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八月的一天,我在草原上一个蒙古包过夜。凌晨四点,起床看草原日出。却一头撞上真正的黑夜:四周黢黑,伸手不见五指,无一豆灯光,没丁点声响,可谓千色退隐,万物息声。只有星星眨着冰冷而智慧的眼睛,穿透夜幕,审视大地。多年不见如此纯粹的夜晚,当我抬眼望向天空,心突然一凛。
那一刻,黑夜和星星撞开我的心门,我看见了自己的心。一个词从脑海中蹦出——寂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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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人,皆好音喜色,与生俱来。在摇篮边放一曲音乐,婴儿四肢欢快弹蹬,悬一个红色气球,小宝宝的眼睛骤然晶亮,随球转动。长大后,使出浑身解数,追求无穷之声色,沉溺其中,以为得到越多越幸福,越有成就。当我们越过人生数道坎,夜深人静时,在泪水中反复忏悔,为得失纠结,甚至痛不欲生。我们身于欲海,想罢不能,许多时间都在和欲望较量,让简单的快乐逐渐远离自己。几十年倏然过去,深叹“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方知人的一生即是同欲望斗争的过程,许多人一不小心就成为欲望的俘虏。欲望成就人类,也毁败人类。我们被欲望驱赶前行,“到处是凉爽的场地,但我们却是生存在必须不停地跳跃疾走的由灼热的煤炭所围成的圆周线上。”
年少时,我想过当歌唱演员、播音员,当工人时自修英语,想当翻译。刚结婚时,参加文学函授学习,后又考入大学读汉语言文学,想当作家。其后二十年,于相夫教子中过日子,许多梦想之灯一一拧灭,唯文学之梦延续至今。方知人生是陆续断念之过程,欲望和梦想的枝桠太多,一枝也难粗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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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时,总难理解出家人放手灯红酒绿的声色世界,独守庙舍灯卷,好看好听好吃的皆不沾边,岂不枉来人世。年长后方理解,那也是一种人生,一种活法。佛说:本无生,何来死?看透生死,则生与死就无两样,既然纷繁万物都是一种存在的表象,世界原本空无一物,全力出击,亦难得之鸿毛,还要撞得头破血流,何不屏声静气,放手安生呢。如果眼中无物,便不会奢想,若眼中有物,就会拼力想得到。此眼即为心了。作为一介凡人,完全禁欲几乎不可能,但若想进入禅定之境还是有机会的。
四月一天,我非常想到乡间呼吸新鲜空气,看看春天的自然景色。于是,我独自乘公交车到郊区下站,钻进长江堤下一片数平方公里的橘林,就像一尾鱼跳进一片碧海,毛孔血管舒张。真想像鱼儿一样摇头摆尾,游个天昏地暗。走了几分钟,世界突然安静下来,听不到汽车喇叭声、广告声、电钻声、人声......侧耳细听,只有一只蜜蜂低微的嗡鸣,几粒鸟声划过树梢,温和的阳光洒在翠绿的橘树叶上,泛起油亮的光泽,柔和的春风送来一丝清香,侧头细看满枝绿叶的橘树,才发现一朵又一朵白色的小花儿藏在叶片间,有的才打苞。待花儿谢了,酸甜的橘子接着登场。它不像樱花那样缤纷热闹,华丽之后没有内容。简单、单一往往隐藏丰富。
走上一个小坡,观望四周:绵延的绿色望不到边际,这片茂密的橘林,单一的色调,在我眼前缓缓沉静,渐渐拓展,一片碧波托起两个禅意的文字——寂色。
大自然的声音再大,也是安静的,我以为,它是无欲之声。就这样,我闯进大自然静谧的世界里,独自于橘林中穿行,任阳光、春风、花香在身旁流泄,两个小时,专心走路,心物一元。当我走出橘园,回望,晃若一梦。
山林田野逐渐退隐,在自然界,已很难相遇类似寂色之境。不过,好在还可求助心灵,再创一个寂色世界。不能小隐隐于山林,但求大隐隐于闹市,禅定,修持。正如德国哲学家叔本华所说:“生存环境只不过是对我们产生一种间接影响,每一个人的心灵也并不全合乎他周围的环境,各人都活在她自己的心灵世界中。至于所处的世界如何,主要在我们以什么方式来看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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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看过一部颇有哲学意味的外国电影《海上钢琴师》,主人公出身于海船,并一直在船上生活。单调孤独,整天面对的是茫茫大海,除了蓝色,还是蓝色。但就是这种单一的生活,激发他幻想陆地上的山林、田园、河流、村庄,幻想出心弦颤动的爱情。这些心灵之音流淌到琴键上,成就了一位钢琴师。他用音乐创造了一个活色生香的心灵世界,并从中找到快乐。他的好友劝他上岸:凭他出色的音乐才能,完全可以在陆地上获得殊荣、金钱和爱情。但他拒绝了。他的音乐为心灵而写。在水泥丛林和错综复杂数不清的街道面前,他选择远离观望。他知万丈红尘有不可预知的诱惑,不可预知的未来。他所能把握的只有琴键和音乐。他选择与单一而浩瀚广博、美丽梦幻的大海为伴,创作出一支又一支天籁之曲。
在陆地上人看来,他的生活枯燥单调。青春年少时,可能无法理解他,当有了一定阅历,就会发现:正是表面上枯寂的事物,往往蕴含勃勃生机。惟沉于静寂,甘于单调,方能进入创造之佳境,潜入心灵深处,灵魂的自由与快乐便于此寂色之中产生了。
我曾抱怨生活中的快乐总少于烦恼,倏忽不见。当我远离人群,减少交际,拒绝各种声音,静心读书写字,我才体会出平静之美好,简单之幸福。当进入写字状态至物我两忘的过程,便是一种不动声色的创造之乐和静寂之美,于无声处孕育斑瓓世界。
长久而深刻的快乐不在华丽的舞台,也不在喧闹的广场,它流连在月华如水的夜晚,在一豆灯光下摇曳。月光下常听人说:多么美好的夜晚啊!我想,这是在赞叹静寂之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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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忆小说《众声喧哗》,写一个卖纽扣的老伯与一名年轻保安间的故事。老伯得脑梗塞后说话困难,口齿不清,只能说简单的单词。保安有口吃的毛病,这样,两人之间达成一种默契,拣最关键、准确、紧要的字眼表达。两人一唱一和。有时无言相对,也是一种心照不宣的交流,如此成为忘年交。外面众声喧哗,屋里残疾的一老一少却享有健全之人难有的诗意时光。此反衬出现实生活中虚假的热闹,废话的无限复制。我们真实的生活之音被喧哗之声搅乱、淹没,简单、静寂的素朴生活在喧嚣之中,早已逃之夭夭。不难看出,作家王安忆有一颗静寂之心,对红尘中的噪声杂音深恶不已。事实上也是如此,王安忆乘飞机时写作,参加为数极少的笔会时,别人在外跳舞唱歌,喝酒打牌,她吃完饭就猫在旅馆里写作。周围如此乱花飞眼,她却能眼中无物,进入写作状态。真正的作家,都是深懂并享受寂色之人。惟进入寂色之境,才有可能看见真实的色彩,听见真实的声音。喧嚣源于变异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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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到过小小古镇同里:粉墙黛瓦,小桥流水,石板街巷,幽静得让人不敢出声,生怕打忧了它的宁静。深宅院落大门窄小,矮墙素净,貌不起眼,亦无城市官府豪宅大门前的狮虎蹲坐其前虚张声势。但踏进门,里面大都数进院落,七弯八拐,含蓄内敛。庭院里数棵花树依然灼灼其华,吐芳纳翠。小镇半掩的木板屋中,幽深的石板巷里,长着杂草藤蔓的青砖院墙内,满是人间烟火、故事、沧桑,它诠释着荣华,也诠释着衰落。它是时间的琥珀,是活着的历史。它沉寂,然丰富。
当我拐进小镇中一个窄而悠长的小巷时,停在几棵从石板缝里长出的青草前(周围无一朵花招摇。),纤纤细叶挺拔向上,秀气精神。它安静孤独,远离大街闹市,长得不屈不挠,安享这份少有的寂静。它是幸运之草,幸福之草。我到过周庄,也到过乌镇和其它几个江南小镇,最爱的是这个小小同里,它才是原味最浓的江南古镇。许多时候提笔想写同里,却无法写下去,是不理解它,读不透它,还是它离我们太远了,自己也说不清。我爱极它素朴和安静的氛围,喜欢它古色古香的气息,时常傻傻地想,我为何不早出生几百年呢,在江南,在同里。或许,我已无资格去爱它了,无论我怎样表达都难还原一个优雅闲静、沉实丰厚的古镇。那么,就像爱一个人一样,把它放在心里,暗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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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写字时从不听任何音乐,否则会扰乱我的思绪。有一次,打开一个音乐博客,一支小提琴曲倏地潜入我的肺腑,身心立时舒缓,畅泰,神定,有如一只温暖的手抚慰心灵。它反复播放,我不知不觉间写完三千余字的散文。待我查看曲目,是《寂色》,眼一碰,心为之一动。许多时候,我在《寂色》的音乐声里默默看书、写字,享受这世界简单而深沉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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