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挤压在夹缝里的人们,以及中篇小说
丛治辰
本期所选的八篇小说,无一例外,写的都是那些被挤压在夹缝里的人们。我不愿简单地将之称为“失败者”,并进而认定这是一个盛产“失败者”的时代。这样一种二元对立、非此即彼的命名尽管触目惊心,却因此武断地抹平了小说中的人物们各自曲折复杂的命运。重要的是他们的处境、状态与行动,不重要的是对他们抽象的指认与慨叹。
胡性能那位“消失的祖父”便是在种种夹缝的挤压下终于走丢的。“聂保修”和“宁国强”这两个名字本身就制造了一道夹缝,作为潜伏在国民党队伍中的地下党员,祖父注定要在多重力量之间不断游走、挣扎与抉择。当他选择以宁国强的化名与安青在昆明同居时,他又将自己置身在家庭责任与革命爱情的夹缝之间,从小说中我们很难判断祖父是否曾因此而感到道德压力,或许正是这道夹缝预示了他日后将被自己的亲生儿子疏远、漠视和厌弃,以至于离家远遁,再不回归。而真正使祖父遭受挤压的夹缝,当然是由历史不可抗拒的变动所造成的。胡性能有意用年份标识几大块各不相干的叙述,造成一种结实逼真的压抑感,而关于祖父身份的一切真相似乎都沿着不同时间版块之间参差的断裂处一点点散落了。个人命运遭历史夹缝挤压的故事当然早已不再新鲜,但胡性能素来有一种本领,就是将看似陈旧的故事讲得别有韵味。当“我”在1999年出发去寻找祖父的踪迹时,实际上也开始了自己在真实、遗忘和虚构之间的行走。因而在夹缝中辗转求生,偏执地追求过而后怀疑终至于自我否定的,不但是祖父,还包括父亲和“我”,以及在小说冷峻而神秘的抒情氛围里,不断接近真相却又同时产生疑惑的我们。
并非所有夹缝都由历史这样宏大而坚实的物质构成,郑小驴《天高皇帝远》中所描述的那个琐碎、混沌的无物之阵或许更令人感到气闷、乏力与颓丧。这个边荒村落里的每一个人,尤其是乡村干部,都在种种细小而微妙的力量推搡间度日。刘小京们每天忙忙碌碌,而这个世界依然故我,似乎真如琪琪所说,他们的青春除了在这里一天天“霉”下去,别无他用。而较之行动的失效更为可怕的,是连认知都变得困难。从省城下来挂职的记者韩光明被黄莲村落后贫穷的状况深深触动,写成通讯在网上广受关注,最终却发现自己其实对此地不过一知半解。诚如李校长所说,黄莲村有如我们时代的缩影,岂是挂职两个月,看个一两眼便能看明白的?看不明白,索性不贸然定论,因此郑小驴甚至并不试图讲述一个线索清楚,有开头、有结尾的故事,而致力于呈现一种生存状态,这反而能够让小说逼近夹缝杂然丛生的复杂性。然而真正的夹缝尚不在这无物之阵当中,或许小说中似闲笔带过的大学生村官彭理那页日记,更能说明刘小京何以那样无奈与沮丧:会失望是因为还隐然怀有希望,待刘小京躺在病床上,终于对他长久以来暗暗牵念的旅游开发计划死心,我们才随之明白,最能够挤压人们意志的,其实是理想与现实之间那过于宽阔的距离。
由此我们才能更好地理解,张世勤笔下的“英雪”到底意味着什么。诚然,英雪本身就是一个夹缝中的人物,这个长久居住在偏街陋巷中的女孩,她的美貌与贫穷所构成的反差,足以令我们想象她必然遭受种种挤压的成长轨迹。但有趣的是,在这篇以她的名字为题的小说中其实她出场甚少。她是张世勤小心翼翼推远的一个关于美与单纯的理想符号,冷眼旁观其他人物在生活的夹缝中悲欢离合。与其说英雪是故事中的人物,不如说她是叙述结构的一个组件。张世勤利用她制造出理想与现实的夹缝,赋予其他人物们必然或偶然的行动以更为丰富的意义。而我们也因此意识到,夹缝未必天然地隐藏在历史的变动不居或现实的一成不变之中,而很可能是与叙述同时产生。在叙述者和他的故事、人物之间同样存在着夹缝、竞争和张力。
在尤凤伟的《命悬一丝》中,夹缝的生产甚至成为叙述至为重要的动力。尤凤伟是如此老道的小说家,从一个已有定论的刑事案件中无事生非地讲出一个枝节横生、一波三折的故事。他不断摆弄小说中寥寥几个人物,让他们在不同时刻不同位置变换立场与角色,建构盘根错节的关系,从而不断制造夹缝,让庄小伟的命运在其中摇摆不定。然而过于强大的叙事力量也难免令人产生怀疑:这些过于巧合的夹缝在现实中是可能的吗?抑或更多是叙事的刻意为之?同样,如果林晓哲没有让负责计生工作的李律偏执地渴望再生一个女儿(《求囡记》),如果曹永没有让黑脚莫名地非拜鸟王为师不可(《禽兽谱》),人物本身会有能量去完成他们各自的故事吗?
而胡学文的《天上人间》则似乎是有意要实验一种夹缝式的叙述方法,小说标题便足以说明他的自觉。其实胡学文向来善于发现现实中如姚百万或老汉这样被夹缝挤压的人们,也向来善于以本分而生动的叙述,耐心将挤压的蛮力与挣扎的坚韧层层推进,抵至高潮。但这次他执意剑走偏锋,将人物封闭在一个狭小空间内,借由两人彼此之间的角力透露在这空间以外他们各自的命运遭际,有如在夹缝当中去观察和书写这个世界。我们当然能够理解不同叙述方式的尝试之于小说家的意义,但是当过多细节淹没了外在世界的轮廓,不免让人疑惑那些欲言又止的隐情,究竟是出于小说家的任性,还是懈怠。
中篇小说本身就是一种处于夹缝当中的文体。除非像阿成的《私厨》那样,如日本剧集《深夜食堂》般化整为零,否则便必须厕身于长篇小说与短篇小说之间,摸索自己面对经验世界的独特沟通方式。如今几乎没有人会认为长篇、中篇和短篇之间的差别仅仅在于字数,更为重要的恰恰是篇幅差异所造成的,叙述者和他的故事、人物之间力量制衡之不同。长篇小说的庞然规模,意味着小说家很难将之完全把玩于股掌之间,小说中的人物将和小说之外的世界秘密勾结,逃脱叙述者的监视而兀自生长;而一个高效的短篇小说则很难有余地在小说家的设计之外旁逸斜出,它的可观之处恰恰在于小说家精准的控制力。好的中篇小说当然应该兼采二者之长,在现实与虚构的夹缝中自如行走,寻找到那个微妙的着力平衡点。但同时它当然也必须承受相应的风险:若小说家太过松懈或太过紧张,中篇小说便会从夹缝当中轰然坠落,面目全非。
丛治辰,山东威海人。北京大学文学博士。现执教于中共中央党校文史教研部。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与文化研究、城市研究、当代文学批评。在国内外期刊报纸发表研究论文及文学评论百余篇。中国现代文学馆特邀研究员、北京作协合同制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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