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风尤其大,空气变得清澈,没了云层的遮挡,连月光也变得更加明亮、透彻。
我蜷在床上,月光从窗外照射进屋里,照在床头的玻璃酒杯上,酒杯上的红鲤鱼在月光下缓慢游动起来。我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一动不动,望着红鲤鱼,身体又逐渐紧张起来。有着红鲤鱼图案的玻璃酒杯,父亲和母亲,他们让我暗自崩溃。我努力不去想他们,我听着风,看着月光。我把自己想象成了一个幸福的婴儿,我几乎已经能听到自己均匀的鼻息声——我好像很久没有听到自己这样均匀的喘息了。
手机突兀地响了起来,我吓了一跳,睁开眼,想,又是父亲来电,他总是在我感到轻松的时候干扰我。我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没有任何来电显示,于是我侧过身,重新又躺了回去。
像是要把空气都排出身体一般,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重新闭上眼睛,直到一切又恢复到原来的状态。
父亲早在三天前,就已经去了天堂。
回想起三天前,早上,刚过六点,手机便响了起来,我接起电话,电话那头传来父亲沙哑的无比疲倦的声音,他一字一顿地说:“儿子,来我这里吧。”他的语气坚决,有点凶狠。
我记得我当时挂了电话,打着哈欠,草草地穿上衣服,没跟母亲说什么便走出了门。我没有预感到什么。
刚出门的时候天还是晴的,阳光惬意地映在身上,我就像一只慵懒的猫,晃晃悠悠地走在巷子里。走了十来分钟,刚走出巷口没多久,天空突然暗了下来,太阳被厚厚的云层包裹住,远处甚至能看到闪电在空中划过,我心里突然有不好的预感了。我回头的一瞬间,有一只黑猫突然飞跃上一棵大腊梅树,定睛一看,树上又什么都没有。我的步伐越来越快,过第二个红绿灯路口的时候,我甚至没等黄灯完全亮起就加速跑了起来,身后传来汽车刹车的声音,我没敢回头,就这样,中途没有再停下来,一口气跑到医院。
到医院大门的时候,我喘着气,看了一眼手表,天啊,我还来得及吧?我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念头吓到了。
走进病房,屋子里静悄悄的。父亲躺在病床上,面色枯黄,脸部的肌肉失去了张力,松弛地挂了下来。他病了太久,以至于他的身体变得瘦小、干瘪。
父亲的表情有些忧伤,张着嘴,嘴边有涎水的痕迹。我想起了搁浅在沙滩上的鱼,还有挂在屋檐下风干的鱼。
父亲看我到了,挣扎着起来,对我无声地笑了笑,他笑得很安详,让我感到失去很久的温情。我知道,这是他给自己的尊严,也是给我的。
我在父亲的后背垫上枕头,还没来得及坐下,窗外突然刮起了狂风,落叶夹杂着尘土吹进房间。我站起身,走到窗边关上了窗户,把窗帘拉上。父亲抬起手,摆了一摆,嘴唇动了一下,我知道父亲不乐意,于是又把窗帘拉开,重新在床的一侧坐了下来。
我听到父亲嘴里蹦了一个字出来:“来。”
我累,我且不去。
病床边的柜子上插着一束白色的绢花,百合花,花瓣已经微微泛黄,柜子下放着一个绿色的热水瓶,窗边摆着父亲最喜爱的藤椅,除此以外,病房中就没有别的东西了。
我这次是趁着学校放国庆长假,回到老家,照顾父亲生活的。父亲住院,我们是这么安排的:母亲在家料理家务,赵阿姨每天送饭去医院,我负责陪伴。刚到医院的时候,不习惯整个医院飘满消毒水的味道。待了几天,也就逐渐习惯了。我差不多待了四五天才搞清楚,父亲何时要喝水,何时要睡觉了。到后来,需要父亲开口说话,我才知道他需要我做什么。想起来是因为父亲变得消瘦无力的缘故,我对他心生怜悯,后来才慢慢地变得积极一点,父子俩后来也心生默契。
病房外传来病患家属间的争执声,不知是谁先拍的桌子,吵闹声越来越大,直到听到一个老太太的声音:“什么儿子女儿啊!通通都是王八蛋。”紧接着传来保温瓶重重摔落在地上的声音。
那声音就像突如其来的爆炸,整个医院的走廊都热闹了起来,我“噌”地一下就站了起来,头不由得眩晕了一下。
这光景就像回到儿时家中,听到隔壁夫妻吵架,我按捺不住内心好奇,急忙把耳朵贴到墙上,墙壁冰凉,我每隔十几秒便会换上另一侧的脸,以便继续听他们吵架的内容。
隔壁的夫妻四十多岁,没有子女,隔三岔五地吵架,当时家里隔音差,遇上我在看电视,每每看到精彩处,便听到有东西破碎的声音,我觉得满世界都充满了破碎的声音,我喜欢这破碎声,它让我感到这个世界的真实存在。
隔壁女人一吵架就会拍桌子,然后大吼。男人的声音不仔细听是听不清楚的,然后女人的声音越来越小,男人的声音越来越大。两个人吵架的过程并不长,大约也就十来分钟吧。每当听到女人开始哭,我就知道这场“战争”结束了。我意犹未尽,他们吵完了,我还会屏住呼吸,全身像一只壁虎一样紧紧贴在墙壁上,他们的吵架声音对我来说就跟看电影一样精彩。
我的父亲母亲几乎没有在我面前吵过架,当然更别提打架了,他们总是在冷战。当我长大了想寻找生命意义的时候,我经常会在脑海里假想出他们两个吵架的场景,想象他们打架的模样。他们永远不会知道,他们的沉默给我带来多少无尽想象。
我记得小学六年级那年冬天,十二月的傍晚,天早早地暗了下来,我进了小区,突然看见路边绿化带里有一个人,那个人的额头紧紧贴在一棵柳树干上,一动不动,如同一尊石像。他好像是我的父亲,在这个寒冷冬天的夜晚,他传递的悲伤,让我这辈子都忘不了。我躲在拐角处不敢动,屏住呼吸,仔细观察着花园里的身影,他的悲伤也传递给了我,让我感到沮丧。时间一分一秒,像冬天的水一样冰冷地流过,直到我发现我的脸颊上也挂着冰冷的泪珠,我才一激灵回过神。这时候,树边的人回过头,这不就是我的父亲吗?
他朝我伸了一下手,我不去,我怕。我逃一样地跑回家中。屋内电视节目声音随着开门一下子响了起来,母亲坐在卧室的床上。我书包都没来得及放下,就跑到母亲身旁,把头放到母亲的腿上,但是母亲同往常一样,推开了我。她无法接受这种感情的流露,她镇定,冷漠,我记得在我读三年级前,母亲不是这种性格。
那天父亲到很晚才回家,母亲也不说话,我回到自己的小房间,一言不发,直到睡觉,三个人也没有任何交谈。我躺在床上,看见月光,心想,我的家比这月光还冷清。
直到过了几天,我晚上回家又在门口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我第一反应竟然是有些激动,觉得父母亲这次可以吵架了吧。
我心想这次一定要把父亲看得仔细一些,我走近他,几乎可以听到父亲的喘息,他还是像上次那样一动不动,僵硬得像铁块。
这天比那天还要冷,空中开始飘起了雪花,稀薄的雪花一会儿就变得绵长厚实,父亲的身上和树一样挂上了一层薄薄的雪花。我伸出手去拉他,让他回家,当然吵不吵由他。
父亲头都不回地说了一句:“你先回家吧,站了这么久,一定冷了。”
我意识到父亲今天的情绪很糟,比任何时候都糟。我不敢忤逆他,就独自回了家。进了家门,发现地上有一个行李箱,里面胡乱塞着父亲的衣服。
那天晚上父亲还是很晚才回来,他浑身酒气,醉醺醺的。母亲开了卧室门,把父亲一把拉进去了。啊,他们要吵架了。我赶紧把耳朵贴上他们的卧室门。
我听到母亲说:“她过得很好!”
“你就告诉我她在哪里,我远远瞧她一眼就行。”父亲说。
“那个人,我听说她现在过得很好,你没什么好牵挂的。”母亲语气平静。
“我就瞧她一眼,远远的。”父亲固执。
父亲声音微弱,“你只要告诉我,她住在哪里。”
母亲说:“你为什么不能好好地生活?”
父亲也说:“你为什么也不能好好地生活?”
我想知道这个“她”是谁?这个“她”好像是横亘在父母亲之间的一道屏障。我充满好奇。
但是,接下来是长长的沉默。
客厅安静得只剩下时钟走动的声音,我舔了舔嘴唇,有点失落地爬回了床上。
墙上的时钟,已经快十点了。
我忍不住爬起来,又把耳朵贴到了墙上。
隔壁云蒲巷的曹和平是我同学和好友,他跟我说过和平电影院里一个女人的故事,说那个女人经常上电影院坐着,以听情侣吵架为乐。他说那女人变态。
我想到自己的行为,吓了一跳。
我再次躺到床上。就在我快要进入梦乡时,我听到门被轻轻关上,紧接着传来箱包在楼道里拖动的声音。我重新爬起来,悄悄地打开一条门缝,一只手轻轻地扣在门缝中,往客厅张望。客厅的灯都关了,黑漆漆的一片。黑暗中传来母亲轻微吐气的声音,我闻到香烟味,烟头上的火光闪闪。
我走进去打开了灯。
母亲靠在沙发上,头枕着沙发微微上仰,手里夹着一支烟,攥在手里,也不抽,脸上露出冷淡的表情,身形逐渐被烟雾包围。
母亲这模样让我有点害怕,但是她夹着烟的神态又让我好奇。
母亲的视线隔着烟雾往我这扫了一下,她不说话,于是我就盯着母亲手中的烟。
我从没见母亲抽过烟,注意力全被她夹着的烟吸引了。
我父母亲几乎从不吸烟,也不酗酒。但是今天,他们一个酗酒,一个抽烟。即便如此,他们还是没有任何吵架的迹象。
母亲突然轻轻咳嗽了起来。
我正准备躺回床上,突然想起一件事,问母亲,我爸去哪里了?他什么时候回来?
“他是要去找镜子里的花,水里的月亮吧?”母亲带着一丝戏谑地回答道。
我不懂。
母亲说完又咳嗽起来。
我又看了一眼母亲手里的香烟,心想这烟雾如此难看,就和见鬼一样,我关上门,静悄悄地钻进被窝中。
第二天早上,和往常一样,我在床上便听到厨房起油锅的声音,我闻到厨房传来荷包蛋的香味,打开门,见父亲正在厨房做早饭,母亲则在一旁摆着碗筷。
他们似乎在聊什么事情,仿佛昨天晚上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他们神情轻松,但我一点儿也不觉着轻松。
医院里的老太太大声骂了一句,身边的护士轻轻地回了一句:“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过不去的。”这是母亲经常挂在嘴边的话。我用力摇了摇头,努力从回忆中挣扎出来。
父亲患癌一年,起初在喉咙,后来转移到了身体别的部位,他的身体迅速恶化,但即使是这样,他也不愿意做手术,到后来说话都费劲。
那天下午,母亲从菜场回来,还没进家门,就听到客厅的电话声,母亲接起电话,是护工的电话,母亲没说几句话,就把电话挂了,我站在母亲身旁,听到是病危通知。我预感到他这次可能过不去,他病得太久。他并不想活得这么久,刚检查出癌症时,他就说过,他希望快些死去。
“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过不去的。”
母亲边说边走进了厨房,像往常一样,从橱柜里拿出饭盒,用水冲了一冲,把饭菜夹进保温盒里,母亲的腰挺得直直的,仿佛刚才的消息并不能让她动摇,甚至感到难过。
我刚把饭盒放在自行车篓子中,便看见曹和平拿着一把嫩绿色的伞从巷子口走过,我还没来得及叫他,他走得飞快,转身进了一个巷子中,我抬头看远处天色暗沉,乌云已经黑压压的一片,想起吃早饭时听天气预报说傍晚会下雨,便放弃了追曹和平的念头,我骑得快,没多久便到了医院。
病房里和往常一样——我是说,仍旧没有任何可供消遣时间的东西,而医院的时间比外面的要漫长得多。我坐在床角边,背对着父亲,不知道该说什么。墙上有一只老钟,钟的表盘里有着淡淡的彩色的花纹。
我想起小时候母亲经常带我去一座老教堂,老教堂门口有一小花圃,我那时分不清,总以为是一个玫瑰花园。教堂在我家附近的一条巷子里,远远地望去就是一间带着尖顶的红砖房,墙壁四周爬满了爬山虎,就连窗户看上去也是小小的、不起眼的,教堂里也因此常年见不着阳光,但奇特的是,每次我走进教堂,都感受不到任何寒意,倒是光线透过琉璃玻璃进入教堂,整个教堂就像热带鱼缸一样五彩斑斓,让人感觉如同做梦。
教堂里零星坐着一些人,都是住在附近的,有时候也能见到一些熟悉的面孔,他们安静地坐在椅子上,有的抬着头看着基督像,有的则闭着眼睛祷告。
唯独母亲,她既不看基督像,也不闭眼祷告,我们好几次站在教堂门口的时候,她都拉着我的手,神情发愣,不知道在想什么。阳光从我们的身后穿入教堂中,我时常被阳光中的微小颗粒吸引,于是就像为了消磨时间一般,闭上眼,然后再睁开眼,看小颗粒在哪儿,如此反反复复。
有一天,我鼓起勇气,问母亲,坐在这里的人是不是都是做了错事的人?母亲正了正我的领子,想了一会,侧过头,盯着我的眼睛,认真地说道,“怎么活,都有自己的道理,上帝也不是都能安排妥当的。中国人有句老话,船到桥头自然直。”
父亲死后,我也曾经回来找过这间小教堂,我来到童年居住的老房子前,照着记忆中的路线,但奇怪的是,无论我怎么找,那条小巷子以及那间小教堂,都像幻觉一样烟消云散了。
这座教堂是我童年生活的地标,在我平淡无奇的童年生活中,除了渴望父母亲吵架,就是希望经常去这教堂了,教堂让我内心不再那么紧张。
印象中,我们家离小教堂也就十分钟的脚程,母亲带我去教堂的时候,走在巷子里头,心情好时便会唱歌,记忆最深刻的是一首日文歌,我走在母亲身边,灵魂出窍。它就像是初夏凌晨三点的夜空,时间和空气都静谧地、缓慢地如丝绸一样从身边滑过。
但并不是一切都美好无瑕,就如我们的人生。
我和母亲常走的那条巷子叫花间弄,巷子里光秃秃的,并没有什么花草,泥石路坑坑洼洼,走路的时候时常会有石子跑进鞋子里,有时候会把脚皮磨破。巷子里零散分布着一些四五层高的居民楼,夹杂着一些违规搭建的矮平房。对住在这里的小孩子而言,简陋的条件反而无拘无束,我和伙伴们玩得开心时,经常会像小狗一般,在巷子中狂奔起来。
有一天放学回来的途中,我独自在巷子里玩耍,碰巧在巷口见到父亲慢慢悠悠地推着自行车,从前方过来,嘴里在念着什么,我心生好奇,躲在矮砖墙后头,只见父亲从我面前经过,喃喃自语,又像在唱什么。他是在念咒语吧?我从矮砖墙后面钻出来,跟在自行车后面,越跟越近,父亲的声音竟大了起来,有点忘形了,我以为父亲是在念经,咧开嘴在后面偷偷地笑起来,父亲回过头,扬起手,做出要打我的样子,我吓得蹦了起来,像一只猴子,飞快地往家跑去。
我一口气跑进了巷子,回头望向父亲,他刚到巷口,父亲见我回头,于是对我伸出手,示意我坐到他的自行车上。我不愿意过去。我继续往巷子深处走,走到一棵冬青树前,转了进去,没走几步,便走进一栋水泥墙面的居民楼,楼道昏暗,常年没有阳光,我进了大门左拐右拐,迈着快速的小碎步子,跨上楼梯,楼道里的空气弥漫着发霉的味道,我跑上三楼,把头从窗里伸出去,喘着气,看到父亲也走到冬青树下,他见了我,又对我扬手做了个打人的手势,我做了个鬼脸,急急忙忙跑进了家门。母亲正在厨房做晚饭,我走进卧室,打开电视,没多久便听到父亲进门的声音。
今天这个傍晚并不多见,它是这样的轻松惬意。
但是这种轻松转瞬即逝。
进了屋的父亲从不爱说话,大部分时候不是闷着头吃饭,就是一动不动地看电视,空气也变得凝重起来,我再次感到一种莫名的紧张。母亲说:“有人刚进屋的时候不是挺高兴的吗?”母亲说的是我,但我没说话。父亲说:“我没有啊,我刚才挺高兴吗?有什么值得我高兴的吗?”母亲把筷子一放。我赶紧说:“我爸刚才在唱歌呢!哈哈。”父母亲同时脸色一变。
父亲对我说:“瞎说,我什么时候唱歌了?”
母亲问我:“爸爸唱什么歌了?”
我突然不敢说话了。
吃完饭,父亲到卫生间去,我推开卫生间的门对他说:“爸爸,曹和平他们都说你脑子有点不正常。”
父亲惊讶地说:“他们为什么这么说?”
我说:“好几个人都看到你一个人念念有词的,有人说你念的是日语呢。”
父亲说:“多少年不用日语,都快忘记了。不过就算有一天我把日语全忘光了,我也还是会唱一首日语歌。”
那天卫生间的日光灯尤其亮,我站在灯光底下,眼睛盯着父亲坐厕的位置,睁不开眼睛,竟也觉得父亲有些不正常。
病房外传来老太太的哭声,持续了几分钟,然后听到细碎的说话声,哭声没多久便停止了下来。医院重归平静,我回过神,意识到目光仍旧停留在墙上的钟上,我又看了一眼,刚到八点。
我扭过头看了眼父亲,他安安静静地躺在病床上,神情黯淡,眼睛望向我这里,我正打算开口,父亲发现我在看他,动了下手指,他张了张嘴,我想他说的应该是“来”。
我这次站到他面前了。
他吃力地拍拍床单,示意我坐下。又指指抽屉,声音沙哑地对我说:“抽屉里有一张照片,你给我拿出来。”
我打开抽屉,抽屉里放着一些杂物,手表,纸巾信封笔记本之类的。
“在一本牛皮封面的本子里头,你找找。”
我依照父亲的话打开了笔记本,从第一页开始,字迹端正,都是一些课堂上的笔记。
我翻了十几页,觉得有些无聊,便用大拇指按着边侧快速地翻了起来,翻到快结束的时候,一张照片从夹缝里滑了出来,照片上一个穿着竖条纹西装的男人,微胖,左手搂着一个穿着白衬衫的瘦弱男人,中等个头,文质彬彬,笑得特别开心。
我知道穿白衬衫的就是父亲,照片里,他精神焕发。
“我大学毕业以后,你爷爷奶奶商量让我去日本读研,这是我在日本读书时候拍的照片,穿西装那个是我的好友赵乐。”
父亲用手指摸了摸照片上的自己,说:“这事我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过,包括你母亲,我也不想告诉她,但是无论如何,我还是想让你知道的,我估计我也活不了多久了。”说完他叹了口气。他指指笔记本,让我打开看,我看见有几页写着密密麻麻的字,就读了起来。
我儿杨冲:我二十三岁去了日本,长野县的长野大学,私立大学,离东京很近,那里十分漂亮,漫山遍野的粉白色的樱花和无边无际的金色稻田。我最初打算选金融系读研究生,但是临到决定的时候,我又打了退堂鼓。我觉得内心喜欢的是摄影,于是打电话跟家里人商量,没说几句,你奶奶便跟我吵了起来,说摄影是纨绔子弟搞的东西,然后她把你爷爷也叫来跟我吵。我最终还是听从了他们的安排,选择了金融系。我轻易地就放弃了自己喜欢的东西,听从了长辈的安排。因为那时年轻,什么都不怕,容易遗忘,容易快乐,觉得世间一切都是自己能掌控的。
年轻时,不知“解脱”为何物,现在才知道,“解脱”是人生最快乐的事情。
我看到这里,心中酸涩。我继续往下看去。
刚去学校的时候,少了家人的管束,满心欢喜,自由自在,仿佛身边的一切都充满特殊的含义,我在国内学过一些基础日语,即使这样,词汇量还是不够。照片中穿西装的那个人是我舍友,叫赵乐,他比我早来日本一年,也在读研究生,起初我日语不流畅,出门都是他照顾我。有一天,我吃完晚饭,独自到图书馆,那天有点累,于是我随手在图书架上找了一本书,坐了下来。我记得书里讲的是一个送外卖的女孩,女孩长得不好看,每天骑着自行车送外卖,有一天傍晚她去送外卖,这天的月亮出得早,她抬头注意到天上月亮,心想,美丽得出奇的月亮,有这样的月亮在头顶上,生活都会变得不切实际起来。她多么希望有一种踏实的生活,坐在家里的餐桌边,孩子和丈夫坐在她的对面。想到这里,她心里顿时难过了起来。看到这里我倒是替这女孩惋惜,我不想要太实际的生活,我想要她那样,月亮顶在头上,自由自在地骑着自行车,穿行在大街小巷。从小到大,我的生活平淡无奇。我不喜欢这种无趣的日子。
到日本一两个月后,随着生活中种种不便出现,才逐渐地意识到自己身在异乡,孤独的感觉每天晚上如潮水一样朝我涌来,赵乐再关心我,也无法消除我内心的孤独。我去图书馆次数勤了,起初每天待到七八点便回宿舍了,后来发现就算回了宿舍也没什么事情做,干是我便经常待到半夜闭馆的时候才回去。临近期中考试的一天,赵乐因为跟自己的女朋友分手,到图书馆来找我。他拉着我坐了两站公交,进了一条偏僻的小巷子,最后停在一家居酒屋前。我当时不会喝酒,但是那天我很想喝酒。五月初的半夜,空气都是微微透着一些凉意的,木头搭成的小店,十分温馨,看门面,是开了有些日子的。门口的木头台阶看着有些破旧,踩上去发出不牢靠的吱呀吱呀的声音。月光下,店门口一尘不染,小店的门口挂着蓝色的门帘,上面画着白色的百合花,百合花上面用汉字写着“欢迎”两个大字。赵乐推开门帘走了进去,一副来过很多次的样子,我跟在后头。小店里整齐地摆着十来张桌椅,墙上贴着一些拿着啤酒的女人的广告,小店的老板是一个中年男人,坐在里屋看电视的中年女人是他的妻子。这天小店冷冷清清,除了我们没有别的人。中年男人一看是熟客,站起来笑着打了招呼,中年女人听到有客人说话,也转过身对我们微微弯了一下腰。男主人递来两瓶烧酒,接着又递来两只偏蓝色的透明玻璃杯,杯子的表面一片坑坑洼洼,是故意做成这样的。给我的那只玻璃杯上,印着一条红色的鲤鱼,赵乐的那个玻璃杯上则印着一只孤雁。赵乐手里拿着他的杯子在我眼前晃了一下,说:“我现在是只孤雁啦。”我盯着杯子上的鲤鱼,想,好眼熟啊,我好像认识这条鲤鱼。赵乐见我发呆,便帮我打开烧酒,倒在了玻璃杯中,推到我的面前,玻璃杯上的鲤鱼仿佛因为烧酒而游动了起来。赵乐推了我一把,再三催促我喝酒。我拿起玻璃杯,把嘴唇贴在薄薄的杯沿上,大大地喝了一口。我第一次喝烧酒,又是这么一大口,感觉牙齿都烧了起来,立马呛得咳嗽了起来,赵乐见我这样,带着一丝嘲笑和戏弄的表情,哈哈大笑了起来。
赵乐的身后挂着一副被烟熏得发黄的版画,画上画着一个穿着和服的女人,和服上印着红色的,黄色的牡丹,女人一手拿着酒杯,膝盖微微弯曲,仿佛正准备坐到你的身边。正当赵乐跟我诉说他的感情波折的时候,我痴迷地盯着那幅画上的女人看,魂魄快被画上女人勾走了。这个女人越看越美,喝了酒看了更美。
赵乐絮絮叨叨说了几个钟头,仍旧不足。我知道了他的前女友是如何长得漂亮,他们是如何在学校的联谊上认识的,说到后来赵乐还站起来模仿前女友走路的动作,他一边用手叉着自己的腰,一边扭着屁股跟我说,他那前女友的小腰,细如杨柳,丰乳肥臀,穿着粉色内衣的时候,就跟一粒奶糖一样。
“你知道她为什么跟我分手吗?”赵乐突然问我。
我摇摇头,我只是不想说话。
“她说我只懂肉体,不懂灵魂。”
我听到赵乐的笑声,也借着酒劲哈哈大笑起来。我突然涌起一股冲动,我渴望在这个时候拥有一位女子,她的小腰不需要细如杨柳,她也不必丰乳肥臀,她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不需要精心地穿衣打扮。她只需要和我互相怜惜,心心相印。也许我们可以在月亮底下骑着自行车,自由自在地唱歌。
赵乐不停地喝酒,后来他醉到了相当的程度。凌晨四点,我们推开小店的门帘走了出去,我模模糊糊听到有一个女人在唱歌,我以为是幻觉。
声音很轻,夹杂着风吹动树叶的声音,很好听,不像是一般人唱的。我屏住呼吸想听她在唱什么,她突然不唱了。我试着按她的曲调哼了一句,那女子随着我的哼歌声重又唱了起来,但是这次她仿佛有点羞涩,声音明显轻了。这时候,赵乐突然开始唱一首不着调的歌。我想捂住他的嘴,让他停止唱歌,等到赵乐安静下来时,周围已经没有任何动静了。这时候天微微发亮了,月亮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我搂着赵乐往学校宿舍走去,突然想起,喝了一夜的酒,竟然连小店的名字都不知道,当然,那位唱歌的女子,我更不知道她姓甚名谁。
日子过得也快,我习惯了身在他乡的生活,没什么波澜,那时候年轻,精力充沛,一天可以当两天过,不像现在,在病床上躺一天仿佛就像躺了一年。
我听到父亲叹了口气。我看了他一眼,继续看下去:
有时候闲下来了,我也想念在家乡的父母,心中猜想着母亲在厨房烧什么饭菜,父亲种在院中的腊梅可还好。可是我心中最挂念的,是那天夜晚女人的歌声。于是我经常幻想这个女人长什么样子,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她的眼眉笑起来应该是像月牙一样,说话细声细气,说话的时候一对小酒窝若隐若现,戴着红白相间的发箍。我一直想见她一次,但是想到连话都没和她说过,心里又有些打退堂鼓。我想独自去小店,又生怕被别人看出来我心里的想法,所以我总是想拉上赵乐一起,给我壮胆。
可惜赵乐那阵子要准备写论文的题材,我叫了他好几次,他都以自己的课业紧张为由推脱了。最后我只能下了决心,在放暑假的前一周,周六晚上,独自去了那家木头小店。因为有些专业已经考试结束,那天晚上小店倒是几乎坐满了人,很热闹的。我推开木门,看到只有靠墙的一个双人小桌子是空着的,于是走了过去,找着靠墙的那一个位置坐了下来,跟老板点了一条竹荚鱼,还有烧酒……酒是为了壮胆的。我一边用筷子摆弄着竹荚鱼,一边盯着墙上的版画看,小店里热闹得很,仿佛我才是画中人一般不属于这里。
我看到厨房里有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子,或许说女孩更加贴切。厨房的出餐口挂着布帘,我能看到她鼻子以下的部位,她肤色健康,就像小麦的颜色,嘴唇丰满滋润。她穿着店里的制服,制服上画着一轮明月,月亮下面是波涛汹涌的海浪。女孩走动的时候,我能看到她左侧的裤子口袋里露着一个红色的小玩意,似乎是一个香袋。厨房里烟雾缭绕,女孩在厨房里忙碌着,她会知道有一位异乡人正留意她的一举一动吗?我就这么用手撑在桌子上,一手扶着下巴,另外一只手慢慢摩挲着玻璃杯子,心中期盼着马尾辫女孩能出来,让我一睹她的芳容。我有一种期望,我希望唱歌的声音就来自这个厨房中的女孩。我这么一想,顿时觉得有了着落,仿佛这个女孩就是我命中注定的那个人。
那天等到了凌晨两点,身边的人渐渐散去。一直到剩下我一个人,也没见女孩出来。我起身结账,打开木门,外面的热气迎面扑来,空气闷热潮湿,似乎要下雨。走到小店门口,突然想起店名。于是我回头,看到门口的招牌上用汉字写着望月亭三个字。
我心中默默地念了几遍,爱屋及乌,我也爱上了这三个宇。月光如昼,招牌上望月亭这三个字被照得微微反光,我的眼睛被月光晃得迷糊了,便觉得招牌上也出现了一个小月亮。我在门口停留了好长时间,没有听到什么。
现在回想起来,望月亭的那个女孩,似乎和你母亲有点相像,只是性格应该是不同的。那个女孩,是文静安详的,你母亲,唉……
字写到这边结束了。
父亲看着墙上的钟,对我说:“这天的月亮就如同这钟一般圆,那一刻我总算理解了嫦娥奔月的故事,以前总觉得这故事神秘并且有趣,现在才知道这是一个无比悲伤的故事,悲伤,又美。”
“非常美。”父亲又重复了一遍。
父亲说完便陷入了沉默,我坐了片刻,见他不说话,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原来不知不觉已经十一点半了,母亲应该也快到医院了。我拿起热水瓶起身走出门,正好遇见母亲一手拎着饭盒,一手拿着换洗的衣物从二楼的楼梯口走上来。母亲见我拿着热水瓶,从包里拿出保温杯对我说:“先喝我的吧。”我跟着母亲折回父亲的病房,我看到她把保温杯放到父亲的病床边,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一只杯子,这只杯子上有一条红鲤鱼。我盯着看了一会,心想,父亲的故事里也曾出现一只鲤鱼杯子,它们有什么联系吗?
母亲在杯子里倒了半杯水,递到父亲面前。但父亲眼神涣散,他的灵魂似乎凝视着远方,他对面前的一切漠不关心。
母亲说:“喝水呀。”
父亲厌倦地闭上了眼睛。他们这种冷战,我见怪不怪了。父亲临上天堂前几天,对母亲和她拿来的一切东西都闭眼不看。
母亲转身对我说:“你父亲就连看我一眼都不愿意了。”
母亲烧的晚饭香味,盖过了巷子里所有女人烧的晚饭香味。曹和平曾经跟我说,他爸有一次跟他妈吵架,起因就是这个。他父亲夹着一块他妈烧的带鱼,对他嘟哝了一句,说,闻着是杨家飘过来的菜香味,吃到嘴是你妈烧的腥带鱼味。曹和平他妈一听立马就拍桌子跳了起来,指着她男人的鼻子大骂:你那么喜欢她,可惜她不知道。她就是知道了也不会喜欢你这种人,谁不知道她爱老公。
曹和平跟我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一眨一眨的,表情有些无趣,因为这些事情对当时的我们来说还不如抓一只蜻蜓来得有吸引力。
“我妈每次一吵架就让我爸睡另外的床。你妈这样吗?”曹和平扭过头问我。
我摇摇头。
曹和平说:“那你爸你妈是恩爱夫妻咯?”
我想了一想,也摇了摇头。
曹和平说:“奇了怪了,那你爸妈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给他讲了一个故事。我父亲三十岁生日那天,也是中秋节。我母亲早上上班前对我们说,今天有人过大生日,我会请假早点回来。我一听便高兴,谁不知道我母亲的手艺,我今晚有口福了。
母亲那会在刺绣厂上班,工作时间自由,有时下大雨,便不去厂里,直接在家里工作,母亲的刺绣,月亮居多,圆满的,半缺的,或者一弯钩月,下面衬着红色、黄色的牡丹。我有时放学放得早,见母亲在家,便坐在一旁看母亲绣月亮。我一边用手在上面摸,一边问,月亮是不是就像这样,摸上去,冰冰凉凉的。母亲告诉我说,她年轻时有一回见到的月亮,红灿灿的,毛茸茸的,就像夜晚的太阳一样,看过一次便再也忘不了。她按照当时的记忆绣了出来,结果被同事笑话,说她绣的既不像太阳也不像月亮,让她心情低落了好一阵子。
父亲三十岁生日这天,母亲真的在中午十一点就回了,她带回一只羊腿、一条鳜鱼、两斤湖虾、一块猪腿肉、一小袋大河螺、一瓶茅台酒。羊腿切了,放了桂皮和尖椒,腌一小时,拿出来煨红烧羊肉。鳜鱼,是我父亲的心头之爱,母亲拿它来做一道东吴名菜“松鼠鳜鱼”。一斤半的虾被母亲挑出虾肉剁碎,另外半斤呢,父亲爱吃盐水虾,我和我母亲爱吃红烧虾,半斤虾不可能成为红烧虾,只能是盐水虾。我要着重说明这一袋大河螺的命运,它们被我母亲煮熟了挑出肉剁碎,与那些猪肉糜虾糜一起,拌了小香葱,重新放回螺壳内,盖上螺盖,放在蒸锅上蒸。这道菜是我母亲的看家菜,不轻易做的。
但是父亲今天晚上没有在吃饭点上回来,我守着一大桌子菜,心里无比焦急。我母亲一开始也着急,让我去巷子口张望,后来她在桌子边上坐下,一言不发,脸色苍白。过了七点,我对她说:“我去爸的厂里找找。”母亲说:“不要去了。他今天不会回家里吃晚饭了。”过了片刻,她又说:“你把你吃不了的菜,拿些给和平,还有左邻右舍。他们问起来,你就说,爸爸今天有重要的事加班。”
我不明白,我一切都不明白,尤其不明白母亲的平静,按一般的情形,家里起码打一架。
我送菜时,听到了一些闲言闲语,回去我就问母亲:“他们好像说爸爸爱另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其实是个空屁。”
我母亲脸上似笑非笑,似悲非悲,她说:“也许不是个空屁呢。”
后来我上了大学,父亲生病,母亲为了照顾父亲,辞了刺绣厂的工作,在家接一些活。主要是动物一类,一幅猫戏蝴蝶双面绣,断断续续可以绣上一个月,如果是老虎,那得两个月吧。再也不见母亲绣月亮了,因为没有人想要月亮。这种生活持续了快一年,比平常上班更累人。
后来亲戚给介绍了一个阿姨,吃住都在家中,母亲每天做好饭,阿姨给父亲送到医院去。有了阿姨送饭的缘故,母亲去医院的次数变得少了,每周末去医院,她把她带的饭菜放在父亲床边,也不爱管他,自顾自和别人聊天。奇怪的是,阿姨会喂父亲吃,母亲不喂,但母亲拿来的饭菜,父亲会强撑着起来自个儿吃完。
阿姨姓赵,五十多岁,身材矮瘦,一口标准的苏南口音,说话声音细细软软。她稍稍有些耳背,我叫她,她经常听不见。有时见她一个人边洗菜,嘴里一边自言自语。只有母亲跟她说话时,她的神情才会放松下来,声音也跟着愉悦起来。她曾偷偷跟我说:“你妈很特别,跟她说话心里觉得舒服,那感觉就像日光灯,明晃晃的,不刺眼,刚刚好。”她说完这些话又觉得这比喻有点不妥当,眼珠转了一下,又指指窗外的太阳对我说“就像晚上的月亮一样。”
我觉得好笑,哪有人指着白天的太阳,说着夜晚的月亮的。
赵阿姨还说:“你妈烧菜比我好吃多了,但是你爸不爱吃。有一回我烧了给你爸吃,你爸把我夸得什么似的。”
我听了心里一冷,觉得生活真没滋味。
赵阿姨来我们家以后,母亲晚饭后也有时间能跟我在院子里悠闲地走一会。母亲常年坐着刺绣,饭后散步对她而言是非常合适的。
那天,我和母亲晚饭后在巷子里散步,走到巷口,母亲突然停下脚步,抬起头,眼神穿过爬在墙上的月季花,望着天上月亮,轻声哼唱了起来。我心中惊讶了一声,我好久没听到母亲如此动情地唱歌,似乎是我童年听过的那首日文歌曲,母亲唱到动情的地方,手也微微颤抖起来,我拉着母亲的手,也被她感染,不知不觉地跟着她哼唱,思绪飘到很远的地方。
那天晚上,我进入了梦乡后,耳边还断断续续地传来母亲在巷中唱的那首歌。四周静悄悄的,我闭着眼,那首歌飘荡在天空,感觉魂魄脱离身体,随着歌声四处飘散在夜空中,飞得越来越高,耳边都是风的声音,往下看,是平时居住的一条条寻常巷陌。仔细看巷子中有一个人影,似乎是父亲,他抬着头,急切地在空中寻找什么。
我焦急地大喊着,告诉他母亲在这儿呢。但是他听不到我的声音,继续往前缓慢地行走,最后突然消失在黑夜中。
现在,病房中又剩下我和父亲两人了。我看了他的笔记本,知道了父亲的故事,我激动难忍,我强烈地希望能知道接下来的故事。
保温瓶里还有一小半鸡汤,我去热了,小心地喂父亲喝完。
父亲喝完鸡汤,气色居然好了一些,眼睛也有了丝丝神采,自己在床上坐了起来,示意我再次打开笔记本阅读,而他专注地紧盯着我的脸。
笔记本上写到:
我第三次去望月亭的时候,已经立秋,气候变得干爽舒服了。那会儿刚开学,我拉上赵乐还有几个同系的同学,一起去了望月亭居酒屋。那天我们去得早了些,七点不到,便到了小店门口。等我们到了,才看到小店门口的招牌上写着营业时间是晚上八点到第二天早上八点。赵乐他们跑到马路对面去玩投币的棒球游戏去了,我独自坐在草坪上,等着望月亭开门。我心情忐忑不安,我有两个月没想了,近乡情怯,现在我更想念她,恨不得下一秒钟就见到她。我这次,一踏进店里,就要走到出餐口,拉开布帘,看看她的容颜。
还有半个多小时才能见到她,我努力扼制住激动的心情。
周围黑漆漆的一片,没过多久我便慢慢适应,四周的景色也逐渐清晰起来,到最后,连听觉都变得无比敏锐,我可以清楚地听到巷子对面赵乐他们说话的声音。
我就像发现有趣的事物一般,闭上眼睛,躺在草地上,把精神发散在空气中。我听到微风在树叶里游动的声音,鸟在巢中发出梦中低语。我感到惬意,我就这么坐着,享受这种宁静。就在我灵魂出窍时,空气里传来微弱的歌声,我马上坐起来,我确定是之前那个晚上听到的女声。
我站了起来,四处张望,想看看她到底在什么地方唱歌。我起身离开了草坪,脚步轻盈,隐秘,就像一只猫咪。我循声来到了望月亭后面的一片矮矮的松树林中。我悄悄地走着,深怕惊扰了唱歌的女子。林子里长满了松树,月光斑驳地照着小路,小路幽暗不明,唯独声音是非常清楚的。这个夜晚很诡异,我居然没有见到那个唱歌女子,我找来找去,歌声就在耳边,但就是找不到。我害怕了,逃一般地离开了松树林,正也碰到赵乐他们,我就把这件事告诉了他们,他们哈哈大笑,都说我见了鬼了,他们一个也没听到歌声。
望月亭快开门了,我把林中唱歌的女人抛到了脑后,我只想见到望月亭居酒屋的那个女孩。
望月亭开了门,没有那位女孩的身影,我到底是没恋爱过,羞于向店主打听她的消息。这天我一无所获,内心充满惆怅,有好几天,我的情绪都难以愉悦,我的世界无比脆弱。
“你翻到最后一页。”父亲突然对我说道。
我飞快地翻到笔记本的最后一页,上面密密麻麻地写了很多日文,日文下标着中文,应该是对应着日文的中文。
父亲说:“这首歌,我不知道叫什么名字……我唱给同学听,他们也不知道是什么。可能是……因为我五音不全,唱得不对。曲子我记住了,歌词,我勉强记得几句,大部分歌词是我后来加上去的,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我觉得我加上去的词,与那天的情景是对路的……我好想再听那女孩唱一次啊!”
父亲眼眶红了起来。
啊!我恍然大悟,原来童年经常看父亲嘴巴一张一合,原来是他在揣摩歌词。可叹街坊邻居还认为他是神经病呢。
父亲说完,竟然唱了起来。我从来没有听父亲唱过歌,没有想象中的那样难听,声音沙哑但浑厚,让人难以忘怀。
风在吹着,云在跑着。
我哼着歌,走在松林中。
一步一步。
再走一会吧。
去往山丘的另一端。
穿过晨雾,越过小溪。
悄悄地走到你的身后,追逐你的背影。
每天重复的日子,不计其数。
但那天的日子,却仅有一天。
我一直站在那儿,等着跟你相遇的一天。
踩着石子路,穿过羊肠小道。
海潮涌向礁岩,河流汇向海洋。
我悄悄地走到你的身后。
月光遮住了你的视线。
你再也看不到我。
就这样吧,再见。
父亲停了下来,房间重新恢复沉默,父亲脸上一派安详。
“后来我还去过一次望月亭,我想看到马尾辫女孩,我一厢情愿地爱上了她,不可扼制。那位女子的歌声,再也没听到过,发生了什么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歌声是我听到的最动人的。”
父亲力尽,慢慢倒了下去。我望望窗外,才注意到外头已经乌云密布,整个天空沉甸甸地压满了云层,透不出一点光线。我摸着父亲的手,对父亲说:“爸爸……要不,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父亲手颤抖着伸向水杯,我把水杯递给父亲,他喝了口水,定了定神,说:“没关系……我时日不多了,你看下去吧。”
父亲的脸蜡黄,我心中难受,含着泪继续看下去:
你爷爷奶奶对我寄予厚望,我平时也就比别人加倍的努力。两年过去了,研究生的学位也顺利地拿到了。但是我觉得这并不是我想要的,我内心有另外一种欲望,我说不出。赵乐毕业论文没有通过,继续留在学校里,他也乐意这样,他看上了学校里一个低年级的中国女生。
临近毕业前,我特意去了一次望月亭,这也是我最后一次去那里。店里的一切都和我刚来那时一样,生意有些冷清,但又不至于没客人。店里零星坐了六七个学生,女主人坐在内屋的电视机前看电视,男主人则坐在门口的柜台里,透过门帘看着内屋的电视。
马尾辫女孩仍旧不见。这次我没有焦虑,我感到会见到她。
那晚我把烧酒从店里拿到外头,还有鲤鱼图案的玻璃酒杯,一小碟腌毛豆,我在门口的台阶上找了一处地方,把烧酒还有小碟子整整齐齐地摆在一边。我坐了下来,木地板被我压得咯吱咯吱响。
一轮圆月明亮得出奇,低低地悬挂在天空,月亮上蜿蜒徘徊的纹路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父亲好像知道我在看写月亮的章节,他说:“月亮离地球越近,对海水的吸引力就越大,海浪就越凶猛。我从小生长在内陆,没有见过大海。”
我应了一声,朝下面看,下面的内容应该越来越接近事情的真相了吧?
……后来月亮被云层盖住,天空一下变得黯淡。我等啊等,月亮始终没有出来,腌毛豆也吃完了,烧酒也喝完了,我没了兴趣,便起身打算回去。
我掸了掸屁股上的灰,拿起碟子和空烧酒瓶,结账的时候,跟男主人、女主人道了别,经过厨房的时候,我看到女孩了,她背对着我,我看了片刻,终于看清她在擦洗一只只玻璃酒杯,洗好的酒杯整齐地排在边上,沾着水珠,上面的鲤鱼似乎都游动了起来。我想跟她说些什么,我更想对她吐露心声。我来的时候,和赵乐提过这件事,赵乐说,你不说,我也知道。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忐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那十几秒的时光,感觉充满了我当时的整个人生,我盯着女孩,仿佛我的人生在这里开始,也在这里结束。
后来还是没有勇气开口,以为自己年少,什么都不怕,后来才明白,其实不是不怕,而是你根本连面对的机会都没有。
我就这么独自在出餐口的布帘前站了五六分钟,女孩没来由地突然回头,即使看不到她的脸,我还是能想象到她诧异的表情,我这么站着,谁都能明白我的心情。我十分紧张,慌慌张张地推开门帘快步走了出去。
外面干燥而又冰冷的空气让我冷静了一些,抬头望着天空,云层已经被吹散到天空的另一侧,月亮又重新出来了。
记得最清楚的,就是女孩制服前的那轮明月,月亮下面是大海,海浪波涛汹涌,仿佛要把月亮吞噬一般。
我站在望月亭的门口,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我大步走进店里,掀起出餐口的布帘,仿佛用尽了我二十多年积攒的所有勇气,大声叫到:“请你转过身给我看看你制服上的大海。”
布帘打开处,没有一人。
店主说:“她走啦,辞职了。她要去北海道玩玩,然后就回国啦。”
这时,我做了一个决定,要去看海。
同班的滨野跟我说过,鸟取县有日本唯一的沙漠,在那里看海,一辈子都难以忘记。于是我借着月光走向学校正门口附近的车站,之前在望月亭的遭遇在我心中留下无以名状的牵挂,一心想要看到大海,别的什么都不考虑,好像看到了海就会消除对那女孩的牵挂。
后来走着走着,听到背后传来一个声音,听不清是什么,过了几秒钟,又传来一声似乎是“再见。”我直觉到这声音与我有关。这声音夹杂着夜晚中无名花朵的芳香,温柔可人。是从望月亭后门口的小草径上传出的吧?我马上回身去寻找。小路上没有人。或许是从小店的前面传来的吧?于是我回过头往小店的门口找去,但是又是什么都没看到……是我心里太想要见那女孩了,所以产生幻觉了。
我站在夜色中,难过得想流泪。
我运气很好,在学校附近的客运站,找到了去鸟取县的大巴。当时是晚上十点多,听司机说,第二天一早便能到达,让我安心在车上休息。车上没有什么人,我在后排靠窗的座位上坐了下来。头倚在车窗玻璃上。晚上的经历,让我内心疲倦,但是又激动。我睡不着,用手轻轻敲打玻璃,有节奏地敲,我发现我敲打出林中女人唱的那首曲子了。这是什么曲子?会有什么样的歌词啊?与爱情有关吗?
一个人趁着夜晚独自跑去海边,这是我这辈子都没想象过的事情。
大巴匀速开着,起初看到景色的都是一栋一栋的居民楼,大部分家中的灯都已经熄了,偶有一些零零星星的灯光还亮着,我眯着眼睛,这些灯光在我的眼中被无限放大,就感觉有无数个月亮一样,车上的呼吸声也都此起彼伏。后来路上渐渐颠簸起来,我的头靠在车窗上,被震得有些疼痛,这种疼痛有效地缓解对那女孩的牵挂。我睁开眼,似乎已经出了城镇,窗外已经看不到任何灯光,只有公路上亮着有些晃眼的路灯,以及天空上挂着的月亮。
没过一会儿,我又想起了望月亭,想起了玻璃酒杯上的红鲤鱼,想起了那个女孩,穿着月亮海浪花纹的制服。想着想着,渐渐进入了梦境,梦见月光透过云层照在女孩身上。女孩穿着白色的衬衫,卡其色的丝绸裤子,风灌进她的衣服中,微微鼓起,月光也透过她的白衬衫,她里面没有穿内衣,她的乳房若隐若现。她的头发在月光中飘散开来,她在对我说话,我远远站在松树密密的阴影下,月光照不到我这里,我也听不到她在说什么。于是我就想走近一些,听她在说什么。我离她越来越近,我目光死死盯着她的嘴唇,她的嘴巴真丰满。空气安静得仿佛都凝固了,似乎能听到一点声音了,我努力靠近她,感觉就要亲上了她的嘴唇。突然她化成了一道光晕,只剩下一个声音回荡在空气中:
“来世再见!”
我猛然惊醒,才发现做了一场梦。窗外天空已经泛白,我听到公路两旁海浪拍打礁岩的声音。
我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走到车前的司机师傅身旁,想问问他下车后该怎么去那个有着沙丘的海滩。
开车的司机,是个有着京都口音的中年男人,即使开了一晚上的车,还是能看出他一脸的谨慎。他从后视镜瞄了一下我,问我是不是来看日出的游客。我没说话,中年男人示意我坐在他身后的座位上。
“我每年都能碰到像你这样通宵从外地赶来鸟取看海的年轻人。像你这样什么行李都不带的人倒是头一次见到。”大叔看了一眼我座位上的行李架说道。
“一个人来看日出的都是失恋了。”大叔略微带着笑意从后视镜看着我。
“我是失恋了。”我说。
大叔又从后视镜看了我一眼,不再说话。
我看了一下手表,已经凌晨四点半了。
客车在一个路口停了下来,大叔指了指一条小路对我说道,“喏,沿着这条路走,尽头有一个沙丘,你爬上去,就能看到海了。啊,失恋的人,你千万不要投海自尽。”
我有点勉强地笑着回答到:“向你保证,我不会自杀。那个让我失恋的女孩,我们以后还会再见的。”
“那好吧,再见!”大叔说完对我笑了一笑。
我站在公路旁,目送小客车离我远去。天冷,我打了一个寒战,抬头看看天上偏西的月亮,光线已经变得有些模糊,日光也从东边漏了出来,我知道时间不多了,于是加快了脚步。这时候海岸线逐渐清晰,我沿着大叔指的小路往前走去,走了五分钟,已经能清楚地听到海浪翻滚的声音,我内心按捺不住地喜悦了起来,在沙地上跑了起来,跑得越来越快。
空气中飘着白色的雾气,缓缓流动,就像白色的海浪飘荡在陆地上。透过这层薄薄的雾气,我看到大海就在面前,自由的充满爱的大海,我就像在追着女孩一般,一个箭步跃到沙地上,沙地潮湿,我每抬起一脚,都担心另一只脚无法从沙子里挣脱出来。
沙地的不远处是一座高大的沙丘,我手脚并用,爬了上去。
爬上山丘,海风夹杂着沙子迎面扑来。我抬起头,和视线平行的是硕大的月亮。
那天凌晨的海浪特别大,月亮贴着海平面,海水是深蓝色的,仿佛是连着天一般。我笔直地站在沙丘上,海浪卷着白沫一层一层地涌向沙石,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眼前的景象让我想起了望月亭的女孩,我内心激动,控制不住地大叫了起来,但是声音瞬间被海浪声淹没了。
就像受到了某种不可抗拒的吸引,我连跑带爬地从沙丘上摔了下来,然后继续往海边走去。
我想走近一点,再近一点,仿佛只差那么一点,我就能触碰到这天上的月亮了,海浪漫过沙石,淹没了我的鞋底,又瞬间消失在沙石中。远处的海浪波涛汹涌,涌到我脚下的时候,已经只剩下一点白色的泡沫,我继续往前行走,海水冰凉,直到没过了我的膝盖,我才突然反应过来,停下脚步,心里觉得命运捉弄我,号啕大哭了起来。
天彻底地亮了起来,月亮逐渐被更加亮的光线给包裹住,一点一点地消失在天空中,阳光取而代之,穿过云层,我站在海里,凌晨的阳光打在我的身上,我的身体突然感到了寒冷。我慌忙从海水中退了回来,我终究是看到了大海上的月亮,它与那女孩胸前的图案一个模样,不管海水怎样汹涌澎湃,它始终安静。就像我和她,我内心激荡,她却是那样安静。我扭头走向来时的那条小路,身体虚脱,倦意也随之袭来。
第二天一早,我带着收拾好的行李,踏上了回国的旅途。你爷爷奶奶看着我带回来的研究生证书,笑得合不拢嘴巴,好像这辈子都没这么开心过。
我内心总是少了点什么,到现在,我都不知道望月亭的女孩长什么样。
我回国后在家呆了近半年,我心情低落,不愿意上班,也从不出去玩,你爷爷着急,托关系让我进了外贸公司。没多久,外贸公司的一位财务主管就把你母亲介绍给了我,你母亲在刺绣厂工作,我们交往半年后便去领了结婚证。
你母亲的出现,让我内心又重新安静了下来。
我跟你母亲结婚没多久,便开始感到不安。你母亲性格安静,慎言慎行,敬老爱小,还做得一手好菜,几乎是好妻子的典范。在她没有任何过错的情况下,我莫名地强烈地惦记起望月亭里的马尾辫女孩,而且,每次想念她,我都觉得她会改变我现在的人生。但是,我现在的人生,又有什么不好呢?我感觉对不起你母亲。
我有时候甚至怀疑,那个喜欢望月亭女孩的我,和那个喜欢你母亲的我,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我。
后来你母亲也察觉到了我的情绪,她什么也没有说。
赵乐回国以后跟我也联系过,我们见面的时候,他偷偷对我说,听一位当年的同学说,那个望月亭的女孩也住在桐城,她可能是最近才回国的。我开心坏了,怪不得我近来总是对妻子三心二意,原来我惦记的她,就在我的身边。
啊!那一刻我觉得上帝是眷顾我的。
我喜悦了很久,到你母亲怀孕的时候,我愈加觉得对不起你母亲,我便向你母亲坦白了一切。
你母亲看着我的脸,满脸惊惶,她想说些什么,但最终没有说出来。最后她说:“她只是你幻想出来的一个人,如果她真的与你生活在一起,你还能像当初一样爱她吗?”
我坚定地说:“会,我会一辈子爱她。”
你母亲说:“我以为你是不太爱我的,看来我是猜对了。你把那个女孩忘了吧,珍惜眼前人,我们好好过日子。”
我答应你母亲好好地过日子。
答应是一回事,忘掉忘不掉又是另一回事。有一回我喝醉酒,你母亲扶着我,突然对我说:“你别忘不掉她啦,那个女孩现在过得很好,结了婚也生了孩子了。”
我一下子从酒醉中惊醒,连忙问:“你怎么会知道?”
你母亲说:“你不要问了,这件事,有关我的家庭幸福,我会去打听的。”
我隐隐地不快,你母亲的优点我已经不在乎,她的缺点越来越多。首先她经常性地不耐烦,有时候,与我一天都不说一句话,看我的眼神也不再专注。偶尔与我讨论什么问题,语调总是粗野。我批评她两句,她会说:“你没资格批评我,你并不爱我。你是个不成熟的人,你没有能力爱任何人,就是那个在日本打工的女孩,你也不是真的爱她。你爱的是你自己。”
我抽了她一耳光。她一言不发跑了出去。我也不高兴去找她,一会儿她自己回来了,没事人一般,到厨房里,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忽然有一天,你母亲回家,跟我说:“你想知道那个女人的消息吗?”
我不语。但我的神情透露了我的内心。
母亲说:“她死了!”
我跳起来。这个打击不算小。
你母亲很高兴。过两天她又回来对我说:“这个女的,听说是过人行道的时候被一辆无证摩托车撞死了。”
我又是一阵心慌。
这还没有完,过了几天,你母亲又对我:“上回我说错了,其实是她被一个疯子捅死在路上的。”
我突然怀疑起来,说:“你是在胡说八道吧?”
你母亲说:“那你自己去找啊,看看我说的是不是真的。”
我也真的到处去找了。你母亲知道我一无所获,她对我愈加冷漠,我也愈加的无所谓。
父亲在床上挣扎着想坐起来,我扔下笔记本去帮他。
“你母亲,她一直都在骗我!”父亲语调突然升高,带着恨意说道。
然后父亲就不再说话,整个房间的气息再次暗沉。他侧过头死死盯着窗外,表情复杂。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回头看了一下墙上的钟,已经下午四点半。窗外下起了大雨,我站起身,确认把窗户都关好了,然后拉上窗帘。我伸了伸懒腰,见父亲闭上了眼睛,我便没有道别,走出病房,拿起门口母亲事先准备好的雨伞,准备回家。
我走出门的时候,我听到父亲嘴里蹦出一句话:“我要叫人把笔记本烧了,今晚,我要去望月亭了。”
我回到家,家中静悄悄的,空无一人。我去厨房,见母亲坐在黑暗里,倒把我吓了一跳。刚才看了父亲的笔记本,知道了父亲的秘密,面对母亲,我有些讪讪的。倒是不爱说话的母亲,主动来与我说话了。
“阿姨,我让她走了。”她说,“……你爸爸不会再要人侍候了。”
我愤愤地说:“你对他冷淡,连吵架都不肯,他还不如早点上天堂。”
一刹那,母亲潸然泪下。
今天是什么日子啊!先是父亲的秘密,再是母亲的秘密。他们为何不能捅破这层名为“命运”的纸,面对面地互诉衷肠,反而要对我这个局外人说呢?
母亲的语调缓慢低沉,我的情绪仿佛也随着母亲的声音一点一点地沉入她的回忆:
小时候,我不是住在桐城,我住在桐城边上的一个小县城里。我家隔壁住了一对哑巴夫妻。男的白天出去卖甘蔗汁,女的留在家中,没有子女。那天,我放学放得早,家中没人开门,就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等父母亲回家。对面的哑巴女人一直在窗帘后面观察我,我看见了她的半边脸,她的半边脸并不令人害怕,我们巷子里传说,她通灵,会招神仙鬼怪。
她在窗帘后面向我招了一下手,就一下,我就被她吸引过去了。
她的屋子在一楼,客厅向北,那会儿是下午三点半,客厅中一点阳光都没有,客厅里的西南角摆放了一个两米长的鱼缸,养了两条神仙鱼,气泡从鱼缸底浮出水面,一路迅速变大,然后在水面上破裂。家里没有开灯,整个墙面上都是鱼缸里灯光反射的波纹,让人感觉就像在水里一样。
她一把拉住我的手,我不知道她要干什么,用力缩回手。
她从鱼缸下的柜子中取出一面袖珍小黑板,她在上面写道:你把手给我,我给你看看手相。
她的手指冰凉,就跟没有体温一样。
我想起邻里街坊都说这个叫何月的哑巴女人看相特别准,于是我把手递给了她,我想看看,她的算命到底有多准。
哑巴女人用手指按住我的右手掌,从小指下面的侧掌,向食指方向走,滑人食指与中指之间,一直滑进食指下面,又从食指朝下划,划到鱼际线。她用了手劲,划得我有点疼。她神秘地在我手掌上划来划去,念念有词,然后她在黑板上划来划去,并写了一个字,我屏住了呼吸。上面写着:
望。
我不喜欢这个字,我对她如实说,我觉得这个字不吉利,得不到想要的,才会“望”。
哑巴女人又画了一张人民币。我看懂了,我从书包拿出五块钱。她把钱放进里屋,出来继续写道:
你命大好!
我的心跳了起来。
哑巴女人飞快地在黑板上写到:
一见钟情,花好月圆,生有贵子……
她还没来得及写第四个内容,我就听见我家大门打开的声音。我匆匆忙忙把这三个内容抄在纸上,准备朝家里跑。
哑巴见我准备离开,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有点着急,她抢了我抄的纸,叠起来,塞进一个小小的鲤鱼形状香包里,然后把香包背后的小细绳打了一个死结。
这也算是今天的奇遇了。
我回家对母亲细说了我的遭遇,母亲听后大喜,惊呼:“那个哑巴女人算命非常准啊。我就说过,我闺女命好!”她急忙给我外婆打了电话。我清楚地听到电话那头。外婆激动的声音。没过几天,整条巷子的人,都听说了哑巴女人给我算命的事情了。我走在巷子里,有人特意把头从窗户里探出来,笑着对我说:“哑巴女人真的给你算得那么好?”
当然,我对自己的好命深信不疑。还有一个原因,我那时正是女孩发育时,我对未来充满希望,哑巴女正好坐实我对命运的蒙眬想法。
我初三的时候你外公调职到了桐城,我和母亲跟着他一起到了这个陌生的城市,住的是你外公单位分配的房子。刚来到这个城市正是雨季。雨不停地下了半个月。下雨的时候,万物都是静悄悄的,连对面楼里头人打喷嚏,我都能清清楚楚地听到。有时候傍晚雨停,新鲜月亮出来,空气潮湿,天地之间弥漫着白色的雾气,我的房间正好能看到月亮,我躺在床上望着月亮,手里捏着鲤鱼香包。
但是我现在不喜欢月亮。
因为它不能自己发光。
后来高中毕业,跟着你舅舅去日本打了两年的工,攒了些钱。遇到你父亲的时候已经是二十一岁。那时我在一家刺绣厂工作了。你爷爷奶奶在当地也是富实人家,你父亲在日本读过研究生,碰巧我也在日本打过工,这也算是我们有缘吧,一位外贸公司的亲戚把我介绍给了你父亲。
你父亲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我见过你吗?说完他又觉得不合适,又说,你长得像我见过的一个人。
我见你父亲第一眼,也觉得我曾经好像见过他。
于是又看了你父亲几眼,他浑身散发着一种儒雅的天真的气质,我想到哑巴女人的三个预言。
我没想到的是,你父亲并没有对我一见钟情。
但我对他一见钟情。
第二次见面是我找他的。
第三次见面还是我找他的。
第四次总算是他找我了。
然后我们就结婚了。
我内心十分愉快,但我没想到的是,新婚之夜,你爸爸趁着送两位外地参加婚礼的同学,一走半天,到凌晨才回来。我当时不知道他去干吗了,若干年后才知道,新婚之夜那天,他一个人倚在梧桐树上看月亮了。他也为此事向我道歉。我想起哑巴女人的第二个预言,花好月圆,是吗?不是。
结婚半年,我怀孕了。你父亲知道了很是高兴,那天是八月十五,月光皎洁,你父亲带着我,约了两位同事和他们的家属在外聚餐。他喝醉了,走出饭店,指着天上的月亮,五音不全地唱起日文歌。那歌词听着悲伤,和我唱过的一首日文歌很像,大部分的曲调是像的,曲子到了后面就不像了。整个歌词,只有头两句,我是熟悉的,后面完全不熟。
我隐约感觉,你父亲心里藏着什么人,或者什么事。我不会问他。
我顺利地生下了儿子,儿子大头大脑,一脸福相。哑巴女人第三个预言是应验的,我也安心了不少。
我把藏了好久的鲤鱼香包拿了出来,这个香包对我没有用了,它早已没了香味,我用剪刀沿着鲤鱼的死结剪开,露出了纸的一角,我打开来,时间飞逝,纸微微泛黄。
看到第一个和第二个预言,我心里升起一股子恨意。我拿起打火机,把纸点着了,火光把屋子照得通红,借着火光,我看纸后面有笔迹,我急忙把纸转了过去,我看到上面多了一个圆。
我没有画过这个圆。
那就是哑巴女人画的。
火把这个圆圈吞没了,我的手被火一烫,疼得把纸扔在了地上,赶忙把手指含在嘴里,再低头看纸片的时候,此时纸片已经被烧得只剩下一小片,这个小片的轮廊像一个女人的头像,仔细看,它很像哑巴女人,我想起哑巴女人没有在小黑板上写的第四个预言。
第二天,我就去找了哑巴女人,她居然还活着,还住在原来的地方。我给了她不少钱,对她说,我想要她当年的第四个预言。
哑巴女人的家没什么变化,热带鱼缸里面一条鱼都不剩了,只有一缸清水,清水里放了几根水草。她看了我一眼,拿出小黑板,在上面了一个字:
月。
我心里一惊。上一回她给我写的是“望”,这一次写了“月”。冥冥之中,命运的轨迹出现了。
我还是对她说,我上回不喜“望”这个字,这回,也不喜“月”这个字。
哑巴女人看着我,坚定地在黑板上写下四个字:
镜花水月。
父亲第二天就去世了。护士说他是凌晨四点十五分走的,母亲坐在父亲睡过的病床上,叹了一口气说:“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过不去的。”
父亲葬礼在他逝世后的第二天中午就办了,火葬场距离月湖镇十多公里。那天过得十分漫长,葬礼结束的时候,母亲打开骨灰盒,捏了一把父亲的骨灰。她坐上车,手就一直握着。我开车,一路上我们都没有再说过话。刚离开火葬场那会儿,外头风很大,树叶被卷得漫天飞舞,开到月湖镇附近的时候,风突然停了,车沿着月湖旁的小路,母亲叫我停下,然后,她坐在湖边。她不吃不喝地坐在湖边木椅上,一直坐到傍晚月亮出来。
月亮出来了,照在湖面上,母亲把手里攥了许久的骨灰,往湖面上扔了出去。湖水中洒满月光,星星点点的灰,突然被风朝上吹了起来,它是朝月亮去了吧?父亲总算能触碰到这月亮了,他会感到安慰的。
母亲站了起来,望着月亮说道:
“来世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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