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草原上的亲人们(散文八章)
乌力吉 (蒙古族)
乌力吉,蒙古族,汉名王雄斌,1974年出生于腾格里大漠腹地牧民家,土尔扈特人。喜欢行走,喜欢在辽阔的草原上穿行。因为行走而走出大漠当了运动员。退役后,贩过羊皮,当过保镖,开过饭馆。后有机会重新读书,毕业后,做过教师、小报记者等,现为鄂尔多斯市公务员。
文字是一种途径,可以真实地记录自己内心最柔软的东西,可以记住岁月、记住亲人、记住温暖、甚至能记住草原上的一场风和一棵树。
岳父
岳父去世已经整整三年了。我现在还清晰地记得他临终时的样子, 消瘦而无助,像个无辜的孩子。他们给我描述岳父快不行时候的绝望,他们哄他说,你的三女婿正在北京找最好的大夫给你看病,马上就有好消息。岳父就痴痴地望着窗外等待我的消息。我能想象出岳父那无辜的眼神和对生的渴望。但即使这样,岳父也是沉默的,从来不和任何人交流他的等待和绝望,哪怕是对我们无理地发泄也好,从不,这样的等待和沉默更让我们做儿女的心疼。我虽然很少和人讲起岳父,但岳父在我的心里永远是一座沉默的大山,是值得敬重的长辈。他会像草原一样给你力量和警醒。我有时候也会梦见岳父,梦见他沉默地干活,沉默地抽烟,沉默地望着远方……说起来也奇怪,梦见岳父的时候,一般都是我的工作或者生活上遇到迷茫的时候。我常常和老婆说,岳父一定在很远的地方祝福着他疼爱的这对最小的儿女。
我和老婆成家有14个年头了。第一次去见岳父,是在我们还没成家前。岳父正在牧羊,岳父的脸很黑,浓眉大眼,身材魁梧,是典型的蒙古汉子的长相。我老婆介绍我们的关系后,岳父几乎没有什么表情,他沉默着带我看他的牧场和牲畜,最多会指着远处的马或者羊群,骄傲地说:那是咱们的。显然他已经把我当成这个家庭里的人。在和岳父相处的那几天,他知道我爱喝酸奶,每天会在黎明的时候就去舀一大碗酸奶放在我的床头,最多会说:牧区就有这个好处。他的话当然我能理解,他的意思是在牧区可以喝上骄傲的酸奶。岳父说话很简略,很多时候是一个词,但我理解他表达的意思。一个一辈子生活在草原上,和自然和天空和动物对话远远多于和人对话交流的人,让他说那么冗长的话是对他的一种折磨。他也从来没有问过我的家庭或者工作上的事情。直到我再次去岳父家商量娶亲的事情的时候,岳母因为我的家庭条件不好多少有些微词,沉默的岳父突然说:穷没有根。岳母是个很强势的女人,家里不管什么事情,都必须经过她的同意后才能执行,否则她会毫无顾忌地打击岳父,在我们成为一家人之后,对这了解更深。惟一这一次,岳父在很多人面前驳斥了岳母的看法。这让我很是吃惊,也深深地感谢岳父。
我和老婆成家后,岳母的很多做法我是不认同的,特别是岳母对自己娘家的礼遇与对岳父这边亲戚朋友反差之大很让我反感。我不知道他们过去有什么恩怨,但哪怕是看在岳父的份上也应该给予同等的待遇。岳父作为一个家族的老大,他一定在心里对他的兄弟姊妹们的生活很是牵挂,那些牵挂和无助令他很是无奈,他一定在他牧羊的时候说给了自己心爱的头羊或者骏马去听。好多次我看见岳父对着羊群或者马群发呆或者叹息。可惜这种现实直到他临终的时候也没有得到改变。我一直以为每棵树都会遇到自己的季节,但我感觉惟独岳父没有等到自己的季节。我觉得这是岳父的悲哀,也是岳母的不幸。一个女人太强势了,不好。
沉默的岳父每天要做很重的活儿,他把自己的牧场打理得非常好,即使在大旱年的时候岳父家也从来没有因为牧场干旱而委屈了自己的羊群。岳父的勤快是出了名的,这一点他和草原上的很多男人有本质的区别,他对时间有很明确的概念。
岳父是一个善良的人,周围的牧民哪家有要紧的事情做,总喜欢来找岳父,因为他们知道,岳父从来没有拒绝过任何一个人的请求。岳父就是给别人家帮忙也是做最重的活儿,有好几次帮助别人家储蓄牧草,因为负重而挫伤了腰。岳父去世后,有好多牧民站在远处哭泣,我觉得这是对岳父最真的怀念。前年,我路过岳父曾经的草原办事,遇到一个陌生的牧民,知道我和岳父的关系后,一定邀请我去他家喝茶,谈到岳父,那人突然沉默,眼里含着泪花,给我伸大拇指:你岳父,好人。一个人如果死后还被人这样深情地想起,那这个人的好一定留在了别人的心间。
岳父也喜欢喝酒,岳父喝了酒之后喜欢在自己的草场上溜达,有时候就一个人站在沙丘上望着远方,像冬日暖阳下反刍的老牛,安详而沉静。我不知道一个沉默的人,他的内心有多少波澜,有多少悲喜。岳父生病后,在我家小住过几天。我试图想和岳父多一些交流,但岳父很是不安的样子,仿佛他的生病给我们带来很多麻烦,后来我发现让岳父一个人安静地呆着对他来说是一种安慰。
我一直觉得岳父是天生在草原上生活的人,他与天与地交流远远比与人交流自如和幸福。这之前我们却一直不能理解。我的妻哥出于孝顺硬是把他们从草原接到镇上生活,离开了草原,岳父很快老了,头发花白,眼睛也开始迟缓。即使这样岳父也闲不住,每天找一些活儿来干,直到检查出得了肝癌。
听到这样的消息,我们是不相信的,这样一个强壮的人怎么会突然倒下?他还给自己谋划开春要回草原种树和养羊的。后来我决定去北京给岳父复查。北京的医生看了岳父的片子,很是埋怨我们做儿女的:怎么会这么晚才发现?!言外之意是我们做儿女的不孝顺,我只好一再解释,岳父真的一点也没有表现出生病的迹象。后来大夫感慨说:你的岳父是个坚强的男人。肝癌是很疼的,他一个人在无数个白天和夜晚怎么度过的?听了大夫的话,我的心里莫名地疼,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我的岳父呀,这个坚强的老人总是把所有的苦痛都一个人咽下。
岳父去世后,按照当地的风俗,下葬的最后一刻最早来到他墓前任何生灵,就意味他已经转世。那天,我清晰地记得,他的墓前第一个飞过的是一只小鸟。我宁愿相信岳父就变成了一只小鸟,从此后可以自由地飞翔。我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只有飞翔的鸟儿才能活得有尊严,才能与树,与草原,与天挨得最近。与天挨得最近的人,一定是被长生天亲吻过的人。
谨以此文纪念我的岳父,一个让人尊敬的长辈。
黑虎
黑虎是一条狗,它是我童年最亲密的朋友,它陪我走过童年最苦涩的时光。昨夜,我梦见我的黑虎了,它远远地站着,吐着舌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任凭我怎么叫它就是不肯过来,仿佛跋山涉水地赶来就是为了能远远地看我一眼。转眼间,它转身消失在了大漠深处……
30年前,黑虎离开了我,它矫健的身影却永远留在我的心间,从未老去。我深深地记得,5岁那年入冬的一个清早,我还赖在被窝里不起床,年轻的阿爸放羊回来坐在我的身旁,神秘而惊喜地从羊皮袄里掏出一个黑乎乎的小东西不由分说放进我的被子里。从此它就成了我的好伙伴,我十分疼爱地唤它“黑虎”。
原来,黑虎是邻居吉日格朗大叔家大黑狗所生。听阿爸说,一窝5个小狗中,就数黑虎身体最弱。阿爸路过时看到它可怜的模样,就请求大叔将黑虎送我,并保证说,我家定能让它长得很棒的。
我和黑虎原本是有缘的,这个可怜的小东西第一次见我就眼泪汪汪地拱入我的怀里,饥饿的它四处找奶吃,这让我的心立刻变得柔软起来。我突然觉得,没有我的保护,它会死掉的。从此,我成了它的依靠,它也寸步不肯离开我。在人烟稀少的腾格里草原,能有这样一个玩伴是多么幸运的事情啊,我的日子从此不再孤单。
我与黑虎是无话不谈的朋友,我有什么事情最愿意说给它听。倘若我出门两三天回来,它便远远地飞奔过来,冲入我的怀里,一个劲地用舌头舔我的脸;有时候它十分调皮地躲在暗处,等我路过的时候,猛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挡住我的去路,我佯装打它的时候,它就迅速跑开,站在远处摇着尾巴,撒娇般地叫上几声。
慢慢地,黑虎长大了,它变得身体健硕,眼角的皮毛处有一条细细的白线,仿佛小孩子学着大人偷偷化妆,不得要领而弄巧成拙,还自以为是很美的样子,骄傲地从人群中走来,那种神态很是滑稽。
长大了的黑虎已经有了很多的本领,它奔跑的速度很是惊人,常常会在某个下午或某个黄昏意外地给我弄回一只野兔或者飞鸟。那时候,饥饿像影子一样追随着我们,可能黑虎也知道这种状况,它每次弄到战利品总是主动放到家门口,等待母亲收拾干净后把剩下的肠肚扔给它,它这才狼吞虎咽地干掉。那时候,黑虎的每一次猎食都是我的节日,我还吃过美味的刺猬呢。但懂事的黑虎也为此受过伤害。
一天,我一开门就看见门口有一只被咬死的公鸡,我知道我的黑虎闯下了祸。果然,邻居的一位长者很快就找上门来,把我的母亲很是一顿斥责。母亲是一个很要脸面的人,当场拿起羊鞭狠狠抽了黑虎几鞭,黑虎哀鸣着跑了,我整整一周没有再见到它。我发疯般地四处找它,可等我找到它的时候,它已经站不起来了。它不知道被什么野兽咬伤了,眼角有很大的伤口,流着血。它看到我,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不断地流着泪。我痛心地哭着跑回家,求阿爸帮我把黑虎背回家。母亲看到受伤的黑虎,很是后悔,连忙找来一些蒙药给它敷上。不久,黑虎奇迹般地康复了,但它大不如前了,失去了激情,常常像老人一样在暖阳下打盹,对我更是寸步不离。
那年,我要和阿爸、阿妈去路途遥远的一个亲戚家,便悄悄地把它丢在家里。谁知道,等我们刚刚到了亲戚家,黑虎也抄近路赶到了。大人们一阵惊呼,黑虎真是太聪明了。7岁那年,我家里发生变故,黑虎成了我在腾格里草原惟一的亲人。冬天没有鞋穿,我就把脚放在黑虎的胸前,我们相依着度过一个漫长的冬天。当我从腾格里草原来到图克草原上的时候,我什么东西也没有带,只带上了黑虎。漫漫长夜,我搂着黑虎,向它倾诉着心里话,它仿佛能听懂似的,总是默默地注视着我,还伸出舌头舔我的手掌,仿佛在安慰我,那种温暖让我非常感动。可是,这样的日子没有持续多久,因为有一天我的黑虎走了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我哭着祈求巴根大哥和我一起寻找黑虎,后来得到的消息是,黑虎被另一片草原的一个牧民给杀了。这个牧民的名字我现在还深深地记得,他叫朝格图巴特尔,他因此被我认定为一个险恶的人。
黑虎走了,那一年我常常梦见它,梦里全是它被母亲赶出家门,我找到它的样子,它流着血,无助地看着我……
从此,我再没有养过任何动物,即使我十分疼爱的儿子非常喜欢小动物,我也不允许他带它们回家。我觉得,一个人无力左右一个动物的命运,其实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
额吉说,把土放在怀里也能焐热,况且有感情的人?黑虎,我的伙伴,我30年没有梦见你了,你为什么又出现在我的梦里?我的黑虎,我深深地怀念着你,这样的怀念让我痛彻心扉。
我祈求上天,假如有来生,你我就在我们的草原相遇,不离不弃。可我分明知道这是奢望,一旦分开,还得多少年的等待和福佑!我草原上的亲人们,有一个位置一定有你。我的黑虎。我深深地怀念你。
乌恩
昨天下午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我问他:你是谁了,他开口就说:你猜!几次三番下来,我已毫无耐心,破口就骂了几句粗话:你是个球,我哪有那闲心陪你玩小时候的游戏!那边显然很是失落,讽刺我:住城里了,有钱了,连我的声音也听不出来了……听着听着,我那个火气就压不住了,最后警告他:你再不把名字报上来,爷把你拉在黑名单!就在我正要挂机的时候,他用我家乡的母语一字一顿地对我说:齐勒旺胡芒奈乌力吉 (我的蒙语名字全称),无么很夫(蒙古语,意为臭小子)!我脱口而出:乌恩哥!
乌恩是我二姑家的五板定(蒙古语,意为小子),比我年长六岁,小时候是我和他家六板定的标杆,那时候感觉他无所不能,他会做女人会做的一切细活,比如帮二姑做鞋子补衣服,也可以像爷们一样一个人去遥远的盐湖拉盐,打猎。我二姑一口气生了十三个娃娃,活了十个,其中六个男孩,一个比一个健硕和英俊,其中英俊中的极品就是乌恩!小时候,只要我们犯任何一个错误,大人训斥我们的惟一参照就是“看人家乌恩!”乌恩那时候就是我们头上的紧箍咒,我去二姑家首先问乌恩在不在,要是他在,打死我也不去!其实人就怕比较,经过和乌恩的比较,我还不如那驴粪蛋光彩。
说也奇怪,我可以不去乌恩家,那些年,乌恩却经常来我们家。
二姑家的生活一直像一条破败的口袋,羊毛下来就开始借粮食,一直到第二年的秋天。现在想来也能理解,十个孩子都要吃饭,况且这六个儿子,压也压不住的身材魁梧和能吃,也难为可怜的二姑了。时间长了,二姑都不好意思出面了,借粮食一般都是乌恩出面,那时候乌恩也就是十五六岁的样子,已经担当起全家的重任。
那时候整个嘎查的人好像都认识乌恩,尤其是那些和乌恩年龄相仿的男的女的见我总会问:最近乌恩来不来?后来等我进入青春期,才知道乌恩曾经是我们嘎查里很多姑娘的梦中情人。
我和乌恩打交道最多的时候是我们一起在宁夏打工,那时候,我刚去体校,放假时为了开学的费用就决定去宁夏打工,乌恩为了贴补家用是最积极的响应者。乌恩没有读书,不识字,汉语当然也一塌糊涂,这下让我在乌恩面前很有优越感,第一次有了和乌恩平起平坐的感觉。
我们在一个饭馆里打杂,乌恩很快就学会了炒菜那些有技术含量的活儿,我年龄小,主要负责洗碗和扫地。记忆里,乌恩很爱唱歌,每天我们回到住的地方,想起草原,乌恩就开始唱歌,一首一首,像绸子一样从他略带忧伤的情绪里抽出来,海海漫漫。
那时候我和乌恩憧憬着未来,他不断给我描述他的梦想,他的梦想是开一个饭馆,现在想来,他描述的就是电影《龙门飞甲》里的样子,进入他店里的都是有着神秘气质和充满江湖味道的人。说这些的时候,他就十分鄙视我去体校的理想,他觉得我的理想比在草原上放羊的人还低微!从那时候,我就无限地崇拜他。他的审美他的梦想就成了我追求的目标,一度我还差点要去当厨师。这当然是后话!
不过那时候乌恩已经情窦初开了,闲暇的时候,他最喜欢站在街口看美女,他喜欢那种高挑、比较丰满的女人,这也成了我对女人的衡量标准。像巩俐这样的女人总能激起我无限的幻想。
我们打工的地方有一个露天的游泳场,偷空我和乌恩去过一次,仅有的一次。不过发生了一件十分龌龊的事情——我和乌恩玩得非常兴奋的时候,我突然内急,乌恩给我出主意就在池子里解决,这么多的人没有人会发现。当然乌恩肯定以为我是小解,其实我是想大便。那排泄物很恶心地腾地就浮在水面上,被管理人员当场抓住,骂我们是哪里来的野孩子,并且警告要逮捕、罚款。当听懂那人说的是什么的时候,平时沉默的乌恩,不知哪里来的力量和勇气,用一半蒙语一半汉语辩驳着,像一个护犊子的老牛一样挡在我的前面,用头顶在那个人的怀里,泼皮一样。经过乌恩这么反常的一闹,那些人反而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乌恩拉着我趁机从人群里出来,一声令下:跑!我们顿时消失在人海里。从此再没敢去游泳。不过,那次让我见识了乌恩的担当和智慧。
人有时候真是奇怪,在特定的时间经历过一些特定的事情,这个人就从此长在你心里,挥之不去。好长时间,我的苦恼和忧伤,我的犹豫和徘徊,总喜欢说给乌恩,乌恩一度是我精神的支柱。
和乌恩逐渐减少联系是在我参加工作以后。那时候,他成家了,有了三个孩子,全家迁移到另外一个城市生活。在不同的环境里生活,我们便渐渐地没有联络了,但是每年遇到二姑家的亲人时,总要打听一下乌恩的近况。
乌恩凭着自己的智慧和善良、勤劳和勇敢,生活过得十分优越。这也是老人们早先预料到的,三岁看大,七岁看老,母亲说起乌恩总是这样评价,言语里有无限的骄傲。
上次老六聘闺女,我工作正忙,没有走开。乌恩半夜给我打来电话,斥责我:“你掏上灯油钱,你坐在灯后面?”我知道他说这些话的原因是想见我。
乌恩有一次喝醉了酒给我打电话,说他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读书,他心里有很多的梦想不能讲出来。我知道这些年在外打拼的乌恩,一定也遇到无数难堪的事情留在了心里。
乌恩,每个人都有遗憾和梦想,在我们这个年龄,我们早已经没有了期待和幻想,而你还有梦想,那其实也是一种富有,是你的幸福!
我现在还记得乌恩喜欢唱一首歌:“西北方向升起黑云,是不是要下雨了?我心里像打鼓一样不安稳,是不是达古拉要和我离分?”每次唱完,他总一个人感慨,你说达古拉那个时代就是可怜,苦啊……之后便沉浸在遥远的思绪里不能自拔。
现在我才明白,乌恩为什么矫情地打电话让我猜他是谁啦,他一定认为,我是他心里生长的一个人,无论多久没有见面。
父亲
父亲从草原上来城里看我,带着一身青草的味道,甚至他的裤管上还有马粪的污渍。这一切他都毫不在意。我发现父亲有时候会整整一个下午都坐在窗前向外看着,仿佛窗外遥远的地方正在上演着一幕幕精彩的戏剧,我有时候也不禁好奇地顺着他的方向望去,窗外除了楼房就是楼房。那时,心底里仿佛被什么东西拽了一下,酸酸的。父亲老了。这还是那个骄傲的父亲吗?父亲年轻的时候,是草原上少有的几个文化人,他会写一手流畅的汉字,能用蒙古语讲述整篇《杨家将》,他对杨六郎充满了无限的感情,有时候我恍惚觉得他可能把自己当成那个儒雅的杨将军了。他的珠算很好,嘎查里分什么东西总要请父亲过去算账,那时父亲就像一个很有成就的先生,优雅地喝茶,眼睛柔软地看着算盘,仿佛朝圣的教徒。
尽管父亲有这种种优点,但我们父子之间却有着很深的隔阂,我那时还是很看不起他的。我的大爸是草原上勇敢的摔跤手和驯马手,他的耿直和刚烈的基因全部遗传给了我,我也喜欢直来直去处理一切事情,不喜欢父亲那种温开水一般的处世态度。父亲胆子小、懦弱,遇到事情就没有主意,我最看不惯他凡事都去请教大爸的样子,大爸对他的溺爱使得他永远像个没有长大的孩子。
使我们父子有隔阂的主要原因还有就是,我非常憎恨他对待额吉的态度,他对额吉的藐视简直是无法理喻。他一边吃着额吉做的饭,一边挑三拣四地指责额吉的饭菜种种不是;他一边游手好闲骑马去别人蒙古包里喝茶,一边还埋怨额吉本事不大,干活不够利落。反正他是从头到脚没有看上半点额吉的意思。这一切使我对父亲充满了愤怒,一个为他生了六个子女的女人,用自己一生的辛劳也无法换来父亲对她少许虚假的赞许。额吉的不幸使我对父亲充满了怨恨。我的这种怨恨终于在我来到这个家里的第三年爆发出来。之前父亲的权威从来没有人敢直面反击,他还没有这种思想准备。所以父亲被他九岁的小儿子突如其来的反抗击碎了整个世界。
父亲和额吉的争吵很有意思,开始诋毁或者看不惯额吉的时候,父亲一般要在称呼上凭空给额吉长上几辈,他会在额吉的名字前面加上“祖奶奶”等高得吓人的称呼,譬如他开始叫额吉“我的祖奶奶高娃,又活不下了”,这就说明他已经准备开始诋毁母亲了。那天,当他因为什么小事情又开始谩骂母亲的时候,我正好在场,我就冲着父亲很不礼貌地大声呵斥:“你再要这样对待我的额吉,等我长成男人后,扒了你的皮!”那天我清楚地记得,显然父亲和母亲都没有一点思想准备,他们不会想到他们九岁的小儿子爱憎分明地表明立场,对于父亲而言,他更没有想到,他的权威顷刻之间被他的小儿子土崩瓦解了。那时父亲就惊愕地站在那里,怔怔地看着我,然后像一个长路归来的旅者,疲倦得无法支撑自己的身体,转身走了。父亲落寞地离去,让我突然有那么一刻感觉自己的童年结束了,一个孩子开始早熟其实是一件悲哀的事情。
我在体校上学的时候,父亲来看过我,那时我正好训练受伤,在宿舍里躺着,我的一个队友十分兴奋地跑来说这个消息。隔着窗,我看见父亲正从窗户上往里望着我,瘦瘦的,见我看他,反而有点羞涩地转头去看天空。他见我的第一句话居然是自言自语地说:“城里的路真宽。”我理解他可能是想化解见面的尴尬气氛。当他知道我受伤后,转身出去了。一会儿回来后,气呼呼地背着我就走,快到校门口的时候被我的教练挡了回来,教练好一顿好话才算平息了他的愤怒。
后来我听教练说,父亲知道我受伤后,就去找校长理论,甚至大动肝火,从头到脚把校长数落了一遍。教练给我描述这一切的时候,我根本无法将父亲与那个懦弱的男人联系在一起。后来教练的一句“你的父亲像护犊的老牛,不管不顾的样子真好”的感慨,我一直记着。等我自己做了父亲的时候,才深深地理解了父亲反常的行为,并深深地感动。
父亲的爱是深沉的,是无声的。他可以不爱自己的女人,但每一个做了父母的人,一定爱自己的儿女。在儿女受到伤害的时候,哪怕是懦弱的父亲其实内心里都会有巨大的能量爆发出来,来保护自己的孩子。
我和父亲的隔阂直到我大学毕业的时候才彻底缓解。那时候父亲已经老了,我等分配工作的那年,整整在家住了半年。岁月真是一个奇怪的东西,它会把一个人的性格重新雕刻。这时候父亲居然有点像额吉了,话多,絮絮叨叨,他从一睁眼睛开始就和我聊天,他谈话的内容非常广泛,哪怕是从草原上刮过的风开始,到今年的庄稼的长势结束。也就是从那时,我第一次听他说他和额吉的婚姻,他的婚姻是爷爷一手包办的,等他带着驼队拉盐回来的时候,额吉已经被娶进门快半个月了。父亲说他的婚礼他不在,所以他很长时间一直拒绝这门婚事。他甚至毫不避讳地讲他的初恋,那眼神像一个涉世不深的孩子。
等我自己成家后,我开始理解父亲的心境。但我也曾经十分坚决地表明不管什么原因都不应该不善待自己的女人。父亲就沉默。直到有一年,我的哥哥和嫂子不知道因为什么争吵到要离婚的地步,父亲就给我打电话让我劝劝大哥,临了还说,你说话有道理,你大哥会听你的。我知道父亲说我“说话有道理”就是指我对母亲的态度。因为额吉有一次和我说,你爸现在对我很好,你爸爸常说,小儿子读书多也最懂道理,说话总是一套一套的。父亲对读书的向往令人动容,尽管他至今也不知道他的小儿子其实没有读到多少东西。我大学毕业后,家里来人,父亲总是很神秘地说,我家的小儿子是大学生,他甚至会翻箱找我的荣誉证书以证明确有其事。听母亲说这些事情的时候,我就有点后悔,当初没有把我获得的各种金牌保留下几枚。
父亲现在没事的时候,还老说起我九岁冲撞他的事情来。父亲常跟额吉说,乌力吉就是你的保护神,那一定是长生天派来专门保护你的。高兴的时候还站起来示范。
父亲是孤独的,我听过他放牧时,在空旷的草原上唱过长调。那忧伤的歌声仿佛能揉碎草原上冗长的风,寂寞而空灵,沧桑而惆怅。
前两年,父亲得了一场大病,走路有些艰难,常常一个人拄着拐杖在自家的草场上溜达,现在无论多么热闹的场面,他都仿佛置身于外,不悲不喜。
有时,看到父亲的安静,心里莫名的悲伤,那么一个骄傲的人,还是无法抗拒岁月的侵蚀。
今年,我因工作的原因,每天奔波在路上,屈辱、愤懑、诋毁、陷阱防不胜防,人一旦生活在关系和怀疑的旋涡,心是累的。我不知道该向谁诉说,清醒有时是一种煎熬。
那时候,就想到父亲,不悲不喜。有那么一刻,我真的相信有长生天,父亲专注的目光一定是在寻找它来的方向……
额吉
雄鹰飞得再高也离不开蓝天,游子走得再远也走不出额吉的目光。大哥打来电话说额吉病了,那时我才知道额吉永远是我的长生天,我不能没有她。我放下手中的一切,匆匆踏上回家的路,一路无语。翻过那道梁,我便望见家门前那飘动的苏勒德了。屋里的灯光照着,影影绰绰,孤独而无助。回家了,我松了一口气,又走出几米,双眼蓦地热了。在门口,我的额吉,还像送我走的时候那样站着,伸长脖子向这边张望着。那时月亮刚爬上来,温润而迷离。消瘦的额吉,纷乱的头发在风里恣意地飘,这时她看见了我,眼睛瞪圆了,嘴撇了撇,喃喃地说:“我就说今儿个眼跳——”便颤巍巍地回转过身去,双手推开了那扇关着的门板。母亲啊,每逢离别都看不到她流泪,每次相逢又看不到她的欢笑,为了远行的儿子从心底里把她忘掉,她总是背转身去……也许是我三十多岁的心还太浮躁,什么事也不易留下很深的痕迹。我能讲一些关于额吉的什么事呢?我至今还老忘记额吉的生日。我常见她闲时总从箱底里翻出那件褪色的蒙古袍,细细地揣摩、观看。偶然,我才从亲戚的口中得知,那是父亲大半生所给她唯一的礼物。除此之外,我常见她在父亲的权威中早早地起床,挤奶,喂羊,割草,默默地为我们备着一天的饭菜。
额吉是不幸的,三岁丧父,五岁随我的姥姥改嫁他乡,从此以后便学会了忍辱负重地生活。额吉十九岁时嫁给了父亲。父亲是一个心气儿很高的人,读过一点书,算是一个有文化的人。如果不是因为家贫,我想绝对不会找额吉这样的女人。我不知道这是父亲的悲哀还是额吉的不幸。
额吉刚嫁过来的时候有两条又黑又亮、长及臀部的辫子,这是额吉的骄傲。然而不幸的是额吉在一次熬茶的时候长及臀部的辫子突然蘸进了奶茶锅里,这一切被父亲的继母(我的奶奶)看在了眼里,并毫不犹豫地操起把剪刀,当着父亲的面拽住额吉的辫子就给剪掉了。我不知道额吉那天哭了多久,从此以后她再没有留过长发。但之后的日子,额吉评价一个女孩是否漂亮,她总会说:“这女孩俊,瞧那辫子多好。”我就知道这是额吉一生的痛。
额吉共生了六个孩子。她对每一个孩子都倾注了全部的爱。额吉对儿女的溺爱,是没有一点原则的,无论我们做了多么严重的错事,她都能找出一千个理由来为我们开脱。这也常常成了父亲和额吉冲突的根源。
二哥到了成家的年龄,父母的冲突几乎发展到了极致。不现实的二哥总要找一个自己喜欢、又喜欢自己的女孩,一晃就成了快三十的人了。那时父母的心情和二哥的心情都坏到了极点。母亲一方面无原则地向着二哥,另一方面又一次一次苦苦地哀求着二哥。二哥也总不给额吉好脸色。本已愁肠百结的额吉心力交瘁,有时会突然在深夜里醒来怔怔地坐着,什么话也不说。除此之外,她几乎是神经质地到处求告,拜托亲戚朋友能为她的二儿子说上一门亲事。后来另一个草原的一个姑娘终于愿意来家看看,那时额吉正在放羊,她几乎是丢下手中的活儿奔跑着冲回了家的。不久那姑娘却传出话来说,对二哥的感觉挺好,惟一不能容忍的是额吉土头土脸的 “傻样”。我在体校听到这恶毒的传言,几乎是哭着奔回了家,我无法想象这样没有教养的传言将给善良的额吉造成怎样的打击。然而,额吉除了不停地自责,就是变得更沉默了。
我可怜而善良的额吉啊,她那颗博大的心把多少痛苦都深深地压在了心底。那时年少的我发誓要给额吉创造幸福。
但是,祸不单行的日子,这仅仅是个开始。二哥成家以后,二姐其其格的婚姻却像一个破败口袋,四处漏风。倔强的二姐为此抗争了很久却终得不到结果,索性在一个黄昏时从这片草原上消失了。额吉听到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喷出一口鲜血,便昏了过去。每一个孩子都是她的心啊!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精神几近崩溃的额吉每天早早地起来,蓬头垢面地沿着河槽一遍遍地呼唤着二姐的名字,那声音凄凉而苍老。以致几年后,当二姐突然出现在额吉的面前时,额吉的眼里已经没有了一滴泪水,她只是紧紧地攥着二姐的手,不停地叫着二姐的名字。我不幸而宽厚的额吉啊!
我在城里有了家以后,第一个愿望就是接额吉和我一起生活。临来的那天,额吉突然又不想走了,她说,走了以后没人给父亲做饭,再说她离不开草原。我们反复劝说她才勉强动身。
在城里的日子额吉是住不惯的。加之,我刚参加工作,做什么都想做出个样来,这样就难免要早出晚归,和额吉说话的时间很少。有好几次,我发现额吉怔怔地看着我,欲言又止。终有一次,额吉用蒙语问我是不是工作很苦,最后她安慰我说,别太难为自己了,大不了回咱们的草原。我哑然失笑。
每天我们上班以后,孤独的额吉没事的时候就站在街角望着一辆一辆的汽车从她面前呼啸而过。有一天晚饭后,我带着额吉去夜市上转转,过马路的时候,额吉居然像小时侯我拽着她的衣襟一样紧紧地拉着我的手,那一刹那,我突然感觉额吉老了,我的眼泪终于还是忍不住流了下来。第二天我专门请了一天的假陪额吉逛街。额吉似乎极其满足,其实额吉也没买什么,只给父亲买了一副鞋垫、一块砖茶。额吉无非是想让她的儿子拉着她的手逛一逛街。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我那不善于表达的额吉,一个大半生都不曾离开过草原的朴素的蒙古妇女,她能把所有的苦难都埋在心底,她甚至从来不对她的儿女提出任何要求,她惟一的幸福就是让她的儿女好好活着。这就是我泥土一样博大的额吉啊。
蒙古有句谚语:没向别人牛奶里插过手指头,没向别人马群里甩过套马杆。这就是我草原一样宽广的额吉。我是听着您的歌谣长大的小儿子。
额吉,我的长生天,我的草原。
高娃姑姑
我从腾格里草原来到图克草原的时候才8岁,因为家庭的变故,我像一只离群索居的狼崽,叛逆而冷漠。我的恶作剧登峰造极,善良的人们嘴巴都惊讶得闭不上了。我给布赫大爷家的头羊身上拴上炮仗,炸飞了一群羊,人们找了三天;我在青格里家的树上伪装成一只山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家的苏勒德,吓得青格里的奶奶念了三天平安经;我竟然还在爱干净的高娃姑姑的眼皮底下,把一只烂鞋扔进了她家的井里。我在人们的责难和训斥中才能感觉自己的存在。那个冬日的黄昏,我赤脚路过高娃姑姑的毡包前,居然被高娃姑姑一把拽进了怀里。我在等待责骂的开始,想不到那时年轻的高娃姑姑眼里含着泪水,用她的棉袍捂住了我的双脚,嘴里喃喃低语着:“长生天会保佑我的孩子的,阿弥陀佛,我可怜的孩子。”这是我和高娃姑姑的第一次接触,她美丽的身影从那时就深深地烙在我的心里。
我们其实没有任何的亲戚关系,那时高娃姑姑大约二十八九岁的样子,独居,在我家草原的旁边。我至今也不知道她有没有亲人。她有着一头乌黑的柔细的长发,现在想来那些做广告的女人即使用什么科技手段处理之后,也达不到高娃姑姑长发的柔美效果。
她的腰身永远是挺立着,她的肩膀总是优雅地端着的,别人即使身穿华丽的蒙古袍,头顶着昂贵的蒙古头饰也达不到她那样优雅而高贵的气质。她的高贵气质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哪怕她仅仅是穿着褪了色的蒙古袍,她走路的姿势也永远像行走在空旷而奢华的宫殿之上。后来我在电视里看到英国女王的登基仪式,女王的从容也不过如此。
高娃姑姑的脸上永远挂着恬淡的微笑。她对生命的敬重现在想来真是不可思议。假如有前世,她一定是一位伟大的哲学家或者诗人。她没有当下所谓诗人的酸劲,也不像现在的所谓艺术家的做秀。她是真的敬重生命,我亲眼看见她在蜜蜂飞过眼前时那种专注的赞美。低语着,“咝咝”地吸着气。蒙古人和藏族人一样。言语中吸着气,表示敬佩和谦卑。
高娃姑姑有着蒙古女人的一切特质,惟一不同的是她不像其他蒙古人一样,对唱歌有着天然的表现。在人群里,她永远是最安静的那一位,但也是最专心的那一位,无论你的歌声多么的难听,她都能听得出神。我甚至一直以为她肯定是最不会歌唱的一个人。不过有一次,惟一的一次,仿佛是一个什么样的节日,好像是喝了一点酒,她居然站在人群的后面自告奋勇要求唱歌。说她的声音是天籁般的声音一点都不过分。人们 “咝咝”吸着气,惊讶了很多天。后来,我看到一位蒙古族作家的文章,对唱歌有着精辟的评价,我觉得那就是说她这样的声音。她是“唱进去了”,我觉得歌唱分三个阶段,歌唱的最高境界一定是唱给自己听的,而后才是唱给自然、唱给别人听的。
高娃姑姑是有过感情经历的,据说是和一位上海来的知青,当时在这片草原也算是很叛逆的行为。后来上海知青回城后,就再也没有过动静,就这样一个人生活着。我十七八岁时,正做运动员,经常出去比赛,算是见过世面的人。有一年回草原过年,专门给高娃姑姑买了一件漂亮的裙子送去,那天高娃姑姑问我:“你去过上海吗?”表情很复杂。可惜我从来没有去过上海,无法回答她。
前几年回去,高娃姑姑还是一个人生活,按照蒙古习俗,女人绝经后,就要把头发剃去。她已经没有了美丽的长发,但她的气质却依然那么高贵,背有点驼,但依然有年老女人的慈祥和从容。不过人们开始在背后叫他“老姑子”,听到这样的称谓,我多少有点伤感。我让老婆给她买了几身纯棉的内衣。她很高兴,没有推辞。
去年年初,听草原上的人们来我这里说起,高娃姑姑病得厉害,已经被远房亲戚接走。那天我正在外面喝酒,大醉,大雪中回家迷路,亲人们找我到半夜。
年底高娃姑姑乳腺癌去世,终年62岁,一生未嫁。按照蒙古人的习俗,正月初一开始,只要在这片草原上生活的人们,不论你出身贫贱,不论男女老幼,每一户人家都会得到人们结伴而来的祝福,哪怕仅仅是在你的家里喝一碗浓香的奶茶,听一段悠长的长调,但是吉祥的祝福一定送到。
在经过高娃姑姑住过的毡包前,善良的人们把祝福的哈达挽在她家高高的苏勒德上。
我告诉儿子,这是你的老姑家,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她用棉袍焐暖我的脚。
儿子毫无表情地看着我,笑着,远远跑开了。
朝克
朝克是我小时候的伙伴,离开老家后,即使每年放假过节看望额吉,一年总要回去好多次,但是机缘不合的我们却很少见面了。朝克比我小一岁,沉默得像一块木头,话少得可以忽略不计。记忆中的朝克天生好像睡不醒的样子,哪怕是放牧的中途停留的几分钟内,没有人招呼,他很快就进入睡眠状态,他给我的印象永远是在半睡半醒的混沌状态中。朝克不善言辞,见人总是羞涩地躲在别人身后,看着自己的脚尖,无所适从的样子。他总喜欢眼睛眯着,我那时候逗朝克:“你这个眼睛长上真是浪费了,一辈子只开了半扇窗子。 ”
小时候,我们两家住得最近,经常一起出去放羊,他对我莫名地顺从。我是那种屁股上坐上炮仗的人,一刻也不能消停,上树下河无所不干。虽然是一起合作放羊,其实所有的活儿都是朝克做了,我只需要站在沙丘上,指着朝克向东向西。即使这样朝克也毫无怨言,他对我的崇拜是毫无原则的,我就算是放一个响屁,他也会觉得非常神奇而拍手笑出声来,无限惊讶地问:“怎么放出来的?”因为朝克的这种种迹象,在嘎查里,一度人们确定朝克的智商上有问题。我也曾经骄傲地认为我比他聪明,常常用我自己认为的聪明戏弄朝克。蒙古人有句谚语:老公羊的架子大,小聪明的心胸窄。说得一点也不错。终于有一天,我戏弄朝克的时候,朝克依然是半睡半醒的样子缓慢地对我说:“你这样不好,我不傻,你是我哥,我让着你。”朝克比我小,却以我是他哥而作为理由让着我。那天对我是一个警醒,我慢慢发现朝克兄弟的内心比这草原还要辽阔,只是我们从来没有安静地观望过他的世界。
朝克是我童年生活的一个影子,他给了我自信和骄傲,也让我警醒和有了梦想。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那年我走出草原的时候,朝克站在人群里无声地哭。随着年龄的增长,最近几年,小时候的人和事情总会出现在我的梦里,朝克就是我梦里的主角,有些人和事情会成为你生命的底色,温暖一生。
最近几年,也回老家,也经常打听朝克的消息,知道他成家了,生活不错,仍然沉默等等。有几次过年回去,也去过他家看过他,但是看着朝克局促不安的样子,觉得对他是一种折磨。
说起小时候的事情,他也只是咧着嘴笑。我们在两个世界里生活,无论谁进入对方的世界都会迷路的,后来就很少去看他。只是偶尔从额吉那里听到一些朝克的消息,譬如说朝克固执,禁牧以后,所有的人不屑于靠放羊来维持生活的时候,只有朝克固执地坚持放牧。用苏木干部的话来说,有些牧民思想落后,和上面的政策顶风做对,哪天逮住关禁闭!即使这样,朝克充耳不闻,白天查得紧,就凌晨三、四点出来偷着放牧。久而久之,朝克和他的羊群达成了惊人的默契。额吉说,朝克的羊最懂朝克了,朝克经常领着羊从一尺宽的田埂上像军队一样走过,而两边的庄稼会毫发无损,真是奇迹。有次,额吉从我家的窗户上看儿子他们学校出操训练,一个人念念有词地说:“少布他们的队伍还不如朝克的羊群整齐呢。 ”
前几年,老家土地流转了,有能力的都外出打工了,剩下的人就是每天望着自己亲密的土地一天天荒芜或者被陌生人耕种。有一年回老家路上碰见朝克,我问他干什么去,他给我说,看地去呀。当时我还没有理解他的意思,后来我看见他站在坝上,远远地望着自己的土地,于是莫名地为他感到心酸。那年秋天,乡亲们第一次没有了秋收,没有收割和忙碌,每天面对着自己的土地上长着别人的庄稼,什么心情我无从理解。后来人们的情绪就有点异样,听老父亲打电话来说,全村人偷玉米。人们居然把偷窃当成一件光荣的事情。我的老父亲居然也兴奋地给我说,他又偷了30个棒子。我就在电话里好言相劝,我说,我们不缺那点东西,偷东西不好,你别晚节不保。
朝克也参与进这个偷东西的大军,不幸的是朝克被警察活捉在现场,后来弄回派出所审问,要求供述确认同伙,朝克把全村人全部供述出去了。警察哭笑不得,法不责众。
朝克倒是在审问中说出一句经典的话。据警察说,当问到他偷东西的动机时,朝克居然耐人寻味地说:形势逼人了。
现在“形势逼人”这几个字成为“不得以而为之”的代名词,在当地广为流传。
今年过年,在童年伙伴组织的聚会上,意外地见到朝克,很是惊喜。很多记忆里的东西就这样慢慢溢了出来。朝克就坐在我的旁边,依然沉默,安静地笑,安静地看着自己的脚尖。一起的伙伴逗我头发怎么掉得这么少了,我用十分悲苦的口气开玩笑地说:“形势逼人了哇。”朝克却当真以为我的生活过得不好,怜悯地望着我,一会儿摸摸我的手背,一会儿碰碰我的衣服,终于说出一句话来:“我给你杀一只羊哇!”
听到朝克的话,我在那么嘈杂的气氛里疏离出来,早已泪眼婆娑了。
我安慰朝克,我生活很好,不要担心。有机会接你到我家住上几天。朝克很突兀地说:“小时候放羊,多好。”
有些人的世界我们永远没有去过,但那种善良和辽阔却满山满坡地生长在记忆里,温暖一生。
朝克,我挺好的,你也要好好的。
临走的时候,我和朝克约定:老了一起放羊,上树,下河,和我们的羊群一起过简单的生活。
阿茹娜姨
汉人见面的问候语一般是:你吃了吗?说明吃饱曾经是汉人追求的目标;在草原,至今人们见面语依然是:身体是否安康?因为交通条件不好,生病就意味着死亡。在牧区,比吃饱更让人担心的是身体的好坏。对很多草原上的人来说,长寿曾经是一种奢望。但阿茹娜姨却是一个例外。阿茹娜姨一直活到77岁,算是寿终正寝。我至今还能清晰地记起阿茹娜姨看我的眼神。永远是吸着气,眼睛里充满孩童般的惊讶。我能理解,她一定是想,生命真是一个奇怪的东西,一个瘦瘦弱弱的人怎么就能长成这么魁梧的男人?另一个意思可能就是那么顽劣的一个男孩,连神圣的苏力德都敢藐视的人,居然能在遥远的都市生存下来?在她看来这一切都是不可思议而又充满了诗意的。
当然我的这些理解并不是没有根据的。我来到图克草原的第二天就和阿茹娜姨有过一次交锋,原因是几乎所有的人都对我充满了同情和怜悯,只有她冷漠地闭着眼睛专注地捻着佛珠,偶尔撩起眼皮扫我一眼,很是藐视的样子。那种姿态非常挑衅。人有时真是奇怪的东西,当你有了新的斗志的时候,悲伤就会减半。
阿茹娜姨是我额吉的远房亲戚,由于住得近,几乎成了额吉的娘家亲人一般。我曾公开对我的额吉说:“我最讨厌阿茹娜姨。”我知道这样的话一定能送到阿茹娜姨的耳朵里,让她从此不再讨厌地在我面前念经。果然,快到黄昏的时候,阿茹娜姨风风火火地来了。大声地对我说:“风雪里生下的驼羔照样得自己到荒原上觅草,否则只能饿死。”额吉在一边紧张地拽着阿茹娜姨的衣襟,低低地劝:“他是刚生下来的小牛犊,哪能听懂你的话呀,吓着孩子怎么办?”
阿茹娜姨瞪着额吉,很是愤慨的样子,转身推开额吉风风火火地走了。当时我恨死了那个背影。我就躲在额吉怀里哭。很长一段时间,我发誓与阿茹娜姨不共戴天。与阿茹娜姨争斗其乐无穷,我曾踏着月色从她家库房的通风口钩走了她辛苦晾好的干羊肉,一边吃一边想象她气急败坏的样子,心里甭提有多高兴了。我披着羊皮站在她家的羊圈里,试图吓跑一群羊。当然也有失策的时候,有一次居然被她家的头羊一下顶倒在地。我偷她家的西瓜,偷月饼,然后故意在她面前骄傲地走过。当然她也曾经恶毒地在我面前夸张似地分发给每一个同龄孩子一块糖,惟独没有我的。并且威胁我说,长生天不能原谅懦弱的男人。还有是她硬把我扶上马背,然后挥着马鞭,策马远去,没有半点同情和怜悯。呵斥我应该像草原上的男人一样,不能做孬种。这一切我都恨死她了。就是为了灭掉阿茹娜姨的威风,我后来在同龄孩子中是骑马最棒的。我在那达慕赛马中轻松地拿了冠军,尽管她像自己得了冠军一样在别人面前炫耀似地说:“你们知道吗?冠军是我的外甥,我的!”我对她这种近乎拍马屁的炫耀却毫不领情。不过这一切并不能阻止她的高兴。从那以后,我看见阿茹娜姨看我的眼神就变了,我每做一件事情,她惊讶的神情都如孩童一般。在她想来这一切是多么地不可思议。
这样的斗争大约持续了三四年,之后,有一件事情彻底改变了我对阿茹娜姨的全部看法。有一年,二姐放羊迷路了,大雪夜,亲人们找遍了整个草原也没有她的踪影,人们都慌了手脚,就连包里的男人们都开始叹气,没了主意。额吉更是哭得死去活来。只有阿茹娜姨像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十分的沉着。那一次我才真正领略了一个人的从容和淡定。她举重若轻的神态,她的冷静果敢和智慧像一个先知的圣人。
她让我穿上厚厚的棉袍骑马带着她再找一次,她坚定地说,肯定没有走远。一路上她一会儿脸贴着地面听,一会儿看风雪的走向。后来她坚定地说就在这附近。她的细心果断证明她的判断都是准确的,二姐没有走远,幸亏发现得早,最终平安回家。
在路上,她突然问我,羊肉还行吧?西瓜还行吧?我这才第一次知道,我所做的一切从来都没有逃脱她的眼睛,她其实是包容和宽厚的,她只是用另一种近似挑剔的方式在教育我。
等我懂事后,特别是一个人出外上学后,更懂得阿茹娜姨的良苦用心。她是我人生中的第一个老师,我血液里激发出来的男人气质都是缘于阿茹娜姨的教诲。等我自己有了孩子以后,这种感受更是深刻。她那风风火火的身影背后,有一个博大的胸怀。她把蒙古人祖先留下来的智慧都融入漫漫长夜里捻着的佛珠里,然后渗透在漫漫生活中。
我出来社会工作,总以为自己的见识远远高于同龄的人,高于草原上的人们,尤其是一生没有离开草原的阿茹娜姨,她没有见过世面,未必懂得多少。但事实证明,在我每一次重要选择的时候,她都能给我很好的建议,比如她教育我:如果怕死,别当将军;没学问的架子大,公山羊的脾气大等等。那些话语虽然粗糙,但很耐嚼。我有了儿女后,也常常这样教育他们。但无论我怎么做都不可能达到她的那种风度。原来有种气度是不能复制的,特别是阿茹娜姨刚去世的时候,我的额吉非常想念她风风火火的远房姐姐,那段时间,母亲常常眯着眼睛专注地望着远方。
也是在这段时间,我断断续续听额吉讲起她的姐姐,我的阿茹娜姨。譬如,阿茹娜姨自己作主把自己嫁给现在的姨父,差点把姥爷气死。比如,她30岁那年生小孩大出血,所有的人都以为她在劫难逃,就连送她的勒勒车都等在毡包外面,她却活了过来,一直活到77岁,这算是一个传奇。
草原上有人说,她是被长生天祝福过的人。但我知道,只有顿悟人生的人,才能豁达,才有她那样的气度。这是人生的一种境界。我向她学习。
〔责任编辑 阿 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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