现在,每当我想起大学的时光,总有种韶华飞逝的伤感。回望来路,在医学院里度过的五年时光被塑成了蜡像,永远定格。而今,每当我和那个蜡像对视的时候,总有些陌生的东西跳出来。我怀疑那些事情是否真的存在过,可是我又能把它们从记忆的深处打捞上来。这样说来它们的真实性是不容怀疑的,只不过它们被我放在大脑的某个隐秘的角落,渐渐锈钝了,开始慢慢地腐蚀,可能用不了多久就真的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比如此刻出现在我脑海中的是一面墙,对我来说,它存在的价值只是为了我能够寻找到某种意象,否则,在五年的大学生活里,我可以想起来的事情有很多,完全不会为它留有丝毫的空间。它就是一个被我搁置在角落里的东西,不经意间把它翻腾了出来。那面墙在实验楼的后面,是学校北面的界墙。阳光从实验楼的前面照过来,被楼房挡住了去路。因此,那面墙终日里面对着一个巨大的暗影。暗影带着咄咄逼人的气势,让它在暗无天日的境地里挣扎。墙的身上爬满了很多铁丝,是夏日里爬山虎依附的藤条。然而在深秋阴暗潮湿的小路上,爬山虎的枯叶散碎了一地的忧伤。在狭小潮湿的空间里,钢铁失去了坚硬的意志,腐烂自己的同时也把消颓的锈色涂染到墙壁的身上。那是些深浅不一,大小不等的锈斑,从远处看过去,斑斑驳驳。
因为那条小路幽僻暗淡,所以很少有人从那里走,如果不是因为去实验楼的路近,我也很少从那里经过。第一学年某个秋天的下午,我按照于泰画出的路线走在那条小路上。我为这面锈迹斑驳的墙感到惊讶,它与校园格格不入。它的锈钝和晦暗像校园深处潜藏的毒瘤,我甚至固执地认为那些锈迹是一块块癞疮,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传遍整个身体。我加快脚步,从转弯处拐进了实验楼,替于泰上一节可能会点名的实验课。那节课上,我极不情愿地逼着我忘掉自己是谁,同时又不断地强化着“于泰”这个概念,以便应对随时袭来的点名。
于泰是高我一年级的同系学长,我住236寝室,他住239,从地理位置上讲,两个寝室斜对着,时间一长,彼此肯定会有接触认识的机会。但我第一次认识他的时候并不知道他就住在239宿舍,我们的第一次见面源于他与许翔博的一次争论。他和许翔博的争论声吸引了我的注意,内容是一款游戏。开始的时候他们只是相互指出对方的错误,打怪使他们变得斗志昂扬,到后来他们的声音越来越高,声浪毫不客气地穿过宿舍的门冲击着我的耳朵,我以为许翔博跟别人吵了起来,于是快步走了过去。一个中等个子,四方脸的清瘦男生进入我的视线,他的脸涨得通红,两只眼睛亢奋地向前突着,像只火力全开的公鸡。这场争论发展到当时的程度已经极具火药味了,我阻止了事态继续向前发展。“爱争论”成为于泰给我的最初印象。事后证明我对他的评价是正确的,因为他总会和不同的人争论,内容大多以游戏为主。
因为好争论,所以他每次跟我说话的时候总会带着过来人的口吻,努力制造着盛气凌人的氛围,他以为只有这样才能让我信服。看我不说话一直在听,他每每又都极为满意地结束了他的发言。事实上,如果当于泰以学长的身份讲出一些道理的时候,它们都是正确的,我也非常认可他的观点,比如如何处理与同学之间的关系,如何提前做好有步骤的期末复习等等。可我却很反对他的做事态度,比如那次替课,我第一次说了很多反驳他的话,但最后我还是去了。
很多时候我们都被事物的表象所迷惑,比如明明知道于泰说的很多话用在他身上根本站不住脚,但我还是觉得就道理本身而言它们是值得发扬的,有的时候他说的话甚至会让我茅塞顿开。五年中,我在很多人身上都找到了于泰的影子,他们用那些至理名言劝导着别人,然后被劝者又用同样的话去劝导另外一些人,有的人醒悟了,因循着做了下去,而更多的人却只能成为名不副实的说教者,最终完成的是自我欺骗。说过的那些话被干脆地扔进幽暗的角落,慢慢的,会烂得不剩皮毛。我这样想着的时候,它就从抽象世界里具体出来,在一方狭小的空间里,阴暗的光线营造出阴郁的气息,潮湿的空气拴住了前行者脚步,使人们陡生倦意。
光明书屋就是一方狭小的空间,我依循着于泰的指引找到了它,它隐匿在食堂三楼的东南角,离主楼楼梯很远。这一层是商场,在一、二楼用完餐的学生经常来到三楼买东西,所以每天都会熙熙攘攘的。商家们极具蛊惑性的演说,讨价还价的拉锯战,好一派嘈杂的场面,可唯独光明书屋这里是安静的。说是书屋,其实只是一个只有五平米的报刊亭,里面摆放着英语四、六级试题,西医综合考研讲义,各种都市爱情小说,体育画报以及寥寥几本文学杂志。书屋的头上悬挂着一盏低瓦数的白炽灯,洒下灰白的光,让人困意丛生。老板是个中年女人,不像其他店主那样站在门口招揽买主,她正拄着头坐在一把木质的椅子上想心事,当我走到了她的身边时,她才反应过来,而后很温和地问我选什么书。我发现了一本我高中时期就经常读的文学杂志,在这个小书屋里能找到它的身影真让我意想不到。那天我是她的第一位顾客,从那以后,我和光明书屋结下了不解之缘。
我和光明书屋之间有了一个从没说出口但却彼此坚守的信约,每个月的月初我都会来买当月新出版的杂志。这个信约是从我第三次来到这里时形成的。看到了我,她依旧热情地跟我打着招呼,也许书屋本就应该拥有一些文雅的气息,老板是个很安静的人,连打招呼都显得安静。只是微微一笑,彼此点了点头,还没等我说话,她转身从架子上取下了那本杂志。那本杂志被她挂在了最显眼的位置上,老板说这是她有意为之,在鲜有人读文学的年代,我相信了她的话。
于泰也经常光顾这家书屋。和我不同的是,他是不是要来这里完全随性为之,没有固定的时间,买走的东西也不一样,有的时候拿走两张体育画报,有的时候买两本减价处理的玄幻小说。他的时间就是在打怪、看小说与准备补考中度过的。大把的时间像流水一样从他的身体里穿过去,他就像一张千疮百孔的网,能被留住的只有网绳里那点可怜的水分。
我想到了一辆久也不用的自行车,它放在阴暗的库房里闲置了两年。骑到一个斜坡上时双手齐下,却怎么也捏不动自行车的手闸,只能任由它冲下去。于泰的生活状态和这辆自行车差不多。某些夜深人静的夜晚,他也曾为自己荒废学业懊悔不已,然而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他又不自觉地回到原来的生活状态中,任由自己偏离正确的方向越来越远。在我读大四的那年,于泰经历了一场考试,不出意料的是他并没有取得读研究生的资格,离最低的标准线依然距离遥远。endprint
光明书屋那里,我们依旧如约相聚。每次看到它,都会带给我萧条的感觉。老板依旧坐在那里发呆,也很少能见到三五成群的人来这里买书。我不明白为什么在文化底蕴深厚的校园里,它却被人们束之高阁,像个被遗忘的符号。我们依旧彼此点头微笑。我已经在这里买了四年的杂志,彼此早就习惯了这种交流方式。因为不忙,我便在里面坐了一会儿,由买书攀谈开来。我问她在学校里开书屋每个月能挣多少钱。她说除去房租及进货的成本,每个月剩下不到两千块钱,丈夫身体不好,需要常年吃药,儿子正在外地念大学也需要钱,说到这里,她的脸上拂过苦笑的面容。片刻之后,她又有些兴奋地说她的儿子读的是名牌大学的师范专业,每年都能拿到奖学金,这让她很骄傲。她很乐于谈论儿子,因为这是唯一能够让她自豪的事情了。
大四快要结束的那个六月,我再次来到光明书屋时眼前的景象让我大吃一惊。两侧墙壁上的杂志已经被老板整整齐齐地放进箱子里,正对面的墙上还有一本杂志挂在那里,正是我要买的那本。那本杂志在墙上静静地望着书屋的门口,像是在等待着什么。它不就是在等我吗?老板说这期杂志来得早,已经挂在这里有几天了。她希望我能如约来这里取走它,如果今天不来,那以后我可能再也看不到它了。她在一旁收拾书柜里的书,动作轻柔,每拿起一本时总会用袖子在上面轻轻拂两下。我问她这是怎么回事,她说两天以后这里会变成卖化妆品的商店。他的丈夫因为脑出血住院,没有人照顾,所以她只能关了书屋。我说了很多安慰的话,希望她可以打起精神振作起来,可我又知道空洞的安慰是苍白无力的,非但收不到效果,反而有可能徒增她的悲伤。我没有问她为什么会给书屋起这样的名字,可我知道它一直站在校园的边缘,在一个暗淡无光的空间里舔舐自己的伤痛。现在,每当我想起它的时候,都会掠过一丝隐痛,在时光的刻痕中,它的故事投射出锈样的颜色。
还没到大五的时候我就已经感到了巨大的压力。一年以后我将走出校园,那个时候我是在读研究生,是找到了一份工作,还是在家里无所事事,一切都未可知。“未来”不光给人以希望,很多时候还会幻化成一张无形的大网罩得人喘不过气来。然而唯一的办法是我只能硬着头皮去走这条未知的路,至于结果怎样,也只有到那时才能揭晓。
于泰和我一起报了一个考研辅导班。那次考研失利以后,他重新审视了自己。我想他一定仔细想过了曾经说过的话和做过的事,因为从那以后他再也不与别人争论了,变得安静了许多。我们都是考研大军中渺小的一员,都想通过一座独木桥到达彼岸。跟我们讲考研形势的是这个校区辅导班的负责人,我们尊敬的称他为杨老师。
矮胖的身材,一身棕色的西服,领子歪斜着,配着一张棕色的脸庞,杨老师给我们的大体印象并不美好。短小的鼻子下面是一张方形大嘴,一张嘴牙也是棕黄色的,结合满身的烟味可以断定,他牙齿的颜色一定与他凶猛的吸烟有关。说话说到激动的时候,杨老师有些口吃,带着浓重的通话口音,每一句话都慢吞吞的,极为滞重。和大多数这类机构一样,他讲得最多的是本机构如何的优秀,历史上出现过哪些高分学员,最后总结成学员们的成功与辅导机构的努力有着分不开的关系。话讲完了,开始放视频课件,杨老师迈着小方步踱步到门外,一支接一支地吸了起来。烟味飘进教室,和视频里讲课的声音一起四处弥漫。
按照杨老师的说法,他并不是十分喜欢这个职业,挣钱太少。他说自己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延边大学毕业的他在一家私企里做部门的负责人,很有工作业绩,因为老板怀疑他私拿回扣而把他辞退。他很认真地说自己绝对没有拿过回扣,他很爱那份职业,但却极为痛恨曾经的老板。说完这段话,他点燃了一支烟,怅然若失地吸着,呛得我不住地咳嗽。
辅导班的课程安排得很紧张,这需要我们有良好的基础功底和稳中求进的心态。在十几年的读书生涯中,很多人第一次切身体会到了时间不够用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于泰的情绪有些低落,懊悔没有珍惜五年的学习时光。我也曾经颓废过,当我醒悟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两年。于泰用沉默寡言表达着自己的心情。因为剩下的时间越来越少,在考前的两个月里,我们渐渐淡出了彼此的视线,只是在路上偶尔遇见的时候简单聊几句。
有一个可喜的变化,杨老师身上的烟味不见了,虽然他依旧用广告式的宣传语作为每节课的开场白,但我依旧敏感地察觉到了这点变化。我问他为什么一下子就把烟戒得这么彻底。他兴奋地跟我说他恋爱了,所以告别了烟草里悲伤的往事。那阵子,他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每天陶醉在蜂蜜般的阳光里。在他看来,他终于结束了漂泊无依的生活,他珍惜来之不易的幸福,决心要和那个女人走进婚姻殿堂。一个下午,放完课件的杨老师向我透露了一个消息,他想去拜访一下未来的岳父岳母,问我该带些什么礼物好。我认真思索了一番,遗憾的是没能给出好的建议。
随着冬季向更深处走去,气温变得越来越低了。吉林的寒冬,大地被白茫茫的白雪覆盖,因为天气太冷的缘故,江里升起丝丝水汽,直直地向上攀升。城市变得安静起来,在不是必须外出的时候,很多人都躲在钢筋水泥筑起的巢穴里,静静地挨过每一天。时光的脚步变得缓慢,在等待气温回暖的日子里,它的脚步越发的滞重了。寒冷,似乎在杨老师那里更为真切。那颗因爱情悸动的心被彻骨的凉意封冻,脸上不见了笑容,烟草的味道死灰复燃。一个远离家乡,住廉价出租屋,月收入只有三千块的三十三岁男人,被一个穿着时髦的中年妇女拒之门外。中年妇女声称,想做她的女婿,需要在中心地段拿出一套100平米的房子。让他没有想到的是,那个他一直爱着的人,在他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却站在了那个女人的身边。说完了这些,他有些悲伤,一个人坐在空旷的教室里静静地吸烟。烟雾缭绕在那个矮胖身体的周围,像一条条灰色的丝线把他紧紧缠绕,封存在寒冷的季节里。
和大多数人一样,我也没能通过那座独木桥。知道成绩的那天,我一个人在校园里静静地走着,思考着该何去何从。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为自己能找到一条出路劳神伤身。我把自己变成了一件亟待出售的商品,拿着一摞简历奔走于多家医院,经历着一次又一次被拒之门外的尴尬和无奈。我机械地将简历一份一份地投出去,最后像个锈钝了的机器,面无表情,但却不能停下脚步。在经历了半年苦苦的煎熬之后,我终于成为了一名医生,虽然那段时间的求职生活让我刻骨铭心,但我又不愿想起它,只能让时间抚平它的印记。
关于于泰,我从许翔博口中得知他在考研的战场上又一次失利了,在四处求职无果后,于泰敲响了医药公司的大门,成了一名医药代表,开始了颓废糜烂的生活。我可以想象到当时的情景,在多少次的无奈之后,他看了看手中的求职简历,狠了狠心把它们扔进了垃圾桶里,那一刻他露出了笑容,而后一身轻松地走进了医药公司的大门。从那以后,于泰开始了灯红酒绿的生活,在每一杯酒水的浸泡中,他拼尽全力忘掉过去的一切;在每一日的辛劳奔波与强颜欢笑中,他习惯用痛苦麻痹敏感的神经。
想着这些的时候,我正走在已经阔别了大学生活的校园里。一抬头,看见的正是那面锈迹斑驳的墙壁。一个小时以前刚刚下过一场阴雨,又有一些锈迹脱落,印在墙上。心底里的那些隐痛随之蔓延开来,最后它们又汇聚到一个点上,刺痛了我的双眼。它仿佛在那里直直地看着我,投射出狰狞的目光。我转过身去,迅速地逃离,决定不再回头。
〔责任编辑 杨 瑛〕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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