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边,落日如盘
落日如盘。一个青年人向我走来,从墓地的方向。他剪掉了盘在脑后的辫子,但长着一张
和我一样的面孔。我在墓边喊他
今天不是清明,不是冬至,不是鞭炮炸响的除夕之夜
我不打算邀他回家。落日如盘。
一个青年人向我走来,从墓地的方向
他英年早逝,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长孙
仅有的胃始终空着,短暂的春天
总是阴雨连绵,抱恨也没有写到族谱和村志上
写上去又有什么用?族谱早已不知所终
而村志至今仍属于计划中的行为
鼓励未来。大地上生长着很多凸起的事物
但只有坟墓愿意替失败的人生
承担有形的怀念。落日如盘。
一个青年人向我走来,从墓地的方向
他生于战乱,死于饥饿,疾患
连走路和喘息都是吃不饱的样子未老先衰。
在被称为旧社会的时代,他理所当然地
留不下一帧照片,或者画像
供粗心的晚辈指认。我们在墓边相遇
中间隔着我的父亲。我们在墓边
抽烟。交谈。落日如盘。生者爱恨交加。
死者从善如流。墓地犹似城镇
越发拥挤不堪——见缝插针的人甚至让庄稼长满了
坟头——这是一个塞翁失马的细节
夏季多雨,绿色透出咄咄逼人的
气息,使游荡在人间之外的魂魄不再孤寂。
惧死的心尚未寻找到生命的要义
缺少墓志铭的坟堆验证了我父亲的
生前忧虑:的确,如果他们拥有门牌号码一样的
墓碑,即使天黑下来,即使没有月光
我也不用担心与亲人走失
或者擦肩而过:父亲没有实现的心愿
何时成了需要完成的任务在我身上
照单全收?落日如盘。一个青年人离我而去
走向墓地深处——哦,他那么年轻,居然被我喊作爷爷。
暴雨及其他
街道能不能变成河流?答案是肯定的。街道的河流上能不能收留钢铁和人的尸首?
答案仍然是肯定的。
洪水猛兽,洪水是我们见过的猛兽
怀着一颗相见后悔的心。
而暴雨并非苍天的玩笑高高在上。
据说气象台主动把预警降低了
一个等级,高速公路被淹没到四米以下的水中
像极了一个现实版的童话,或寓言。
雨后的城市依旧灯火辉煌。
除了公交车厢比以往显得宽松了许多。
电视台的主持人决定宴请150位救人的
农民工;市民们则赶到殡仪馆
跟一言难尽的丁志健告别——
这个大学毕业的年轻人,有一个三岁的女儿
死在打不开门的越野车中简直是
另类的奇迹:110,忙音;120,忙音
119,忙音……只有他的妻子
在疯狂地跑向广渠门桥。
只有立起来的积水耐心地洗着下水道。
到了最后,他试图用头撞碎车门玻璃
而他的妻子就在几米远的地方
大声喊着他的名字。
他活了34岁,但北京正在经历着60年一遇的
水患:他说的没错,人生没有彩排。
只是这一次的直播过于残忍。
7月21日,暴雨大到心痛,大到死亡。
7月21日之后,暴雨大到怀念,大到遗忘。
为舅舅去世而作
疏于联系的表兄打来电话,传达舅舅的消息,当然,肯定是不幸的消息
一个活到了80多岁的
乡村老人:只有死亡能惊动亲戚们。
电话里的表兄连悲伤的形式主义
也摈弃了,我只好把节哀顺变的慰唁
截留在唇边(舅舅的外甥
好像还有另一个称谓:外甥狗)
但我决定赶赴四百公里奔丧并对母亲
隐瞒这件事情。晚年的舅舅
活得异常黑暗,不过除了眼睛不够争气
母亲以为他将活到令人吃惊的年龄。
舅舅姓高,他的身体跟他的姓氏一样
魁伟。我的童年曾在他那里
获得过长期做客的优越感——
小小的村庄,容得下我所有的亲戚。
家族的墓地在山腰。在纪念外公的
一首短诗中,我曾写道
在那里能看见河流穿越镇政府的驻地
那时,舅舅就站在我的身边。
那时,舅舅还没有和收音机相依为伴
还没有跟我谈论震惊一时的杜世成事件。
像博尔赫斯描述的失明那样
黄昏的降临还只是一种缓慢消失。
舅舅去世,从根本上平息了两个表兄
关于赡养的分歧。舅舅去世以后
这个村庄也不会再有长辈令我偶尔牵挂。
夏日山洪暴发,冲走了一个时代。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