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马拴柱出了井,也不去澡堂洗个热水澡,黑眉黑眼地往家里走,肩上搭了条分不清两条蓝道道的白毛巾,那分辨不出颜色的毛巾上挎了一截用铁丝穿了的木柴墩儿。
早晨的阳光让马拴柱感到一种舒适的睡意,想到老伴温温地热水,马拴柱不由眯了眼。
现在煤矿设备好多了,一出井就能泡个热水澡,澡堂大厅靠墙有一排排打了工号的小箱子,那是工人的更衣箱,洗完澡就能换衣服,但马拴柱几十年养成了习惯,一出井就直接回家去,马拴柱鸽笼似的工号箱便成了宋子放鞋的地方。
马拴柱出了矿广场,穿过马路,走过街中心与商店、俱乐部相邻的家属楼,又穿过一排蓝砖排房,向左一拐,上了灰沙坡。
灰沙坡依靠北山脚下,北山不大亦不陡峭,像一只静卧的毛色脱落的老黄牛,许是山下有煤或挖空了,山常年也没芳草青青过,只有几样耐旱而生命旺盛的玛茹茹、山桃花之类的植物,春夏点缀着北山。早些年,人们常年往北山脚下倾倒炉灰碴子,久而久之形成了一个坡,山既没名,坡便成了灰沙坡。
马拴柱初到矿上来挖煤,住在矿上唯一的二层楼的单身宿舍,工人们称为二大楼。二大楼的工人多数是从农村来的,而且有一多半父母早亡,孤身无依,卷了行里卷儿到矿上来挖煤。马拴柱很轻易就当上了矿工,特别是民间称为“家有二斗粮,不当煤窑猴”的采煤工。
马拴柱远房姨给他领来位皮肤微黑,长着一双毛眼眼的姑娘,马拴柱瞅一眼小自己九岁的姑娘,心突突地跳,姑娘偷眼望去,浓眉大眼虎腾腾地眼热。
远房姨说姑娘的哥娶媳妇没钱,她娘说只要人老实没病,丑俊无啥,但要二百块财礼,马拴柱说我连饭钱算上,只有八十元。
宋子听到工友要有媳妇了,兴兴头头地来瞧,见此情景,忙说,马哥快应着,我这里有六十,我再回二大楼给你凑点去。
马拴柱有了女人,女人总不能住在八条汉子的宿舍里,另七条汉子即使想挤入别的宿舍,也没地方放床。
马拴柱看灰沙坡离蓝砖排房相邻不到几十米,那儿也宽敞,估摸自建房也没人管,在工友们的帮助下盖了一间小屋,搬了进去,慢慢又扩了两间,平整出一个小院,垒了墙,成了灰沙坡的第一户人家。其后,二大楼宽敞了许多,灰沙坡成了南来北往的煤矿工人的家属区。
二
马民正在院里刷牙,见爹又挎了木柴,忙伸手接过:“您也是的,说过多少遍了,以后生火的木柴我给拿。大把岁数,上了一个夜班也不嫌累。”
马拴柱只管脱外面的黑衣服,马婶把水放在门台上,接过男人手中的衣服,晾在院中的铁丝上,马拴柱把一双大手放入水中,扑喇扑喇地洗脸,好像小子在与木柴墩儿说话,温热的水,让他感到通体的惬意。
马民把木柴整整齐齐地码在窗下,拎着水杯进了屋。
“他婶子,吃过早饭没?道南粮店来白面了,又白又新鲜,快去打吧。”
“民妈,昨晚桥上淋了雨的西红柿,今处理,让茹先买了再去上学,晚了就卖没了。”
马婶对院外脚不停的喊话应着,人语犹在人却早远去了。
马茹慌忙放了碗:“妈,我今值日,先走了,让哥去吧。”说完,在支在窗上的圆镜照照,匆匆走了。
“鬼妮子!”马婶不由自主地微笑了。
“民哥。”宋桃与正要上班去的马民走了个照面:“军哥上学走没?”
“没呢。进家等他吧。”马民说着让开门,桃长高了,快赶上母亲的个头了吧?马民悄悄打量宋桃,想起桃梳着两个小毛辫,撵着他和军,摇着两只胖胖的小胳膊,红红的小嘴巴,还一个劲地喊,民哥哥、军哥哥,等等我嘛!一丝笑意漾上了马民的脸。
“民哥,你笑啥?”宋桃好奇地转到马民眼前。
“我?我笑了吗?”
“宋桃。”马军拎着书包走出屋:“我说过多少次了,你自个走,别喊我了,又不是上晚自习,天都大亮了,还不敢走?”
“你!”宋桃的脸红了。
“军,你咋这样跟桃说话?”马婶忙赶过来说:“桃,军自小倔,你别心里去。”
“没啥。您忙吧,我上学去了。”宋桃笑着走了。马拴柱狠狠斜了小子一眼,马军恍如无睹,随后也出了门。
马军自升入高中,就再没挨过父亲的耳刮子。马军自小又猴又倔,但学习却蛮出色,这常让马拴柱搞不懂,聪明的马军惹事生非像他的学习成绩一样出色。他乘邻居不在的时候,跑到人家的屋里,搞弄坏了灰沙坡的第一台黑白电视机,马拴柱揍他,他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说:“爹,那里面啥也没有,尽是黑片片,是不是像你们的井口,到了点,才能钻出人人来?”
冬日的河湾,平滑光洁,孩子们把木柴墩从中劈成两半,取一半在上面钉两根铁丝,成天腻在河湾,溜冰的笑声引得大人驻了脚观望。
张枭不高兴了,就拦在冰上喊:“灰沙坡的孩子不许玩。”
马军坐在自己的冰车上问:“为啥?”
“你们是外来户,我爸当队长,你老子还是我老子的兵呢,我说不许玩,就不能玩。”
马军冲小伙伴们喊:“溜冰,河湾是矿上的,我们都是矿上的人,凭啥不让咱们玩!他老子还是区长的兵呢,区长还得听矿长的呢。”
张枭拦在河床中央:“你敢!”
马军冲着滑去,张枭摔了个倒仰,爬起来扑向马军,马军一扫腿,张枭又跌了个马爬,碰得嘴淌血。张枭哭着去灰沙坡告马拴柱,马拴柱好一顿揍小子,马军一滴泪也没掉,爹一放手,一拐一拐地跑了。
张枭此后,便不让灰沙坡的孩子们从排房过,想从排房过的孩子必须上学替他背书包,写家庭作业。马军照常穿排房,却什么也不干,张枭想到马军的拳头,心里怯了几分,便由马军来去自由。
三
快高考了,学校的气氛比六月的天还热。李文、石书比其他教师更感时日逼近的压力,李文代高三尖子班的语文,石书任初三尖子班的班主任。
今年矿上,学校比往年更关注升学率,现在矿上已有好几年不招工了,孩子们的出路挤到了独木桥,考不上学校,只能待业在家。尖子班的课桌加到了七十多张,普通班的家长还依照找门路往尖子班里挤。
早饭间李文对石书说:“我看今年尖子班也走不多学生,我们班能考上大学的也就五六个吧,连中专算上也就十几名。学校初始一个劲强调,按分数分班,可到后来,又有一多半关系户学生。”
“咱们教了几十年书了,眼见好些成绩优秀的学生进不了尖子班,给荒了。”
“好教师都调到了尖子班,对进不了好班的孩子们的上进心打击很大,其实反而不好。”
“爸妈,你们听说没?新盖的红楼将分给学校一个单元,咱们家能轮上吧?”李玥停了筷,望了爸妈,哥哥李旭也快放假了,她又得和爸妈挤一个屋了。
“估计差不多吧。”李文推推鼻梁上的眼镜,“你只管好好学习,快高考了,不要想别的。”
“玥儿瘦了。”石书望了女儿秀气的脸说:“多吃点菜。”
“昨天,张卜仁矿长的秘书到学校来找我。”李文把碗中的一片肉夹到女儿碗中。
“爸,你自己吃嘛。找你干吗?”
“还不是张枭。张矿长的秘书好一气客套,暗示我,要是张枭能考走,给咱一套二室一厅的新楼,等李旭中国矿院毕业了,安排个好工作。”
“要是张枭走不了呢?”石书放了手中的碗,稀粥泼了一手。
“张枭其实很聪明,只是猴气,可一管,他母亲就来电话,李老师吗,张枭又给您添麻烦了,看在我们就他一个灰猴的份上,担待着点。你说我怎么管?”
“啪!”石书猛然把筷子拍在炕桌上:“你别避重就轻。”
“我想……凭资格、教龄、成绩我们也能分到红楼吧?”李文推推下滑的眼镜说。
“哼”李玥皱了小巧的鼻子,“要是张枭能考上大学,我再不用读书了。”李文和石书对望了一眼,沉默地低了头。
“快吃饭吧,要迟了。”石书说着夹了筷咸菜,喝完了粥。
李文和李玥向高中教学楼走去,石书夹着复习资料匆匆走向油印室。
早晨一般印复习资料的教师少,可石书一进油印室的门,才知自己想错了,早有三五个教师等着油印机了,临近中、高考了,哪个教师不忙呢?况且今年的升学率要与教师奖金、分房挂钩。
石书看一时半晌轮不到自己,正要转身走,站在门边等印机的王老师笑道:“石老师,你还用这么忙?”
“孩子们辛辛苦苦三年也不容易,尽了心,也没怨。”石书笑道。高五班的张老师头发早让粉笔染白了:“可不,学生都拼命三郎似的,咱要不加把劲,心里也不踏实。”
“房子、票子,才是踏实的吧?”王老师抬起嘲讽的眼睛,眼角的皱纹三角函数般密集,年轻的孙老师想说什么,又想到王老师三代同堂挤在一套排房里,便低了头,去看油印机。
石书出了油印室,漫步在琅琅书声的校园里,心里有种苍茫之感,路过宣传栏,石书的目光停留在了光荣榜上。
相片上的李文比本人微胖,额角有星星点点的白发,棱角分明的嘴微微下垂,岁月又在嘴角两侧刻下细碎的皱纹。石书下意识地抬手抚了自己松弛的脸颊,我们都老了,咋能不老呢?儿子大学都快毕业了。
石书只管盯着光荣榜出神,不防背后的笑声吓了一跳。
“可谓夫妇老来情深啊,分手不到一刻钟,又特意跑来瞧李老师的相片。”
“牛校长又说笑话了。”
“石老师,我们学校在中、高考中能不能考取前三名,可靠你们尖子班担大梁啊,这可不是说笑话,这一个月是最后冲刺了,你们尖子班的老师好歹辛苦些,张矿长上次来校说,高考结束后,矿上将重奖成绩优秀的教师。”
石书看看空旷的校园,就自己闲云野鹤地伫立校园中,不由红了脸,好像自己耽误了学生:“牛校长,我去看看学生早自习。”
“去吧。”牛校长背了手要走,忽又喊住石书说:“石老师,你和李老师不要想其它的,你们夫妇的贡献,学校、矿上是有数的,今年你们要再为学校争了光,不用评分,到时啥没你们的份,我牛校长校长也不当了。”
“牛校长……”
“去吧,再大也是孩子,老师没在,就反天了。”牛校长说着走了。
石书站在原地,又发了一阵呆,向班里走去。
四
煤炭部要来检查团,矿务局在煤炭部可是举足轻重的大型企业,向来受到重视。
局里给各个矿召开了紧急会议,哪个矿无人身伤亡事故,而且原煤突破纪录,学校、卫生部都能过关,晋升一级企业,晋升一级企业的矿,矿长、书记奖励五千元,矿级三千元,区长二千,队长一千,工人奖励二百元,凡矿上职工等人普升一级工。
上面的会议按理说,层层都是头头脑脑密封似的会议,可上午会议一结束,下午职工就知晓了,而且奖励数目自行升了两倍。
马拴柱晚间向马婶说起这个喜讯,马婶乐得半夜了还心里亮堂堂的:年底红楼完了工,自家俩个井下工,又能多打两分算算分房的条条框框,自己家咋也够格。要是每人再升一级工,还有奖励,除了供军、茹上学、吃喝费用,还能多攒点钱,留着给儿子娶媳妇。
马婶翻来翻去睡不着,马拴柱也醒了。
马拴柱二十来岁就和煤打交道,年岁渐老,兼对煤的脾性积累了丰富的经验,队上让他搞安检工。开始马拴柱不想干,安检员责任大挣得少,而自己一大家要吃要喝,女子丹也要聘了,还想给丹买点嫁妆,但马拴柱嘴上不去,经不住队长几句好话,便干了。马拴柱每每一想到民小小年纪就下了井,就后悔自己没主意,后来矿上连下井工也很少招了,左邻右舍毕业的小子晃进晃出,闲得一味留长发,马拴柱才心里安慰些。
俩个人养活三个人,轻轻松松。马拴柱和马婶啦呱着以后的日子,心里甜丝丝的。
载满煤的列车沉甸甸地驶过铁轨,轰轰隆隆地传入枕间,宏亮悠长的鸣笛声震得窗纸发响,马婶瞅瞅马蹄表,都快两点钟了,不敢再和男人说话,“他爹快睡吧,明还上班。”翻了个背给马拴柱,装作睡着了。
马拴柱来到井口,见到宋老爹又在义务结绳扣,便走到跟前说:“老爹,家去吧,这些都是废料了,结了也不能用。”
“这绳好好的,要是在村里,希罕死了,拴牲口、背粮蛮好的。我思谋着扔了怪可惜的,我在村那会,绳打的最好,我结好的绳扣,井下用去,准不比新的差呢。”马拴柱知道说不响宋老爹,自管下井去了。
宋老爹快七十才让儿子强行拉上了矿,宋子娘死的早,宋子是爹一手拉址大的,宋子早想接爹到矿上住,宋老爹舍不得二亩自留地,按说地也该收回了,矿上办户时,宋老爹的户让儿子迁到了矿上,村里也不硬逼,宋老爹就一直种着,每年秋收,给儿子寄些新鲜的米米面面。
宋老爹劳作惯了,闲不住,身板也结实,每日起来,扫得灰沙坡纤尘不染,清洁工反而免了这里的走动。
马路上煤车南来北往,免不了落下煤来,宋老爹用废风带缝了个挎袋,沿路捡煤车颠下的煤块,捡满一袋,拐上选煤楼,倒在山峦一般的煤堆上。
西瓜下来时,宋老爹常夹个布口袋,拎了簸箕扫瓜摊上的西瓜仔儿,宋婶见了,脸彤红:“您老干啥呢?好像俺们买不起西瓜,您出来拣仔儿。”
宋老爹笑呵呵地说:“扔了怪可惜了的,黑哇哇的一层,炒了给孩子们吃。”宋婶唠叨宋子,宋子又去说爹,宋老爹便晚上去扫,悄悄洗干净了,晾在屋顶,冬日,竟攒了半面袋,炒熟了,桃吃的小嘴喷香,宋婶闲了,也嗑几颗。
宋子和马拴柱一个班,刚拐上井口,就见爹又在捣鼓绳扣,不禁怀疑,爹是不是有精力连煤疙瘩也会抱到河湾洗得干干净净。
宋老爹穿着老式的对襟褂蹲在地上,熟练地摆弄绳子,花白的胡须顺溜溜地散在前胸,手上的黑煤渍渗入了老茧里,但一双手依然灵巧如昔。
宋子不由想起小时候困了,爹便把他背在绳织成的网袋里,依然手脚并用地打麻绳,他伏在晃来晃去的热背上,不久就入睡了,即使冬日,也不觉得冷。
宋子年轻时也不展溜,成亲后,女人问他你走路咋不直起腰,宋子说大概不是睡平炕长大的吧。逗得女人笑得落泪,慢慢知道宋子是苦命人,又多了一层疼惜。
宋子走上前说:“爹,利正找您呢,回去吧。”
“啥事?”
“不知道。”宋子知道儿子正在街上卖货,只是大清早怕爹又一干一上午,找个理由让他回去。
“大概是货架坏了。我这就瞧瞧去。”宋老爹拍拍身上的土回家去了。
罐笼里的工人们又在讨论检查团的事,他们对局、煤炭部来不来人无所谓,他们关心的是那级工和百元奖金,头上的矿灯晃来晃去,照得人人的脸一片明亮。
宋子说:“咱矿来个三喜临门,矿上晋升一级企业工人升一级工;学校考个局前三名,最好我女子和马哥的小子都考上;最后咱爷们分上套红楼……”
“扯蛋,那几幢楼够谁住?连咱一个区队的人都不够住,甭说一个矿的人去争了,至于升级还差不离,反正挨个儿数,再说咱综采一队都三连冠了,既无人身伤亡事故,又破出煤纪录。”敦敦实实的老王打断宋子的话说。
大胡子老孙说:“啥都远着呢,只有‘老马的安检最可靠,老宋的婆娘顶爱心’!”罐笼里的人都笑了,宋子也嘿嘿地笑着。
“啥能有孙嫂的大胖奶子枕着爱心?”众人一想到老孙女人的一身肥肉,笑得更欢了,只有刚技校毕业的宋子的徒弟刘刚笑得有些羞涩。
五
考期屈指可数之际,参加中考的马茹报了市卫校;参加高考的马军报了军校,宋桃、李玥都报了唐山医大,张枭报的是中国矿院。
牛校长的会议也少了,其间张卜仁矿长亲自来了矿中学一趟,关心教职员工是一矿之长应尽的职责。临近高考之际慰问教师,每个教员五颗青皮大西瓜,清凉消暑,一向清贫冷落的教师个个吃得眼睛汪水,唯有李文、石书吃得嘴上窜火泡。带普通班的教师反而过意不去平日的尖酸话,尖子班就是辛苦,每月多挣十几元,的确应该得,李文老师累得眼圈都黑了。
高考矿上派了两辆大轿车,马军和李玥坐在一起,马军像多数男孩一样渴望征服世界,少年的马军又是自信的,他连第二志愿都没填写。宋桃和张枭坐在一起,沉默不语,宋桃嫌马军讲话气冲,故意与张枭亲近,马军见了,又骂宋桃巴结“小矿厂”,气得,宋桃掉了泪,问他有什么权力管她,马军说,要是马茹这样他也会骂她个鼻眼歪斜,宋叔花钱供你上学,不是让你跟着人家混日子,还不是为你好,宋桃并不领这份情。宋桃内心也瞧不起张枭公子哥似的浮夸劲,宋桃这样做,只想气马军,不想反惹一身臊。
临上考场时,李文忽叫住马军、宋桃和李玥,他们眼巴巴地瞧了李文,等他说话,李文却一个劲擦脑门上的汗,每每张开干裂起泡的嘴唇又闭了嘴。马军笑道:“李老师,您别担心,要是没意外,我们准能考上。”
“嗯,放心,我放心。”
“那我们进去了。”
“别,等等。”李文伸手要抓什么,又收回了手,两只手绞在一起,“我……”
“爸,你怎么啦?”李玥扑闪着乌黑的眸子,不明白爸爸要干什么。
“您有话要对我们说,是吧?”宋桃望了老师,“您讲好了。”
“是这样……张枭的考号与你们挨着……监考老师那儿也打好招呼了,到时……到时,你们给他传传纸条。”
进考场的预备铃响了,他的学生一头雾水,匆匆赶往考场,李文这才感到自己的冷汗顺着腋下流淌。
李玥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上,脸火辣辣地发烧,似乎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脸上,挺秀的小鼻尖渗出细细的汗珠。马军越过张枭讨好的笑脸,望向李玥,李玥垂下了头,马军一直瞅着李玥……李玥缓缓抬起头,见马军还瞅着自己,正要避开目光,马军很男性地微笑了,向她做了个胜利的手势,坐在张枭左侧的宋桃,轻轻咬了嘴唇,垂下了目光。
高考成绩下来后,李文特意赶到局里去取成绩,李玥、宋桃、王涛……笑容爬上了李文的脸,张枭……李文脸一红,匆匆读下一个学生的名字,前十名没马军。再往下读,马军450分,李文揉揉眼睛,考号、姓名,确实是马军。
李文把成绩交到教务处,一路沉思着回了家。石书一见李文忙问:“玥儿考得理想吗?”
“挺好。”
李旭正与李玥下围棋,“恭贺!”李旭把李玥的子围起来说:“大学的门向你敞开了。”
“谢了。”李玥头也不抬:“马军考得好吗?”这些天李玥对爸爸视若无睹,石书看不过眼,训女儿,李文反倒护着:“是我不好,是我不对。”石书气乐了“你以为又批臭老九呢?”李玥听不到爸爸的回答,抬起头,李文皱着眉头,半响才说:“马军怎么搞的,才考了450分,我看什么也走不了。”
“哗啦!”李玥猛然把围棋扫了一地嚷道:“走什么?”众人吓了一跳,“你怎么啦?输不起也至于如此呵。”李旭莫明其妙,他把李玥逼向了死角。
“你知道马军为什么考这么低的分数吗?马军最后一门得了零分!”李玥激愤地喊道:“宋桃见最后一门监得松,竟递卷子给张枭,不料巡监的老师突然进了考场,马军一急,抢了卷,把老师的目光都吸引到了自己身上,马军说他不会做题,抢女生的考卷,巡考老师就把如此恶劣的学生哄出了考场,考卷记了零分。爸,你知道吗?马军还不让我告诉你,他说李老师一定有难处,要不然不会这样做,我担了责任,大家都没事了。不然牵连的人更多了,会影响整个学校的。”
石书、李旭怔怔地望着李玥,不明白她在说什么,李文木然地呆立在女儿轻视的目光中,胸际一片空白……
八
李文悄悄绕到石书背后,轻轻坐下,浑然不觉的石书犹津津有味地读《简。爱》。
简闻到雪茄微妙的香味,正想逃走,耳畔响起了罗契斯特的声音。石书沉迷简与罗契斯特的激情中,“你的意志将决定你的命运”,石书听到罗契斯特深沉的召唤,“‘我献给你我的手,我的心’”石书感到了罗契斯特温暖的手指在自己的肩头,她缓缓回过头:“我把你看作我的妻子召唤你;我要娶的只有你。”李文把颊贴在石书的脸上“创造我的幸福,我愿创造你的幸福。”
李文忘不了读《简。爱》的女孩跟他来到矿上教书,在蓝排房一住就几十年,石书是创造了他的幸福。结婚前,李文问石书要什么,石书说只要张大大的写字台,可自从有了儿子旭,石书那张笨重的书桌成了旭的专利,到玥读了书,与哥哥共争书桌,石书一直爬在小炕桌上书写。
石书早已不再穿白裙子了,可李文总记得石书一袭白裙,嘴角翘了几缕温婉的笑意,一双眸子朦朦胧胧像盛着一卷宋词,让你想走到眸子深处去,读书写字时,两根辫子便垂到了胸前。
石书的韧性,常让李文想起那个小小的简来,李文多想像罗契斯特一样拥有自己的庄园,让自己的小鸟舒适地飞翔,可看情形,眼见李旭大学将毕业,石书连小饭桌也要让出了。
那么多学生,每双眼睛都黑晶晶的,李文想起生火时新打碎的煤块,晶亮逼眼,李老师,我们给您拜年来了,过年好!穿着军官制服的马军英武倜傥地给老师行了个军礼,李老师,李老师,学生蜂拥了他。
李文张开眼,李老师醒了,环围的黑眼睛一齐惊喜地叫,李文想说,大家坐吧。发觉不是在自己的家里,四壁雪白,空气中弥散着药水味儿,他张张嘴,声音却疲惫地倦留在了喉结。
张卜仁和贾琴亲自探视过了李文后,告诉院长要派最好的大夫、最好的药,住一级病房。
张枭骨子里并不喜欢李文,甚至有些怕李文严厉的目光,要不是母亲贾琴硬逼着他来看李老师,张枭压根不当回事。
张枭进了病房,李玥正喂李文桔子水,他把罐头放在床头柜上。
“李老师,好些了吗?”
“坐,张枭。”张枭坐了一会,拘束无话,站起身要走,李文让李玥把张卜仁和贾琴的东西一并装入张枭的塑料袋中。
“张枭,人来看看就行了,买东西干吗?这些补品是前些日子你父母拎来的,你一并拿回去吧。就说他们的心意老师心领了。”
“李老师,您这是干吗?”张枭急了。
“你们的情意我领了,东西说啥也不能收。”张枭还想说什么,见李玥拎了东西一副送客的样子,又想到李老师倔强的个性。
“您好好养着,我先走了。”
张枭对送出来的李玥笑道:“你拿着吃吧。”
“享受不了。”说着把东西塞入张枭手中,进了病房。
“呸!不识抬举的东西。”
张枭愤愤地出了医院。真要拿回家,妈又该唠叨自己不会办事了,一拐腿,上了二灰猴们家。
二灰猴在家里排行老二,因为灰得没边没沿,他老子每天满街追赶他,直着喉头喊:“二灰猴,你给老子安人份呆一阵子,行不?”久而久之,本名倒没人叫了。
缀学在家的二灰猴见朋友拎了两大包食物,高兴得屁颠屁颠,上马取出几个肉罐头,打开俩人对头吃了起来。
吃间,二灰猴又把他爹的二锅头拎了出来,有鱼肉,没酒喝咋行!
九
马拴柱与宋子坐在铺着大红油布的炕上喝酒,马婶喜滋滋地端上一盘盘家炒小菜。
“你别客气,你哥俩慢慢喝着,我去炸油糕去。”
“我啥时客套过?”宋子抿口二锅头,夹了一口大肉焖山药蛋。
“你自管去。”马拴柱给宋子的杯子添满酒:“喝,咱啥时候想过孩子能考上学校?当年惶地认为能娶上女人就美气死了,咋能料到今日的好活日子。”
“我想桃和军他们的通知也快下来了吧?等他们大学毕业了,咱就结亲家。”
“通知没下来,咋知军考上考不上呢?”
“咱灰沙坡要是军考不上大学,还有谁能考上呢?”
“军这灰小子虽说倔了点,可在咱灰沙坡还占了个好哩。”马拴柱喝得脸有些泛红,本已喜得嘴角上翘,听到此话,更是乐得眉眼闪亮:“来,咱先提前喝杯喜酒,干!”
“行,干一盅,亲家。”
马民下班回来,刚进院,就闻得扑鼻的香气,想起今天是父亲的五十大寿,母亲定是在炸油糕,进门先问宋子。
“宋叔过来了?”
“来,民,坐宋叔身边喝几盅。”
“民,你先去宋叔家一趟,告诉你宋婶不要做午饭了,今上咱家来吃,再看看你宋爷爷回来没?要没回来,你上街寻寻去,让你婶子们先过来。”马婶在院外的灶上向屋里喊。
“茹和军哪里去了?”宋子问。宋子颇喜欢稳稳重重的马民,要不是怕桃嫌马民文化低,他更愿民做自家的女婿。
“茹早上说去同学家玩,快吃午饭了,还不见影。”马婶翻动着油糕说,“军?家里啥时拴得住他了?”
“军近来闷闷的,是不是有心事?”马民一边向外走,一面自语。
不到一刻钟,宋利、宋桃先跑了进来:“大娘,您咋不早点告诉我们?好早上少吃一个馒头。”
马婶乐了:“桃,等你接到大学的通知书,大娘单单给你摆个八大件。”宋桃冲哥哥做个鬼脸,宋利早去炕边的糕盆捏了油乎乎的豆馅糕,烧得唏唏地往嘴里塞。
“好香。”
“小心烧了牙,小炕吃。”马婶端上碗筷。
“好像第一次吃你大娘的油糕,没出息的馋样,小心烫了嘴。”宋子乐呵呵地训儿子。
“谁让大娘的油糕这么香呢?”宋利只顾说话,一大口糕吞入了肚,烧得直蹦,逗得大家都笑了。
“快吃口凉菜。”马拴柱推过凉菜道:“还这么孩子气。”
“谁还孩子气?”宋婶人没进屋声音早进了屋,宋老爹宋婶先后进来,马民跟在后面。
“宋婶开始要等宋爷爷,我说我去找,可巧宋爷爷就回来了。”
“老爹,您坐正面。”马拴柱亲自给宋老爹摆上碗筷,满了一杯酒。
“他伯过寿,也不早言语一声,俺好过来和你忙活。”宋婶一面洗手,一面嗔怪道。
“又不摆席,我一个人就能忙过来,今,你也吃个现成饭,等他叔过寿,我也去吃现成去。”
“妈!妈!二哥回来没?”马茹一头汗水跑入屋。
“狼赶你来着!十六七的女子了,连路也不会稳稳走。”马婶白一眼女儿。
“通知下来了!”
“你不是早接到市卫校的通知书了吗?”
“不是我,我们是初中,我说的是高中,高考的通知书下来了,咱灰沙坡只有桃姐考上了,二哥要不是抢人家的考卷……”马茹的声音淹没在汽车的鸣笛声中,马丹抱着三岁的儿子虎虎进了屋,后面跟着她开卡车的女婿,拎着大包小包。
“我们回来给爹过寿来了。”女婿把拎在手中的礼物放在箱顶上。
“虎虎,祝姥爷健康长寿。”马丹对儿子说。
“不对!是姥爷生日快乐!还有好大好大的蛋糕给姥爷吃。”虎虎张开小手比画着大蛋糕。
马婶忙着招呼女婿上炕,宋婶从马丹手中接过虎虎,在粉嘟嘟的小脸上响亮地亲了两口:“虎蛋,叫宋姥姥,还认得宋姥姥吗?”
闹哄哄中,谁也没留意马军什么时候回来的,只有宋桃感到屋里亮了一下,宋桃望去,马军正靠着衣箱望着大家逗虎虎。
“茹,你刚才说你二哥抢了人家的什么?”马拴柱忽记起女子慌里慌张的话。
“卷子呀,人们说二哥考最后一门时,不会做,抢人家的卷,让监考老师捉住了,记了零分。”
马拴柱的筷子掉在了桌上,发出惊惑地声响,室内刹时冷冻了。
“搞错了吧?军一向学习好,咋会抢别人的卷呢?是别人抢他的吧?”马民不相信。
“马伯……”宋桃瞅瞅马拴柱黑红的脸膛,想解释。
“宋桃,我的事你少管!”马军冷冷地说:“是我抢了别人的卷子!”
砰!一碗滚汤的爬肉条飞向马军,马军的头本能地一歪,碗撞到墙上,摔得粉碎,肉汤四溅。
虎虎吓得哇哇大哭,喊着要妈妈抱。
马军反应过来,人也摔帘出了屋,等大家明白过来,油糕也吃不出味来了。
马拴柱想不起当时碗是怎样砸向儿子的,要不是众人拦着,大概他会像军小时候揍他一顿,可最伤心的却是马民,马民仅比军大二岁半,马民初中一毕业就下了井,马民对马军有种马军出息了自己便出息了的渴盼,而且他一直相信马军比他强,从小这种感觉就跟着他。
那个夜里,马军蒙了头,偷偷哭了。
十
局里的检查团先到各个矿检查了一圈,矿街面的墙壁粉刷成了半截淡粉色,马路两侧的树杆刷得雪白,马路扫得纤尘不染,井下职工人人发了一身新工作服、一双水靴和一条雪白的白毛巾。毛巾要职工带回家,让自己的女人在毛巾两头用红丝线绣上“安全生产”的字样。
接到通知书的学生,陆续离了家,开始新的学业了,马民送马茹去市卫校报到。
路过市集贸市场,马民又陪马茹买了条新裙子,马军队里知道马民送妹妹报到,特意放了他一天假,马民给马茹办理好一切手续,送妹妹到了学舍,方离开了卫校。
马民悠闲地走入市一家豪华的商店,马民买了只包金钢笔,又到化妆部转悠,漂亮的服务员微笑着迎过来问:“您需要什么?新到的男宝销路很好,您要吗?”
“我从不擦油。”马民有点窘迫。
“您是为女朋友买吧?”服务员笑容可掬。
马民的脸腾地红了:“不,不是……我想问问有十八九岁女孩子擦的油没?”
“您买这套化妆盒,您瞧,上层是营养美白霜,用后肌肤白嫩。”服务员说着打开下层,“粉、口红、眉笔都是纯天然提炼的,用后自然清纯,最适合青春少女。”
马民付了钱,慌慌地把化妆盒塞入口袋,马民也不知自己紧张什么,回到家用报纸包了笔和化妆盒,打开自己床下的小木箱,压在衣服底下,还上了锁。
马民换了衣服,从屋顶拿下两个晒干的木柴墩,又搬几块炭,打成拳头大小的小块。
马婶拿着绣好“安全生产”的毛巾进了院,见马民又忙活,心疼地说:“好容易息一天,又捣炭干啥?我生火时顺手就捣了。”
“现在捣好了,省得妈生火时费力捣,我又不累。”
“市卫校咋样?老师、同学好不好?”
“茹一进宿舍便和那些女孩惯了,她们学校校园比咱矿广场还大,我看茹挺高兴也蛮自在呢。”
“那就好!”
马军接过马民的纸包,颇意外闷葫芦哥也懂得送点礼物祝贺桃,“你怎么不自己交给桃?”
“我要上夜班走了,刚刚听妈说桃也要开学,明一大早就走,你替我给也一样。”马民头也不回出了小屋。
马军见惯了哥老爹似的死蔫样,也懒得多问,马军眼见要好的同学一一到新校报到了,他压抑不住隐隐作痛的失落感。
马军拎着纸包来到宋桃家,宋桃正与李玥商议明天去唐山医大报到怎么走。
“要不要我送你们去?”马军笑着问,把纸包往桌上一搁“给你。”
“给谁?”宋桃问。
“民哥给你买的。”
“是啥?民哥为什么买东西给我?”
“我没问,祝你考上医大呗。你们坐着,我先走了。”
“马军,我也该回家准备东西了,咱俩相跟上。”李玥说着站起身:“宋桃,就这么定了,明天早上六点钟车站见。”
宋桃送马军、李玥,夜色漫上了灰沙坡,宋桃伫立在门前,默默看他们远去。
李玥渐渐放慢了脚步,“马军,我找了你好几回,你妈没告诉你?”
“告诉了。”马军踢着脚下的一块小石头。
“哪你为什么不去找我?”
马军把脚下的石子踢出老远,他感到胸闷的很。李玥听不到回声,侧身望了马军,黑暗中看不清马军的脸,沉思了一会说:“马军,你再补习一年吧,我爸说,学费他付。”
马军怔了一下,禁不住哈哈大笑,莫明地止不了声:“干什么?你爸要做救世主?”
李玥的脸不由红了:“你别误会……”
“什么都别说了,我不喜欢走回头路。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我做什么都出自本心,不是为了某个人,谁也不要觉得歉疚,没有谁逼着我去干什么所以谁也没必要耿耿于怀。”
“我只是觉得你成绩那么好,不上大学可惜了。”
“你是不是觉得马军上不了大学就完了?”马军仰起头,凝视着远处选煤楼阑珊的灯光,天际的星光明灭可见:“回家去吧,天晚了。”
“马军我相信你什么时候也不会完!”李玥伸出柔嫩的手,马军迟疑了一下,缓缓握住了那只小小的手。
李玥的小手栖在他宽厚的掌心,像一只恬静刚出窝的小白鸽,柔和温滑,马军忽涌起一股想吻吻这只小白鸽的欲望,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加大了力度,李玥疼得两道清丽的秀眉皱到了一起,她感到热血涨满了每根血管,心脏要蹦出单薄的衣衫,一种陌生而芳纯的男性的气息环围了她,李玥刹那忘了疼,慢慢靠近马军,朦朦胧胧地渴望马军能吻吻她的眼睛,李玥知道她的眼睛最漂亮。
马军慢慢垂下头,李玥羞涩飘忽的眸子,像天际的星辰一样晶亮,马军忽感到一阵眩晕,猛然推开李玥,跑了。
十一
矿中学新学期的表彰大会,局教育处的领导和张卜仁矿长及矿党委书记都到席了。
牛校长兴奋得满脸笑容。没想到矿中学中考成绩居首位,高考成绩亦挤入了前三名,开学典礼接到了局的锦旗,表彰大会上又请到局教育处的领导,看张矿长神采飞扬的笑容,便感到对他牛校长成绩的一种奖励与认同。
张卜仁在热烈地掌声中兑现了三万奖金,用以改善教学条件和在初、高中作出贡献的模范教职员工;另外,一个单元十二套楼房的房产手续转到了学校,年底一竣工,教师就能搬入新楼。
掌声持续不断,矿报记者的闪光灯照亮了主席台上的笑脸。
局教育处的领导左手拎了到会纪念礼品,右手一个劲地握住张卜仁的手,能有这样的好领导,学校怎能不出好成绩呢?局教育处的领导冲陪同的书记微笑,假如每个矿都有这样的矿长、书记关心学校,我局的教育事业怎能不兴盛呢?矿党委书记投以微笑,对这个顺水人情漠然如内心的不平:毛大爷若活着,堂堂正正的书记何至冷落到如此!
过讲了!张矿长摇着生有肉窝儿的白胖手,还是我们教育处领导有方,当然我们广大教职员工的辛勤工作也离不开啦。
晚上,张卜仁坐在松软的沙发上品着茶,一边欣赏本矿新闻里自己的光辉形象。颁奖结束了,张卜仁才发觉李文的优秀教师荣誉证书是他妻子代领的,许是病还没好吧!他的注意力随即转到矿上迎接煤炭部检查团的事上。
屏幕上的门面粉刷得赏心悦目,要不是镜头闪向哗哗流动的煤块,谁能看出这是飞出个麻雀也是黑不啦叽的煤矿呢?
马拴柱吸着小迎宾香烟,目不转睛地盯着采煤机组向前推进,煤带哗哗地向外运输。
“哎,民他爹,快息吧,明还上班。成日侍弄个煤疙瘩,还盯着电视看。”
“你睡你的。”马拴柱拧小音量,自语道:“这样采下去,上下要浪费多少煤?好采的煤采完了,剩下的也只好白白扔了。”
马婶翻个身,依然睡不着,二小子闲在家里也不是个法子,和他爹啦呱啦呱吧,又招一通闲气。拨拉料炭寻灰,不长脸的东西,白白糟踏血汗钱,不补习算啦!爱怎就怎,自小就是惹气包!随他去吧。做妈的哭归哭,可看到老大不小的孩子晃进晃出,比上学那会还瘦,哪有个不心疼的,悄悄塞给儿子五十元钱,马军反倒酸了脸,把钱往炕上一扔,我要钱干啥?人摔帘走了,到天黑才踱回家。
马婶想到大女儿马丹兴兴头头地回来给爹过寿,未了挂着心回到了婆家忙忙糟糟地给亲家连个油糕也没拿。又想起女儿在娘家也没过几天舒坦日子,按说老大占先,可那时井下工人才供应三十斤的白面,人们谁不留着等给井下人吃,女人、孩子闲闲地谁家舍得吃馍。丹两岁时,就把马桶和女子锁到家里,自个到矿上编井丝网,一天五角三分,多添一角是一角,结婚时的饥荒早打清早安心。民出生后,丹不仅要哄自己还得看弟弟,再后来,军、茹都出生了,她也就不再受临时工了。
马丹自小懂事,人也长的俏,嫁到婆家,又拿了几分心,一年后又生了个小子,婆婆越发喜欢得不得了,丹倒比在娘家丰润了许多,即使不回娘家,马婶也不惦着,这次回家偏赶上了乱子。
女婿发动了车,马丹还劝爹不要再为难小弟了,劝妈想开点,军自小小倔了看逼出事来,军心里也不好受。
马婶恋恋不舍地把外孙送到女儿怀里:“你只管回去,放心家里,没事了。”
本矿新闻结束了,屏幕跳出一个女人嗲声嗲气地问,宝贝,你爱我吗?马拴柱换了个台,一位男歌手正悲痛欲绝地唱:让我爱个够!马拴柱又倒了一个频道,十二个频道都换过,见没有山西梆子,方关了电视,正要休息见老伴眼睛睁得溜圆。
“咋,你还没睡?”
“睡不着。”
“难活呢?”马拴柱伸出大手放在老伴的额头上。
“没,我想咱们丹呢。”
“唉,快睡吧。两步路,想了去看看,要不,明天让民给他姐打个电话,让他姐夫把丹和虎蛋送来住两天,他也有车,顺路捎来。”
“好眉啦眼,给孩子巴巴打个电话,还不吓着丹,以为家里出什么事了。你睡吧,我只是随意说说的。”
“你们女人就是事多。”马拴柱嘀咕着熄了灯。
十二
马拴柱测量完瓦斯、煤尘,猫腰穿过液压支架,不知怎么总觉得今天的工作面有些不对劲。
瓦斯、煤尘都没超标,支架也没倾斜。马拴柱又往前走。近两个月来,矿上只一味求产量,采煤机组只采好煤层,上下扔掉了好几十分煤,马拴柱不知这样采下去,到了马民的儿子采什么。
矿灯照到割开的煤层上,黑亮的煤层反射出层次不平的光,马拴柱想起和宋子使用那种抱在怀里的老式割煤机,一开动振得胸膛臂膀发热、亮晶晶地煤块哗哗落下,随后俩人退后,坐在一旁看工友们挥锹装煤。
宋子身骨单,一闲下来就躺下,马拴柱有的是力气,常捎带替他多割几刀。有次,宋子息了矿灯睡得正香,工人们差点把他当作一块煤装上车……马拴柱不由嘿嘿地笑出了声。
“许是老了,咋想起年轻时的事了?”马拴柱兀自嘟哝着,一些不易察觉的煤屑掉到了他的矿工胶亮帽上,马拴柱本能地竖起耳朵,挑眼打量煤顶。马拴柱站的地方紧挨割煤机组,身后的木柱支柱发出积雪压树枝的声响。
采煤进度这么快,而综采一队又是矿上树起的先进队,液压支柱庞然大物,跟不上进度,而且进撤都费事费时,所以队长下令用木支柱,只要能突破记录,怎么采也行。
马拴柱多次向队里反映,这样做不妥当,容易出事。年轻有为的队长有些烦腻他,就这十来天莫非凑巧能出事?等检查团一走,综采一队榜上挂了名,以后一切正常运行不就完了?队长亲自到工作面看看,见进度飞增而且一切平安无事,早把马拴柱的话抛到了九霄云外,队长只感到张卜仁肥厚的大手拍在肩上的重量。
马拴柱对要上机的宋子说:“我看这段煤层比较疏松,今天不要割煤了,等回了队长、移了液压支架再采。”
宋子抬头看看,矿灯晃着晶亮的煤顶,看不出什么异端,笑道:“你也忒小心了,回队长又去找不快去?你想移支架还不得十几天,矿上要产量,能停下来?再说,咱们当年采煤不一直用木支架吗?我看没事。”
马拴柱竖耳所听,一切平静,莫非自己真的老了,感觉迟钝了?刚刚明明听到支柱不负重荷的声响,而且有细微的煤屑落到了帽上。
“马哥,检查完就上吧,要不赶不上电车了,还得等下个班。”
“你小心点”,马拴柱又望了望顶板:“耳眼灵性些。”
“安心走你的,我知道了。”宋子上了机组,回头对徒弟刘刚说:“看我再割几刀,你就上来试试。”
黑哇哇地煤块欢蹦着落下,煤带哗哗地向外运输,宋子紧握的手感到一阵快感,瞬间传遍了全身。流吧!煤产破了纪录,综采一队就能多分几套房子,到时老爹不定多高兴呢?他做梦也想不到还能住上高楼吧!矿上评上一级企业,挣多了钱,再隔三年两载给利娶房媳妇,来年抱个胖孙子。
“宋师傅,刚才有块小煤块打了我的胳膊”。刘刚冲对着哗哗流动的煤块微笑的宋子喊。
“你说什么?”宋子关了机,采煤机组、煤带运输声淹没了刘刚的声音。
“我给上机割割看。”刘刚向师傅走近:“刚才好像顶板掉下了一块煤。”
“啥是好像?”宋子跳下机,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几十年的经验让他竖起耳朵,他听到支架欲裂的声响,细碎的煤屑瑟瑟落下。
宋子猛地拉了徒弟向液压支架跑,刘刚本能地感到有危险,慌乱中来不及猫腰,头狠狠地撞到了煤层上,尽管有胶壳帽,还是撞得闷头转向,要不是师傅死命拉了他,他又要往回跑,宋子厉声叱:“弯腰!跑!跟紧我!”刘刚感到腿软得站不住。宋子连拖带拉:“鬼孙子!快跑呀!”身后,一根木支柱炸裂开来,大片大片的煤落下。离液压支架只剩十几步了,刘刚感到了一股热气扑向了自己,膝盖一软,摔倒在地,把宋子拖了个踉跄,宋子气得大骂:“娘的!老鼠也比你胆大!”拉起刘刚拼了命似的向液压支架冲去,身后的支架竞相裂炸,刘刚感到一双大手猛地推向后腰,身子登登地向前冲去,扑倒在液压支架的壁上,身后一声巨大的轰响,强大的热浪裹着煤尘袭来,刘刚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马拴柱一面向外走,一面思谋着怎能劝说队长放弃木支柱移了液压支架再采煤,还没走出大巷,身后突发的轰响,震得马拴柱差点坐在地上,回身向工作面冲去。
十三
宋老爹一大早就在院中叮叮当当地捣鼓,宋老爹正给孙子宋利做新货架。宋利的买卖又增添了小孩衣服、女人的短裤、胸罩,原先的货架显然太小了。
宋婶早上起来就感到眼皮跳得心慌,听着院里的响声,越发感到心烦得要命,家里坐不住,拿了矿上发的白毛巾、针线出了门。
再不绣上字,就误了四月八的庙会了,过两三天,矿上就停产不出煤了,连工作面也要弄得干干净净,工人必须穿上新工作服、围上绣着红字的“安全生产”的白毛巾迎接检查团。
宋婶对此颇不以为然,所以一直没有绣。问问灰沙坡的大娘婶子小媳妇哪个女人不在枕边唠叨男人井下留神,哪一天心不是跟了男人去了,男人不回来,心里一直空落落地悬着,出班迟了,望着灰沙坡都着了火。
灰沙坡的女人们都没有工作,即使有几个上班的也是临时工,灰沙坡的人称为扫马路的清洁工,一个月挣八十元,早上天不亮就出了门,不到八点钟就回了家。
女人们闲着无事,日日坐街。灰沙坡两侧的石砌台阶只有冬季寂寞,除此春夏秋都盛满了南腔北调的闲聊。大家最爱谈论的话题就是男人和孩子了,其次最多的话题就是老家的风土人情了。她们自己也不晓得在她们纷杂地闲侃中,老家比记忆中美了许多,让听得女人们生出有时间也去那哒瞧瞧,桃红杏白,定然比矿上洁净了许多。
偶有个女人正说得欢畅,忽然住了嘴,眼睛亮了,女人们便知她的男人出井回来了,果不然,远远走近一个男人,不是她的男人能是谁?女人们嘻嘻哈哈地说,回来了?你女人等的心尖尖都疼了!要不咋说女人孩子热炕头呢。
男人刚坐到红漆小饭桌前,女人早手脚麻利地烫好了酒,转眼热气腾腾地大烩菜上了饭桌,男人抿口酒,夹口菜,眯了眼,随手摸一把秃头小子,顿忘了一个班的辛劳。
宋婶走到灰沙坡的石台阶前,女人们早坐了两溜。
“他婶子,坐这儿。”马婶把拆了一堆的毛线拿起:“在家忙活啥呢?”
“刚掸扫完家。”宋婶说着坐在马婶让出的台阶上。
“怕是桃外面上学去了,剩下俩个老灰鬼,晚上顾发灰,起迟了也难说。”宋婶隔壁的王婶打趣道。宋婶只有两间屋,宋老爹和孙子住一间,宋桃和爹妈住一个屋,宋子晚间想了女人也不敢有点动静,等女子上学去了,搂了宋婶亲热,不防让来串门的王婶撞了个满眼。
“没啥个嚼的!”宋婶脸上泛起一片红晕。
“咋?你还没绣上字?再过几天可要用了,听说不围上绣‘安全生产’的白毛巾还扣奖金哩。”坐在宋婶左侧的女人咋咋乎乎地说。
“俺寻思要做枕巾,他爹刚换的手巾用了还不到两月,不料矿上要统一围,这不,忙着给他绣哩。”
女人们的话题一下转到了煤炭部来检查的事上,大家的兴趣集中到了男人升级和奖金上,一个年轻的小媳妇说:“发了奖金,咱先进城逛逛去,听说今年时新碎花裙子。”
“一年比一年热,还是买个落地风扇实惠。”胖胖的孙婶说。
“听俺那口子说,今年分房打分,俺看咱灰沙坡好些人够框框呢。”宋婶绣着“安全生产”说。
“都这么讲,就凭咱们男人下井的工龄,咱也超老鼻子了!”
女人们的眼睛不由眺望了高耸的起了架子的五幢六层红楼,手中的活慢了下来。
马民下班回来了,马婶收拾收拾毛衣,忙着给儿子热饭去了。灰沙坡的女人们陆续随了自家的男人进了自己的小院,宋婶还没等到宋子出班,不知是天色晚了还是心焦,宋婶的绣花针扎了好几回手指,宋婶含了手指吸着,眼睛却望着灰沙坡的路出神。
宋利推着自己简易的货架上了灰沙坡,见妈还坐着绣毛巾,笑道:“妈你也是的,有个样儿就行了,绣那么细干啥?”
宋婶白一眼儿子:“你啥当回事了?”宋利小时候不爱学习,说他,宋利说,学习不好还不让下井挖煤,等他毕业了,矿上下井工也不好当了,到哪里都人多为患。宋子数叽儿子当初不好好学习。他又说大学教授还卖陷饼呃!宋婶说那你就让你老子养你一辈子!宋利胸脯一挺,将来当大老板,到时妈住高楼,啥也不用干,我给您请个保姆。宋婶气乐了,我要手干啥?用人侍侯我?
宋利把货架支在地上:“妈,爹回来没?”
“不知为啥,这会子了还不见人影。”
“要不,我先到矿门岗给爹队上打个电话问问?”
“你先回家息息,菜板上有切开的西瓜”宋婶感到心慌得腿酥,揉揉眼睛:“今的眼跳得人心好烦。”
夜色笼罩了大地,宋老爹也走出了小院,宋子按说,早该出班了,咋这个时辰了还不回家?
宋老爹眯着眼望望,媳妇远远地向灰沙坡走来。
“您老别看了,宋子他们加班。俺刚刚去门岗挂了个电话。”
“检查团啥时来?弄得这么气派!”
“就这几天吧?爹,您坐着凉凉,俺去烧饭,饭熟了,让利来叫您老。”
宋婶说着去做晚饭去了。宋老爹坐在温热的石级上,吸着纸卷的旱烟叶儿烟,旱烟叶儿还是托人向村里少的可怜的侍弄旱烟的老哥买来的,如今农村人也买香烟,只有他们这一茬老人还眷恋这种浓到纯天然的烟叶儿。
团团白烟一出宋老爹的唇,便飘入了上空,散向渐次升起的炊烟,宋老爹惬意地微闭了眼,沉醉在烟叶儿特有的气息中。
“爹……”宋老爹恍惚听到儿子在叫他,猛然睁开了眼,眼前可不站着宋子:“您老好生保重,我要去了。”
“宋子!”宋老爹伸手要拉儿子:“你到哪里去?”宋子微笑着,远去了……宋老爹抓了个空,悚然一惊,朦胧的睡意全没了。周围没一个人,宋老爹出了一身冷汗,“呸!呸!呸!”向地上碎了三口:“真是老得不中用了,眼睁睁地做起梦来了。”
“爷爷,您在和谁说话?”宋利走到爷爷跟前“饭熟了,咱吃饭去。”
“这么快就饭熟了?”宋老爹虚塌塌地问,刚想站起,身子一歪,又坐到了石台上。
“爷爷,您不舒服?”宋利扶爷爷起来:“您的手凉的像冰疙瘩,是不是病了?”平日爷爷走路咚咚生响,说话刚劲有力,何曾让人扶过呢?
“没。大概坐久了,腰腿有些僵了。”
宋老爹夹了几口菜,便放了筷子,宋婶拿起一个雪白的馒头。
“您老再吃个馒头,吃那点咋行?”
“饱了。宋子他们加班,晚饭咋弄?”
“有班中餐送呢,您老别惦着,安心吃饭吧。刚刚不是挂了电话,他爹加班,等忙完这两三天,就好了。”宋婶说话时,刻意绕过“没回来”之类字眼,家里有男人下井,女人们最避讳的字大概就是“压”、“砸”、“没回来”,人们见面问候从不说:“你男人还没回来?”而是说:“你们那口子回来了?”
“天太热,不想吃。”宋老爹勉强又吃了半个馒头,就推了碗。
宋婶洗涮完碗筷,把冰在水中的那半颗没切的西瓜又盛了几勺白糖,让宋利抱回他和爷爷的小屋:“给爷爷送去,不想吃饭,凉凉地吃点西瓜。”
宋利正清点一天的收入,大大小小的票子按元角分开,又点了点货物,一面核算除了本钱纯挣的面额,一面抱着西瓜出了屋。
宋利一出门,宋婶顿感屋里冷清了许多,宋婶从没像今天这么觉得空荡荡过,隔墙不时传来儿子与爷爷亲热的啦呱声,宋婶把绣好的白毛巾叠好,又开箱取出一个包裹,包裹里是一双新靴子,一身新工作衣,宋婶把毛巾放入,又系起包裹皮儿,放入了衣箱。
宋婶拧开电视,本矿新闻刚开,综采一队出煤依旧领先,新闻结束后,宋婶正要换频道,忽听到播音员的重要通知。
通知
我矿接到局的紧急通知,煤炭部检查团抵达了我局,明天,我矿第一个迎接检查团的来临。我矿职工要统一着装,街面上的货摊停止经营,违反禁令者,取消营业执照,罚款一百元,我矿职工家属也要着装整洁,给煤炭部一个良好印象。
特此通知
怪不得利他爹加班了,宋婶自言自语地说:“咋煤炭部检查团提前来了?大概这也是突击检查吧?”
宋婶换了个频道,正是农村片,宋婶歪在枕上,还是农村片好看,宋婶惦记山杏的命运,看得很投入。
宋婶的娘家离宋子们村四十多里路,那时的宋婶是有名有姓的。宋婶生在贫寒之家,娘生下她时,见又是个丫头,便由了婆婆卷在草纸里扔她去,不想弱兮兮的小肉团,哇哇大哭不止,而且嗓门大的像个男娃,终是做娘的听不下耳,直起身喊:“娘抱回来吧,横竖俺多吃几碗苦菜也就完了。”
奶奶给她取名菜女,村人也有叫她王五丫的。没想到菜女长成后,像土杨树一样壮实,宋老爹领着儿子来相亲,一见菜女,便满心欢喜,猴干猴干的儿子能娶上这么房媳妇,真是天上掉下了个香饽饽。女方要出彩礼,宋老爹连个什哈也没打,回家搬出个小笼罐儿,倾倒在土炕上,那个年代的票儿都有,只要中华人民共和国认同的票儿都点上,除了彩礼,还剩五元二角,忙忙地送给亲家,另外给菜女扯了一件红袄。
菜女晚间比当在身上,新布的气味儿直钻鼻儿,菜女从不知布还这么好闻。菜女自记事,一直穿姐姐们替下的衣服,菜女有了自己的第一件新衣服,知足的放在枕边,香甜地睡了。
菜女嫁到宋家,村里人叫她宋们家的,等到儿子利出生了,人们就叫她利他娘。随宋来到矿上,灰沙坡的女人们叫她宋婶,像她叫别人婶子一样自然,好像她们一生下来就这样,男人向别人介绍时也是我女人一扫而过,渐渐宋婶也就忘了自己的姓名。等到女子出生了,宋婶给女子取了个好听的名儿“桃”,鲜鲜地水桃,听着也爱人。
桃懂事时,总奇怪妈比爹还高出一头,怎么会喜欢上爹。桃问宋婶,宋婶像谈论别人,俺们那会都是爹娘说了算,有的男人也没见一面,就嫁过去了。桃问妈,觉得爹个儿矮吗?宋婶反而奇怪,找男人又不是找电线杆儿,高低还成了条件?过日子过的是人心又不是人头。闲散的闲聊中,这些无意识的话种植到了桃的骨髓,以至于影响了她的择偶。
宋婶抱着小时候的桃,桃张着小手要山顶上开得黄灿灿的玛茹茹花儿,宋婶说,俺孩不要,刺刺扎手。宋子早噔噔地上了山,不听你妈,爹给我孩摘花花玩。
宋子折下一大枝开得正鲜的玛茹茹一边摘杆儿的刺儿,一边乐颠颠地下山:“爹给桃编个花帽圈儿戴”。利在一旁跳着脚:“我也要,我也要!”宋子把头顶上的胶壳帽往儿子头上一扣,小子家谁戴花。宋婶想说:“平日穿着厚墩墩的工作衣干啥?也不嫌热。”宋子手里的花突然凋落了一地,桃哇地一声哭了:“我要花帽帽,我要花花……”宋子忙说,我孩不哭,爹再去折。
宋子一回头,刚刚摘过的玛茹茹竞相凋了,宋子又向前走,山顶那株玛茹茹开得更繁更艳,宋子爬呵爬呵,总到不了那株花前,宋子回头对宋婶说,你看我是不是老了?我真困,先睡一阵,说着便躺在了山上。
桃还是一个劲地哭,宋婶抱着女子往山上爬,还不是你引逗的,这会子你倒没事了。利说,妈,我给妹妹摘玛茹茹花儿去。宋婶又怕小子摔倒,忙喊,慢些上,小心踩上沙子,摔下山。
宋婶的话没落地,山竟摇动起来,沙粒哗哗地往下掉,桃紧紧地搂了她的脖,要爹爹,不要花帽帽!宋婶抬头看时,沙石淹埋了宋子的半个身子,宁婶急得大叫,利他爹,快起来!你快起来呀!
宋婶被自己的喊声惊醒,睁开眼,电视正哗哗地闪动雪花,电视节目不知什么时候结束了,宋婶犹感到心在兀兀地跳,被窝已被冷汗渗湿了,宋婶四肢冰冷地出了会神,方拭拭额头的冷汗,下地关了电视。
再上了炕,却一点睡意也没了,宋婶看看表,还不到三点,宋婶看到电视,黑幽幽地像堆在宋子身上的沙石,慌慌地开了灯,感到心惊肉跳,远处传来选煤楼哗啦哗啦倾倒煤的声音。宋婶猛地坐起,本能地去摸身边,空落落地,宋婶挺挺腰,似乎要把压在胸腔的憋气挺出体外,灯光下的墙雪白刺眼,宋婶想起宋子加了班,方安了安神,却再不敢睡,下地拿起放在箱顶上的毛衣,坐在被窝织了起来。
十四
马军躺在一株山桃树荫下,手枕在脑后,蔚蓝的天宇辽阔无垠,舒展的白云游曳头顶。马军感到手臂上一丝凉凉地东西在蠕动,马军以为什么虫子爬到了手臂上,歪头去瞧,一滴晶莹的泪珠在缓缓地爬动……我哭了?马军奇怪地盯着那滑行的泪珠,秋日的阳光既不骄横又不失夏日的热,她像一位慈祥的母亲爱抚着马军,马军看着那泪珠晶莹剔透在阳光里,马军依然不明白自己流了泪。
几粒熟透的山桃掉下,落在马军身侧,有一颗打在了马军的眉眼间,马军本能的一闭眼,一串泪珠涌出眼眶,马军真实地感到了自己的泪水。
十九岁的马军相信自己哭了。一种自怜自愧的情感围绕了他,秋日的山峦弥散山桃甜涩的果味,草木都知道饮露沐日了一个春夏该到了展露风采的日子了,一枝枝一丛丛娇红诱人的果儿向这渐露荒芜的山峦微笑,马军他却躲在这悄无人语的山头哭了!
马军不管面上多么潇洒,似乎一切如旧,但当各大院校都开了课,要好的朋友相续深造或补习了,马军才感到有种被遗弃的孤独感。
李玥到了新校的当夜就给马军写了信,马军收到信,看了看熟悉的笔体,马军又看到了李玥那双亮如星辰的眸子,马军拿着信发了一会呆,信也不拆,压到了枕下。
马军转身时,见哥正默默地瞧着他,马军迎着马民的目光望去,马民却逃开了。
马军能接受爹抛来的碗,也能接受妈的叹息,单单受不了马民的目光,他希望哥骂他或问问他,可马民从爹的碗粉身碎骨墙上后,再没说一句话,似乎马军从没有被撤了考卷从没有参加高考一样,马军好几次遇到哥沉思的目光,当他迎上去时,马民却慌张地逃开了。
马军有时实在受不了哥的目光,他不由想为什么当初放弃上学的是哥哥而不是他呢?每每想到哥日日换上湿津津的黑衣服下井,心里的难受劲比落榜还痛苦。
马民参加工作时,马军读初一,马茹读小学。马拴柱说:“你姐在咱家一天好日子也没过,再过半年也要聘了,我和你妈商议着,陪你姐台好洗衣机。这一来,家里更紧了,我现在又搞安检挣不多,可你们的学费一年比一年高,谁觉着上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就在家坐着吧。”
马拴柱说这番话的时候,马丹和刚订婚的未婚夫进城逛去了,马婶的头垂得很低,但她还是感到了男人脸上火烫的酸楚,马婶甚至从这似乎一下子苍老的声音中看到了孩子们睁得溜圆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苍蝇的翅膀在玻璃窗上扇动,室内再没有别的响动。
“算啦。”马拴柱伸出大手在脸上揉两把,“下个月我再和队长说,我还干老本行去。”
“爹已经答应当安检员了,咋好改口?”马民笑道:“矿上掘进队不是招工吗?我刚好今年初中毕业,明我就去报名,就让军和茹上学吧,咱们俩供俩个上学的,学费再贵也松松的。”
“你还不满十八周岁,初中毕业够条件,可这岁数还差半年多呢。”
“我想找人说说,准能成。”
“下井可苦了,就那身湿衣服也难穿哩,你能吃下那个苦?不后悔?”
“军比我聪明,茹还小,再说我是大哥哩,您不常说,我们这么大,早揽活养活自己了,您能吃得苦,我咋不能?我不后悔。”
“大哥,你真好。”马茹高兴地搂了马民的脖子:“我一定年年拿满分。”
马军一脚踢开门,走了。
马婶偷偷擦去眼角的泪珠,什么都涨价,听说粮价也要放开了,粮本也没啥用了,家有半大小子吃塌脑子,自己又没工作,孩子投胎自己家真委屈了娃娃。
太阳渐渐行入当空,树荫也渐渐减少,马军坐起身,揉揉太阳穴,马军忽然想起爹苍老的双手。马军伸出自己的手,像爹的手一样宽大,只是与爹的手一比显得单薄白皙,马军涌起一种从没有过的感受,对父亲深深地怜惜,当他把手放在自己的脸上时,爹的那双渗透煤渍的大手竟那样清晰地浮上眼睛,马军忽感到自己的渺小。
今后,我又该走向何方?
马军环膝抱了双腿,凝望了远方,矿广场的彩旗吸引了马军的视线,马军站起身,系着红领巾的小学生整整齐齐地站在广场,手里拿着塑料花束。马军初始不明白如此隆重的场面干什么,直到看到那幅特大的红布黄标语——热烈欢迎煤炭部检查团来我矿指导工作!
马军恍然记起,今天煤炭部来矿上检查。
十五
刘刚醒来时,发觉自己正躺在大巷的水泥地上,亮如白昼的大巷里人语纷杂。
“他醒了!”随着喊声,呼啦围上十几个逼眼的矿灯,刘刚顿时全清醒了——宋师傅!
刘刚记起宋师傅推在腰上的手,想起了巨大的轰响掀起的热浪,戴着胶壳帽的头撞在了液压柱上……
刘刚猛然坐起,头依然有些发昏,脸蹭破了,血流了一脖子,工友们在他昏迷中解开了他的上衣纽扣,冷风吹入胸膛,彻骨的冷。“快!快!救宋师傅去!”
宋子让落顶压住了!
宋师傅被塌顶压住了!
蜂拥的矿灯直冲工作面,快!快!快!
不要用铲挖,小心伤了人!
手掏,快!大家站成一排,快!用手挖!
煤块雨点搬飞到一盏盏晃动的矿灯身后,幽暗的井底,年老的,年轻的都穿着一种颜色,一种样式的衣服,除了闪亮的眼睛与头上的矿灯,一切都是煤的颜色,血和汗一滴两滴三滴滴下,落在煤上,瞬时渗入煤里不见了。
看!宋子的矿灯!
快!用劲挖!快搬开这块大炭!
宋子的头挖出来了,宋子的身子露出来了,宋子的靴子掏出来了。
宋子像个俯卧的大大的人字俯在厚厚的煤层上,身体紧紧拥着这片黑色的大地,身体里的血液与煤炭融为了一体……
宋子被工友们轻手轻脚得翻过身,宋子像个仰卧的大大的人字仰卧在黑土地上,工友们的矿灯在压入煤块的躯体上凝注,宋子身上点点碎碎的煤块反射着灯光的光泽……
与地面上联系的电话铃声兀自刺耳地响着,没一个人去接,时间在一点点得移动。
罐笼又启动了,综采一队的队长心急火燎地站在罐笼里,他接到了井下顶板塌落压死了宋子的电话,他通知井下工人封锁消息,因为他刚刚接到了矿上的通知,从即刻起不要出煤了,清扫大巷,整理工作面,等候煤炭部的检查,杜绝一切人身伤亡事故。
队长知道井下一出事,工人们本来对此情感上已经无法接受,他又下令不让抬宋子的尸体出来,尽管他没有看到打电话工人的脸,也从恨齿的“他娘的”摔掉电话的愤怒中感到了手下人的抗议。他想打电话向工人们解释一下不让宋子出井的原因,无奈电话根本没有接,他知道平日工人笑呵呵地荤段子一套一套,可遇到这种事,工人们却无声地站到了一起。他要不亲自下去给个交待,工人们敢把宋子抬到矿办公大楼门前,来个集体罢工也未可知的,假若那样,张矿长还不把他这个小小的队长打入十八层地狱,队长此时悔得肠子都青了,要听马拴柱的,哪会出这档子的事!
队长真比热锅上的蚂蚁还难受,这么大的事故,不报矿上,他小小的队长有几斤几两、偏偏又接到上头检查团要来的通知,矿上早乱成了一锅粥,他还不得不再搅几下。
队长刚进工作面,正要破口骂娘,可刚刚张开口,便硬生生地吞了进去,哽得队长伸了一下肉纹堆起的脖子。
宋子血肉模糊地仰面躺着,一双手大大地伸张着,周围十几双眼睛正虎视耽耽地盯着他,队长感到一种无声的责问。假若他胆敢说一句不中听的话,工人们那抡惯铁家伙的拳头定揍他个满脸万朵桃花开。
“各位师傅。”队长谦和得叫道,用搭在脖上的毛巾擦一把汗“我和大家的心情一样,我也是不得已,明天煤炭部的人就要来咱们矿了,所以……所以,暂时让宋子师傅在井下委屈一天。”
周围愤怒的目光渐渐平淡一些,队长又擦擦汗:“各位师傅,我也是咱综采一队的一员,宋师傅出了事,我也很难过!我作为一队之长有着不可推脱的责任,我、我在这里先向宋师傅陪礼了……师傅们,大家千万担待这么一回,这不仅是咱队的事,矿上评不上一级企业,咱的脸上也无光彩呀,咱不要因小失大……”
“宋子的一条命莫非比煤疙瘩还小?”马拴柱猛地窜起,一把拎起队长的衣领:“你们这些当官的,除了大肉香,往上爬大?还有啥是‘大的’?”
“别……别误会。”队长脸上的肉直哆嗦:“真,真是煤炭部明天就要来人了。矿上,矿上让这么做的,你想,我一个小小的采煤队长能做这么大的主?”
马拴柱猛然一挥手,队长一个踉跄,倒在了宋子的身边,队长的手碰到了宋子冰凉的手上,队长条件反射地缩回了手。
在以后的日子里,队长总感到宋了凉冰的手掌冰在他的掌心,让他好长时间晚上睡觉不敢熄灯。
十六
张卜仁怒发冲冠,手下全他妈酒囊饭袋,综采一队连续三年无人身伤亡事故,是矿上树起出席全国的劳模队,节骨眼却给他来了这么一手。
张卜仁从一个小采煤队队长一步步走到矿长的椅子,张卜仁深深懂得,他可以把书记、区长、队长挥来驱去,甚至可以娘老祖宗骂个狗血喷头,手下人绝不敢放个扁屁,但普通工人可不吃你这套,他们自有自己的思维,别看平日蔫不啦唧,比煤块还不起眼,要是惹起他们的公愤,便会燃起巨大的火焰。一块煤的火可以轻而易举地灭掉,可垒起的煤可以所他的矿办颂大楼焚成一堆碎砖瓦砾。
烟雾腾腾地会议室环坐的矿领导们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扯着,眼珠千姿百态地往下瞧,恨不得把地盯出个洞来,党委书记透过淡蓝的烟雾,瞟一眼矿长气急败坏的样子,心里生出一股难以言状的快感,他妈你张卜仁那点臭底哄别人去吧,你怎样爬上去的,哼哼!恶心人!
九十年代,经济一跃成了首位,矿长、经理一手抓,堂堂党委书记倒成了管管宣传、计划生育、党团,党团能有什么?清汤挂面捞起连点油花都沾不上,至于计划生育,敢生的自有能力上户养育妻小、大不了降一级工罚一点钱,至于停薪留职的,你连人家老婆在什么地方住还不知道,还管得了人家生孩子!
龟孙子,都是托了邓小平的福,要是毛主席还活着,哼哼,还不是书记的话才算上金口玉言!
但党委书记搞政治多年了,很会控制情绪,他知道矿上出了事,对他也没好处,即使免了张卜仁,现在提倡文凭年轻化,而他快退休的人了,远的不说,就是千把元的票子也不扎手,更何况矿上能评上一级企业,对他利多于失。
矿上为迎接检查团已忙了一个多月了,别的都一夜之间来的及装饰,唯独这一条人命不好处理,谁敢在煤炭部的检查团刚抵达局的时候,巴巴跑去汇报,我矿顶板塌落了,压死了一名职工!
张卜仁已让分管各项工作的科级领导着手准备去了,留下矿级以上的主要领导人商讨迎接的日程还有刺手的突发事故。
拖过明天,一切都可慢慢商议。
商议的结果是综采队的二班职工连三班,每人加班费一百元,无非十几个人,加起来也不就是千把元,还有凡结过婚的二班职工年底新楼竣工了一人分一套楼,最重要的是安定人心,严密封锁综采一队出事的消息。
这一夜矿办公大楼灯火通明,街上人语喧昂,彩旗如一夜春风吹开了满树花蕾飘满了街头,奶粉色的墙上标语清晰感人。
煤炭部检查团在局领导的陪同下来到了矿上,鱼贯而行的小车穿过喜气洋洋地街道,直抵鲜花挥动的矿广场,孩子们纯真的笑脸,如沐春风。
张卜仁带领手下的干群迎了上来,头戴清一色的黑胶壳帽,脖系白毛巾,身穿灰色的工作服,脚登半腿的黑水靴,检查团一时分辨不清干部职工,内心颇为矿风感动。
张矿长迎上来,欢迎娘家人来矿指导工作。客套一番,张卜仁请检查团到招待室,休息休息。
随后,张卜仁矿长、书记、副矿长领着检查团各处转转,井上洁净,工作人员井然有序地工作着,给来矿的检查团留下了极佳的印象。
煤炭部的人说,咱们矿不是有个出席全国的综采劳模队吗?我们亲自到第一线瞧瞧我们的工人老大哥去。我们煤炭部能有这样可喜的成绩,可离不开我们工人大哥哟。煤炭部的工作人员效仿矿山的人情出语,而且内心颇有几分自我感动,想必这话会暖暖地抚在工人的心窝吧。
来矿的检查团随同矿领导们来到澡堂的更衣室,看澡堂的老师傅早打开了更衣箱,取出干爽的工作服,保养的四肢圆润的领导们穿上臃肿的工作服,坐车来到了井口,准备坐罐笼下井。
井口边一位梳着短发的工人大嫂正拎着一个塑料袋对罐笼的工作人员说什么,张卜仁正要手下人哄走那个不识眼色的女人,煤炭部的工作人员早走到了女人跟前,伸出白胖的大手:“大嫂,你好!”
女人回过头来,是宋婶。
宋婶见一群白净的脸望了自己,又看看伸来的手不知要干什么,忽想起电视里握手的镜头。宋婶哪见过这阵势,可宋婶一看这洁净的工作服,比自己的手还干净的手,就知道这些人和自己的男人不一样,宋婶早慌得没了主意,不知该伸哪只手,手忙脚乱地手中的塑料袋也掉在了地上,东西撒了一地。宋婶在腿上擦擦手,正想伸出手,人家已收回了手,弯腰拾起散在地上的一条绣着“安全生产”的白毛巾:“大嫂,您是给爱人送毛巾的?”
“我、我……”宋婶不知该说什么,她从没叫过自家男人“爱人”,灰沙坡的人也从没这么叫过。
张卜仁一看散在地上的东西,脸都白了,这个女人定是看到了昨晚的通知,给她男人送衣服来了,可综采一队二班人没上井,矿上就免了他们统一着装。张卜仁忙赶上来替她说:“别看我们职工家属不上班,一线职工能安心工作,她们可是好后勤呵!晚上还吹枕头风,把安全做到首位,这不,我们的家属还特意为爱人送来了‘注意安全’的毛巾。”他又回头对宋婶说:“你先把东西拿回家去,等他出了井,回家给他也一样。”
宋婶想说:是矿上要求的,可早有人帮她捡起东西塞到手中压低声音:“快走,少添乱了!”宋婶立马感到衣服万万不能送了,慌慌地拎了要走。
方脸阔嘴的煤炭部的一位老干部忽想起年轻自己二十来岁的娇妻从没有这么朴实地疼过自己,不由深为矿工大嫂的情义感动:“大嫂慢走,你爱人是谁?我们下井后,代你交给他。”
宋婶回过头来,这次她听懂了,忙说:“俺男人叫宋子,您下井一问宋子,大伙都知道。”
矿领导们听到宋子,险些一屁股坐在地上,冷汗顺着张卜仁的脊梁往下流,宋婶正要把塑料袋递过去,还是书记反应快,忙赶上前去从袋中取出手巾说:“我替你交给他,我认识宋子,我们要下井了,你回去吧。”又回头冲检查团的人笑道:“宋子是我们的一位割煤机工。”
宋婶从讲话人凌凌的目光中感到自己来的不是时候,尽管语气温软动听,宋婶再不敢多逗留,几乎小跑着走了。
罐笼载着检查团呼呼隆隆地下坠,下了罐笼,从安全道向前走了十几米,又乘上了电车。电车类似小火车,车内有一米多高,坐入前须弯下腰,进入车内,坐在松软干净的长条凳上,车便启动了。
平日的电车当然没有这么干净,凳子也没加垫,电车在雪白明亮的大巷驶了四十多分钟,大家又下了车,开始徒步上斜井,斜井坡度并不大,光线暗了下来,打开头上的安全灯,又走了十来分钟,检查团的人感到热汗流淌,不时用围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把汗,前面亮起点点灯光,一个亮点迎了出来,张卜仁问走来的综采一队的队长:“你们的工作一切顺利吧?”
“顺利。我代表综采一队的工人感谢煤炭部和局的各位领导亲临第一线来看我们。这里走,工人们听到您们到了,高兴的都停下活来,迎接各位领导呢。”
队长前面领路,矿领导陪着检查团往里走,心像野马脱缰狂奔乱跳,工人并不向队长介绍那样,个个死眉佯眼,衣服、肤色与煤的颜色浑然一体,煤屑与汗水涂得脸一团糟,瞧不出脸上的表情。
矿领导们悄悄松了半口气,张卜仁一面走,一面向检查团介绍井下设备、出产原煤的情况。他看到上级满意的点头,依然不敢有一丝轻松,尽管矿上早料到煤炭部会到综采一队考查的份多,做了详尽的安排,但心里还是不踏实。
走动了半天的考查团大多数人有些累了,特别是向宋婶问话的老领导身胖体虚,皆上了点年岁,已累得想休息休息了,见靠煤壁的一个角落垒了一截腿高的矮墙,上面铺了一块皮带,便走上前去,屁股还没挨着煤块,却突然跳起一声大喝:“给我站起来!一边坐去!”
众人一惊,老领导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尴尬地笑容都定格了——怎么说窑黑子野蛮没教养呢!
“我们这位马师傅不会讲话,皮带下面是铁锹之类的工具,他怕您闪下去,碰坏了,急得才喊您。我们矿工没多少文化,讲话没深浅,您别见怪。”综采一队队长慌忙搀了老领导扶到一处较平坦的煤堆边,顺手扯下自己脖上的毛巾:“您坐这里。”
队长那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像把一颗定时炸弹放置到了安全地带。
张卜仁感到气氛不对劲,想说什么一时又想不起话题,倒是上级大度,早回复了一副从容长者的风范:“我们煤矿的职工很不错嘛,我很尊重他们朴实的个性。哦,这里有位宋子师傅吧?”他忽感到水珠落到了自己的身上,转头看时,原来是搀自己的队长的汗水,关切地大声说:“各位同志都辛苦了,大家坐下休息休息吧。”
大家坐下来,局领导想到部长还如此关心工人,又想活跃活跃气氛,便接话说:“你把毛巾交给宋子师傅吧。”
“噢……”党委书记应着,有些脚步不稳地向工人们走去,书记把雪白的毛巾亲手围在一位上了年岁的老工人脖间,紧紧拉起老工人的手握着:“你有位了不起的妻子呵。”
老工人受宠若惊,张口结舌地说:“我老伴……我老伴……”
队长忙抢上前拉了老工人的手狠狠掐了两下说:“您什么也别说,我们煤炭部的领导、局领导关心我们职工到第一线,别说您感动得讲不出话来,连咱们张矿长都不知说什么了。”
检查团的人都笑了,发自内心的微笑了。十几个工人紧抿着嘴,默默地瞧着,张卜仁再也坐不住了,站起身,随手搀起身边的一位煤炭部的检查员,矿领导纷纷效仿,众人都条件反射地站起了身。
“我们到别处去看看。”张矿长说着,请领导们先走,检查团临行,没忘了与矿工一一握手,道声“辛苦了”。
说是到别处,张卜仁领着检查团上了井,众人泡在热腾腾清冽冽的水池里,怡然地闭了眼,这个矿搞得确实不错的想法在热气中弥散。
班中餐二楼招待贵宾的雅座,早摆上了国标的四菜一场,一菜又分五格,每格都色泽不同,但样样扑鼻香;汤是一个大盘,盘中又坐了三个小瓷盆儿,瓷盆中的汤味道鲜美,并且各显秋色,如这笑盈盈端盘而来的小姐,瞅着上眼,吃着口舌生津。
检查团的人午休起来,又到小学、中学转了一圈,不仅够一级企业,特级企业也够格了。
晚饭依旧设在班中餐食堂的二楼雅座厅,只是来检查的人员坐的比较分散,干事、秘书、司机之类的从酒杯喝出一枚沉甸甸地金镏子,至于检查团的领导,袅袅婷婷的小姐上菜时又上了什么特殊菜,外人就不得而知了。
矿文化活动中心三楼灯火流彩,却谢绝一切职工、家属,红唇娇艳,臂膀白皙滑润的小姐,忽明忽暗的灯光里,柔和的音乐很舒缓,跳舞的人却很兴奋。放音乐的职工后来说,他妈的,那么慢的音乐,个个跳得脸像块大红布,他也想下去跳一曲,可又没那个胆。
马拴柱和工友们一等检查团的人出了工作面,立刻走到盖着皮带的煤墙前,轻手轻脚地掀开了皮带,宋子静悄悄地躺在那里,工友们已把宋子的手脚并拢了,似乎这样宋子能舒适一些。
老工人颤巍巍地取下脖子上的毛巾:“宋子,这是你女人给你捎来的毛巾,俺那死鬼早扔下俺走了十来年了。”
马拴柱接过毛巾盖在宋子脸上:“宋子,你安心去吧,将来有马哥一口饭吃,就饿不着你的家小。”
刘刚哭得嗓子都哑了,他跪爬到师傅跟前,以头撞地:“宋师傅,该死的是我啊!”
“宋子要见你这么娘们,又该生气了。”马拴柱拉起刘刚说:“起来吧,宋子舍命救你,不是为了让你自个儿糟踏自己,要是有心的,活出个样子来,也不枉宋子一条命。”
工友们潸然泪下,井下受了几十年,临了死的这样惨,而且还得在这又冷又潮的井下躺着,建矿以来的第一个新鲜竟让宋子赶上了。
宋子一生从没遇上这么多领导亲切地问候他,说声辛苦了,还不嫌他们抡惯铁家伙的手硌手,宋子的名字连矿长的口都没上过,别说煤炭部的领导了。
如果宋子还在,那绣着“安全生产”的白毛巾,该围在他脖子上,说不准还是那位白白胖胖的煤炭部的大干部亲手给他围上呢。工友们不知又该怎样打趣他,宋子的小眼睛早乐得眯成缝了。
此时此景,一向粗枝大叶的工友们想到这些,涌起无限的凄凉之感,泪水顺着粗犷的面颊流淌不止。
十七
马拴柱回到家,闷头便睡,马婶以为男人加班连班累得精疲力尽了,爱惜地绞了热毛巾,给男人擦了擦脸,又倒了滚滚的开水端上炕。跪在炕上,手烫得粉红,她吸吸溜溜地吸着,绞出手巾,抖了抖,烫在男人脚上。
马拴柱根本没睡着,他只是感到累得一张开口讲话,心丝丝发疼。女人温温款款的样子,让马拴柱涌起强烈地依恋疼爱之情,如果离开了女了厚实的怀抱,马拴柱不知道日子还会这么滋润不。
马拴柱猛地坐起身,用力搂了女人绵软的腰,倒把马婶唬了一大跳:“我还以为你睡着了呢。”
马拴柱温柔地把头枕在马婶怀中,依旧紧紧地搂了女人,马婶被男人弄得痒痒,笑道:“让孩子们瞧着……受了一天一夜还不累?把你能的。”
马拴柱抬起头,用手捧了女人的脸,专注地望着,女人的毛眼眼已没了昔日勾魂动魄的幽黑之神,眼角堆起了密密地皱纹,皮肤倒比以往白了些,许是多年不下地干农活的缘故吧。他想抬手摸摸女人的皱纹,马婶反倒被男人突来的温存弄得满脸飞红了。
“老也老了,有啥看头?”说着伸手拉下了男人的手,马婶感到男人的手不对劲,忙又拿起来瞧,马拴柱的手肿的比平日大了一倍,指甲磨得歪七扭八,有一个指甲都掀掉了半个,十个手指头都血殷殷地。马婶疼得眼泪要掉下来,死拉了男人要藏起的手:“咋得啦?这是咋弄的?”马婶实在不知男人干什么活,能把手弄成这样,即使检查团要来,也不至于如此呵,民不是说井下接到通知,早停了活,为保持干净整齐,工人只是清理工作面,打扫卫生,比平日轻闲多了。
“宋子,回不来啦。”马婶的泪惊得直立在了眼中,血液冻结了一下,又凉哇哇地流到了脚心。
“你说,你说……宋子没了?”马婶小心翼翼地盯了男人。
“嗯。”马拴柱一转脸,伏在枕上,简单地告诉女人宋子为了救徒弟让塌顶压住了。马拴柱没有告诉女人宋子死得有多寒心,只是泪籁籁地往下淌。
马婶呆呆地淌了一会泪,也不劝男人,下地取出个小菜盆,又开箱取出块新笼布,抓了一小把盐沫放入盆中,倒上开水,冰在水罐里。马婶的泪珠叭嗒叭嗒地掉在水泥地上,等到水凉了,端着上了炕。
马婶抹把泪,看了男人一眼,男人似乎睡着了,马拴柱没睁眼,但他感到了也嗅到了自家女人亲亲地气味儿:“你只管洗,一点不疼。”
马拴柱说的是实话,身体上的疼痛反倒减轻了心头的伤痛。
马拴柱年轻时伟岸高大,忠厚急躁,宋子瘦马窄条个性温软机灵,俩人从不同的地方来到矿上,一见就投缘,凑巧住到了一个宿舍。马拴柱比宋子年长两岁,宋子便每日跟了马拴柱身后,哥长哥短。工友们看到俩人走在一起,一个高头大马,一个瘦猴一般,宿舍的工友们戏称“马哥猴弟”。
马拴柱结婚时,宋子倾囊而赠。马拴柱打清别的饥荒,又攒了半年还宋子的钱,宋子翻了脸,指着他的脸问:“宋子是不是你的兄弟?”马拴柱说:“当然是,可你也不富裕……”“扯蛋!我好歹有个老子,你要还当我是你宋子兄弟,不枉咱一块儿钻黑窑,就把钱拿回去,啥也别讲了,要不,你搁下钱,走了,咱谁也认不得谁。”
马拴柱在宋子领上家口的时候,帮着宋子在灰沙坡盖了两间屋。马婶到矿上唯一的商店买了块大红大绿的线毯,算作贺礼。自此俩家开始了亲密的交往,连孩子们都相亲相敬,如同吃一个锅里饭长大的。俩个女人越发高兴,异乡能结上这么好的人家,真是上辈修来的,上街买个菜也喊上,相伴着。
马婶轻柔地用盐水给男人清洗沾满煤屑的手,心里紧紧的。
“他伯回来了。”宋婶掀帘进了屋,见马拴柱闭着眼,马婶正给他洗手,不由一愣,继尔拍了大腿笑道:“啧!啧!马哥越发会活了,嫂子你不怕惯坏了他?”
“他宋婶,坐呀。”
“你咋啦?”宁婶听到浓重的鼻音,往马婶脸上瞧去,一双眼睛哭得水桃一般,脸上的泪痕还没干,越发奇了:“上午还好好的,这阵子怎哭得这么恓惶?有啥事?还是他伯欺负你?”
“刚刚生火,烟呛了眼。”马婶说着,想冲宋婶笑笑,泪水却哗地淌了下来。
宋婶一屁股坐在炕沿上:“这是咋得啦,有啥事说出来,别憋在心里,俺给劝和劝和,有啥过不去的事,值得哭得这么伤心?”
马婶忙抬手擦着泪,泪反而越擦越多。
马拴柱猛地一拍炕:“别哭了!”
俩个女人吓了一跳,宋婶回过神盯着马拴柱问:“婶子那点不好了?凶神一般,给你拖儿拉女的侍侯的你嘴也歪了?”
“他婶子,你别说他啦,是我不好。”
“我困了,想睡了。”马拴柱说着躺了下来,弄得宋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想着人家有事不愿自己知道,宋婶感到自己有点狗咬耗子的感觉,又见马拴柱要睡,只得告辞出来。
出了马拴柱的家,才又想起自己是来问宋子咋没到家,是不是又连班了。按说检查团的人都检查完了,想回去再问问,又看看夜色,天也不早了,人家都要睡了,在门口愣了一阵,便惘惘地回了家。
十八
宋桃给家里写回信,告诉爹妈在新校一切都挺好,又给马军写了封信,无非说些学校新感受,最后问马军有什么打算,希望能收到他的信,问马伯伯们好,谢谢民哥的礼物。
马军把宋桃的信递给哥哥,因为马民问是不是宋桃的信,桃在外面习惯不。马民看到桃的谢民哥的礼物,脸没来由地红了。
马军没给宋桃回信,也没从哥手中收回宋桃的信压在枕下,他像把一件无关紧要的东西随手递给了哥。
宋桃没等到家里和马军的信,却意外地在教室门口看到了马军。那个明丽的上午,宋桃惊喜地望了马军,阳光是那么的绚丽,宋桃却感到阳光一点点地吞入军哥风尘干裂的嘴唇……
宋利想让马军和自己做买卖,如果有了搭档,宋利就租间临街的房卖日用服装。马军想想说,自己没本钱,不想和爹要钱。宋利说你只管进货,七三开,本钱他出。马军知道要想租个门面,把宋婶的家底都掏空也不够,资金流通怎么办?马军说自己想去当兵,当兵后考军校更容易。
宋利笑马军哪里摔倒哪里爬起,也就不再邀他了,依旧有滋有味地做自己的小买卖。
二灰猴在自由市场开了家租书、录像带的小铺,生意做得热热闹闹,二灰猴铺里有张枭的一半本钱。张枭临走时与二灰猴说了,学校放寒假来结帐。
二灰猴在帐面上做了些手脚,反正张枭远在徐州上矿院又瞧不见,二灰猴挣了钱,就大酒大肉地海吃。
党委书记与综采一队的队长领着穿白大褂的大夫走进了宋子的小院。昨天子夜时分,检查团的小车驶出了矿上,张卜仁让党委书记去通知家属,矿上秘密会议决定把死人卖给服务公司的小煤窑,只要小煤窑承担了责任,矿上给小煤窑三万元的井下设备,至于死户家属不上告,答应一切提出的条件。
宋婶一见穿白大褂的大夫走进自己的小院,腿肚就抽筋,队长对宋婶说,宋子碰伤了腿,请家属到医院瞧瞧去。宋婶吓的脸发白,穿着拖鞋迷迷瞪瞪地下了灰沙坡。
宋子已换上了干净的井下人死亡后的那种统一的肥大黑蓝衣服,护士把大面积的伤口像缝衣服一样缝好了,脸也洗干净了,涂了厚厚的石粉,画了眉,此时的宋子像熟睡了一样安祥。
宋婶一见宋子展悠悠地躺在病床上,不由身子一软,摔在了地上,一直跟随的大夫,熟谙地掏出针,给宋婶打了一针强心针。
宋老爹见灰沙坡的男男女女蜂拥入小院,正在不知所措,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大家又拥向了矿医院。
宋老爹说,儿子不能火葬,他要带儿子回老家去,死亡家属再没有什么要求了。这大大出乎书记、队长的意料。孩子都已年满十八周岁,按说享受不到什么待遇了,但矿上还是决定宋桃的学费以后由矿行政支付,另外加一万元的埋葬费,到年底分房时,给一套新楼房,宋利随时可办理接班手续。
矿上满口答应了宋老爹的要求,立马让木工房打棺木,派车送回,马拴柱要求陪一老一少扶灵回乡,队长说应该,工照常记。
晚上零时,一辆蒙着帆布的大卡车出发了,灰沙坡的男男女女在路畔燃起堆堆纸火,夜星凄迷当头。
宋婶住院了。马婶让马军去唐山领宋桃,和桃直接回村去,自己在医院照料宋婶。
灰沙坡的女人们断断续续地来看宋婶,临了抹着泪出了病房,过了两天,宋婶勉强能下地了,她惦记公爹年岁高了,利年少不懂事,虽说有马拴柱照料,但她怎能放心得下一双老少,再说她与宋子几十年的夫妻情,哪有不送男人的份哩。
马婶见劝不住,和马民陪着宋婶回了村。
刚踏上小村的界线,远远就望见村口搭的灵棚,鼓匠吹得锁呐幽幽咽咽,穿着白孝衣的宋利、宋桃跪在棂棚外,叩谢前来吊丧的村里人。宋婶头一歪,倒在了马婶的怀中,马民忙掐了宋婶的人中喊:“宋婶!宋婶!”
宋子死在外面,灵柩按村规只能停在村口。马拴柱怕宋老爹挺不住,劝老爹回村找旧识坐坐去,没料到宋老爹比他还刚强,里里外外照应的点水不漏,马拴柱才略感到放心。倒是村里人觉得宋老爹一滴泪也不落反常得很,劝宋老爹难过就放声哭会子。
宋老爹请来了阴阳先生,先生问了宋子的生辰八字,宋子排七出大吉、儿孙平安、家庭昌盛。
宋子如期下葬,大家劝宋老爹不要上坟地去了,宋老爹说,我一辈子只这么一子,不让我送他,我就一头碰死灵前。
白发人送黑发人,村人无不落泪,宋子的棺木刚入土,宋老爹一屁股坐在坟地上哭道:“宋子娘,我把儿子交给你了!”
宋老爹哭得一口气背了过去。众人忙着拍打,宋老爹再也没缓过气来,竞去了。
马拴柱后悔的捣自己的头,痛哭流涕:“你这个废物!宋子,马哥对不住你!早知会这样,说啥也拦着老爹,不让他到坟上来。”他觉得胸口一热,喉咙哽的难受,咳喇一声,一大口血喷了出来,众人大惊,忙赶上来劝,马拴柱定定神说:“没事,是废血。”
宋利、宋桃连遇突发的不幸,早哭得六神无主了,妈又在村诊所打点滴,只一味地依恋马拴柱一家,今见马伯以拳击头,哭得泪雨滂沱吐出血来,越发哭得树木都落泪了。
马民疼惜地位了宋桃的手说:“桃,快别哭了,你和利瞅瞅宋婶去,别告诉她爷爷的事。”马民怕宋桃、宋利哭坏了身子,忙差开他们,马军早跑回村请医生去了,希望医生能创造出一个奇迹来。
十九
宋老爹最终还是睡在儿子的身畔,再也不会去打扰任何人了。
矿上恢复了正常的运转,除了灰沙坡的人们啦哒宋子父子的死,感叹一阵,再也没有谁留意他的离去了。
转眼快过年了,矿上晋升为了一级企业,大到矿长小到工人都得到了一份不等的奖金,马拴柱和刘刚只要了自己的那级工,把自己那份奖金一并装入宋子的奖金袋,交给了宋婶。
矿上的职工都喜洋洋的,人人升一级工,个个得了奖金,今年的大年可肥了,家属怀揣了硬铮铮的票子进城购年货,给男人、孩子添新衣去了。
各大院校也放了寒假,新楼早已竣工,可迟迟不分,腊月廿八分房名单终于公布了。
综采一队上二班结过婚的职工并没有人人发到房,宋子分到了房,其次是队长还有几个刺头,名单里也没有马拴柱,队长说作为安检工,出了这么大的事故,队里不追究责任,已看到老工人的份上了。自然没资格要房了,马拴柱什么也没说。奖励金拿到手中,马拴柱还感到湿啦啦的,好像宋子的血,房子没发到,也在他的预料之中。
马拴柱曾在宋子出事的当天向队长吼:“你他妈还叫人吗?你忍心看宋子躺在这里?房子、奖金我都不要,我要把宋子抬上井。”当然他没把宋子抬上井,众人死命地劝,也只好罢了。可他总感到对宋子有种说不出的歉疚,所以当他看到分房名单中没有自己的名字,反倒觉得安心了。
矿上的工人没分上房的,大不了骂几声娘也就完了,倒是学校乱成了团,牛校长的家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牛校长打恭作揖,头胀如盆。
李文一家围坐在小炕桌上,李旭说:“我没意见,我想读研究生,要是能留校就留校了,即便不留校,也要去外面闯闯去,我学得专业比较吃香,到哪里也不愁。你们要不住楼房,没必要为我着想。”
李玥道:“我也没意见,将来嫁人,还怕没个巢?”
石书笑道:“没羞,将来怕也没人要你。”
“怕是抢不到手呢!”李旭冲妹妹做个戏谑的表情:“玥,我好好爱你哟!你的大眼睛明亮又闪烁!”这是李旭拾起李玥扔到纸篓里情书上的一句话,张枭写不出什么像样的话,引用歌词倒很恰当。
李玥跳起来打哥哥:“坏东西,偷看我的东西。”
“冤枉,我只不过从废物中捡起一两句话而已,关你什么?”
“好啦,别闹了。”李文拍拍桌子:“要是你们没意见,我和你妈就把楼房让给别人了。排房除了生火麻烦外,水电一样方便,最主要的是你们都在外面上学,搬到楼房越发冷清了。这里走到哪儿,都有你们的影子,再说,住惯了,一下子让走,反觉出它诸多的好来了。”
征求完孩子们的意见,李文便出了门,李文不愿搬入新居还有一个心底的隐痛,李文的房子让给了三代同堂的王老师。
李玥放寒假回到矿上才知道马军早当兵去了,李玥却不知道马军能去当兵还全凭了她老爸的帮助。
李文对张枭能去读大学,而自己的得意门生反而落了榜,一直耿耿于怀,他一直默默关心着马军,当听到马军想去当兵的消息后,特意买了几罐中华鳖精拎着知识分子固有的那份清高上了张卜仁家。
马军顺利地穿上了军装,灰沙坡的女人们问马婶花了几千有什么门路,马婶说一个钢蹦仔也没花,更没啥高亲了。灰沙坡的女人们撇嘴,想不到当今的老实人也会来虚的了,当个兵没有三千五千连体检的份也没有,没花一分钱,哄鬼哩。
马军当兵走前,又去看了看宋婶一家。
宋桃打发完父亲、爷爷,又请了半个月假陪母亲。宋桃对这天降大难,沉默了许多,人也瘦了许多,听到马军就要当兵走了,不由含了泪,取出自己的钢笔送马军。
“听哥说你想考军校,我没什么送你的,要是你不嫌弃,就收下这只笔吧,这是我爹为我参加高考时买的……”宋桃强忍了泪说:“到时,我就不送你了,希望早一天听到你上军校的消息。”
马军眼睛有些湿,知道这是宋桃珍贵的东西,不忍心收,又怕宋桃多心,接过笔说:“桃,我希望再见到你时,你不再眼泪汪汪了。桃你忘了我落榜时你对我说的话了?‘马军,我相信你是强者!’桃,我也愿你是强者,你要成天哭个不止,宋婶不更伤心了。桃,坚强点,你笑笑,你笑了,我准一路顺风。”
宋桃破涕而笑,“你和民哥不要当我还是小孩,好不好,前日民哥还巴巴拎了只铃铛鸟给我。”
马军这些日子第一次见宋桃笑了,也不由笑了:“这多好看!要再哭,可老了。我哥不会讲话,心眼实在,看你成日哭得泪人儿似的,怕你伤了身子,上了好几天山,才抓住了这只铃铛鸟给你解闷儿。”
马军走时不让家里人去送,马民,宋利却一直送的车没影了,才回了家。
宋利办完接班手续,紧接着就办了停薪手续,宋婶也赞成,不愿儿子再下井了。
宋利就用矿上给的一万块钱租了个门面,装修后开了一家“生活便利园”,宋利做小买卖时结识了一个常被人欺压的叫菊的卖菜的小姑娘,宋利请了菊站柜台,一个月基本工资一百八,卖得多提成多。自己跑天津、石家庄进货。
宋利的货真价低,吸引了不少顾客,日久了职工家属都知道:自由市场北面有个“生活便利店”。灰沙坡的女人们更喜欢上“生活便利店”购物。每每宋利采购回来,便三三五五地相跟了去宋利的店瞧瞧来了啥新鲜货,有的即便不买,也爱跑来看看,用手揣揣布料,摸摸衣物,这才满足地回了灰沙坡。
二十
马军把姐马丹汇来的二百块钱都买了复习资料和书,穿上军装的马军比父亲年轻时又英俊了几分,透着一股掩不住的风流倜傥。
半年过去后,马军在部队渐渐显出他的才能来,开始马军仅帮连队办办宣传栏,给所属内部小刊物写些文字、篮球赛上显显身手。一个偶然的机会,马军借到了宣传部,马军的几篇散文登上了《解放军日报》,引起了人们的注意,特别是马军的讲演稿很具特色,深沉凝炼,又不乏军人的魄力,很得上司的赏识。
马军没想到报考军校的表格遥如红日,只见其华,却不能亲近,连队说马军参军时间过短,不予考虑,马军知道名额有限,这个说法仅是个理由,马军忽略了自身太锋芒毕露,尽管上司颇赏识他的才干,但作为人的人却不愿别人在自己面前棱角分明,引深了便是自高自大,正因为赏识毛遂的人太少了,所以毛遂自荐的典故才流传至今。
马军没能争来报考的名额,却又回到了以前的连队,天天操练,单调乏味,马军每日枕了散发着书香的资料入眠,渴望机遇降临到自己头上。
一个意想不到的机遇就发生在那个上午。
马军他们连队正操练正步,连长觉得马军的正步有些拖趿,所以请他出列,立正!向前走!
闲来转悠的司令踱到正在操练的队伍前,连长双脚并拢、立正,标准地向上级行了个军礼,司令随意问着连队的情况。
马军甩着臂膀一直向前走着,一米多高的墙横到了面前,马军听不到向后转的命令,他连一秒钟也没停留,飞身一跃,翻上了墙,一抬腿,正步走下。
列队的士兵随着马军的一跃,齐声轻啊了一声,连长、司令部长回头看时,正是马军正步走下墙的一瞬间,连长顾不上司令了,冲向角门,新中国成立至今没有哪个连队训练正步出事的!
司令也跟了过去,马军在落地一刹那本能地想持平倾斜的身体,但他下时迈的是正步,不可能向跳墙一样安然无恙,马军伸手支了一个坠地的身体,左脸还是感到了一阵刺疼,胸口也隐隐发胀,他闭闭发黑的眼睛,挣扎着站起,继续向前走,胳膊上的血随着甩开的胳膊洒下点点血珠儿,阳光里刺目惊心地殷红。
惊得连长瞠目结舌,回过神,急得大喊:“立定!立定!”
马军伸出的腿在“立定”的口令中硬生生地收回,站在了原地,因为没有思想准备,又摔得不轻,马军站住的瞬间,身体不由自主地摇晃了几下,但他的脚却像生根了一样纹丝没动。
一直静观的司令不由被年轻人的毅力与勇气感动了,喊了声:“稍息!你可以休息了。”马军很想坐下,他感到脸上痒痒的,随手一擦,血缓缓地淌下。
连长喊来俩个士兵搀着马军去了卫生所,司令随连长慢慢往回走,眼前总忘不了年轻人甩着胳膊迎着阳光大踏步走的情景,连长简单介绍了一些马军的情况,司令部长感兴趣地说:“过后,让小鬼到司令部找我。”
马军伤得并不重,自小爬高蹦低,又在连队训练了半年,要是像平日跳墙一样跳下,根本伤不成这样,大不了蹲得腿生疼。马军的左胳膊拉了道口子,缝了三针,脸蹭破了皮,用盐水清洗了面部的沙石,擦了药,马军就和战友回到了宿舍。
马军从司令部回来的第二天就接到了报考军校的表格,马军对考军校,信心百倍,成绩下来后,马军的成绩列所在部队榜首。
马军对着张榜在部队墙上的大红榜,站了很久,马军感到阳光正灿烂在心头。
廿一
马拴柱退休了。退休后的马拴柱又找了份看门房的工作,工作很轻闲,收发报刊信件,看守工人的自行车,一月下来拿一百五十块钱。
马拴柱换下了一年四季的灰蓝工作服,穿了儿子倒替下的旧衣服,儿子嫌不时新的衣服,马拴柱穿着还嫌时新。
马丹给爹扯了身毛料,马拴柱唠叨了好几天女子不会过日子,贵巴巴的给个退休老头穿这么精贵的料子,还不是糟踏了。马拴柱临了还是把料子给马民做了身西服,他说自己穿了这衣服,不是他穿衣服而是衣服穿他,走坐都得躲对,麻烦死了。
马丹见弟弟穿着西装,高大笔挺,瞧着也心亮,又给马民买了件衬衫、一双棕色的牛皮鞋。
马丹的男人开车能弄几个活钱,空车回矿时,免不了代人捎点东西,人家过意不去,扔下点钱,也有丢下一盒烟的,马丹自己也在选煤楼工作,月月也挣不少,日子富裕了,不免念起爹妈的辛劳,回娘家时,常大包小包地拎了一串,让灰沙坡的女人们瞧得眼热。
马婶收拾好家,在灰沙坡坐了会,不见宋婶出来,又怕她躲在家里伤心,便拎起毛线活向宋婶家走去。
宋婶没有搬到新楼去住,新楼留着给宋利娶亲。马婶走过两家石建小院,又穿过仅容俩人并行的小巷,就进了宋婶的小院。
“他婶子,忙啥呢?”
宋婶头上包了块毛巾正撕棉絮,马婶把手中的毛线活放在柜顶上说:“咋不告诉我一声,我和你一块撕。”
“你坐。俺也是乘闲着,撕了,用包花布包好,省得办喜事时手忙脚乱。”
“利有中意的女子了?”马婶撕着棉絮问。
“没有,俺想着迟早也得缝被褥,不如闲时早早预备上。”
“我看给利站柜台的女子就不错,人样儿也端得出,人又忠厚,家庭也和咱相当,将来过了门,婆媳准能处好。”
“菊倒是个好女子,可比咱利小三岁呃,也不知俩个孩子咋想,现今的小子女子可不比咱那会。”
“听说如今时新五彩被面,咱以前备下的尼龙绸被面派不上用场了。前些时西坡的李婶娶媳妇,人家女子就让换五彩的哩,不换,还不进门哩。”
“真有这事?”
“可不!如今的女子都要五金了,娶房媳妇好几万元哩。”
“现今的女子金贵死了!说起来了,前些时丹给民领来的女子,因为啥没成?是不是东西要的多,拿不起?若是缺钱的话,先从俺这里拿上。”
“唉,真是儿大不由爷管。民平素顺眉顺眼,可在亲事上倔的要命,啥是东西要的多?他压根没瞅上人家女子,谁知他要个啥样的?对象不去看,媒人领来了,他比人家女子还怕羞,头也不抬,一问三摇头。真正要气死他爹了!”
“民也不小了,该不是心里有人了吧?”
“要那样就好了,领回来,还省了谢候媒人了。哪里有了?我看正像他爹说的,越大反倒长出倔筋来了。”
宋婶和马婶的话题从针线、米面转到了小子们的婚事上,想到钱越来越不值钱,女子的眼光越来越高、儿子的心事也不明了,不免感叹了一阵。
天擦黑时,宋利回了家,告诉马婶茹回来了。
马婶想起今天是周末,可不茹该回来了,欢欢地回了家。
马茹又窜高了一截,茹的头发也留长了,齐刷刷地披在脑后。
马婶往地下一瞅,才发觉女儿穿了双高跟白皮鞋,马婶不由笑了,再长得快,也不至于一星期就长一截的。
女子大了,爱打扮了,月月的花销超出了马军的一倍。马拴柱唠叨她几句,马茹就委屈的流着泪,一一数出班里的女孩穿得有多洋气,自己多寒酸,听得马婶也含了泪,啥年代了还用老眼光看事?马茹心里偷偷笑了,她从没告诉爸妈,大哥大姐还给她零花钱。
马茹没和妈讲几句话,抓了一把爹喝酒的花生米,找同学玩去了,马婶还没看够,女子又没了影。
马茹穿过熙熙攘攘的自由市场,嘴里嘟嚷:“都不在家里呆着,黑乎乎的有啥逛头?真是矿上的人,水平让人不敢恭维。”
马茹忘记了与同学们逛街,市里的拥挤远远比矿上密集。马茹只顾让身边的自行车,不防撞在对面来人身上,把对方手中的录相带撞落了一地,马茹忙帮着捡:“对不起。”抬头见是张枭惊奇地说:“你不是在徐州上矿院吗?”
张枭愣了一下,笑道:“我生了场小病,休学一年。”
张枭望着马军的妹妹,出落得快认不出了,虽说没李玥秀丽,但在矿上也算个美人儿了,打扮得蛮洋气,甜乎乎地粉脸,一双眸子顾盼生辉,隆起的乳房丰满的像个圆鼓鼓的馒头,刚刚撞在怀中的感觉是那么惬意。
“马茹,越长越漂亮了。”张枭接过马茹捡起的录相带笑道。
马茹脸红了,马茹并不晓得张枭早让学校开除了。第一学期张枭还勉勉强强跟得上,到了第二学期门门亮红灯,张枭以为进了大学可以逍遥自在了,懒得留意功课,隔三差五给李玥寄封求爱信,信如沉海底,张枭还乐此不倦,等到学校让他卷行囊归家的时候,他才感到了不舒服。
张枭回了家,让张卜仁刮了一耳刮子,张枭一气之下跑到二灰猴家,连家也不回了。
贾琴心疼儿子外面吃不好,哄劝着张枭回了家,张卜仁气得连女人也懒得理了。
贾琴恨小子不争气又疼儿子受冷落,少不得抱怨几回,张卜仁越发火上浇油,想他辛辛苦苦挣来的家业,小子比阿斗还扶不上墙,怎能不心痛!如今又见女人一味纵容小子,索性连女人也骂得一文不值。
贾琴哪受过这个委屈,脱口冒出:“下贱恶心有谁能比得了你?连自己的女人都拱手让人!”失口而出,贾琴悔得脸都白了。
张卜仁的脸顿时涨得像激怒的公鸡:“天下竞有你这样无耻的女人!你也别给脸不要脸,逼人太甚,我已经给你很足的情面了。走在外面,谁不让你三分,你还想什么?”
贾琴举手要打,手还没到张卜仁脸上,就被张卜仁抓住,顺势一甩,把贾琴甩出老远,跌在了床角:“贾琴,你瞧瞧你!堂堂科长比泼妇还泼妇!我都替你脸红!”
张卜仁甩门而去,贾琴靠了床沿,泪水滂沱而下。
当初矿上流传“宁喝贾琴洗脚水,不喝一瓶桔子水。”贾琴长辫甩得矿上难人的心痒痒,但谁也没张卜仁胆大,贾琴下夜班的路上,张卜仁拦了她说我要娶你!贾琴还没回过神来,唇上就印上了张卜仁的热唇,张卜仁的舌,长驱直入,吻得贾琴头昏脑胀,软塌塌地倒在了张卜仁的怀中。
张卜仁当上区长时,要请矿领导,酒席上贾琴一一敬酒,党委书记悄悄在她丰腴的手上掐了一把,贾琴手中的酒杯落下,洒了党委书记一腿,张卜仁忙着拿毛巾擦,抱怨女人连杯酒也端不好。
以后的日子党委书记成了张卜仁家的座上客,不久张卜仁提升为副矿级,党委书记年老告退时,张卜仁正对着矿长的坐椅微笑。
退休后的党委书记渐渐消失了,倒是贾琴外出时,时常有年轻美貌的女人悄无声息地溜入张卜仁家,张卜仁厚厚的帘栊垂得低低的,成了矿上一帘绯红的风景。
廿二
临近元旦,宋桃又收到马拴柱汇来的钱,自宋子去世,马拴柱在给马军一月的生活费中又加了五十元,照数寄给宋桃。宋桃向妈说起,宋婶含了泪说,你哥经营个店,比上班强多了,倒是你马伯又供上学的又攒娶亲的,日子紧紧的,不要吧,又怕伤了你马伯的心,也罢,等到你民哥成亲时,咱多拿点线,现在退了钱,倒生分了人心。
宋桃又有宋利寄来的生活费,钱花不完,每学期把节俭下来的钱如数交给妈,宋婶用红布包了。压在箱底,等民结婚时,打开红布里面竟攒了七千多块。
李玥见宋桃拿着汇款单出神,便知不是宋利寄来的,想到马宋俩家的情义,李玥既感动又有些酸意。
宋桃和李玥上高中时,俩人的成绩一直紧密相依,到了大学俩人又分到了一个班同居一室。许是寒门出人才吧,宋桃学习优秀又是班上的学习委员,每学期的奖学金轻松在握;李玥喜欢大夫的白大褂,真正学医了,李玥才知美丽不等于现实,李玥却写得一手好文章,任校报编辑,李玥的一袭白裙、一头栗色的长发走在校园中颇吸引男生的目光。
李玥、宋桃谁也不愿相信,她们一直在学习、生活中微妙地竞争着。
宋桃的情感是外露的,她读《简。爱》没那种振动,她弄不明白李玥读了几遍的《红楼梦》还唏嘘不已。有时她忍不住偷偷打量李玥,比自己最少矮半头,四肢修长,栗色的长发,光洁白皙的额头,眉峰浓淡相宜,一双无法描述的眼睛下,笔挺的鼻梁与小巧红润的嘴巴相得益彰,恰似一株烟雾中的白荷。如果把这一切移植到她宋桃脸上,一定无丝毫美感。宋桃长的颇像她的母亲,丰腰高大,头发乌黑,眸子像她的头发一样黑亮,宋桃丰满的像个水桃儿。
转眼到了元旦,大三的新年联欢会上同学们热情高涨,舞点旋转飞扬的笑脸,系主任的儿子孙皓搂着宋桃像流星一样滑翔:“再实习一年,我们就毕业了,你有什么打算?”
“回矿当大夫呗。”
“你想不想留校?”
“不想。”
宋桃的舞跳得一般,所以宋桃跳得很专注,宋桃怎能割啥的了母亲、哥哥?孙皓对宋桃的回答颇意外,以宋桃的成绩,再让父亲从中周旋周旋留校是没有问题的,可宋桃如此坚定的回答,倒把孙皓想说的话堵得出不了口了。
会餐席上一位同学提议击鼓传花为令,提议立马得到了响应,花传到李玥手中鼓点停了,李玥握了花,沉思了一下说:“我为大家朗诵叶芝的《当你老了》吧。”
深沉舒缓的诗句像从李玥心底澹澹流出,飘入同学们耳朵,又顺着耳流入了心田,溅起点点涟漪,男生静默地凝视着李玥,不知将来谁是聆听这美妙声音的亚当?
李玥沉静在叶芝的情感里,眼睛看到的却是马军潇洒的身影,李玥无法掩饰幸福的微笑。这首诗李玥上高中时就读过,可从没像今天这么深刻地感到这首诗的内涵。
早晨李玥刚刚收到远在西安读军校的马军的信,信里只有一张皑皑白雪映梅的贺卡,贺卡背面是首叶芝的《当你老了》,没一字祝贺之语,李玥却幸福的比那枝傲雪的俏梅还动人。
李玥一直弄不懂马军爱的是她还是宋桃,宋桃与马军青梅竹马,宋桃深爱着马军,这是李玥很久以来无法排解的心结。
李玥也曾想过放弃对马军的情感,压抑久了,反而像火山一样沉淀了更强烈的熔浆。
假日马军邀李玥到西安游玩,并没忘记宋桃,三人同行,马军对宋桃亦爱护备至,李玥一直处在重重矛盾中,她渴望马军的爱情,也珍惜宋桃七年的同窗情,更不愿伤害宋桃,她想恭手让出马军,又忘不了马军握了她的手的那种惊心动魄的沉醉感。
当她一收到马军的贺卡,那种心跳,让整个身心都幸福的颤栗了,李玥便知道,她宁可失去自己美丽的眼睛,也不可以没有马军。
宋桃看到李玥快乐的一双眸子生辉,她的心禁不住收紧了,目光暗淡了,几年来她一直不愿承认军哥爱李玥的现实,她看到马军寄给李玥的《红楼梦》、《简。爱》、《巴黎圣母院》,她总安慰自己,他们只不过爱好相同罢了。
宋桃没有打开信,马军寄给她的贺卡是公开的,龙飞凤舞大大的四个字——新年快乐!
宋桃望着沐浴在爱情中的李玥,大厅犹回荡……
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思昏沉,
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
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
回想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
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垂下头来,在红光闪耀的炉子旁,
凄然地轻轻诉说那爱情的消逝,
在头顶的山上它缓踱着步子,
在一群星星中闪隐藏着脸庞。
“她多像个幸福的安祺儿!”宋桃悄然离开了大厅,除了孙皓抬眼望了宋桃,再没人留意宋桃,大家都走入了叶芝的情怀。
银白的校园,宁静无语,偶尔飘来同学们一阵笑声,又像头上的雪花一样飘去了。
宋桃默默走着,风掀落了她的围巾,她说索兴随意搭在脖上,任凌冽地风抚过面颊,她有种欲哭无泪的伤疼。爹走了,爷爷也去了,军哥……
桃坐我的花轿!马民蹲下身,让宋桃上他的花轿,我做桃的新郎官。
不!我的,桃坐我的花轿!马军霸道地拉过桃,桃,你要谁做你的新郎官?
我要军哥哥做新郎官。宋桃红红的小嘴巴像小小的月儿弯起,我坐军哥哥的花轿。马民讷讷地退后了。
呜啦哇啦!呜啦哇啦!马军扶着两头系了红布条的竹杆前行,到了摆着碎瓦破碗片的灰沙坡台阶前。
马军和宋桃开始拜大地,宋桃说我还没蒙盖头呢。宋利说,你们等着,我去取妈的红头巾去。
宋利取来红头巾,马民嚷着家家不好玩,众人又石头剪子布,开始玩冰棍。冰棍,人便随着喊声冻成了不移窝的冰棍,冰棍消了,人就开始绕圈儿跑,眼看要让卖冰棍的人抓住,又冻成了冰棍。
宋桃走在银装素裹的大学校园里,感到自己冻成冰棍儿,不想消了!
廿三
张枭问马茹马军什么时候放假,最近来没来信?
马茹对哥哥的同学交往泛泛,他们把她当作小玛茹茹一颗,而她对他们也没多少兴趣,她自有自己的朋友圈,再说她也不爱和二哥一块玩。二哥不像大哥那样处处让着她,二哥对她比老爹还严厉,她考上卫校的时候,二哥送她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还有一本钢笔字帖。马茹颇不以为然,书翻了几页,便扔到宿舍,再也不理会它了,字原本不想练,但马军每周都要她带回练习的字帖,马茹内心颇惧二哥,少不得练练字,等到二哥当兵一走,马茹随手扔了字帖,顿感如出笼的小鸟,除了功课不得不结业,什么都懒得理会了。
张枭随着马茹在自由市场溜哒,反正无事可干,录相、台球腻了,跳舞也没个可心漂亮的,一见当年那枚青青不起眼的玛茹茹脱落的娇红欲滴。张枭的脚不由自主地跟了上来,他才不在乎马军回不回来,他巴不得马军永世消失在这片黑土地上,他有话无话地闲扯,想着如何才能走近马茹。
路过二灰猴的录相带小铺,小铺扩建成了里外套间的录相厅、外租录相带、内放录相,门票2元。
张枭停脚笑道:“进来看会录相,前些日子买进一套家庭影院,效果还不错。”
马茹说:“我要找同学玩。”
“哪里不是玩?你是不是怕我?且不说咱们是校友,就拿我和你哥的同窗情,你也不用担心了,进来吧。”
马茹在城里见过商店里出售家庭影院的成套电器,可矿上还没听说谁家这么堂皇呢。
马茹走进录相厅、室内光线暗淡、帘帷厚重。二灰猴认不得马茹,张枭说同学的妹妹,又回头问马茹看什么带。二灰猴拍拍张枭的肩,爱昧地悄声笑道:“鲜嫩够味吧?”
“去!”张枭沉下脸来,二灰猴吐了舌头,他妈的在老子面前装什么大瓣蒜?二灰猴自然只能心里想想,再也不敢多舌。他怕的不是张枭,他怕的是张枭的矿长老子,他也怕张枭拉了资金,自个干去了。张枭一走,且不说工商税的门难顶,公安局早查封了他的录相厅。
马茹拿了一盘《欢颜》,张枭猜度着马茹的爱好又拿了一盘《碧血剑》。
马茹为剧中的爱情感动,马茹对音乐有种天性的爱好,《欢颜》的主题歌的音乐一直贯穿全剧,而且女主人公一直弹着吉它唱,马茹到了最后,竟能跟着唱了。张枭瞅得眼都直了,马茹轻合的红唇比胡慧中的红唇真实多了,屏幕给人种遥远感,身边散发着脂粉与女孩特有的气味很让张枭沉迷。
张枭送马茹回家的路上,给马茹留了手机的号,告诉马茹有事打手机。
马茹的手无意碰到了张枭棕红色的皮夹克上,柔软光滑,散发着好闻的皮革味。这大概就是广告所说的意大利真皮吧?
马茹偷眼打量张枭,大方脸、挺鼻、阔嘴,肤色显得有些苍白,全身上下穿满了名牌,好几千才能穿出这么气派的风度吧?
“我到家了,你别送了。”马茹在灰沙坡前住了脚。
“有事找我,随叫随到。”
“你回去吧。”马茹说着兴兴头头地上了灰沙坡,石级台边一个黑墟墟地影子重重地咳了一声,马茹吓了一跳,侧脸瞧去,见爹圪就在石级墩上,嘴里的香烟或明或暗。
“爹,大冷天坐在这里干啥?”
马拴柱站起身:“那个油头粉面的小子是谁呀?”
“什么粉面白面的,人家是二哥的同学,顺路送送我罢了。”
“呸,腌臜你爹,你爹老了与年轻人不甚打交道,可看人比你强多了。看看他那行头,也不是啥好货色。”
马茹不爱听,抢着进了院。
马婶问女子天这么晚了,咋才回?马茹说在同学家玩,聊的迟了。马婶说你爹又出去瞧你去了,你没见?马拴柱已掀帘进了屋,马婶便忙着摆饭桌去了。
马拴柱盘腿坐了,马民打开二锅头,先给爹盅里满上酒,方给自己满上,俩人抿着酒,有滋有味。
马婶看着女子上了炕,给女子盛了饭,递到手中,才给自己拿了碗,跨在炕沿上吃起来,炕上坐四个松松的,但马婶习惯坐在炕边,谁要个调味盛个饭方便了。
“又是馒头。”马茹嘟哝。
“明就给你包饺子吃。”马婶把自己碗里的肉悄悄挑到女子碗中,偏让马拴柱瞧在了眼里,他斜了女子一眼说:“一个女子嘴馋馋的像啥?”
“爹,我给您满上。”马民忙茬开爹的话,“茹也大了,您以后少说她些,我想学校伙食不好,天天吃馒头,回来换换口,也不算啥。”
马拴柱闷头喝了口酒,顿了一会问:“听说咱们矿上新来了个生产矿长,人们说挺有手腕的。”
“嗯,上任一个多月了。爹,你还记得您队的刘刚吗?”
“咋不记的,他咋啦?”
“刘刚上个月结婚了,还领着新媳妇给宋婶送喜糖去了。娶的是他们区长的二女子。”
“哦?”马拴柱抬头瞅了眼大小子:“我看你和利也老大小小了,早该有个女人了,刘刚比你们还小呢。”
“先给利忙活吧,宋叔没在了,宋婶也软绵,他们在外也没个人手。我去利的店里,看利和菊蛮相好哩。”
“真的?”马拴柱高兴地抿了一大口酒,宋子去了三年多了,马拴柱想起宋子,禁不住心中热辣辣的:“民他妈,你抽空探探女子的话,要愿意,到她家提个媒。”
“说风就是雨,如今时新自搞,到时去喝喜酒就行了。”
“哪咋行?孩子们是他们,咱大人可得走个礼法哩。”
“也是。如今的小子,女子不知一天想啥哩,就让你操心!”说着瞅了马民,不知小子想要个啥样的女子,左不成,右不成,和自个一般年级的婶子们多数都抱孙小子了。
马民忙垂了头,装作没瞅见,夹起粒五香花生米,慢慢嚼着,马拴柱闻言心中一顿,不由瞅了马茹,马茹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马茹正想着走时,怎向哥要五十元钱,她根本没理会他们说什么。马茹和同学逛商店时,看对一个漂亮的化妆盒。六十多块,马茹兜中才有十几元,她吃着饭,还惦着打开化妆盒那股扑鼻的香味儿。
“过了年,再实习一夏天,茹也该毕业了吧?”
“可不。”马婶疼爱地瞅了女子一眼。“军来信说,他们要去南方实习去,也不知今年军回来过年不?”
“小子家到哪也放心。桃回来不?”
“前日,宋婶接到桃的话,桃说一放寒假就回,还说想吃她妈焙的黄脆的馒头片呢。”
马拴柱不由笑了:“这孩子。”
“二灰猴他们录相厅从利店买了好多大绒窗帘,人们都说那儿放乱七八糟的带子,常有‘白粉’鬼们常出入哩。”
“就没人管?”
“录相厅有张枭一股,所以矿上公安科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人硬告,也装作不知。”
“呸!我就不信没了王法,我倒要看看,他父子临了能落个啥下场。”
马拴柱一想起宋子、宋老爹的死,心里就堵得慌,握了酒杯惘惘出神,忆起与宋子喝二锅头拉亲家的日子,恍如昨日,何曾想到孩子们都已到了论婚嫁的年龄了。
马茹回到学校的第一件事就是奔往商店,班里也要买拉花布置教室,新年晚会要办的红红火火,放起假,大家就要回各自所在地实习了,明年的新年还不知什么地方过呢。
马茹和学宿的伙伴们争着用马茹的化妆盒打扮,马茹最喜欢这清香的银粉口红了,马茹化完妆,站在大镜前自我欣赏,一边告诉室友,不要争着把化妆盒掉在地上。
“马茹,你哥来看你来了!”楼下的同学喊道。
马茹奇怪地噔噔蹬下楼,刚刚回校,哥咋来了?
校园打着一辆红色的夏利车,夏利车前站着一个穿棕红色夹克的男孩。
张枭!马茹迟疑的停了脚,张枭像老朋友一样走到马茹跟前:“马茹,新年快乐!”说着递给马茹一个长方形的大盒子,外面用闪闪发亮的包装纸包着,, 上面还打了一个漂亮的糊蝶结,马茹不知里面是什么:
“我不要。”
“为什么?”
“不为什么。”马茹回头向楼上看,玻璃窗上挤满了压扁的鼻子,“你有什么事?”
“给你送新年礼物呀。”
“为啥给我?我不要。”
“别说不!”张枭耸耸肩,学着影片里的绅士:“因为你是我的小校友。”
马茹又闻到了皮革好闻的气味儿,长这么大还没有谁如此气派地“打的”给她送新年礼物呢!
“好吧,过后我给你买礼物的钱。”
张枭笑了:“拜拜!”
红色的夏利车转眼消失了,好像从没在校园停留过,女孩子们呼啦冲下楼来:“是什么呀?快打开瞅瞅!”
吉它!一把好漂亮的吉它,一点不比胡慧中在《欢颜》中弹的那把差。
廿四
马军在读高中时就爱到李玥家玩,特别是李文的大书橱更吸引着他,马军捧着书能在小凳上一坐一下午,要不是李玥拿了他的书,让他上桌吃饭,马军可以坐到第二天拂晓。
爱书的人更爱读书的人,久而久之,马军成了老师家的坐上客,翻书橱时如拿自家的东西。
李文常托了眼镜,我教的学生可以说桃李满天下了,要说有个性成大器者,莫属马军了。石书笑他,不要偏爱哟,小心别的学生唾你。李文哈哈大笑,孔子弟子三千,留名贤者莫不过于路、冉有、公西华而已。
马军参军后,常有小文字发表报刊,李文破例增订了份《解放军日报》,每天拿到报先到副刊找马军的名字。李文有个剪粘本,上面只收集马军的文字,李文读到《中国青年报》迎教师节特刊版上马军写的散文《李文老师》,禁不住泪光莹莹。
马军开篇的第一句话是“我新学期报到迟到了,竟把前来开门的李文老师的眼镜撞到了地上,李文老师好长时间戴着裹了白胶布的眼镜上课。”应该说马军的文字是平实的,但文字蕴含的那股清新真挚的情感让马军从执笔就走上了一条正确的道路。这在他以后所从事的工作中,少了没必要的弯路。
马军出身普通的工人之家,这让马军从小就懂的要想成功,必须付出比别人更多的努力,他每走一步,都得自己扫平坎坷,他从没想过等父母铺平道路,顺顺当当走向成功,所以当他遇到挫折时,能很快调查好自己的情绪,养精蓄锐等待下一次拼搏。
马军对于能上军校的机会特别珍惜,马军拿甲等奖学金,他已经很少向家里要生活费了,他的散文、小说见报的次数渐已频繁,也能得到一笔不小的收入。
马军在夜深人静时,常常想起李玥亮如星辰的眸子,但一到白天,马军忙于学习,也就淡忘了。有时一袭白裙飘过眼前,马军会凝了神,李玥栗色的长发便飞满了心田,让马军坐不下来,马军想给李玥写封信,告诉李玥,他很想她的眼睛,还有她那头栗色的长发,马军仅在校园转了一圈,就又回到了教室。
快进入实习了,李玥即将告别校园,马军终于决心放飞心中的渴盼了。
马军收到李玥的回信,心忍不住砰砰狂跳,马军相信李玥爱他,可他还是没来由地心跳,马军把信放入衬衣口袋,在校园转了一圈,方靠在一株青松树上,打开了李玥的信:
军:
炉火等你共同守候,
诗卷等你共同翻阅!
玥玥
马军念了几遍题在两心相印的贺卡上的娟秀小楷,回身抱了青松摇晃,积雪纷纷坠下,打在马军仰起的滚热的脸上,马军也不躲,快乐得大笑……
青松摇曳,把马军兴奋的笑声送上了湛明的天空,年轻的声音回环上空,马军与其说拥有爱情的兴奋,不如说有种征服黑土地的骄傲。
马军生活了廿来年的那片黑土地,马军看惯了灰沙坡女性纯朴的个性,听惯了灰沙坡女人浓厚的乡言,当马军一看到李玥雅致的妆扮,眉宇所散发的书卷气,马军就有种想离开灰沙坡,走入蓝排房的冲动。
年少的马军常夹着书坐在山峦的玛茹茹丛荫下,有时读的累了,马军便抱了书,凝望着灰蒙蒙的煤矿。
灰沙坡密集的房屋,像蜘蛛网一般,青一色的炉火碴子捶顶的屋顶,堆着木柴墩儿、桦皮,院里晾着灰蓝的工作服,院墙下码着黑色的煤块,女人们像蜜蜂一样嗡嗡地穿梭其间,马军不知将来宋桃是不是也是涌向千万只大军中的一员。
因常年经煤屑粉刷的红楼亦成了黑红楼与选煤楼的钢筋铁架齐肩矗立矿上,马军对红楼房总有种遥遥的陌生感兼一丝说不清的压抑感,马军不知对张枭的厌恶是否缘于对红高楼的不感冒。
当马军走入在高楼陪衬的纤小的蓝排房时,他闻惯了粗犷语言的耳朵,又嗅出了几缕酸腐的气息,马军回到灰沙坡,女人们在众目睽睽下肆无忌惮地抽出硕大的白奶子喂娃娃的情景,又让马军不由想起宋桃隆起的胸脯,马军让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忙又逃到山上来,书散发出的清香,又让马军想起李玥飘飘的白裙来,黑黝黝的大地间,像云一样洁白,纤尘不染的纯白让马军浮躁的心境一派平和。
李玥浑身散发着高楼的气派,透着蓝排房的书卷,唯独没有灰沙坡的大嗓门,而李玥又是出色的美丽的,矿上的小子们能与李玥一起走走路,亦感到无限的幸福了!
灰沙坡的小子拥有了李玥的爱情,像充足气的皮球落地有声地蹦回了自己的宿舍,舍友告诉他教导主任有请,马军有点扫兴,做学生的最怕教导主任的邀请。
教导主任告诉他一个意外的惊喜,《解放军日报》社特意来军校招聘俩名驻军记者,马军是入选的一名。
马军这一夜兴奋得辗转难眠,长耿星亮起时,马军才带着对未来的憧憬走入了梦乡。
廿五
张枭第一次见到女人赤裸的躯钵,是被张卜仁一耳刮打到二灰猴家的夜里。
二灰猴鬼鬼祟祟地从床下鞋盒拿出一盘录像带说看了,他妈什么烦恼都没了。尽管是录像带,张枭还是感到体热耳鸣,屏幕上象蛇一样扭动的肉体,让他感到一种兴奋的恐惧,恐惧中还透着压抑不住的新奇与冲动。
张枭早听说过这种带,可从没看过,此后张枭又看了两盘,张枭与二灰猴的朋友也渐渐熟了,二灰猴的朋友问张枭想不想像录像带上的练练,李枭想到了李玥,张枭说还没有女朋友。
二灰猴的朋友有天领来了个妖艳的女人,张枭望了女人黑洞洞的熊猫眼问:“你女朋友比你大多少?”
“唉!什么朋友,黄米!”
张枭好奇地看女人登了鞋,坐在床上,没穿袜的脚苍白,与涂着朱红色的指甲油的脚指形成了鲜明对比,显得脚越发的纤巧苍白,指甲越发的鲜红。
女人冲张枭笑,裂开的嘴唇要掉下唇膏油脂来:“你有‘料面’吗?给我一包,我今晚就赔你。”
张枭吓了一跳,回头望了二灰猴和他的朋友。
二灰猴冲女人一瞪眼?“你他妈瞎咧咧啥?这是张矿长的小子,再胡嚼,就送你进去蹲两天去。”
女人笑得花枝乱颤:“张矿长没长着家伙,我他妈就不信他那家伙就安份了!”
张枭听得脸彤红,张枭的眼睛映出床上扭动的肉体,他猛地夺门而去,身后追出一串爆发的大笑。
张枭梦里与那个妖艳的女人干录相的事,醒来身下湿乎乎的。
张枭一见到马茹后,一直创造机会与马茹接触,一来二往张枭便知道马茹比李玥好追多了,马茹爱慕繁华与富贵,而且比较现代。
马茹放假后,想把吉它还给张枭,可她又想起自己说过要给人家钱的,可放假了,马茹找不出向家里要钱的理由。她特意去姐家呆了两天,临走时马丹给了她五十元,还不够吉它的钱,马茹便买了条真丝绢巾围在了脖上。
张枭对马茹说,你再提钱,就把吉它扔到垃圾堆好了。张枭回头又送了马茹一套高档化妆品,马茹渐渐习惯了张枭的礼物。
张枭带马茹到舞厅跳很流行的点式舞,张枭的舞步娴熟,节奏感强,马茹的脸红扑扑的,流彩的音乐滑过马茹柔嫩的手臂,马茹感到青春是如此的绚烂,沉迷地投入张枭怀中……
张枭说:“我爸妈今天都没在家,咱们到我家玩玩去,你还没到过我家呢。”
马茹早想成为红楼的主人了。她也想瞅瞅一矿之长的家是什么样子,点点头,出了舞厅。
马茹曾在很小的时候就问妈,红楼真高真漂亮,咱们咋不住红楼房,要住在灰沙坡呢?风来了,晾在院中的衣服一层黑煤屑,脏死了,马婶没料到女子会问她这个,马婶也没想过亦觉察不出灰沙坡有什么不好,至于黑吧?矿上人的吃喝穿抢还不靠了这脚下黑哇哇的煤疙瘩。马婶想想说,红楼是给咱矿的干部住的。为啥干部就能住高楼,咱灰沙坡的人就住不上呢?马茹歪了头,不解地问妈。因为干部管着咱们矿呗,咱灰沙坡多数是外来户,而且都是下井的大老粗,好似谁家也没想过要住高楼哩,马茹站起身,仰了小小的胸脯说,妈,我长大了,要当干部,住红高楼。
马婶在马拴柱下班回来,笑着学说马茹的话,马拴柱也笑了,过了一会,慢慢说道,女子家心太野了也未必好,但愿她将来造化好,别心高命薄。
红楼二栋三层二号,马茹换上毛绒绒的拖鞋,站在铮亮如镜的铀面砖地上,有点怯步,叫不出名称的木料装饰的墙壁泛着柔和的光泽,客厅壁上挂着幅牡丹富贵图,画下依墙摆着转角真皮沙发,沙发上放着丝绒靠垫,沙发对面是一组豪华的家庭影院。
卧室猩红的纯毛地毯,华丽的窗帘与华美的床,家俱辉映地逼眼,张枭的卧室辉煌不亚父母的卧室,少了一套家俱,多了一张写字台,写字台上凌乱地堆了武侠小说,单人床上的被子也没叠起,胡乱地堆在床上,门后帖着女明星照。
马茹慌乱地推了门,退回到客厅。
“你随便坐。”张枭在厨房里对马茹说,“你喝什么?”
“可口可乐。”马茹对新冒出的饮料名知晓的不多,她颇喜欢可口可乐刺激的口味儿。
张枭打开冰箱,取出几罐可口可乐,坐到马茹的身边,随手拉开一罐:“你喝。咱们看录相,还是唱卡拉OK?”
“随便。”
张枭看了眼马茹,回身到了自己的房间,取出一盘录相带。
屏幕上出现了古代帝王宏伟的气派,马茹喝了一口可口可乐,放在前面的茶几上,再一抬眼,屏幕上的帝王正赤裸裸地与嫔妃亲热,马茹的脸顿时涨得赤红,“你……”
“别说话。”张枭依旧拥紧马茹丰满的腰肢,“学医的还这么封建!何况又没人看见,枉你还是个现代派,这么漂亮的女孩,要学会会活、会玩、会吃,才不枉青春时光呀。”
马茹头大如斗,听不清他在讲什么,怕看屏幕,却又忍不住好奇的欲望。
张枭悄悄掀起马茹的上衣,试探着手往上移,光滑的肌肤滑润的像一块清新的没拆包装的印着字母的舒肤佳香皂,他感到血往上撞,猛然伸手握住了马茹的乳房:“我的小玛茹茹。”
女性本能地羞怯感使马茹不由自主地想站起身,张枭早悄悄解开了马茹的胸罩的纽扣,手指捏了她小小的乳头,身体故意一倾斜,压向马茹,马茹还没来得及站起身,连同自身的惯性,向后倒去,一股突发的昏眩的快感顺着乳头传入躯体,马茹像蛋奶一般化成了一堆软泥。
廿六
宋婶挂上红彤彤的窗帘,心里顿像扬起一面红彤彤的风景。
沉寂了四年多的尘埃与苍白渐渐远去,再过几天,儿子就要成亲了。
马婶在卧室铺被褥,光滑夺目的被面互相磨擦发出好听的绸缎声。马婶又在厚厚实实的铺在一起的被褥下洒下红枣、核桃,最后又在床四角各放了一枚饱满滚圆的红枣,一颗圆乎乎的大核桃,一粒打着八字的花生,取早生贵子之意。
马婶认真地做着一切工作,内心祝愿利和菊的日子厚厚实实。渴盼着来年生个龙凤胎,花生和核桃四面围了他们,如今国家不让多生,一胎生个小子、女子,美气的赛过活神仙哩。
宋桃没结婚,黄毛女子进不的喜房,宋桃便替嫂子站栏柜,其实宋桃比菊还大半年呢。
宋利和菊忙着采购新婚的必需品,也顾不了店里的事,有心关了店,年底又是最忙的季节,幸而有马民、宋桃照料着,宋利依就忙得人仰马翻,单是宋婶村里的乡俗,马婶矿上的风俗,也让宋利应接不暇。
马拴柱早早地在矿上最好的酒家订了五桌席,请了宋子生前要好的几位老友,其余的席给宋子的同学、朋友和菊送亲的亲友,马拴柱要像宋子活的时候一样把利的婚事办得体体面面,一向节俭的马拴柱还特意赶到矿务局预约了三辆红色的夏利车迎娶新娘。
马军不回来过年,自然喝不上宋利腊月十八的喜酒,但马军没忘了给朋友寄回份贺礼,一个矿上还很少见的电饭锅。马军知道利懒得做饭,早上添瓢水、放碗米走一天,饭不糊不凉,米饭依旧香喷喷的。
灰沙坡的左邻右舍也有送一对暖水瓶,也有送一对红喜字面盆的,宋婶一一谢过,让桃记在一张红纸上,等办完了喜事,少不的让宋利领上女人送点喜糖去,谢谢婶子们。
宋利在腊月十八如期举办了婚事,菊亲亲热热地敬了宋婶一杯酒,妈,请喝儿子儿媳的喜酒。甜得宋婶好几个晚上睡不着觉。
马拴柱与宋子的老友们也喝了不少酒,马拴柱感到从来没有过的畅快,喜盈盈地一对新人举杯敬他酒,他怎能不为宋子兄弟高兴!几十年在井下没明没黑地劳作,还不是盼着这一天,作为普普通通的矿工一生也没啥盼头,回家能坐上热乎乎地炕头,抿几口女人端上的二锅头,平安退了休,给儿子娶个好女人,抽根烟,闲了,抱了孙子街上逛逛。
眨眼,年三十到了,街上张灯结彩,鞭炮此起彼伏。
马拴柱在河湾的十字路口蹲下身,放下手中的纸钱,又画了个圆圈,擦燃了火柴:“宋子,马哥给你送钱来了。”
每年大年三十马拴柱都来给宋子烧纸钱,他知道宋婶会给宋子送寒衣和钱的,可他总觉宋婶烧得是女人的问候,他送去的是他们兄弟的情份。
马拴柱絮絮叨叨地念道:“还缺啥?晚间给马哥托个梦,过清明马哥给你送去。宋子,咱利腊月节娶上女人了,那女子人样好心眼也好,和你家里的处得亲娘俩一样,待桃似亲妹子一般,你只管放心好了。”他捡回几张风刮跑的纸灰,“野鬼也不瞅瞅,俺这达用中指划着圈呢,除了宋子谁抢了也花不了的。宋子,你那徒弟今也出息了,入了党,年纪轻轻就是综采一队的副队长了,听说那正队长还让他几分呢,你徒弟是个好小子,当上了副队长还客客气气,宋利结婚时没少帮忙,听综采一队的工人讲,小子还像以往一样天天下井,工人们打心里服他哩。”
陪母亲出来烧纸的宋桃远远就听见马拴柱罗罗嗦嗦的唠叨,不禁想笑,可又笑不起来。年三十哪家不是围坐桌前吃着团圆饭欣赏新年联欢晚会,谁愿跑到这冰封冷清的河湾来?凄凉感激之情漫上了心头,宋桃原不信这些的,但尊重妈的心情,所以年年陪母亲给爷爷、爹送寒衣烧纸钱来。
宋桃母女跪在马拴柱身后的断坝边,那里背风,宋桃掬起捧黑土,燃了香,点燃了寒衣,叩了三个头:“爷爷、爹,我和妈给您们送年衣和钱来了。”
宋婶一听到女子像对爹活时一般轻语,天凉了,您多加衣服。腿一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痛哭起来,平日不能痛痛快快地哭,唯独过时过节给男人送钱的当儿,方能畅畅快快哭个尽兴。
宋桃最怕妈肝肠寸断地恸哭,想不陪妈来,又怕没人劝更哭个没完,哭坏了身子。来吧,本来逢年过节想的爹心里已够难受了,这么一来,越发快乐不起来了。
宋桃一面用一根木棍挑松衣服、纸钱,火光窜起老高,宋桃禁不住滚下泪来,想起爹自己老大不小了还驾马头上逛街,继而又想起爹生前的百般好来,呜呜咽咽哭得比妈还伤心。
马拴柱听到哭声,不禁回过头来,见桃和她妈各自哭得惶,忙拍拍腿上的土走过来。
“桃,快起来!这么大了,不懂劝劝你妈,反倒自个儿哭去了。”马拴柱的鼻子像被人揍了一拳头,酸楚的汪泪,弯腰拉起宋桃说:“女子听话,凉哇哇的地小心阴坏身子,快起来吧。扶你妈起来,大风地里,让你妈哭会,就搀她回去吧。”
宋桃点点头,落下一串泪珠,马拴柱抬起衣袖擦擦流到嘴唇上的清鼻涕,叹口气,走了。
廿七
宋桃无意撞见马茹与张枭挽手逛街,不禁大吃一惊。宋桃知道张枭一直追李玥,而且她隐隐听说张枭常结交一些不三不四的朋友,还吸毒,很为马茹担忧。
宋桃想找机会和马茹谈谈,马茹却有意无意地避着她,宋桃特意找马茹的同学,马茹的同学说,马茹有了男朋友,与她们也很少来往了,她们只知她的男友出手阔气,送马茹上千元的化妆品,宋桃听得额上泌汗。
宋桃从护士室拉出马茹,马茹矢口否认自己接受张枭的礼物,但并不否认与张枭处朋友,宋桃的手轻轻从马茹肩头落下,她闻到了羽西三百元一瓶的香水味儿。这味儿宋桃曾在大学见过一个女生用过,宋桃对那个味儿印象特别深,倒不是香水味有多清香独特,而是吓人的价钱让宋桃很仔细地闻了闻只有两个大拇指宽的精致小瓶。
宋桃说张枭不爱她,即便真爱她也不会给她带来幸福的,张枭承担不起责任而且人也不实在,马茹笑桃姐的愚朽,啥年代了还拒绝歌厅享受,现在玩的就是心跳!什么时代了,还讲究实在,真比自己老爹还老土,现在连农民都没实在的了。她问桃姐咋知道张枭不爱她。
宋桃想告诉马茹,张枭正追李玥,可又一想李玥与马军的关系,又恐传到马军耳中,反倒不好了。
宋桃说只凭感觉。马茹只怕宋桃告诉爹去,所以不敢有一点风声传到家里去,她搂了宋桃的脖子笑道桃姐,你别告诉我爹,我都长这么大了,你们不要都管的我连气都透不过来。
宋桃见马茹如此说,反而不知说什么好了,宋桃又想张枭这些天追的李玥正紧,他没时间理马茹,过一段日子,马茹便淡忘了,别看她说的头头是道,懂什么呀,张枭不理她了,一切也就烟过云散了。
宋桃便笑道,我想交朋友慎重点也没啥害处,你才十九岁,情感把握不好,受伤害的还是女子。
马茹把头枕在宋桃肩头,忙道,好桃姐,我知道了。桃姐,你的男朋友是谁?哪天领来,我帮你瞅瞅,要配不上我桃姐呀,一边稍习去!马茹早瞅出桃姐喜欢二哥,可她懒得管别人的闲事,她也希望别人不要来管她,她羡慕人家西方人的生活方式,哪像保守的中国人,走站别人都要管管你,腻味死了!
宋桃让她这么一闹,也不好再说什么了,毕竟马茹不是自己的亲妹妹,不便把话讲得太重了。正如马茹问谁见张枭吸毒了?我不了解他,难道桃姐比我还了解她?宋桃与张枭已四年多了没打过交道了,见面只不过点点头,见张枭也不像吸毒的样子,虽说肤色略显苍白,人倒还精神。她向马茹说不要投入情感,只是为了让马茹多了解了解张枭,也许真正了解了,马茹自己就告退了。
快过八。一了,马军休假回到了矿上。
马拴柱看着儿子,一身军绿的制服,戴着大沿帽,身板宽实了许多,心中亮堂堂的。
马婶喜欢地摸了儿子的脸,眼睛模糊了:“我孩是不是吃不惯外面的饮食,又比上次走时瘦了。”
马军拉妈坐在炕上,拍拍自己的胸脯,回头对爹笑道:“这么棒的小子,比您当年咋样?”
马拴柱不由微笑了,马婶也笑了:“把你能的!”
“妈,你知道吗?我比上次回家又重了二斤三两一钱。至于饭嘛,牛犄角能咬动,我也能啃它几大口。”
马民、马茹也撑不住笑出了声。
“什么事,这么高兴?”宋桃笑盈盈地走入屋:“呀,军哥啥时候回来了?”
“桃坐。”马军笑道:“刚回来,过会说要瞧瞧宋婶和新嫂子去呢。”
宋桃瞧了大家笑道:“马伯、大娘你们瞧瞧,军哥上了几年军校,又握了笔杆,越发知书识理了,客气得什么似的。”
马军微微有点脸红:“桃什么时候也学得这么伶牙俐齿了。”
马婶握了桃的手坐在自己的身边:“桃近来瘦了,是不是不舒服?”
宋桃垂了眼:“还不是老样子,哪能瘦了。”宋桃确实瘦了,可她又说不出憔悴的原因。
“妈看到谁都瘦了,只差说我瘦了。”马茹笑道。
“你再胖,将来就没人要了。”马婶望了女子圆乎乎的粉面:“还吃你哥你姐的醋?”
马茹遇到宋桃的目光,脸腾地红了,转眸瞅了窗外,不言语了,宋桃知道马茹最怕二哥,恐自己说出她与张枭的事,正要扯开话,马军却瞪了眼瞧着马茹说:“清清爽爽个女孩,打扮的花狸猫似的,你觉着这样好看!”
宋桃忙悄悄拉马军的衣襟,马茹瞪了宋桃,以为她点动二哥挑自己的刺,想说什么,爹还虎虎地瞅着她,不由低了头。
马茹误会了宋桃,宋桃知道马伯本身就反感女子涂脂擦粉,马军一年才回两次,大家高高兴兴说会话,马军冷不防冒出这样的话,宋桃怕马茹脸嫩受不住,也怕勾起马伯的火爆脾气来。
“桃,你们科这几天病人多不多?”马民问。
“还好,倒是李玥至今一见血,还吓得脸发白。”宋桃提到李玥,马军的眼睛顿时亮起两朵火花,宋桃知道那是为李玥亮起的,不由感到索然无味了。
马拴柱一直沉默着抽烟,桃的眼神让他想起与宋子喝酒时的情景。唉!民也不知咋想的,是不通那一窍,还是天生对女人没兴趣,都二十六七的人了,说了十来个女子,连正眼都没瞧一下,把他妈急得直淌泪。要是民相准了女子,给他成了家,也好给军和桃安顿安顿。
宋桃又坐了一会儿就走了,马拴柱望着桃远去的身影,怎么瞧着和军也是天生的一对了地造的一双。
马军对镜正了正帽子,下了灰沙坡,穿过排房长长的小巷,停在一间暗紫的木门前,马军轻轻叩了几下门,推门进了屋。
李玥正歪在炕上看书,一个高大的身影投影书上,李玥缓缓抬起头,眩目的亮色溢满了小屋,李玥感到一种莫明的羞涩,娇羞的红晕慢慢涌上双腮,栗色的长发柔顺无比的垂下,抚了那抹娇红,李玥轻轻垂下了长长的睫毛,扇下两弯浓重的阴影,红润的嘴巴掩不住内心的快乐,悄悄微笑了。
马军的激情在李玥娇羞的神态中反不知所措了,他小心翼翼的抚摸了一个李玥垂下的头发,滑顺的长发抚过他的掌心,他感到有丝轻微的颤抖,他轻轻地把掌心的长发送到李的脑后,露出了李玥白皙的脸颊,还有那双亮如星辰的眸子。
马军闭了一下眼,弯腰吻了吻李玥光洁的额头,他原想吻吻那双如星似水的眸子,但不知为什么,当他弯下腰时,那微闭的眸子让他闻到一股新书的清香的味道,马军如潮的激情刹时静成一弯湖水,他的唇轻轻吻在了李玥额上,轻柔而温存。
马军轻轻拥了李玥纤细的腰肢,唯恐弄折了纤腰,李玥伸出修长的双臂,环在马军的脖上悄声低语:“我喜欢听你的心跳,马军。”
“呵,炉火要烤燃我了。”
“你再取笑我,我再也不理你了!”
“好呵,那我只好识趣点,走开罗。”马军放了手笑道。
“你敢!”李玥头埋入马军宽实的怀中,娇羞地笑了。
马军紧拥了李玥,把下颏放在李玥的发丝上,一股女孩儿特有的芳纯直钻心脾。窗外的天宇湛明如水,蓝的逼眼,远处传来装载满煤的列车的长鸣,孩子们的嬉戏声,但一切又是那么飘忽遥远,唯有俩人的心跳,鲜活地跳动在小屋。
廿八
张卜仁的车坏了,他下了车,才发现周围一片漆黑,我怎么在井下?张卜仁记得自己是要去局参加煤炭会议的。
张卜仁扔掉手中的铁锹,又累又渴,谁有水?工人们冷冷地瞅着他,没有人理他的茬儿,生产矿长冷笑着,产量重要喝水重要?上井再喝吧。他气得要指着生产矿长的鼻子问,你给我抓产量的成效达到了预期目标了?可他感到累的连发脾气的力气也没有了,一屁股坐下,先休息一会,不想坐到了一个人身上,那个工人摊手摊脚的躺在地上,似乎要拥抱他,他一惊,他妈的,作为工人不干活,倒躺在这里舒坦来了。仔细一看,那人血肉模糊,他吓出一身冷汗,慌张地向外逃……
年轻娇美的技术科的绘图员摇摇摆摆地迎面走来,张卜仁微微定定神,拉了绘图员白嫩的小手,穿这么高这么细的鞋走路不累吗?哼!我穿什么也不好看,腻了?抽出小手酸下脸来,扭着圆滚滚的屁股竞自去了。
张卜仁拖着沉重的步伐回了家,贾琴冷着脸按遥控器,从一频道按到最后一个频道,又从最后一个频道按回第一个频道,好像家里从没有进来一个人一样。张卜仁想说给我倒杯水,却又想起自从儿子被中国矿院开除回家,他们分居已很久了,彼此为了身份、儿子勉强维持着这个家。他拿起暖瓶,空的!他皱皱眉,斜睨了贾琴,向卧室走去,张枭房间飘出一缕奇香的怪味,他探入头,小子正吸“料面”,眼神痴迷而专注,张卜仁不由感到血往上撞,贾琴,你看看你儿子在干什么?小子不是姓张嘛!贾琴硬梆梆地甩过一句,犹周而复始地倒换频道。张卜仁感到一阵昏眩袭上头,他扶了小子的门,喉干舌燥,透不上气来,缓了一会问,张枭,你要什么?爸都给你,只要你把“料粉”戒了。张枭惬意地躺在床上,除了“料面”、女人我什么都不感兴趣!你!张卜仁眼前一黑,摔倒了地上。
张卜仁张开眼,自己睡在地上,脑后隐隐发胀,身上汗津津的,他觉得连上床的力气也没有了,坐起身依了床对着家俱的幢幢阴影出神,他感到心律跳得很快。
早晨,张卜仁刚坐到办公室就接到局里的电话,煤炭部接到群众举报信,矿上领导私结人命,财物帐目不清,分房不公以及井下职工待遇低等问题,让矿上尽快查出个结果来,汇报局纪检办公室。
张卜仁知道这一定是他们内部人写的检举信,群众不可能有这么详细的数据,更不可能把每件事的时间地点记录得如此准确无误,他想不出这个隐伏身边的炸弹是谁?安全矿长?生产矿长还是党委书记?他甚至推广到科长、司机、秘书,谁都像可谁都不像。
张卜仁放下电话,立马召开矿生产工作会议,会间他大发雷霆,历数自己在矿的汗马功劳,责问在座的月月拿如此高的工资,居住环境舒适的高楼,还有什么不如意!
张卜仁不时用手往后梳一下,因愤怒垂落眼上的头发,随着情感的升华不时狠狠地拍几下茶几,茶几上的烟灰缺跳起又落下,发出清脆的声响,前来开生产会议的领导们随着烟灰缸起落地声响脑袋一振一缩,好像脖上让蚊子叮了一口,又碍于大场面,不好意思伸手去赶,只好任其叮咬,还一派君子风度,直到会议快结束了,领导们才在矿长扪心自问的叮嘱中咂摸出点味来。
张卜仁午饭也没吃好,喉咙隐隐发疼,整整一个上午,他义愤填膺地吼了一个上午,他感到他妈的没一个人是好玩意儿,茅虫一堆,白白腻腻攒动黑色的脑袋,哪儿肥往哪儿钻,真正有事了,他妈个个缩了龟壳了!
张卜仁躺在床上如卧在火炉上,浑身燥热的皮肤要炸裂,既然睡不着,躺着又难受,只好起来。矿办公大楼静静悄悄的,他抓起电话,给车队打了个电话。
司机转眼驶着黑色的小轿车停在了绿荫婆娑,花影重重的矿办公大楼的小院中,轻轻按了两声笛。
张卜仁慢慢悠悠踱下了楼,司机开了门,张矿长上哪?他怔了怔,又挥手让司机去了,大中午,回家?又不想面对贾琴的冷漠,去别处,只有井下工依旧干活,哪里都休息了。他忽想起做工人三班倒的辛苦来,踱着方步在井口转了一圈,聆听着井下传上采煤机组的轰鸣,这声音在这静谧的午间,显得特别响亮,似乎感到了大地的颤动,毒辣辣地太阳晒出一脑门油腻腻的汗珠,他便又踱到树荫下,掏出手帕擦了擦汗,今夏热得邪门。
张卜仁下午亲自去了一趟局里,回来后,通知书记与矿纪检办公室查出结果,一星期后汇报局纪检办公室。临下班又处理了几件井下的事,新型的滚形长梁,掘进队的超三违职工降级签字,综采队更换设备的申请报告。
夜色姗姗而来,窗外送来一阵暖风,张卜仁伸伸懒腰回到了自己的家。
张枭房间坐着一个甜甜的女孩,看年纪就是十八九岁,画了淡淡的妆,显得比实际年龄成熟了几分,俩人不知争吵什么,听到门响,俩人都沉默了。
张卜仁闷闷不乐的回到自己的卧室,他感到从没有过的软弱袭上心头。
还称其谓家吗?张卜仁忽忆起贾琴长长的大辫,夜间枕着圆鼓鼓的奶子熟睡的温馨,他不明白从什么时候一切变了味。最让他痛心不安的莫过儿子的言行了!女人失去了,只要他一天权力在握,什么样的女人还不任他挑,除了偶尔遇到不识相的女人外,他还没饥渴过女人,可小子,是任何东西代替不了的骨肉。金钱、权力固然诱人,可失去了小子,一切东西便会暗然了许多。
张卜仁再出卧室,女子不知什么时候走了,他望了小子,是不是该给他成亲了?也许结了婚,就会明世理,有了妻室家小多层责任,心性能改了也是有的。
廿九
李文送小子李旭,李旭的假期已满,李文很为小子欣慰,小子研究生毕业,已接到了校方的聘书。
送走小子,李文信步走在街头,再过一两年他也该退休了,小子留校,远在徐州。李文年轻时也觉着好男儿志在四方,大鹏恋巢的有几许?但随着岁月的流逝,像圈圈增生的年轮,反倒加深了对大地的眷恋,深深扎入的根须,呼吸惯了散发着煤炭气息的空气,走惯了黑土地,听惯了浓重的方言,反倒对外面洁净的空气感到有些异乡异客之感。
北方秋日的煤矿,公路两侧的杨柳渐露瑟瑟之态,片片黄叶不时飞落街头,又随风漫游,堆积到避风的道边,宛如断断续续的黄色的斑马线。窄小的街心公园、人工雕琢的假山、草坪,朴实厚重,假山的喷泉周而复始地喷出倒挂的树伞,草坪的草已泛出黄色,几个孩子嬉戏着奔跑,不时从泛绿的池水中拍打一个水波,不防风过,喷起的水线飞斜而出,孩子们尖叫着跑远,一个跑慢的小女孩抱了头,咯咯咯地笑着,水珠顺着她粉白的小胳膊滑下,仰起的小脸像被水弄湿的蝴蝶结一样娇艳,坐在红顶绿柱凉厅里的大人们不禁也微笑了。
李文站在街心公园栏杆外,望着孩子们的笑脸,送走小子的那种淡淡的惆怅,像被一阵风刮起,远去了,又露出一片湛明的碧蓝的高空。
李文回到家,见石书眼圈红红的,知是舍不得小子,故意笑道:“石书哟石书,早知你想我到如此,为夫早回来了!千不该万不该在街上溜哒。”
石书忍不住笑了:“自作多情,也不怕玥儿笑你。”
李玥以书掩面笑道:“我没瞧见。”一家人说笑间,砰!砰!砰!
“我去开门。”李玥放下书,打开了门:“请进。”李玥一见进来的人,心里不由犯疑,“呀,是王院长,稀客,快里面坐。”
李文夫妇不知医院出了什么事,院长亲自跑来了。
王院长一面往里走,一面打量室内,依墙而立的大书橱,几乎占了半个墙壁,书橱边放着大衣柜,挨窗摆着一个笨重的写字台,室内清清利利。
“书香之家,怪不得小李浑身上下透着股书卷气。”王院长接过李玥端上的茶杯笑道。
“瞧您说的,又拿我取笑了。”李玥脸一红,跨在炕沿边上。
“王院长,请抽烟。”李文递过一盒红山茶香烟。
“李老师,好福气哟,生了这么出色的一双儿女,矿上的美谈,一个研究生,一个大学生,无人可比。特别是李玥同志,在矿医院中可是出类拔萃的人才哟。”李玥想院长该转向正题了,所以静静地等着,李文、石书不善应酬,也只是等院长的下文。
“小李大概还记得上次张卜仁矿长亲自点名让你检查身体吧?原来他小子看上了你,张矿长检查身体是假,相亲才是真正的目的,他一见咱们李玥,喜欢的不得了,巴巴派人跑到我家,让我来提亲。我还笑,现在什么年代了,还用咱们做父母的操心?可张矿长说他那小子面情薄,这不,硬让我来做个月老。说起来他那小子,还和李玥是同班同学呢。”
王院长感到他的话像石子投入了大海,没一点回声,再瞧李玥脸上的笑容早变成了苍白的墙色,李文与石书正面面相觑。
“王院长,我已有了男朋友,让您白跑了。”李玥勉强笑道:“烦劳您告诉张矿长,我年底就要结婚了。”
“噢,噢。”王院长极力保持脸上的微笑。
送走院长,李玥闷闷不乐地倒在炕上,她没想到张枭被拒绝后依旧还有不到黄河心不死的缠劲,更料不到他会打出他父亲的王牌,矿长又请出了王院长,李玥感到隐隐的压力。
马军曾在李玥分配时,提议李玥到他所在地医院工作,李玥想着哥哥要留校,父母没有照顾,而且哥还没有成亲,自己反倒跑到了哥前面,所以李玥还是回到了矿上,她与马军的恋情也一直没有公开。
李文、石书很高兴李玥回绝了亲事,他们也略有耳闻张枭不成器的传闻,他们早已看出李玥喜欢马军,只是李玥不说,李旭还没结婚,他们也装作不知。不防王院长亲自上门来提亲,李文想着不如马军年底回来探亲,先给他们办了喜事,省得张枭老缠腻李玥。
石书走到里屋,坐在李玥头侧,轻扶了女儿的头说:“出去走走,别一天闷在家里。”
李玥也怕爸妈挂心,便坐起身,洗了把脸,出了门。
李玥的腿不由拐向了灰沙坡,马茹花枝招展地迎面走来:“李玥,去找桃姐呀?”
“噢。”李玥抬起头,马茹早留下一路香风,远去了。李玥望着马茹的背影站了好一会,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正站在当年的那条小径上,她上大学要走的前夜,马军就站在这里握了她的手,一直握到她心灵深处……李玥想到马军推开她,逃跑的情景,情不自禁地微笑了。
李玥本没想到要去哪里去,马茹一提宋桃,已走到了灰沙坡,便也顺路去了宋桃家。李玥很少去马军家,马军不在家,李玥越发不去了,她不习惯马拴柱冷淡的样子。
宋桃正在喂鸟,李玥认不得这只红嘴巴、黄尾巴、两个翅末有一抹黄的鸟儿叫什么,叫起的声音倒蛮好听的,叮叮铃铃。
“宋桃也要教鸟儿‘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李玥,屋里坐。”宋桃回过头来笑道:“我可没有那种雅兴。”
“骨科那个工伤的腿保住了吗?”宋桃知李玥无话可说,笑道:“截肢了,腿感染了。”俩人闲坐了会,谈谈医院的病人,又说了会大学的生活,谁都挂念马军,谁都爱听到马军的名字,可谁都避而不谈马军。
马民拉了一车木柴,送到宋桃家,自从宋子死后,马民就承包了宋婶的柴火。
宋桃忙迎上说:“民哥,你又送来了木柴,你看上次的木柴墩儿还有五六个呢。”
“乘今休息,木柴条也批了,早些备下,省得手紧。”马军看到宋桃身后的李玥,冲李玥笑笑,“桃,你们坐你们的,我两下就弄完了。”
马民把木柴整整齐齐地码在房顶,又拿出一个木柴橔用斧头劈成小木条,把引火的柴篓续满,临了又扫净小院。
宋桃端出水笑道:“我哥一天瞎忙,活都让你干了。”
“利的店实在离不了人,他也够忙的了,咱们家离得近,我顺手也就干了。你同学在,你忙你的去,我自己来。”马军忙接过洗脸水。
李玥要走,宋桃送李玥出了小院。李玥乍见马民进了宋桃家,心不由地跳了一下,定睛一看,却不是马军,他俩一样伟岸,马军却少了马军的一身倜傥的风度。
马民见她们出了院,匆匆洗了把脸,又冲镜子照照,用手梳了两下头。
宋桃回了院,见马民正逗弄小鸟,也走上去逗弄了两下小鸟,“民哥,这鸟都懂人情哩,每次我来喂食,叫的可欢了。”马民笑了:“有灵性的东西都有情的,你忘了我小时候雕刻些人人马马,你都给他们起了名呢。”“民哥,雕个玩艺,做个细活,你真比军哥强呢。”
俩人坐在院中的小凳上闲聊,马民嫌屋里闷,马民告诉宋桃他们掘进队比上个月进度又超了,估计这个月还不错,宋桃安静地听他讲,也不插话,马民眼神一闪一闪的朝气,常让宋桃迷惘于一种情感的失意中。
三十
马拴柱见马民又拒绝了一门亲事,气得正眼也不瞅小子。眼见人家的小子一个个娶妻生子,比他小的也成了亲。马拴柱解不开小子的心思,只能归根到儿子心高,有时火气上来,不免数落小子。你不瞧瞧自个的家庭,再上称惦惦自个几斤几两,除了人还能端得出,有啥可挑人家的?你一个采煤工想娶个啥样的?上次你姐领的那个女子除了赶不上七仙女,配咱还不是富富有余?你咋就看不上呢!我看你不是成心要气死你爸你妈,就是撞上邪了!
马民既不还嘴,也不解释,有时低了头闷闷地听,有时躲到外面转游,碰到同学牵着孩子溜哒,马民也不由憧憬了未来家庭的温馨,漫步的脚步有点惆怅了。
马婶急得添了白发,马丹看见弟弟老大不小了,妈又急成那样,托人四处给弟弟介绍对象,无奈马民木桩一个,一家眼瞧着剃头挑子一头热,也无法可着了,只好任其发展。
马拴柱对马婶说:“咱不能放着一个不误,误了俩。老大既不娶,不如先给老二办了。你哪日到宋婶家坐会,问问宋婶和桃,要是他们没意见,年底军回来,就先给他们贺了喜,民有了适合的再给他办。”
“军在外地,将来还地过牛郎织女的日子,怕不好吧?等军回来问问他再说,桃倒是个好女子,又知根知底的,他婶子的人性更没的说。”
“桃肚里有墨水,手上有技术,愁的你。到时可以调到军那里,哪儿没个病人?宋子在时,就说过等俩孩子毕业了,咱俩家结亲的事。我瞧着桃对咱军也挺爱见哩,至于军能娶上桃这么好的女子,高兴还来不及呢,有啥好问的?”
“能娶上桃,我比你还乐呢!他宋婶上次还说,军又出息又能干,将来不知道谁家女子有福气嫁了去呢,听口音,估摸亲事准能成。”马婶心里美滋滋的。
马茹懒得理会家里的事,自小上有父母,下有哥姐,什么都不用她插手,马茹成人后也看不到活干,更没事可操心了。但马茹最近却很不开心。
张枭最近对她时冷时热,一句半句的流言不时飞入耳朵,张枭追李玥啦,李玥把张枭的东西扔了一地啦,弄得马茹心里颇不是滋味。桃姐的话也不时从心里跳哒两下,弄得她更是七上八下,马茹闲了就抱着吉它弹,流行歌唱得幽幽怨怨,马拴柱听了,忍不住想训女子,好眉好眼,唱得哭丧鬼一般,谁欠你二斗黑豆了!但又看到女子坐在炕上比她妈还高,便压压火气,出了屋。
马拴柱坐在灰沙坡唉声叹气,一代不如一代,真正不知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他最放心的民也让他挂心了,他最疼的小女子,近来疯疯癫癫,眉眼偶尔流露出几丝忧郁,着实令他心焦。
转眼年底快到了,马拴柱兴兴头头忙里忙外,矿上逢年过节保勤要产量,马民累得一回家就睡觉,马茹在局医院当护士,许是工作忙,甜甜的圆脸清瘦了,马拴柱、马婶忙着过年,想着马军就要回来了,忙活得忘了烦恼。
马婶去宋嫂家提亲,宋桃低了头说,大娘,军哥可瞧不上我,您甭操心了,还愁军哥没好女子跟?宋婶在一旁笑道,要是你马大娘一家愿意,俺替桃应下了。宋桃跺了脚道,您们干啥呢?马婶,宋婶笑道,不说了。宋桃已掀帘走了。
马婶兴兴头头地悄然置办迎亲的必需品,马拴柱没忘了买两挂千响的大地红鞭炮,迎新娘时响个振天响。
马军如期归来,看到爸妈一团喜气,自己心里也暖洋洋的。
饭后马军又与爸妈聊了一会,正想要去看李玥,爹说有事和他说,马军只好坐下。马民闷闷地抽着烟,马茹垂着头,自二哥进了门,没敢正眼瞅二哥一眼,马军还轻轻扯了扯马茹的头发,茹长大了,这么斯文。
“军,我和你妈商议着,你哥一直没合心的,先给你把喜事办了。”
马军微微有些吃惊,又一想多大个矿,还有没透风的墙?笑道:“您们知道我的事了!急什么?等我哥结了婚,我再结婚也不晚呀?”
“傻小子,你的心思还能瞒过你爹妈的眼?”马婶喜笑言开,她还怕小子犯牛劲呢。
马军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又不是故意瞒您们,只是哥还没结婚,再说那会还小嘛。”
“你瞧,我说这亲事一说就成,你还怕这怕那哩。”马拴柱望了女人嘿嘿地笑:“晚上多烧几个菜,我们父仨好好喝几盅。”
“刚刚放碗,又惦着下一顿了,成饭喜了?”马婶白一眼男人,自己也笑了。
“军哥回来了?”宋桃听到马军回来了,心不由得跳,前些日子马婶的话又让宋桃生出几分希望。
“桃,屋里坐。”马婶忙掀了帘。
“桃姐,坐我这儿。”马茹拉了宋桃坐在自己的小凳上,悄悄出了屋。马茹这个月没按期来例假,马茹安慰自己,心情不好,例假推迟,也是常事,但马茹按捺不住内心的恐慌,偏偏二哥也回来了,要是二哥知道自己与张枭的事……
“宋婶他们都好吧?”马军望了宋桃。
“都好。军哥,你的文章写得越发好了,我常在报上读到你的文章,特别那篇《童年忆趣》,难为你把我们小时候办家家坐花轿写得如此有趣,我读着,想起你小时候霸道的样子,忍不住想笑……”宋桃感到马拴柱,马婶正含笑瞅了她,宋桃不由住了嘴,脸红了。
马婶笑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啥害臊的?快做夫妻了,俩人还这么客套。我们刚刚正和军商议你们的婚事哩,偏巧你来了。”
“大娘,您扯哪……”宋桃张口的嘴在马军发白的脸色中冻结了,她看着马军发白的脸色,感到自己发烧的脸也渐渐变白,消了颜色,宋桃想对马军解释什么,又感到舌尖凝涩,无法讲话了。
“前些时,你妈和你婶、桃商议好了,等你探亲回来,就给你们贺喜,要不你妈能平不啦地当着桃这么说,看把你急得,汗都下来了。”马拴柱以为小子怕桃害臊,脸上挂不住,才急得如此。
“桃,你……”马军指了宋桃,又放下手,看了爹说:“我以为你们说的是李玥。”
宋桃大颗大颗的泪珠滚下……
“啪!”马拴柱抬手甩向小子,打得马军一个趔趄,嘴角淌出血来:“你以为自个是谁?你妈亲自去桃家求桃,桃压根就没瞅上你,还是你宋婶替桃应下的呢!外面走了几年,我看你连自个姓啥叫啥都不晓得了!兔小子,今你应也得应,不应也得应!桃就是马家的媳妇,除了桃,谁也甭想进我马家的门!”
宋桃的自尊情感刹时碎成了煤灰,马军唇角的血触目惊心地淌过她碎裂的心,她再也无法在马伯家停留一秒钟了,宋桃猛地冲出家门……
马婶愣怔怔地瞅着这一切,整个人都傻了!
“马军,你还不快去瞅瞅桃去!”马民脸色铁青,马军茫然地望了马民,抬手擦了一把嘴角的血迹,慢慢站起了身,马民早已追了出去。
马民刚刚追到灰沙坡,刚巧看到宋桃火红的呢大衣像一只美丽的蝶张开,乌黑的长发飞起,又款款落在雪地上,像蝶息在花蕊间,悄然无声。
马军听到哥撕心裂肺的一声桃,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忙窜出了小院。
“桃!”马军冲到宋桃身边,弯腰要去抱宋桃,马民一个健步跨到马军身边,一揪弟弟的后衣领甩出好远,“你还有脸动桃?”
“哥,有气你以后只管出。”马军爬起来对马民恳求道:“救桃要紧,你快回家拿钱去,我先送桃上医院。”
马军又冲惊呆的肇事者喊:“快,扶起摩托,送我们去医院。”抱起宋桃坐上了车:“快。”
“我,我刚骑上斜坡,不想她突然从灰沙坡冲下来,我根本没防住,是她自己撞上摩托车的。”
“以后再说。专心骑你的车,快。”
三十一
张卜仁接到公安科的电话,街面的录相厅群众反映很大,录相厅不仅出售放映黄带,而且倒卖毒品,他们查封了那家录相厅,绰号“二灰猴”的店主供出录相厅的主人是张枭,公安科想请张枭来此对质一下,当然他们也不相信张枭会参与此事,只是工作需要。
张卜仁挂了电话,甩一把额头的冷汗,立刻给小子打手机,要张枭马上到他办公室来,刻不容缓!
张卜仁感到心力憔悴,局里对矿上的答复提出异议,生产矿长总和他唱反调,贾琴向法院提出了离婚诉书,儿子的婚事遇挫,却又与毒品案牵连上。张卜仁怒愤忧怨,自己苦心经营的一切摇摇欲坠,他坐在宽大舒适的办公室里,一股寂寞的痛苦袭上心头,他告诫自己,记住大夫的话,戒烟酒,少生气!
十分钟过去了,半个小时过去了,张卜仁再也等不下去了,打电话给司机,去给我接张枭到我办公室来!车队的人告诉矿长,司机让张枭叫走了。张枭骑摩托撞伤了人,医院的救护车往局医院送工伤去了,没有车,张枭就要去矿长的车了。哪个队又出工伤了?好像是运输五队的工人,胳膊卷进了皮带。一定又是三违作业!张卜仁狠狠摔了电话,片刻又抓起电话,想给安全矿长打电话,一群吃干饭的蠢货!
眼前绚烂出一片金星,张卜仁想扶住办公桌,眼前一黑,却一头摔在了地上。
煤炭部又接到签名“民声”的检举信,局里本对矿上的答复不满,但又想到一级企业来之不易,便来了个难得糊涂,把矿上的调查报告复印了一份,寄往了煤炭部。
煤炭部责问之词连同上告信一并寄还局里,希望局里领导亲自去矿上调查清楚私结宋子之死,分房不公以及财务帐目不清之类的问题,给上级和民众一个明确的答复。
局调查团悄然来到矿上,无意中却救了张卜仁一条命。
张卜仁脑溢血住院的消息立刻传遍了矿上的每个角落。局调查团先去综采一队取证,又单独私访领导群众,局调查团越查越惊心,牵连的人物太多,调查团的工作无法再进展了。
张卜仁的病房探望的人络驿不绝,走廊的脚步声纷杂,大夫的禁令只能禁止不让进病室,却无奈排成长龙的探望者室外的探视。张卜仁甚至认不得前来探望他的局领导,他脱离了危险期,右半身瘫痪了,失去了语言表达能力,他只能认识贾琴,像牙牙学语的孩子一样眷恋着母亲般依恋着贾琴,渐渐病房冷清了许多,大夫们常见贾琴独自出出进进,从容不迫,眼中透着彻悟的淡泊。
贾琴得知张卜仁出事的消息后,便向法院抽回了离婚上诉书,张枭已让公安科收审了。
贾琴探望小子,张枭蓬头垢面的被拷在暖气管上,妈!求爸救救我!妈!给我想法弄点“白粉”吧,我要痛苦死了!张枭的眼珠要睁裂眼眶,手腕上的拷子勒出一道血痕,他竟不觉得疼,贾琴却疼得晕了过去,被抬出了公安科。
贾琴太了解小子了,小子自哇哇坠地,就不知什么是苦痛,娇弱的比温室的花还要嫩,小子是没有能力戒毒的。
夜半醒来,贾琴独对黑漆漆的家俱的影子,聆听自己的呼吸,小子圆圆的小脸,甜甜的小嘴巴便鲜活在黑暗中,纤柔地轻抚了她淌血的心,当她想把小子暖暖的小身体拥入怀中,亲吻他时,小子蓬头垢面拷在暖气管上的喊声便惊跑了一切鲜活,一切复归了死寂。
贾琴日以继夜的服侍张卜仁,张卜仁安详平静的样子让贾琴生出“似曾相识燕归来”的感觉。
张卜仁在当上区长以前是坦荡的,睡姿是安详的,但后来,张卜仁渐渐脾气大了,多疑而且睡卧有了忐忑的忧思,贾琴看着男人一步步往上爬,她感到与男人隔了一层软纱,透过软纱,她从男人身上闻到了陌生女人的脂粉味儿,贾琴把所有的爱移向了儿子……
贾琴走出病房,公安科的电话,请贾琴立刻来一趟公安科。
三十二
宋桃每次醒来,总看到马民守候在床头,宋桃忍不住泪珠滑落枕上。
宋桃昏迷中,看到爹笑巍巍地向她走来,爹把你妈交给你了,你要好好地活下去,替爹照料好你妈。宋桃紧紧抱了爹的腰,您要去哪里去?您不疼桃了?宋子笑了,快做媳妇的人了,还哭?不怕人家笑话。我要嫁人了?傻女子,你嫁衣都穿上了。宋桃回头看自己,可不,自己穿着一身红彤彤的嫁衣,军哥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挽着自己的手臂踏着红地毯款款走向新居,一袭白裙飘出人群,李玥捧着一枝妩媚的白梅花含笑望了马军,马军跑了过去,一弯腰,抱起李玥,旋转旋转……
宋桃感到一阵昏眩,醒了。
妈、利、马伯、马大娘、民哥、茹还有军哥、李玥,宋桃不知是婚礼上李玥白裙上的脸在旋转还是人面在旋转,宋桃闭上了眼。
宋桃再次醒来,感到左腿隐隐地疼痛,头也要裂开,她记得自己飞起像一片雪花一样轻柔舒展,又落下,以后一切都消失了。
宋桃猛然伸手去摸自己的左腿,还好好地与自己躺在床上,她感到一阵剧疼,心中明白了许多。
宋利又忙妹妹又忙菊生小孩,店也暂时关了,大夫告诉宋婶三个月后拆了石膏就可以出院了,脑没问题,腿也许会跛,如果没意外,不影响走路,宋婶抹了泪又去看媳妇去了,反正这儿有马拴柱一家照料,菊即将分娩了。
马军看到哥关爱备至地照料着桃,恍然明白,马军一直默默地深爱着桃!
马军取衣服的时候,发现了一个精致的木盒,盒内装着一张桃小时候的相片,还有桃上大学寄回的第一封信。马军记得宋桃还让他谢民哥的礼物,哥扭捏的羞涩,最让马军好奇的是盒中煤块雕成的一个小人儿,马军拿到手中,经人手常时的抚弄,小人儿纤尘不染,乌黑晶亮,在太阳下奕奕生辉,乌黑的长发、乌黑的眼睛,特别是这双乌黑传神的眼睛竟如此动人熟谙,还有这脸这唇,这不是桃吗?
马军专注地凝视着小人儿,马军吻李玥时也没有过的心跳涌上脉搏,马军让自己的情感吓得一头冷汗,不!我爱的是李玥!宋桃一直是我的妹妹一样。只不过这个小人儿雕刻的太传神了,我一直希望走出灰沙坡,我不愿像父亲、哥哥把生命的一部分长年累月的耕耘地下,我渴望辉煌。桃的生命中有太多灰沙坡的影子,他从桃的黑发闻到了煤的气息,李玥却是书卷做成的,与李玥在一起睿智而安详,桃却像这晶莹的小煤人儿,让你燃烧,让你充满激情!
马军知道自己灵魂深处深深在乎宋桃的一刹那,是他看到宋桃静卧雪地的瞬间,他忽忆起那枝傲雪的红梅贺卡,还有一种心疼的伤痛!当他紧紧抱着桃坐在摩托车上,他又想起童年桃坐上他的花轿时的兴奋的激昂!
马军只有一个心愿,宋桃,你一定要好起来!我要让你做我的新娘!
马军捧着“桃”,在晶亮的眩目中,马军听到哥哥的喊声,桃,坐我的花轿……桃,坐的我花轿!
假若哥没放弃上学的机会,大概也会报考医大,与桃同窗共读,也就不会采回这坚实晶亮的煤,日日夜夜用心雕刻出一个桃来了!可是,桃爱的是……马军脸红了,他轻轻把小人儿放回盒中,小心翼翼地放入原处。
马军拿了哥的衣服,送到医院:“哥,两个星期多了,你一出班就跑医院,身体会吃不消的。大夫说桃没事了,你回去歇歇,我和茹在这里照料桃,茹下夜班,我告诉她了。”
马民看看宋桃,宋桃轻轻笑了:“民哥,这几天累坏了吧?回去好好睡一觉。听话,要不,我生气了!”
“好,好,你安心养伤,缺啥告诉军和茹也一样。”马民看桃的笑脸,感到有种说不出的快慰:“军,好好照料桃。”
马茹脸色苍白,悄无声息地进入病房,一双眸子大大的,忧郁而茫然,马民疼爱地伸手摸摸小妹的头:“茹,不舒服?”
“没有啊,许是刚下夜班的缘故。”马茹软弱地微微一笑。
马茹最后一次见到张枭,告诉张枭她怀孕了,张枭轻飘飘地问,你要多少钱打掉孩子?马茹一记响亮的耳刮打去,张枭说,我们互不相欠了。如果需要帮什么忙,打电话给我,不过我告诉你,除了钱,我什么都没有!
马茹看到张枭扬长而去,连流泪的感觉都没了!交接班时,马茹刚刚得知,张枭自杀了!
宋桃默默望了马茹,怜惜地拍拍床头:“茹,坐这里。”
“茹,你回去歇歇,还是我在这里照顾桃吧,瞧你,脸色多苍白。”
“哥,你和茹都回去歇歇,我一个人留在这里。”马军望了茹:“茹,你真没事?”
马茹笑了,为了掩饰心情,故意张开手臂,太阳如此可爱,青春如此美丽,谁也不会有事的。
“这么大了,还像小时候一样。”马民又磨蹭了一会,恋恋不舍地出了病房。
三十三
马拴柱没料到宋桃嫁给了马民。
宋桃问马民,马哥,你还愿意让我坐你的花轿吗?
愿意!一千个愿意!一万个愿意!马民紧紧拥住走上前的桃说。
宋桃幸福地笑了,马民却又猛然放了手,我,我一个采煤工,你不嫌?
民哥,你嫌我跛吗?马民粗野的吻桃,吻得桃喘不过气来。
民哥,你想亲死我?
再让你胡说?马民又拥了宋桃,再一次吻她,宋桃幸福地闭了眼,她感到从没有过的充实、安全。
宋桃坐上了马民的花轿,李玥做伴娘,李玥从宋桃的眼中读到了现实的幸福,她深深祝福朋友。
李玥开始复习功课,她想考研究生,再读博士、博士后,偌大个局,十几个矿,这片黑土地上还没出一个博士后呢,李玥希望自己能登上博士后的学位。
马军知道李玥已从自己的眼中读出了什么,他轻轻握了李玥的手,他们谁都没有说再见,可谁都知道,他们不会再走到一起了。
李玥在漫漫冬日,读刊物上马军的文章,冬日的炉火映红了李玥的脸,她会情不自禁地忆起叶芝的诗行,凄迷的微笑漫上了她苍白的红唇。
刘刚给宋婶的孙子三百元买了一部学步车,刘刚现在是综采一队的队长,以前的队长撤职了。
局调查团也在张卜仁卧床中不了了之了,煤炭部接到调查报告,熟悉的人听到张卜仁已成了半个人,不免生出兔死狐悲之感,兼再没人上告,也就不了了之了。
“我不要。”
“为什么?”
“不为什么。”马茹回头向楼上看,玻璃窗上挤满了压扁的鼻子,“你有什么事?”
“给你送新年礼物呀。”
“为啥给我?我不要。”
“别说不!”张枭耸耸肩,学着影片里的绅士:“因为你是我的小校友。”
马茹又闻到了皮革好闻的气味儿,长这么大还没有谁如此气派地“打的”给她送新年礼物呢!
“好吧,过后我给你买礼物的钱。”
张枭笑了:“拜拜!”
红色的夏利车转眼消失了,好像从没在校园停留过,女孩子们呼啦冲下楼来:“是什么呀?快打开瞅瞅!”
吉它!一把好漂亮的吉它,一点不比胡慧中在《欢颜》中弹的那把差。
廿四
马军在读高中时就爱到李玥家玩,特别是李文的大书橱更吸引着他,马军捧着书能在小凳上一坐一下午,要不是李玥拿了他的书,让他上桌吃饭,马军可以坐到第二天拂晓。
爱书的人更爱读书的人,久而久之,马军成了老师家的坐上客,翻书橱时如拿自家的东西。
李文常托了眼镜,我教的学生可以说桃李满天下了,要说有个性成大器者,莫属马军了。石书笑他,不要偏爱哟,小心别的学生唾你。李文哈哈大笑,孔子弟子三千,留名贤者莫不过于路、冉有、公西华而已。
马军参军后,常有小文字发表报刊,李文破例增订了份《解放军日报》,每天拿到报先到副刊找马军的名字。李文有个剪粘本,上面只收集马军的文字,李文读到《中国青年报》迎教师节特刊版上马军写的散文《李文老师》,禁不住泪光莹莹。
马军开篇的第一句话是“我新学期报到迟到了,竟把前来开门的李文老师的眼镜撞到了地上,李文老师好长时间戴着裹了白胶布的眼镜上课。”应该说马军的文字是平实的,但文字蕴含的那股清新真挚的情感让马军从执笔就走上了一条正确的道路。这在他以后所从事的工作中,少了没必要的弯路。
马军出身普通的工人之家,这让马军从小就懂的要想成功,必须付出比别人更多的努力,他每走一步,都得自己扫平坎坷,他从没想过等父母铺平道路,顺顺当当走向成功,所以当他遇到挫折时,能很快调查好自己的情绪,养精蓄锐等待下一次拼搏。
马军对于能上军校的机会特别珍惜,马军拿甲等奖学金,他已经很少向家里要生活费了,他的散文、小说见报的次数渐已频繁,也能得到一笔不小的收入。
马军在夜深人静时,常常想起李玥亮如星辰的眸子,但一到白天,马军忙于学习,也就淡忘了。有时一袭白裙飘过眼前,马军会凝了神,李玥栗色的长发便飞满了心田,让马军坐不下来,马军想给李玥写封信,告诉李玥,他很想她的眼睛,还有她那头栗色的长发,马军仅在校园转了一圈,就又回到了教室。
快进入实习了,李玥即将告别校园,马军终于决心放飞心中的渴盼了。
马军收到李玥的回信,心忍不住砰砰狂跳,马军相信李玥爱他,可他还是没来由地心跳,马军把信放入衬衣口袋,在校园转了一圈,方靠在一株青松树上,打开了李玥的信:
军:
炉火等你共同守候,
诗卷等你共同翻阅!
玥玥
马军念了几遍题在两心相印的贺卡上的娟秀小楷,回身抱了青松摇晃,积雪纷纷坠下,打在马军仰起的滚热的脸上,马军也不躲,快乐得大笑……
青松摇曳,把马军兴奋的笑声送上了湛明的天空,年轻的声音回环上空,马军与其说拥有爱情的兴奋,不如说有种征服黑土地的骄傲。
马军生活了廿来年的那片黑土地,马军看惯了灰沙坡女性纯朴的个性,听惯了灰沙坡女人浓厚的乡言,当马军一看到李玥雅致的妆扮,眉宇所散发的书卷气,马军就有种想离开灰沙坡,走入蓝排房的冲动。
年少的马军常夹着书坐在山峦的玛茹茹丛荫下,有时读的累了,马军便抱了书,凝望着灰蒙蒙的煤矿。
灰沙坡密集的房屋,像蜘蛛网一般,青一色的炉火碴子捶顶的屋顶,堆着木柴墩儿、桦皮,院里晾着灰蓝的工作服,院墙下码着黑色的煤块,女人们像蜜蜂一样嗡嗡地穿梭其间,马军不知将来宋桃是不是也是涌向千万只大军中的一员。
因常年经煤屑粉刷的红楼亦成了黑红楼与选煤楼的钢筋铁架齐肩矗立矿上,马军对红楼房总有种遥遥的陌生感兼一丝说不清的压抑感,马军不知对张枭的厌恶是否缘于对红高楼的不感冒。
当马军走入在高楼陪衬的纤小的蓝排房时,他闻惯了粗犷语言的耳朵,又嗅出了几缕酸腐的气息,马军回到灰沙坡,女人们在众目睽睽下肆无忌惮地抽出硕大的白奶子喂娃娃的情景,又让马军不由想起宋桃隆起的胸脯,马军让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忙又逃到山上来,书散发出的清香,又让马军想起李玥飘飘的白裙来,黑黝黝的大地间,像云一样洁白,纤尘不染的纯白让马军浮躁的心境一派平和。
李玥浑身散发着高楼的气派,透着蓝排房的书卷,唯独没有灰沙坡的大嗓门,而李玥又是出色的美丽的,矿上的小子们能与李玥一起走走路,亦感到无限的幸福了!
灰沙坡的小子拥有了李玥的爱情,像充足气的皮球落地有声地蹦回了自己的宿舍,舍友告诉他教导主任有请,马军有点扫兴,做学生的最怕教导主任的邀请。
教导主任告诉他一个意外的惊喜,《解放军日报》社特意来军校招聘俩名驻军记者,马军是入选的一名。
马军这一夜兴奋得辗转难眠,长耿星亮起时,马军才带着对未来的憧憬走入了梦乡。
廿五
张枭第一次见到女人赤裸的躯钵,是被张卜仁一耳刮打到二灰猴家的夜里。
二灰猴鬼鬼祟祟地从床下鞋盒拿出一盘录像带说看了,他妈什么烦恼都没了。尽管是录像带,张枭还是感到体热耳鸣,屏幕上象蛇一样扭动的肉体,让他感到一种兴奋的恐惧,恐惧中还透着压抑不住的新奇与冲动。
张枭早听说过这种带,可从没看过,此后张枭又看了两盘,张枭与二灰猴的朋友也渐渐熟了,二灰猴的朋友问张枭想不想像录像带上的练练,李枭想到了李玥,张枭说还没有女朋友。
二灰猴的朋友有天领来了个妖艳的女人,张枭望了女人黑洞洞的熊猫眼问:“你女朋友比你大多少?”
“唉!什么朋友,黄米!”
张枭好奇地看女人登了鞋,坐在床上,没穿袜的脚苍白,与涂着朱红色的指甲油的脚指形成了鲜明对比,显得脚越发的纤巧苍白,指甲越发的鲜红。
女人冲张枭笑,裂开的嘴唇要掉下唇膏油脂来:“你有‘料面’吗?给我一包,我今晚就赔你。”
张枭吓了一跳,回头望了二灰猴和他的朋友。
二灰猴冲女人一瞪眼?“你他妈瞎咧咧啥?这是张矿长的小子,再胡嚼,就送你进去蹲两天去。”
女人笑得花枝乱颤:“张矿长没长着家伙,我他妈就不信他那家伙就安份了!”
张枭听得脸彤红,张枭的眼睛映出床上扭动的肉体,他猛地夺门而去,身后追出一串爆发的大笑。
张枭梦里与那个妖艳的女人干录相的事,醒来身下湿乎乎的。
张枭一见到马茹后,一直创造机会与马茹接触,一来二往张枭便知道马茹比李玥好追多了,马茹爱慕繁华与富贵,而且比较现代。
马茹放假后,想把吉它还给张枭,可她又想起自己说过要给人家钱的,可放假了,马茹找不出向家里要钱的理由。她特意去姐家呆了两天,临走时马丹给了她五十元,还不够吉它的钱,马茹便买了条真丝绢巾围在了脖上。
张枭对马茹说,你再提钱,就把吉它扔到垃圾堆好了。张枭回头又送了马茹一套高档化妆品,马茹渐渐习惯了张枭的礼物。
张枭带马茹到舞厅跳很流行的点式舞,张枭的舞步娴熟,节奏感强,马茹的脸红扑扑的,流彩的音乐滑过马茹柔嫩的手臂,马茹感到青春是如此的绚烂,沉迷地投入张枭怀中……
张枭说:“我爸妈今天都没在家,咱们到我家玩玩去,你还没到过我家呢。”
马茹早想成为红楼的主人了。她也想瞅瞅一矿之长的家是什么样子,点点头,出了舞厅。
马茹曾在很小的时候就问妈,红楼真高真漂亮,咱们咋不住红楼房,要住在灰沙坡呢?风来了,晾在院中的衣服一层黑煤屑,脏死了,马婶没料到女子会问她这个,马婶也没想过亦觉察不出灰沙坡有什么不好,至于黑吧?矿上人的吃喝穿抢还不靠了这脚下黑哇哇的煤疙瘩。马婶想想说,红楼是给咱矿的干部住的。为啥干部就能住高楼,咱灰沙坡的人就住不上呢?马茹歪了头,不解地问妈。因为干部管着咱们矿呗,咱灰沙坡多数是外来户,而且都是下井的大老粗,好似谁家也没想过要住高楼哩,马茹站起身,仰了小小的胸脯说,妈,我长大了,要当干部,住红高楼。
马婶在马拴柱下班回来,笑着学说马茹的话,马拴柱也笑了,过了一会,慢慢说道,女子家心太野了也未必好,但愿她将来造化好,别心高命薄。
红楼二栋三层二号,马茹换上毛绒绒的拖鞋,站在铮亮如镜的铀面砖地上,有点怯步,叫不出名称的木料装饰的墙壁泛着柔和的光泽,客厅壁上挂着幅牡丹富贵图,画下依墙摆着转角真皮沙发,沙发上放着丝绒靠垫,沙发对面是一组豪华的家庭影院。
卧室猩红的纯毛地毯,华丽的窗帘与华美的床,家俱辉映地逼眼,张枭的卧室辉煌不亚父母的卧室,少了一套家俱,多了一张写字台,写字台上凌乱地堆了武侠小说,单人床上的被子也没叠起,胡乱地堆在床上,门后帖着女明星照。
马茹慌乱地推了门,退回到客厅。
“你随便坐。”张枭在厨房里对马茹说,“你喝什么?”
“可口可乐。”马茹对新冒出的饮料名知晓的不多,她颇喜欢可口可乐刺激的口味儿。
张枭打开冰箱,取出几罐可口可乐,坐到马茹的身边,随手拉开一罐:“你喝。咱们看录相,还是唱卡拉OK?”
“随便。”
张枭看了眼马茹,回身到了自己的房间,取出一盘录相带。
屏幕上出现了古代帝王宏伟的气派,马茹喝了一口可口可乐,放在前面的茶几上,再一抬眼,屏幕上的帝王正赤裸裸地与嫔妃亲热,马茹的脸顿时涨得赤红,“你……”
“别说话。”张枭依旧拥紧马茹丰满的腰肢,“学医的还这么封建!何况又没人看见,枉你还是个现代派,这么漂亮的女孩,要学会会活、会玩、会吃,才不枉青春时光呀。”
马茹头大如斗,听不清他在讲什么,怕看屏幕,却又忍不住好奇的欲望。
张枭悄悄掀起马茹的上衣,试探着手往上移,光滑的肌肤滑润的像一块清新的没拆包装的印着字母的舒肤佳香皂,他感到血往上撞,猛然伸手握住了马茹的乳房:“我的小玛茹茹。”
女性本能地羞怯感使马茹不由自主地想站起身,张枭早悄悄解开了马茹的胸罩的纽扣,手指捏了她小小的乳头,身体故意一倾斜,压向马茹,马茹还没来得及站起身,连同自身的惯性,向后倒去,一股突发的昏眩的快感顺着乳头传入躯体,马茹像蛋奶一般化成了一堆软泥。
廿六
宋婶挂上红彤彤的窗帘,心里顿像扬起一面红彤彤的风景。
沉寂了四年多的尘埃与苍白渐渐远去,再过几天,儿子就要成亲了。
马婶在卧室铺被褥,光滑夺目的被面互相磨擦发出好听的绸缎声。马婶又在厚厚实实的铺在一起的被褥下洒下红枣、核桃,最后又在床四角各放了一枚饱满滚圆的红枣,一颗圆乎乎的大核桃,一粒打着八字的花生,取早生贵子之意。
马婶认真地做着一切工作,内心祝愿利和菊的日子厚厚实实。渴盼着来年生个龙凤胎,花生和核桃四面围了他们,如今国家不让多生,一胎生个小子、女子,美气的赛过活神仙哩。
宋桃没结婚,黄毛女子进不的喜房,宋桃便替嫂子站栏柜,其实宋桃比菊还大半年呢。
宋利和菊忙着采购新婚的必需品,也顾不了店里的事,有心关了店,年底又是最忙的季节,幸而有马民、宋桃照料着,宋利依就忙得人仰马翻,单是宋婶村里的乡俗,马婶矿上的风俗,也让宋利应接不暇。
马拴柱早早地在矿上最好的酒家订了五桌席,请了宋子生前要好的几位老友,其余的席给宋子的同学、朋友和菊送亲的亲友,马拴柱要像宋子活的时候一样把利的婚事办得体体面面,一向节俭的马拴柱还特意赶到矿务局预约了三辆红色的夏利车迎娶新娘。
马军不回来过年,自然喝不上宋利腊月十八的喜酒,但马军没忘了给朋友寄回份贺礼,一个矿上还很少见的电饭锅。马军知道利懒得做饭,早上添瓢水、放碗米走一天,饭不糊不凉,米饭依旧香喷喷的。
灰沙坡的左邻右舍也有送一对暖水瓶,也有送一对红喜字面盆的,宋婶一一谢过,让桃记在一张红纸上,等办完了喜事,少不的让宋利领上女人送点喜糖去,谢谢婶子们。
宋利在腊月十八如期举办了婚事,菊亲亲热热地敬了宋婶一杯酒,妈,请喝儿子儿媳的喜酒。甜得宋婶好几个晚上睡不着觉。
马拴柱与宋子的老友们也喝了不少酒,马拴柱感到从来没有过的畅快,喜盈盈地一对新人举杯敬他酒,他怎能不为宋子兄弟高兴!几十年在井下没明没黑地劳作,还不是盼着这一天,作为普普通通的矿工一生也没啥盼头,回家能坐上热乎乎地炕头,抿几口女人端上的二锅头,平安退了休,给儿子娶个好女人,抽根烟,闲了,抱了孙子街上逛逛。
眨眼,年三十到了,街上张灯结彩,鞭炮此起彼伏。
马拴柱在河湾的十字路口蹲下身,放下手中的纸钱,又画了个圆圈,擦燃了火柴:“宋子,马哥给你送钱来了。”
每年大年三十马拴柱都来给宋子烧纸钱,他知道宋婶会给宋子送寒衣和钱的,可他总觉宋婶烧得是女人的问候,他送去的是他们兄弟的情份。
马拴柱絮絮叨叨地念道:“还缺啥?晚间给马哥托个梦,过清明马哥给你送去。宋子,咱利腊月节娶上女人了,那女子人样好心眼也好,和你家里的处得亲娘俩一样,待桃似亲妹子一般,你只管放心好了。”他捡回几张风刮跑的纸灰,“野鬼也不瞅瞅,俺这达用中指划着圈呢,除了宋子谁抢了也花不了的。宋子,你那徒弟今也出息了,入了党,年纪轻轻就是综采一队的副队长了,听说那正队长还让他几分呢,你徒弟是个好小子,当上了副队长还客客气气,宋利结婚时没少帮忙,听综采一队的工人讲,小子还像以往一样天天下井,工人们打心里服他哩。”
陪母亲出来烧纸的宋桃远远就听见马拴柱罗罗嗦嗦的唠叨,不禁想笑,可又笑不起来。年三十哪家不是围坐桌前吃着团圆饭欣赏新年联欢晚会,谁愿跑到这冰封冷清的河湾来?凄凉感激之情漫上了心头,宋桃原不信这些的,但尊重妈的心情,所以年年陪母亲给爷爷、爹送寒衣烧纸钱来。
宋桃母女跪在马拴柱身后的断坝边,那里背风,宋桃掬起捧黑土,燃了香,点燃了寒衣,叩了三个头:“爷爷、爹,我和妈给您们送年衣和钱来了。”
宋婶一听到女子像对爹活时一般轻语,天凉了,您多加衣服。腿一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痛哭起来,平日不能痛痛快快地哭,唯独过时过节给男人送钱的当儿,方能畅畅快快哭个尽兴。
宋桃最怕妈肝肠寸断地恸哭,想不陪妈来,又怕没人劝更哭个没完,哭坏了身子。来吧,本来逢年过节想的爹心里已够难受了,这么一来,越发快乐不起来了。
宋桃一面用一根木棍挑松衣服、纸钱,火光窜起老高,宋桃禁不住滚下泪来,想起爹自己老大不小了还驾马头上逛街,继而又想起爹生前的百般好来,呜呜咽咽哭得比妈还伤心。
马拴柱听到哭声,不禁回过头来,见桃和她妈各自哭得惶,忙拍拍腿上的土走过来。
“桃,快起来!这么大了,不懂劝劝你妈,反倒自个儿哭去了。”马拴柱的鼻子像被人揍了一拳头,酸楚的汪泪,弯腰拉起宋桃说:“女子听话,凉哇哇的地小心阴坏身子,快起来吧。扶你妈起来,大风地里,让你妈哭会,就搀她回去吧。”
宋桃点点头,落下一串泪珠,马拴柱抬起衣袖擦擦流到嘴唇上的清鼻涕,叹口气,走了。
廿七
宋桃无意撞见马茹与张枭挽手逛街,不禁大吃一惊。宋桃知道张枭一直追李玥,而且她隐隐听说张枭常结交一些不三不四的朋友,还吸毒,很为马茹担忧。
宋桃想找机会和马茹谈谈,马茹却有意无意地避着她,宋桃特意找马茹的同学,马茹的同学说,马茹有了男朋友,与她们也很少来往了,她们只知她的男友出手阔气,送马茹上千元的化妆品,宋桃听得额上泌汗。
宋桃从护士室拉出马茹,马茹矢口否认自己接受张枭的礼物,但并不否认与张枭处朋友,宋桃的手轻轻从马茹肩头落下,她闻到了羽西三百元一瓶的香水味儿。这味儿宋桃曾在大学见过一个女生用过,宋桃对那个味儿印象特别深,倒不是香水味有多清香独特,而是吓人的价钱让宋桃很仔细地闻了闻只有两个大拇指宽的精致小瓶。
宋桃说张枭不爱她,即便真爱她也不会给她带来幸福的,张枭承担不起责任而且人也不实在,马茹笑桃姐的愚朽,啥年代了还拒绝歌厅享受,现在玩的就是心跳!什么时代了,还讲究实在,真比自己老爹还老土,现在连农民都没实在的了。她问桃姐咋知道张枭不爱她。
宋桃想告诉马茹,张枭正追李玥,可又一想李玥与马军的关系,又恐传到马军耳中,反倒不好了。
宋桃说只凭感觉。马茹只怕宋桃告诉爹去,所以不敢有一点风声传到家里去,她搂了宋桃的脖子笑道桃姐,你别告诉我爹,我都长这么大了,你们不要都管的我连气都透不过来。
宋桃见马茹如此说,反而不知说什么好了,宋桃又想张枭这些天追的李玥正紧,他没时间理马茹,过一段日子,马茹便淡忘了,别看她说的头头是道,懂什么呀,张枭不理她了,一切也就烟过云散了。
宋桃便笑道,我想交朋友慎重点也没啥害处,你才十九岁,情感把握不好,受伤害的还是女子。
马茹把头枕在宋桃肩头,忙道,好桃姐,我知道了。桃姐,你的男朋友是谁?哪天领来,我帮你瞅瞅,要配不上我桃姐呀,一边稍习去!马茹早瞅出桃姐喜欢二哥,可她懒得管别人的闲事,她也希望别人不要来管她,她羡慕人家西方人的生活方式,哪像保守的中国人,走站别人都要管管你,腻味死了!
宋桃让她这么一闹,也不好再说什么了,毕竟马茹不是自己的亲妹妹,不便把话讲得太重了。正如马茹问谁见张枭吸毒了?我不了解他,难道桃姐比我还了解她?宋桃与张枭已四年多了没打过交道了,见面只不过点点头,见张枭也不像吸毒的样子,虽说肤色略显苍白,人倒还精神。她向马茹说不要投入情感,只是为了让马茹多了解了解张枭,也许真正了解了,马茹自己就告退了。
快过八。一了,马军休假回到了矿上。
马拴柱看着儿子,一身军绿的制服,戴着大沿帽,身板宽实了许多,心中亮堂堂的。
马婶喜欢地摸了儿子的脸,眼睛模糊了:“我孩是不是吃不惯外面的饮食,又比上次走时瘦了。”
马军拉妈坐在炕上,拍拍自己的胸脯,回头对爹笑道:“这么棒的小子,比您当年咋样?”
马拴柱不由微笑了,马婶也笑了:“把你能的!”
“妈,你知道吗?我比上次回家又重了二斤三两一钱。至于饭嘛,牛犄角能咬动,我也能啃它几大口。”
马民、马茹也撑不住笑出了声。
“什么事,这么高兴?”宋桃笑盈盈地走入屋:“呀,军哥啥时候回来了?”
“桃坐。”马军笑道:“刚回来,过会说要瞧瞧宋婶和新嫂子去呢。”
宋桃瞧了大家笑道:“马伯、大娘你们瞧瞧,军哥上了几年军校,又握了笔杆,越发知书识理了,客气得什么似的。”
马军微微有点脸红:“桃什么时候也学得这么伶牙俐齿了。”
马婶握了桃的手坐在自己的身边:“桃近来瘦了,是不是不舒服?”
宋桃垂了眼:“还不是老样子,哪能瘦了。”宋桃确实瘦了,可她又说不出憔悴的原因。
“妈看到谁都瘦了,只差说我瘦了。”马茹笑道。
“你再胖,将来就没人要了。”马婶望了女子圆乎乎的粉面:“还吃你哥你姐的醋?”
马茹遇到宋桃的目光,脸腾地红了,转眸瞅了窗外,不言语了,宋桃知道马茹最怕二哥,恐自己说出她与张枭的事,正要扯开话,马军却瞪了眼瞧着马茹说:“清清爽爽个女孩,打扮的花狸猫似的,你觉着这样好看!”
宋桃忙悄悄拉马军的衣襟,马茹瞪了宋桃,以为她点动二哥挑自己的刺,想说什么,爹还虎虎地瞅着她,不由低了头。
马茹误会了宋桃,宋桃知道马伯本身就反感女子涂脂擦粉,马军一年才回两次,大家高高兴兴说会话,马军冷不防冒出这样的话,宋桃怕马茹脸嫩受不住,也怕勾起马伯的火爆脾气来。
“桃,你们科这几天病人多不多?”马民问。
“还好,倒是李玥至今一见血,还吓得脸发白。”宋桃提到李玥,马军的眼睛顿时亮起两朵火花,宋桃知道那是为李玥亮起的,不由感到索然无味了。
马拴柱一直沉默着抽烟,桃的眼神让他想起与宋子喝酒时的情景。唉!民也不知咋想的,是不通那一窍,还是天生对女人没兴趣,都二十六七的人了,说了十来个女子,连正眼都没瞧一下,把他妈急得直淌泪。要是民相准了女子,给他成了家,也好给军和桃安顿安顿。
宋桃又坐了一会儿就走了,马拴柱望着桃远去的身影,怎么瞧着和军也是天生的一对了地造的一双。
马军对镜正了正帽子,下了灰沙坡,穿过排房长长的小巷,停在一间暗紫的木门前,马军轻轻叩了几下门,推门进了屋。
李玥正歪在炕上看书,一个高大的身影投影书上,李玥缓缓抬起头,眩目的亮色溢满了小屋,李玥感到一种莫明的羞涩,娇羞的红晕慢慢涌上双腮,栗色的长发柔顺无比的垂下,抚了那抹娇红,李玥轻轻垂下了长长的睫毛,扇下两弯浓重的阴影,红润的嘴巴掩不住内心的快乐,悄悄微笑了。
马军的激情在李玥娇羞的神态中反不知所措了,他小心翼翼的抚摸了一个李玥垂下的头发,滑顺的长发抚过他的掌心,他感到有丝轻微的颤抖,他轻轻地把掌心的长发送到李的脑后,露出了李玥白皙的脸颊,还有那双亮如星辰的眸子。
马军闭了一下眼,弯腰吻了吻李玥光洁的额头,他原想吻吻那双如星似水的眸子,但不知为什么,当他弯下腰时,那微闭的眸子让他闻到一股新书的清香的味道,马军如潮的激情刹时静成一弯湖水,他的唇轻轻吻在了李玥额上,轻柔而温存。
马军轻轻拥了李玥纤细的腰肢,唯恐弄折了纤腰,李玥伸出修长的双臂,环在马军的脖上悄声低语:“我喜欢听你的心跳,马军。”
“呵,炉火要烤燃我了。”
“你再取笑我,我再也不理你了!”
“好呵,那我只好识趣点,走开罗。”马军放了手笑道。
“你敢!”李玥头埋入马军宽实的怀中,娇羞地笑了。
马军紧拥了李玥,把下颏放在李玥的发丝上,一股女孩儿特有的芳纯直钻心脾。窗外的天宇湛明如水,蓝的逼眼,远处传来装载满煤的列车的长鸣,孩子们的嬉戏声,但一切又是那么飘忽遥远,唯有俩人的心跳,鲜活地跳动在小屋。
廿八
张卜仁的车坏了,他下了车,才发现周围一片漆黑,我怎么在井下?张卜仁记得自己是要去局参加煤炭会议的。
张卜仁扔掉手中的铁锹,又累又渴,谁有水?工人们冷冷地瞅着他,没有人理他的茬儿,生产矿长冷笑着,产量重要喝水重要?上井再喝吧。他气得要指着生产矿长的鼻子问,你给我抓产量的成效达到了预期目标了?可他感到累的连发脾气的力气也没有了,一屁股坐下,先休息一会,不想坐到了一个人身上,那个工人摊手摊脚的躺在地上,似乎要拥抱他,他一惊,他妈的,作为工人不干活,倒躺在这里舒坦来了。仔细一看,那人血肉模糊,他吓出一身冷汗,慌张地向外逃……
年轻娇美的技术科的绘图员摇摇摆摆地迎面走来,张卜仁微微定定神,拉了绘图员白嫩的小手,穿这么高这么细的鞋走路不累吗?哼!我穿什么也不好看,腻了?抽出小手酸下脸来,扭着圆滚滚的屁股竞自去了。
张卜仁拖着沉重的步伐回了家,贾琴冷着脸按遥控器,从一频道按到最后一个频道,又从最后一个频道按回第一个频道,好像家里从没有进来一个人一样。张卜仁想说给我倒杯水,却又想起自从儿子被中国矿院开除回家,他们分居已很久了,彼此为了身份、儿子勉强维持着这个家。他拿起暖瓶,空的!他皱皱眉,斜睨了贾琴,向卧室走去,张枭房间飘出一缕奇香的怪味,他探入头,小子正吸“料面”,眼神痴迷而专注,张卜仁不由感到血往上撞,贾琴,你看看你儿子在干什么?小子不是姓张嘛!贾琴硬梆梆地甩过一句,犹周而复始地倒换频道。张卜仁感到一阵昏眩袭上头,他扶了小子的门,喉干舌燥,透不上气来,缓了一会问,张枭,你要什么?爸都给你,只要你把“料粉”戒了。张枭惬意地躺在床上,除了“料面”、女人我什么都不感兴趣!你!张卜仁眼前一黑,摔倒了地上。
张卜仁张开眼,自己睡在地上,脑后隐隐发胀,身上汗津津的,他觉得连上床的力气也没有了,坐起身依了床对着家俱的幢幢阴影出神,他感到心律跳得很快。
早晨,张卜仁刚坐到办公室就接到局里的电话,煤炭部接到群众举报信,矿上领导私结人命,财物帐目不清,分房不公以及井下职工待遇低等问题,让矿上尽快查出个结果来,汇报局纪检办公室。
张卜仁知道这一定是他们内部人写的检举信,群众不可能有这么详细的数据,更不可能把每件事的时间地点记录得如此准确无误,他想不出这个隐伏身边的炸弹是谁?安全矿长?生产矿长还是党委书记?他甚至推广到科长、司机、秘书,谁都像可谁都不像。
张卜仁放下电话,立马召开矿生产工作会议,会间他大发雷霆,历数自己在矿的汗马功劳,责问在座的月月拿如此高的工资,居住环境舒适的高楼,还有什么不如意!
张卜仁不时用手往后梳一下,因愤怒垂落眼上的头发,随着情感的升华不时狠狠地拍几下茶几,茶几上的烟灰缺跳起又落下,发出清脆的声响,前来开生产会议的领导们随着烟灰缸起落地声响脑袋一振一缩,好像脖上让蚊子叮了一口,又碍于大场面,不好意思伸手去赶,只好任其叮咬,还一派君子风度,直到会议快结束了,领导们才在矿长扪心自问的叮嘱中咂摸出点味来。
张卜仁午饭也没吃好,喉咙隐隐发疼,整整一个上午,他义愤填膺地吼了一个上午,他感到他妈的没一个人是好玩意儿,茅虫一堆,白白腻腻攒动黑色的脑袋,哪儿肥往哪儿钻,真正有事了,他妈个个缩了龟壳了!
张卜仁躺在床上如卧在火炉上,浑身燥热的皮肤要炸裂,既然睡不着,躺着又难受,只好起来。矿办公大楼静静悄悄的,他抓起电话,给车队打了个电话。
司机转眼驶着黑色的小轿车停在了绿荫婆娑,花影重重的矿办公大楼的小院中,轻轻按了两声笛。
张卜仁慢慢悠悠踱下了楼,司机开了门,张矿长上哪?他怔了怔,又挥手让司机去了,大中午,回家?又不想面对贾琴的冷漠,去别处,只有井下工依旧干活,哪里都休息了。他忽想起做工人三班倒的辛苦来,踱着方步在井口转了一圈,聆听着井下传上采煤机组的轰鸣,这声音在这静谧的午间,显得特别响亮,似乎感到了大地的颤动,毒辣辣地太阳晒出一脑门油腻腻的汗珠,他便又踱到树荫下,掏出手帕擦了擦汗,今夏热得邪门。
张卜仁下午亲自去了一趟局里,回来后,通知书记与矿纪检办公室查出结果,一星期后汇报局纪检办公室。临下班又处理了几件井下的事,新型的滚形长梁,掘进队的超三违职工降级签字,综采队更换设备的申请报告。
夜色姗姗而来,窗外送来一阵暖风,张卜仁伸伸懒腰回到了自己的家。
张枭房间坐着一个甜甜的女孩,看年纪就是十八九岁,画了淡淡的妆,显得比实际年龄成熟了几分,俩人不知争吵什么,听到门响,俩人都沉默了。
张卜仁闷闷不乐的回到自己的卧室,他感到从没有过的软弱袭上心头。
还称其谓家吗?张卜仁忽忆起贾琴长长的大辫,夜间枕着圆鼓鼓的奶子熟睡的温馨,他不明白从什么时候一切变了味。最让他痛心不安的莫过儿子的言行了!女人失去了,只要他一天权力在握,什么样的女人还不任他挑,除了偶尔遇到不识相的女人外,他还没饥渴过女人,可小子,是任何东西代替不了的骨肉。金钱、权力固然诱人,可失去了小子,一切东西便会暗然了许多。
张卜仁再出卧室,女子不知什么时候走了,他望了小子,是不是该给他成亲了?也许结了婚,就会明世理,有了妻室家小多层责任,心性能改了也是有的。
廿九
李文送小子李旭,李旭的假期已满,李文很为小子欣慰,小子研究生毕业,已接到了校方的聘书。
送走小子,李文信步走在街头,再过一两年他也该退休了,小子留校,远在徐州。李文年轻时也觉着好男儿志在四方,大鹏恋巢的有几许?但随着岁月的流逝,像圈圈增生的年轮,反倒加深了对大地的眷恋,深深扎入的根须,呼吸惯了散发着煤炭气息的空气,走惯了黑土地,听惯了浓重的方言,反倒对外面洁净的空气感到有些异乡异客之感。
北方秋日的煤矿,公路两侧的杨柳渐露瑟瑟之态,片片黄叶不时飞落街头,又随风漫游,堆积到避风的道边,宛如断断续续的黄色的斑马线。窄小的街心公园、人工雕琢的假山、草坪,朴实厚重,假山的喷泉周而复始地喷出倒挂的树伞,草坪的草已泛出黄色,几个孩子嬉戏着奔跑,不时从泛绿的池水中拍打一个水波,不防风过,喷起的水线飞斜而出,孩子们尖叫着跑远,一个跑慢的小女孩抱了头,咯咯咯地笑着,水珠顺着她粉白的小胳膊滑下,仰起的小脸像被水弄湿的蝴蝶结一样娇艳,坐在红顶绿柱凉厅里的大人们不禁也微笑了。
李文站在街心公园栏杆外,望着孩子们的笑脸,送走小子的那种淡淡的惆怅,像被一阵风刮起,远去了,又露出一片湛明的碧蓝的高空。
李文回到家,见石书眼圈红红的,知是舍不得小子,故意笑道:“石书哟石书,早知你想我到如此,为夫早回来了!千不该万不该在街上溜哒。”
石书忍不住笑了:“自作多情,也不怕玥儿笑你。”
李玥以书掩面笑道:“我没瞧见。”一家人说笑间,砰!砰!砰!
“我去开门。”李玥放下书,打开了门:“请进。”李玥一见进来的人,心里不由犯疑,“呀,是王院长,稀客,快里面坐。”
李文夫妇不知医院出了什么事,院长亲自跑来了。
王院长一面往里走,一面打量室内,依墙而立的大书橱,几乎占了半个墙壁,书橱边放着大衣柜,挨窗摆着一个笨重的写字台,室内清清利利。
“书香之家,怪不得小李浑身上下透着股书卷气。”王院长接过李玥端上的茶杯笑道。
“瞧您说的,又拿我取笑了。”李玥脸一红,跨在炕沿边上。
“王院长,请抽烟。”李文递过一盒红山茶香烟。
“李老师,好福气哟,生了这么出色的一双儿女,矿上的美谈,一个研究生,一个大学生,无人可比。特别是李玥同志,在矿医院中可是出类拔萃的人才哟。”李玥想院长该转向正题了,所以静静地等着,李文、石书不善应酬,也只是等院长的下文。
“小李大概还记得上次张卜仁矿长亲自点名让你检查身体吧?原来他小子看上了你,张矿长检查身体是假,相亲才是真正的目的,他一见咱们李玥,喜欢的不得了,巴巴派人跑到我家,让我来提亲。我还笑,现在什么年代了,还用咱们做父母的操心?可张矿长说他那小子面情薄,这不,硬让我来做个月老。说起来他那小子,还和李玥是同班同学呢。”
王院长感到他的话像石子投入了大海,没一点回声,再瞧李玥脸上的笑容早变成了苍白的墙色,李文与石书正面面相觑。
“王院长,我已有了男朋友,让您白跑了。”李玥勉强笑道:“烦劳您告诉张矿长,我年底就要结婚了。”
“噢,噢。”王院长极力保持脸上的微笑。
送走院长,李玥闷闷不乐地倒在炕上,她没想到张枭被拒绝后依旧还有不到黄河心不死的缠劲,更料不到他会打出他父亲的王牌,矿长又请出了王院长,李玥感到隐隐的压力。
马军曾在李玥分配时,提议李玥到他所在地医院工作,李玥想着哥哥要留校,父母没有照顾,而且哥还没有成亲,自己反倒跑到了哥前面,所以李玥还是回到了矿上,她与马军的恋情也一直没有公开。
李文、石书很高兴李玥回绝了亲事,他们也略有耳闻张枭不成器的传闻,他们早已看出李玥喜欢马军,只是李玥不说,李旭还没结婚,他们也装作不知。不防王院长亲自上门来提亲,李文想着不如马军年底回来探亲,先给他们办了喜事,省得张枭老缠腻李玥。
石书走到里屋,坐在李玥头侧,轻扶了女儿的头说:“出去走走,别一天闷在家里。”
李玥也怕爸妈挂心,便坐起身,洗了把脸,出了门。
李玥的腿不由拐向了灰沙坡,马茹花枝招展地迎面走来:“李玥,去找桃姐呀?”
“噢。”李玥抬起头,马茹早留下一路香风,远去了。李玥望着马茹的背影站了好一会,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正站在当年的那条小径上,她上大学要走的前夜,马军就站在这里握了她的手,一直握到她心灵深处……李玥想到马军推开她,逃跑的情景,情不自禁地微笑了。
李玥本没想到要去哪里去,马茹一提宋桃,已走到了灰沙坡,便也顺路去了宋桃家。李玥很少去马军家,马军不在家,李玥越发不去了,她不习惯马拴柱冷淡的样子。
宋桃正在喂鸟,李玥认不得这只红嘴巴、黄尾巴、两个翅末有一抹黄的鸟儿叫什么,叫起的声音倒蛮好听的,叮叮铃铃。
“宋桃也要教鸟儿‘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李玥,屋里坐。”宋桃回过头来笑道:“我可没有那种雅兴。”
“骨科那个工伤的腿保住了吗?”宋桃知李玥无话可说,笑道:“截肢了,腿感染了。”俩人闲坐了会,谈谈医院的病人,又说了会大学的生活,谁都挂念马军,谁都爱听到马军的名字,可谁都避而不谈马军。
马民拉了一车木柴,送到宋桃家,自从宋子死后,马民就承包了宋婶的柴火。
宋桃忙迎上说:“民哥,你又送来了木柴,你看上次的木柴墩儿还有五六个呢。”
“乘今休息,木柴条也批了,早些备下,省得手紧。”马军看到宋桃身后的李玥,冲李玥笑笑,“桃,你们坐你们的,我两下就弄完了。”
马民把木柴整整齐齐地码在房顶,又拿出一个木柴橔用斧头劈成小木条,把引火的柴篓续满,临了又扫净小院。
宋桃端出水笑道:“我哥一天瞎忙,活都让你干了。”
“利的店实在离不了人,他也够忙的了,咱们家离得近,我顺手也就干了。你同学在,你忙你的去,我自己来。”马军忙接过洗脸水。
李玥要走,宋桃送李玥出了小院。李玥乍见马民进了宋桃家,心不由地跳了一下,定睛一看,却不是马军,他俩一样伟岸,马军却少了马军的一身倜傥的风度。
马民见她们出了院,匆匆洗了把脸,又冲镜子照照,用手梳了两下头。
宋桃回了院,见马民正逗弄小鸟,也走上去逗弄了两下小鸟,“民哥,这鸟都懂人情哩,每次我来喂食,叫的可欢了。”马民笑了:“有灵性的东西都有情的,你忘了我小时候雕刻些人人马马,你都给他们起了名呢。”“民哥,雕个玩艺,做个细活,你真比军哥强呢。”
俩人坐在院中的小凳上闲聊,马民嫌屋里闷,马民告诉宋桃他们掘进队比上个月进度又超了,估计这个月还不错,宋桃安静地听他讲,也不插话,马民眼神一闪一闪的朝气,常让宋桃迷惘于一种情感的失意中。
三十
马拴柱见马民又拒绝了一门亲事,气得正眼也不瞅小子。眼见人家的小子一个个娶妻生子,比他小的也成了亲。马拴柱解不开小子的心思,只能归根到儿子心高,有时火气上来,不免数落小子。你不瞧瞧自个的家庭,再上称惦惦自个几斤几两,除了人还能端得出,有啥可挑人家的?你一个采煤工想娶个啥样的?上次你姐领的那个女子除了赶不上七仙女,配咱还不是富富有余?你咋就看不上呢!我看你不是成心要气死你爸你妈,就是撞上邪了!
马民既不还嘴,也不解释,有时低了头闷闷地听,有时躲到外面转游,碰到同学牵着孩子溜哒,马民也不由憧憬了未来家庭的温馨,漫步的脚步有点惆怅了。
马婶急得添了白发,马丹看见弟弟老大不小了,妈又急成那样,托人四处给弟弟介绍对象,无奈马民木桩一个,一家眼瞧着剃头挑子一头热,也无法可着了,只好任其发展。
马拴柱对马婶说:“咱不能放着一个不误,误了俩。老大既不娶,不如先给老二办了。你哪日到宋婶家坐会,问问宋婶和桃,要是他们没意见,年底军回来,就先给他们贺了喜,民有了适合的再给他办。”
“军在外地,将来还地过牛郎织女的日子,怕不好吧?等军回来问问他再说,桃倒是个好女子,又知根知底的,他婶子的人性更没的说。”
“桃肚里有墨水,手上有技术,愁的你。到时可以调到军那里,哪儿没个病人?宋子在时,就说过等俩孩子毕业了,咱俩家结亲的事。我瞧着桃对咱军也挺爱见哩,至于军能娶上桃这么好的女子,高兴还来不及呢,有啥好问的?”
“能娶上桃,我比你还乐呢!他宋婶上次还说,军又出息又能干,将来不知道谁家女子有福气嫁了去呢,听口音,估摸亲事准能成。”马婶心里美滋滋的。
马茹懒得理会家里的事,自小上有父母,下有哥姐,什么都不用她插手,马茹成人后也看不到活干,更没事可操心了。但马茹最近却很不开心。
张枭最近对她时冷时热,一句半句的流言不时飞入耳朵,张枭追李玥啦,李玥把张枭的东西扔了一地啦,弄得马茹心里颇不是滋味。桃姐的话也不时从心里跳哒两下,弄得她更是七上八下,马茹闲了就抱着吉它弹,流行歌唱得幽幽怨怨,马拴柱听了,忍不住想训女子,好眉好眼,唱得哭丧鬼一般,谁欠你二斗黑豆了!但又看到女子坐在炕上比她妈还高,便压压火气,出了屋。
马拴柱坐在灰沙坡唉声叹气,一代不如一代,真正不知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他最放心的民也让他挂心了,他最疼的小女子,近来疯疯癫癫,眉眼偶尔流露出几丝忧郁,着实令他心焦。
转眼年底快到了,马拴柱兴兴头头忙里忙外,矿上逢年过节保勤要产量,马民累得一回家就睡觉,马茹在局医院当护士,许是工作忙,甜甜的圆脸清瘦了,马拴柱、马婶忙着过年,想着马军就要回来了,忙活得忘了烦恼。
马婶去宋嫂家提亲,宋桃低了头说,大娘,军哥可瞧不上我,您甭操心了,还愁军哥没好女子跟?宋婶在一旁笑道,要是你马大娘一家愿意,俺替桃应下了。宋桃跺了脚道,您们干啥呢?马婶,宋婶笑道,不说了。宋桃已掀帘走了。
马婶兴兴头头地悄然置办迎亲的必需品,马拴柱没忘了买两挂千响的大地红鞭炮,迎新娘时响个振天响。
马军如期归来,看到爸妈一团喜气,自己心里也暖洋洋的。
饭后马军又与爸妈聊了一会,正想要去看李玥,爹说有事和他说,马军只好坐下。马民闷闷地抽着烟,马茹垂着头,自二哥进了门,没敢正眼瞅二哥一眼,马军还轻轻扯了扯马茹的头发,茹长大了,这么斯文。
“军,我和你妈商议着,你哥一直没合心的,先给你把喜事办了。”
马军微微有些吃惊,又一想多大个矿,还有没透风的墙?笑道:“您们知道我的事了!急什么?等我哥结了婚,我再结婚也不晚呀?”
“傻小子,你的心思还能瞒过你爹妈的眼?”马婶喜笑言开,她还怕小子犯牛劲呢。
马军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又不是故意瞒您们,只是哥还没结婚,再说那会还小嘛。”
“你瞧,我说这亲事一说就成,你还怕这怕那哩。”马拴柱望了女人嘿嘿地笑:“晚上多烧几个菜,我们父仨好好喝几盅。”
“刚刚放碗,又惦着下一顿了,成饭喜了?”马婶白一眼男人,自己也笑了。
“军哥回来了?”宋桃听到马军回来了,心不由得跳,前些日子马婶的话又让宋桃生出几分希望。
“桃,屋里坐。”马婶忙掀了帘。
“桃姐,坐我这儿。”马茹拉了宋桃坐在自己的小凳上,悄悄出了屋。马茹这个月没按期来例假,马茹安慰自己,心情不好,例假推迟,也是常事,但马茹按捺不住内心的恐慌,偏偏二哥也回来了,要是二哥知道自己与张枭的事……
“宋婶他们都好吧?”马军望了宋桃。
“都好。军哥,你的文章写得越发好了,我常在报上读到你的文章,特别那篇《童年忆趣》,难为你把我们小时候办家家坐花轿写得如此有趣,我读着,想起你小时候霸道的样子,忍不住想笑……”宋桃感到马拴柱,马婶正含笑瞅了她,宋桃不由住了嘴,脸红了。
马婶笑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啥害臊的?快做夫妻了,俩人还这么客套。我们刚刚正和军商议你们的婚事哩,偏巧你来了。”
“大娘,您扯哪……”宋桃张口的嘴在马军发白的脸色中冻结了,她看着马军发白的脸色,感到自己发烧的脸也渐渐变白,消了颜色,宋桃想对马军解释什么,又感到舌尖凝涩,无法讲话了。
“前些时,你妈和你婶、桃商议好了,等你探亲回来,就给你们贺喜,要不你妈能平不啦地当着桃这么说,看把你急得,汗都下来了。”马拴柱以为小子怕桃害臊,脸上挂不住,才急得如此。
“桃,你……”马军指了宋桃,又放下手,看了爹说:“我以为你们说的是李玥。”
宋桃大颗大颗的泪珠滚下……
“啪!”马拴柱抬手甩向小子,打得马军一个趔趄,嘴角淌出血来:“你以为自个是谁?你妈亲自去桃家求桃,桃压根就没瞅上你,还是你宋婶替桃应下的呢!外面走了几年,我看你连自个姓啥叫啥都不晓得了!兔小子,今你应也得应,不应也得应!桃就是马家的媳妇,除了桃,谁也甭想进我马家的门!”
宋桃的自尊情感刹时碎成了煤灰,马军唇角的血触目惊心地淌过她碎裂的心,她再也无法在马伯家停留一秒钟了,宋桃猛地冲出家门……
马婶愣怔怔地瞅着这一切,整个人都傻了!
“马军,你还不快去瞅瞅桃去!”马民脸色铁青,马军茫然地望了马民,抬手擦了一把嘴角的血迹,慢慢站起了身,马民早已追了出去。
马民刚刚追到灰沙坡,刚巧看到宋桃火红的呢大衣像一只美丽的蝶张开,乌黑的长发飞起,又款款落在雪地上,像蝶息在花蕊间,悄然无声。
马军听到哥撕心裂肺的一声桃,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忙窜出了小院。
“桃!”马军冲到宋桃身边,弯腰要去抱宋桃,马民一个健步跨到马军身边,一揪弟弟的后衣领甩出好远,“你还有脸动桃?”
“哥,有气你以后只管出。”马军爬起来对马民恳求道:“救桃要紧,你快回家拿钱去,我先送桃上医院。”
马军又冲惊呆的肇事者喊:“快,扶起摩托,送我们去医院。”抱起宋桃坐上了车:“快。”
“我,我刚骑上斜坡,不想她突然从灰沙坡冲下来,我根本没防住,是她自己撞上摩托车的。”
“以后再说。专心骑你的车,快。”
三十一
张卜仁接到公安科的电话,街面的录相厅群众反映很大,录相厅不仅出售放映黄带,而且倒卖毒品,他们查封了那家录相厅,绰号“二灰猴”的店主供出录相厅的主人是张枭,公安科想请张枭来此对质一下,当然他们也不相信张枭会参与此事,只是工作需要。
张卜仁挂了电话,甩一把额头的冷汗,立刻给小子打手机,要张枭马上到他办公室来,刻不容缓!
张卜仁感到心力憔悴,局里对矿上的答复提出异议,生产矿长总和他唱反调,贾琴向法院提出了离婚诉书,儿子的婚事遇挫,却又与毒品案牵连上。张卜仁怒愤忧怨,自己苦心经营的一切摇摇欲坠,他坐在宽大舒适的办公室里,一股寂寞的痛苦袭上心头,他告诫自己,记住大夫的话,戒烟酒,少生气!
十分钟过去了,半个小时过去了,张卜仁再也等不下去了,打电话给司机,去给我接张枭到我办公室来!车队的人告诉矿长,司机让张枭叫走了。张枭骑摩托撞伤了人,医院的救护车往局医院送工伤去了,没有车,张枭就要去矿长的车了。哪个队又出工伤了?好像是运输五队的工人,胳膊卷进了皮带。一定又是三违作业!张卜仁狠狠摔了电话,片刻又抓起电话,想给安全矿长打电话,一群吃干饭的蠢货!
眼前绚烂出一片金星,张卜仁想扶住办公桌,眼前一黑,却一头摔在了地上。
煤炭部又接到签名“民声”的检举信,局里本对矿上的答复不满,但又想到一级企业来之不易,便来了个难得糊涂,把矿上的调查报告复印了一份,寄往了煤炭部。
煤炭部责问之词连同上告信一并寄还局里,希望局里领导亲自去矿上调查清楚私结宋子之死,分房不公以及财务帐目不清之类的问题,给上级和民众一个明确的答复。
局调查团悄然来到矿上,无意中却救了张卜仁一条命。
张卜仁脑溢血住院的消息立刻传遍了矿上的每个角落。局调查团先去综采一队取证,又单独私访领导群众,局调查团越查越惊心,牵连的人物太多,调查团的工作无法再进展了。
张卜仁的病房探望的人络驿不绝,走廊的脚步声纷杂,大夫的禁令只能禁止不让进病室,却无奈排成长龙的探望者室外的探视。张卜仁甚至认不得前来探望他的局领导,他脱离了危险期,右半身瘫痪了,失去了语言表达能力,他只能认识贾琴,像牙牙学语的孩子一样眷恋着母亲般依恋着贾琴,渐渐病房冷清了许多,大夫们常见贾琴独自出出进进,从容不迫,眼中透着彻悟的淡泊。
贾琴得知张卜仁出事的消息后,便向法院抽回了离婚上诉书,张枭已让公安科收审了。
贾琴探望小子,张枭蓬头垢面的被拷在暖气管上,妈!求爸救救我!妈!给我想法弄点“白粉”吧,我要痛苦死了!张枭的眼珠要睁裂眼眶,手腕上的拷子勒出一道血痕,他竟不觉得疼,贾琴却疼得晕了过去,被抬出了公安科。
贾琴太了解小子了,小子自哇哇坠地,就不知什么是苦痛,娇弱的比温室的花还要嫩,小子是没有能力戒毒的。
夜半醒来,贾琴独对黑漆漆的家俱的影子,聆听自己的呼吸,小子圆圆的小脸,甜甜的小嘴巴便鲜活在黑暗中,纤柔地轻抚了她淌血的心,当她想把小子暖暖的小身体拥入怀中,亲吻他时,小子蓬头垢面拷在暖气管上的喊声便惊跑了一切鲜活,一切复归了死寂。
贾琴日以继夜的服侍张卜仁,张卜仁安详平静的样子让贾琴生出“似曾相识燕归来”的感觉。
张卜仁在当上区长以前是坦荡的,睡姿是安详的,但后来,张卜仁渐渐脾气大了,多疑而且睡卧有了忐忑的忧思,贾琴看着男人一步步往上爬,她感到与男人隔了一层软纱,透过软纱,她从男人身上闻到了陌生女人的脂粉味儿,贾琴把所有的爱移向了儿子……
贾琴走出病房,公安科的电话,请贾琴立刻来一趟公安科。
三十二
宋桃每次醒来,总看到马民守候在床头,宋桃忍不住泪珠滑落枕上。
宋桃昏迷中,看到爹笑巍巍地向她走来,爹把你妈交给你了,你要好好地活下去,替爹照料好你妈。宋桃紧紧抱了爹的腰,您要去哪里去?您不疼桃了?宋子笑了,快做媳妇的人了,还哭?不怕人家笑话。我要嫁人了?傻女子,你嫁衣都穿上了。宋桃回头看自己,可不,自己穿着一身红彤彤的嫁衣,军哥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挽着自己的手臂踏着红地毯款款走向新居,一袭白裙飘出人群,李玥捧着一枝妩媚的白梅花含笑望了马军,马军跑了过去,一弯腰,抱起李玥,旋转旋转……
宋桃感到一阵昏眩,醒了。
妈、利、马伯、马大娘、民哥、茹还有军哥、李玥,宋桃不知是婚礼上李玥白裙上的脸在旋转还是人面在旋转,宋桃闭上了眼。
宋桃再次醒来,感到左腿隐隐地疼痛,头也要裂开,她记得自己飞起像一片雪花一样轻柔舒展,又落下,以后一切都消失了。
宋桃猛然伸手去摸自己的左腿,还好好地与自己躺在床上,她感到一阵剧疼,心中明白了许多。
宋利又忙妹妹又忙菊生小孩,店也暂时关了,大夫告诉宋婶三个月后拆了石膏就可以出院了,脑没问题,腿也许会跛,如果没意外,不影响走路,宋婶抹了泪又去看媳妇去了,反正这儿有马拴柱一家照料,菊即将分娩了。
马军看到哥关爱备至地照料着桃,恍然明白,马军一直默默地深爱着桃!
马军取衣服的时候,发现了一个精致的木盒,盒内装着一张桃小时候的相片,还有桃上大学寄回的第一封信。马军记得宋桃还让他谢民哥的礼物,哥扭捏的羞涩,最让马军好奇的是盒中煤块雕成的一个小人儿,马军拿到手中,经人手常时的抚弄,小人儿纤尘不染,乌黑晶亮,在太阳下奕奕生辉,乌黑的长发、乌黑的眼睛,特别是这双乌黑传神的眼睛竟如此动人熟谙,还有这脸这唇,这不是桃吗?
马军专注地凝视着小人儿,马军吻李玥时也没有过的心跳涌上脉搏,马军让自己的情感吓得一头冷汗,不!我爱的是李玥!宋桃一直是我的妹妹一样。只不过这个小人儿雕刻的太传神了,我一直希望走出灰沙坡,我不愿像父亲、哥哥把生命的一部分长年累月的耕耘地下,我渴望辉煌。桃的生命中有太多灰沙坡的影子,他从桃的黑发闻到了煤的气息,李玥却是书卷做成的,与李玥在一起睿智而安详,桃却像这晶莹的小煤人儿,让你燃烧,让你充满激情!
马军知道自己灵魂深处深深在乎宋桃的一刹那,是他看到宋桃静卧雪地的瞬间,他忽忆起那枝傲雪的红梅贺卡,还有一种心疼的伤痛!当他紧紧抱着桃坐在摩托车上,他又想起童年桃坐上他的花轿时的兴奋的激昂!
马军只有一个心愿,宋桃,你一定要好起来!我要让你做我的新娘!
马军捧着“桃”,在晶亮的眩目中,马军听到哥哥的喊声,桃,坐我的花轿……桃,坐的我花轿!
假若哥没放弃上学的机会,大概也会报考医大,与桃同窗共读,也就不会采回这坚实晶亮的煤,日日夜夜用心雕刻出一个桃来了!可是,桃爱的是……马军脸红了,他轻轻把小人儿放回盒中,小心翼翼地放入原处。
马军拿了哥的衣服,送到医院:“哥,两个星期多了,你一出班就跑医院,身体会吃不消的。大夫说桃没事了,你回去歇歇,我和茹在这里照料桃,茹下夜班,我告诉她了。”
马民看看宋桃,宋桃轻轻笑了:“民哥,这几天累坏了吧?回去好好睡一觉。听话,要不,我生气了!”
“好,好,你安心养伤,缺啥告诉军和茹也一样。”马民看桃的笑脸,感到有种说不出的快慰:“军,好好照料桃。”
马茹脸色苍白,悄无声息地进入病房,一双眸子大大的,忧郁而茫然,马民疼爱地伸手摸摸小妹的头:“茹,不舒服?”
“没有啊,许是刚下夜班的缘故。”马茹软弱地微微一笑。
马茹最后一次见到张枭,告诉张枭她怀孕了,张枭轻飘飘地问,你要多少钱打掉孩子?马茹一记响亮的耳刮打去,张枭说,我们互不相欠了。如果需要帮什么忙,打电话给我,不过我告诉你,除了钱,我什么都没有!
马茹看到张枭扬长而去,连流泪的感觉都没了!交接班时,马茹刚刚得知,张枭自杀了!
宋桃默默望了马茹,怜惜地拍拍床头:“茹,坐这里。”
“茹,你回去歇歇,还是我在这里照顾桃吧,瞧你,脸色多苍白。”
“哥,你和茹都回去歇歇,我一个人留在这里。”马军望了茹:“茹,你真没事?”
马茹笑了,为了掩饰心情,故意张开手臂,太阳如此可爱,青春如此美丽,谁也不会有事的。
“这么大了,还像小时候一样。”马民又磨蹭了一会,恋恋不舍地出了病房。
三十三
马拴柱没料到宋桃嫁给了马民。
宋桃问马民,马哥,你还愿意让我坐你的花轿吗?
愿意!一千个愿意!一万个愿意!马民紧紧拥住走上前的桃说。
宋桃幸福地笑了,马民却又猛然放了手,我,我一个采煤工,你不嫌?
民哥,你嫌我跛吗?马民粗野的吻桃,吻得桃喘不过气来。
民哥,你想亲死我?
再让你胡说?马民又拥了宋桃,再一次吻她,宋桃幸福地闭了眼,她感到从没有过的充实、安全。
宋桃坐上了马民的花轿,李玥做伴娘,李玥从宋桃的眼中读到了现实的幸福,她深深祝福朋友。
李玥开始复习功课,她想考研究生,再读博士、博士后,偌大个局,十几个矿,这片黑土地上还没出一个博士后呢,李玥希望自己能登上博士后的学位。
马军知道李玥已从自己的眼中读出了什么,他轻轻握了李玥的手,他们谁都没有说再见,可谁都知道,他们不会再走到一起了。
李玥在漫漫冬日,读刊物上马军的文章,冬日的炉火映红了李玥的脸,她会情不自禁地忆起叶芝的诗行,凄迷的微笑漫上了她苍白的红唇。
刘刚给宋婶的孙子三百元买了一部学步车,刘刚现在是综采一队的队长,以前的队长撤职了。
局调查团也在张卜仁卧床中不了了之了,煤炭部接到调查报告,熟悉的人听到张卜仁已成了半个人,不免生出兔死狐悲之感,兼再没人上告,也就不了了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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