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菁蒽(达斡尔族)
1
在阳光热烈地照耀下,看似无声融化的雪从容不迫、安详静谧。苍老而勃发的黑土地再次裸露出表皮,像往昔一样炽烈、诱人。人们开始播下种子,而我也参与其中。
初春万物生发,蛰伏了一冬的人随之活奋儿起来。这会儿,黝黑的地皮已被嫩绿覆盖,四野飘荡着春回大地的气息。男人在沃野勤恳播下的种子一旦冒尖儿,女人就挎着柳编的菜篮,三五一伙顺着羊肠小路上了山去。
正阳时分女人围坐一圈,摊开刚刚采摘的山里荤,一边清理根须的泥土,一边诉说着各自的烦忧之事,平日在家里隐忍下的,释放在即。
批判热火朝天地进行着,一瓶矿泉水在女人的手间来回轮圈。哧溜一下,甘醇的老白干夹杂着疯舞的春风和着新生泥土的气息滑进女人的胸口。她们微醺之后,吟唱世代相传的达斡尔族古老民谣:“我的男人话不多啊,他不是不会说话,只是,他把想说的话都化成力量,在初春细雨落下之前播撒着种子……”
几番下来,不知是那一口口抿下的老白干润暖了女人的心,还是来自大山无声的倾听给予的安慰,总之,歌声卷走了男人的种种不是,而女人淤积了一冬的不良情绪也瞬间了无。她们挎着一菜篮丰满而嫩绿的山里荤,向山下的家走去,一路有说有笑。
疯了一白天的风,累了。夜色渐浓,娥眉月挂在西方天空,深邃的穹宇酝酿着朦胧的欲念,引发出人们的柔软情愫。夜,通常是万里无云的,一抬头就能清晰地看见,奶白色的银河从我头顶流去。银河两岸最显眼的是那位万难不惧、挑着扁担追寻织女的牛郎。据说那扁担里装着他们的一双儿女。牛郎和织女周围布满看热闹的群体,他们或仨俩,或一堆。无论他们如何地耀眼,在我眼里,他们就是个看热闹的。正因如此,他们始终不会被我记住,如浮云,一瞥即逝。
2
雨声急促地敲打着铁皮房顶。这突如其来的雨让小镇的人民欢呼雀跃:“这雨可算下来了!”“下吧!下吧!再不下,苗都长不大了!”而此刻,她正邂逅着命中注定的男子,许多个恰巧铸就了这场要命的邂逅,她全然不知。
下两天歇一天的雨折腾了近一个月。雨后的夏夜没有蚊蝇的吵闹,显得分外静谧。庄稼和杂草像青春期的少年,看不住地乱长、蹿高。小镇的人聚集在广场上,就着上弦月的微光随着一曲《伤不起》成双结对、老少不分地在广场中央迈开了蒸腾的舞步。
此夏的阿尔拉之夜星光灿烂。同学领着剧组来拍自编自导的处女作,哥们跟着另一个剧组来演他第N次的男四角。同学需要她跑一些小事,她义不容辞,乘坐各种出租车,频繁地往两个剧组跑。
初次的邂逅是一次错位。原本她要搭另一个出租车,不料那司机趁她去市场买菜之际,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擅自把她让给了另一位出租。她说:“在出租车司机眼里,人丧失了人的特征,在他们看来一个人就是20元人民币。”她就这么毫无察觉地和他相遇。
第一眼,那个男人拎着她的包站在车旁,等着20元人民币。她内心极为不安地上了他的车。上车的那一刻,她是极其不情愿的。余下的事情就顺着许多个恰巧走线,构成了一个巨大的恰巧。爱,到了极致,犹如夏夜星空下的花朵,悄然盛开却毫无掩饰地突现在眼前,空气中挤满了幸福的质感。
她和他如同一人,形影不离。他们在开阔平顺的草原上安营扎寨;在葱绿而茂盛的柳林里采摘雨后出生的蘑菇;在舒缓温和的诺敏河湾垂钓野生的柳根鱼;在清纯甘洌的东泉边把酒赏月,并立下不离不弃的誓言。
然而,她和他的情路在最后一个夏夜走到了尽头。我曾非常小心地问起,这令小镇人民称为的“格林童话”,为何不像所有的童话故事那样,有个美好的结局?
夏夜夕空,我坐在木头大门的横杆上,随意地吸收着雨后泥土湿润中略带花草香的空气。残月露脸之前,夜色浓郁。繁星背后的神秘感,实质上是人凭空想象出来的。天空本身,以及璀璨的星光,不过是自然界众多物质其一而已。其实爱情本身亦是如此,它再简单不过,只是我们附加了太多的私欲和杂念。
3
某个男人正在专心致志地给一位老妇人洗脸擦手,他根本没察觉到狂放不羁的秋风已卷落了所有的花瓣。他的老母亲患了阿尔茨海默症,从老人变回了小孩。饭粪不分之事时有发生。
男人不让女人碰老妇人,哪怕喂她吃饭也要他亲自上手。男人说:“我屎尿不分的时候,如果没有她精心温柔的呵护,早就死在路边的壕沟里了。”他心甘情愿地做着一切琐事。偶尔,还会挨老妇人突然使出的一拳、一脚,有时候还有各种家什向他飞来,他却从没一句怨言,脸上还略带着疼爱的微笑:“妈妈,妈妈!别打了,我认输,你赢啦!”
1.3 观察指标 观察两组患者住院天数、住院费用及术后并发症等指标。统计两组患者对护理工作满意度;出院前采用自制的护理工作满意度调查表,评价两组患者对护理工作满意度,采取百分制,≥90分为满意,50~89分为较满意,<50分为不满意。
秋夜来得不紧不慢,男人的灾祸却接踵而至。老母亲趁他和女人在菜园里收获的时候,悄悄溜出去,刚到镇中央的水泥路上就被疾驰的摩托车撞倒了。送到医院睡了两天再也没醒来。没过几日傍晚时分,男人在某城打工的儿子下班途中被一个酒驾的帕萨特撞飞,当场毙命。
男人没有像大家猜测或者担心的那样,成为一个酗酒之后殴打老婆消解痛苦的人。他逆来顺受,随遇而安,大家都开始敬重他。他说:“该来的时候挡不住,该走的时候拦不下。”
入夜十分秋风微启,我沿着小镇西侧的长堤漫步。明明是望月下的大地,而干涸的河床、光秃的枝丫勾勒出的景象却是凄楚萧瑟的。如果说自然界的语言,和我内心深处的呼声彼此呼应,那,并不是因为它解读了我的思想,而是它把答案早已呈现在我眼前。在绵柔细腻的春雨之后是美不胜收的夏夜,在秋风乍起之时冬日的严寒已悄然逼近。
4
第二场冬雪的夜里,小镇的一位长者作古,空气中渗透着寒意。葬礼过后,长者的儿女围坐整理遗物。一张泛黄的黑白相片:稚嫩的鹅蛋脸,细长的凤眼,上扬的嘴角,小女孩正是换牙齿的年纪。“小女7岁矣。1942年卜奎城存照。”为女者翻过相片,细读背后的字。
广场的雪被清扫得干干净净。前街后垓的孩子们集聚在此,挥舞着手上的木棍,争抢着一枚拳头大小的球体,喝喊声此起彼伏。几年前,外地的朋友初次来到阿镇,晚饭后我领着她顺着街道散步,当夜色朦胧之时,恰遇前方一群孩童吆五喝六地挥舞着木棍互相追逐。她初次遇到这场景,惊诧不已,问我:“你们这儿的孩子怎么这么野啊!大晚上的打群架,还各个手持长木棒,家长是不管啊还是不知道啊?!”我略带笑意:“不是打架,是打曲棍球。我们小时候都是这样玩着过来的,特别是冬季,太冷,适合益智健体的活动就它了。”
云聚又散,星光时隐时现,淡淡的雪光不慌不忙将冰冷的气息渗进我的皮肤,寒冷瞬间侵蚀我的肢体,而我的心头却保有热炕的余温。冷和热同时存在我体内,就像生与死并存我们一生,如此真实。
5
对于想完善自己的人而言,阿尔拉是一无所有的,这地方没什么可学习的东西。这里有的只是我们赖以生存的:穿过任何一条街道就能走到的广袤草原、奔腾的河流,洁净的空气、浓烈的阳光,悠远深厚的种族文化。
春天种的菜夏天吃掉,余富的秋天收进仓房里,留着冬天继续吃。在巴掌大的阿尔拉镇,貌似米老鼠似的生活了一年,忙碌、安静地。
这里的日子自动更替,从清晨的鸟鸣到繁星闪烁的夜幕,一切自然。我面对整个星空,不用费力,只需静静地随它轻转,就可感知幸福。
我曾为寻找这真实而游离在外,吃尽辛苦。当某日,看到老妈妈弯腰曲臂服侍院落里的小花草时,我顿时明白过来,那是一种新生命的眼睛般纯净的激情,对我而言,这是最真实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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