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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人译

时间:2023/11/9 作者: 中篇小说选刊 热度: 16789
徐向林

鬼子的电台不见了,这可是件不得了的大事。

  那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我爷爷刘先旺就从床板上一跃而起,拎了个水桶去喂圈养在门前水汪里的老鸦,这是我爷爷每天早上起来的习惯性动作。老鸦的学名叫鸬鹚,你也可以叫它们鱼鹰。它们的作用我不用多说了,大家应该都懂的。我爷爷这辈子从来没叫过它们的学名,就管它叫老鸦,苏北里下河地区的人们都这么叫,我爷爷当然也就这么叫。

  老鸦们很贪食,一只老鸦一天要吃掉一斤多的小杂鱼,我爷爷养了十二只老鸦,那也就意味着每天要有十多斤小杂鱼落进它们的肚中。我爷爷舍得花这个血本,他也必须花这个血本,因为只有在清晨起来的时候让老鸦们饱餐一顿,然后再一直饿到傍晚,直饿得它们眼睛发绿,一个个挥舞着翅膀将钩曲的利喙在泥地上打磨,这才让我爷爷满意,我爷爷说放老鸦的诀窍就在于临阵前的磨枪,这个火候一定要把捏准。老鸦们饿久了就力气不足,影响下水拿鱼的士气;饿得不够,老鸦们就会给你集体磨洋工。

  大刘庄的炊烟袅袅升起暮色四合时,我爷爷就会吆喝着他的老鸦部队,雄赳赳气昂昂地向北穿过田家豆腐坊,穿过柏家大麦酿酒坊,再穿过一片芦苇地,然后从南岸的水码头进入大纵湖,一哄而上地登上我爷爷的小划子船。老鸦部队行进到田家豆腐坊时,往往还会有一个小小的列队阅兵式,我爷爷走到田家豆腐坊的土墙院门前,就会声音响亮地吆喝着老鸦们排成两列纵队,依次进入田家豆腐坊的院子,接受田荷花的检阅。在接受检阅时,我爷爷是相当严苛的,要是哪只老鸦走歪了队形,我爷爷就会用手中的竹竿狠狠地照它的屁股打下去,这还不罢休,我爷爷还会记仇,那只触了霉头的老鸦第二天肯定吃不上一天中唯一的早餐,哪怕它拿的鱼再多也不行,这没办法,我爷爷就是这么个小心眼儿记仇的人。

  田荷花那个时候还没成为我奶奶,我爷爷领着老鸦进门时,田荷花的父亲田大茂就会皱起眉头,他怕老鸦们拉出粪便弄脏了院子。田大茂的女儿田荷花跟她的父亲完全相反,她听到外面的动静后,就会停下手中的一切活计,从窗户里往外伸出脑袋,含着笑朝我爷爷打声招呼。田荷花的笑容就像给我爷爷所带领的这支老鸦部队授予了英雄勋章,我爷爷的精神猛长,呼哨一声,招呼着老鸦部队出征。

  我爷爷的小划子船上分列着两排结实的树杈横挡,那是老鸦们的固定座椅,谁也不能坐乱了次序,谁坐乱了,一定会被座椅主人教训一通。等老鸦们一个个虎视眈眈地在座椅上安定下来后,我爷爷就把小划子船往湖中心的深水区划,因为深水区有大鱼。到了围猎点,饿疯了的老鸦们一个比一个凶残地蹿进水里拿鱼,一只老鸦能拿十多斤鱼哩。从投入与产出比来说,这显然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老鸦拿上的鱼,我爷爷就把一斤奔上的鲤鱼、草鱼、鲢鱼拣出来,挑出两条最大的送到田家豆腐坊换点豆腐,再拣出两条到柏家麦酒坊换点酒,剩下来的我爷爷就在村口的小市场摆个小摊售卖,有时也跑到大刘庄四十里外的县城去卖。当然,这是小鬼子们进入大刘庄前的事了。小鬼子进了大刘庄后,我爷爷按部就班的工作和生活节奏就全被打乱了。

我爷爷一辈子忘不了的事情就是鬼子兵铲“大头菜”。

  那天清晨,我爷爷拎着的水桶里装的是活蹦乱跳的小杂鱼,这些小杂鱼丝毫感觉不到它们就快成为老鸦们的美餐,它们的好日子就快到头了。这就像大刘庄的人们一样,没人知道这天的深更半夜,有人悄无声息地杀了岗楼前的两个哨兵,摸进了日军第六十六师团小野联队的电台室,又杀了两个毫无防备的电台监听员,将发报机、收报机以及干电池一股脑儿地打包带走。

  谁胆大包天,敢摸进鬼子窝偷走电台?

  这一定是新四军干的。小野联队的情侦大队长苍田中佐在察看了现场后向小野联队长断言,电台一定还在大刘庄,凭着大刘庄密布的岗哨,电台虽然偷出来了,但那么大那么显眼的家伙一时半会儿肯定出不去,所以苍田中佐断定电台还留在大刘庄,而且他还自信地推断,被他们树为“模范庄”的大刘庄里就隐藏了新四军的眼线。

  小野大佐当然暴跳如雷:“大刘庄的百姓良心大大的坏,通通地死啦死啦的!”小野的暴怒,自然会在大刘庄刮起一阵腥风血雨。但大刘庄的人们跟我爷爷一样,他们都不知道大难即将临头了。我爷爷还没有喂好他的那群老鸦,就被挨家挨户捉人的两个蛮横的小鬼子给一路推搡到了大刘庄西边的晒麦场。

  晒麦场上已经站满了大刘庄的男女老少,还有的人在我爷爷到了后,也被陆陆续续地押了过来。晒麦场的四周站满了荷枪实弹的小鬼子,“和平军”的孙营长也把他的大队人马拉了过来。我爷爷一直鄙视“和平军”,他们就是一支汉奸军,他们还有一个统一的称谓——“汪伪军”,我爷爷也叫他们“二鬼子”,我爷爷说他们真够窝囊的,平时给鬼子兵端屎倒尿的,还常挨鬼子兵的任意打骂。但他们对付起老百姓,有时比鬼子兵更坏,我爷爷说好多缺德的主意就是这帮窝囊废给出的。我记得我爷爷只要在我面前提起他所说的“二鬼子”,不管他讲得走不走题,总会停下来骂一阵“二鬼子”。我奶奶田荷花并不完全同意我爷爷的说法,她跟我说别听你爷爷的,“二鬼子”里也有好人哩。

  好吧,话题我就不跟着我爷爷瞎扯了,继续说晒麦场上的事。我爷爷说晒麦场用土垒起来的两处制高点上,还架设了两挺歪把子机关枪,几个小鬼子一边把着机关枪,一边虎视眈眈地看着晒麦场上的人群,那种杀气,让已经进入暖春的人们不寒而栗。

  大刘庄的人被强行分成了几排站立,我爷爷被推到了第一排人群中。他看到田荷花欠着头站在第二排,田荷花那天的脸蛋特别白,自从鬼子进驻了大纵湖后,为了安全起见,我爷爷就建议田荷花每天用锅灰涂脸,因此,有一段时间,田荷花散披着头发,满脸的锅灰,连她洁白的牙齿也涂上了黑黑的锅灰,害得田荷花都不好意思跟人说话。很显然,田荷花也是被突然抓过来的,她还没来得及用锅灰涂脸。我爷爷就转身往田荷花身边站,低声给田荷花壮胆:“别怕,有我呢!”

  “你的,什么的干活?”一个鬼子过来揪我爷爷。

  我爷爷不怕,我估计他其实心里是很害怕的,但他在我未来的奶奶田荷花面前要拿表现呢,他就昂着头说:“我是良民,大大的良民。苍田中佐就喜欢吃我的水老鸦给他拿的鱼呢。”

  我爷爷的话引起了人群的一阵小小骚动。谁都知道,苍田中佐就喜欢吃我爷爷用老鸦从大纵湖拿上来的花鲢。而且我爷爷还善做大纵湖八鲜,苍田中佐就好这一口。于是我爷爷就成了苍田中佐的朋友,我爷爷是不敢把这个“朋友”挂在嘴上说的。苍田中佐可不管,他看到我爷爷总会朋友长朋友短地聊上几句。引得整个大刘庄的人都以为我爷爷是个不折不扣的汉奸。那个“和平军”的孙营长见我爷爷与苍田走得近,他还讨好过我爷爷,让我爷爷替他在苍田面前说说好话,他早就想做保安团的团长了,我爷爷嘴上答应,却从来没替孙营长说过好话。孙营长许诺封他个连长干干,他才不稀罕呢。

  那个鬼子兵把我爷爷从田荷花身边蛮横地拖了出来,他还上下打量了田荷花几眼,看得我爷爷心里直发毛。幸亏我爷爷的“朋友”苍田中佐走过来给解了围。他大声地训斥那名鬼子兵:“刘君,我的朋友,你绝不能这样对待我的朋友。”那个鬼子兵在长官训话时,“嘿依,嘿依”了几句就放了我爷爷。

  苍田中佐往人群中扫视了几眼,就点了几个他认识的庄民出来,其中包括我爷爷。苍田中佐交代我爷爷牵头,在麦垄边上挖三个坑。苍田中佐抹去了脸上的杀气,换上一脸的奸笑道:“刘君,今天要铲三个大头菜。”

  我爷爷心里一紧,打了个冷战。“铲大头菜”是个极其残酷的杀人术语。我爷爷见过苍田中佐“铲大头菜”,他们将一个俘获的新四军战士推进挖好的坑中,只留脑袋露出地面,然后填土埋实,经过泥土一挤压,血就涌上了那个新四军战士的脑袋,整个脸都是红通通的,一个鬼子兵用腰刀猛地一砍那个战士的脑袋,脑袋滚到一边,鲜血就从腔子里喷出去十多米高。

  那次“铲大头菜”,把我爷爷的腿都吓软了,胃疯狂地抽搐,胃液都吐出来了。后来我爷爷定下规矩,在咱们家谁也不许再提大头菜。我父亲告诉我他小时候喝粥时,有个邻居见我父亲端着粥碗蹲在门口喝,碗里没有咸菜。就从家里抓了一把他自家腌的大头菜往我父亲碗里一丢,我父亲很开心。邻居问,这大头菜香不香?我父亲吧唧吧唧嘴说:“这大头菜真香。”

  这话被我爷爷听到了。他走过来一把就打掉了我父亲手中的粥碗,还狠狠地扇了我父亲一记耳光。事发突然,我父亲先是愣在那儿不知道怎么回事,直到脸颊上的疼痛往我父亲的心里钻了后,我父亲这才想到了哭,而且是很耗肺活量的大哭。我父亲的哭声果然引来了我奶奶,她弄清原委后,第一次没护着我父亲,她冲我父亲严厉地说:“不准再吃,不准再提。”

  我父亲哭着哭着,见没人管他,他觉得再哭下去没意思,于是收住了悲声,自个儿玩去了。

陈平安是我的小学同学。我们俩经常一起滚着铁环去上学,放学后一起玩“打盒盖”“滚玉球”的游戏,用当下的网络热词说我们是一对好基友。但自从听了我爷爷讲述的陈大富做汉奸的往事后,我和陈平安之间就有了隔阂,准确地说是我不想再理陈平安了。因为陈大富就是陈平安的伯爷爷,陈平安的爷爷陈二富与陈大富是嫡亲弟兄。我还给陈平安起了个“小汉奸”的绰号。

  自从“小汉奸”的绰号在学校喊响后,陈平安很委屈。他说不过我,就搬出了他的爷爷陈二富来跟我理论。陈二富跟我爷爷的年龄差不多大,腰杆没我爷爷硬朗,有点驼背。但他比我爷爷健谈,话匣子一打开就会失控。那天,陈平安把我拖到他爷爷陈二富的面前,陈二富弄清原委后就跟我讲,都什么年代了,你爷爷还搬出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我代我爷爷刘先旺辩解,这是历史,谁也不会忘记的历史。

  陈二富说,好,那我就跟你讲讲历史,历史来不得半点虚假。陈二富把我拉坐到他家院子里银杏树下的一张小板凳上,他在另一张板凳上坐了下来,陈平安就盘腿坐在地上,他也支棱着耳朵听。

  陈大富对创建新四军大纵湖天瓢岛根据地是有功的,那部救命的电台,就是陈大富配合了老克搞给新四军的。陈二富一上来就把陈大富从大汉奸的角色颠覆为抗日英雄的角色,我是不同意的。我爷爷跟我说过N次,他说陈大富生前做了“和平军”的小干部,死的时候是被国民政府以汉奸罪枪毙了的,汉奸的身份不容置疑。陈大富是汉奸的定论在我头脑中早就根深蒂固。我想反驳陈二富,但陈二富根本不管我的情绪,他倚老卖老地抢占了话语的制高权。他在论证陈大富是抗日英雄时,还用起了图形论证法——他随手捡了根芦柴棍,就在银杏树下的泥地上画了起来,他先画一个很大的不规则的椭圆,在椭圆内画了许多水纹状的曲线,他告诉我这是大纵湖。大纵湖我再熟悉不过了,我们大刘庄就坐落在大纵湖的南岸边上呢。

  大纵湖当然是一个很大的湖。有多大呢?反正如果我绕湖岸步行的话,我估摸着我得走上三四天才能绕上一圈。后来上到中学,我接触了乡土教材,对大纵湖就有了更为具体的地理概念。大纵湖是苏北里下河平原上最大最深的过水湖泊,湖域呈不规则椭圆形,东西长九公里,南北宽六公里,方圆近四十平方公里。地势呈现出四边高、中间低的“锅底”形状,而且由西北向东南微倾,用陈平安爷爷陈二富的话说就是“像一只没摆平的脸盆”。大纵湖的湖水是由南部和西部的鲤鱼河、中引河、大溪河等数十条河流注入的,我们家乡的人说是九十九条河流。事实上九十九是个虚数,那些大河小河、沟渠港汊谁也数不清。这些河流从郭正湖、得胜湖、蜈蚣湖引出湖水注入大纵湖,再经过大纵湖东北部的蟒蛇河向东输流,奔走一百多里水路直奔黄海。

  陈二富画好了大纵湖,接着又在湖中心位置画一个水瓢。他告诉我,这就是大纵湖中心地带最大的湖岛——天瓢岛。我跟我爷爷上过天瓢岛,岛上面积有百十亩田大,从高空俯瞰下来,像一只浮在水面的水瓢,这也是天瓢岛名称的来历。大纵湖的湖岸与湖中心的天瓢岛构成了一个不规整的“回”字形,天瓢岛与四周的湖岸差不多平均相距两三千余米,这是一段不算短也不算长的距离。

  当年新四军第九旅第一团独立营的两百多号人就困守在这个岛上。我记得很清楚,陈二富当年就是用了“困守”这两个字。然后,陈二富又在湖岸的四周画了许多小炮楼,他告诉我这是鬼子的炮楼,他小的时候数过炮楼数,一共沿湖岸建起了六十九座小炮楼,其中有一座稍大的炮楼就建在我们大刘庄上,鬼子小野联队情侦大队的队部也驻扎在大刘庄。陈二富画了所有的炮楼后说,新四军困守在天瓢岛上,这就是一个孤岛,鬼子和“和平军”沿湖岸团团围住,形势相当的严峻啊!

  不是“和平军”,是“汪伪军”。我打断了陈二富的讲述,给他纠正了用词不当的地方。陈平安见我对他爷爷不礼貌,他也挺生气地说,刘颂哎,我说刘颂,你能不能听我爷爷把话讲完啦。我不满地看了陈平安一眼,没反驳他。

  陈二富笑了笑,他抽了袋水烟后继续说,鬼子多少人呢?约莫有三千人。“和平军”——噢,汪伪军,有五千多人。合起来就是八千多人,跟新四军的力量对比就是四十比一。而且鬼子有山炮有机关枪有洋油艇……

  鬼子还有汉奸帮忙!我又打断了陈二富的话。我感觉陈二富有点走题了,我和陈平安正较着劲,既然他爷爷陈二富说陈大富不是汉奸,那得拿出点证据,我不喜欢陈二富绕圈子的说话习惯。于是我坚决地打断了陈二富的话,我要把话头引到汉奸这个话题上来。

  我不停地插话,引起了陈平安的强烈不满,他朝我瞪了一眼后又瞪了一眼,没好气地说,刘颂你就喜欢插嘴插舌,上课也是,能不能听我爷爷把话说完呢?我没理会陈平安,准备继续插话,但陈二富再没给我插话的机会,他说好吧,我就来说说陈大富的事。

  陈大富原先是汪伪军电台队的小队长。他所在的汪伪军随着鬼子的小野联队在大纵湖沿岸包围了天瓢岛后,他带领的电台小队就并入了小野联队的情侦大队,归苍田中佐统一指挥。小鬼子和汪伪军的队伍沿着几百里长的湖岸铺开,本来是接了有线电话进行联系的,但活跃在大纵湖一带的游击队经常会趁着夜色截断电话线。不光如此,有一次苍田中佐跟守在湖北岸的川畸联队通电话,不料想电话中传来的是新四军游击队王怀队长的声音,王怀问候了苍田的祖宗十八代后,最后正告苍田:“小鬼子,你们的命跟兔子的尾巴一样,长不了。”苍田大怒,他“八格牙路,八格牙路”地叫骂了好几声,但又抓不到截断电话线的人。最后鬼子兵和汪伪军只得用电台联络,身为电台队小队长的陈大富就受到了鬼子们的器重,在苍田中佐开列的“中国朋友”的名单上,陈大富的名次排在我爷爷前面,他说陈大富是他的耳朵和嘴巴,我爷爷则是他的舌头和肠胃。

  你晓得天瓢岛上的新四军最缺什么?陈二富卖起了关子。这难不倒我,新四军被围在岛上,他们也需要与主力部队联系。我脱口而出:“缺少的当然是电台了。”

  你答对了。陈二富得意地笑笑,他又抽了一袋水烟后继续说,新四军游击队有人来找陈大富帮忙弄电台,陈大富的思想工作就被做通了。于是陈大富就配合游击队制订了“鸬鹚计划”,偷出了鬼子兵的一部电台,后来那部电台被运到了天瓢岛,这部电台等于给新四军装上了耳朵,如果不是这部电台,新四军就是一群聋子。

  我听我爷爷刘先旺说过鬼子电台被偷走的事情,没想到是我和爷爷一直以为的汉奸陈大富做内应给弄出来的。不过,陈二富说的话是真是假,还有待我进一步去求证。

  另外,还有一个待解之谜:电台是怎么从戒备森严的大刘庄偷运到天瓢岛上去的?

老克是我奶奶田荷花一辈子都未曾忘记的一个人。

  老克是我奶奶的远房表哥,早年去了上海谋生。一九四四年春天,也就是鬼子进驻大刘庄的两个月后,老克从上海来到了大刘庄,在我奶奶家——田家豆腐坊待了下来。我奶奶说起老克,好像回忆她最美好的青春岁月,她说老克爱干净,戴着眼镜,说话很有礼貌,样子看上去很斯文。

  我爷爷对老克是没有好感的。他听我奶奶提起老克,就生气地把黄铜水烟壶往桌子上重重一蹾,然后瞪着眼睛责问我奶奶,你又提那个“娘娘腔”干吗?你又提那个“娘娘腔”干吗?

  我爷爷说老克“娘娘腔”是有一定道理的。老克在我奶奶田荷花家帮着磨豆腐,原先田家豆腐坊用的是一头大青骡推磨,那是我奶奶的父亲田大茂花了十块大洋从山东买回来的。小鬼子进庄的前几天,风声已经很紧了,田大茂就把大青骡给放了,他不想让这头在他家艰辛劳作了三年多的大青骡成为日本人的美餐。跟着鬼子兵进庄的“和平军”的孙营长不知从哪儿听说我奶奶家曾有一头大青骡,一口咬定田大茂通共,说是把大青骡送给了新四军游击队做脚力,田大茂又花了十块大洋才堵住了孙营长的嘴。

  没了大青骡,田家豆腐坊又回到了人工推磨的日子。在老克来之前,我爷爷自告奋勇地帮着推了一段时间的磨,老克来了后我爷爷就下岗了,他为此很生气。为了争这个岗位,我爷爷还要与老克掰手腕比力气,虽然老克看上去很清瘦,力气却很大,我爷爷输多赢少,最终失去了推磨的机会。谁都看得出来,我爷爷到田家豆腐坊推磨,是冲着田荷花去的。于是我爷爷看不惯老克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了。我爷爷最看不惯老克的是他的衣着整洁。比如说吧,蹭破的衣服,庄里人都是随便找块“零头布”粗针大线地给缝上,哪怕颜色反差很大,包括我爷爷也是这样。老克则不同,他总要找颜色相近的“零头布”,用细密的针线给阴缝上,远远看上去,补丁并不显眼,有时还像挺新潮的服装。我奶奶就很赞赏老克这一点,她还跟老克学过针线活儿。我爷爷见不得老克像女人般的细心,就给他起了个“娘娘腔”的绰号。

  事隔几十年,我奶奶一提起老克,我爷爷还是会生气。我奶奶才不会顺着我爷爷,她跟我爷爷针锋相对,我就提了,我就提了,你能把我怎样!要不是老克死了,我还不稀罕嫁给你呢。

  我奶奶说了这些话后,我爷爷脸上反而堆起了笑意,他不跟我奶奶争了,一个大活人跟一个死人去争风吃醋,犯得着吗?我爷爷私下里也跟我说过,那个“娘娘腔”老克其实挺勇敢的。当年鬼子的电台被偷走后,苍田中佐踏勘现场后判断,干掉哨兵和值班员至少要有三个人,这也是他让我爷爷在麦垄边挖三个坑准备铲三个“大头菜”的缘故。但在鬼子黑黝黝的枪口和明晃晃的刺刀面前,苍田中佐怎么恐吓威胁,怎么利诱引导,都没能从村民嘴中问出点什么。大刘庄的人确实不知道什么是电台,他们也没有见过军用电台,被威吓被铲“大头菜”也没办法,要是瞎说,可电台在哪儿呢?找不到电台,他们只能死得更惨。

  苍田看上去失去了耐心,他的脸上笼着乌云,他准备下令大肆杀戮了。这时老克整了整衣衫,从人群中站出来了。他说,电台是我偷的,与大刘庄的老百姓无关。

  有人站出来了,苍田当然是喜出望外的。他逼问,不止你一个,还有其他人呢?

  “另两个人是游击队队员,他们回队里去了。”

  “游击队在哪儿?”

  “我不知道,他们没有固定的地点,也许在湖北岸,也许在湖西岸,还有可能在湖东岸。”

  “电台呢?”

  “被他们带走了。”

  “为什么你留了下来?”

  “我只是协助偷电台,游击队给我工钱,完事了该干吗还干吗。”

  老克的回答滴水不漏。可这在狡猾的苍田面前过不了关。苍田阴冷地说:“电台还在大刘庄。”

  这回是老克反问苍田了:“为什么要留在大刘庄?”

  “游击队里的人不会用电台。”

  “留在大刘庄又有什么用?”

  “准备偷运到天瓢岛。”

  “你聪明过头了,电台就是游击队拿走的。”

  “你没有说实话,就别怪我不客气了,约克君。”

  “你叫我什么?”

  “约克。”苍田阴冷的脸上又切换出奸笑,“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进了大刘庄,就进入了我们的视线。你在上海的身份是译电员,约克是你在上海法租界用过的名字,你来大刘庄就是要找机会带着电台潜到对岸去,因为你还有一个特别的身份——新四军第九旅指人译!”

  “你搞错了,我听不懂你说的话。”

  “约克君,皇军的情报系统是大大的强,你就别装了。”

  “假设我是你说的指人译,我一进庄你们也盯上我了,为什么不直接把我抓起来,非要等我自己站出来?”

  “约克君,皇军布了一个很大的局。”苍田走近了老克,得意地笑着说,“电台就是一个饵,新四军独立营有了电台,就会与新四军第九旅建立电台联系,第九旅发出的电报独立营破译不了,我们能破译,因为我们有了你。怎么样,与皇军合作吧。”

  “那你们是白日做梦了。”老克鄙夷地说。

  “好,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苍田招了招手,就有两个鬼子兵走了过来,“推到坑前去。”苍田下了令。于是这两个鬼子就推搡着老克走到了我爷爷带人挖好的一个坑前。

  一九四四年的清明节过后,苏北里下河平原上的麦子渐渐黄了,这是大地上难得一见的成熟的颜色。我爷爷刘先旺说,青黄不接时,苏北里下河水乡的人总把还在抽穗的麦子连根扯上来填肚子。他是在娶了我奶奶田荷花以后,才逐渐见过越过冬季的麦子从浅黄到深黄,再从深黄到金黄的颜色革命。也就是说,自打我爷爷记事时起到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等所有的战争全部结束前,我爷爷刘先旺就几乎没见到过麦子全黄的时候。

  新四军进驻后,当地人还是等不到麦子黄了就抢前收割,他们怕鬼子“扫荡”时抢走。要不然呢,鬼子也会给田垄的四周浇上汽油,然后一把火烧掉。用汽油烧麦田,鬼子才不会心疼呢。他们就是想饿死在这块土地上扎了根的新四军。他们牙齿恨得直痒痒,恨不得连一个草根都不给新四军留着。

  我爷爷带人在麦垄边挖坑时,有个男人一边挖坑一边诅咒,说这个坑就是给苍田挖的报丧坑。我爷爷朝他小声喝道,别说话,苍田听得懂中国话。那个男人就不敢再吭声了。

  那天的天空很蓝,白色的云像被用力撕扯开的棉絮,杂乱无章地散落在天幕上。老克就站在麦子由青涩走向金黄的麦田边上,他被反绑着。他身边的那个坑已经挖好了,按照苍田的布置,坑深一米六左右,如果老克被推进坑中,地面正好齐着他的脖颈,这个位置是铲“大头菜”的最佳角度。

  苍田中佐将指挥刀虚点在地面上,他两手交叉虚撑着指挥刀,一双狡黠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老克。约克,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苍田一字一顿地问。老克低头看了看土坑,然后带着轻蔑的笑容说,苍田,我建议你自己的坑要挖得浅一点,你倭瓜一样的个子被推进这个坑中就是活埋了。

  苍田笑了,我爷爷说他最讨厌也最害怕苍田那一脸的奸笑,他一笑准没有好事。他依然不紧不慢地问老克,你就不怕死?

  怕。老克毫不犹豫地说。

  既然怕,就跟皇军合作。苍田拎着指挥刀往老克的近前走了一步。

  你理解错了,苍田先生。老克这个时候说话还能慢条斯理,这让我爷爷很佩服。我怕的不是死,是死的地方。

  老克的这句话让我爷爷有点摸不着头脑,苍田同样有点摸不着头脑,我爷爷和苍田的目光就如两条不相干的河流在老克的身上汇聚。老克没看苍田也没看我爷爷,他只仰着头看了看天空,再侧过头看了看身边由青渐黄的麦田,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地说,苍田,我说怕是怕我的血把麦子给糟蹋了,要是你成全我的临终心愿,就换个地方行刑吧。

  苍田阴沉着脸盯着老克看了好一会儿。我爷爷也听清了这句话,他也朝麦田望了又望,再转头看着老克,阳光已经打到了老克的脸庞上,我爷爷迎着光,只看到那道光很刺眼,看不清老克的脸。我爷爷心里一紧,他后来告诉我,当老克真的被苍田带走时,他真想走上去告诉老克,老克他不是“娘娘腔”。我爷爷一辈子给别人取了不少绰号,包括我也继承了我爷爷的这个遗传基因,但我爷爷说给老克的绰号起错了,这是我爷爷少有的一次认错。

  苍田带着老克走的时候,他在经过我爷爷跟前时停下了脚步。他滚圆的脸上又堆起笑容,他笑起来时嘴唇上方的那一撮胡子都在抖动。他用腾出的右手拍了拍我爷爷的肩膀说,刘君。苍田总是这样亲昵地称呼着我爷爷。我爷爷浑身不自在,大刘庄的人也因此而把他视作汉奸,我爷爷纵有一千张嘴也说不清楚。我知道我爷爷心里一定很苦楚,但他有什么办法呢!明天你下湖弄几条花鲢上来,鱼头炖豆腐,就用田家的豆腐,再打点柏家的大麦酒。苍田这么吩咐着我爷爷,也不待我爷爷答不答应他,就晃着大大的脑袋往前走了。紧跟着苍田的是被两个鬼子推搡过来的老克。我爷爷看了看擦身而过的老克,老克只扫视了我爷爷一眼,然后装作不认识我爷爷,就朝前走了。

陈二富说得没错,新四军进了大纵湖天瓢岛就是困守。

  大纵湖夹在里下河的中部地区。里下河不是一条河流,是两条平行的南北走向的河流夹住的一片区域,两条河流相距一百多公里。西边的河流叫里运河,是京杭大运河的首期工程,也被叫作“上河”。东边的河流叫串场河,曾经叫过一段时间的“下河”。

  “下河”后来改称串场河,我爷爷刘先旺听起来总觉得不吉利,“串场”听起来跟“穿肠”同音,好像有一肚子愁绪似的。其实我爷爷不是不知道,串场河流域是海盐的重要产地,沿线有十多个较大的盐场,串场河顾名思义就是把这些盐场串联起来的一条人工河。不过我爷爷的预感还是蛮有点道理的,淞沪会战后,小鬼子们就从崇明岛北渡长江进入南通,而后水陆并进侵犯到里下河地区。小鬼子们的洋油艇走的就是串场河的水路。

  小鬼子们刚到苏北里下河地区时没遇过什么抵抗,因为国民党的中央军已经退缩到淮河以北去了。但小鬼子来了后,他们的苦日子才刚刚开始。我爷爷说起新四军打鬼子的事就有点神采飞扬了。他说新四军在盐城重建军部后,大大小小的抗日根据地如同锋利的钢针,分散在广阔无垠的苏北大地上,直扎得鬼子们咬牙切齿地疼痛。新四军根据地对鬼子们来说是扎人的钢针,但对里下河水乡的老百姓来说则是一根根定海神针。

  丁晟带着新四军第九旅直属独立营进了大刘庄后,我爷爷很是兴奋,他的眼神里有了放大的神采,大到什么程度呢?他在大纵湖放老鸦时还会哼唱着俚语渔歌,目光里盛满了大纵湖清凌凌的水光。

  那时你爷爷的眼睛里就是盛满着整个大纵湖。我奶奶总是这么深情这么肯定地回忆。看得出来,我爷爷的目光是打动过我奶奶的,要不然隔了大半个世纪,我奶奶怎么还会清晰地记得呢。

  不过,丁晟带着的独立营只在大刘庄驻扎了半个月,随着鬼子兵从四面八方冲杀过来,丁晟就带着独立营上了天瓢岛。

  独立营为什么要进驻天瓢岛?我在新四军纪念馆查过史料,旅长给丁晟下任务时,是这么交代的:“你们要像刺刀一样嵌进去,牵制住小鬼子的小野联队和川畸联队,好让全旅在外围分纵合击。”

  丁晟所带的独立营并不满员,满打满算也就两百多号人。丁晟带着独立营一开进天瓢岛,鬼子果然像听到调令般,东从盐东县、南从沙堡镇、西从淮安城、北从阜西县调集了大队人马,沿湖岸将新四军独立营团团围住,天瓢岛根据地就如悬在鬼子包围圈中的孤岛,用苍田得意扬扬跟我爷爷讲的话说就是“刘君,这天瓢岛上连一只蚊子都飞不出包围圈”。而这正是丁晟想要的效果,两百多号人就调动了三千多鬼子兵和五千多汪伪军,旅部正面迎敌的压力大为减轻。

  鬼子原以为一个小小的孤岛,最迟一两天就能拿下。但他们低估了地形和新四军独立营的战斗力。大纵湖沿岸与天瓢岛沿岸都有一眼望不到头的芦苇,芦苇长得很高,平均高度有三到五米,芦苇从岸边一直蔓延至水面,纵深上百米,构成了独立营的天然掩体,浅水植物也多,有苦草、马眼子草、轮叶黑藻等,能缠住洋油艇上的螺旋桨。当初新四军第九旅考虑在天瓢岛上建立根据地,就是因为这里有比沙家浜还要大还要密的芦苇荡。

  独立营利用当地渔民提供的几十条小划子船,每只船上配上四五个人,沿岛岸四面布置在一眼望不到头的芦苇荡中,鬼子的洋油艇来进攻时,躲在芦苇丛中的小划子船就猛烈开火,若有洋油艇钻进了芦苇荡,则如瞎子跑进了陷阱阵,前后左右都遭受到小划子船的突袭,鬼子兵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即使有突进岛上的鬼子兵,也被芦苇丛中的新四军反包围起来,进来一个打死一个,进来五个打死五个,进来一队打死一队。除了大批送死外,鬼子想占岛根本没门。

  急红了眼的鬼子兵就用炮火覆盖小岛,非但轰不到在芦苇丛中藏得严严实实的小划子船,独立营的战士反借着炮火的硝烟做掩护,箭一般地划过湖面,钻到了湖岸边的芦苇丛中,对鬼子的炮楼进行偷袭,让鬼子兵后院起火。

  有一段时间,从鬼子兵控制的淮安军用机场飞来两架轰炸机空袭天瓢岛,但飞机在岛的上空盘旋了很久,除了遍布的芦苇秆,就是看不见一个人,看不见一个有效的目标,为交差他们就胡乱地朝一些芦苇秆编织起来的空房子扔下了全部炸弹,不想由于飞机低空飞翔,其中一架飞机收到了一梭子子弹的贺礼,要不是逃得快,就得在天瓢岛上坠毁。这次空袭过后,新四军第九旅下了死命令,随时观察淮安机场的动静,用火力封锁的方式不让敌机再去侵袭天瓢岛。

  明攻不行,鬼子也想暗取。他们从汪伪军和鬼子兵中挑选了一批水性好的敢死队员,想偷偷潜水上岛,但在严阵以待的新四军面前,那批水鬼真的变成了冤鬼,有来无回。

  在胶着阶段,丁晟在沿岛四周打下了木桩形成暗坝,让洋油艇进不来。他们还将手榴弹用细细的触线绑在芦苇秆中,构成了四面兼顾的土制水雷阵。这使鬼子兵们异常恼怒,打又打不下,不打又怕身后被新四军袭击,搞得只能在湖岸上布置重兵,动弹不得。

  可是问题来了,鬼子兵和汪伪军把这块不大的根据地围得死死的,独立营的武器弹药装备越用越少。上岛时,独立营没有带电台到岛上,与第九旅的联系被彻底截断了。

  我爷爷说起当年这些事情时,我对丁晟的指挥能力有点怀疑,丁晟上岛前应该估计到这个问题,为什么不早做准备?我爷爷被我这么一问,他想了好长时间,都没有给出个合理的答案。

  后来,还是我自己从新四军重建军部纪念馆中找到了答案:“皖南事变”前新四军一共只有十一部电台,在事变中全给毁了。新四军第九旅倒是从鬼子手中缴获了一部电台,是与师部、军部联系用的。丁晟也向旅长要过电台,但旅长告诉他:电台有的是,在敌人手里。

  说白了,旅部没办法给独立营配电台,要电台独立营就得自己想办法到鬼子手中去夺。不过,电台虽然没有配给,旅长倒是大方地给独立营派了一个收发报员,并让他记住了第九旅的电台频率。

  丁晟还想要译电员。旅长告诉他,鬼子截获电台频率的手段很厉害,明码不行,得用“指人译”,旅部到时会给他们派去“指人译”。

  “什么是指人译?”丁晟问旅长。

  旅长答:“一时半会儿跟你说不清楚,人派去了你就知道了。”

  旅长还交给了丁晟一个被不规则切开的橡木象棋,是“帅”的一部分。旅长说,到时就凭这个“阴符”接头,严丝合缝对上了,要无条件地信任接头人。

医生带着两个鬼子兵到了我奶奶田荷花家,我爷爷为此很紧张。

  医生是个日本女人,叫作中村洋子。人很瘦小,脸上总涂着苍白的脂粉,还描着鲜红的嘴唇。我爷爷私底下也给她取了个绰号“画皮女鬼”。我奶奶一向很反感我爷爷随便给人取绰号,比如给老克取的“娘娘腔”的绰号,我奶奶就很反感,但给中村洋子取这个绰号,我奶奶是少有的赞成。

  我爷爷害了背痈,又红又肿还起了脓,稍一碰到就火烧火燎地疼。我爷爷起先没在意,直到背痈长大了,持续发起了低烧,我爷爷撑不住了,但还得强打起精神放鸦给苍田去拿鱼,苍田喜欢的那种花鲢是一天也不能断的。

  苍田最爱吃花鲢,花鲢的鳞甲青白相间,与白鲢是有所区别的。苍田曾纠正过我爷爷,说这是鳙鱼,不是鲢鱼,只不过外形像鲢鱼而已,接着苍田还拿了笔,在一张纸上给我爷爷写那个“鳙”字。我爷爷是不识字的,只会看着字傻笑,不过这让苍田很放心,至少我爷爷因为不识字就不会跑到天瓢岛上的新四军那里传递小纸条了。

  大刘庄会捕鱼的人很多,有撒圈网捕的,有张丝网捕的,还有善于摸鱼、叉鱼的,但会放鸦拿鱼的就我爷爷一个。我爷爷的父亲也就是我的曾爷爷原先也是放鸦人,但他在一九四一年的大饥荒中饿死了,我曾奶奶伤心过度,两个月后也随他而去,只留下我爷爷这棵独苗。好在我爷爷从他父亲那儿学会了放鸦。按理讲,靠湖吃湖,大纵湖边上的人是不会饿死的,但国民党的中央军驻扎在大纵湖时,竟下了浑蛋命令,禁止一切人捕鱼,说是在湖中布了防备鬼子洋油艇的水雷,有擅自捕鱼的就地枪决。于是大纵湖岸边就眼睁睁地饿死了不少人,包括我曾爷爷。我爷爷对此咬牙切齿,他也给中央军起了绰号叫“遭殃军”。

  后来鬼子进庄了,鬼子同样发布了禁渔令,但唯独对我爷爷网开了一面,不可否认,这是因为苍田的缘故。苍田知道我爷爷是大刘庄唯一放鸦拿鱼的人后很是兴奋,他告诉我爷爷,他家乡奈良川也有放鸦拿鱼的传统,他父亲就是一个放鸦拿鱼的人,苍田最喜欢吃他父亲用水老鸦拿上的鳙鱼。因此,他让我爷爷继续在大纵湖里放鸦拿鱼,他说是我爷爷让他想起了他远在日本的家乡。

  我爷爷那天给苍田送鱼时,苍田看到我爷爷赤裸着上身,我爷爷的背痈已经很严重了,严重到不能穿衣服,衣服与背痈一摩擦就疼得直钻心。苍田就看到了我爷爷的背痈,他拍了拍我爷爷的肩膀,朝我爷爷一竖大拇指,刘君,大大的朋友。我爷爷听明白了,苍田是被我爷爷带病给他放鸦拿鱼感动了。苍田随后就安排了随军医生中村洋子给我爷爷治背痈。

  中村洋子摆出了她的一套医用工具,有一排小小的银针,有几把大小不等的手术刀,还有一些不知道装着啥药的小玻璃瓶,当然也有绷带、硼布、棉花之类的东西。中村洋子先用碘酒给我爷爷的背部消了毒,然后取出一把手术刀,先把脓水给放了,直到挤干净后,再用碘酒消毒,又上了不知道什么药,然后用硼布胶带给包扎上。中村洋子忙完了这一切,她还礼貌地朝我爷爷一鞠躬,叮嘱我爷爷一定要忌口。几天后,我爷爷的背痈就好了,他对中村洋子的印象很好。

  但这种好印象在我爷爷的心中没停留几天,随后就急转直下。那天晚上,我爷爷又给苍田送鱼,中村洋子也在,她正忙着给一个中年男人扎银针。我爷爷以为中村洋子又在给人治病,但她的银针刚扎出去几根,那个中年男人就大叫,疼疼疼……疼死我了。我爷爷看到黄豆大的汗珠就从那人的头上滚落下来。

  苍田慢腾腾地从椅子上站起身,背着手再慢慢踱到那个喊疼人的身边,他欠下身子一板一眼地说,老吴,快把你知道的秘密说出来吧,中村医生还有更拿手的没使上。说着,他从那堆手术刀中挑出了极小极薄的一把,从喊疼人的头上揪了几根头发,放在刀刃上轻轻一吹,头发就断成了两截。然后他问中村洋子,听说这把手术刀已经切了六个人的舌头了。

  不,是九个人。中村洋子冷冷地说。那冰冷的声音像从阴间飘荡出来,听得我爷爷冷汗淋漓,我爷爷感到那个熄火了的背痈又开始疼了。她会不会也是用这把专门切人舌头的手术刀给他做的手术?我爷爷不敢往下想。

  苍田看了我爷爷一眼,我爷爷赶紧把烧好的鱼往桌上一放,准备逃离这个人间魔窟。苍田却笑着喊住了我爷爷,刘君,别忙走,等一下把这个人的舌头切下来,你带回去喂你的老鸦。我爷爷一听这话,恶心得胃都快吐出来了。苍田真的示意两个鬼子兵扒开了那个紧闭的嘴巴,拉出了那个人的舌头,苍田已经把手术刀交给了中村洋子,他还拍拍那人的肩膀,笑着说,老吴,你不愿意说,那你一辈子也不要说话了,放心,中村医生是优秀的医生,切舌头上你不会感到太疼。

  当中村拿着手术刀走近那个被喊作老吴的人时,老吴喉咙里喊出了声音,我说,我说……

  苍田得意地笑了,他示意两个鬼子兵松了手,中村洋子也配合默契地拔掉了插在老吴身上的银针。老吴喘了口气,正准备说,苍田摇了摇手,然后跟我爷爷说,刘君,这里没你的事了,你走吧。

  那天晚上,我爷爷没有直接回家,他先到我奶奶家转了一圈,我奶奶家的田家豆腐坊在大刘庄一带很有名气,我爷爷经常去蹭豆腐渣吃。有人说我爷爷是借着吃豆腐渣的名义去吃我奶奶豆腐的,我爷爷就笑,不置可否。我爷爷到我奶奶家时,我奶奶正在烧锅,老克在推磨,磨出的豆浆往滚开的锅里一倒,再点些石膏,就凝结成雪白的豆腐。我爷爷去了后,我奶奶就给我爷爷盛了碗豆腐渣,放了盐和酱油,再拌点野葱,吃起来特别美味。我爷爷一边吃一边斜着眼看老克,我爷爷注意到我奶奶也不时盯着老克看,那眼神比看我爷爷时还亲昵,我爷爷就不高兴了,我爷爷于是就决定拿中村洋子切人舌头的话吓唬吓唬这个“娘娘腔”。

  果然,老克一听我爷爷说到中村洋子要切老吴的舌头,他真的定住了,那推磨的杆子就是用两根绳子吊在房梁上的,老克突然一松,那根推磨杆就向我爷爷这边荡了过来,要不是我爷爷躲得快,就打到我爷爷身上了。老克怔了片刻问我爷爷,你说是老吴?

  是老吴,我没听错!我爷爷肯定地回答。老克就慌慌张张地抓了件衣服出门去了。我爷爷问我奶奶,你看“娘娘腔”听说切舌头就吓成那样,估计尿都吓出来了。我奶奶朝我爷爷眼睛一瞪,不许你再说“娘娘腔”,滚,快滚。我爷爷从没见过我奶奶发这么大火,他一碗豆腐渣还没吃完,就被我奶奶推出了家门。

  对了,就是在那天夜里,鬼子的电台被人弄走了。

陈二富言之凿凿地说弄走鬼子的电台,陈大富做的是内应。

  陈大富在日本鬼子那儿得宠后,陈二富曾多次求过他大哥,陈二富觊觎着大刘庄维持会的会长职。陈大富狠狠地把他训了一通,还把一个茶碗给摔碎了。陈大富指着陈二富的鼻子说,你是想让我们老陈家在大刘庄绝后吗?糊涂!

  陈二富没当上维持会会长是嘀咕了好一阵子的。有一天陈大富喝醉了酒,他跟陈二富说,二富,要是日本人走了,无论是国民党来了还是共产党来了,你就跟他们说我陈大富参与过“鸬鹚计划”,你一定要记着,这兴许能保你的命。

  陈二富告诉我,这个“鸬鹚计划”就是陈大富与老克里应外合,偷了鬼子的电台。但这个行动与鸬鹚有啥关系?陈二富说不清楚了。我想大刘庄就我爷爷一个人放养鸬鹚,兴许我爷爷能说得清楚。于是我就去问我爷爷,我爷爷一口否认,这一定是陈二富瞎编的,陈大富就是个汉奸,一个不折不扣的大汉奸,一个永世翻不了案的大汉奸!

  后来,陈二富又跟我提起了“鸬鹚计划”,我就用我爷爷的话来反驳陈二富。陈二富捊着稀疏的花白胡子想了想,然后他苦笑了几声,你爷爷还在吃醋呢。

  我爷爷怎么会吃陈大富的醋呢?我记得我奶奶说过,我爷爷吃过老克的醋,陈大富一个大汉奸的醋有啥吃的!后来我总算弄清了原委,咱大刘庄几百年前还是一个荒无人烟的“窝底洼”,后来有对姓刘的兄弟来此开荒辟地,这就是我大刘庄的始祖。我爷爷说起大刘庄的历史颇为得意,他说咱老刘家是大刘庄的正统血脉,当年那对姓刘的兄弟就是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洪武赶散”从苏州阊门赶到苏北来的。

  自从大刘庄繁衍兴盛起来后,杂姓们就进了大刘庄,这杂姓中出了几个大户人家,其中包括我奶奶的娘家田家、大刘庄头号大地主汪家,还有就是小地主陈家。我奶奶小的时候,田家与陈家过从甚密,我奶奶打小就与陈大富订下了“娃娃亲”,听我奶奶说,她十六岁那年,陈家还送了聘礼到了田家,约定了两年后举行婚礼。但两年后,日本人来了,陈大富做了汪伪军的电台队长,我奶奶的娘家不想惹这个麻烦,就把婚事给拖了下来,这让我爷爷很是兴奋,他往田家跑得更勤了。

  原来这事出在我奶奶身上,难怪我爷爷一提起陈大富就恨不得抽了他的筋,剥了他的皮,对,还有铲了他的“大头菜”。我知道感情左右不了历史的真相,出于对历史真相的尊重,我只得就“鸬鹚计划”向我奶奶求证。

  你说的“鸬鹚计划”是真的。我奶奶肯定地说。那天我爷爷不在家,就我和我奶奶坐在院落里聊天。我奶奶的这个答案让我有点沮丧,因为如果陈大富的确参与了“鸬鹚计划”,那他不仅不是汉奸,而且是打入敌人内部的民族英雄,那么我的发小陈平安的“小汉奸”之名我就得给他平反了。

  但我奶奶话锋一转,她告诉我,陈大富的汉奸身份也是真的。你爷爷所说的老吴就是陈大富向苍田告密给抓起来的。我想起来了,老吴就是我爷爷看到的被那个叫中村洋子的医生给整惨了而叛变的汉奸。我奶奶一提起老吴就恨得牙根痒痒,看得出来,她比痛恨陈大富更痛恨老吴。我奶奶说,老吴原来的身份是新四军的地下交通员,老克奉新四军总部的命令,从上海来到苏北,上天瓢岛根据地做“指人译”,就是与老吴接的头,两个人以一个不规则切开的木象棋子做“阴符”接上了头,按照事先的计划,就是老吴联系活跃在敌后的游击队抢了鬼子的电台,然后再通过秘密渠道让老克带着电台上岛,这样新四军的独立营就有了与外界联络的电台,而且是“指人译”,没有密码本,密码就记在老克的头脑中,这样就不怕鬼子兵的窃听和破密了。

  因为老吴的突然叛变,“鸬鹚计划”不得不做了修改而且提前动了手。弄走鬼子的电台虽然很顺利,但老克为了保护大刘庄的父老乡亲,第二天就暴露了,经过老吴的指认,苍田对老克的身份一清二楚,毫无秘密可言了。这让我想起了苍田与老克的那一番对话,老克来到大刘庄,其实苍田事先并不知道老克的身份,直到老吴叛变投敌了,苍田才知道了老克的身份。苍田那天只不过是想吓唬老克,他就是要弄出老克脑子中的“指人译”密码,有了这个密码,整个新四军的电台联络就全在鬼子兵的掌控之下了。

  这么说,陈大富是脚踏了两只船?我问我奶奶。我奶奶给否定了,陈大富不是脚踏两只船,他脚踏着三只船哩。他与国民党的中央军也有联系,唉,都是为了活命哪。我奶奶替陈大富惋惜着。

  说实话,凭我当时还没有完全成熟的智商,我不能理解既然陈大富参与了“鸬鹚计划”为什么又要出卖老吴,还把老克给牵扯进来了。后来反复想想,陈大富与新四军游击队的接触可能让苍田觉出了蛛丝马迹,也许陈大富为了自保,就把老吴弄出来在苍田面前自证清白,如果这个设想成立,那么在鬼子的电台被弄走后,苍田没有怀疑到内奸陈大富的头上,大概也是陈大富的精明使然吧。看来我奶奶说得没错,陈大富就是脚踏三只船,只为了保住一条命而已。

  陈大富的问题暂且搁置一边,我当时最想要解开的谜就是老克被捕了,被弄出鬼子炮楼的电台在哪儿?苍田跟我的推论一样,他首先就把目光转向了我奶奶的娘家——田家豆腐坊。“画皮女鬼”中村洋子带人来我奶奶家也正是这个目的,所以我爷爷那时的焦虑是必然的,他害怕“画皮女鬼”把对付老吴的手段用到我奶奶身上,我爷爷急死了,他冒冒失失地去找过苍田说情,苍田看到我爷爷着急上火的样子就笑了,他拍了拍我爷爷的肩膀,宽慰我爷爷,刘君,大日本皇军是不会亏待朋友的,放心吧,我们是不会对田掌柜一家动手的。

  我爷爷认为苍田是守信的,中村洋子带着两个鬼子兵只在我奶奶的娘家四处翻了翻,中村洋子没对我奶奶一家动刑,相反,我奶奶的母亲有比较严重的妇科病,中村洋子给她看了病,还给她开了药,我奶奶的母亲没敢吃,把“画皮女鬼”开出的药悄悄地给扔进了大纵湖。我爷爷因此认为他给田家豆腐坊立了保全的大功,曾得意地跑到我奶奶家炫耀了一阵。我奶奶除了口头表扬了我爷爷几句外,给我爷爷盛了一碗豆腐渣,还多送了一碗雪白的豆浆。

  你爷爷就是个自以为是的人。我奶奶瞒着我爷爷偷偷告诉我。鬼子兵没对我奶奶一家动手,就是因为老克在鬼子兵那里说了,我老克与田家豆腐坊沾亲带故,还在田家豆腐坊推磨打短工,我能把电台弄出来搁田家豆腐坊吗?苍田觉得老克说得有道理,因此他交代中村洋子带人去也就走了个形式而已。这个老克啊!我奶奶说起老克眼睛总是红通通的,含满了眼泪的样子。这个老克啊,唉,这个老克!

  我爷爷对此毫不知情。

二○一五年九月,中国举行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盛大阅兵活动。这一年,也是我在新闻单位工作的第二十个年头,我参与了家乡回顾抗日战争的走访报道,我最感兴趣的就是“大纵湖大捷”,这与我的家乡大刘庄密切相关。我查访了大量的资料,但“大纵湖大捷”的资料很少,只有寥寥两百多字:

  一九四四年六月九日,在苏北大纵湖天瓢岛建立革命根据地的新四军第九旅直属独立营,在营长丁晟的率领下,与新四军第九旅二团、四团、九团里应外合,对驻扎在大纵湖南岸的日伪据点进行分纵合击,一举击溃日军小野联队,击毙日寇一百三十五人,歼灭汪伪军三百六十人,取得了苏北里下河地区的“大纵湖大捷”,打通了苏北里下地区的水上通道,使新四军盐东县根据地、兴化根据地、淮安县根据地连成一片,根据地面积扩大至三百七十平方公里。

  从这段仅存的史料可以看出,“大纵湖大捷”是新四军对日寇进行全面大反攻的一个缩影,这一战役对新四军的整个战略布局有着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重大意义。我走访了对这一战役有过研究的专家们,他们告诉我,独立营插入了天瓢岛,就是为了牵制日伪军大量兵力,好让第九旅大部从鲁南、皖东地区顺利穿插进苏北地区,在兵力到位后,再对日寇进行里应外合式反攻,从而将散落在大纵湖附近的几块根据地连成一片,为全面反攻取得最后的胜利奠定基础。

  可是问题来了,天瓢岛上的独立营是怎么与新四军第九旅各部联系的?一个新四军军史研究专家告诉我是通过电台联络的,但具体的细节他也不清楚。这让我想起我奶奶以及我的同学陈平安的爷爷陈二富所说的那个“鸬鹚计划”。老克通过与陈大富的里应外合弄出了电台,可电台是怎么运到天瓢岛的?即使电台运到了天瓢岛上,没有老克这个“指人译”,同样不能工作。

  这些问题是怎么化解的?

  那天下午,我在办公室找出一张空白纸,把这些问题写到了纸上,然后打上了重重的问号。我盯着问号出神的时候,这些问号就开始往我的头脑里嵌入,它们就像一个个铁钩,把我往记忆深处钩。在我努力地回忆时,二十六年前我奶奶临终前跟我说的一番话在我的头脑中逐渐浮现了出来。

  一九八九年五月,我奶奶生了一场病,到了医院时人已经虚脱,我奶奶估计时日无多,坚持让我父亲和我的几个伯父把她弄回家,她要“老”在家里。我爷爷急得不行,我奶奶就跟我爷爷说,她的大限到了,别折腾了。我爷爷就流眼泪,我奶奶也流眼泪。我奶奶流了一阵眼泪后,就示意她身边的人离开,她有几句话要跟我说,那时我刚上大学,已经开始懂事了。待他们离开后,我挨近了我奶奶,我奶奶就挣扎着对我说,刘颂,你说过的“鸬鹚计划”,我给你提供个线索,你可千万别跟你爷爷说。我含着眼泪点头应允了我奶奶,我奶奶就继续说,那个电台老克弄出来后,就藏到了你爷爷那个小破屋子的床底下,你爷爷当时正在大纵湖上放鸦拿鱼还没回来,他当然毫不知情,也不能让他知情,他天天跟苍田打交道,要是他知道了,他的情绪一定会不对,就会引起苍田的怀疑。

  我奶奶说到这儿喘了几口气,我赶紧给我奶奶倒了杯水想喂她口水,我奶奶用手给推开了,她喘好了气接着说,苍田对你爷爷很信任,老克他们就利用了这一点,藏好电台后,老克吸引了苍田的注意力,一部电台对苍田来说不算啥,老克身上的密码才是他最感兴趣的。过了几天,风声有点过去了,我就按老克在被苍田抓了前的吩咐,把已经拆开的电台零件,一件件用几层油纸包起来。那段时间,我每天都到你爷爷的船上用芦苇编的箩筐帮助抬鱼,每抬一次鱼,我就把油纸包好的零件藏在箩筐里带到船上,然后用细绳子吊进水里,这样你爷爷的船进了大纵湖后,就把拆开的零件带到了湖中心,岛上的新四军就潜了水到了湖中心,在水底下解开细绳,把零件带到岛上,前后做了好几天,总算把所有的零件都送了过去。

  奶奶,你是说我爷爷对你们利用他的情况一点不晓得?我问我奶奶。我奶奶说,当然不晓得,他一晓得就会露馅了。

  我奶奶跟我说这些话时,我的头脑中对整个事情进行了还原:老克与陈大富里应外合弄走了电台,然后我奶奶把零件一件件地拆到了我爷爷的小划子船上,我爷爷借放鸦拿鱼的机会将小划子船驶到大纵湖的湖心,新四军再潜水过来取零件。还原到这儿,脉络似乎已经很清晰了,可是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岛上的新四军是怎么知道我爷爷的小划子船上带着电台零件的?

  我奶奶笑了,她真的是很虚弱地笑了起来,说,问得好,我教会了你爷爷唱渔歌,你爷爷一唱,新四军就得到了信息。

  唱的什么渔歌?我还要继续追问下去。我奶奶看来已经用尽了力气,她闭着眼睛,蜡黄瘦削的脸上生气在一点点消退。我害怕了,赶紧叫我爷爷我父亲他们进来。在他们进来前,我奶奶最后用很小的声音跟我说,这事千万别让你爷爷晓得,不然他会恨死我们。

  那是我见到我奶奶的最后一面,我奶奶就在那天下午闭上了眼睛。我很难过,我爷爷好像比我更难过,他好几顿饭都不想吃,经常看着我奶奶挂在墙上的照片抹眼泪。

我在回忆和写作“大纵湖大捷”这段往事时,老克的“指人译”身份是我的一个好奇点。什么是“指人译”?我百度了N回,都没有找到具体而准确的解释。后来我去请教研究新四军军史的一位专家。这位专家很慎重,他自个儿查阅了大量的资料后才告诉我,军事情报按机密等级分为四级,最低级的叫“秘密”,比“秘密”高一级的是“机密”,比“机密”再高一级的是“绝密”,比“绝密”再高一级的就是“指人译”。

  后来我在上海一家图书馆查到了一位新四军老译电员的回忆录。据他回忆,新四军在苏北重建军部后,新四军和八路军都特别重视无线电台的通讯,电台除了从鬼子兵或汪伪军手中缴获外,八路军总部还在太行山创办了组装无线电台的军工厂,并且在上海秘密开设了无线电培训班,培养了一大批译电员。培训班的教员是从苏联请过来的。译电员分为两大类:一类是经过普通班培训,要求对明码、密码熟稔掌握;另一类则是“指人译”专训,这个班对学员的筛选非常严格,不仅要求政治思想纯洁,而且要有敢于牺牲的精神,也就是说“指人译”哪怕自杀也绝不能当俘虏。“指人译”没有密码本,全依靠强行记忆。我猜想,老克应该就是从这个培训班走出来的。

  结合我看到的回忆录,还是那位新四军军史专家帮我条分缕析:新四军独立营驻守在天瓢岛上,四面被日伪军围得水泄不通。新四军的电台是从日军那儿搞来的,这种军用电台一般是五瓦的功率,由收报机、发报机、发电机和天线四大部件组成。电台的频率很容易被日军截获,无论是秘密、机密还是绝密,都做不到绝对保密。这就需要派出“指人译”才行。这也是老克从上海过来的目的。军史专家的解释还是没让我明白,老克是“指人译”,可他被苍田抓住了,他并没有到天瓢岛上,没有他上岛,电台上了岛又有啥用场?这就像一辆再高档的轿车,没有驾驶员来开,还是趴在那儿不动弹。

  那位专家把我能回忆的事情梳理了一遍后,他跟我奶奶一样,说这些密码都是通过我爷爷的渔歌传递出去的。专家的话让我想起了我爷爷在我奶奶去世后百唱不厌的那首渔歌:

  十八岁的大姐啊放老鸦,

  小二郎的哥哥舍不得她。

  小划子啊下湖有风浪,

  鸦嘴里扳鱼像打架。

  十八岁的哥哥啊放老鸦,

  大姐在岸上啊牵挂着他。

  哥哥不费二两劲啊,

  鸦嘴里翻出了小浪花。

  ……

  这首渔歌我爷爷张嘴就来,熟稔得就像他身上的器官。他说我奶奶教他这首渔歌时,就要求他一字不能唱错。有一天,他兴之所至唱完后,我夸奖我爷爷记性真好。那时我爷爷已经八十二岁了,他的人生大限也就是在那一年,他的头脑已经有点糊涂,不太记得住事了。我夸奖了我爷爷好记性后,我爷爷就得意起来,你晓得啊,幸亏我记性好,保了一条命哩。

  我爷爷说话会设置悬念,他怎么保条命的?要知晓这个谜底,那就请把时光往回拉吧,就拉到一九四五年的九月。一天,我爷爷进了盐东县的县城去卖鱼,两个日本兵看到我爷爷后,就把爷爷从菜市场给拉到了鬼子的办公室,原来是我爷爷的老朋友苍田想我爷爷了,当然,他不是想我爷爷,他是想我爷爷放鸦拿的鱼。自从新四军“大纵湖大捷”后,苍田就败退进盐东县城。一年多没见,苍田明显消瘦了不少,穿在他身上的军装已经显得很肥大,更重要的是,苍田再没有过去那种意气风发的得意劲儿了,他脸色憔悴,眼圈乌黑,眼袋都出来了,他问了我爷爷的近况后,又问了我爷爷还没有卖掉的鱼是不是放鸦拿的。我爷爷说是。苍田就掏出钱来,塞了一大把钱给我爷爷,这是我爷爷头一次拿苍田的钱,他很惶恐,不知道苍田葫芦里卖的啥药。苍田没有过多解释,说了句,刘君,把钱收好吧,这几条鳙鱼拜托你亲自下厨给做了。

  我爷爷那天就很老实也很配合地给苍田做了白烧的鳙鱼,还用豆腐去了鱼的腥味,苍田吃的时候说这豆腐没有田家豆腐坊的好吃。我爷爷就讨好地说,我回去给太君捎田家的豆腐来。苍田摇了摇头,他让我爷爷再唱唱那首渔歌。

  我爷爷就唱了。我爷爷说苍田那天很变态,让他把渔歌唱了一遍又一遍,苍田就在我爷爷的伴唱中喝了一杯又一杯酒。他送我爷爷出门时,脚底已经开始踉跄,我爷爷扶着他,他就贴近我爷爷的耳朵说,刘君,我当时真没听得出来。

  没听得出来什么?我爷爷警觉地问。

  算了……听出来也是这么个结果。苍田没就这个话题往下再说。他送别我爷爷时说了一大堆感激的话,说我爷爷做的鱼让他想起了他的家乡奈良川,我爷爷的渔歌也让他想起了他父亲放鸦拿鱼时的渔歌。他感叹了一阵后,突然向我爷爷鞠了一躬,说刘君我对不起你。

  我爷爷不知道怎么还礼就僵在那儿。苍田又说,当时你唱渔歌时,我让人记下了你唱的歌词,我们在岸边布置了狙击手,要是你一个词唱错了,狙击手就会毫不犹豫地对你开枪。我们怕你给新四军传递情报,不过千算万算,还是传了,与老克相比,你才是真正的“指人译”。

  后面的话,我爷爷没过多在意,他当时也没有听得懂,但前面的话听得我爷爷背后直冒冷汗。好你个苍田,竟然派人盯着我,老子给你放鸦拿鱼,你还在背后防着我。这些话是我爷爷想在心里的,他当然不敢当着苍田的面说出来。在走回大刘庄的路上,我爷爷很后怕也很生气,他不时朝后面看着,老感觉后面有支枪对着他似的。

  自从那次见了苍田后,我爷爷好几天都没再进盐东县城卖鱼。直到有人从县城回来给乡亲捎信,你们晓得啊,鬼子投降了,那个苍田,就是那个曾驻在我们大刘庄的苍田切腹自杀了。

  有人还故意拿苍田的切腹自杀来揶揄我爷爷,问我爷爷去不去参加苍田的葬礼。我爷爷一跳三尺高,他从门口抄起一根木棍,恶狠狠地说,谁再跟老子提苍田,老子就跟他拼命。这是我爷爷少见的发脾气,他一发脾气,就镇住了全庄,此后真的没人再在他面前提苍田。后来,苍田也渐渐地从大刘庄的谈资中淡化了,好像这个人根本就没存在过一样。

陈二富是在我爷爷辞世的同一年去世的。

  因为背着个伯爷爷陈大富是汉奸的恶名,我的小学同学陈平安对历史感兴趣起来。我知道他的企图,他研究历史尤其是对近代革命史已经到了如痴如醉的地步,他就是想从近代革命史上找个口子,哪怕是个小缝隙,好给他的伯爷爷洗刷掉汉奸的恶名。虽然他的努力是徒劳的,历史并没有眷顾他而给他开个小口子,但这小子竟因此考上了大学的历史系,毕业后又留校任教,现在成了那所大学历史系的副教授,据说他研究近代革命史在圈子中还小有名气。

  我回乡去守着因病重而处于弥留之际的我爷爷时,陈平安也回到了大刘庄,他的爷爷陈二富也就在那个时候刚刚过世,我们也都刚参加工作不过几年的时间。陈平安的鼻梁上多了一副眼镜,可能是几年的讲台历练的缘故,他讲起话来口若悬河,一改从小跟我一起玩时的沉静和缄默。我喊他声陈教授,他立即予以纠正,现在我还不是教授,只是个青年讲师。那我就顺着他的话意叫他陈讲师,他又纠正,没有这么叫的,你还是叫我平安吧。

  因我担心着我那个还躺在病榻上的爷爷,陈平安也忙着处理他爷爷陈二富的后事,所以我们俩待在一起说话的时间并不长,但就是这短短的时间里,陈平安一板一眼地前后共纠正了我语病达六次之多。也许,教历史的就这习惯吧。

  我们说了几句客套话后,我感觉没什么话说了。陈平安主动挑起了话头,他说你爷爷刘先旺是个抗日英雄。这句话,以前我们在小学同学时,他从来没有跟我说过,他也从来不认为我爷爷是个抗日英雄,他的伯爷爷陈大富是汉奸,我叫他“小汉奸”,这已经让他很长一段时间抬不起头来了,如果那个时候他再说我爷爷是抗日英雄,那他岂不从尘埃里低到了地下十八层哩。这一点,我理解。

  历史系讲师毕竟也是历史专家,陈平安先下了个定论,然后就开始了严肃且认真的历史考证。原来他这些年一直在钻研苏北新四军与日伪军方面的史料,看来是有所收获的。他告诉我,我爷爷在“大纵湖大捷”中起了关键性之一的作用。注意,他用的是关键性之一,那么肯定还有之二、之三呢。果然,他讲述了我爷爷的小划子船给新四军送电台的情况,我说我知道这个情况,我奶奶跟我说过了,是我奶奶把电台拆开了一件件地转移到船上去的。陈平安朝我看了看说,你奶奶说的情况应该是可信的。接着他话锋一转,说起了他的爷爷陈大富,他说我爷爷后来传递的情报是陈大富冒着风险从鬼子窝里给传递出的,比如我奶奶曾经提到了那个“阴符”,他研究过新四军的军史,新四军的确是用过“阴符”,所谓“阴符”也就是我奶奶曾经跟我说过的一枚不规则切开的象棋子“帅”,不过陈平安纠正了我奶奶的话,他说那个“帅”不是切成了两块,而是切成了三块,是新四军第九旅的吉旅长亲自给切开的。

  “阴符”第一块在独立营营长丁晟上天瓢岛前给了他,关照他要是有人上岛与他接头,就以这块“阴符”为信物。第二块给了老吴,也就是那个后来叛变投敌当了汉奸的老吴。第三块就是派遣老克作为“指人译”上天瓢岛的信物。老克从上海一路辗转到了苏北,先是与老吴通过“阴符”接上了头,然后通过老吴的引见与活跃在大纵湖的新四军游击队接上了头,商定了从鬼子手中搞电台的“鸬鹚计划”,老克后来就潜伏进了田家豆腐坊。老吴并不知道陈大富与新四军有暗中来往,陈大富为了取信于苍田以搞到更多的更有价值的情报,就把他认为可有可无的老吴给说了出来,他以为老吴会以死抗争的,但老吴没能扛得住,叛变了。

  这些话都是你爷爷跟你说的吧?我问陈平安,要不然,他哪能搞到这么多翔实的史料。陈平安笑了笑,把鼻梁上的眼镜往上推了推道,有一部分是我爷爷讲的,有一部分是我查资料得到的,还有一部分是我的推理。

  那你说说你伯爷爷传递出哪些情报?我问了这句话就有点后悔了,这不是让陈平安难堪吗?毕竟,我们都不是童言无忌的孩子了,他也是个正规大学的历史系讲师了。陈平安倒没有责怪我的唐突,他似乎正等着我问这个问题。他说,刘颂,我提到的那个“阴符”,我伯爷爷陈大富就是从老克和老吴的手上搞到了那两个“阴符”,交给了你奶奶,你奶奶后来将这两个“阴符”塞进了你爷爷放养的鸬鹚喉囊里。你爷爷以前放鸦是不唱渔歌的,那天突然唱了起来,就引起了新四军独立营的注意。我想想我爷爷唱的渔歌中有这么一句“鸦嘴里扳鱼像打架”,会不会这句带有提示的意义呢?陈平安说是,歌词里的提示丁晟应该听懂了。你爷爷突然亮开嗓子唱渔歌,按道理小鬼子也应该会听出不对劲的,可能是苍田过于信任你爷爷,还有就是苍田他父亲也是边放鸦边唱渔歌,所以鬼子才没对你爷爷产生怀疑。

  丁晟听到渔歌后,就派了水性好的人潜水,将那些下水的鸬鹚一个个在水中张网捉住,终于从其中一只戴有铜脚环的鸬鹚喉囊中掏出了“阴符”,他们注意到别的鸬鹚戴的是铁脚环,就这只鸬鹚戴了铜脚环,我估计是我奶奶在我爷爷不注意的时候给偷换上去的。再说丁晟对上了“阴符”后,就明白了,上级派“指人译”来了,但遇到了麻烦,上不了岛。于是丁晟就派人盯住你爷爷,后来就把潜挂在小划子船底下的电台元件一件一件地搬到了岛上,岛上也就有了电台。

  如果是用这个渠道来传递情报未免太侥幸了吧。我虽然对这种传递情报的真实性说不上怀疑,但其存在的合理性是要大打折扣的。陈平安就帮我分析,他说你爷爷不知情,所以不会露出破绽,而且你爷爷深得苍田的信任,就有了很多便利条件,还有老克与鬼子周旋,分散了鬼子的注意力,最重要的是鬼子万万想不到陈大富会做内应传递情报。这种种的因素加起来就成了必然。

  听得出来,陈平安的这段话里有很多的推理成分。到底对不对,我也得求证,我不能听信他的一面之词对不对?

  我爷爷勉强支撑了几天后就与世长辞了。我爷爷进入八十岁后头脑开始模糊,很多事记不起来了。我守在我爷爷的病榻前时,我爷爷总把我认作我伯父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堂兄,不过,在他老人家去世前,有半天时间突然清醒了,认出了我,也认出了身边的人,还对许多往事记得很清楚。趁着这个当口,我跟我爷爷说,爷爷,你是抗日英雄,往新四军天瓢岛上送电台以及传递情报都是你干的。

  我爷爷坚决否认,不可能,我绝对没干那事。我还要再说什么,我突然想起我奶奶临终前说过的话,看来我爷爷不知不觉中所做的一切,他自己真的毫不知情。我奶奶说得对,如果我爷爷早先晓得了,让他冒着生命之险传递情报,搞不好就要被铲“大头菜”,我爷爷会不会不干?即使干了会不会干砸?这一切都不好说。

  那天的清醒,是我爷爷临终前的回光返照,就在那天下午,他不带任何遗憾辞世了。走前他还说了一句话,荷花,我下去陪你了。

  荷花就是田荷花,我奶奶。

十一

我在写新四军“大纵湖大捷”的回顾报道时,陈平安给我发了一个电子邮件,他自己也写了一段回忆性的文字。这段文字的大标题是:论新四军在苏北重建军部后的电台应用。他在标题的下方还标注了一个醒目的副标题:献给我的爷爷陈二富。

  其中涉及他伯爷爷陈大富的有这么一段文字:

  陈大富早年在大刘庄学堂读书,后来是大刘庄第一个考进盐东县立中学的读书人,他对无线电台有着异乎寻常的天赋和兴趣,中学毕业后参加了南京国民政府(笔者注:汪伪政府)的译电员培训班。毕业后他加入“和平军”(笔者注:也称汪伪军)并没有带着别的想法,就是为能有电台供他钻研。后来他成为“和平军”的电台小队长,编入了侵华日军小野联队苍田情侦中队。在情侦中队期间,陈大富为国民党中央军提供了日军的密码本,并与新四军游击队共同策划实施了“鸬鹚计划”,使驻守在大纵湖天瓢岛上的新四军第九旅直属独立营获得了电台。其间,他又向新四军直属独立营传递了“鸬鹚密码”,为新四军取得“大纵湖大捷”立下了功劳。

  在陈平安的笔下,陈大富还是延续着他爷爷陈二富给下的定论:陈大富就是一个打入日伪内部的特工,一个对抗日有功的英雄。陈大富到底是不是抗日英雄,虽然我说了不算,但我认为陈平安也说了不算。陈大富是以汉奸罪名被处死的,审判和行刑的都是国民党的中央军。那是抗战胜利以后,陈大富被解甲回乡,还是没有逃过一劫,行刑的那天,我爷爷跟我说过他也去看过热闹,陈大富被处决前,把陈二富叫到他身边说了一番话,估计那番话就是后来陈二富说给我听过的话,陈平安很显然是受了他爷爷的影响,对他爷爷的话深信不疑。陈二富生前还有一番话没跟我说过,是陈平安后来告诉我的,他说陈大富被处决前,陈二富曾找中央军理论,说他哥哥陈大富参与了新四军的“鸬鹚计划”,对抗日是有功的。但中央军的一个副师长不屑地对陈二富说,就冲通共这一条,也够枪毙他了!

  陈平安提到的“鸬鹚计划”我基本上已经调查清楚了,那个计划也就是老克和我奶奶利用我爷爷的小划子船给新四军送电台的计划。可陈平安提到的“鸬鹚密码”又是怎么一回事呢?我给陈平安打了电话,希望他能将“鸬鹚密码”说得详细一些。但陈平安说他只听他爷爷说过“鸬鹚密码”,具体怎么一回事他也没有闹清。不过,他让我不要急,他说他的一个学生在做社会调查时,接触了一个曾在苏北当过新四军营长的人的后代,听说姓丁,至于是不是丁晟的后代,他想与此人当面接触后再转告我。

  过了两天,陈平安打电话给我,说找到了找到了,就是丁晟的儿子名叫丁杏村,老爷子曾在文史馆当过馆员,几年前退了休后给他的父亲写传记。陈平安说丁晟在解放战争中成了团长,后来又当了副师长,在抗美援朝的时候,在上甘岭战役中牺牲了。

  丁晟有写日记的习惯,在“大纵湖大捷”前后,他曾写下了几篇日记,日记写得不连贯,战争年代出现这种情况也不稀奇。陈平安看到过这些日记,凭他的职业素养,很快厘清了零乱日记的脉络:独立营收到电台后,旅部原先派出的收发报员就起作用了,他组装好电台,找了隐蔽的位置插上了天线,并且搜到了旅部的电台频率。可是怎么发情报,成了难题。丁晟在日记中写道,没有“指人译”,我们既译不了收到的电报,也不敢用明码往外发电报。怎么办?我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先给旅部发出一个电报,就用明码。

  嘀嘀嗒

  嗒嘀嘀

  嘀嗒嘀

  ……

  这个电台频率被新四军第九旅收到了,也被苍田监听的电台收到了。苍田凭着掌握的新四军电台“译码本”,破译出电文:独立营已有电台。但随后第九旅回发给独立营的电文,收报员整理出数字后,却无法破译:

  1331

  2315

  3069

  ……

  这是什么意思?丁晟百思不得其解。倒是一旁的机要参谋提醒了他,营长,我们的电台时刻被鬼子们监听,旅部发给我们的电文一定是最高的机要等级——指人译。“指人译”正在南岸鬼子手中,看来是脱身不得,但电台能顺利送过来,他一定还会通过什么渠道给我们提供情报。于是丁晟下令,只要我爷爷一下水放鸦,以听到我爷爷唱的渔歌为信号,立马安排人潜水,潜水员全部用芦管竖出水面,这样他们就不用探出水面来换气,他们两个一组,用拉起的大网在水底捕截那只脚上戴铜环的鸬鹚,然后从鸬鹚的喉囊中搜取情报。果然,他们当天傍晚就从鸬鹚喉囊中摸到了一张用油纸包好的纸条,丁晟打开一看,纸条上只有一行字:明晚佯攻北岸。

  丁晟依计行事。第二天果然带人佯攻了北岸的川畸部,打了半个时辰,然后就撤了兵。又隔了一日,潜水员又从我爷爷的老鸦喉囊中取到了新纸条:六月十七日,先佯攻北岸,然后挥师猛攻南岸。并给旅部发报:4475、2437、3035、4433。

  六月十七日,丁晟命令二连连长带着三十多号人又去佯攻北岸,在鬼子乱作一团后,丁晟亲自挥师猛攻南岸,与新四军第九旅的外围部队里应外合,有的猛攻鬼子炮楼和各据点,有的围点打援,两个多小时就结束了战斗,取得了“大纵湖大捷”。

  看完了陈平安整理的丁晟日记梗概,我与陈平安分析:当时老克进了苍田中队后,鉴于他的特殊身份,苍田并没有对他下手,而是待之若上宾。老克就利用这个条件,通过陈大富来传递情报,陈大富接到情报后交给我奶奶,我奶奶再瞒着我爷爷放进鸬鹚的喉囊。

  这个利用鸬鹚的喉囊传递的情报应该就是“鸬鹚密码”,陈平安很是兴奋,他爷爷陈二富说的“鸬鹚密码”他终于搞清楚了,并且也有了丁晟的日记做佐证。但我还是有个问题没搞清,陈大富既然能出卖老吴,老克也落了网,他为什么又心甘情愿地帮老克传递情报?我提出这个问题时,陈平安愣了一下,当时支吾了几声,就匆匆挂断了电话。

  我知道我提出的尖锐问题让陈平安尴尬和难堪了,但这个问题不解决,那个传递情报的构想就难以成立。那次通话后,陈平安好几个月都没有和我联系,我那篇写“大纵湖大捷”的新闻报道,也回避了“指人译”这个问题,虽然报道见报了,但我总觉得不够圆满。

十二

又是一年的清明节,我和陈平安都不约而同地回到了大刘庄祭祖扫墓。我们又在庄里相遇了,这次陈平安给了我一个残破书信的复印件,他说是日本人投降后,国民党中央军接管了日本人原先掌控的地盘,陈大富感觉走投无路,就在家给中央军写信,但信才写了两页纸,他就被中央军抓走了,看来信当时还没来得及交出,只匆匆地夹在一本书里。陈二富跟我爷爷一样不识字,这本书就静静地躺在他的床板底下,过了大半个世纪,才被陈平安给翻了出来。信中有涉及老克与苍田的文字:

  ……电台又有了动静,是新四军第九旅给天瓢岛独立营发出的情报,情侦中队的收报员整理了一组数字交给苍田。苍田找出密码本没翻译出来,老克主动站起来说:“反切码,我知道。”

  老克提到的“反切码”,我也知道,这是明朝抗倭名将戚继光发明的。两百多年后,“摩斯码”才被美国人发明出来。

  老克告诉苍田,“反切码”前1—15的数字,对应着一首诗的声母,第三列数字另对应一首诗或词的韵母,第四个数字则是古人应用的八声法,形成反切注音法。1—15,戚继光定下的诗句是:柳过求气低,波他争日时。莺蒙语出喜,打掌与君知。

  韵母为一首词:春花香,秋山开,嘉宾欢歌须金杯,孤灯光辉烧银缸。之东郊,过西桥,鸡声催初天,奇梅歪遮沟。

  比如“5—25—2”,5是声母“低”字,“25”是韵母“西”字,“2”是八声声调的“二声”,合起来则为一个“敌”字。

  苍田以为自己掌握了“指人译码”很是得意,但老克提醒他,指人译用的是反切码,但是诗句却是不停变换的,有上百首之多呢。

  那个密码,老克很快破译出“向北岸佯攻”。苍田将信将疑,他转而征求我的意见,凭直觉我知道老克是故意错译的,我告诉苍田这个情报应该是这种译法。后来,老克交给了我一张纸条,让我转交给田荷花,我就按老克的要求将情报传递出去了。独立营果然就佯攻了北岸,川畸联队向小野联队求援,苍田建议按兵不动,川畸以为苍田见死不救,还把苍田一顿臭骂。当事实证明是佯攻后,苍田开始信任老克了。我也悄悄问过老克,那个被译为“向北岸佯攻”的电报真实内容是什么,老克回复“用指人译”。

  ……情侦中队的电台又截获了一个情报,这回是独立营发给第九旅的,苍田仍请老克翻译,老克很快翻译成了“接应你们从北岸突围”。苍田信以为真,我知道这回老克又是译的假的,因为那个截获的一组数字事实上是老克写好了让我给传递出去的。

  陈大富的信写到这儿就中断了。我和陈平安也推断得出来,丁晟日记中提出的第一次佯攻其实就是老克布的一个局,以此取得苍田的信任。于是就有了第二次,苍田相信了老克翻译出的电文,当丁晟安排人佯攻北岸时,苍田立即向小野联队长报告,调集重兵火速向北岸靠拢,全力支持川畸联队,结果把南岸的兵力给抽空了,南岸守备的力量薄弱,独立营与新四军第九旅的下辖各团里应外合,一下撕开了南岸这个口子,取得了“大纵湖大捷”。

  我们由此分析,老克传递出去的那组数字,也就是丁晟写在日记上的那组数字,真正“指人译”的电文应该是:里应外合,攻打南岸。

  我伯爷爷生前痴迷于电台,一定是老克对电台的精通,让他与老克惺惺相惜,所以他没有出卖老克,而且还积极为老克传递情报。陈平安说到这儿,他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有了这个信,陈大富给新四军传递情报的事情也就说得清楚了。不过,陈大富帮的是共产党新四军,估计他被国民党的中央军抓获时,谁会听他的呢?还有一点,陈大富因为要帮老克传递情报,老往我奶奶家跑,这可能是我爷爷痛恨他的重要原因。

  至于我奶奶嘛,要把纸条塞进我爷爷放养的老鸦的喉囊太容易了,她只要帮着我爷爷去喂养他的老鸦就成,而且我奶奶就是经常这么干的。

  回顾整个过程,我们可以小结一下。陈平安跟我说话的时候,就跟他在讲台上给学生们讲课一样,新四军在取得“大纵湖大捷”的前后,“指人译”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群体。这个群体包括老克,包括陈大富,包括你爷爷、你奶奶,还包括独立营营长丁晟,当然,你爷爷放养的鸬鹚也是“指人译”的一分子。我还有点儿不解,“指人译”应该是极个别的人才能译出的电文,这些情报经过这么多人还包括鸬鹚能算“指人译”吗?

  陈平安又一次纠正我,刘颂,你别犯教条主义嘛,近代革命史中成功的情报传递,都是一个链式传递的过程,靠某一个体是难以成功的。他的话,我深以为然。

  但是还有一个问题,我和陈平安到现在都没有找到最终的答案:被鬼子抓去的老克,他的结局怎样?虽然我爷爷一口咬定老克死了,我感觉他的判断是带有很强烈的主观色彩的,也许他是为了娶我奶奶田荷花而故意这么肯定地说的。作为探秘的我们必须要找出证据才有说服力,后来我和陈平安找遍了所有能找的资料,问遍了所有能问的人,都不知道老克去哪儿了,在日本人投降的那一年是死还是活。

  也许,老克钻进电台里,化成那一个个数字符号了。这当然是陈平安跟我开玩笑说的,我们谁也不会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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