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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门

时间:2023/11/9 作者: 中篇小说选刊 热度: 14578

庞丁或扁头

其实,庞丁才是我的本名。那时,我还是龙门第二小学的学生。我没觉得自己的名字有什么不好。五年级上半学期,新换了语文老师。他长了嘴龅牙,嘴巴外突,总是合不拢。我叫他鳄鱼,范大同认为更像野猪。龅牙每次喊我的名字,总要停顿两三秒,庞——丁!每次都有爆炸效果,整个教室都要笑翻了。他似乎很喜欢这种爆炸效应,每堂课都叫三五回。我很是不爽,决定给他点颜色。

  大街上的车还没现在这样多,老师的交通工具多数是自行车。龅牙的自行车并不难找,他到校早,喜欢放在角落。座包套是针织的,咖啡色。我和范大同扎过贺梅的车胎。范大同想和她好,她爱理不理的,脑袋抬得老高。轮胎没气,她只好推着走。范大同奔上去,愣是扛到修车铺。自此,她肯和范大同并排走了。龅牙当然没贺梅那么幸运,对他是惩罚式的。放学,我和范大同远远跟着龅牙。轮胎瘪塌,自行车歪歪扭扭,龅牙也歪歪扭扭,跟到明德北路口的修车铺,我和范大同诡笑着离开。

  次日,龅牙将我拎到办公室,问我一个人干的还是两人合谋。上来就给出选择题,非A即B,我才不上他的当呢。龅牙一掌盖住我的额头,另一只手挤压着我的后脑,说还真是扁头。对了,我还有个绰号—扁头。龅牙说,你相不相信,我会让你的扁头变成面饼!这吓不倒我,我一言不发。龅牙并未继续挤压,他缓缓松开,突然扯了我的左耳,叫,十个,扎了足足十个窟窿呢。我暗想,不对呀,明明是九个,怎么成了十个?莫非范大同多扎了一下?还是龅牙被修车的坑了?龅牙说,我没冤枉你吧,要不和修车的对对证?我的心扑腾一下,忙抿紧嘴巴。

  龅牙没审出结果,很不甘心。他让我先回教室,如果放学前不主动交代,他就报警了。还没等放学,我就看见了小舅。他让我带上书包跟他走。我说还没放学呢。小舅轻轻推我一把,说老师准假了,现在就走。

  我一路磨蹭,想着怎么应对。见小舅发火了,才跟上他。我家住在黄土场六号,据说过去是枪毙犯人的场所。上坡便看见停在巷口的警车,我头皮阵阵发紧,想龅牙真够狠的。小舅又推我一把,走呀!

  竟然来了三个警察,两男一女。杨翠兰坐在餐桌边的椅子上,双眼红肿。年长的警察在她对面坐着,年轻的一男一女分站在两个角落。第一次看到这种阵势,我慌了神。女警察摸摸我的扁头,叫我不要害怕,说着摘下我的书包。她把课本、作业本、铅笔盒掏出来,铺在地上,一一翻检。作业本上对钩不多,更多的是红叉。那一刻我挺羞的。末了女警察依序装回,冲年长的警察摇摇头。

  警察离去,杨翠兰一把搂住我,号啕大哭。

  警察不是冲我来的。一工厂的财务室被撬,盗走放在保险柜的两万现款。同一个夜晚,值夜班的工人不知去向。那名工人叫庞有亮,是我父亲。警察来了不止一趟,询问杨翠兰,还有我。旮旮旯旯都搜过了,连庞有亮的二胡都没放过。那一阵,杨翠兰的眼睛基本是肿胀的。

  庞有亮没有踪迹,警察也一无所获。

  两年后的某日,我放学回家,杨翠兰正陪李叔喝酒,就如同她陪庞有亮一样。李叔是庞有亮的同事,也是他最好的朋友。李叔每次来喝酒,都会给我带礼物,一盒饼干、一包软糖还有弹弓什么的。庞有亮叫他不要惯我,李叔总会说,孩子嘛。我挺喜欢李叔的。有次他翻我的作业本,我以为他要皱眉头,孰料他只是笑笑,说我比他强,他没一门功课及格。你看,我也当了工人是不?咱照样挣钱!还有一次,他喝多了,外面下着雨,被庞有亮强行留下,他和我睡在外面,第二天,他竟然有些羞,还向我道歉,说他呛着我了。

  庞有亮没把李叔当外人,杨翠兰也是。庞有亮携款逃亡,他那些朋友生怕沾惹上麻烦,躲得远远的,杨翠兰就是这么说的。李叔不怕。除了小舅,李叔来的次数最多。有亮不是那种人,你要相信他,李叔每每这样说。或者,以我对有亮的了解,他没那个胆子。那时,杨翠兰便凶神恶煞般地大嚷大叫,他把我和小丁抛弃了,这总是事实吧?李叔叹口气,就算是,谁还不犯个错呢?等他醒悟——李叔的声音被杨翠兰排山倒海的叫骂淹没。我觉得杨翠兰有些过分,李叔本来是安慰她的,她却把人家当出气筒。

  重体力活,自然是李叔干,如换煤气啦,买个米面什么的。龙门冬天寒冷,入冬前院子里必须备两吨煤。我们住的是排子房,前后距离很窄,没法进车,煤块只能卸到巷口。我家的煤都是李叔一筐一筐抱进来的。小舅得过肺结核,不能干重活,根本帮不上忙。庞有亮离开后,李叔就只干活不吃饭了。有时杨翠兰菜都炒好了,李叔也不肯。他总说有事,匆匆离去。杨翠兰就塞盒烟给我,让我追上去塞给李叔。李叔总要摸摸我的头,轻轻叹口气。

  所以,那天见李叔和杨翠兰喝酒,我很意外。杨翠兰也完全不是先前灰塌塌的样子,穿了件紫色的衬衣。庞有亮离开后,她就没光鲜过。杨翠兰的腿动了一下,一颗光洁的篮球滚过来。我满心欢喜,抬脚踩住。知道谁给你买的吗?杨翠兰笑盈盈地。我已经是初中生,她还以为我是小孩子呢。我说谢谢李叔。李叔摆摆手,快吃饭吧。这时,杨翠兰的笑一点一点收敛起来,她的脸有些严肃,“从今天起,你改叫爸吧”。

  我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有些东西突然涌上,说不清那是什么。我没说话,低头进了里屋。背后传来李叔的声音,别为难孩子。

毛 头

黄理朝我走过来时,我的肠子都快饿断了。他像我见到的其他公交车司机一样,拎个特大号水杯。夜色昏暗,我仍能看清杯底的残水上漂了几朵菊花。

  四月的龙门,特别是晚上,寒意甚浓。十分钟后,我和黄理走进明德北红焖羊肉店。一天前我就订了房间,酒早已摆好,五星的龙门老窖。黄理说买这么贵的酒干什么,二锅头就行。我说黄哥哪里话,二锅头是我这种人喝的。黄理说,也罢,不过下次可不能把我当外人。我说,我从没把黄哥当外人。黄理呵呵一笑,这就对了,谁跟谁呀。

  黄理酒量大,我领教过。每次我都做干杯状,但杯底总要剩那么一点点。其实,我敞开喝,他喝不过我。我不是来和黄理比酒量的。我带了两瓶酒,如果我少喝一点,另一瓶可能就不用开了。还有,我尽量夹火锅里的萝卜豆腐粉条,羊肉自然留给黄理。我并非小肚鸡肠,可日子过成这样,不精打细算不行。大鱼大肉的日子谁不想?命里没有呀。

  黄理喝到鼻尖冒汗时,往后仰了仰,他的目光穿过一缕缕热气,定在我脸上。我问过了,不大好办。我说肯定不好办,好办还用得着黄哥吗?黄理说,你倒是有啥说啥,只是,我直接挂不上话,也得通过别人。我说,这就麻烦黄哥了。黄理说,单给校长就得一万。我立刻道,没问题。我早打听好了,校长一万,借读费、杂费、书本费另算,也得一万。我妻子在附属医院打扫卫生,她打听的也是这个价。黄理说,中间人那儿……我说,绝不让人家白跑腿。我从上衣内兜掏出两沓钱,昨天就准备好了,一沓一万一沓五千。黄理愣了愣,旋即笑了,我没退路喽?我严肃地说,我没几个朋友,只能给黄哥添麻烦。黄理说,好吧,我试试,办不成可别怪我。我说,黄哥能办成的,到时我……黄理打断我,办成了请我喝酒,办不成也不要骂我。我说黄哥说笑了,我毛头不是那样的人。黄理问,为什么一定要去二小?我听说二小一个班七八十号人,跟煮饺子一样。我大声说,我不能让女儿输在起跑线上。黄理哈哈一笑,点着我的鼻子说,看不出来呀,毛头,真有你的。

  那瓶酒还是开了。心情好,喝得痛快,餐馆快打烊了,我和黄理才离开。我住得远,在大境门外,走回去已是午夜。平时,妻子快睡醒一觉了,她起得早,睡得也早。那天,她直愣愣地坐在沙发上,我一只脚还没迈进门,她便弹起来问我结果。我说快渴死了,不能让我先喝点水吗?妻子接了杯自来水,递过来突然又撤回去,你不说,就甭想喝!我说好吧,大姐,听你的。

  被闹铃叫醒,天已大亮。我嗅嗅鼻子,顺着香气望去,看到餐桌上的炒鸡蛋和炸馒头片。想起昨夜的折腾,我笑了笑,觉得骨头也被炸过了,酥酥的。我洗过脸,将炸馒头片和炒鸡蛋放在饭盒里,拎上昨日喝剩的半瓶酒。

  父母也住在大镜门外,与我隔一条河,直线距离不过几百米,但因为只有一座桥,每次去要绕一大截。

  进院便听到父亲的咳嗽声,凿石头一样,咔!咔!!咔!!!我的脑壳阵阵发麻。

  母亲正伺候小可洗脸,她护在小可身边,左手香皂,右手毛巾。她瞅见我手里的酒瓶,小声责备。我没接茬,说你别这么惯她,让她自己洗。小可说,我自己洗不了。母亲说,听见了吧,我可没惯她。我说,小可,秋天你就要上小学了,自己连脸都不会洗,老师和同学可要笑话你的。小可猛拍几下水,母亲忙说,那时小可就会了。

  屋子有些暗,父亲靠在角落,有些模糊。身旁放一个看不出颜色的痰盂,几年前他就离不开了。昨天好点儿了没?我问。明知是废话,但还是要问。每天问。父亲问,酒呢?我不由笑了,你耳朵倒是好使,我妈不让你喝。父亲一阵剧烈的咳嗽,我忙在他后背拍了几下。父亲喘息片刻,催促,拿进来呀,你是来馋我的?我说哪有大清早喝酒的。父亲没好气,大清早怎么啦?谁规定了?我妥协,好吧,那你少喝点。父亲哼了哼,以为你是大夫呢!

  虽然母亲反对,但我仍隔三岔五给父亲买酒。父亲好这口,他和母亲因为这个常闹别扭。早些年,父亲在工厂上班,我和母亲在村里侍弄那二十亩薄地。我们村庄管这叫一头沉。工资月月发,一头沉总是让人羡慕的。父亲倒是每月都回,但带不回多少钱,工资多半买酒了。夜晚吵了架,白天母亲仍是满脸笑意。乡亲打趣母亲是不是半夜数票子,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父亲带不回钱,但他说会把母亲弄到龙门,还说我将来可以顶他的班。父亲倒是没有食言,我们家在一九九二年秋天搬到龙门,但我并没能顶父亲的班。据说两瓶茅台就可以搞定,父亲也准备好了,但那天晚上他喝醉了,没找见厂长家。第二天厂长出门了。待厂长回来,已有了新政策。母亲自是经常唠叨,我也有过怨言,但能怎么样呢?活着的路又不只这一条。父亲仍然爱喝,母亲管不住。父亲住了几次院后,母亲的反对更加强烈。父亲照旧,只是不喝那么多了。我口头是赞同母亲的,行动却偏向父亲。他的日子不多了,喝点又能怎样呢?不喝怕也熬不到年底。我无能为力,能做的就是让他离开时少些遗憾。

范大同

死者是女性,裸体,三十岁上下,脖颈处有明显勒痕,嘴角有凝固的血迹,小腿处有两处梨状瘀青。除丢散的衣服鞋袜,没有任何随身物品。宾馆监控显示,昨天中午,该女子登记入住,半小时后,一男子进入其房间,三小时后男子离开,手里多了个女式挎包。男子一米七左右,体形偏瘦,头戴鸭舌帽,看不清面容。

  我对小李说,摸清死者的身份及社会关系,逐一排查。除了体貌,要注意是不是左撇子。小李问,为什么是左撇子?我说,重新检查尸体,再看一遍监控。小李点头,我懂了。

  九天后,案子告破,我和小李辗转呼和浩特、鄂尔多斯,最后在包头将嫌疑人抓获。又是一起婚外情导致的凶杀。我经办的案子,与婚恋出轨相关的占了半数。五花八门,奇奇怪怪。闹出人命并非深仇大恨,常常是芝麻粒般的事。一个人住宾馆走错房间,屋里三个男人正在聊天,走错的人道歉后欲退出,其中一个男人骂了脏话,被骂者下楼买了把水果刀,捅死两人,另一个重伤。更离谱的一桩是一旅客在车站打了个喷嚏,对面的男人说唾沫星子溅他脸上,两人言语不合,撕扯起来。其中一人摸出酒瓶,对方重伤致死。遍地戾气、暴气、怨气,是不是很邪性?

  案件虽多,我没有抱怨过。第一次办案,验完腐烂的尸体,呕吐了三次。现在当然不会了,有时半夜突然想起某些疑点或意识到可能忽略的地方,会立刻赶到停尸房重新查验。我喜欢自己的工作,破获一个案子会休息一两天。

  正好是周末,我打算把洋洋接回住一晚,当然,住两个晚上就更好了。我知道这有些困难,但必须试试。我给老头买了一盒虫草,给岳母买了两盒进口的钙片。给洋洋的东西不好买,她不像别的女孩喜欢布娃娃小熊之类,也不馋哪一类食品。我在商场转了两个多小时,选定几盒蔬菜饼干,一套有彩绘的童话书。毫无新意,我自己都有些泄气。但不知道选什么,实在不知道她喜欢什么。洋洋有个专门放玩具的柜子,都快撑爆了,其实叫垃圾箱更贴切,因为那些玩具丢进去后,她再无兴趣。

  老头住在三义巷,四周高楼林立,小区显得老旧了。他在高新区还有一套房,带电梯的,空置多年。他舍不得离开三义巷,他对三这个数字情有独钟。他当年的办公室是301,住宅也在三层。我早已离开老头的羽翼,但每次进这个门,都觉得自己矮了一头。

  刚刚吃过饭,餐具还在桌上。我叫了声爸妈,同时瞥瞥洋洋的房间。岳母说,刚回屋,才上个三年级,就一大堆作业……你来有事?我捕到她眼底的警惕,说,今天休息,过来看看。

  岳母走进厨房,老头仍埋在报纸里,我叫声爸,他抬起头。与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一样,雷打不动的表情,只是皱纹多了些。我说,我想带洋洋回去住……一晚,明天就把她送回来。老头看着我,似乎没听懂。我突然有些慌,这令我羞恼。但我毕竟不同于先前了,老头也不是从前的老头。我的目光晃了晃,稳稳地和老头对在一起。若云怎么样?他问。我说,上个月去看过她,她还好,就是瘦了一些。我没撒谎。老头说,你妈想去看看,你带上她。我迟疑一下,下周行么?老头说,看你时间。脑袋重又扎向报纸。我忙说,明天吧,我开车过来。老头说,你和你妈商量。

  岳母自然不同意,每次都这样。她能摆出一万种理由。但只要老头点头,她难不住我。她嘱咐一遍又一遍,喝水,写作业,吃药,我没有失去耐心,一遍遍地应答,妈,我记住了。临出门,岳母突然又想起,洋洋昨天说想吃焖大虾,晚上回来吃吧。我说,门口的餐馆虾做得特别好。岳母说,饭馆不卫生,别带洋洋去那种地方。我说,好吧,那我自己做。我抱起洋洋,快步下楼。

  洋洋对我和岳母的争夺——姑且这么说吧,无动于衷。有一次岳母让她选择,她看看我又看看岳母,垂下眼皮,任随发落的样子。她的茫然让我内疚,也让我有说不出的寒意。

  一路无话。直到上了1路公交车,洋洋的眼睛方绽放出细碎的光泽。坐公交是洋洋唯一的爱好,她的嘴巴只有坐公交才撬得开。能坐到终点吗?洋洋问。我说,当然可以,坐到终点咱再坐回来。作业很多吗?我问。洋洋说,我能写完。她很聪明,能听出我的话外音。

  坐了两遭,到明德北,已是中午。在就近的餐馆吃了点东西,我问洋洋下午想干什么,洋洋毫不犹豫地说,坐公交车。我暗暗叹口气,说,改天再坐行吗,咱换个花样,登山怎么样?你还没登过山吧,万一哪天老师让你写登山的作文,你都不知道怎么写。洋洋沉思一会儿,说,听你的。

  西太平山就在明德北,一条缓坡,一条石阶,有些陡。我让洋洋选,她竟然选了石阶。倒也没多高,但爬到山顶,洋洋后背有些湿,额头也汗漉漉的。我脱下外衣让她披,她喊热。我说山上风大,一会儿就不热了,感冒就不能上学了。洋洋乖乖披上。

  我和洋洋在朝阳亭坐下。从这个位置能望见龙门的全貌。我和庞丁常爬太平山,后来多了贺梅,再后来是我和贺梅。每次都要在朝阳亭坐一坐,说说话。有时什么都不说,就那么坐着。我第一次和贺梅接吻,不是在树下,也不是在墙角,就在朝阳亭。有人上来,我和贺梅分开;人离开,我俩又吻在一起。

  本来打算坐一会儿就离开,但思绪飞扬,醒过神,一个小时过去了。洋洋两手托腮,目光如水。我问她想什么,她说什么也不想。我说去别处看看,她不肯,就要坐着。我只好陪她坐着。

  从太平山下来,已近黄昏。我和洋洋商量,打个出租车,那么多作业等着。洋洋不说话,径直走向公交站牌。我跟过去,她说,我能写完。等公交的人多,我让洋洋靠后站站,同时拽了拽她。在站牌旁边立定,我便注意到那个瘦瘦的后生,长发细眼,还有他吊在手腕处的外套。他的目光游移不定,显然在寻找目标。干这么多年警察,我虽然没有火眼金睛,但这点儿判断力还是有的。2路公交车到了,我拽着洋洋紧随后生。一妇女上车的瞬间,包到了后生手里。我喝了一声,将后生扑倒。我没穿警服,手铐却随身藏着。这时,我听见尖细的哭声,是洋洋。她站在几米远的地方,双肩抖颤。我说,别害怕,爸爸逗他玩呢,过来,咱们坐下一趟。洋洋迟迟疑疑靠近我。我拽着被反铐的后生退到台阶上,掏出手机。挂了电话,发现后生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洋洋,我突然急了,大吼,你他妈给老子蹲下!

李 丁

如果一个人脾气暴躁,最好不要开出租。柔韧的血管也会变得脆化,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炸裂了。但开出租却又是治愈急躁的良方,一天天下来,藏在身体里的火星一粒粒熄灭,再无燃烧的可能。被车流挟裹,任喇叭轰鸣,也可安之若素,比如我。

  我旁侧的哥们儿不停地按喇叭,虽然他清楚按也无济于事,还是频频拍打。他肚里有火,他在发泄。可有的时候,越急越上火,越上火越急。我估计他开出租不超过三年。长青路是龙门最堵的一条,早先市委、市政府在这条路上,常有上访告状的,男男女女,疙疙瘩瘩,从政府门口一直堵到新华书店。若运气差,被裹在其中,没有两三小时逃不出来。开发商跑路,工厂发不出工资,被坑的,被骗的,每个人都是火药桶,你一个出租车司机,敢大嚷大叫吗?后来市委、市政府搬到高新区,长青路变成单行道,但照样堵。第一附属医院还在这条路上,不光坝上坝下,内蒙古的病人都往这儿跑。我拉的父女也是到一附院的,他们上车我就告知会堵。我从后视镜窥视,老人倒是安稳,女儿神色焦急,但没有狂躁举动。老人腿脚不便,若现在走着过去,二十分钟也到了。

  终于挨到医院门口。比刚才好走多了,但快到三中时,又不动了。我想不对呀,这个时间不该如此。当然,堵就堵了,还能怎么着呢。我摇下车窗,正想抽支烟,脑里突然闪了一下。虽然只是预感,但我没有迟疑。钻出车门,穿梭前行。

  还没到明德北,我就看见了在路口指挥的杨翠兰。她周围的车辆如一堆乱蚁,那多半是没听她指令被她逼停的。那时,已有一个交警靠近她,并试图将她拖离,哪里拖得动?杨翠兰化身交警,力气超凡,根本不像六十五岁的女人。我奔过去抓住杨翠兰,与交警形成左右合围之势。杨翠兰叫,干什么?没见我正忙着吗?我冲她耳朵叫,妈,我李爸四处找你,他快急死了。杨翠兰顿时被针刺一般,迅速偏过头,在哪儿,他在哪儿?我忙说就在前面,猛拽一下。杨翠兰步态不稳,身体不时碰到车身。交警尾随我和杨翠兰一直到人行道,我回过头说,实在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交警说,今年已经是第三次了。我说,真是对不起。交警挥挥手,走吧,看好她。

  杨翠兰左顾右盼,你李爸在哪儿?我牢牢抓着她,就在前面,拐过弯就到了。杨翠兰说,你可别哄我啊。我说我不会哄妈的,李爸驮个煤气罐,你去帮帮他。杨翠兰脸上泛起喜气,没错,他是换煤气去了。

  终于到了,我几乎被水洗了一般。杨翠兰问,你李爸呢?怎么不见他?我拽开车门,你上去,咱们开车找他。杨翠兰说,你又哄我,我不上。我大吼,杨翠兰!杨翠兰直定定地看着我,你叫我?我可是你妈啊。我说,你再磨蹭,就再也见不到李爸了。杨翠兰紧张极了,那快点儿啊。

  我仍住在黄土场六号,上坡,杨翠兰认出来了。你怎么回来了?你李爸呢?她不像刚才那么狂躁了。我将车停在路口,他出远门了,没跟你说吗?杨翠兰叫,他没出远门,他换煤气去了。我说,驮回煤气他出的门,他会打电话回来,你必须守在电话跟前。我这么说,杨翠兰乖顺了许多。

  我结婚时李爸和杨翠兰将隔壁的房买下,拆掉院墙,改造成一个大院子。杨翠兰仍住原来的屋,数年前装修过一回,现在只是多了两扇护窗。那么粗的钢筋竟然锯断了,显然不是一天两天完成的。杨翠兰仔细地擦拭着那部红色电话机,每天不知要擦多少遍,快擦破皮了。等待李爸的电话,是杨翠兰五十九岁以后人生中最重要的内容,每次看到她一动不动地守在那里,我都心如刀绞。可此刻,我却有难以形容的惊骇和愠怒。我伸出手,声音如铁,拿来!杨翠兰问,什么啊?我指指护窗,钢锯条!杨翠兰甚是紧张,什么钢锯条?我抓起电话举过头顶,你要不交出来,我就把电话砸碎。杨翠兰慌了,别砸别砸啊。她转过身撩起床垫。我暗暗心惊,竟然藏了三根钢锯条。哪来的?我追问。杨翠兰摇着头,眼睛盯着我手里的电话,随时要扑上来的样子。我说,你办不到,电话一砸就碎,告诉我,哪儿来的?杨翠兰指指头顶。角落有个通风口。我看着杨翠兰,她说,我不骗你。我缓缓将电话放下。

  通风口处扣着木盖,没有固定,我轻轻移开,沿四边摸了一圈,竟然还有两根钢锯条。此外还有一把扳手,一把改锥。我问杨翠兰什么时候放进去的,杨翠兰摇摇头。她抓过电话搂在怀里。我叹口气,妈,你可不能往外跑了,李爸打来电话,没人接,他该多伤心呢。杨翠兰拼命点头,我哪儿也不去。

  下午我便把护窗焊好。我跑出租,妻子与人合开麻将铺,谁也没有大把时间陪杨翠兰。有时我想,这和监牢没什么区别,但有什么办法呢?让杨翠兰跑出去等于害她。

  我又把屋子检查一遍,连杨翠兰的被褥枕头都仔细搜过,确认她没有藏匿别的工具,但我并不踏实。电话哑的时间久些,她就变得狂躁。妻子让麻将铺的客人假扮李爸往家里打过几次电话,但立刻被杨翠兰识破。李爸的声音已经渗入她的血肉,哄她可没那么容易。

  妈,我出去接应李爸,你好好守着电话。杨翠兰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反应。我摸摸她的肩,说困了吧。她仍一声不吭。一绺白发垂在脸侧,我轻轻顺了顺。她就这样,前一个小时还大嚷大叫,后一个小时就突然痴呆无声。我把她扶到床上,试图把电话机拽出来。她搂得紧,只好作罢。

  我给贺梅打电话,问她忙不忙,我过去一下。贺梅问,是不是阿姨的病又加重了。我说,有点儿。贺梅说,在民政局听讲座,结束我去家里找你。我忙说,开点药就行,我在诊室等你吧。贺梅停顿一下,说也好。但不到十分钟,贺梅的电话就过来了,说已经往回赶。我说不急的,贺梅说少废话,等我!

  开了药,贺梅执意要去家里看看杨翠兰,我说她正睡觉呢。贺梅白我,她是我的病人,我有这个权利。我只好笑笑。

  杨翠兰仍是痴呆安静模式,贺梅给她量血压,她极为顺从。但对贺梅的询问,她一言不发。

  她今天又跑出去了,从屋里出来,我向贺梅解释,她可能有些累。贺梅问,闯祸了?我说还好,没发生事故。贺梅说,再让阿姨来院里住一段吧,毕竟有人护理,各方面都比家里方便。我迟疑一下,吃完这两瓶药再观察。贺梅说,住院费用你不用操心,这个可以变通的,我们毕竟有福利性质。我立刻道,那可不行!贺梅目光犀利,我知你不缺这个,但如果可以省,为什么不呢?我说,已经够麻烦你了。贺梅说,我是医生,有什么麻烦的?把阿姨送过来吧。我说,今天不行了,明天吧。贺梅突然笑了,我可没规定日子。我说,其实我打算请个陪护的,我老婆的麻将馆现在也挺挣钱,只是……贺梅问,阿姨和你继父生活了多少年?我怔了怔,说,二十一年。贺梅问,和你父亲呢?我说,十五年零三个月。贺梅不语,半晌才说,难怪。我说,这和时间多少没关系。贺梅说,当然,我清楚,但未必一点关系没有。我不知道怎么开口。贺梅偏过头,你现在特烦我吧?我说,那又不是秘密。贺梅说,我想把治疗方案调整一下,不过你得配合。我说,这还用说?贺梅说,我还没说呢,说出来,你就不会这么痛快了。

贺 梅

站在楼顶边沿的是盛红敏,红衣黑裤,长发飘飘,格外抢镜。她喜欢红衣服,颜色随季节更替变化,粉红、橘红、紫红、黑红。楼倒没多高,八九层的样子,但摔下来,非死即残。我双手呈喇叭状,冲她大喊。盛红敏没听见,或不屑于理我。她缓缓张开双臂,很优美的飞翔姿势。我的心几乎蹦出来。铃声大作,我从梦中挣脱。电话就在床头,两次才摸到。我不想安装固定电话,手机足够了,但院里有规定,谁也不能例外。半夜来电,肯定没好事。果然。挂了电话,我快速抓过衣服。衣服团在一起,其实井然有序,我焦急,却不慌乱。

  还没到二楼,便听到疯狂的号叫。焦姓病人身子蜷曲,如一张陈旧的弓,双手捂着裆部。值班医生跪压着焦姓病人,护士小贾手足无措,瑟瑟发抖。我问叫救护车了吗,小贾几乎要哭了,贺大夫……我喝叫,打120!她这才跌撞着往医办室跑。我蹲下去,抓住焦姓病人的胳膊,让他放松,慢慢抬离。他下身赤裸,挪开血淋淋的手,一目了然。我问,在哪里?值班医生没听懂,我又问一遍,他方醒悟,往四下里乱瞅。焦姓病人幸灾乐祸地笑起来,你们找不到了,哈哈。我瞅瞅开了半扇的窗户,让值班医生即刻下楼,无论如何要找到。记得带上手电,我说,叫上小贾。我得留在病人身边。我不是外科大夫,处理不了这个,但我可以让病人镇定,减少出血。

  终于能喘口气,喝口水,已经是次日中午。焦姓病人的命是保住了,但……他是三天前住进来的,我还没记住他的名字。不出所料,当天家属团就到院里交涉了。虽然焦姓病人还在一附院的床上躺着,虽然我认为患者为上,但我亦能理解家属的愤怒。院里临时成立了事故小组,院长自然是组长。院里不会让我参加,因为我总是为病人和家属说话,有一次院长急了,冲我拍了桌子。我不是故意和院长唱对台戏,家属也不会找我,但说着说着我就“投敌叛国”了。院长原话。院长挺不容易,上个月有个病人吞了钢笔帽,才消停几天,又发生自宫事件。

  达成赔偿协议后,院长把我叫过去。他脸色晦暗,眼袋又大了一圈。他问,喝水不?我说不喝。他问抽烟不,我说不抽。院长拍拍松弛的腮帮子,牙疼,上火就牙疼,不等退休,牙齿非掉光不可。我说,你可以提前退啊,掉光牙,就啃不动排骨了。院长哼一声,我焦头烂额,你倒说风凉话。我说,不敢,我自知有罪,听凭院长发落。院长说,罪谈不上,但责任是有的,不能不处理。我说,你叫我就这事吧,你定就是,不用和我商量。我已经背了好几个处分,再多一个也没什么。就如我收到病人的锦旗一样,已经没了感觉。处分记载在档,那一大抱感谢信锦旗在柜子里沉睡。功过于我都是浮云。

  院长感慨,我能像你这么洒脱就好了。我站起来,如果没别的事……院长做个手势,我又坐下。院长问,他的刀片是哪来的?我回答不上,这也是我疑惑的地方。入院时已经检查了他的衣物,没携带什么,自入院就没出过病区。事后我问过值班医生和小贾,傍晚焦姓病人没什么异常,除了想摸小贾的手。被小贾呵斥后,也只是嬉笑一阵。自宫不是临时起意,入院前怕就有过念头。由此我推断刀片是他带进来的,没被搜到。但仅仅是猜测,或有别的可能。我问,这有意义吗?院长反问,你说呢?你不在乎多背个处分,我可不想被点着鼻子骂娘。我瞅瞅那几盆花,君子兰的叶子七零八落,龟背竹只剩下半个背了。每次纠纷,那些花都跟着遭殃。

  院长说,他们拿花撒了气,就不在我脸上留记号了。我第一次感觉院长可怜兮兮的。我扭过头,一直在想。院长说,刀片其实没什么可怕,可怕的是摸不清他们脑里藏着多少疯念头,没有刀片,还有别的。盛红敏的面容闪出来,我突然一悸。院长说,你常常让我不痛快,但我还真是敬重你,因为你像一把钻头,越硬的东西你越不服输,如果说有谁能钻进患者的脑子,那个人只能是你。我有些不适,略带调侃道,谢谢领导。院长目光凝重,为了医院,也为了你自己。我说,听见歌声了吗?我得走了。

  院长室和行政科室都是平房,在医院最后一排,与病房楼隔着几百米距离,但我确实听到了歌声。盛红敏在唱。非常奇怪,无论在医院哪个角落,我都能听到。她唱的是卡伦·卡朋特的《昨日重现》。卡伦·卡朋特,一个三十二岁便离开人世的歌手,盛红敏最喜欢唱她的歌。我其实是个音乐盲,也完全没有音乐细胞,没有盛红敏,我不会知道这些。

  快下班时,小贾把盛红敏带到医办室,仍是红黑标配。住这么久医院,她的身材依然令全院女性嫉妒。小贾退出去,只剩我和盛红敏。盛红敏每天要单给我唱一曲,不然她会狂躁不安。起初我只是作为辅助治疗的手段,渐渐地,我有些依赖盛红敏的歌声。如果某天没听到,睡觉都不踏实。熟悉的旋律,《时光飞逝》——《卡萨布兰卡》的主题曲。唱的专注,听的痴迷。直到小贾敲门,我的思绪才从另一个世界拽回。再见,贺大夫,盛红敏深深鞠躬,每次谢幕都如此。我微笑示意,她可以走了。随后立刻扭头,盯着另一个方向。

  盛红敏在这座城市曾经家喻户晓,她是山城最美的主持人。那时,我读中学,最喜欢看她主持的节目。我没资格认识她,她与我是天与地的距离。后来盛红敏从屏幕消失了。传闻很多,她出国了,她失恋了,等等。我不相信那些传闻,她是什么人?她怎么可以失恋?还有说她精神失常,我认为更是无稽之谈,是嫉妒她的人故意编排。没想到盛红敏会成为我的病人,原来那些传闻并非空穴来风。盛红敏永远不会知道,她的仰慕者在那一刻突然被尖硬的利器刺穿。盛红敏和我不仅是医患关系,也不仅是歌者与听众的关系。我说不上来那是什么,那该称之为关系,还是别的什么。我只知道,我对她,有不舍,有心痛。盛红敏的病情始终没有好转,但也没太大波动,不在重点监控之列,可我常常梦到她告别人世,割腕、跳楼、吞物……没有一个病人如盛红敏这样折磨我。院长说得没错,每个病人脑里都有刀片,盛红敏不会例外。但我钻不进去。

毛 头

在桥头蹲了不到半小时,我就揽上了活儿。谈妥价钱,我随业主看房,然后拉单子让他买料。我换上工作服,喷水,铲墙皮。我干过很多种活,跑车、装卸,还在屠宰厂杀过三个月猪。现在是刮泥工。这个城市每天都在建楼,不愁没钱赚。老鹰吃肉,麻雀吃谷,各有各的活法,各有各的奔头,我挺知足的。但我不能让女儿像我一样,她该往吃肉的方向努力。大女儿读了所技校,不怎么好,这怪我,从念书那天起她就和别的孩子拉开了差距。在小可身上,我要下大注,让她进龙门最好的学校。

  两天半,三百八十元到手了。业主不错,我少要了二十块钱。我买了两袋小可爱吃的无水蛋糕,割了二斤肉。叫花子鸡刚出炉,来了一只。这等美味自然要喝点酒,不然父亲还不嚷翻天?明德北堵车了,电动车、自行车、行人都钻缝儿走。我是他们中的一员,我可不傻傻地站在路边等待畅通。又是那个疯癫的老女人,我明白堵车的原因了。她有家人吗?怎么不看着她点儿?一个司机伸出头呵斥,这么窄,挤什么挤!我没理他,只要不蹭着他的车,想怎么走就怎么走。终于钻出来,我把肩上的电动车放下来,像打了胜仗一样挺挺脖子。

  母亲面带惊讶,真是你呀,老东西说你回来了,我以为他胡说八道呢。目光落到酒瓶上,顿时冷了脸。我笑笑,少喝几口,养人。一阵咳嗽之后,父亲说,已经买回来,就不要馋我了。母亲说,听见了吧,老东西不识惯。父亲提高声音,你再说我坏话,我把暖壶砸了。母亲气呼呼的,有本事你把房顶揭了。父亲啪啪拍墙,我掀开门帘,连洗杯的工夫也等不及了?父亲扬起的胳膊缓缓垂下,嗫嚅,我就是气气她。

  两口酒下去,父亲的神色便活了。这酒不错,不过不如上次的,父亲评价。我说,那还用说,上次喝的是五星。父亲问,你请客了?请谁?我说,黄理。父亲的嗓子又开始凿了。黄理这个名字让他不舒服。他和黄理的父亲同一年进厂,黄理父亲不但把老婆孩子的户口转成非农业,还给两个儿子安排了工作。喝口水?我问。父亲摇摇头,大大喝下一口酒。酒比什么都管用,他说,小可妈不是干得好好的吗,怎么又想换工作?我说是小可上学的事。父亲问,念个书也得找人?我说,那得看上什么学校,我想让小可上龙门二小,没关系哪里进得去?父亲沉默一分钟,那得花不少钱吧。我喝了口酒,嚼了粒花生米,见父亲仍瞪着我,说,喝你的酒吧。父亲说,要花多少?我说,你操心自个儿吧。父亲便垂了头。

  过了一会儿,父亲问,我还有多长时间?我装出生气的样子,胡说什么呢?父亲说,自个的病自个清楚,怕是没几天了,我想问问,医生是怎么说的?我说,我妈还指望你的退休费养老呢。父亲说,我对不住她,也对不住你,我是个烂人。父亲从没用过这样的词。我说,这酒劲大吧,没喝两杯,你就胡说八道了。父亲说,别看我嘴巴硬,心里一直愧疚,我就一混蛋。我说,醉了,别喝了。父亲挡住我的手,我是混蛋,却不是穷光蛋。我乐了,莫非你藏了宝贝?是祖传的吗?父亲窥窥门口,仿佛怕母亲听到,我确实藏了……现在我不能告诉你,等快闭眼的时候,所以我得清楚自个还有多长时间。我嘻嘻哈哈的,你想立遗嘱,我可以请个律师。父亲一本正经,没那个必要。我说,行了行了,我不要你的宝贝,你少冲我妈发点儿脾气就行了。父亲说,习惯了,改不了。我说,那你留给她吧,省得你愧疚。父亲问,不相信你老子?我说,相信!行了吧?父亲说,你会相信的。

  妻子带回一张《龙门日报》,第二小学校庆日,有两个整版都是关于二小的。我把那张报纸看了好几遍,妻子说都快吃了。从第二小学毕业的名人很多,官员、老板、主持人、记者、作家、经济学家,连现任市长都是。社会上说二小多么多么牛都是有根据的,绝不是胡说八道。兴奋之余,我也有些不安。想把孩子弄进二小的家长绝不只我一个,在这个城市,太多人和我竞争。

  一大早,我就给黄理打电话,黄理说正在进行中,有什么情况随时和我联系。他说,没那么简单,你别催!我听出黄理不高兴了,忙解释说不急的。上午,我特意去了趟二小,当然进不去。我扒着栏杆瞅了一会儿。气球和彩色条幅还在,鱼一样摆来摆去。

  下课了,娃们拥出教室,叽叽喳喳的。没有比这更动听的音乐了。有朝一日,小可也会成为这音乐的一部分。我闭上眼睛,沉醉其中,直到铃声再次响起。眨眼之间,校园空空荡荡。另一种声音传来。一男教师走出楼道口,朝侧面的平房走去。又出来一女老师,径直朝大门走来。我盯着她,也许她就是小可未来的语文或数学老师。怎么这么面熟?我暗自嘀咕。她走到校门前,保安迎上去,不知说了什么。大门缓缓拉开,那是保安遥控的。女老师走出大门,我突然想起,女老师应该是第二小学校长,昨天的报纸登了那些从二小毕业的名人照,也登了校长的照片。没错,她就是!我还记住了她的名字,孔侃。我敢说,见到总统我也不会这么激动,浑身过电一样。我甚至想跑过去,问声好。当然我没那么做。那会把人家吓坏。我像打摆一样抓着栏杆,望着那个背影钻进轿车,望着轿车消失……

范大同

去单位的路上,小李打电话,说晚到一会儿,随后说了弃婴什么的。我随便唔一声。昨天去戒毒所看若云,回来便心不在焉。整个夜晚都被她纠缠——结婚多年,她第一次进入我的梦境。她手持利刃,目光又凶又冷,在我的身体上比比画画,我被她震慑住,完全不能动。清早,我脑里似乎塞满糟糠,难以集中注意力。小李没必要打电话给我,不要说晚到一会儿,就是整日不露面,我也不会训他。过了三分钟,也可能是五分钟,脑里突然咔嗒一声,随即回拨过去。告诉小李在福利院门口等我,我马上赶过去。

  一旦有事,整个人便上了发条,二十三分钟二十秒之后,我将车停在福利总院门口。婴儿放在一个没有提把的篮子里,身上盖一块荷花图案的薄毯。小李去柜员机取款时发现的,在靠近门口的地方。小李把攥着的纸条给我,我瞅瞅就说,我来处理,有事你忙吧。小李说,我没事。我说,那你找点事干。

  小李没再说什么,他当然听出我想支开他。我没做任何解释。其实没什么秘密,有秘密就不会这么说了。

  这个地方我太熟悉了,庞丁家就在附近,以前我俩常到这儿玩。总院下设三个分院,养老院、孤儿院、精神病院。无聊时,我们故意挑逗精神病人,冲他们扮各种怪相。有栏杆护着,丝毫不用担心他们扑过来。那些可以在院里自由行走的,病情较轻,没什么攻击性,但也不能刺激。唯一有趣的是小哑巴,每次见到我和庞丁都会敬礼,左手敬了右手还要敬。

  办完交接手续,院长送我出来。我和院长见过两次,一次办案,一次也是送一个弃婴,算是老相识了。院长说你连杯水也不喝,我真是过意不去。我哈哈一笑,我退休了,打算住到养老院,你给我留张床。院长也笑了,没问题,我争取当到你退休。精神病院是侧楼,通体白色。我拽回目光,对了,听说你们这儿有位大夫,特别擅长治失眠症?院长说,有啊,我们院的顶梁柱贺梅,贺主任,很了不起。然后压低声音,不瞒你说,市里有位领导,还有领导的老婆,严重失眠,都是贺大夫治好的,范队长怎么知道她的?你想找她瞧瞧吗?我说,最近睡眠很差,如果方便……院长说,当然方便,走,我陪你过去。我问,是在那座楼吗?我自己去吧。院长说她这个人很怪,我怕她冲撞了你。我说,不要紧的。院长推我一把,走吧,我得给她介绍一下。

  算起来和贺梅有一年没见了,上次还是在同学聚会上。说了没几句话,我本想送她一程,但她喝醉了,由庞丁扶着,我没再上前。

  我平时走路没什么声响,可不知精神病院的楼梯是什么材料做的,每迈一个台阶,都像锤子砸在冰上。贺梅正在给病人量血压,她很专注。院长打个手势,让我坐,我摇摇头。贺梅该是瞥见了院长,也该注意到了我,但她的姿势表情没有任何变化。量完,病人离去。她把测压仪放回盒内,这才抬起头。

  贺大夫,这是刑警队范队长,院长介绍。贺梅的目光终于落在我脸上,没有意外,当然更没有惊喜。我忙上前,伸出手,贺大夫好。贺梅冷冷的,队长?我犯什么事了吗?院长抢先道,瞧你这张嘴,范队长……我向院长示意,院长无可奈何地笑笑,那我下去了,让贺大夫给你瞧瞧。

  我在贺梅侧面的凳子上坐下来。在老头面前,我矮了一头,在贺梅面前,我至少矮两头。我已经没有和他们并肩的可能,虽然我从未放弃努力。贺梅说,你别影响我工作。我说,我是来看病的。贺梅冷笑,你该明白,这是什么性质的医院。我说,当然知道。贺梅问,专程吗?我摇摇头,不,顺便瞅瞅。贺梅说,好吧,什么症状?她的目光柔软了许多。我问,不量量血压吗?贺梅带着嘲讽,这是精神科。我硬着头皮说,可是,你刚才也量了的,难道他看的不是精神科?贺梅审视着我,一言不发,就像我无言地瞪着犯人那样。我不是犯人,可我还是发慌。贺梅说,这里可不是刑警队。我说,对不起,我忘了。贺梅说,有一类病是妄想型的,病人总怀疑自己得了什么病,好吧,既然你想量,把袖子撩起来。我忙说,谢谢、谢谢。她没理我。她一丝不苟,没敷衍我。我直视着她,甚至有些放肆。她注意到了,我以为她会脸红,但直到量完,她的神情都没有变化。一百到一百五,略高一点儿,也还正常,她边放测压计边说,不用吃药,注意休息。

  谢谢你,我轻轻地说。贺梅仍是医生的口吻,建议你找个专科大夫,你可以走了。我说,你还没给看呢。贺梅带了些愠怒,你到底想干什么?我说,我睡眠不好,真的。贺梅显然有所怀疑,你……睡不好?我说,忙起来还行,一旦没有案子,大脑松弛下来就睡不好。贺梅揶揄,你每天都盼望着这个城市发生点儿什么吧。我说,你错了,我向老天发誓,我从无那样的念头。贺梅瞪我一会儿,最差的时候,睡几小时?我说,说不好,三小时,也可能两小时,还全是梦。贺梅笑笑,谁不做梦呢?很多人白天都做。我突然又矮了一些。我垂下头,我只做一个梦。贺梅没再笑,示意我往下说。我说,我总是梦见自己的身体长出东西,有时是一株花,有时是一棵树,有时是铁栏杆,还有一次一群蛇从身体里钻出来,摇摇摆摆。贺梅问,你害怕吗?我摇摇头,只是有些恼火,我不停地拔,可总是拔不完,累得要命,每次醒来都特别口渴,所以睡觉前一定要在床头放两大杯水。贺梅说,过度焦虑,不要紧,我开点药,你先吃着试试。我说,那谢谢你了。贺梅低下头,开了方子给我,到一楼取药。我站起来,却没马上离开。贺梅一动不动,还有事吗?我问,我可以给你打电话吗?贺梅说,当然可以,如果你咨询用药的话。我说,可不可一起吃个饭?你方便的时候。贺梅极其干脆,不可以!

  发动着车,我看见庞丁拎着一兜水果往福利院走来。我从车里钻出,喊他。庞丁显然很意外,用那样的目光看着我,我再说一遍,我叫李丁!我说,叫惯了,改不过来呢。庞丁问,你怎么在这儿?我笑笑,我怎么就不能在这儿?你不接我电话,我只好在这儿等你。庞丁说,我开车的时候不接电话,谁的都不接。我说,你不用解释,接不接都是你的权利。庞丁问,找我干什么?如果让我约贺梅,我办不到。我说,我刚从她办公室出来。庞丁眼睛发硬,你找她干什么?范大同,是个爷们儿,你就离她远点儿!我说,你不用冲我嚷嚷,我只是找她开点药。我返身从车座抓出那两个药瓶,看见了吧?庞丁讥讽,不愧是公安,什么招都使得出来。我叹口气,我知道你不相信我,我也没指望你相信,你有理由这样。但我告诉你,在我心里,你仍然是我最好的朋友。庞丁说,我可没资格和警察交朋友。我听到心里的碎裂声,很响。我说,你是想说我没资格对吧,或许是,不过,你不要把我想得那么坏。庞丁说,哪敢啊,据说你是这个城市的英雄,常在电视上露脸。我家的电视不好,我总是看不清,不知道是不是你。真的是你吗?有个硬岳丈确实不一样。我有些生气,我是干出来的,庞丁,你不要把我想得那么无耻。庞丁说,我哪儿敢呀,你觉得我有这个胆子?没别的吩咐,我要进去了。我问,去看贺梅?庞丁的神情闪过一丝波纹,像水面掠过微风,很快就合回去。他用近乎严厉的声调说,我母亲在上面,这不需要向你汇报吧。我叫,阿姨住院了?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去看看她。庞丁说,不必了,她不喜欢不相干的人靠近。丢下我,大步走开。

庞丁或李丁

初三毕业前夕,我参与了一场群架。一方是范大同,另一方是邻班的杨不凡。杨不凡的父亲是红星锁具厂厂长,据说常给学校捐款捐物。杨不凡拥有一辆雅马哈摩托,他常在操场上显摆,吓得女生们尖叫躲避。贺梅没躲,不但没躲,还骂了他。杨不凡就这样认识并迷上贺梅,常纠缠她。范大同和杨不凡干了一架,没分胜负。杨不凡约范大同再战,范大同当然不惧。星期六的黄昏,我随范大同到大镜门外应战。对方五人,为首的杨不凡持了一把水果刀。范大同问我怕不怕,我说怕个。其实我有些发毛。范大同捡起两半拉砖头,塞给我一块。混战持续了十几分钟,范大同小臂扎了一刀,杨不凡被范大同拍倒在地。两人都挨了处分。杨不凡没再纠缠贺梅。我损失最大,因小腿骨折,未能参加中考。

  在医院的半个多月,基本是李叔陪我。我习惯叫他李叔,叫别的我别扭。杨翠兰负责送饭,中午一趟,晚上一趟,不是炖排骨就是煲鸡汤,出院时我长了五斤肉。回家继续躺着,李叔请了半个月假,没法再请,杨翠兰也上着班,白天基本我一个人在家。我抓着遥控器,从头摁到尾,再从尾摁到头。喜欢的就停一下,不喜欢的就翻过去。范大同来过几次,其中一次与贺梅一道。他找了份零活,也待不长。有时,任电视响着,我呆呆地望着窗外的杏树。杏树是我和庞有亮一起移栽的,那年我五岁,与杏树苗一样高。庞有亮说比比看,你俩谁长得高。我的个子蹿得快,一度超过范大同,但还是没长过杏树。又结果了,再有一个月就可以采摘。一棵树能摘两三筐,当然吃不了,庞有亮打发我给左邻送一碗右舍送一碗。李叔则把杏做成酱装在小罐头瓶里,仍与左邻右舍分享。庞有亮的影子一点点地从我和杨翠兰的生活中淡出。起初,杨翠兰说起他还咬牙切齿,骂他自私鬼,没良心,她隐约听到庞有亮有个相好,他与相好一起跑的。后来,她没了怒怨,如果说起来,用“那个人”称呼。李叔虽不会拉二胡,但厨艺很好。他只要有空,绝不让杨翠兰沾手。他最擅长红烧,红烧肉、红烧猪蹄、红烧鲤鱼、红烧冬瓜和萝卜。庞有亮和我一样总是吃现成的,如果杨翠兰不在家,他只会白水煮挂面。庞有亮的业余时间都用来拉二胡,仿佛这才是他的正业。杨翠兰为此常数落他,她最常说的一句话是“有本事你搂着二胡睡”。庞有亮没打过杨翠兰,偶尔嚷叫,多半是杨翠兰摔了他二胡的时候。李叔脾气更好,嚷都不嚷,邻居们说杨翠兰因祸得福,掉进了蜜罐。如果当杨翠兰面说,杨翠兰总会叹息一声,还能怎么办呢,我和小丁总要吃饭。听上去是被逼无奈,其实心里美着呢,这个我知道。就像那些被树叶掩映的杏,不管藏得多么严实,我还是能发现。一个、两个、三个……我像将军一样辨识着士兵的面孔。

  那天李叔拎个编织袋回来,满脸兴奋地让我猜。还没等我张嘴,他就伸进袋子。竟然是一长尾锦鸡,我不由啊了一声。锦鸡受到惊吓,不停地挣扎,李叔抓得牢,几片羽毛飘下来。我以为是李叔抓的,他说他哪有那么大本事,是从别人手里买的。你一个人怪闷的,给你弄个伴儿。李叔连夜做了笼子。笼子吊在窗外我看得见的地方。锦鸡仍然惊魂不定,也可能是悲伤过度,对食槽里的大米粒视而不见。偶尔鸣叫一声,听着让人难过。第三天越发蔫了,一声都不叫。我问李叔怎么才可以让锦鸡进食,李叔想了想说,也许不合胃口,我试试吧。他捉了一些虫子,锦鸡终于有了兴趣。我喜出望外,说李叔你真了不起。李叔说如果你整天想着一件事,一定能做成。李叔让我快快恢复,这样就可以亲手捉虫子喂锦鸡。你喂它,它就喜欢你。我信李叔的话,每次都亲手放食。一个月后,锦鸡的羽毛亮闪闪的,叫声也不那么悲伤了。我取得了它的信任,靠近,它便扑扇翅膀。它的眼睛亮极了,像两面小镜子。哪天没捉到虫子,它也可以吃大米,当然只有我撒它才吃。范大同不信,试验过,嘿了一声,挺通人性啊,真他妈的。范大同问我怎么训练的,我没告诉他。说了他也未必信,那实在算不上秘招。

  九月底,我重返校园。但我的心并没有回来,常常走神,牵挂我的锦鸡。腿没好利索,不能快走,但是放学我就一路疾行。锦鸡见到我便欢快地扑腾。只是我没有虫子喂它,这个季节哪里找得到虫子?就算我有时间也不可能。当然,锦鸡可以吃米粒和麦子。一个冬天,锦鸡瘦了许多,羽毛常常是零乱的。李叔说也不全是吃不上虫子的原因,野鸡,野外的环境更适合它。我犹豫几天,把我的想法对李叔说了。李叔说,小丁,你有任何想法我都支持,只是它在笼里生活的时间久了,觅食能力退化,这么冷的天,冻不死也得让野猫野狗吃掉,不如天暖了再放。我认为李叔说得有道理,就搁下了。

  转年春天,一个周六的上午,我与李叔一起上太平山放生。真要放了,又怪不舍的,我的情绪十分低落。在那片树林前立住,李叔说,现在你还可以反悔,给你五分钟时间,你决定吧。我凝视着锦鸡,它也正注视我。我说,还是让它解放了吧。我缓缓打开笼子,锦鸡迟疑着,我做了个飞的动作,它也迈了一步,又一步,仍在迟疑。它终于站在石头上,却没有飞。我问李叔它是不是不会飞了,李叔说有可能,等等看。我连做了两个动作,它扑棱一声,飞到树枝上。我哈一声,它会飞呢。锦鸡鸣叫几声,飞向树林深处,转眼就不见了。我以为它会回头看看我,但没有。我怅然若失,李叔拍拍我的肩,回吧,它会记着你的。

  我和李叔准备下山,锦鸡却又飞回来,仍旧站在刚落过的树杈上,冲我鸣叫。我兴奋得五官都变形了,快看,它还认得我。李叔说,它当然认得,在和你告别呢。叫了几声之后,锦鸡再次飞离。李叔说,怎么样?它也舍不得你,你信了吧。我双目放光,憋足劲儿叫了声李爸。他愣了愣,说,好小子!

毛 头

父亲咳嗽了多半夜,母亲没睡好,满脸倦意。母亲心疼我,说我白天干活,不让我留在父亲身边。可我也心疼母亲,她也一把年纪了,况且她白天也有忙不完的活儿。我提出和母亲轮流陪父亲睡,母亲没拗过我,同意了。

  父亲是从午夜开始咳嗽的,断断续续,凌晨三点,他坐起来。坐着就没那么剧烈了。父亲让我睡,说再不眯一会儿天就亮了。我倒了杯水给他,坐他对面。父亲说,你要不睡,就给我倒杯酒吧。我不同意,哪有半夜三更喝酒的。父亲央求我,就一小杯,待会儿咽了气,就喝不成了。我心下不忍,倒了一小杯。父亲伸出舌尖轻轻点了一下,喘着粗气说,酒也能止咳的。我说,你喝酒总有理由。父亲咧嘴笑了。突然间,父亲变得严肃,毛头,咱爷俩说说话。

  我到底还有多长时间?我清楚地记得,那个夜晚,父亲问得特别认真。我佯装生气,怎么又说这个?就不能说点儿别的?父亲说,人都是要死的,我想得开。我说,我要能掐算,不成神仙了?父亲说,你问问医生。我硬邦邦地,医生也不是神仙,要问你问。父亲说,你要不问,我就自己去,我还动得了。我瞪着他,你还嫌不乱?父亲固执地,我心里得有数,咽气前,把该交代的都交代了。我说,有什么话现在说吧。父亲瞪我,你咒我现在死吗?我气笑了,咋说你都有理。父亲说,你明天回趟老家,先把墓地选好。我说,我还没问医生呢,急什么?父亲说,选墓地很要紧。我不理他。父亲说,别把我埋在龙门,埋不起。这倒是实话,我咨询过墓地价格,最便宜的一平方米也要三万,好一点儿位置都要七八万。我没敢和父亲提,不知如何开口。父亲如此说,我大大松了口气。父亲说,把我埋在祖坟,祖坟不要钱,活着是你们的累赘,死了不能再成为你们的负担。我突然一阵羞愧,为自己刚才的想法。我小声说,如果你……父亲打断我,我要和你爷爷、太爷爷在一起。我说,听你的。父亲说,你明天回去一趟。我说,你急什么?父亲说,早晚也得回去,宜早不宜迟,定了我踏实。我问,还有啥交代的?父亲说,对你妈好点儿。他的腔调让我不快,这还用你交代?父亲说,你妈跟我一辈子,没享上啥福,说起来我是吃公家饭的,人人羡慕,可到头……连户口都没迁过来,我对不起她,也对不起你。父亲猛咳一阵,接着说,这房别卖,等着拆迁。显然在交代后事了,我有些难过。父亲说,这辈子让酒害了,我要不馋酒,不会这么糟,毛头,我是不是很自私?我说,我也爱喝两口,你都瞅见了。父亲说,我算个什么东西。我说,越说越离谱,醉了?父亲说,我还有些钱,不多,连你妈都没告诉。我笑了,那是你的喝酒钱吧?父亲在鞋垫下柜缝处都藏过酒钱,害得母亲每天像个侦探。父亲也笑了。我问,你的宝贝呢?现在拿出来让我瞧瞧?有一刻,父亲的脸变得僵硬,还有一丝尴尬。其实我是逗他的。父亲垂下头,我做梦都想有一件宝贝,咽气前传给你。我说,那你继续做,没准梦想成真呢。父亲抬起头,好像相信了我的话。

  次日一早,我赶到长途汽车站。父亲催得急,况且如他所言,早晚要办。定了,他踏实,我也踏实。村庄距县城尚有四十公里,到村已经中午。我找到家族主事的长者,说明来意。我计划当日返回龙门。长者领我去了一趟墓地,我才知道事情远非先前想的那么简单。坟墓原本排列有序,也留了活人的位置,是按一具棺木的大小留的。那是过去的标准,现在丧葬风气变了,时兴大穴,一个逝者占去约两个位置。没有空位,后逝者只好埋在别处。虽然也在祖坟附近,但等于另立坟头。所以选墓不是一句话的事,要和族人商量,还要请风水先生。我只好住下。

  长者问我墓穴什么样的标准,有一万八的,有两万八的。我吃了一惊,这么贵?长者说一万八的是硬砖砌墙,白灰壁,大理石地面,墓顶为水泥板。长者特意强调是龙门砖,三七式。两万八的仍是三七砖墙,但四壁全是大理石,有精美的图案。我问,含棺木钱吗?长者的表情有些复杂,顿了顿说,棺木是棺木的,有几千的,有几万的。我没吭声,这和在城里买公墓差不多了。过了一会儿,我问,不用丧葬公司不行吗?长者说,至少砌墓要用吧,莫非你还能自己砌?我真想自己砌,自己刮泥子,但我清楚,不大行得通。我问人们都选什么标准的,长者说当然一万八的多,也有选两万八的,你父亲怎么说也是吃官饭的,还是选两万八的好,不然面子上过不去。我说,其实都一样,人死灯灭。长者道,怎么可能一样呢?人在地上几十年,在地下是永久的,活着想好,死了就不想了?古代的皇帝坟墓盖得不比宫殿差,不就打算死了也过原来的日子吗?普通人活着过不上,死了总可以。你别认为黄土一埋就得了,那是你父亲以后的住处呀。我并不认可长者的话,不过没有反驳。况且,他只是建议,决定权在我。接下来又说了些别的,但我心不在焉。我来回权衡,睡觉前才决定。长者赞赏,这就对了,你父亲活着风光,跌倒头必须体面。

  第三天我才返回。虽然超出我的想象,但还能承受,可以向父亲交差。我仰靠在座椅上,想眯一会儿,回去还有许多事等着。

  电话响了,是黄理的。

贺 梅

上班的路上,我疾步如飞。总是这样,被追着似的,偶有人打招呼,我稍稍点下头,绝不停留。踏进总院大门,准确地说,捕到盛红敏的歌声,我的脚步才会放缓。院长虽多次批评我,但也经常表扬,从未迟到啦,爱院如家啦。他根本就不知道,我是因为牵挂一个人。值班医生不打电话,说明一切安好,但被噩梦扰了一夜,我管控不住自己。我只相信自己的耳朵。

  盛红敏唱的是《廊桥遗梦》主题曲《此情永不移》。不知她脑里装了多少支曲子,如果上帝让我许愿,我第一个愿望就是钻进盛红敏的脑子。沟壑还是丛林?峡谷还是险滩?我常这样想。此刻,我小心翼翼地,就像踏过不知深浅的河流。

  不待我问,值班医生首先汇报了盛红敏的情况。我点点头,问杨翠兰怎样。值班医生说还算安静,就是不让人靠近,顿了顿又补充,她只信你。我说应激性障碍常常把现实和想象混淆,思维混乱,但某一瞬间是清醒的,如果把那一瞬间拉长,长到几个小时甚至几天,等于在现实和想象之间竖起了隔离墙,那么就有治愈的可能。值班医生马上问,贺主任又有新点子了?我说谈不上新,只是把治疗方案调整一下。

  把该做的安排妥,我才去杨翠兰病房。她每次来都住单间,谁让她是李丁的妈妈呢?我好歹有这个权利。除了去大街上指挥交通,更多时候她喜欢一个人待着。单间对她的病有利。她仍抱着那部暗红色的已经磨破皮的话机,睡觉吃饭上厕所也是如此,她生怕错过丈夫的电话。我坐在她对面,阿姨,你今天好漂亮。杨翠兰露出羞涩的笑,你也漂亮。我说,与阿姨比差远了。杨翠兰抓抓耳边的头发,都白了,怕他认不出我呢。我说,那怎么可能?你依然这么漂亮,叔肯定认得你。杨翠兰扭头望着窗外,换个煤气,咋这么长时间?不会被车撞了吧?我说,不会的,叔又不是第一次干这个,准是顺便办别的事去了,以前不也有过类似情形吗?杨翠兰的眼睛再度有了亮光,他车胎爆了,害我热了两次饭。我说,我就说是吧。杨翠兰嘟囔,也不打个电话。我说,周围没电话,怎么打给你?杨翠兰盯住我,手机呢?他带了的。我说,如果没电呢?他怎么打?她想了想说,也是。我做惊讶状,阿姨用什么牌子的搽脸油,好香!杨翠兰说,紫罗兰。我哇一声,这名字听起来就香。杨翠兰的脸颊微微泛红,他喜欢闻这个。我小声问,李丁不知道这个秘密吧?杨翠兰略显紧张,你别告诉小丁,他还小。杨翠兰的思维串台了。我立即道,好,我不告诉他,谁也不告诉。杨翠兰松口气,你真好。我问,外面有人唱歌,你喜欢吗?杨翠兰大幅度摇头,呜噜哇啦的,像哭一样。我笑笑,那是外国歌曲,你不喜欢,咱放点别的。我把小录音机拿出来,问,准备好了吗?然后轻轻一摁。低沉忧伤的二胡曲缓缓流出。杨翠兰怔了一下,仅仅是怔了一下。好一会儿,她才盯住录音机,眼睛有些大。我屏住呼吸,观察着她的反应。但她只是瞪着,仿佛那是她从未见过的怪物。阿姨,我轻声问,你以前听过吗?杨翠兰没有反应。等了一会儿,我又问。杨翠兰说,听过,老早了。我迫不及待,你能记起什么时候在哪儿听到的吗?杨翠兰说,老早了。我启发她,是不是和小丁一块听的?杨翠兰摇头,忘了。我问,你能听出是什么乐器吗?杨翠兰眨眨眼,不会是二胡吧?我竖起大拇指,阿姨太牛了!怎么样?好听吗?杨翠兰说,也像哭。我立即摁下停止键,不听这个了,咱换一曲欢快的。除了《二泉映月》,杨翠兰的前夫最喜欢拉《赛马》。激昂的旋律在屋里回荡,杨翠兰皱皱眉,但仍在倾听。她的身体慢慢向桌子倾斜,我小心翼翼地叫声阿姨。杨翠兰突然竖直,关了!太乱了!!我说,听阿姨的。杨翠兰喘气不匀,像随奔马跑了一圈。我问,你也听过是吧?是和小丁一起么?杨翠兰摇头。我说,不要紧,你慢慢想,想起来告诉我,有奖励哦。

  回到医办室,我从柜子里取出二胡。李丁送来时,两条弦均已断掉。我找人安了两根新弦,调了音,定了调。装扮换了换,身体仍是原先的。只待乐师奏响,那是下一步计划。循序渐进,不可操之过急。家具、器物,包括杨翠兰的记忆都与李丁的继父有关,唯有这把二胡是李丁生父的。李丁的生父挤进杨翠兰的脑子,那么另一个人就有可能往外退,哪怕一点点。我承认这个想法有些疯狂,但作为精神科医生,我知道药物永远达不到最佳疗效。我没十足的把握,只能试着往前走。李丁犹豫了几天才答应。我知他担心什么,那也是我担心的。但李丁还是相信了我。没他的配合,试验不能进行。今天是第一次治疗,还算满意。我给李丁打了电话,末了说,谢谢你。李丁叫,贺梅,你是打我脸吗?他在大街上,我听得出来。我说,不,我说的是心里话,阿姨出院那天,我请你吃饭。李丁生气了,你越说越不像话了。我笑了笑,小心开车,见面再聊。

  我不是心浮气躁、沾沾自喜的人,但那天有些兴奋。很想找个人说说话,最好喝上一杯。院长、助理、护士,想了一遭,没有合适的。我犹豫一下,给他发了短信。他是我的病人,失眠症患者,是我治愈的。在治疗期间和他有了关系。但我从不联系他,除非他给我打电话。他很忙,几乎每天都能从电视看到他。离婚后我独自生活,有的是时间,他发信号,我即刻赶到宾馆,像个应召女郎,但我不以为意。除了时间,我只有寂寞。他曾提出让我去个轻松的地方,那是他一句话的事。我说考虑考虑。他没说什么,冲这一点,他挺善解人意的。过了半小时,他回信了,检查组来了。没有多余的话,但我清楚那五个字的分量。每一个都超过我的体重。我并不怪他。我想起范大同,也许他可以。有些滑稽,怎么想起他了?虽然我不再恨他。时间确实是良药,但也没有彻底将过去放下,对饮欢庆?拉倒吧。

  夜晚降临,我开了瓶红酒。法国的。我没要过他任何东西,除了酒。我还抽烟。院长眼毒,问我平时抽哪种牌子。我当然不会回答。我只在自己的房间抽,什么牌子都与他无关。我打开录音机,盛红敏的声音响起,是《昨日重现》。我录了好多,说起来,盛红敏是陪伴我最多的人。酒与歌声一道流进我的身体,带着些许醉意,我跳了一段舞,在昏沉中进入梦乡。

  次日,我的脑袋有些沉,但没在床上拖延。仍旧步履匆匆。范大同是在我抚摸那把二胡时进来的。我停下来,问他睡眠怎样,是不是还需要开药。范大同扬扬手里的食品袋,说来看看庞丁的母亲。我说,这里都是特殊病人,没有家属的同意,不能探视,你问过李丁了吗?范大同说,我只是探望一下,送些吃的。我拿起电话,范大同可怜巴巴的,贺主任,求你。我说,那么,请你离开吧。范大同说,这些东西你交给她,好吗?我停了一会儿,说只此一次。范大同说我保证,如果……我竖起手指,他说,好吧,谢谢你了。他仍站着。我问,你还有事?他上前一步,欲拿二胡。我拦住他。范大同问,这不是庞丁父亲的二胡吗?我看了他好一会儿,你认得?范大同说,当然认得,你知道,那会儿我和庞丁天天腻一块,每次去,他父亲都拉二胡,喏,这缺了一个角,是庞丁碰到地上磕的,弦是刚换的吧?我说,没错,就是那把。范大同问,怎么在你这儿?我说,你开始办案了?范大同带了些歉意,对不起,我是好奇。或许是他歉意的神情触动了我,或许是我仍沉浸在治疗的兴奋中,对他简单讲了。范大同满脸疑惑,这管用?我说,你该离开了。范大同叫,我可以帮你啊。我冷冷地,这里不是刑警队。范大同急躁地,听我说行么?要唤起庞丁母亲的记忆,最有效的不是二胡。轮到我疑惑了。范大同目光闪亮,他生父不比二胡管用?我问,你什么意思?范大同说,你该明白的。

李 丁

突然看见了庞有亮。

  我猛地踩了下刹车,坐在后排的女士几乎撞到隔离网。顾不得那么多了,我迅速右靠,停车,往庞有亮行走的方向追了几十米,已无踪影。从路口拐进去是古玩市场,人头攒动。我扫了几眼,不甘心地拽回目光。女士问发生了什么,听得出她的不悦。我说实在抱歉,收你半价。女士立即不吭声了。从火车南站返回,我走进古玩市场。我不懂行,平时极少到这种地方。转了两遭也没扫见那个身影。或许是幻觉,但也有可能是他。虽然只看个侧面,但脸形,走路的姿势都错不了的。二十多年过去,庞有亮还有他犯的事早已被忘记,他本人也会这么想吧,那么他回龙门瞧瞧也极有可能。如果是这样,总有一天会撞见他。

  用庞有亮治疗杨翠兰的病,我觉得实在荒唐,但架不住贺梅劝说。那些理论那一堆专业术语我听不懂,她打的比方我是明白的。她说如果汤咸了,最好的办法就是用水稀释。我答应配合,万一有可能呢?就不用整日把杨翠兰关在牢笼里了。

  庞有亮的痕迹已剔得干干净净,只有那把二胡留了下来,和扳手、改锥一起藏在顶棚的角落。杨翠兰最该丢弃的是二胡,因为庞有亮拉起二胡便把一切抛诸脑后,杨翠兰深恶痛绝,几次扬言要砸烂二胡。可是,她没有丢弃。我想不通,问贺梅。贺梅说每个人心里都藏着秘密,本人也未必能破解。贺梅回答了我,我却不知道答案。但不管怎样,二胡是庞有亮的宝贝,唤起杨翠兰的记忆该是可能的。但愿吧。

  庞有亮也移出了我的脑子。偶尔记起,也如飞烟,转瞬即逝。我以为和他再没有关系了。贺梅开始对杨翠兰治疗后,他频频闪现。起初只是一粒粒悬游物,慢慢连成一条条线,之后便一块块堆在那里,由模糊渐至清晰。那年中秋节,杨翠兰把排骨炖在锅里,让庞有亮看着,她去商场买月饼,这天月饼打折,她是会过日子的女人。她特意嘱咐庞有亮好好盯着。庞有亮倒是没拉二胡,值了夜班,他睡着了。杨翠兰风风火火地赶回来,庞有亮刚刚被烟呛醒。杨翠兰的嘴可不是吃素的,庞有亮招架不住,便向我求救。是的,只有我能平息杨翠兰的怒气。事后庞有亮塞给我三元钱作为奖赏。我常常闯祸,庞有亮常被请到学校,校长、政教主任、班主任都训过他,彼时的庞有亮像罪犯一样弓腰点头,发誓要狠狠收拾我。他把他们都骗了,他所谓的收拾就是拉二胡的时候罚我站立。只有一次,他当着某女生的家长扇了我一掌,拎着我的耳朵怒气冲冲地离开。走出校门,他就说,如果他不动手,那个女人就先动手了,或许就不是一巴掌。他还说,不管什么场合,都要动心眼。

  我想起了很多……

  是不是这个原因我出现幻觉,而并非庞有亮回到龙门?我不知哪种可能更大。我再难以专注,从早到晚,坐在车里左右扫视。当看到一个人,还在很远的地方,只是有几分相像,我便点下刹车,放慢速度。然后加速前进。我清楚,这很不应该,但就是不由自主。有一次,一个客人恼怒了,虽然我再三解释致歉,他还是叫我停车,骂骂咧咧地走了。

  我给杨翠兰送换洗的衣服,贺梅说进展还算顺利,如果治愈杨翠兰,盛红敏也有希望。盛红敏的歌唱得棒极了,她没准能重返舞台。贺梅吃了兴奋剂般。盛红敏家喻户晓,我当然知道。贺梅从脚底拎出一盒茶叶,让我带走,说有些家属蛮不讲理地谢她,她实在招架不住。我说,那是谢你的。他们不知道我最在乎的是什么,她说,你该知道的。我下意识地瞅瞅贺梅的小臂,那儿有一道疤痕,是被家属划伤的。我当时说,干吗不改行?她回答我说,慢慢你就知道了。

  我开始给阿姨减药了,贺梅仍沉浸在兴奋中,我找到一个愿意来医院拉二胡的人,在唤起阿姨一部分记忆后,我就让他当面拉给阿姨听。然后,她突然盯住我,怎么了你?心不在焉的。我说,没有啊。贺梅笑笑,骗我!我问,什么时候可以出院?贺梅问,怎么啦?我说,没怎么,就是问问。贺梅摇头,我给不了你准确时间,心理疗法,我也是尝试。你安心开你的车,我在这儿,你尽管放心。费用的事,我已经向院里申请,应该没多大问题。我忙说,这就不必了,已经给你添了太多麻烦。贺梅反击,这话很伤人呢。我说,我检讨,不过,确实是,医院不是你家开的。贺梅说,不是没有先例,况且我在阿姨身上进行的治疗是试验性质的,在别的医院,所有试验药品都是免费的。我知道你这个人,怕麻烦别人。我不是别人,对不对?其实,应该感谢的人是我,没你的信任,我怎能进行下去?我说,好吧,听你的。贺梅说,这就对了,只要能治好阿姨的病,别的都是次要的。我说,是。贺梅打趣,那为什么还垂头丧气的?

  我想向贺梅说的,见了她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在她追问之下,我讲了最近的一切。沉默一会儿,贺梅说,幻觉的可能更大一些,相隔二十多年,即便他真的回来,相貌体形会发生很大变化,你怎么可能一下认出来?我说,万一他真的回来呢?贺梅说,纠缠你的不是他是否回来的问题。我问,那会是什么?贺梅说,说起来缥缈,但你被困住了,他若回来,被你发现,你该怎么办?报警,还是视而不见?我被问住。

范大同

去年,局里将十宗案件列为重案,都是陈案。破获了几起,其中一桩命案,嫌疑人逃亡二十八年,更名换姓,娶妻生子,还是个小老板。此案的侦破给局里长了脸,庆功会副市长都参加了。海燕电子厂失窃案不在重点之列,根本就没人提起,似乎被遗忘了。如果不是去看庞丁母亲,我也想不起来。庞有亮外逃多年,或许练就了狐狸的嗅觉,但更重要的是缉捕他的网没有持久地张开,可能与涉案金额不大有关吧。如果庞有亮是一剂药,没有什么比把他本人带到杨翠兰面前更有效。我一直想为庞丁做些什么,我希望和他回到从前。那么,就从这个案子开始吧。

  当年负责此案的队长三年前因病辞世,接手的警员也已经退休多年,在秦皇岛与儿子住在一起。我去了一趟,约老警员在餐馆见面。老警员双鬓斑白,但面色红润,状态很好。我迫不及待,直奔主题。老警员轻轻哦了一声,说,这是真正的海鲜,你尝尝,在龙门吃的不新鲜,即便是活的,也没这儿的味道。我说,我可不是来吃海鲜的,我更喜欢牛羊肉。老警员说,习惯就好了,我刚来也吃不惯,现在没海鲜喝酒都没味儿。我说,还是说案子吧。老警员问我多大了,我说这是你当年的习惯吧。老警员说,你四十上下吧,我在这个年龄也觉得自己跟铁块似的,一有案子几宿不睡,抓捕了嫌疑人,那个兴奋。但人毕竟不是铁,说老就老了,好些案子没着落,揣了一堆遗憾退休。哪能事事如意?可这股劲就是缓不过来。刚退那几年,做梦都是案子的事,现在好些了,那已不属于我。我理解你,但你纵有三头六臂,也难免遗憾,干吗这么急?我说,我已经订了返程票。老警员说,那么久了,总得容我想想,来,这是母蟹。

  我拽掉螃蟹的腿,老警员缓缓开口。那个案子我记得,因为接手时我有点情绪。有一桩大案,没让我参与,理由就不说了。干咱这行,谁不想啃硬的?普通案子没什么劲。当然纵有情绪,我也不马虎。只是……我调查的时候,海燕电子厂已经被北京一公司收购,生产的也不再是收音机,工人退的退,调离的调离,认识嫌疑人且有过接触的也就三五个人。当时的两万块钱还算个大数,后来就不算什么了,我调查的那几个人对嫌疑人不是很了解,对他的评价只有一个字:傻,竟为两万块钱扔下老婆孩子跑了。当然,也有关于嫌疑人的传言,如受情妇蛊惑等,没有证据,不足为信。他们对抓不抓到嫌疑人毫不关心,反问我,为什么还查?就是把他抓回来又能怎样呢?觉得嫌疑人不值得,警察也不值得。只有那个躺在病床上的原厂长有些激动,他因为这个挨了处分,但也提供不了什么线索。这桩案子在我手里没什么进展,我只是补充了些调查笔录,发了些协查函。你在卷宗里看到了吧。其实也没什么可调查的,窃款逃亡,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他。如果发现他的匿身处,直接抓捕就可以。我一度想从他家属那里寻找线索,做了那个女人很多工作,但没有收获。对了,你为什么突然对这个案子感兴趣?难道没有更值得破的案子了?我说,所有的案子都值得办,大小只是性质问题。老警员别有意味地笑笑,我差点忘了,你是个副队呢。我沉默一分钟,这桩失窃案发生时,我正读小学,嫌疑人是我要好同学的父亲。老警员点头,凡事必有缘故,祝你成功。我问,嫌疑人是否有同伙?老警员说,卷宗里不写着吗?我说,是写着,但我发现前后意见并不一致。老警员说,廖队长起先认定是有同伙的,后来排除了这种可能,理由写得清清楚楚,我倾向于有同伙参与,却写不到纸面上。我问,为什么?老警员说,只是个人感觉。我说,很想听听。老警员说,那天傍晚,嫌疑人去十字街口的商店买了一瓶二锅头,他常去那儿买东西,店主认得他。在他值班的办公室发现了瓶盖,但没发现酒瓶,应该是离开时带走了,或是扔到什么地方,反正厂子里没寻见。谁会在出逃时揣半瓶酒?我认为瓶里的酒已喝光了,他没那么大酒量,该是两到三人一起喝的。可是现场只有他一个人的脚印。还有,如有同伙,应一起出逃,但廖队长调查过,市区没发现无故失踪人员。他逃了,同伙像平常一样过日子,这说不通啊。所以,我只是感觉,你知道,干咱们这行的,有时管不住脑子。咦,快吃啊,都凉了。

  从秦皇岛到龙门只有慢车,要坐十多个小时。距开车尚有两小时,我在街头转了转,买了几张报纸,好打发火车上的时间。广场入口处有一乞丐,蓬头垢面,每有人经过,就举起不锈钢茶杯。我扫他一下,没怎么在意,脑里似乎有东西在飘,我竭力抓住。走出十几米,我终于捕到,突然一个激灵。我返回,慢慢走到乞丐身边,将买报纸找回的一元硬币投进钢杯。当啷一声,很响。乞丐说谢谢,却没抬头。我摸了摸,没硬币了。我问,你饿吗?要不要吃些东西?乞丐仍未抬头,虽然头发长,脸也脏,但脸的轮廓还是看得清。那一刻,我的心都快蹦出来了。我说,如果你饿,我可以买些给你。乞丐说,包子,猪肉大葱馅。乞丐猛抬起头,两笼我才能吃饱。我愣了愣,说快到点了,丢下二十元离开。乞丐在我背后说,你是好人,愿你长命百岁。

  我边走边想,也许庞丁的父亲已经沦为乞丐,两万块钱够干什么?以往的思路,总认为他藏匿在什么地方,如果成为乞丐,就没有藏的必要,或者说,是另一种形式的逃亡,是被警方忽视的藏匿方式。甭说在陌生的地方,就是在龙门的街头流落,又有几个人能认出他?缉捕思路该调整一下。只是——我突然想,如果将已沦为乞丐的庞有亮拎到庞丁母亲面前,他是药,还是毒药?我和庞丁的裂痕就此愈合还是越来越宽?在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和那些疑问同时悬在了半空。

毛 头

我登上公交车,站在距黄理最近的位置。他说,我等你好几天,每天都揣着,恰今天没带。我说,我不是来拿钱的。黄理问,那你来干什么?我说,找你呀。

  事没办成,黄理要把钱退我。接到电话那一刻,我觉得心被整个挖掉了。就在长途汽车上,我给其他人打电话。有的当场就拒了,有的过两天告知帮不上忙。妻子不知怎么和一个陪床家属搭上话,那人说试试。今天上午给了回话,又一扇门堵死了。我又想到黄理,他是唯一的指望。我没把钱取回,就是怕断掉这根线。到公交车上找黄理有些不妥,但我实在等不及了。

  我小声讲了,黄理没吱声。到了终点,人下空了,黄理方说,不是我不帮,朋友说难度大,我有什么办法?我说,你再和朋友说说,使使劲呗。我掏出刚刚取出的一万块钱,说只要能成,钱不是问题。黄理乜斜我,毛头你疯了吧。他挡了一下,我还是把钱塞给他。你把我的话转给你朋友,帮帮我,行吗?我摇晃着,快站立不住了。黄理说他就再拽下脸试试。我说,无论如何也要办成。黄理说,没有这么说话的。我说,对不起,这两天我脑袋要炸了。黄理问,为什么非要去二小?大境门有学校呀。他已是第二次问。我没有正面回答,说哪怕砸锅卖铁。

  从第二天开始,我不住地给黄理发短信,诸如,天热了,黄哥多喝水;吃了么,要不要坐坐?还有一些黄段子,让他解闷。黄理终于烦了,别催我好不好?我盯着那个问号愣了好一会儿,回复:对不起。我有催促的意思,但不完全是。

  第九天,终于等到黄理的电话,他张嘴先骂我,但声音里满是兴奋。那时,我正站在架梯上干活,举一托板泥子。巨大的喜讯差点将我击倒,我晃了晃,一只手撑住墙,黄哥,谢谢你。黄理又骂,你小子,没日没夜地催。我说,今晚坐坐吧,我给黄哥赔罪。黄理说,还是免了吧,我都怕你了。我再三恳求,黄理应了。挂了电话,我仍打摆子一样抖,直到女业主进门。她是个孕妇。我的失态被女业主瞅在眼里,她问我是不是发烧了。我说没有啊。女业主说,你在抖哎,我瞧着都晕。我说,有点累。女业主说,那你歇歇吧。我笑笑,不妨事。女业主说,得给我刮平哦。我说,你放心,我干这个不是一年两年了。我凝神屏气,终于平静下来。女业主没有离去,这是要监督了。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说话,提及孩子,我告诉她,小女儿在第二小学就读。女业主甚是吃惊,真的呀?你可不简单呢。我不是爱吹嘘的人,那一刻也不知怎么了。女业主问我家在哪儿,我说大境门。女业主叫,那更不简单呢。她说买这处房就是为了孩子将来能上二小,多花很多钱呢。我瞄瞄她的肚子,暗暗叹服,也就六七个月吧,与人家相比,咱那点本钱算什么?

  中午,我买了两个肉包,一瓶啤酒,找处干净的台阶坐下。身后是女业主的小区,对面是第二小学,学校已经放假,校园空空荡荡。庆祝的彩色气球早已不在,只有旗帜在飘。我的小可就要成为这里的一员了。我觉得和这所高大上的学校有了某种亲密关系。一个人在校门前溜来溜去,立刻引起我的警觉。他有些鬼祟,我停止咀嚼,死死盯着他。如果他有什么企图,我会立即冲上去。过了一会儿,有一个人走到他身边,两人握握手,走向停车场。我吁了口气,继续吃包子。

  啤酒只是庆祝序幕,晚上我和黄理猛猛喝了一场。我对黄理说,小可入学那天,要在龙门最高的旋转酒店摆一桌,约上他的朋友及朋友的朋友。黄理说等小可上了大学,我说那怎么行,一定要摆!黄理用手指点着我,你呀,真拿你没辙儿。

  出餐馆,我踉跄一下,黄理问不要紧吧,我说再喝半斤都没问题,硬是把黄理送上公交车。路上的情景我仍记得,穿越小桥时,我坚持不住,趴在栏杆上呕吐起来。我醒来时,躺在父亲身边。父亲将水杯递给我,渴了吧?我揉揉发胀的脑袋,我怎么回来的?父亲哼一声,鬼知道你怎么回来的。我使劲地想,还是想不起。我说,这么晚了,怎么不睡?父亲说,我等着喝酒呢,你拎个空瓶回来。我看看表,已经后半夜了,说,赶紧睡吧。父亲说,睡不着,觉越来越少了,怎么喝这么多?我说,小可上学的事定了。父亲说,难怪,醉一场也值。又说小可的事解决了,该操心操心他了。我说,瞧你这话说的。父亲问,你问医生了么?我问,问什么?父亲很不满,我就知道你不上心。我想知道还有多少天,你就不能问问医生?我又气又好笑,没见过你这样的人,非要掰着指头算。父亲固执地,我想知道。我说,那你问去呗。父亲说,医生不会告诉,不然我就去了。我说,不告诉你,就能告诉我?父亲说,你不一样,医生会说实话。父亲像中了魔,我的争辩和劝说丝毫不起作用。

贺 梅

二胡曲唤起了杨翠兰部分的记忆,虽然我说不准那部分究竟是多少。是温暖的,还是伤感的,我心里也没谱。但我清楚,那部分记忆如窗户的缝隙,终会变宽,直至彻底打开。也许会刺激到她——还有什么比目击丈夫的车祸过程更刺激呢?那是她应激性障碍的病因——但若能驱散她的阴霾,那也值得。

  杨翠兰抱电话的胳膊松弛许多,我试着从她怀里拽出来,但未能成功。我一碰她又抱紧了。她紧张地,贺大夫,不能动。我说,我替你保管。她拼命摇头,不行,他李爸快来电话了。我说,好吧,咱边听边等。一天上午,我终于把她的宝贝拿到手。我轻轻放到桌上,继续和她听二胡曲。她很投入。一曲终了,她突然兴奋地叫起来,我知道了,这是《赛马》!我比她还激动,你确定?她的目光画画一样绕了一圈,就是《赛马》。我说,恭喜你。杨翠兰不安地,你真要奖我?我说,当然,有奖状,还有奖品。都是准备好的。奖品是一块放在塑料盒里的蜂蜜蛋糕。她吃了一半才想起电话。我说吃完再给她,她不肯,一定要抱在怀里。

  半个月后,我觉得火候差不多了,电话脱离她怀抱的时间越来越长,最长的纪录是三小时。播放的那几支二胡曲,她均说出了曲名。我和杨翠兰讲,她表现越来越好,所以打算给她举办一场专门的音乐会。杨翠兰问是不是要去剧院,我说就在这儿,观众就你和我。杨翠兰问李丁可以听吗?我说那就把李丁也喊来。

  那天,杨翠兰换了一身新装,我打趣她像新娘一样好看。我注意到李丁的眼神,这样的玩笑让他紧张。接到我电话那刻他心上的弦可能就绷着了。杨翠兰努努嘴,竟有几分羞涩。

  乐师如约而至,灰色中山装,黑裤子,这是杨翠兰前任丈夫最喜欢的装扮。我窥视着杨翠兰,她没有特别反应。像正式演出一样,乐师深深鞠了一躬,我碰碰杨翠兰,她随我鼓掌欢迎。没有序幕,没有过渡,乐师往凳上一坐,直接开场。乐曲如瀑,我立刻觉得自己被浸透。再瞧杨翠兰,微张着嘴,要大口呼吸的样子。也就是三五分钟,杨翠兰突然喊,别拉了!乐师颤了一下,并没有停。他在等我的手势。杨翠兰坐在我和李丁中间,这样安排自然是以防万一。没想杨翠兰动作神速,猛跳起来扑向乐师。相隔不过两米,乐师根本没有躲闪的时间和空间,径直被她扑倒。我和李丁把杨翠兰拽开,李丁死死抱住她。我扶起乐师,说了一万个对不起。杨翠兰仍在跳叫,我暗暗想,亏得李丁在场。

  回到医办室,乐师摸着被杨翠兰抓伤的脸,很是恼火。你说她是个病人,可没说她是个疯子!我说,她就是病人,这世上没有不得病的人,她的病不过特殊些。又说了些致歉的话,在费用上做了补偿。

  杨翠兰已经安静下来,那部电话又被她牢牢抱在怀里。我让李丁忙他的,李丁不放心。我说,我心里有数。李丁压低声音,你要继续吗?我说,当然,疗效很好,为什么要停止?李丁说,药还是按量用的好。我说,心理干预也是药,而且是可以根治的药,你既然相信我,就相信到底。李丁垂了头,好吧,有情况随时给我打电话。我说,你配合我的最好方式就是安心开车。李丁说,这几天我挺好的。我说,那就好。

  我削了一个苹果,一半给杨翠兰,咱们边吃边听好吗?就像昨天一样,女人多听音乐会变得漂亮。我观察着杨翠兰的反应。她没有反对。播完一曲,我问,是不是比刚才那个人拉得好?她好像没听见,小心翼翼地擦拭着电话机,但我知道她在听。好半天,她终于抬起头,带了些戒备。我笑笑,这是考试题,你必须回答。她的目光变虚,像被大雾笼罩住。我轻轻击击桌子,浓雾慢慢散开。我说,其实,我清楚你在想什么。杨翠兰缩缩肩。我说,乐师是我花钱雇来的,你把他赶跑了,不过,我不生气,他让你想起一个人,对吗?杨翠兰低下头,继续擦拭。我问,那个人,你恨他?杨翠兰顿了顿,说,不。我加重语气,你撒谎了,你还在恨他。杨翠兰抬起头,没有。我说,你该恨他,若是我,也会恨他。杨翠兰满脸惊愕。我说,不过,你细细想想,有些地方,他还是不错的。杨翠兰摇摇头。我说,不急,你慢慢想,咱们再听一次《赛马》好吗?杨翠兰轻轻点头。

李 丁

我刚发动着车,范大同拽门进来。我就知道你在家,为什么不接我电话?我说,静音,没听见。范大同哼了哼。我也没好气,我犯了什么事吗?范大同说,想和你谈谈。我说,没空,还得挣钱呢。范大同说,我打车,你不至于拒载吧。我不情愿地,去哪儿?范大同说,南站,走西坝岗。

  西坝岗堵车程度仅次于长青路,那天还好,踩油门的脚可以用力了。范大同喂了一声,慢点开。我问,什么时候司机归刑警管了?范大同掏出钱夹,将两张粉色的百元大钞拍在仪表盘上,是这个价吧,我包了。我没吭声。过了一个红绿灯,我放慢速度。我暗暗猜测范大同找我的目的。他肯定有目的。虽说后来我和他来往不多,但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不需要问,等他开口就是。范大同发完信息,偏过头。我不理他,目视前方。范大同盯我一会儿,将头转向车外。我心里嘿嘿几声,你是刑警队副队长又能咋样,我不犯法,你还能把我铐了?我以为范大同只是暂时沉默,好大一阵,他仍没开口,不由扫扫他。他并没有陷入沉思或发呆状态,而是瞅来瞅去。这小子在欣赏风景?抑或是检查市容市貌?这不可能,他没这份闲。报纸上说他忙得没日没夜的,午饭夜晚吃,晚饭凌晨吃,他的时间像黄金一样。他似乎在寻找什么人……突然一个激灵,不由踩下刹车,猛了些,范大同上半个身子几乎倾倒。没这么撒气的,他说。我没接茬。庞有亮才从我脑里淡出,最近几日,我再没看见他。或如贺梅所言,那不过是我的幻觉。但范大同的怪异举动……我只和贺梅说过,难道贺梅告诉了范大同?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范大同也不会放弃,我又想起记者的话。他是来追捕庞有亮的。一定是这样。他以为坐在我的车上,抓捕庞有亮就更有把握。他打小就想当警察,也确实是这块料。但这次他要失望了。我冷笑一声。

  南站乱哄哄的,我说这儿不能久停。范大同说,谁说要停?往回返,走清河路。我有些恼火,你这是干什么?范大同说,我不能告诉你,别忘了,我是包车。我说,把你的钱拿走,我不拉你了。范大同说,小心我投诉你。我哈一声,随便。范大同语气柔软了许多,庞丁,我——我打断他,我叫李丁。范大同说,好吧,那就李——丁,我没折腾你的意思,绝没有!我直视着他,那你要干什么?范大同说,我会告诉你的,但现在不行,先开,好吗?如果我拒绝,他会乞求我,这也是他的本事之一。

  说实话,我有点紧张。我粗声大气,也是为了掩饰。我并不担心庞有亮被范大同抓捕,如果他确实溜回龙门的话。可不知为什么,我还是紧张。这种感觉从来没有过,在范大同面前。

  范大同仍是捕猎的神态。他在找人,确定无疑,也许还揣着手铐呢。这时,我倒希望他和我说说话。我几次偏头,他没有任何反应。快到古玩市场时,我感觉心跳在加快。范大同嘿了一声,我下意识地问,怎么了?范大同回头望了望,路面有一只被压死的鸟,我以为你会躲过去。我讥讽,警察都这样?范大同说,你可是为鸟举办过葬礼。那是放归锦鸡的那年冬天,我在西太平山发现十多只冻死的鸟,用捡来的石头垒了个坟包。我说,挺奇怪的,一个连誓言都能扔到脑后的人,却会记住一些烂芝麻。范大同说,你有资格损我。我说,我哪敢,除非你借给我胆子。我以为他会回击,但他只是笑笑。

  依照范大同的吩咐,我把车停在路边。范大同走向明德北超市。我摸出手机,翻出贺梅的号。听到贺梅的声音,我突然语塞。怎么不说话?贺梅问。我深吸几口,喉咙畅通了些。昨天吃多了,我说。贺梅笑了一声,学会幽默了,吃什么大餐?我说,烙饼卷大葱,还有酱菜丝。贺梅说,故意来馋我。我能想到她板起脸的样子,忙说,打扰你了吧。贺梅说,真不经夸,是要和阿姨说话么?我说,不用了,晚上去看她。贺梅说,状态挺好的,安心开你的车吧。合上手机,我吁了口气。就算贺梅说了,也是无意的,怎么可以问她呢?

  范大同出来了,拎了一大包东西。他把东西扔到后座,仍旧坐到副驾驶。西太平山,他说。我怔住,去那儿干什么?范大同反问,我必须告诉你吗?我说,开不上去的。范大同说,非要我一遍遍求你,你才答应?我一声不吭地发动了车。

  山门在半腰,门是伸缩的。范大同亮出证件,守门人把门打开。我说,这算不算以权谋私?范大同笑了,你打算告发我?我反问,以为我不敢?范大同说,那我告诉你,我在工作。我说,这钱也是单位报销?范大同笑出声,审问我呀?我有权保持沉默。

  就停在这儿吧,范大同指了指。路侧有几株山桃树,山桃拇指大小。山桃长不大,也就这样了。范大同拎着袋子走了几步,回头,下来呀。我说,我是司机,没义务陪你干别的。范大同走过来,算我求你,给个面子行不?我迟疑一下,推开车门。

  范大同说到西太平山,我就想到朝阳亭。范大同从食品袋掏出火腿肠、鸭蛋、矿泉水、罐装啤酒,还有面包。他拧开矿泉水瓶盖递给我,自己开了一罐啤酒。你还记得吗?咱们比赛谁吐得远。我说,忘记了。范大同说,那时,什么都有趣。我说,成功人士都喜欢怀旧。范大同说,反正没旁人,你随便损随便骂,就像——我立即道,我可不敢。范大同并不在意我的冷嘲热讽,继续道,一晃就四十了,真他妈快。我说,报纸上说你忙得睡觉都没工夫。范大同仰脖,把整罐啤酒全倒进去。你生父酒量多大?他抹抹嘴角的泡沫问。我愣住。我见过他喝酒,不知道他酒量多大。似乎漫不经心,但我瞧出他是有准备的。是的,他从来是有目的的。我瞪他好一会儿,才问,你绕了半天,就是为了问这个?你直接问就可以,何必兜圈子?还搭上二百块钱。范大同笑笑,直截了当,你会回答?我恼怒地,你以为兜个大圈子我就会回答?范大同说,前几日在秦皇岛火车站广场碰到一个人,很像庞叔。我哼了哼,那你把他抓回来呀。范大同说,可惜不是,我想他说不准会回到龙门。我问,有人告诉你了?范大同说,这倒没有,仅仅是个人推测。我问,你什么意思?要审问我么?范大同又开一罐,做个碰杯的架势,怎么总是气冲冲的?我意识到自己的反应确实激动了些。静默几分钟,我问,你到底想干什么?范大同问,你不想知道他的下落吗?我没有任何犹豫,极其干脆,不想!范大同说,那桩案子历经三任队长,现在我接手了,但要破获,需要你配合调查。我重声强调,我不想知道他的下落。范大同欲拍我,我躲开。他说,我是警察,既然接了,就不会罢手。

范大同

出了戒毒所,我没有立即上车。腿有些沉,每次都这样。你他妈把两个女人都毁了。庞丁的声音带着彻骨的寒意,那是很多年前了。当警察一直是我的梦想,却被挡在门外。终于有了一线可能,我不愿错过,哪怕挤得头破血流。我是坏人吗?我不清楚。从帝王到乞丐,谁不设计谋划自己的人生?我没想伤害谁,许多事非我所愿。当然,不能排除我的嫌疑。那些被我抓捕的嫌疑人个个都要辩解,有时我挺羡慕他们,信口开河,胡说八道。而我只能默默承受——干什么不付出代价?

  我点了一支烟,望了望湛蓝的天空。一行大雁飞过,不留任何痕迹。我给岳母打了个电话,说若云挺好的,医院那边也已经联系妥当,明天一早我开车去接。老头散步淋了点雨,他没在意,夜里便发烧了。吃了药烧退了,却断断续续地咳嗽。老头似乎对医院怀有恐惧,我和岳母为劝他费了许多口舌。如果是我父亲,我早发火了。但对老头不能。以前不能,现在更不能。岳母压低声音,问那个专家的情况,我说没问题,放心。岳母不说话了,但并未挂电话,我眼前立马浮现出她嘴角下弯的弧度,于是补充了专家的相关信息。岳母嗯了一声,说听人说起过。

  本来有别的事,路上接到小李的电话,我立刻拐了方向。小李一路小跑迎上来,叫声范队。看得出来,他已在台阶等候多时。翻来覆去就那几句话,嘴硬得很,小李解释,掩饰不住他的恼火。我摆摆手,让他先去休息。小李略显不安,范队?我说,后面还有任务,你把觉补够了。

  嫌疑人看见我,坐姿马上有了变化,垮塌的腰立时竖直。昨日抓捕的,入室盗窃。审问非常顺利,连以前的两起也交代了。但问题就在于太顺利了,他有急于交代的迫切,似乎被“抗拒从严、坦白从宽”几个字震住了。实话说,我之前没太把他放在心上,觉得不过是个小毛贼,他尚显青涩的脸在戴上手铐的同时几乎被恐惧扭歪,整个人都在战栗。审讯时依然战战兢兢,一度不能进行。我和颜悦色,说了些改邪归正之类的话,他方放松下来。其实,他交代的同时我就有所怀疑。他言语流利,眼神却游移不定,完全不在一个节拍。我相信自己的感觉,他不是普通窃贼。审讯交给小李,他需要锤炼。小李撬不开,只能我来。

  我盯着他,一言不发。审讯时我有隐秘的难以言说的兴奋,因为在嫌疑人面前我不会矮着。我从不抱怨忙碌,闲着对我是折磨。

  和我对视一会儿,他的目光缓缓移开。该说的都说了,他等了几分钟,见我没反应,补充道,没什么可说的了。闭嘴!我喝。他甚为惊愕,眼神带着试探。我仍旧瞪着他,目光不凶,并非凶才起作用。有些嫌疑人耐不住我的瞪视,十多分钟就缴械。当然有例外,不是百发百中,那样我会改变套路。我是不是要坐牢?他想装嫩,但太嫩了。我几乎要笑了,脸肌外扩,然后慢慢收拢。他低下头,像睡着了。但我清楚他仍能感受到我的瞪视。他有点儿慌,低头不过是掩饰。许久,他偏偏头,我立刻将他的目光攫住。坐直!我喝。

  我掠过墙上的钟表,整整一小时。仅仅有些慌张,绝对是个老油子。开始吧,我轻声道,甚至有几分温柔。你先说,还是我先说?他说,该说的我都说了,总不能让我胡说吧。我说好,那就听我说。

  我就讲去年破获的重点案件,嫌疑人潜逃二十八年,终于落网。抓捕他时,他和家人正在饭店为十六岁的女儿庆祝生日。我们没有立即冲进去,一直等到他们唱完生日歌,吹灭蜡烛。带他离开的时候,他女儿扑上来,认为我们抓错了人。她哭叫着我爸爸是天底下最好的爸爸。嫌疑人提出想和女儿说句话,我们同意了。知道他说了什么吗?我问,他摇摇头,看得出来,他很好奇。我说,我们没听到,他是咬着女儿耳朵说的,但是他和女儿都流泪了。

  接着讲另一起,也是潜逃数年。因为一个女孩,一个男孩把另一个男孩捅了,一刀扎在胳膊上,另一刀刺偏了,只伤及皮肉。持刀男孩连夜登上南下的列车,他不敢在一个地方待太久,最多半年。也遇到心仪的姑娘,姑娘也喜欢他,但他不敢和姑娘发展。逃亡九年没睡过一天踏实觉。他决定自首。被捅的男孩当年就和女孩结婚了,两人还到刑警队为逃跑的男孩说情。捅人的男孩知道这一切后,追悔莫及。他自己把自己毁掉了。

  你为什么和我讲这些?嫌疑人问,我又没杀人。我说,你害怕听这些吗?嫌疑人说,我有什么害怕的?随便你。我说,如果犯困,就说,我最会治了。嫌疑人马上端正身体。我接着讲破获的案子,抢劫、杀人、偷窃、纵火、强奸。说到案子,我记忆力出奇的好,许多细节都能说出来。

  小李进来一趟,把盒饭和矿泉水放下便退出去。他知道我的习惯。从中午到黄昏,从黄昏到深夜。嫌疑人问能不能吃点东西,我说,到现在我连早饭都没吃。嫌疑人说想喝点水,我指指自己的喉咙,谁才有资格喝水?嫌疑人说,你不能虐待我。我说,你懂的词挺多呢,你没吃没喝,我也没吃没喝,我和你一样待遇,这叫虐待?嫌疑人问,吃点再讲不更好?我说,我有个习惯,得把自己掏空才吃得下去。嫌疑人说头晕,坚持不住了。我说我可以帮你坚持,如果你有需要的话。需要吗?嫌疑人揣测地看着我,摇摇头。他的目光已不如白日有神。

  凌晨三点,嫌疑人已是满脸的困顿和倦意。审讯正式开始。半小时后,嫌疑人终于招供。确实不是普通窃贼,有命案在身。我喊进小李,让他做笔录。

  五点半,审讯结束。

  小李敬服地看着我,欲言又止。我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没有根据,只是感觉。小李劝我关掉手机,好好睡一觉。我说得去医院了。

毛 头

等车的人实在多,我费了点儿劲才挤上去。黄理喊,往后走,别堵在门口。然后,他看到了我,皱皱眉。我没有朝后挤,我不是来坐车的。连续找他三天了。开学前,黄理托的人回话,校长让缓一星期,等开了学,稳定了,再往班里插。开学一星期,小可仍不能入学,回话说还要等,教育局和市政府收到了状告第二小学的信,上面正在查。两星期后,答复今年班容量实在太大,只能明年了。小可已经到了上学年龄,明年?那不是胡说八道吗?若明年还不行,那是不是要推到后年?我让黄理再叫朋友找找校长,黄理不肯。他说如果不愿意等,就让朋友把钱退回来。我并不是担心那两万五打了水漂,小可上不成学,我没法和妻子及小可交代。妻子打听到,开学后仍有插班的,校长给出的理由不足信。小可进不去,只能说明关系不硬,也可能嫌钱少。如果是钱的问题,我可以再拿么。黄理认为不是钱的问题,并劝我别再砸钱。可不砸小可就彻底没了希望,我急得起了满嘴泡。

  到展览馆下去一堆人。一个女孩登上来,身后跟一个中年男人,个头高,几乎摸到车顶。我偏了偏身,但两人没往后走,女孩几乎与我并立,她抓扶杆的手与我碰在一起,她往旁边稍移了移。抓牢了,男人对女孩说。刚才上车时,女孩稳稳的,他却做着护的架势。有些怪,但我没多想。

  你连活儿也不干了?黄理问。我说,哪有心思干活?黄理说,你就是天天跟着我也没用。我说,再催催你朋友。黄理说,已经答复了,再等一年又能咋的?我说,不能等了,今年必须上!黄理苦笑,我实在是无能为力了。我说,只要能进,什么条件都行。黄理明白我讲的是什么,摇摇头,不能再往里陷了。我拼命克制,还是带出火气,我已经陷进去了!

  车颠了一下。

  我的肩感到厚实的力。是刚才上车那个高个男人。不要和司机讲话,他的目光像他的手一样有压迫的感觉,车上不是你一个人。虽然他高出我许多,但我并不怵他,满腔的怒火正没处发呢。你管得着吗?我有些恶狠狠的。我是乘客,当然管得着,如果你不把别人的安危放在心上,我就把你揪下去。他抓住我的胳膊,我不由龇了牙。女孩喊声爸爸,他松开手,仍死死盯着我。静默了两分钟,我向车尾走去。

  只能躲开,骨子里我是怯懦的。车空了许多,我坐在最后一排,等男人和女孩下车。到白桥站,只剩下三名乘客。男人和女孩在前,我在后。男人偶尔扫扫我,他像猜透我的心思,故意和我耗着。我暗暗骂娘。我就不信他能陪到底。我有的是时间,看谁能耗过谁?他能耗下去,莫非他女儿会陪着他耗?

  两个来回,上上下下,男人与女孩竟然没下车。我简直要疯掉了。到明德北,我冲下车。我疯了不要紧,小可怎么办?我打算明天继续找黄理,不信还能碰到男人和女孩。明天是周一,难道女孩不上学,男人不上班?

  睡了一觉,我改了主意。我是个笨人,但某一刻突然灵光闪现。为什么非要黄理的朋友送钱呢?我自己也可以。校长已经拿了我两万块钱,并已经许诺,对小可的名字自然有印象。何必求黄理?何必让黄理找他朋友?捷径对我、对校长都有好处。我打算先送一万,加上先前的已经三万,该差不多了。后来一想,再送两万胜算更大。妻子不同意,说四万块上大学也用不了。我好一顿劝,妻子仍不同意,还摔了碗。存折她保管着,她不同意我就拿不到钱。她下班回来,我接着做工作,她还是不肯。我火了,揪住她的头发揍了一顿。

  取出钱的当天,我便守在第二小学门口。我见过校长真人,登她照片的报纸就在我枕下压着,出门那刻我塞进包里。我仍怕认错,隔一会儿就拿出来瞅瞅。有些紧张,有些激动,在我心目中,第二小学校长比市长分量重。脸被妻子抓破了,火辣辣的。

  一个牵着狗的女人走过,那狗长得像狮子,浑身金毛,极长极长,脑袋上也是,几乎把眼睛盖住了。狮子狗在我裤口处嗅了嗅,我正想伸手摸摸,那女人喝叫一声。小狗好像没听见,倒是我吓了一跳,立刻缩回。一个背着手的老年男人走走停停,一瞅就是那种有退休金拿着、闲得近乎无聊的人,遇见下棋的观一阵,碰上吵架的必伸长脖子瞅个究竟。经过我面前,他顿住。肯定是脸上的伤痕引起他的注意。我的目光直定定的,他立刻扭开。我摸摸伤痕,问自己,这么做会不会鲁莽了些?要不要和黄理商量商量?下课铃响了,校园立刻开了锅。里面本该有小可的声音。我的心立刻被油煎了,一阵阵抽搐。试试也没什么不妥,我想,小可实在是不能再等了。

  校长是最后出来的,和一位教师相跟着,到门口两人说了几句话,校长似乎在嘱咐他什么。趁这个工夫,我又拿出报纸对了对。校长朝停车场走去,我跟在她身后,有十米左右的距离。她拉开车门,我喊了声孔校长。孔校长转过身,我快跑几步,自报家门,我是毛小可父亲。孔校长问,学生家长?我连忙点头。孔校长说,有事找班主任,几班的?我的脸突然就红了,还没上呢,黄理的朋友找过你,毛小可,想上一年级,你有印象吧。我的手已伸进包里。孔校长说,我听不懂你说什么,人一闪,砰地关了车门。我呆呆地站着,眼瞅着轿车驶离。

  回想整个过程,我没说不当的话,如果有不妥,就是不该当下就掏钱,那可是停车场。虽然没掏出来,但我的动作她是明白的。那时似乎有人经过,我听到了说话声。好在她没有翻脸,我有补救的机会。

  我吃了几个包子,梦游似的转了半天,下午再次来到第二小学门外的停车场。看到孔校长的车,我长吁了一口气。然后我拦了一辆出租车,商量好价钱,我让司机把车开到孔校长车的对面,那儿正好有个空位。停车费我出,不待司机张口,我就说了。我给他指指孔校长的车,告诉他,一会儿跟在那辆车后面。我不干犯法的事,司机从后视镜窥窥我。我说,你看我像坏人吗?你大可放心,我们祖宗几代连个小偷都没有过。司机没再说什么。他的后脑被削了似的,比面板还平。他不是那种饶舌司机,除了必要的问题,没说过多余的话。正合我意。我无法预知结果,但我觉得运气正在转好。

  孔校长终于出来了,她换了身装扮,穿了裙子。天气转凉,像她这个年纪的女人很少穿裙子了。我让司机跟上,别太近了,不跟丢就行。司机一言不发。大街上车水马龙,车厢内静得能听见心跳声。我换了几次姿势,但眼睛始终盯着前方。司机不错,始终与孔校长隔着两三辆车的距离。我还是不放心,生怕跟丢了,那样还得多花一天时间。我耗得起,小可耗不起。

  堵了。我不由得骂娘。虽然孔校长的车也被堵在路上,我以为司机会有所回应,但他仍沉默不语。孔校长的车过了路口,绿灯开始闪烁,我的心提到嗓子眼儿,在变成黄灯那刻,出租车冲了过去。孔校长原来住在富丽山庄,我在这个小区干过活的。我把钱塞给司机,车一停便推开车门。

贺 梅

我煮了碗面条,倒了杯红酒。碟子里半截吃剩的黄瓜,一块豆干。晚餐越来越简单,有时生个火都懒,两杯红酒,一碟小菜就打发了。刚吃两口,收到他的信息:我十点以后有空。这是他的信号,是他的召唤方式,没有多余的话,没有任何温度。这是多年修炼的结果,什么场合都滴水不漏。我把手机放到一边,虽然知道他绝不会有第二句,还是瞄了好几次。我吃完面条,喝掉两杯红酒,回复了一个微笑的表情。然后开始化妆。当然不会浓妆艳抹,我不喜欢,他也不喜欢。

  我踏上宾馆台阶。坦然,平静,有时自己都怀疑是来约会的。刷门卡时,我下意识地看看表。十点一刻,刚刚好。我不是刻板的女人,但约定还是要守的。

  凌晨,他还在熟睡,我悄悄起身。怕影响他,我从不开灯。但灯突然亮了。他坐起来,梦游似的看着我。我怔了怔,轻声说,还早呢。他没说话,直到我穿戴妥当,才提醒别落下东西。我笑笑,替他把灯关了。他的提醒得体、温暖,但我有奇怪的感觉。等电梯时,我拉开手包,多了一张银行卡。一定是趁我洗澡时放进去的。没有密码,但我猜得到。传言他要调离,这么说是真的。那么,他突然开灯算是告别仪式了。这是他的方式。我并没有什么不适。我没有向他提过任何要求,这张银行卡是他的补偿费了。可我并不觉得需要补偿。电梯上来了,无声地打开。我返回,把卡从门缝塞进去。

  走出宾馆的旋转门,我打开手机,没有来电提示。我松了口气。回到家,我又看座机的显示屏。时间尚早,眯一会儿绰绰有余。但总觉被绳子拽着,煮了碗燕麦粥,煎了个鸡蛋,吃毕便往单位走。

  下午三点,我把乐师带进病室。我讲了杨翠兰的故事后,乐师同意与我合作。这已是第四次演奏了,杨翠兰安静了许多。乐师落座,杨翠兰便主动把那部电话放到桌上。这次拉的是《良宵》,我不时观察着杨翠兰,她的身子微微前倾,虽不能用沉醉形容,但已经入戏。上次用了两分十秒,这次只用一分九秒。如果乐师换成她前夫……我不能预判她的反应,但我敢肯定,她不会抓狂。我已成功地帮她从记忆里捞起前夫的许多好。一旦扎根,那是会繁殖的。当然,那是个缓慢的过程,快了未必好。

  院长不声不响地闪现在门口,我正要起身,院长摆摆手。这一段没出什么乱子,院长似乎不大适应,一趟趟往精神病房跑。以往不是这样,没有事故,很难见到他。送走乐师返回,院长正和杨翠兰说话。杨翠兰双臂垂顺,规规矩矩地站着。我对杨翠兰说,院长只想知道你吃得好不好,不用紧张。我推推院长,小声说,这不是你待的地方。院长边走边说,你还给我划定范围了?问我晚上有无安排,想请我吃顿饭。末了强调,我每次请客你都不到场。我说,你知道的,我不喜欢人多。院长说,今晚单独请你,赏个脸吧。说到这份上,我只好点头。

  我准时赶到明德北红焖羊肉店,院长已经在座。桌上立了一瓶红酒,我的目光不由自主扫过去。院长说,拉菲,九六年的。我怔了怔。院长说,红酒,你该比我懂。我很弱智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喝红酒?院长说,猜出来的。我知不是实话,但这个也没必要认真。院长问还要为那个女人演奏多少次,我纠正,是治疗。院长说,好吧,还要治疗多少次?我说,十次左右。院长说,请乐师是你自掏腰包吧。我说,我不能预知结果,不想加重家属负担。院长说,你可以找我啊。我甚感意外,顿了顿说,你已经减免了她的住院费用……院长说,这种带有试验性质的治疗,院里应该支持的,你何必?我不知该批评你还是表扬你。我说,那样最好,只是……院长摆摆手,就这么定了。我举起酒杯,我代病人及家属感谢院长。

  聊了一会儿杨翠兰,话题不知怎么转到他的家事。一箩筐。他女儿所在的企业倒闭了,又遇上婚变,她整日待在家里,他担心她精神出问题,想让我帮帮忙。我以为要我做心理辅导,但他说明意思,我突然愣住。我想起那张房卡,以为没人知晓我的秘密。许久才道,我不过是个医生,怎么和人家说上话?院长说,你治好他的失眠,你去找他,他肯定给你这个面子。在回来的路上,我曾想,如果范大同把李丁的生父抓回,找找他,或许会判得轻些。但也只是想想,因为一切都是假设。现在我与院长面对面坐着,他的要求实实在在。院长声音低沉,听说他要调走了,这是最后的机会。我端起杯,一点点地啜尽,斟酌着,院长这么信任我,我很感动……然后,我看看窗外,说,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范大同

我找见了庞有亮曾经的两个同事。接到出警电话,我正和其中一个聊天。是的,聊天,而不是询问。我已经找过他两次,这是第三次。基本上是废话,但有价值的东西往往在废话中。这和淘金一个道理。只要有耐心,不愁没收获。庞有亮曾在元旦晚会上拉过一曲《赛马》,那人说以前并不认识庞有亮,他本人平日爱哼唱,所以散场后找到庞有亮,还给了庞有亮一支烟,谁知第二天庞有亮就不认识他了。不过也正常吧,有才的人难免古怪。我让他哼唱《赛马》,他刚唱出腔,电话响了。我说,实在不好意思,有紧急任务。

  案子有点儿特殊,死者系第二小学校长,社会影响大,市领导作了批示,要求尽快破案。局长也立了军令状。在案情分析会上,局长连鞠三躬,甚是动情。然后他又把我叫到办公室,说破了此案,我将由代理队长正式升任队长。其实,他不许诺,我也不会懈怠。

  死者被扼颈窒息。显然双方打斗过,其指甲处提取的血迹非她本人。但现场只有一个打碎的杯,其余并无损毁。死者包里的钥匙、身份证、银行卡、美容卡均在,另有八百元现金。连夜从外地赶回的家属确认没有丢失其他物品。盗抢钱物,基本可以排除掉。

  监控显示,死者的车进入小区不久,一个男子跑进来。死者往三号楼方向行走,男子尾随其后。死者边走边打电话,显然没注意到身后有人。男子没有任何遮挡。我注意到他的挎包,不大。如果是凶器,那就是蓄意的。两人在楼道口消失,二十四分钟后,男子仓皇离开。小李问要不要把嫌疑人的照片打印出来,我说暂时不用。我觉得在哪里见过嫌疑人,但脑里总有一个地方卡着。调看小区门口的监控时,突然记起来了。我对小李说,走,去公交车公司。

  二十三小时后,嫌疑人被抓获。还没到审讯室就交代了。结果令人瞠目,亦令人唏嘘。

  次日一早,我在刑警队门口看见那个老头。昨日抓捕嫌疑人费了些周折,嫌疑人没抵抗,但老头死活不让带人。他显然身有重病,不说话还喘,激动起来更是剧烈地咳嗽,脸膛紫黑,似乎随时会昏厥过去。我解释半天,甚至嫌疑人也劝他,他仍颤颤巍巍守在门口质问为什么抓人。半小时过去,老头没有松动迹象,我试图拖开他。岂料老头突然抱住我的腿,说我们一定弄错了,他娃连个蚂蚁都不敢踩的,不会做犯法的事。我说只是去问个话,稍后就放他回来。他这才有所松动,说不放他娃,他就死在公安局门口。没想到他还真来了。

  老头一手扶墙,一手掐着佝偻的腰。喉咙卡着,他费力地咳,感觉脖子要抻断了。小李端过来一杯水,老头接了。他喝水的工夫,小李告诉我,老头早就来了,非要在门口等。

  喝了几口水,老头呼吸通畅了些。然后被小李搀进办公室。说话不算话,老头坐定便这样质问我。我说,你家人呢?老头说,家人让你们抓了。我笑笑,我来告诉你为什么。

  老头的反应出乎意料,半天才骂,傻娃子!然后冻僵似的定住。良久,脸化开,两行泪蜿蜒而下。我说你打车来的吧,让小李送你回去。老头猛又咳嗽起来,脸由青转紫。我让小李打120,声音不高,老头竟然听见了。他挥舞一下胳膊,大喘着粗气说,用不着,给我点儿水。喝过水,老头缓过一些。他问能判几年,我说我不是法官。老头问他娃有立功表现呢,我说当然没坏处。老头提出要和儿子见面,我说现在还不行。老头瞪着我,目光并不凶恶,像是揣测我。我示意小李,小李去搀他。老头甩了甩。我说,这不是你待的地方。老头说,我要是犯人,你就不赶我走了吧。我笑笑,抱歉,我很忙。老头大声说,我没说假话!我怔了怔,盯老头一会儿,说,主动说出来,就是自首。老头问如果他自首,他儿子是不是可以减刑。我说这是两回事,你自首可以对你宽大处理。老头说那我不自首了。我说随便你。小李看我,我用眼神制止他。老头不像玩笑,我相信自己的判断。老头咳几声,我快死了,宽不宽大都一样,我只盼毛头……你请示一下上级。我说,那你等着。出屋,我在门廊站了片刻。打了个电话,是给岳母的。转回去,老头满脸期待。我说,打了。顿了顿说,上级说可以考虑。老头急切地,能减几年?我说,这不是做生意,不可以讨价还价。老头说,你别骗我。我说,还是送你回去吧。老头说,海燕电子厂。我突然一个激灵,然后盯住他。老头说,窝在心里二十多年了。我生怕老头反悔,小心翼翼地,你知情?老头神情里竟有一丝嘲弄,当然知情,那就是我做的。小李已经记录,我倒了杯水,让老头润润嗓子。

  断断续续的,说了近两个小时。中间,我问了几个问题。躲了这么久,还是没躲过老天的报应,老头最后说。

  关系重大,我立即向局里做了汇报。隔天,两台挖掘机开进海燕电子厂南侧的荒地。电子厂连同南侧的荒地被两米高的红砖圈着,这一区域已经属于某房企,不日高楼将拔地而起。白天,老头被救护车拉至现场,夜晚再送回医院。虽然安排了警察轮流监守,我还是不放心,当然不是担心他逃了。扑朔迷离,关键时刻,老头绝不能出意外。

  第八天中午时分,白骨被挖出。法医摆出一个完整的人形。身份需要进一步确认,但基本明了。做DNA亲源认定,庞丁和母亲必须到场。我不知怎么和庞丁说,交给了小李。这不妥,大不妥。很快,我叫回小李。必须我去。

  过程我不想说了。比对结果出来,我立刻回到病房。和这个红星锁具厂前技工聊了一会儿,我话锋一转,你说谎了。老头瞪大眼睛,都挖出来了,这还有假?我说,庞有亮死了这没假,但你还有隐瞒,没有全交代,我之前没问你,就是等你主动说出来。老头皱巴的脸轻轻抽了一下。他说,该说的,我全说了。我说,你有同伙。一丝慌乱掠过老头的脸。一阵猛咳。我说,有一点点隐瞒,那就不算自首。告诉我,同伙是谁?半晌,老头抬起头,告诉你也没用了,他死好几年了。我冷笑,既然死了,你为什么还替他藏着?独自担罪有什么好?老头说,钱大半归我了,我发过毒誓的。我审视着他,两人作案,你分了大半的钱?老头嗫嚅,他还得了别的。我问,什么?老头说,说了你未必信。我有些不耐烦,到底是什么?老头说,他娶了那个人的女人。

庞 丁

昨天下了一场雨,冷飕飕的。花谢了,花枝已被风雨摧打得满身污泥,不成形状。半山腰的枫叶仍红得耀眼,再有个把月,枫叶也该凋落了。

  车停在山脚下,我一手拎锤,一手拎锹,拾级而上。不是很陡,但拐来拐去的。台阶两侧的松树一样高,据说长到一定程度就不长了。这里是北山墓地,从西太平山可以望得见。他的墓地是我选的,不在中心,但也不是角落,我觉得这个位置刚刚好。墓碑是白色的,上面两行字,黑的一行是他的,另一行没颜色的是杨翠兰的。杨翠兰说过要和他埋在一起,人过世,字才能漆黑。墓前的石板颜色灰暗,那是焚烧冥币留下的痕迹。每年我都要祭奠三次,清明、中元,还有年根的时候。这个人,我先叫叔,后叫爸,连姓氏都改了。我至今难以相信,那又怎样呢?铁证如山!所以他不能再躺在这儿了。他失去了这个资格。我脱掉夹克,抡起铁锤,狠狠一击。墓碑竟然纹丝不动。我又一锤,再一锤。终于裂开,仍然没倒。似乎有什么声音,我扭头四望。也许他就在附近,在某个树杈上蹲着。我希望他在场,让他看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如果他有疼的感觉那就更好。

  再次举锤,双臂却抖起来。我不知何故。终于,胳膊垂下来,还有我的脑袋。我本该咬牙切齿,本该仇恨他,可鼻子一阵一阵地酸。我稀泥一样坐在地上。脑里过电影一样,全是他和杨翠兰那些事。他做的红烧鱼很好吃,那天杨翠兰或许是太饿了,粗心大意,一根鱼刺卡到喉咙里。她吃掉两个馒头,喝了半斤醋。没什么感觉了,以为没事了。第二天她的脖子就肿了,送到医院已经说不出话。做了两次手术才把那根鱼刺取出来。他二十四小时守护,我要替他,他坚决不让。杨翠兰出院,他瘦得脱了形。自那之后,餐桌上再没出现过鱼。他对杨翠兰的好,我能说出来一箩筐。可怎么就……我知道了真相,却更加糊涂。如果不是那场车祸,他至今……他换煤气回来,杨翠兰正好走出明德北超市,两人是斜对角,杨翠兰看见他,喊出来。他本该等在那里,杨翠兰的声音似乎有魔力,他连红灯都忘了。在那个上午,杨翠兰的喊叫也毁了她自己。他是这样一个人。可他究竟是怎样的人?

  本想稍歇歇,可坐下去就是半天。中午,我缓缓站起来。墓碑砸碎了,但我没有把他挖出来。让他躺着好了,虽然墓地很贵。独自躺着吧,让他。

  我不能把庞有亮埋在这个墓穴。

  我在东山买了块墓地,花光我仅有的积蓄。这是我唯一能为庞有亮做的。埋葬那天,范大同也来了。我和他不是一路人,来往渐少,不过,这件事我挺感激他。庞有亮不再是畏罪逃亡。

  从山上下来,我走得极快,远远地把范大同甩在后面。不知为何,我有一丁点紧张。范大同喊我,我假装没听见,径直走向停车场。庞丁!范大同突然提高声音,我只得站住。多陪陪阿姨,范大同拍拍我的肩,转身离去。

  临近中午,我去清真食府买了一斤焖丁,胡萝卜牛肉馅。快到明德北,又堵车了。我给贺梅打电话,让她转告杨翠兰。到精神病院已是十二点一刻。贺梅在楼梯拐角站着,吁了口气,总算来了,阿姨等急了,进去吧。

  以为你不来了,杨翠兰盯着我手里的餐盒,那是什么?我说,你猜猜。杨翠兰说,我闻到香味了,肯定是饭。我竖竖大拇指,真聪明。打开餐盒,杨翠兰欢叫,焖丁!我夹到不锈钢碗里端给她。她小心翼翼咬了一口,有汤滴出来,她吮了吮,咬第二口。我问,好吃吗?杨翠兰嗯一声。顿了顿,我又问,你记得第一次吃焖丁和谁一起吗?杨翠兰指指我。我问,还有谁?杨翠兰的眼珠不动了。她是想转的,但有些吃力。我忙说,快吃吧,趁热。杨翠兰的神情浮起一个大大的问号,你……不吃?我笑笑,指着墙上的二胡,你吃,我伴奏,想听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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