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和一
□许 淇
许淇,著名散文家、散文诗人兼画家。一九三七年二月出生在上海市,一九五六年扎根内蒙古即从事文学创作。半个多世纪以来出版了散文集《草原的精灵》(内蒙古教育出版社)以及散文诗、随笔、短篇小说共三百余万字。散文《湖上札记》入选多部少年儿童文学丛书。其散文诗作品成就显著,获中国散文诗九十年代以来重要贡献奖。二○○九年内蒙古自治区党委、政府授予“老艺术家杰出贡献奖”。美术作品结集大画册《许淇的画》由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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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鸟
一只鸟在草原上唱歌。它在哪里?我看不见它的身影。
是鸟之魂么?发声如脆碎的晶体,尖锐地锯噬着,
而世界遂焕发起来。
而当一只鸟沉默的时候,大地也噤声。语言系统出现障碍,诗歌于是断绝。
鸟啜饮蔚蓝。呼吸。高峰体验。稀薄的大气。
鸟的歌形而上,抽象似太阳的光环。
于是我期盼甘露如雨霖,濡湿了银白的翅羽。
我盼来的却是一支响如沉雷的暗箭。
鸟像一粒被击中的小石子迅疾地坠落;垂直如子午线,激起生命的一圈圈漪涟。
雷击着鼓。羽翼扩大,草原上一片阴影。
鸟之尸腐烂成土,风吹绒毛如蒲公英飞,
鸟之魂化作一株草,渐渐蔓延;
于是我听见整个草原像鸟一般地呻吟……
一个人
一个人在草原上行走。草原上没有路,走的人多了,还是没有路。没有路是最自由的路,而自由源于“无”。你不必遵循什么,一脚跨出去,便是大地的“有”。起初,有一点黑渐渐膨胀扩大,于是你知道,这是一个人,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走过来。
走过来,或许来自森黑的地平线,那里,乌云像葱郁的树冠和抛锚的船首。云层里洒下的光瀑,凝固成冰晶。
一个人,组合在大地的板块结构里。随后分解,若亿万年地质的运动于一瞬;随后离析,像一颗孕育沉思的土壤里的谷粒。默片中的动作,重复着一抬头、一举足。逐渐胀大成熟透的果实,每一根毛细管都被血液浇灌得饱满盈实。
夕照冰晶般的光瀑,颠倒着把他托举,如一婴儿,无声的闪电为之洗礼。
然后他仿佛生根的树,会行走的树。在他走过的地方,草分开,脚的犁铧翻掀了泥土,伤痕呻吟了一下又合上。
他走得很慢很慢,若死死盯住,感觉上几乎并没移动。
但毕竟是一个人从远方走来,渐渐地走近了。
一个人在大草原上行走。
他的背景是森黑的地平线;紫色的彤云;透亮的天空。
天空和草原无垠,所以他的移动像蜗牛。磨钝了时空概念。脚的交叉似橹如蹼,缩短自然与人生之间距。
他或她是谁?谁分娩了他?他干什么的和准备干什么?他的过去和未来?他肩上托着的头脑是智慧或愚鲁?天与地无言不问。
他是人,一个“人”!虽然缓慢但是坚决地走、走。
走一个黄昏,走一个夜晚,走一个白昼,或许要走到尽头……
一峰驼
跋涉。生活在催促。白色的路蜿蜒如蛇,戈壁草原迅速沙化。
驼铃,佛号似的,一声,又一声,叮格咚隆,叮格咚隆……
节拍那么缓慢又坚韧,无休止地轮回着休止的音符。
无休止的地平线,无休止的遥远,满是希望的绝望。
无休止是痛苦的,生大悲哀,生大恐惧。
无休止——地狱。
休止——变幻着海市蜃楼。
无休止的休止,那便是解脱!
沙地里埋着九头阳乌,点燃我每一根羽毛。
我终于双膝跪下,卧倒;冰冷的身子巨石似的被滚烫的沙砾燃烧,我感到周身的绒毛化为灰烬。
绒毛如死亡之翅,忽搧起蝴蝶效应——十二级沙尘暴,
沙,沙,沙,我顷刻间被游动的沙埋葬。
我紧闭双目,最后一滴泪在眼眶里凝结,如孕育的花朵,宝石似的晶亮。
注视或不再注视。
无休止的休止,沙的河,沙的丘,沙的天空,沙的风……
一匹马
有时候,我觉得我就是一匹马,年轻、健壮、有俊美的前额,
和无垠的空间。
不需要思想,只需要阳光、露水和嫩草。
草甸子雨后的牛肝菌、香蘑、树脂的气味,禽鸟和小兽分泌的排泄物的各种混杂,将大气绞出神秘。那湿湿的泥土,新鲜的草根,我也要去咀嚼,用牙床磨砺记忆。
在远方,总亮着一些莫名的微光,勾勒出马的颈背的优美的弧线,借助于光和马眼包蕴的汁液的照合。生铁淬火的时刻。黎明前的河流,云雾的紫霞在波粼间流转。
马的竹披双耳,倾听而不发声,马的修长的四蹄弦似的弹跳着;低俯黢黑的嘴唇伸向我的手掌间,
一阵颤栗的抚摸。
手的语言抚摸我的灵魂,又如温软的舌舔着月光下绸缎般的肌肤。感受我指掌的重量和热量。
于是,马的柔润沁凉的鼻翼软骨抵着我的脸颊,这就是一个勇士最亲密的吻!
我遂捕捉到逝散的云朵和思绪的符号,以及马的表情——
马的表情总是忧伤的。
我仿佛重见“马上行国”,白铁时代青铜时代的历史重塑——力与美的象征。
我烧了一大堆香柏,让我的迎合骒马在烟雾缭绕和黑白格子图案布掩蔽下,停格成底片。然后我用圣洁的白马之初乳洗涤我的岁月。
我将“巴图吉拉”——“永远牢固的缰绳”拴住时间;时间滑脱了,正如你的逃逸。
你的胸部像涨满的帆,肌肉暴凸成坚实的岩崖,你的鼻梁上为争夺而留下一道撕咬的缺口。
野丁香花酒糟似的浓香和母马分泌出的特殊的腥膻使你昏醉,眼睛蒙着春潮雨帘,你欢乐地长嘶!让诱惑率直地穿越对方。
在我的记忆里,你依然是古老的戈壁安琪马的化身,标志着亚细亚草原的诞生。
有时候,我自己都觉得我就是亚细亚草原所诞生的,
一匹马。自由自在,和草原一致了。
然而,马是年轻的,而我已衰老。
我的眼皮下垂了,我的腰弯弓起来了,我的皮肤松弛得和骨肉剥离了,粗糙的和树皮一样了。
我整天呆呆地晒太阳;若遭风雨,我就淋着,淋着……
然后便是雪,雪断断续续地落在我的鬃鬣上,脊背上、尾臀上、眼皮上;我的眼珠凸出像一块不发光的云石。
我听见马蹄声,那是死亡峡谷深沉的回响,马蹄种植希望,每一叩击都会萌芽。无数年代的血肉之躯膏腴了草原的是一个生生不息的存在。
我和我的马屹立在时间之外。
一匹狼
在阴霾的旷野,在连绵的丘岗,冬雪掩蔽了荒原的悲恸。
有一匹孤狼,在洞穴里,舐着自己的创伤。
它的灰毛片根根竖起,像死在荆棘中的巨鸟之羽。
它皱锁着额头,刀刻似的有三道无法抹平的“十字架”的耻辱,使它的形象阴险和狡黠,被仇恨扭曲。
嗜血而失血,羔羊的鲜血成为它久远的回忆。而人类,
他曾经偶然不经意地闯入灯火辉煌的大都会,
像一个抢劫犯,一个谋杀者,一个独行侠。
然而,它仅仅酷似一只丧家的耷拉着尾巴的肮脏的流浪狗。
然而,它是骄傲的。它守卫着饥饿,坚决不碰垃圾桶里的食物。
它在车流的隙缝间奔跑,终于逃出旷野。
它是自由的。
孤狼,远离族群,自我放逐在荒原。人间灯火,盲瞽它的双目,在黑暗中磷磷发光,惨绿如炷,如幽灵的心。
寒冷和饥饿,先知的高贵,双重地迫使它走出洞穴,
仰起头,向着月亮干嚎。
雪月划地勾描影之牢,犹行将化为尘土的暮年,蹒跚着干嚎,
它是荒原的王!
〔责任编辑 阿 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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