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终于并且永远地睡着了。没人能够打扰他的安宁,疾病的恶魔不再折磨他的肉体,不再消沉他的意志。或许,比神圣的死亡更为重要的是,我们自由了。他的死亡解放了我们的窒息,也烘干了我们内心的潮湿。一直悬挂在我们内心深处的包袱,终于可以被我们完完全全拆开,被我们坦然地扔进时光的角落里,或者交还于逝去的亲人,一并带走。
我们自由了,外公也自由了。他皱纹松弛,面色安详,躺在漆黑的棺材里,犹如出生地的群山,寂寞旷远,却依然触手可及;又如同一位饱经风霜的国王,终于要在他盘旋一生的庄稼地里登基。充满担忧的日子暂时平静下来,如同我们期许的那样。我们的期许是我们的一个包袱,它的存在说明我们的内心是矛盾的。矛盾,是从亲人身上滑下来的镜子,笑与哭,生与死,都会让我们感到沉重,感觉痛苦。
人不是一面镜子,但人人都有一面镜子。在人的镜子里面,我们所得到的乐趣,不在于看见什么,在于隐藏,隐藏能够让我们变得安全,不易被伤害。多多少少,我们都在用感情伪装自己——感情就是人类的保护色,我们用感情保护自己,也用自己的感情影响他人,感情可以从一个生命流亡到另一个生命,也可以流亡到纸上。
在外公去世的这段日子,在外爷的生命变成一颗流星的这段日子,在长达半年的等待里,我们的忍耐也走到了极限。疼痛不单单属于外公,还属于我们的灵魂。外爷不想死,也不愿意死,我们却一心想着他能早点离开,以此避开肉体可能经受到的更多的痛苦。我们未必了解外公的心思,外公也未必了解我们的心思。死,永远比活着单薄,外公要的生,比我们所期待的死沉重和艰难得多,因为要生就必须要挣扎,死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理解如此艰难,又如此晦涩,但死神可以把人类简化。
与病痛斡旋了半年之后,外公终于走了。他努力地将生命的火种带到了他能够带到的最远的位置,然后,他累了,他停了下来,躺在坟墓里,看着我们;我们也累了,我们还得继续活着,因为我们别无选择。
自外公生病以来,我们就病了。外公的病在于他的身体出了毛病。他的年龄,他的劳碌,曾经为他的身体所经过的每一种事物,都是病的根源。我们也病了,且病得不轻。担心和恐惧只是病的表象。我们的病在心里。在外公去世前的这段日子,每每望着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语无伦次的外公,我都恨不得把那些病痛从他身上全部脱下来,穿在自己身上。不知生命最后的时光都是在床上度过的外公,是否也能看见我们的病?
外公走了,他用尽了所有力气。我发现担忧也是有生命的。我们的担忧紧随着他一起走了。在历经了长达半年的折磨之后,外公走了,我们自由了,我们的担忧在外公皱巴巴的脸上,在双脚早已溃烂到惨不忍睹地步的外公身上,在那早已深深锁住的目光里,笔直地沉了下去,永远消失了。
记忆犹如这四月的阳光一样噼里啪啦燃烧着。外公去世的前十天,母亲在电话里要我回趟老家,要我再看看奄奄一息的外公。我义不容辞。
因为外公的病,吹过村子的风多了一丝沉重,头顶上的蓝天多了一丝庄严,大地上汹涌的绿意多了一层忧伤。在梅花刚刚开落梅树刚刚结出青果的大山里,在桐子花开得如火如荼地村子里,在竹子发出嘎吱嘎吱地响声在竹影摇晃的院子里,白花花的阳光,也有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悲凉。在午后下巴里慢慢移动的悲凉,是从外公的身体里渗出来的疼痛,尽管,阳光跟躺在屋子里的外公只有数米,但早已被疾病困住的外公已经无福享受。春节之后,外公的病情日益加重,本来还能勉强在屋子周围走几步的人,现在已经寸步难行。一张床,成了老人最后的容身之所,此外,他无处可去。
原本高大的外公变得又瘦又小,要不是因为那张破旧的棉被盖着,我真有些怀疑外公会飞起来。躺在床上的外公怎么也不像外公,像个稻草人,吃喝拉撒都得有人照顾。除了外婆,我们没人能够吃得下这份苦,也未必受得了这种罪。不要说照顾,满屋子怪味也叫人难以忍受。如果说洁癖是一种病,面对躺在病床上的亲人,我们的病也更加显著地呈现出来。外公的病放大了我们的洁癖,也让我们发现了内心的软弱与苍白。病痛在毫不留情地折磨外公的时候,也在毫不留情地折磨着我们。我们怜惜外公,又不愿面对外公,不愿面对他的呻吟和痛苦,也不愿意面对他屙在床单上的屎尿的斑痕,唇角时不时流出的口水痰盂,腿脚上血肉模糊的伤口。
鬓角斑白的外婆一直在外公跟前忙碌。她吃力地抬着外公的屁股,将一只早已褪色的毛巾塞到外公的肛门,用力擦着。我急忙伸出手去帮忙,尽管心里很不情愿。我憋着气,脸红得像是鸡冠。我不想让自己的鼻子跟空气里的怪味接壤。我很内疚。外公的身体很沉,我万万没有想到早已瘦成一片树叶的外公还能这样的沉。给外公清理完身上的污秽,又硬着头皮将从街上买来的药轻轻涂在外公血肉模糊的脚上。外公一边呻吟着,一边大口喘气,像一条被扔到岸上的鱼。望着被疼痛折磨得有气无力的外公,我只好轻声地鼓励他要坚持忍耐。外公并没有停止他的呻吟,就像他从未停止过对于生对于旅行对于闹热的渴望。要不是因为生病,今年春天的外公很可能会跟团去香港旅行。钱交了,人却不行了。机会只好留给比他整整小了十岁的外婆。这件事,躺在病榻上的外公遗憾了很长一阵子。
生病之后,外公的说话欲望很强,几乎超出所有人的想象。去年在医院,他从当天凌晨三点一直说到当天下午,要不是医生给打了针,可能他还不会善罢甘休。只要身边有人,外公就会眉飞色舞滔滔不绝地说起来。即使无人在意,外公也照说不误。我拉着外公的手,试图跟他说话。外公说了几句,就停了下来。可能是因为取了牙套的缘故,自始至终,我没有听懂一个字。就在这一天,冥冥中我已经感到这可能是我与尚在人世的外公的最后一面。也许,我们再也不能这样说话了。也许,我再也听不到外公说话了。2013年4月9日,我回老家又离开的十天以后,外公真的走了。尽管早有准备,但姑父在电话里告知噩耗的时候,我还是愣住了。面无表情地走下楼去,买了一包烟,点上一支,坐在电脑面前,瞬间哭出声来。我以为的人生,就是悲途。
匆匆赶回老家已是深夜。外婆家的灯火在山腰上孤独地亮着。亲人们在屋檐下围着火盆聊天,脸上的泪痕未干。外公已被放进很多年前就预备好的棺材。外婆木讷地坐在堂屋里,脸上的沧桑刺得人心疼。外公真的走了,那个晚上的天气格外地冷,早早开始穿T恤的我始料未及,这才发现整个屋子的亲人们都在烤火,黑色的木炭,燃烧的肉身却是鲜红色的。事物都有自己的镜子,能让我们看到跟环境相反的事物。
然而,更为神奇的是——外公去世后的翌日,也就是外公下葬的前一天清晨,老天竟然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来历不明的雨水,滋润着旱了有些时日的村庄,让那些绿得快要让人喘不过气来的草木散发出一丝柔弱的光芒。上次回老家的时候,母亲还跟着一群人在村子边上引水,母亲告诉我:“今年到处都缺水!”外婆家也缺水,在院子里,我看见墙根上码了好几件矿泉水,问了一个亲人,才知道这是用来做饭洗菜的。
如果说这忽如一夜春风来的雨水也算不得稀奇。那么,我还千真万确地看见过一群乌鸦,在村子的上空盘旋,发出哇哇地叫声。以前,我很讨厌乌鸦,讨厌它们的叫声,现在,它们却让我有了一丝难以言说的亲切感。乌鸦也知道我的外公走了,乌鸦也知道我永远地失去了我的外公,乌鸦也知道我再听不到外公的说话,看不见外公的音容笑貌了。亲朋好友陆陆续续从四面八方赶来帮忙。我们卸下忧伤,开始说说笑笑,躺在棺材里的外公,并没有为我们带来更多的阴霾和痛苦。他真的走了,他的病痛不再折磨他的肉体,也不再折磨我们,他自由了,我们也自由了。这一点也不坏。
外公的墓边,有一座光绪年间的古墓,墓碑已经倾斜,上面的文字隐约可辨。读完,知道是富裕人家,心中便不由得一阵失落。一百多年以前,说不准这片土地还是别人的呢;一百年之后,这片土地已经换了主人,变成了外公的。现在,即便外公走了,也还是舅舅的,可是,百年之后呢?我不太想去了解这个问题,我只是希望不要有人去打扰曾被我们国王一样爱戴和厌倦的外公安眠。这个春天,我的外公终于走了,永远地走了。他的脸没有跟着他进入坟墓,他的脸,化成了一颗星星,在漫长的夜晚,孤单地吻着亲人们的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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