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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血

时间:2023/11/9 作者: 中篇小说选刊 热度: 16963
陈希我

朝北最后一间教室对他有着特殊吸引力。他总是在讲课前先将讲台下的学生扫视一遍,尽管他清楚,自己完全没有必要在这种时候,用这种方式,才最终将目标猎入眼底,但他还是要这样做。这种扫视让他兴奋,这是在自己担任班主任的班级里所不能产生的感觉。但今天,他迈进这间教室的步子变得迟疑畏缩。他近视镜片的度数仿佛骤然加深了,不,简直成了白镜片,无论看什么,都浑浑噩噩。他将眼皮狠眨几下。有一刻钟,他的目光不小心滑出课本的字里行间,顿时像一个岸上的小孩失脚掉进了汪洋大海。他明白自己是落进了那双热情洋溢的眼睛里了。

  他急急向黑板转身,仓皇捡起一个粉笔头,但根本没有什么需要板书的。他只得随意写一个方程式。

  “老师看不见……”身后传来学生的叫声。他定了定神,窗户射进来的阳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侵占了四分之一的黑板。他用手掌涂抹起那刚写上的方程式,涂抹得很笨拙,或者是在磨蹭,因为他拿不定抹掉了,要不要再去写?写什么?或者说,如果他再做着无意义的板书,至少在他心里,他的恐惧已昭然若揭了。最后他还是挪了挪脚,在没有光照的地方,又把那个方程式写了一遍。然后,他煞有介事在底下画了两道横杆。这样,好像就是写了与之前不一样的内容了,心才躲进了阴暗的角落。他看了看表,已经是下午两点半。终于过了两个钟头了!他想,有点轻松起来。

  过去的两个钟头,他简直是在逃亡。两个钟头前的中午十二点,他的宿舍阳光无处不在,天花板、地板、四面墙壁都是明晃晃的,好像整个泡在夏天露天游泳池里。一个女孩子在跟他说话,声音咣咣的,听起来也毫无实感。她的脸和身体也光影飘忽,好像在梦中。她为什么要中午来他宿舍?她向来是傍晚来的,以至于刚才他见每一个同事,都担心他们撞见她溜进他的房间。她长得人高马大,鹤立鸡群,很显眼。他当初第一次看到她,想到了抻着长脖子的长颈鹿。接着觉得她更像翘着大屁股的鹅。也只有在他没有担任班主任的班级里,他才有这种放肆的思路,就好像男人离家越远,出轨,越没有心理压力,可以无所顾忌。

  但她并非孤零零在学校里,她有一个表舅,是学校的工友。原来是木工,修课桌椅什么的,现在可修的桌椅少了,也干其他杂活。他脾气暴躁,虽然跟教师打了这么多年交道,却没有学得细腻一点,倒是嫉妒心见长了。平时听人家说教师的子女书读得好,是因为父母可以教,他就不舒服,就说:

  “孩子会读书就会读书,不会读,抱在膝盖上教也不会读,跟老师有什么鸟关系?”

  她的这个表舅不说“父母”,而说“老师”。

  但到了他自己表外甥女上初三,看着许多人都找老师补习,表舅也坐不住了,也找上她的语数英老师。同事之间,不好说钱,表舅就利用自己工作之便,为每个帮忙补习的老师做个小书架。他宿舍里的书架就是她表舅做的。他的宿舍简陋得像仓皇逃难途中的临时安身地,只有这个书架有点光彩,他喜欢看些杂书。

  她也喜欢看,现在更有机会到他宿舍借书了。她借了书,每次都自己定下还书的日期。一次次这样,他揶揄地想到这像在预约下次幽会。但他也只是想想,没往心里去。他根本看不上这个女孩子。对未来,他有自己的设计。

  书每次还回来,书脊上都被她贴一个玲珑可爱的长颈鹿贴贴纸。他对花里胡哨一向不喜欢,觉得小家子气,好在那动物设计得颇有洋动漫的味道,他也就没去撕它们。有时候会打趣地想:难道她自己也知道自己像长颈鹿?他想,她可知道我觉得她更像鹅吗?很快地,许多书都被贴上了长颈鹿,排在书架上,呈现出一排可观的景象。长颈鹿后来还爬上了冰箱,床头也贴了一枚,把这个死气沉沉的单身汉宿舍贴得活脱起来。他欣赏着那些长颈鹿,不禁想起一句话:一个家,有了女性就活了。

  他吓了一跳,意识到自己正迈向一个深不可测的陷阱。于是他毅然把它们撕了。她再来还书,要再借时,他拒绝了她。她低着头,立在房间正中央不肯走。他借口说要出门办事,她仍不挪一步。他忽然产生一种急躁,伸手去拉她,却不料拉出了她一串泪珠,打在他的手背上。

  他只得答应再借一本书给她,最后一本。但她走前,仍然自己定下还书日期。

  过后他也觉得自己未免太小题大做了,见风就是雨,自己这岂非也落入了校长的思维逻辑里?他从来鄙夷这个教政治出身的校长,他曾讪讪地听着校长把学生爱吃零食当作恶习,并且一路演绎到将来走上犯罪道路。当然校长的话语也有变化,随着学生热衷的事物的变化而变化。学生热衷于穿名牌鞋,他的演绎就从穿名牌鞋开始,哪怕学生穿高仿的名牌,或者只是“匡威”,他也一样演绎。学生有手机的多了,他又从手机演绎起。学生流行手机上网了,他更是振振有词了:上网最终会走向犯罪道路。反正只要学生喜欢的,最终都会走上犯罪的道路。因为学生喜欢的东西越来越成人化,价格也越来越高,所以他推演到犯罪的过程也越来越短,他们离犯罪也似乎越来越近了。

  最让校长振振有词的就是那些经常不穿校服的学生。确实有许多这样的学生,这不是一所好学校,只是三级达标校,学生大多不听话,对校服,变着法子不穿。“你为什么不穿校服?”校长说,“无非就是跑到校外方便!无非就是为了做坏事方便,不会被认出来!”他也觉得这些学生不像样,但他对校服也有看法。中国的校服怎么都这么难看?“这简直是糟蹋祖国花朵!”有一次他讽刺道。他当然不认为这些催命魔鬼一样的学生是什么花朵,但校服确实太难看了。他从一篇文章里读到,难看的校服具有袈裟一样的功能,控制学生的欲望,国外规定学生穿校服的初衷也是这个。这似乎也有道理,难看的东西就不会让人产生欲望,比如对这个女生。她不好看,不合他心目中漂亮女生的标准,不入他的法眼。不漂亮又往往容易让人同情,他再想起她可怜兮兮赖在他宿舍的情景,觉得自己不仅神经质得可笑,还有些残忍了。当他再一次见到教室里坐着她,他觉得对她很抱歉。

  他是名牌大学毕业,三年前到这个学校。大学毕业时,他本来是要去美国留学的,麻省理工,但没有申请到全额奖学金。他一直自信自己是能够申请到的,他的成绩很好,天知道老美怎么不按常理出牌,这让他第一次对洋人讲规则的观念产生了怀疑。他家不富裕,没有全额奖学金,就留学不了了,只能先工作。他曾去考公务员,但一败涂地。他也曾去过国企,但那里没有编制。得知教育局有编制,于是他参加了教师招考,进了这所中学。校长把他当宝贝一样,专门找他谈话,让他教初中。学校为教师提供宿舍,其他年轻教师是两人合住,他单独给一间。只是这单间在一个偏僻的地方,校长对他说,如果他不喜欢,可以调。他则更喜欢这种地方,远离人群,他有点孤僻。

  校长还在全校教职工大会上重点介绍他,说他本来是要去留洋的,放弃了。校长不知道奖学金不奖学金,认为被大学录取了不去,是很长脸的。“为什么偏要去人家的国家呢?中国人就应该爱国!”校长说。在校长看来,这是很有骨气的决定。校长思想一直比较“左”,过去中国贫弱时,他就“左”,闹了很多笑话。现在中国有钱了,他的“左”又有了支撑,就更坚定了。

  被校长这么介绍,他有了被校长捂进被窝的感觉,温暖,但肉麻。但他当时没有意识到,校长对他的介绍,是把他按进了茅坑,给他贴上了标签。有同事还背地里议论这“80后”怎么跟老顽固一个样?现在的孩子思想大倒退,他成了一个例证,还有人背后叫他“脑残”。他知道了很恼火,去不去美国留学,本来只是经济的问题,现在成了爱国问题。他不想在这里待了,但是他已经跟教育局签了协议,走不了了,而且一签就是五年,合同期未满,要走,赔钱。有编制好,但也失去了自由。他后悔了,不如没编制,你不保障我,我也不需要你保障,可以跳,我还是自由之身。但他无论如何待不下去了,还是要走。他申请了一个非“藤校”,只要给全额奖学金就行。但是他仍然没能申请到。

  这两年,社会上移民蔚然成风了,他更急着要出去了。如果说之前他只是想出去学习,毕竟西方先进,现在他多了一个心思,要去定居,这样就有了更现实的考量。这不仅是事业的前途,而且是生活的前途。

  他转战澳大利亚、加拿大。但他也没有申请到澳大利亚全额奖学金。等加拿大的,他每天都无数次去打开邮箱,E-mail来了,竟然被拒绝。

  收到拒绝信的那个下午,他失魂落魄走到学校边上的码头,呆呆坐到黄昏。他恨洋人不接纳他,他们不讲规矩,甚至不讲道义,之前对他们的国家、制度、民族性的种种想象破灭了,那些写在纸上的褒扬那些国家、制度、民族性的文字,都成了笑话。当然他更恨自己没有经济能力,他的父母都是普通工薪阶层,无法支撑他的留学费用。不能出国,书读得再好,智商再高,也只能被捂在中国。即使日子过得安稳,也是腐烂下去。他已经看到自己退休的时候了。有一刻,他想跳下海去。

  最后他长长叹了一口气,回到学校。学校已经清校,有着黄昏特有的死寂。宿舍门虚掩着,他才记起他收完E-mail出去时,门没有关。他推开门,如血的夕阳从窗户斜射到屋里,把他的影子长长投在空空的地上。宿舍如同一个坟墓,而且是铁坟墓,是锈迹斑斑的铁坟墓,所以才是红色的。他盯着地板上自己孤单的身影,忽然发现,他肩膀的上方有一个东西在晃动,好像是一只长颈鹿。它细长的脖颈下,又生出两根手臂一样的东西,展开来,一会儿好像要搂抱他,一会儿又弯曲起来,做着抚慰他的姿势。他猜得到是谁了。在自己离开房间的空当,她进来了。他闻到了洗发水的气味,这味道很熟悉。接着一披长发掩住了他的脸,他整个人发蒙了,跟外界的联系阻断了,他只感觉到自己,他像孤魂野鬼一样寻找归宿。他需要一个落脚点。他抽动右手,狠狠去抓住已经转移到左肩上那个长颈鹿的脖颈。他抓到一根肉颈,那个肉颈靠上了他的后脖颈,落脚点有了。他死死揪住它不放,既不回头,也不吭声,残忍地感受着那肉颈有些颤抖,惊慌地要挣脱。它甚至发不出声来,好像要窒息了。他又猛一猫腰,那个肉颈上的头被拽到他的面前。他的嘴前就是那张嘴,他压了上去。对方更剧烈颤抖,但没有反抗,随他摆布。有一刻,他有点不满,他甚至怀疑她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于是不再含蓄,把舌头伸进她嘴内。她不知回应,其实她完全没有经验,她是被吓住了。但他才不管吓着她了,他的苦难必须得到补偿。他于是又一猫腰,把对方整个人甩到前面来。对方终于叫了一声,她的身体仰在他的眼前,她的裙子掀起来了,两条丰腴的大腿毫不保留地呈现,像犒劳他的美食。并且这美食是活的,它有叫声,证明了它是活物。

  他果然收获了处女。

第二天她又来。第三天、第四天,天天都来。她好像自然而然来的一样,不再用借书还书作为理由。他也没有阻止她,也没有担心她来的路上被人撞见。他也太需要她了,就像幼虎尝到了血的味道。他从来没有哪怕看见过一个女人的裸体。而她,就是自我投饲的肉。

  几天之后,他不再饥饿,他可以卧在床上冷静端详这块肉。她虽然不漂亮,但扒去衣服,却完全不同,那已经是成熟女性的形态,一个成年女性,一个社会青年。他更喜欢她的成熟。最初她紧张得要丢了性命,这他喜欢,这可以证明她是单纯的。但检验过后,他就需要她的熟练了,免得周折,麻烦。她也合他的心意,她变得一点也不害羞。她甚至成了顽皮的宝贝,令他爱不释手。

  这所学校本来就没什么教学氛围,好学生被重点学校捞去了,普通学生也去了二级达标校,捞了两遍,剩下的只是学习成绩不好的了。他之前不满,现在倒让他跟她行成人,不,就是苟且之事,没有障碍了。反正大家都无心干正事,反正沆瀣一气,反正学生不像学生,那么她这种形骸也就是正常的,老师不像老师,他也就没什么可指责的。他破天荒不再考虑出国的事了。当然本来考虑了也是白考虑,一次次失败,让他失去了信心。现在他有了更好的去处,那就是她的身体。她是他的希望,更是他的绝望。他像丢失江山的帝王,得到了美人,那是一种难以言表的绝望。他每天活在发狠的绝望中,她成了他醉生梦死的温床。

  不过他还是有个在意的地方,他不让她叫自己“老师”了。她不习惯改嘴,他还会发火。

  偶尔他会觉得不对,他当然不想跟她结婚,不想跟人家结婚却这样,可谓疯狂。但他又实在离不开她。有一次,他情不自禁感叹她对他真好,她说:

  “只要你对我是真心的,我就对你好!”

  这话让他警醒,让他惶惑。这毋宁是在告诉他债务,他平生最怕欠债。他开始后悔起来,想撤退。但是她怎么办?人家已把处女之身给了你。好在这时代已经对处女与否看得很轻了,可能她现在会受不了,但随着她走入社会,观念就会改变。

  他更担心的是她是否会怀孕?他每次都是拔出来的,但他自己也不能确定是否拔得及时?当初只图着快活,但这种快活跟别的快活不一样,是有后果的。别的后果可以消除,但这是要生出活生生的人的,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一辈子全摆脱不了,全完了。

  他奉行的是“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的原则,但话是这么说,出了事了,能完全不负责吗?

  但应该不会这么巧,这么倒霉。即便抽出不及时。难道中彩的就是他?那么多人这么干。他讨厌他所处的环境,但他其实也像许多人那样,坏事会干,但不承担后果,只道别人也这样。

  还有,她那么经常来,虽然他的宿舍地处偏僻,但毕竟在校园里,是否会被人撞见?这问题又浮上来了。

  他开始拒绝她来了。但他又得关心她。她毕竟是学生,看似成熟,长得跟大人一样,但心理年龄还未成年。她是否知道来例假与怀孕的关系?不知道,到时候就麻烦了。为了不让她惊慌,以至于做出不理性的事情来,他也没敢告诉她危险。她好像真对危险毫无知觉,他就跟她短信联系,问她来例假时间。他等待着,那天一到,他就发短信问她来了没有。她说没有来。他想才早晨呢!中午了又问,晚上又问,睡前还问,都没来。他的心沉了,灾难难道就这么说来就来了?他又去网上搜索,说是也可能推迟。接下来的日子又变成了煎熬。

  一星期了,刚才,上课前,他再短信问她,她仍说没有来。

  她好像并不紧张,还因为上课前他还给她发短信而兴奋。

  “回头再联系。”他最后发。

  “暗号照旧!”她回。

  他马上想象得到她那神秘的表情,好像他们在一起搞地下工作。所以他现在特别害怕去接她那神秘的目光了。

  他在讲台边磨磨蹭蹭,不知都讲些什么内容。他实在讲不下去了,就索性在课文后勾一道练习题,让学生自己做。他发现她不停地用眼睛望他。那目光烫人,他躲避,就开始在教室里转来转去,但离她远远的。她于是举手。他看到了,他故意装作没看见。几个好事的学生提醒他,他板起脸来呵斥:

  “自己做!到处乱看什么!”

  他不得不硬着头皮走近她,她并没有具体问题要问,他就装作另一边又有学生在喊他,跑开了。到另一边,他抓住一个不认真的学生,指责起来。他心中不仅慌张,而且怨恨,这怨恨全发泄到了那倒霉的学生身上。那学生本来就不是好学生,平时被骂惯了,赖皮了,反正自己总有毛病,随时可以让老师抓住一大把问题,所以也就不跟老师辩解,只是笑嘻嘻的。这又让他抓住了另一个骂的理由:

  “笑,笑,笑!皮厚!脸皮跟砧板一样,百年老板!”

  他说“百年”,指的是这所中学是在一百多年前的船政学堂上建起来的。一百多年前,清政府被迫现代化,把目光转向这沿海地区,创办船政局,企图挽救濒临崩溃的大清王朝,但没有用。这学校老师每当表示对学校不满,就喜欢拿“百年”来说事。他所住的那座二层土木结构楼房,就是当年船政学堂的一个仓库。他总是闻到这座老楼腐败的气味,当然是老木头的味道,但当他不满时,这味道就具有某种象征性。他讨厌这个楼房,他喜欢新楼、洋楼,洋就是现代化。他想象西方人应该住的是新楼,摩天大楼,线条锐利,不锈钢,玻璃,他就是奔着这样的西方去的。

  但现在,这里成了他的避难所。他一下课,就逃回自己房间。这里偏僻,是躲避的好地方。但当初正因为它偏僻,才诱使他干了荒唐事。如果在众目睽睽之处,他根本不会让她进出他的房间。这样,这里似乎就是陷阱,当初校长对他的关照,都成了对他的构陷了。这个学校的老师总是想跳走,校长为了留住学校的年轻老师,曾经引诱男老师和女老师谈恋爱,一旦结婚了,两个人要走就没那么容易了。

  他上网查怎样会怀孕。他不敢去问现实中的人,怕被人怀疑。他在学校里没有朋友,根本不可能跟人家交心。哪怕他愿意跟人家交心,人家也不会。即使一时会,过后也会笑他,看不起他,出卖他。学校边上有个基督教堂,早年是船政学堂请来的外国人做礼拜的地方,现在是中国人的了。他经过那里,几次想进去祷告。只有向神倾诉,才不会被讥笑。但问题在于那牧师是中国人,跟他长着一类脸庞。牧师虽然代表着神,但毕竟是人。作为中国人,无论如何不能超越肉身的存在。

  何况,见神是为了忏悔,必须承认罪恶,然后接受罪恶之果,接受惩罚。而他却是千方百计要逃避惩罚。但网络又是知识,知识就是力量,他崇尚知识。网络知识是最丰富的,不依靠网络还能依靠什么?网络是他的神。

  神灵一样的网络提供的信息几乎是恶的,知识就是恶的?是人类偷吃禁果的产物。或者是,那些恶的信息他才会接收。他担心她会被将来的丈夫质疑,网络上告诉他,现在没有多少新郎会在乎新娘是否第一次了。而且也无法考证,有很多理由,运动剧烈等等。何况在西方,女孩上了大学还是处女,会被嘲笑的。这才是现代观念!他想。中国也慢慢现代化了。他释然了。

  但释然后细思,这世界也太可怕了。他自己绝对不能接受不是处女的新娘,那是肮脏,是罪恶。但他自己又是制造罪恶的人。但谁不制造罪恶?谁没有罪恶?

  门裂开了,她闪了进来。他才意识到自己没有关门,已经习惯了,这下让她钻了空子,又一次被她钻了空子!他赶紧冲上去,拦住她。但她已经顶上来了。这身体,他已经完全没有兴趣,只有肉麻。这不是身体,是肉,是让他发腻的,不,是发臭得令他避之唯恐不及的肉。但总不能把她推出去吧?推出去反让人家撞见了,拉的屎不臭,搅的屎更臭。他正犹豫着,她已经迅捷关上门,背抵住门。这也使他稍微安心,不会被外面看到。但她的手臂不老实地一把箍住他的腰,她没有发觉老师的变化,仍然是偷尝禁果的诡秘和激动。他慌忙挣脱。她噘起嘴,生气地把他一推,道:

  “不要我?那等我干什么?”

  “谁等你……”他正要说,见她扫兴地把他松开了。这是解脱,但她的背也就离开了门,门就开了。他慌忙去把门掩紧,反扣上。再回头寻她,她已经仰天躺在他的床上。她是扫兴,但那形态在他眼里,就是随便,简直是淫荡。他喝令她起来。她不起来,她说她不舒服。

  “哪里不舒服?”他急切问。

  “肚子。”她说。

  他叫起来:“你怎么不早说!”网络上说,这就是来例假的征兆。如果怀孕了,不可能这么早就有反应。“我说会推迟呢,你也太不正常了!”他叫。

  她却咯咯笑起来,像母鸡抱蛋,笑得他脊背发凉。他不要她叫他“老师”,不是他学生的她,实在不听话。他问她笑什么?她不说。但他已经判断得出是什么了。她笑得脸发红,像红柚的皮,厚厚的,简直恬不知耻,嫌恶感袭上他的心头。

  “这种事开什么玩笑!”他斥责道。

  她连忙把笑收起。

  “要是我也开玩笑,看你怎么收拾!”他又说。

  她好像听出了些意思,至少老师的脸已经冷下来了。她还是把他当老师的。她坐起来,变成了在班级时的模样,是在班级时还没有的老老实实。她从来没有过这种神态。他觉得自己可以掌控局势了。“我有话要问你!”他严肃地说。

  他问她是否有例假要来时的感觉?他希望她说有,但她说没有。她说完全没有感觉,要在之前,一般肚子会难受。他得到的答复简直是在跟他的期待唱对台戏,几乎全是反的。他喝道:

  “不许开玩笑!”

  “没开玩笑……”

  “那么……说真话!”

  “我说的是真的呀!”她显出冤枉神情。这让他绝望,但他仍然说:“你没说真话!”

  他倒好像在逼她说假话,只有假话才是他要的回答。“你说,你说!”他逼她。

  “你要我说什么呀!”她叫起来。

  “说什么?”他像一头野兽咆哮起来,“到你挺着肚子满学校满大街展览,就知道说什么!”

  她涨红的脸顿时煞白。忽然,她跳起来,跑出门去了。

  连续两天他上课,她都是伏在桌子上,脸埋在手臂弯里。他想到自己不但使她怀了身孕,而且还出口伤害她,心中又有了罪恶感。他几次想用提问的方法打破僵局,但马上意识到这是馊主意,这等于是去刺激癌细胞。

  两天后,她突然不来校了。给她发短信也不回,打她电话也不接。

  他只能向她的班主任打听。她的班主任说,她生了病。他立刻把这病跟她怀着的那个可怕的东西联系起来。这念头抹不掉,挥不去,死死缠着他。以往每天能见到她,他觉得自己还有挽救的能力,现在是鞭长莫及了。

  一个晚上,他梦见她肚子猛然增大,好像胀大了的气球。这气球没被吹大时,好好的,什么事也没有,一旦被吹大了,就没办法让它变小了。不,气球还可以放气,但人的肚子不是气球,要放就放。如果她真的怀上了,怎么打掉?

  自己当时怎么那么冲动?一点也没有想到后果?只想着要突破出去,一泻千里。热烈,不管不顾。精液淌在腿上,仍然是暖的。但现在回想起来,很快就凉了。现在他感觉到自己下面还挂着凉凉的精液。他摸了摸,虽然什么也没有,但他感觉到有,那种极不清爽的感觉,像鼻涕一样。他甚至奇怪,那种事有什么好干的?

  要把这后果摘除!至于会不会给她身体留下后遗症,往后她如何面对她的丈夫,如何再生育,他顾不得了。

  重要的是她要同意。可是自己却把她气跑了,她还生病了。她生病了他倒没什么愧疚,他本来就跟她没有爱,没有感情。他对谁有感情?他对什么有感情?他真的爱美国吗?自从这个事件后,他发现谈爱是很虚妄的。他什么都不爱,他只是要实际解决。

  他不知道她家住址,即使硬着头皮问到了,他敢去她家吗?敢去面对她的父母吗?他连她的舅父都不敢面对。想到她这个舅父,他更是头疼,要是知道了,那就纸别想包住火了。他去找她的班主任,说有学习上的事,让她回他个电话。

  她几乎每晚以泪洗面。她知道担心了,其实之前她也担心,只是一见到他,就觉得搂住了大柱子,多大风雨她都不怕了。她一直对自己的出身感到自卑,她父母都是农民,但她骨子里又不安分,所以他动了她,她就觉得是被他看中了。第一次,她从他宿舍出来,竟产生了一种强烈的特殊感。第二天坐在教室里,她觉得自己是一颗光彩照人的红苹果,接着几次之后,她觉得自己成熟到已将一树的未熟的苹果比下去了。只要他爱她,她就什么都不在乎。她也不是不知道有怀孕的危险,只是不在乎。想想,自己已经要升初三了,再过一年就初中毕业。如果怀孕了,那么她就不读高中,跟老师结婚,给老师做饭,她会做很多好吃的菜,不会的她也可以学。只是她没料到真的怀孕了,这么快就怀孕了,原来只是设想的东西,现在一下子摆在面前了。

  要说生病,她也确实是生病。那天被他斥责后,她当晚就发烧了,后来烧退了些,但一直低烧着,只能在家待着。她不敢去学校,也没地方去。但她讨厌这个家,和他好以后,她觉得自己有机会飞出这个家了。她越加讨厌自己的形象猥琐的父亲和烦人唠叨的母亲,但她只能待在家里。都是因为他不接纳她。她怨恨他,不接他的电话,不回他的短信。但她又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他,此刻他在干什么?他是否在想我?他会想我吗?他不是担心我肚子吗?她确实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怀孕了,她一个学生,怎么知道?他不再给她短信了,她又觉得被他抛弃了,自己怀孕了,但他不管了,留她一个人,自己解决。她怎么解决呀?只能去死!她更加恨他。

  这天傍晚,她躺着,突然手机响了。她猛然欠身,从床上滚了下去。虽然是班主任的号码,但她仍然赶快接了,至少班主任那里有学校的气味。

  他的召见,好像给了她一个死刑赦免令,她竟然还没有放下电话就哭了起来。但班主任说,他只是让她回打个电话,并不是让她去他那里。她才不管呢,她爬起来,就往外面跑,母亲叫她都没听见,她要去见他。

她出现在他宿舍门口,他很惊慌。他不想让她进来,即使不会被人撞见,也不让她进来。他甚至可以向发现者推说,是她缠着他。为了逃脱她,他可以不择手段。

  但他很快改主意了,还是得让她进来,然后才可能知道她到底怀孕了没有。他把她拽进门,关上。她一下子扑到他怀里。他本能地缩了一下,但马上意识到不能推开她。他必须温柔,这样才能让她听话。

  他刚从网上看到,可以通过早孕测试板来检测是否怀孕。现在科技真是太发达了,对他来说,主要是方便,不用去医院丢人,可以直接逮着她就测。只是她来得突然,他没来得及买测试板。无妨,可以马上买,学校门口就有药店。但被人认出是学校的老师怎么办?得去远一点的地方买。仍然无妨。他装作关心她,心疼她,让她在床上躺一会儿,说自己出去有事。他迫不及待,竟然直接在学校门口药店买了,好在没有人问他是否学校的老师,他也管不了太多了,这是救火,救火最要紧。他几乎是跑着回宿舍的,她已经睡着了。她竟然这么安心。

  他把她推醒。她才知道原来他是出去买测试板的,说他骗她。这说明她还痴心着他,他很不情愿。她的爱就是黏住他的胶液,不,是鼻涕,冰凉的,他又感觉到自己下面淌着凉凉的精液,巴不得擦掉,洗个清爽。但现在不能。他必须稳住她,他告诉她,只是为了安心。

  她竟然撒娇说,不用安心。他知道她的意思,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女孩就是头脑不清楚!他于是又想到一个理由,为了优生。

  他这么说时,身体整个惊了一下,觉得她真的会给他生一个。

  她同意了。他把早孕测试板交给她,教她检测的办法,然后自己到一边去,让她自己去弄。他不想看到她的身体,只想看到结果。

  结果出来了,果然阳性。他顿时觉得被判了死刑了。他只想抽身逃跑。让她检测时,他觉得自己一只脚已经跨在门外,只等另一只脚再抽出来。那个门不仅是这个宿舍之门,是学校之门,也是国门。他现在觉得自己是已经申请到全额奖学金了,只是自己那只跨出去的脚,被她韧性地牵了回来。

  他不甘,但就好像每次申请留学,失败了,从不信,到恼怒,到不甘,到只得甘心,到死心塌地。蓦地,他心底闪过一丝希望。他扑到电脑前紧张搜索,他搜索通过试纸检测怀孕的准确性。各种各样说法,他需要的是说不准的搜索结果。果然,有人说不准了。

  何况,以他具有科学思维的脑袋分析,完全准确是不可能的。

  必须到医院检查。但是他明显不可能带她去医院。让她自己去,她不肯,说害怕。“怕什么嘛!”他不耐烦地叫。就差说出后一句:你以为你还是小姑娘?处女?他这时候真希望她是一个大妈,甚至一个破货,可以自己去医院把胎儿打掉,并且毫不在乎,就像摘掉一顶帽子。

  糟糕的是她不仅不是随便的女孩,而且还不听话。他试探她要打掉,她竟然不肯。难道她要把孩子生下来?他不敢问她的打算,他害怕这一问,反让她的心思成型了。像她这样的女孩,应该还不至于想这么多。接着几天里,他又用各种办法试探她,都被她挡回来了。再说下去,怕把事情搞僵。只能他自己想办法。

  他想到了一个朋友,老油。他平时不爱交际,只有这么一个还算是朋友。老油是他中学同学,没考上大学,现在开一个卖服装的小店。老油生性油条,所以被叫作老油。但他也有上心的,他有个爱好,喜欢探访历史遗迹。偶然得知他住的地方就是赫赫有名的船政旧建筑,就跑来找他。老油习惯侃侃而谈,他当然不会把老油的高论听进耳里,他也对文史没兴趣。但老油还会谈社会方面的事,从做生意的以假充真,到吃喝嫖赌,什么都谈,然后就大骂社会,这他感同身受,所以也有点来往。再加上老油很坦白,什么都说,别人的事说,自己干的也说,糗事也说,他讪讪笑着。他就是这样知道,老油曾经把他玩出事的女人带到省妇幼保健院打胎的,那里有一个狐朋狗友。

  当然他不可能把自己搞女生的事说出,他编好了一套话。他把她说成是一个朋友的女友,不说还是在读学生,好在她长得人高马大。

  他谨慎地审查了谎言的各个细节,要找不出半点纰漏。他反复琢磨着这个编造的故事,快到老油的店时,他居然也觉得确是在为别人两肋插刀了。他甚至感觉到悲壮。

  忽然,后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几个人影从他身边跑过去。他们叫唤着:“快,快!”顺着那些人跑去的方向望去,码头处已经聚集了一片人。又有一群人快步向那里奔着,他们叽叽喳喳议论着,他听不清楚他们说些什么,只隐约听到一个词“海市蜃楼”。一个人将“蜃”读成“唇”音了,另一个大声纠正他。他知道海市蜃楼这种现象,但实景没有见过,难道现实中真的出现了?他不觉跟了上去。他去做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最重要的事,但他不知道为什么,心思竟然被这牵引走了。

  走了几百米,就望见远处海面上隐隐约约漂浮着什么。再往前走,看那浮动物虽然仍像是透过水帘,但轮廓清晰起来了。这俨然是一块陆地,好像从来就在大海的那一面,跟这边的陆地相对。它游动不定,摇摇晃晃,像被风吹动的电影幕布上的影像。他听到围观的人在对证,那是岸上的哪座楼房,哪一抱树丛,哪一个吊车臂,那是港口,那是旧街,那是新开的路……虽然他对这种现象了如指掌,科学上完全可以解释,但他还是被惊住了。他凝视着那块新大陆,那当然不是美国,不是加拿大,不是澳洲,它不是地球上的哪个国家,它是全新的没有被人类占有的地方。一旦到那里,谁都找不到他了。他的整个心思被它占据,他眼前的景象也越加稳定。恍然间,他看见自己站在新大陆的那一块空地上,那边的他在凝视这边的他。他的头脑也分裂成了两半,他不知道哪一半是真的,在想着实实在在的事:逃亡。

  十五分钟后,这陆地如烟消散。它的消失在人群中激起了更大的唏嘘,许多人从幻觉中走出来。有人打比喻说,好像一早醒来,发现自家门前的石板路突然变成汪洋水道;有人说起海面下沉,无处可逃;有人说起股市猛跌,一夜跌回解放前;有人说起了人心,崩溃了再难找回……他好不容易才将自己散落的魂魄收拢,一股失去天堂的感觉油然而生。

  他必须下地狱!

  老油的服装店离码头不远,他正用叉杠从墙上取下一条桃红色筒裙。见他走进店来,扭头打个招呼。老油在接待一个顾客,继续跟顾客说话。客人是一个年龄不轻的女人,接了老油递给的筒裙,进了更衣室。老油这才跟他说话:

  “去看海市蜃楼了?”

  “你怎么知道?”

  “那客人就是看了来的。你怎么走得这么慢?”

  真的,他走得很慢。

  “也难怪,好景象总是让人留恋,恋恋不舍。”老油说,“咱命苦,有店,饱不了眼福了。不过话说回来,那海市蜃楼也没什么好看的。说是像这城市,连道路楼房都一模一样,但这城市不是天天在看着?讨厌都讨厌死了!也许是幻象的魅力吧!也许魅力就在于它消失了,昙花一现。失去总比拥有令人怀念。喂,小妹,好了没有?外面有全身镜。”老油朝更衣室叫,回眼低声说:“其实应该叫‘大姐’。”

  他笑了。

  更衣室的门吱呀打开了,那女顾客换上那套红色筒裙出来。老油夸张拍手道:“我说得没错,就是没错!像小妹这么年轻,就要配这款式,红花绿叶相辉映嘛!哦,这是我朋友,”老油指他,“当老师的,大学高才生,要出国留学了,让他给你说说。”

  “我年轻?你知道我今年多大呀?”女客在镜子里笑着,用撒娇的口气说。他看出,这女人在欣赏镜子里撒娇的自己。

  老油流里流气地说:“小妹你考我?”

  “还小妹?”对方道。

  “不是小妹,但你也就三十吧!”

  女客连忙不笑了,把脸皮拉平整,在镜子里端详着,但眼睛还是笑着。他看镜子里的她,是在竭力将自己配上老油所说的三十岁。这让他觉得好笑,也不看看自己肚腩都出来了。她明显已经生过孩子了,令人厌恶。怀孕的身体都让他受不了,他想起了她的身体。自从疑心她怀孕后,他再没有去看过她的身体。

  那女客好像终究无法说服自己,神情有点沮丧。一股悲凉袭上心头。失去的好天堂哪!他想。他又想起了海市蜃楼。

  “三十个头!”那女人嗔道。

  “最多就三十一、三十二、三十三?”老油道,油腔滑调。这么一岁一岁地猜,有意思吗?但对方却高兴了,是啊,对步步接近地狱的人来说,过一天也许就是等于一年,他会千方百计拉住时间的一分一秒,坠向衰老的女人,再无可阻止,也要让青春的尾巴竭力从自己手上慢慢地一节一节地滑脱。女客笑盈盈地不置可否,倒好像她真的被老油猜中了似的。老油就趁热打铁:

  “你想装大?”

  “谁装大!”女客说,转了一个身,“我是来买东西的,谁来跟你装大了?开个价吧!”

  老油不慌不忙,点了一支烟。“我看小妹你穿这么合身,也不叫原价一千了,八百卖给你,也算咱义务成全一个模特。”

  “你想哄我吗?”那女客道,“穿得合身,不等于多少价都要买哟。”

  老油笑,有点自言自语道:“有身材资本,就是这么转,任性。”他说,“好吧,就七百,我凭成本价卖给你,看你实在穿了太好看了,舍本赔小妹你了!不过你可不能跟别人说这个价,那样我店要倒了!”

  女客道:“五百,半价!”

  “六百,行不?我等于没赚了。”

  “没赚你开什么店?还不关了去玩?”

  “所以要六百,”老油央求道,“小妹你好歹让我挣一点嘛!”

  “说得这么可怜!”女客道。

  “说实在话,我卖了这么多,还没碰见过穿了这么漂亮的。不瞒你说,刚才差点害我犯错误了!”

  女客啐了老油一口,答应了。多少有点卖弄风骚地抓钱,丢给老油。老油建议她就不要脱下了,他给剪掉价格牌。老油趴在女客肩膀上剪时,朝他使贼眼,但那女客似乎很享受。

  末了,老油拿出一个十分考究的包装袋给她装旧裙。“这是原装袋。”老油强调。他想,天知道是什么袋,原装?到处是“山寨”。他又恶毒地想:处女都“山寨”!

  女客飘飘然走了。老油点着钱,衔在嘴里的烟一抖一抖地,问他:“知道多少钱吗?”

  “不是五百吗?”

  “我是说我多少批发来的。”

  他摇头。老油张开一个巴掌:“五十!”

  “够黑的!”他说,“哄骗得人家昏头昏脑,年龄都忘了!”

  老油正色说:“搞女人,就这么搞定!但我也没有骗她。她哪里是忘了年龄?是装作忘了年龄。那么我怎么是骗她呢?我是在安慰她,或者说,我是在说我眼中的她。你怎么知道我眼中的她是什么样的?也许她因为我的夸奖,就有了自信,真的青春焕发起来了。相随心变是不是?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人生是需要幻象的,清醒有什么好处?我看过一本关于戒毒的书,那里说,人脑本来就含有吗啡,叫作什么‘体内阿片样’,它麻痹着人的真实感觉,才让我们能够人模狗样地活下去。什么是经得起认真的?没有。就是我将来娶的老婆是‘二锅头’,我也绝不刨根问底,自找不自在。现在哪里有处女?就是中学也没有了,都被老师给破处了。”

  他一吓,疑心老油已经风闻了他的事。他顿时感到自己走进了一个不该来的危险地,他想逃。但逃肯定不合适,于是他就找个动作做。他把眼镜摘下来,抽出衣袋里的拭布揉擦,又将眼镜举起来照照店门外的天光,又继续揉拭。他动作机械得像木偶。他一直背着老油,没有勇气让自己回过身去。忽听老油在身后叫:

  “喂,就是要擦亮眼睛,也没必要这么拼劲揉呀,小心将玻璃揉穿了!”

  他嘻嘻笑了一下。这一笑舒缓了他的心情,他有勇气回过头对着老油了。

  “你太单纯了!”老油说。

  “我单纯?我他妈的单纯?”他大声说,高兴起来,他现在愿意人家把他看成单纯的人,哪怕傻子。之前老油这么说他,他一定要去论证老油单纯。但他现在反击的是:“谁像你是教徒?”

  老油是基督教徒,这是他祖宗留给他的身份,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历史遗留问题”。因为整个家庭都信教,老油出生没多久就洗礼了,他说是“被信教”。老油很聪明,从坏处说是奸诈,他经常开玩笑说老油是“犹大”,是奸商。他现在去提老油教徒身份,老油条件反射地想到他肯定接着说他是奸商,自己刚在他面前诈了顾客,于是顺着他意思说:

  “你是教徒!”

  “我怎么是教徒?”

  “你有理想,你是理想主义者,我卑鄙。”

  “我理想个屁!”他几乎是咆哮道,好像急切要把理想主义这顶光闪闪的帽子甩掉,放在地上踩。只有自戮,他才配得上现在的身份。

  老油很吃惊,问他怎么了?他才觉得自己失态了,于是笑了起来。他使劲笑着,先是掩饰,但掩饰不足以让他勇敢,于是他笑成一副无赖模样。这笑容掩盖了他的内心,那个殊死搏斗的战场。他几次努力让自己脑门关闭,产生漆黑感觉,好在盲目中索性一个莽撞,把要说的话撞出去。但没有成功。“你才理想……”他听自己说,但关键的词就是无论如何喷不出来。他累了,筋疲力尽。“你理想……”这时,他竟听自己口中说出一句话:“上帝没告诉你反对打胎?”

  这话简直没有前后逻辑。好在老油仍然只是把他的话当作攻击,攻击重要的就是击中要害,东一枪西一枪很正常。老油笑了:“中国的上帝忘了告诉我了!”他嬉笑道。

  “对了,你那狐朋狗友还在那个医院?”他做出忽然想起来的样子,问。

  “你也有事?”

  “我会有什么事!”他叫起来。但他告诉自己,必须抓住话题说下去,不说下去,再找由头就麻烦了。“是这样的,我有个朋友,不是我,是我的一个朋友,”他没顾着老油的反应,说下去,“他估计出了事了。我们是好朋友,无话不说的好朋友,也是狐朋狗友,穿一条裤子。我们一起干了很多坏事,男人跟男人嘛!你不是有句话,男人和男人没有一同干过坏事,成不了好朋友,基友。”“基友”明显不是他的词。“我们就是这样的好基友……”

  “我可没跟你一起干过坏事。”老油仍然油条。这倒让他放心。

  “那你就不帮我了?”他脱口而出。

  “是你?”

  “不是!”他连忙改口,“也可以这么说,帮我基友,就等于帮我。你帮不帮吧?”

  “说吧,什么坏事?”老油仍打趣。

  “他只敢告诉我一个人,”他说,“但我有什么本事?我这种人,只会读书,好事干不成,坏事也干不成。所以只能来求你了。”

  “敢情我是坏事干得成的?”老油说。

  “我也想干坏事的嘛!”他说,“只是干不了,窝囊废!这个时代最糟糕的就是干不成坏事了,你看成功人士,哪个不是干坏事起家的?哪个不还在干着坏事?不干坏事能成功吗?”

  老油惊异:“没看出你还这么伶牙俐齿。”

  他也奇怪自己怎么变得这么会说。尽管所说的都是他平时所想的,但他平时基本只放在心里想。他告诫自己要收敛。“都是被你逼成的。”他说。

  “怎么是我逼的呢?”老油说。

  得尽快回到正题上来,他想。“好好,不跟你辩,为了我那朋友,就算我说错了。你听我说下去。他一求我,我就想到了你,我想起你曾经说过有个朋友,当初完全是你讲着有趣,我听着玩的,没料到真有麻烦你的时候了。你也知道的,这种事,谁又愿意沾手?沾得一身腥。但人家也是,不到迫不得已,谁愿意跟人说?人家说了,你怎么好推掉?我是被逼得实在没有办法了!”

  “对对对,你是读书人,你清高,前途无量,未来诺贝尔奖得主。哪像我?至多挣几个钱!”老油拍着手里的钱。

  “诺贝尔奖个屁!”他又咆哮起来。老油诧异。

  他也觉得自己失态,道:“诺贝尔奖会在中国产生?”当时中国没有一个获得这奖。“出国,哪个国家要我?一辈子闷在这腌菜缸里了!”

  这也并非掩饰,他内心确实在悲鸣。老油安慰道:“瞧你瞧你,不就是随口一说吗?可惜我不是‘老外’,如果是,我就选你!‘老外’也真是,眼睛被牛屎抹了!好吧,说正事,没来多少日子了?”

  “什么?”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那个!”

  他明白过来了。“我怎么知道?”他故意说,“那要问他,不,问她,女字旁的她。”

  老油笑了。“就是叫你问他再问她,从单人旁‘他’问到女字旁的‘她’。瞧我,像不像语文老师?”

  “像生理老师。”他也开了个玩笑。

  “你这书呆子!”老油说。

  他灿烂地笑了,这下他欣然接受。他庆幸自己在老同学眼中向来是书呆子。尽管他曾因为自己在社会上吃不消沮丧过,但这一次,他真愿意当书呆子,傻子!

按约定,大家一起在省妇幼保健院门口碰面。他跟她说是去医院准确检验一下,她同意。老油见只有他带着她,就问那个朋友怎么没来?他怕她开口,赶紧把老油拉到一边,说那男的难为情,临时不来了,任务全摊在他手上了。

  老油挥挥手,二话不说,就带他们走。老油走在医院门诊楼,就像流水中的破布一样,动不动就挂住了。老油好像谁都认识,这让他忌讳。那些跟老油说话的人,都回头顺便看看他,特别是他边上还有她。他想出一个办法,让老油先走,他退后几步跟着,然后让她跟在他后面。她也害臊,本来就爱躲在他身后。突然老油停住了,他赶忙刹脚,一抬头,头顶上有块白底红字的牌子,写着“检验科”。

  他向里面探了探头,里头有不少人。他正要对老油说“我不进去了”,老油已经丢下他们,自己进去,跟里面穿白大褂的人嚷嚷起来。他赶忙退到走廊来。

  一会儿老油出来,手里捏着一个小小的塑料容器。老油直接把容器递给她,好像她是他的女友一样,叫她去女厕取尿。她去了后,老油把烟头呸在地上,道:

  “干这种棺材事,连女人的尿盆都沾手了,亏了运,生意蚀了,你给赔!”

  他慌张撇清:“你向我索赔,我向谁索赔?哦,向他……”

  老油道:“我不管。”

  他道:“那种鸟人会给?”

  老油道:“鸟人?说得对,用鸟快活的人。他懂得快活,快活是有代价的!”

  代价!他的心被捶了一下。

  两个人正说着,她已经平端着那塑料容器回来了。她交给他,他只得接了,那满满一容器的浓黄色液体,让他心里猛然像是被爪子抓了一样。他转交给老油,老油说:“这么满!”捏着它,小心翼翼进了检验科。老油在里头待的时间越长,他的心越慌。他不禁又去偷偷瞟她,跟她火辣辣的目光撞在一块。他赶忙避开那目光。快活是要有代价的!他想起老油刚才的话。我快活过吗?又有了裤裆里淌着冰凉鼻涕的感觉。

  化验结果终于出来了。老油没有直说,但怜悯的目光已经足以说明了。他没有勇气去拿化验单,心脏都停止了跳动。老油把化验单递给他,他没接,倒是她伸出了手。他猛地感觉危险,按说她去接,才是正常的,他是扮演牵线人角色嘛!但如果被她知道结果,就没有回旋余地了。难道还有回旋余地吗?他猛地激灵,马上打掉,趁她不知道结果时,骗她去做进一步检查,打掉!一不做二不休。只是这必须老油答应。他抢过化验单,没有看,把老油拉一边,然后他再离老油远一点,装作给那个朋友打电话,报告情况。然后回来,大骂。“好人不能做!得寸进尺了!”他说那个朋友求他直接打掉。“现在人怎么都这样!你看现在,老人摔倒了都不能去扶,怕被讹。我这是被讹了!”

  既然是被讹,那他就没退路了,那老油一定得帮忙。老油竟然也答应了。“谁叫我一生出来就‘被信教’了呢?只能救苦救难。”他说。

  他这时候真把老油当上帝了。

  但他没有料到,当老油把她带到人流室,她看到了牌子。也是他太自以为是了,那么大的牌子。而且她应该也懂这种手术,就是不懂,他会查网络,她就不会去查?老油已经把关系都打通了,急着说服她,她竟然顶老油。老油很冤枉,自己为你做事,这是何苦来?老油本来潜意识里就瞧不起这种女人,就也跟她吵了起来。

  她扑向他,他很慌张,首先慌张的是她这种动作,岂非把他们关系暴露给老油了?接着感觉绝望。他想得太如意了,就像他出国的事。既然这样,也别隐瞒老油了,免得这样两面撒谎,两面受敌,他索性倒向老油那边。但理性告诉他不能这么做。他凶狠地瞪了她一眼,先把她镇住,又把老油拉到墙边,小声说:“我朋友还没有做通她思想工作。”

  “做得通做不通,难道这女孩要大着肚子拜天地?”老油说。

  “谁说要结婚……”他说。

  “就是不结婚,大着肚子满街走?现在女孩可真开放!”

  “我们都老了!”他掩饰道。

  “老了老了!人老,跟得上人民币变小的速度了。没办法,好吧!”老油把食指关节骨重重击在他胸脯上。“你那朋友要是不想丢人现眼,要尽快!这种事等等等等就搞不下来了。他懂得急吧?”

  “当然懂得急,就是很急!”他说。

  只能先回去。出来时,她又跟老油干上了,只因老油用怪异的眼神瞥她。“看什么看!”她说。

  老油没想到她会这么问,老油道:“看看又不会打下来。”

  她委屈地喊他:“你看他!”

  他很惊慌,她竟然当着老油的面,跟他这么亲热。女孩子一旦把身体给你,就什么也不顾了。他想老油一定是看出来了。老油当然看出来了,其实在人流室门口就看出了一二。原来这书呆子也不老实!唉,这世界哪有老实人哪!但现在老油更多的是担心他了,他会被这女的给坑了。他还在打圆场,对她说老油:“他这人就爱开玩笑。”

  “我没开玩笑!”老油正色道,“这事要紧,小姐你知道不?别后悔了!”

  老油说她,但眼睛却看着他。

  “我不会。”她竟答。

  “不怕?当然了,这种事,女的是在之前害怕,之后不害怕;男的是之后害怕,之前不害怕。”

  她扭头向他求证,他惊慌得真想钻到地底下去。他一边向她使眼色,一边又向老油使眼色,哀求他们消停。她却又说:“要是我朋友这样,我就跳海去了!”

  她竟然这么说,他更加害怕了。这就是搞女人的代价,女人要豁出命去,十头马都拉不回来。这老油也真是,这么碎碎语。他才恍然记起老油虽然热心帮人,但也是个多嘴的人,而且多嘴得一套一套的。

  老油仍道:“跳海?敢打赌吗?”

  “怎么不敢?”她应。

  “你们瞎扯些什么呀!”他赶忙制止,“都是没法兑现的话,空话,屁话!”他对老油道,“你到那边坐车吧,我带她去。”

  “我敢打赌我跟小姐还会见面的!你还会活下去的,你不会去跳海。”老油仍不甘心地冲她说了一句。她还要应,他不顾自己的动作暴露,拽起她就走开。

  “你怎么不帮我说话?”她怪他。

  “怎么帮?过去抓他的脸?”他只能开玩笑。

  “你这个朋友也太气人了!”她说。

  “人家毕竟是帮我们的嘛!”

  “谁要他帮?帮我去做那个?”她说,“是你的意思?”

  她直接说“你”。他连忙否认,说是老油自作主张。这明显不能自圆其说,他自己都觉得太牵强。索性就此解决算了。他说:“不过人家说得也有道理……”

  “什么道理?”

  “这不是明摆着吗?难道要大着肚子满街走?让人指指点点?”

  “我不怕!让人家舌头没骨去!”

  “你敢,我还不敢!”他道,“我还丢不起这个脸!”

  “那我把肚子束紧点,就瞧不出来了!”

  都想哪里去了!“然后呢?”

  “我快毕业了!”

  确实可以拖到她毕业。“那然后呢?你就读到初中?”

  “高中又怎样?现在读书又没用!”

  “那你吃什么?”

  “反正有你!我们结婚!”

  他脚心都沁出汗来了。在他,读书是绝对不能停下的,他崇尚知识。但现在,他眼看着就要跟这样一个只有初中文化程度的人绑在一块,一生一世。简直荒唐。他直想给她一记耳光,直接把他的想法说了,让她清醒清醒自己是什么东西。但他仍然不敢。他只能讲道理:“你们这些女孩子呀,把世上的事想得太简单了!结婚是那么简单的吗?说结婚就结婚?结婚是人生的最大关卡!还有《婚姻法》,你知道《婚姻法》吗?光是法律条款,就一条又一条,这一切你都一窍不通!还有各方面关系,结婚是两个人的事吗?结婚是那么简单的吗?结婚是……”

  他说得语无伦次。他只感觉悲哀、焦躁、绝望。他突然一个哀号,一拳头捶在自己大腿上,一屁股蹲下来。他两眼模糊起来了,他真的哭了。她被他的举动镇住了。好一会儿,她才也蹲下身去,愁苦地望着他的脸。见他哭了,她从衣袋里摸纸巾,为他擦。他抗拒着不让,他抗拒她的一切。但她仍然要为他擦。她把纸巾抹到他的眼睛,这一抹,好像一下子剐破了他的泪袋,他的泪水汹涌而出。他甚至哭出声音来了。这可是在大街上。她慌了,说:“别这样,别……”她用身子罩住他。被她这么一罩,他哭得更凶了。他的不幸都是这个女孩造成的!但她不知道他是这么想的,她以为他是因为结婚太麻烦。女人这时候的智商往往很低下。她说:“总会有办法的……”

  “什么有办法!”他叫,他把她一推,她坐到地上去。她霍地站起来,道:

  “最坏,最坏……最坏我们一起跳海!”

  她说的是真的。跟他在一起,她什么都可以干。但他才不会把自己的命运跟她绑在一起,他有他的活路,他的计划。“说什么呢!”他啐。

  “真的!”她说。

  “我才不去!”

  “我去!”她仍然说,“我爱你,我什么都可以干!”

  他一惊,也霍地站起。他浑身起鸡皮疙瘩。他就怕她说爱,他也怕她为他做出牺牲。她就像一坨屎,她愿意为他牺牲,毋宁是把那屎粘在他身上。“你有点脑子好不好!理性点好不好!好好解决问题好不好?”他叫。“现在要做的就是不管怎样把那个去掉,以后日子还长得很!”他引诱地对她说。她想着跟他结婚,那就先让她做着这个梦。“以后,什么不会有?是吗?我们先打掉……”他把手抚上了她的肩膀,他已经很久没有触摸她的身体了,那身体令他肉麻,但为了哄骗她,他忍受着。

  “不要!”但她竟然道,“有了,为什么还要以后?”

  他的手像被她扣住,他赶紧缩回来。

都说到自杀了,她变得义无反顾了。她觉得自己跟他的命运完全绑在一块了,更肆无忌惮了。上他的课,她变得很特殊,让其他同学惊异。做练习,她不会做,不举手就离开座位,去讲台找他。他曾暗暗制止她,不料他的制止竟招来她的撒娇。他只能时刻警惕着她会干出什么来,一发现她站起来,就离开讲台,转到别的同学那里去,俯下身指指点点,装作没看见。但她竟然到那同学那里,抢先问问题。

  她公然违反课堂纪律,很快被班干部告到她的班主任严莉那里。严莉是教语文的,当年就是从这学校考上了大学的。当初她当学生时,校长就是现在的校长。当年她表现好,校长对她记忆犹新,现在她是重点培养对象。

  在校长心目中,年轻教师中就两个值得培养,一个是严莉,一个就是他。但校长误读了他,而严莉还真是爱校,还有爱国,乃至爱任何的“正能量”。她工作大胆,行事麻利,对同事也不留情面,招来不少人忌恨。学生也不喜欢她,因她脸上有不少小麻坑,据老教师回忆,她中学时代长很多青春痘,估计是因此留下的,学生就给她取绰号,叫她“麻莉”。听得懂的是“麻莉”,听不懂的是“麻利”。

  对“麻莉”,他更是敬而远之。不料学校安排他教她的班数学,她教他班语文。

  最初他也并没有对这种安排有太多的想法,反正公事公办。后来“麻莉”总是有事没事来找他,他班上哪个学生上课玩文具,也会被她交上来,交给他。哪个学生语文作业欠交了,也要告到他这里来。你自己的课程,学生不交作业,怎么来找我?他不快,但看她平时工作认真,他就将这一切理解为她过于严格。为了不冒犯这个动不动就脸上麻点涨红的女人,他每次都承接下来,过后将学生教训几句,就放了。

  她很快觉察出他的敷衍,她于是改而采取跟他共同教育学生的方法。抓到学生交给他,她不走,陪着他教育学生。要是有作业欠交的,课后留下来,她就罚学生抄课文,数学没什么可抄的,就抄语文课文。她要和他一起看守留下来的学生,看守时,她的话特别多,向他大诉其苦,某某某在工作上刁难她,某某某受了挑拨,某某某造她的谣,她某月某日如何成功地识破了学生的阴谋诡计,现在的学生思想太复杂了,拉拉杂杂,讨厌极了。

  他听得不耐烦了,支她先去食堂吃饭,她吃后还自作主张为他打了饭,端到教室里来。他非常厌恶,就挑剔不吃这个,不吃那个。她竟然问他喜欢吃什么,下一次她可以买他喜欢的。他被她缠得不耐烦了,索性道:

  “食堂东西,有什么好吃的!”

  “那我去外面打。”她竟然说。

  “我全不吃!”他道。

  她的行为,一些同事看在眼里,都说她看上了他。大家议论说:这时候她才成了女人!那时候他已经有女人了,就是那个女生,他不喜欢人们这种议论,几次跟议论的人吵了起来。不过再想想,自己竟然把她的学生搞了,她还不知道,还跟他探讨如何教育学生,还觉得跟他心心相印,也觉得是对她恶毒的嘲弄了。这么想着,也有了一种快意,有了补偿。他和那女生在一起时,就跟她一起来嘲弄她的班主任。

  她也感觉到他在躲她,他是一个攻不进敲不响的橡皮人。有时恨起来,她想索性绝了这份心,跟他闹翻,把他搞臭,让他在校长那里坏了印象。可是当校长向她问起他,她又会说他的好话。让他更讨厌的是校长的介入。有一天,校长找他谈话,大谈“麻莉”多么多么好,以恩师及见证人的身份,谈了许多她在中学时代的出色表现。他开始怀疑学校安排他与她配班,是别有用意了。他回到自己的宿舍,对墙壁大发了一通脾气。学校有那么多未婚青年教师,为什么偏偏缠上我?而且还以校长的权威压他。从此他更把严莉视为洪水猛兽。惹不起还躲得起,他在班上郑重宣布:谁要在语文课上违反纪律,加倍惩处。

  果然奏效,“麻莉”找他的机会大为减少。但她并不甘心,又改向他取经,班级工作怎样才能做得好?他又不敢说落后的话,只能说我没有可取的经验。她说,怎么这么谦虚?我知道你的经验!过后他才知道,她也在她的班级宣布:谁要在数学课上出事,加倍惩罚,惩罚三倍!

  他是要逃避她的纠缠,才定了这个纪律,她却是真的为了维护他。

  果然有人在数学课上违反纪律了,就是那个女生。有学生向“麻莉”报告,“麻莉”立刻像打了鸡血,斗志昂扬起来。“麻莉”向来对学生有一种出自本能的敌意,尤其对这个女生很忌讳。他当初给那女生补课,她就不高兴。几天前他向她要那女生的电话,她也猜疑过,现在不幸应验了。他们间一定有特殊关系!怪不得他不理睬她,怪不得她在班上这么放肆。

  他正在她班上上课,她等候在班级门口。下课铃声响了,他让学生从最后一排位子开始传练习本,拖了一些时间。这当儿,她已经走进教室了。她一出现,本来传练习本时显得有些吵的教室霎时肃静下来。他对这种没下课就擅自走进课堂的班主任很反感,只是对方是“麻莉”,他没办法。“麻莉”用带翘舌的普通话问他:

  “据反映,最近有一个同学上数学课时不遵守纪律,自由散漫到了极点。”

  他猜到指的是谁,有些惊慌。“大家快一点,快点传上来,班主任还有事情……”他催促学生。

  “我的事情就是这个事情!”她对他说,“请告诉我有没有这回事?”

  他支支吾吾:“还好……还好……”

  这分明是包庇。她怒火噌地上来了。她把自己手上的教案夹在讲台上一个横扫,他的东西差点被扫下讲台。她恨不得把这个世界包括自己都一扫而光。她脸颊上的麻坑变红了,接着又变紫色,她的声调也变尖了:

  “这不仅仅是数学课的问题!作为班主任,我要对全体任课老师负责!纵容一匹害群之马,全班都要深受其害!最终邻班、全年段,都要乱掉!”

  她已经学透了校长那种将事件推演到极端的逻辑方法。这几乎成了本能,尽管她已经气疯,但嘴巴却依然能够作逻辑演绎。

  他正被女生怀孕的事烦着,这下按捺不住了。他真想用最粗野的话骂这婊子,但最终他还是胆怯了。他只能朝学生拍拍手掌,叫:

  “快点快点传上来!传迟了就不要了!”

  他赶紧收拾讲义,然后夹着作业匆匆走了。他径直回到自己宿舍。稍微平息下来,他发现不妥,自己怎么那么软弱?他怎么一点也不敢反抗?原因就在于自己有把柄让她抓着,那个女生是她班级的,她掌握着那个女生,也就掌握着他的生死。他好像一个两手攀在悬崖沿的人,眼看要落下去,他的死活完完全全取决于有没有人拿脚踩他手指。但“麻莉”当着那么多学生的面羞辱他,他竟然不反抗,学生一定看在眼里,全班那么多眼睛!现在的学生鬼得很,岂不让他们猜疑?

  更严重的问题是,接着这个“麻莉”会做出什么来?他考虑再三,决定主动去找“麻莉”说明。这是第一次他主动找“麻莉”,他希望显得不那么主动,他们是偶然遇到的。作为班主任,下午的第三节自修课必须下班。他在自己班级门口走来走去,希望撞到从斜对面的门出来的她。他隔着走廊的墙壁听里面动静,“麻莉”在训斥学生。他的心揪了起来,再听,“麻莉”竟然就在训斥那个女生。那每一句,都在玩火,让他胆战心惊。突然,他听见那女生的声音嘹亮地响了起来:

  “我不会做!”

  “麻莉”厉声喝道:“你不会做,就可以违反纪律?要是每个人都……”

  “人家数学老师都没说什么……”女生道。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有胆量再说一遍!”

  女生竟然真的又说一遍。“麻莉”大声叫:“数学老师没说,我就要说!你以为数学老师就容你上天了?这是我的班级!”

  女生毫不示弱:“你的班级又怎么样?还不爱在你班级呢!”

  “你给我滚!”“麻莉”吼起来,“你爱在谁的班上?爱在谁的班上?为什么爱在他的班上?啊?”

  两个女的竟然这样,他恐惧极了。她,还有她,不像学生,不像老师!学生不懂事,老师也不懂事,“麻莉”你怎么跟学生一般见识?他不顾一切撞进教室。

  教室里哄地乱了。他立刻冷静下来。“严老师,出来一下,有话说……”他竭力做出严肃的样子。“麻莉”猛地转过脸来,表情从愤怒变得惊讶,继而又出现一丝羞愧,最后像被俘虏了似的顺从地向他走来。

  “我们走廊上说……”他小声说。

  他们在走廊上站定后,不约而同朝走廊尽头亮着天光的地方瞟了瞟。她回过眼来,发现他也在瞟,他好像被逮住了一样慌张。她忍不住露出笑来,这个人,过去对她,总摆出大公无私的样子,现在终于暴露出心怀鬼胎了。在这空旷的幽暗的走廊,她觉得自己把他紧紧攥在手里。

  他开口说话了:“严老师,我觉得有必要跟您谈谈……”

  “好,我听着!”她说,那语气表明她掌控着局面,但又轻声柔气。她委实不愿对他太凶。

  “是这样的。”他对她的温柔感到不适,所以他说得非常急,好像要立刻把话整筐倒完,好让她收起幻想。他说话的时候,不停地拿手推因汗水滑下来的眼镜。“是这样的,我觉得你对我有误解……”

  “误解?”

  “是这样……我不是纵容害群之马,不是纵容学生,这样的后果我当然懂得,你知道一个班级,学生几十人,教师只有一个人。学生要举手才能提问,这我知道,当然会这么规定,她好像是举了手的。对,举了手的!因为我当时顾了别的同学了,她也是为了不浪费时间,并不是故意要捣乱,并不是这样的!平时她表现的确是还可以的。只是有些学生,特别是女生,你一定也知道作为男教师你设身处地想一想,工作是不太方便的,现在学生鬼灵精怪……”

  “麻莉”也不想争执真相,虽然他是在袒护那个女生,但跟他纠缠真相,就可能搞崩。她是为了跟他发生联系,继而把他拉过来。她叹了口气,用责备的口气道:“你不好管,怎么就不交给我呢?你班上的学生犯了纪律,我总是毫无顾忌找上你,不管是在你上班时间还是课后。我们之间还客气什么?”

  肉麻的感觉像毛虫一般黏在他的身上。他僵硬地笑了笑:“那是我工作没有做好……”

  “你工作做得怎么样,我是最清楚的。我在校长那里也是这么肯定你的。校长对你非常器重,他常说,现在年轻人,要么是这不行,要么是那不行,校长的眼睛看着你呢!”

  这他知道,校长曾经明明白白对他说过要重点培养他。当时他虽然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嗤笑,自己根本不想在这鬼地方待下去。但现在想起那时候,他还没有跟女生发生关系,还没有造孽,那时候如在美梦中,那时多美好,没灾没难。他无力地摇着头说:“这种话还是不要说的好。我自己的工作都没有做好……”

  她扑哧笑了。“你还记得那学生的事哪!我自己班上的学生什么样子,我自己心里是明白的。这个女孩子特殊气十足,究竟为什么,我又不是不知道。”

  笼络到了他,她开始打击那女生。

  “你知道什么?”他失口叫起来,心中的水桶七上八下。他疑心自己和那女生的事掌握在这个母老虎手里了,那就是末日来临了。他恐惧地盯着对方,既怕她不回答,又怕她回答。他恐惧着,不知道怎样才好。他几乎要向面前这个女人跪下去。

  她的嘴唇张开了:“还不是因为有个表舅!”

  原来是这个!他一个轻松,这下真是要垮得跪下去。这个女人可真会故弄玄虚。

  “当初她表舅也叫我给补课,我就拒绝了。没法补。亲不亲、疏不疏的,关系太难处理了。又在我自己班上。当然补课能提高我自己班级的平均分,但我想了又想,还是不行。”

  “我也是被逼无奈!”他连忙说。

  “我知道,我知道。这种关系嘛,难拒绝。许老师也答应了。”

  他吃惊,自己怎么都不知道?那女生也没有告诉他。她可是对他无话不说的,连谁睨她一眼,也要跟他唠叨半天。尽管他平日对她的唠唠叨叨从来心不在焉,但现在得知她没有告诉他去许老师那里补课,还是很在意。这说明她有城府,真是滴水不漏。她跟他都上床了,都怀上他孩子了,竟然对他有二心。现在的孩子真是可怕。那么也说明她根本没有跟他同心。那么也好,他可以脱身了。那边“麻莉”仍在絮叨,说她某一天去许老师家遇到了那女生。“真的?”他惊叫,他让自己惊叫起来,显得非常意外。他向她求证,她言之凿凿。他如获至宝,他真感谢这个“麻莉”。他原来讨厌她,但现在她成了他的救星。

回到宿舍,坐在椅子上,他目光幽幽,挖掘着真相。那女生为什么要隐瞒去许老师那里补课?许老师老婆孩子都在外地,这样,他家就是自由之地。虽然有老母亲同住,但老太婆耳聋,眼睛也不好使。即使听见看见,是自己的儿子,又不吃亏,这样的事母亲哪里会不愿意?即使不愿意,又哪里能制止得了?他的思维活跃,触角终于钻进了一个狭窄而幽深的洞里。他隐约意识到这洞内有他渴望得到的救命的武器,他放任自己几乎到了不近情理的地步,但同时又揣着对希望落空的恐惧。为了清除这种恐惧,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在房间里疾速来回走步。他忽然站住,退到房间角落去,瞧着被如血夕照抹得平坦坦的房间的地面。

  他回忆着他跟她发生那事的情景,他们所在的位置,椅子翻在何处,突然一个炫目的光。现在那光并不那么强烈了,可见自己是已经抽身出来了。应该是!

  这时老油来找他了。那一天回去后,老油越想越觉得不对,把女生肚子搞大的应该就是他,他摊上事了。这个书呆子可能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老油为他急,就跑来了。

  老油问是否已经说服了那个女生了。他一摊手:“我也不知道。”

  老油急了:“怎么能这样处理事情!你这个书呆子!男人做点错事可以理解嘛!”

  “你说我?”他反问。

  老油愣了。“不是你是谁?别装了!”

  “我装?”

  “还不是装?”

  他不作声了。果然,老油猜得没错。老油有一种惊喜加得意的感觉。

  “我讲一个故事吧,”他忽然又开口了,“听得懂的是真事,听不懂的,就当它是故事。有一个男的,跟一个女的在稀里糊涂中有了事,过后女的说怀孕了,男的要她去人流,女的不肯。这时候,男的发现那女的还有另外一个男人……”

  老油大吃一惊。他倒稳稳地笑了起来。老油本来是满腔热情来救他的,现在倒显得可笑了。但老油不甘心,仍然找到了指责他的理由。“你怎么就能断定那女的怀的是谁的孩子?”老油问。

  “那就管不着了!”他甩着手。

  “管不着?如果是……你的呢?”老油直接指他。

  “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想表达这事跟他没关系,他说的只是别人的事,但老油却直指他就是当事人,“如果真是你的呢?你的骨血,你的精血……”老油在寻找最恰当最刻骨的词,“你的精血,是要亏的!这是你第一个孩子,是要亏你一辈子运气的!”

  他一跳,有一阵滑精的感觉,那是从身体最深层发出的留不住的感觉,甚至有一种要死的感觉。他本能抵抗:“什么乱七八糟的!你这是信耶稣吗?”

  “耶稣也要科学化了嘛!”老油道,“没听说很多科学家最后去信教了?”

  “你这算什么科学!”

  “有科学这玩意儿吗?”

  “怎么没有?你是典型的没文化,无知者无畏!”

  学校广播喇叭响了起来:“现在播送讲座通知:今天下午第三节课,校团委举办爱国主义教育讲座,题目是‘洋务运动与中国现代化进程’……”

  “洋务运动?现代化?”老油调侃地跺跺脚底下破损的地板,“你们校长还不保守。当然他讲与时俱进,这倒是跟你相通了。”

  “我才不呢!”他说。

  “当然也不一样。你是现代化到国外去,他是现代化到国内来,从一百多年前就讲现代化到中国来,却都跟海市蜃楼一样消失了,消失了又来,循环往复,以致无穷。”

  “你政治学得不错嘛!”

  “不是政治,是辩证法!”老油纠正,“你虽然是高才生,但你是理科生。不要以为文科强,考大学没优势,但在生活中,文科还是有高屋建瓴指导意义的。所以你得听我的,还是快做决断,尽快解决掉!”

  老油竟然还是建议做流产,这是出于理性的考虑。老油这时候把“精血”“骨血”这一套说辞抛到九霄云外了,那本来就不过是老油为了逞强,随手抓来镇住对方的武器。他也没有发现破绽,也随着老油的思路走。他抓住的是另一个武器,不,是救命稻草,那就是孩子也许是许老师的。“怎么就断定是我的?”

  “这种事怎么说得清?大着肚子满街走,她说是谁的就是谁的。”

  “她说?我也可以说!”

  “到时候可就没你说的份了!这种事一曝光,臭者臭,怎么说得清?全都一锅端!”

  他想想也对,网络上此类事甚多,女的一旦开口,男的就是真无辜也难还清白了。

  “我操!这么说男的总是没理?总是吃亏?被人冤枉扣了绿帽,还得老老实实戴着?”他叫。他当真愤怒起来,好像真有谁往他头上强扣绿帽,自己完全是个受冤者。而一旦他这样认定,就立刻有许许多多证据在他脑中出现,雄辩地证明他的观点。在真假不辨的烟幕下,他心底有一股正气在冒,最后充满全身,同时产生一种发自深层的轻松。他甚至是故意愤怒,以此彻底消除自己的负罪感。他从来没有罪恶意识,但现在忽然有了,不过是针对别人的,是别人对我犯下了罪恶,他从制造孽债者,转换为索债者。事实不见了,是非没有了。哪怕我有罪,但你也有罪。哪怕我们都有罪,现在这罪过搁在我这里,由我来承担,我是倒霉了,那么罪感也减轻了,倒生出了一种悲壮。好吧,我只能来解决。但这不是我应当承担的,那么解决,我可以不择手段。

  女生再次来他宿舍时,他把宿舍门开得大大的,他要对她,也对大家表明他和她之间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他所以敢这么做,也是因为这时门口不会有谁经过,他的勇气是建立在审慎基础上的,好像一个人要跳水自杀,去挑一个浅滩。

  他大开房门,让她产生了误解,以为他是有意要公开他们的关系。所以她进屋后嗓门也大了,在房间里来回走动,鼻窟窿张得大大的,一副有恃无恐的悍妇姿态。她将班主任大骂一通,他又慌张跳起来去关门。关门前,他还探个头,瞧瞧有没有人在外面。然后他回头来,昂扬了嗓音,严肃道:

  “老师毕竟是老师,学生不能没礼貌!”

  她并没有注意到他立场的变化,仍然说:“她算什么老师呀?一个泼妇!她还说你呢!”

  “快给我站好!走得人头都昏了!”他叫,“说我什么你不要管,老师跟老师间的事。”

  她停住脚,像是从很远的地方瞄着他似的。他慌忙把眼镜取下来擦,他没戴眼镜的眼睛显得那么冷酷。好一阵她冷笑道:

  “说得多么体面呀,老师跟老师间的事。那我的事就不是事了?”

  她气急地拍拍自己的肚子。他头脑轰地一响,仿佛脑底有沉渣泛起。他想干脆把她和许老师的关系捅明了,但话刚要出口,立刻又吞下了。他嗫嚅一句:“小孩皮大人灾……”

  她没有理解他的意思,挥舞着手嚷道:“我是灾?我是灾星?我早知道你这么看我。好,我不害你了!我自己生下来自己带,上刀山下火海,也跟你没关系,最坏抱着去跳海!”

  她就往门口走。他没有追上去,她的反应豁然在他面前打开了一扇门:她要自己解决,这不是就解决了?他没有去拦她。他希望她去,他就解脱了。

  但她闪出门的一刹那,他又心头一紧,扑过去把她抱住。他把她拉回门内,然后把门关上,用身体堵住门。“人家讲什么,你扯什么了嘛!”

  她执拗地挣扎着:“不管扯什么,反正我完了!叫我怎么去见人?不如一头跳到海里……”

  “都胡说什么了!有什么事不能好好商量的呢?你开口就是跳海,还能解决什么问题?”

  她终于扑在他肩头,捶着他的背,号啕痛哭了起来。她哭得天昏地暗,蓦地止住了,抹着眼泪,心满意足地走了。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又释放了一个极其错误的信号。他为什么要去劝她?要对她温柔?他恨死自己了。

  她从他的宿舍出来,宿舍楼前小树林里的鸟儿已经回窝了。它们在啾啾叫,夕阳在它们肚皮下闪烁。她蓦然记起那一天也是这样的夕照下,他要了她。她不禁回头望那间他爱她的房间窗户。她瞧见了他在窗口探望她,她对他做了个鬼脸。他连忙把头缩了回去,她笑了起来。她笑他胆小,笑他不诚实。还说要打掉!她想,就知道不能听你的!

  她不是没有想过肚子里的问题,首先她怕做手术,其次,她爱着他。她又快毕业了,这肚子能挨得到毕业的,她算好了。她知道他不愿意现在让人知道,那就等到时候再说出来。

  可是当天晚上她就出现了呕吐反应。母亲问她,她只能说是被班主任气的。“气会气得吐?”母亲道。

  “妈,你不知道那个女人多恶心!”

  “那恶心不是这个恶心!”母亲说。她何尝不明白,只是敷衍罢了。好在父亲打岔进来:

  “你别总说别人坏!老师坏?老师会害你?”

  她就数落起班主任的不是来。她的话里有真话,也有编造的,也有夸大其词。起初她只是为了掩饰,强词夺理,但说着说着,她理直气壮起来。因为她真的恨那女人,那女人阻碍了她向他撒娇,她觉得自己背后有他,于是她说的内容变成了班主任迫害她,而数学老师救她。她这么说着,自己也相信了。

  那晚她表舅刚好在她家吃饭,听着她诉说,一盏接一盏地喝酒。这对他简直是耻辱。自己本来一直被看作在学校很有人缘,这下没面子了。自己好歹也是学校职工,虽然不是老师,但也算这些老师的同事,有事情可以商量,你“麻莉”却这样。想想当初“麻莉”怎么说也不肯补课,这些都是有联系的。他早风闻“麻莉”看上了跟她配班的老师,但追不到。你追不到,怎么拿小孩出气?他一拍桌子站起来:

  “操他妈个×!看老子整她的×!”

早读课前五分钟,“麻莉”肯定站在她自己教室门口。一方面是监视自己的学生,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跟他搭讪。他总是姗姗来迟,今天更迟了。他没来,她班上做包干区的两个值日生,扛着折断的竹扫把柄向她走来。她一拧眉头问:

  “怎么回事?”

  两个值日生用带哭的声音讲了原因。原来,她班级的卫生包干区就在那女生表舅工作间周围,今天早晨,两个值日生正在扫地,那表舅忽然冲出来,说影响他干活。两个值日学生争辩两句,他就一把夺过扫把,一顶膝盖,折成两段,又把另一把缴获,说,叫“麻莉”来拿!

  “麻莉”自分配到这个中学,就不断遭到攻击,她早已练就了金刚不败之身。她嗅出对方是冲着自己来的,她下意识地向教室欠身,瞥了一眼那女生。女生好像是早有预料,竟还有恃无恐地瞟了她一眼,然后眼睛又吧嗒吧嗒朝天转着,大动嘴唇念书。她受了刺激,转身就找那表舅去。

  她到时,那表舅并不理她,只照样干自己的活。她一跺脚,他才看过来。“还以为是谁呢!”他说,“怎么这么生气?没男人理你了?”

  “说什么呢!”她竟然气弱了。

  “说什么!自己明白!再给人家打饭也没用!看自己长什么样。”

  她知道他在说什么,她转身去找校长。但在去校长室的途中,她又改变了主意,她要去找他。她向他宿舍走去。她可从来没有去过他宿舍的,他一见她,惊得嘴都合不起来。她却一头撞进房间,眼泪簌簌掉了下来。

  他不知道是该关门,还是不关门。最后他决定不关门,他跟这个女人又没有什么事。

  她自顾自哭着。哭歇了,她才发现他还站在门口。她叫:“还不把门关上,让人看了笑话!”

  他才迟迟疑疑关门,仍是虚掩着。

  单独跟他待在一起,而且是在他那充满神秘气息的房间里,吸着鼻子里热辣的味道,她顿时觉得自己原来要向他倾诉的话,多么无关紧要。她决定铸造骇人听闻的事件。

  “你听说过闲话?”她诡秘地问。

  “什么闲话?”他紧张。

  “就是,说你和我……”

  他呼出一口气。这他倒没想到。这谣言把他的担心盖住了,反而让他安心。他稳稳摇着头:“我才不急呢,你也别放在心上,让他们捕风捉影好了。”

  她感觉被对方推开。她懊丧,但她并不甘心,她坚持:“我一定要查到底!你知道吗?搞我们鬼的人就在身边,就是……”

  她故意停了停,吊他的胃口。但他对这根本没兴趣,竟出现了冷场。她只能说出来了。她说是那女生造的谣。他愣住了,这怎么可能?

  这是怎么回事?他又想。他明明知道这个“麻莉”的话不可信,但他还是很重视。当然他也清楚,这是自己的阴谋,他终于又抓住了那女生一个把柄了。他变得愿意相信这个女人了。现在的孩子太阴险了,不是我糟蹋她,而是她钓我。她为什么要造谣呢?一方面她死缠着我,另一方面又造我的谣。是不是她把我跟“麻莉”绑在一块,她就可以顺理成章跟许老师了?虽然她还表现出黏我的样子,但其实她是准备伺机一跳,跳到许老师那边去。毕竟我什么也没有,而许老师是有家产的人,可以接管现成的财产,现在的女孩子不都这样吗?

  “你什么时候听到的?”他问她。

  她没料到他感兴趣,她兴奋起来,说:“什么时候?老早就听说了!”

  她说“老早”,这时间是含糊的。但是他却认真听进去了,问:“那么,‘老早’以后,就没听说了吗?”

  她没有听懂他的话,愣了一愣,随口说:“也听说过。要不,我今天怎么来你这?”

  她不是说来找你,而是说来你这,突出现在是在他这里,这里的氛围。但他明显没有兴趣,他感兴趣的是事件本身。他骂:

  “真是可恶!”

  “我们要站在一起!”她说,还把胳膊伸向他。他本能地一缩。他忽然清楚她的意图了,她要把他跟她绑在一起。这他不愿意,他觉得被塞了一只苍蝇在嘴里,那样恶心。这女人她要干什么?她来搅局,她要掀妖浪。他想把她赶走,他用嘴赶,她不走。他就动手,把她拉起来,推她。推不动,他才发现她的背很厚,她像一头母牛,这个能量让他无奈,令他害怕。我这是遭什么桃花运啊!两个女的,两面夹击,要把我夹死!蓦地,他发现了一个契机:可以让她们互夹。这女人搅局,可以利用她,让她去整女生,女生不是要去跳海吗?她要做浪,我就给她风。以毒攻毒。至于面前这个女人到时候黏上我,我又没有动她,那么她就不可能要挟我。这就是中国人的智慧。他于是握着拳头,砸向桌子。“他妈的!”他骂。

  她惊喜。她好像被注入了强心剂。她也拿拳头砸桌子:“对,我们绝不能坐以待毙!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她一副宣战的架势,让他心里好笑。但他没有笑出来,现在她是他的枪。

  “我有一个创意!”她说。这女人有什么鬼点子?他装作倾听。“我们两个班合起来搞个主题班会,怎么样?”

  这女人要折腾什么?“这主题班会的主题就是……拒绝社会不良思潮的影响。现在的学生,哪里像学生?简直是社会青年!这也是当前普遍存在的问题。”

  这简直是馊主意。搞主题班会?他就怕事情公开化。但她可谓一箭双雕,既能整人,又能产生公共效应。他后悔上了她的贼船了。他说:“好是好……可是对学生,还是挽救为主……我是说,现在学生正处青春期,叛逆期,拿去示众,就更叛逆……”

  “没关系!对歪风邪气,就是要刹住!”

  “不行!”他不得不强硬起来,“你要搞,你自己班上搞,我班不搞!”

  他这话,让她解读出是在跟她分离。这是她最不愿意的,她妥协了。“我知道,你不好得罪那表舅。”她说。

  她怎么这么想?但他很愿意她这么误读。他承认。她说,那就她自己来。

  “你想怎么做?”他问。

  她意味深长地冲他笑了笑,这幽暗的笑,他最忌讳了。她也像一个鼻涕,黏在他身上,抖也抖不掉。好在这是真的鼻涕,不是精液。我不欠她的,他释然了。这女人要闹什么幺蛾子,随她了。

  接下来几天,“麻莉”没有动静,也许还没有想到新的计谋。他知道她有一个性格,要做就要做最好的,整人计划也应该是。他等待着,既期待又害怕。那边那女生又来找他,他不开门,电话不接。她发短信来,他虚与委蛇。但他知道这样绝对不是办法,何况那肚子里的孽障一天天在长大。他简直是熬着。他渴望“麻莉”赶快想出个办法,制定出对他最有利的周全方案。但是他没等到,事情发生了。

  这一天上早操,那女生突然举手,要上厕所。“什么时候,上什么厕所!”“麻莉”啐道,“你特殊?”

  “就是特殊!”女生回应。

  其实那女生只是嘀咕了一声,在操场上,广播体操前奏音乐又在响着,“麻莉”应该听不见,但她竟然听见了。“你说什么?”她喝道。

  大家全看了过来,这等于当场示众了。被这么一刺激,女生也横了。想想,自己确实就是特殊,自从发现自己怀孕后,她上厕所的时候明显多了。她去“度娘”,说怀孕初期会尿频。这是数学老师的孩子,她觉得自己当然特殊。她眼睛寻找数学老师,他赶紧躲开。但两个班级挨在一起,他还是没有躲掉。因为他在躲,就顾不上去制止她,哪怕用眼色。那边“麻莉”又在逼她:“你再说一遍!再说一遍!”

  “就是特殊!”她大声应着。

  “麻莉”脸上麻坑一个个爆红了。她突然厉声尖叫着向女生扑去。她直接破开学生队伍,学生们骇然闪开。她很快扑到女生跟前,伸手就揪对方头发。女生挣扎着,她们个头不相上下,女生竟也揪住“麻莉”的头发。你抓我,我也抓你。你要控制我,我也要控制你,两个人像螺旋一样打转起来。学生们四散奔逃。操场上尘土飞扬,她们就在灰扑扑的光影中打转。其他老师纷纷把自己班级学生喝住,但他顾不上自己班上学生了,他只想自己逃跑,一种末日降临的感觉紧紧攥住了他的心。但他不能逃走,这是他玩的火。怪都怪他玩火,火不由他控制地说蔓延就蔓延开来了。他在学生闪来闪去的身影间隙,瞧着两个格斗的女人。女生的背部朝着他,与她相对的“麻莉”的头正被女生狠狠按在胸前。女生两腿大叉着,毕竟年轻,“麻莉”毕竟老了。但是女生毕竟是孕妇,年轻使她不知收敛,也就不知自我保护。他忽然想到,她这么使劲,肚子里的胎儿是否会堕掉?这样,岂不是就直接解决了?比所有计划都好,其他计划都太拖泥带水了。机会说来就来。他紧盯着女生叉开的胯下,期待着奇迹出现。但一直没出现。那么只能期待外力了,“麻莉”的头被按在女生胸前,只消往下低一点,就顶在对方的肚子上了。这是对方的致命点,他渴望“麻莉”意识到这。但“麻莉”并不知道对方有孕。他几乎要冲上去,帮“麻莉”。但他不敢。他只能提醒,他几乎要叫出来。他张开了嘴,但不知该怎么叫。这时,年段长冲过来,一把将她们分开。

  他简直恨这个男人!

  年段长控制住女生,“麻莉”乘机把女生的手反剪起来。“你横!你横!反了你了!”她喘着粗气,声音早变了调。她又用胜利者的口气叫:“早就要处理你!你猖狂?看你猖狂!搞死你!搞死你!”

  “麻莉”杀气腾腾,让他又充满了期待。但年段长又去制止她。但“麻莉”就是“麻莉”,她竟然不给年段长面子,应道:“我在教育我的学生!你走开!”

  年段长只能撒手。这下,女生被“麻莉”完全控制了。她被押着,扳不过身子来。她起初身体还能挣扎,很快只剩下头部挣动,头发盖住了她大半张脸。她的目光从头发缝穿出来,他知道她在寻找自己。他赶紧躲开。这下他逃走了,也许是因为她的目光太危险,也许是因为他已经无望了,也许是因为她不再有危险,怎么说?他虽然渴望胎儿堕下来,但潜意识里仍然担心,如果堕下来了,大家都会看见,事情就败露了。

  她明明瞧见了他,他竟然不伸手援助她。他竟然溜走了,她再怎么找也找不到。她一下子觉得身后虚空了,她没有了底气,她绝望。绝望让她不顾被反剪的疼痛,也不顾胳膊会被折伤,她一个反身,竟然解脱了,反把“麻莉”翻在地上。但她丝毫没有胜利的感觉,只有恨。她跑了起来。后面“麻莉”在喊:

  “好,好!你跑!你跑!永远不要回来!”

  不回来?永远不回来?不回来,不回来……她跑,只想跑,把自己跑得消失掉。她跑出学校时,他瞧见了她。他瞧见她往码头方向跑去。难道她要去跳海?

  这个念头让他恐惧。他跟上去。但不能让她看到,那也让他恐惧,还是更大的恐惧。那么她跳海就不是什么可怕的事了?当然也可怕,只是没那么可怕。但她死了,不是更可怕吗?但不是我逼她去死的,不是我的原因,是那个“麻莉”,我也讨厌那个“麻莉”,我也恨她。她才是杀人者。

  他跟着她,也没有上去拦。忽然他又想到,如果她死了,尸检时就会发现她怀孕了,那样他就会暴露出来。但即使这样,又怎样呢?他不过是使她怀孕的人,不是害她死的人,也不是使她流产的人。他的罪恶都没有实行。

  只是她死了,他这一辈子能安生吗?她的魂,女鬼的魂可是很可怕的。但人死了哪里有魂?迷信,全是迷信!

  她果然走到了码头。她在码头上站着。难道她改变主意了?难道她冷静下来了?他觉得自己的心在冷。才发现原来他的心一直热烫的。

  有一刻,他生出一个念头,干脆上去推她一把。四周没人。但他很快打消了这念头,这太罪恶,这等于他杀死了她,他不敢,也不能。

  他猫在一个集装箱后面,等事态发展。他看见她拿起了手机,很慢地。她要给谁打?不会是父母吧?还是她表舅?给“麻莉”是不可能的……他就是没有想到会给自己。

  他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他像被判了死刑一样。他不敢接。鼓起勇气瞥了一眼屏幕,却是“麻莉”的。他轻松地接了起来。她问有没有看到那女生?他想说,但他把话吞下了。不能让她来,她一来,事态就缓和了。电话里,这女人已经没有了气,只有害怕,她变得可怜兮兮。这种情况下,一看到对方要跳海,她都会跪下去。即使不会,她一定会拉他一起控制女生。“我怎么会知道……”他说。

  “怎么办嘛!”“麻莉”说,“当时我真是太气了,我只是想教育她,你知道的……”

  “我知道,我知道……”他说。对这女人,他得安抚。再想想,她也没什么可恶的,是自己利用了她。于是他又对她说了更多劝慰的话。其实不是安慰,他是在拖延时间。他一边瞧着码头的女生,她也打着电话。她是给谁打电话?奇怪,她不是要给他打电话吗?

  “现在大家都在找,许老师也在找……”“麻莉”在说。

  “他找她干什么?”他脱口而出。

  “麻莉”被问住了。“她应该听许老师的话。她应该跟许老师最好了。”

  哦,是啊,她跟许老师才最好。那让她找许老师好了,她这不是正在给许老师打电话吗?她肚子里的是谁的?虽然确实会像老油所说的那样,有她说的份,没我说的份,但她这时候还打电话给许老师,说明她不会赖我身上了。这样,就跟我没关系了。我救也罢,不救也罢,都无所谓了。我只是一个看客,看客即使有错,也没有罪,至多只是见死不救。跟我无关的,我为什么要见义勇为?这么一想,他又成了无辜的人了。本来见死不救也是值得谴责的,当看客也值得谴责,现在,却变成理所当然了。他只是不作为,不作为成了“底线”。

  但是,他让自己忽略了一个情况:在他跟“麻莉”通话时,他手机一直有“嘟嘟”声,那是电话打不进的声音。

  但是“麻莉”说:“我不跟你说了,以后再说,我还是要去找找!”

  电话挂了。这电话一断,另一个电话就响起来了。也许是因为自己蒙蔽了自己,他竟然没想到这是女生的电话,她打通了。他接起来。

  他感觉被逮住了。被声音逮住,就好像被天穹逮住。

  但对方的声音却很稚嫩,好像小女孩一样,拖着尾音。“喂——”奇怪,她怎么会有这样的声音?他没有应。她又说了一声:“喂——”

  他仍然没有应,他躲着,尽管他清楚躲而无处可躲。

  “你爱我吗?”对方单刀直入。

  爱?

  “我爱你,你爱我吗?”

  他最怕这个词。这是个滴滴落落没完没了的词。他仍然沉默着。

  “你说嘛!”

  要说,就索性告诉她不爱!什么爱不爱的!我从来就没有爱过你,你别搞错了!但能说吗?

  “你不爱我!”她忽然悲怆地叫了一声,“可是,我是真的爱你啊!”

  这一声像一颗炮弹,把他摧垮了。自己爱不爱她没关系,她是爱自己的。这难道有什么可怀疑的吗?这声音不会造假,记忆不会造假。他想起她对他的许多好,竟然产生了怅然若失的感伤。现在他愿意放过许老师,承认她从头到尾都爱着自己。他沉浸在这感伤中。但他仍然没有回答,他不知怎么回答。渐渐地,他产生了一种慵懒的感觉,好像小时候赖在被窝里,享受着发自骨髓的酥麻。他隐隐希望这感伤永远延续下去。

  “我知道你不爱我!”对方又说,“我早知道你不爱我,我早看出来了!所以我被人家欺负,你也不敢站出来!”

  他仍然没有说话。很长时间的无声,他听得到她那边的风声,还有涛声。

  “我明白了。”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她说。

  她把电话掐了。她要干什么?他不知道。他忽然变得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了。她会干什么?她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她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发生的一切,他好像全不知道了。到了这份上,他自己都不能说服自己责任在“麻莉”。那么,只能让自己糊涂。但他分明看到她在脱鞋子,她要干什么?他仍然感觉自己不知道。但他不能让自己不知道,他应该知道,那么他应该怎么办?他要阻拦她。这不是开玩笑的。但他整个身体懒懒的,他告诉自己这不应该,但他就是调动不了自己的身体。她又把电话掐了,掐断了他跟她的救命线,不然还可以喊她。人跟人之间的连接,有时候就是这么脆弱,电话、短信、微信,忽然断了,就再也连接不上了,再没有了。

  但他就是没想到自己可以直接喊她。他也怪罪自己,为什么不回答她?他陷入深深的忏悔中,简直乐此不疲,他乐此不疲得无力自拔。他窥见了自己潜意识里的阴险和残酷。

  那边,她光脚在海岸上走着。以前她也这样过,以前她也说过跳海,结果没有,只是威胁,于是带有喜剧的味道了。她说过多少次去死了?去死,去跳海,我们日常语言中也常这么说,其实这只是表示她极度气愤、绝望。于是他的心有点得到赦免了。他望着她在码头边沿急速地走,蹬,就好像瞧着顽皮的、赌气的小孩。

  蓦地,她不见了。

  他后来回忆她不见前的最后一瞬,好像她一个趔趄。他的心揪紧了,好像玩游戏玩出了事故。

  其实她真的只是在愤怒,她并没有想跳海,她甚至连表演死亡的念头都没有,因为她根本不知道他在后面看着。

  这下他不顾一切冲上去,她确实不在岸上。他瞧海里,海水平静,有一处似乎泛着涟漪。

  他愣愣地瞧着涟漪,脑袋一片空白。他让自己头脑一片空白。

  半小时后,他拿起电话:

  “110吗?有人落水了!”

  “你在现场?”

  “对不起,我反应太迟钝了!我没能救成!我,我见死不救……”

  他哭了起来。

2015年,他如愿去了太平洋彼岸。后来,他如愿移民了。

  但三十年后,他却回来了。

  传说他是在美国混得不好,才回来的。他被美国人所嫌弃。“德行!”美国人常用中文说他。他中国人的德行越来越明显。那时候汉语已成了国际第一通行语言,美国也把汉语定为第一外语。

  回国时他的样子,好像跟当年没什么两样,除了老了。他好像并没有出国过,或者,只是去那块海市蜃楼的大陆转了一遭。但一接触,发现还是变了,在国内人看来,他变得虔诚了。他一回来就奔去码头,问三十年前跳海自杀的女生的情况。人家告诉他,那女生当时就死了。他说他是问她肚子里的胎儿。“哪里有胎儿?”人家说。确实,当时并没有人发现死者怀了身孕。当时他也是知道的,求之不得。但现在他却在意了,这是我的孩子!一个父亲怎么对他的孩子有不共戴天之仇呢?非除之而后快。

  那是他第一个孩子,他的第一泡精血。他的人生至今不如意,都是因为亏了精血。他一直没有结婚,据说是因为他无法射精,精液让他联系到血,他就感觉疼痛。中医说“精血同源”。

  【选自《小说月报原创版》2017年第三期】

  原刊责任编辑 徐福伟 刘升盈

  本刊责任编辑 刘晓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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