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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囡记

时间:2023/11/9 作者: 中篇小说选刊 热度: 17488
林晓哲

  

  求囡记

  林晓哲

李律想要一个女儿。这个念头在他心里萦绕了很久,后来变成一块长在心上的石头。李律可以用手指测量出石头的位置,在右心房和肺静脉之间。他感觉得到它僵硬的质地。以前,李律和邵芳没有离婚的时候,会一本正经地把位置指给她看。邵芳爱理不理的样子,他通常理解为,此人对心脏的结构不太了解。因此有一天晚上,李律特意下载了一张彩色的心脏平面图。你看,就在这个位置。李律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从胸骨柄的末端开始,以一厘米左右的宽度丈量着向心脏的方向探步前进。接着,他的中指终于按住了一个位置。李律相对笨拙的左手试图告诉邵芳,自己所指在彩图上的确切位置。但是邵芳掀开彩图,从床上坐了起来。邵芳就是这样一个没有生活情趣的女人。李律感到自己心上的石头咯噔了一下。他说,石头正在下坠,如果真的掉进右心室的话,那我一定会心肌梗死的。邵芳蜷着身子,从他身上翻了过去,一只手支在床上,另一只手伸向旁边的小床。那里睡着他们四岁的儿子。邵芳拉了拉床上的被褥,手指在儿子的鼻尖上划了一划。

  你知道心肌梗死意味着什么吗?

  邵芳用紧皱的眉头回答了李律的问题。邵芳回过身子,推了推李律,示意他睡到里边去。邵芳细长的指尖不小心从李律的臂膀滑向他的胸部。不,是心脏。李律嘶了一声,右手赶紧护住心脏的位置。在邵芳钻进被窝后,他又嘶了一声。可是邵芳已经闭上眼睛了。李律巴望着邵芳的长发、耳垂、鼻子、嘴唇,以及两颊若隐若现的雀斑,接着伸手熄灯。李律并无睡意,有一根乖戾的神经正在驱使他把萦绕心头的计划和盘托出。是的,就在今晚,没有商量的余地。李律采取迂回之术,反复在右侧卧、左侧卧、仰卧和俯卧中选择睡姿。他想,只要邵芳有兴致和自己搭讪,问题就有可能延展到需要的方向。有一缕缕凉飕飕的风钻入两具身体的空隙。邵芳卷起被褥,尽量让背贴上去。邵芳是不是忘了她是长了嘴巴的,还是又在对自己噤声?李律开灯,起身从电视柜里掏出照相机。

  邵芳,你说要是现在我右侧卧睡着了,明天醒来会是什么姿势?李律发现邵芳闭着的眼睑动了一下,他接着说:你现在给我拍张照,等明天醒来的时候,你再给我拍一张……

  邵芳动了一下的眼睑又不动了。李律俯下身子,整个人沉到邵芳的身上,凑近她的脸说:那样我就知道自己的睡相了。

  邵芳把整个头埋到被褥下。因此李律够到的,其实是被褥隆起的褶皱。邵芳既没有反抗,也没有配合。李律的身体一下子干瘪下来,如同一张薄薄的纸片贴着邵芳。是否自动撤走颇为犯难,维持局面成了无可奈何的选择。但是如果邵芳一直不做反应,无疑会加重颜面扫地的后果。李律撑起身子,临时迸发出俯卧撑的念头。在邵芳的身上一连做了好几个不太标准的俯卧撑,才回到被窝。

  李律原本想为邵芳拍几张入睡睡姿照,作为今后的交换条件,但想了想又把照相机搁到梳妆台上。

  自从有了儿子以来,李律就对自己睡在哪边失去了主导权。一切遵照邵芳的意愿。也就是,在某一特定时刻,邵芳是觉得护肤重要,还是疼爱儿子重要。更多的时候是邵芳想两者兼得,李律就要在中途更换位置。就像今晚一样。李律看着熟睡中的儿子。他的嘴角又流出了哈喇子。到目前为止,这个孩子还看不出多少李律的遗传基因,从额头一直向下,除了那根东西之外。当然,那根东西也代表不了什么。李律想要一个女儿。李律对自己强调说,是的,这一点,毫无疑问。

  李律旋又熄灯,旋又起床,接着摸索着漆黑的空气走到阳台。外面灯火通明。李律靠在阳台上,燃起一根烟,颇为受用于这种怡然自得的状态。对于如何向邵芳坦白的问题,李律思忖良久。

  他推测出邵芳可能出现的几种反应。第一,欣然接受,共同努力;这仅仅是美好的向往,可能性归于零。第二,心怀忐忑,措手不及;可能性也归于零。种种迹象表明,邵芳正在朝一个女强人大步前进,尽管她自己可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或许我应该提醒提醒她。李律想。尤其是凡事多听听我的意见。李律弹了弹烟灰,准备顺便测试一下烟灰在下坠过程中,会于何时离开自己的视线。测试失败是因为他的思维在瞬间发生了转移。他想到邵芳可能产生的第三种反应:大发雷霆,断然拒绝;这一令人绝望的结果倒是更符合逻辑发展的方向。无论李律以何种方式切入正题,看到的都是邵芳怒火中烧的样子,而且她的脸越拉越近,几乎可以闻到一股腥沫的味道。李律认为,自己之所以担心有余,并不关乎男人尊严的问题。而是,无论如何,这件事情都需要用到邵芳的肚子。可不可以借用别人的肚子?李律立即予以否定,自己非但无力承担其中的道德风险,而且单就个人的经济实力而言,势必带来的巨额费用也没法解决。除此之外,也可能产生第四种反应:一笑置之,不置可否;这种反应虽然较之第三种为好,说明邵芳对生二胎并不反感,但一旦涉及实质层面的运作,排斥情绪更有可能逐渐增加,因此毫无意义。那么,是不是有另外一种途径,让邵芳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怀孕呢?余下的事情则走一步算一步。李律吹了一口烟,让烟灰在半空中形成一个浓重的圆圈,接着对着皓皓明月,自信地点了点头。

  李律蹑手蹑脚回到卧房。邵芳大概已经睡着了,眼前呈现着她模糊的面容。即使模糊,邵芳的面容仍是如此清纯,散发出一股书卷气。李律想,假如这样端视邵芳的是自己之外的其他男人,产生一片浮想几乎是肯定的,尽管她身体内部的构造与生产前已不能同日而语。李律在邵芳露出的额前轻吻了一下,仿佛有一缕淡淡的青果味进入他的鼻息。这颇有意味的一吻让邵芳在蒙眬中睁开了眼睛。邵芳没能制止住微笑,尽管这温婉的微笑倏忽消失。邵芳的声音随后响了起来,语气是软是硬无从判断。

  邵芳说,刚才出去抽了几根?

  李律说,三根。

  邵芳说,那先去刷牙,最好冲一下。

李律的单位在一个偏远的乡镇,离城区大约三十公里。李律需要每天往返于这段路程。他曾经下定决心绘制一张上下班路线图。这张路线图将由公路、马路和山路三个部分组成。绘制失败是因为思绪经常被漫无边际的臆想打断,因此即使经历多年,李律仍然对沿途的风景所知渺茫。就像对工作一样。李律通常在上午九点抵达所在的乡政府。乡政府的门口有两棵大樟树,两座七十年代的建筑一前一后分立,墙壁青砖裸露,地面的抛光砖则油光滑亮。李律现在有了一辆小车。小车通常停靠在门口的溪流边。溪流里的垃圾是越积越多了。李律需要面对溪流做最后一番沉思,才会慢悠悠地朝办公室走去。

  李律很少待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每天合计不会超过三小时。计生办是他习惯的去处,那里有乡政府唯一的少妇唐雪秋。大部分男同胞都这么认为,和唐雪秋说话是一份难得的感官乐趣。不仅是视觉上的,还有听觉上的,有时也有触觉上的,那就需要制造一个和唐雪秋有关的精辟玩笑。唐雪秋会捏着拳头冲上来,连续捶打玩笑的制造者,范围一般控制在三角肌、肱肌一带,以保证捶打点牢靠受力。李律就是频繁遭受唐雪秋捶打的那个人。李律觉得像唐雪秋这样俗得可人的女人,似乎只有他的生活态度才能与之般配,无奈的是,他已经结婚了。李律曾经设想和唐雪秋制造一个女儿,这个女儿一定比和邵芳的更有意思。为此他特意下载了一张哈佛大学的智商测试表,毕竟后代的智商百分之七十由女方决定,决不可鲁莽行事。结果唐雪秋即使超时,也只能拿到八十三分,而邵芳在勉为其难的情况下,也轻松拿到了一百二十九分。李律遗憾地发现,智商和趣味在女人的身上是互相排斥的。于是唐雪秋的价值只好更多地体现在计生顾问的身份上。李律很想从唐雪秋那里探知生育第二胎的各种可行渠道。他需要在各种可行性中,寻找到一条最为保险的渠道。

  除了计生办之外,李律还要经常下村。他是一个驻村干部。从计生办到村,从村到计生办,基本构成了李律两点一线的乡镇生活。在他和邵芳没有结婚的时候,生活则是三点式的,需要加入宿舍这个点。李律正是在那时和住在隔壁的唐雪秋渐渐熟络起来。是的,就是从那时开始。有许多个夜晚,李律还是有赖于对唐雪秋的臆想才能安然入睡。他想象着如何剥落她的衣服,如何抚摸和亲吻她的胴体,以及倾听她局促的喘息声。当然这份臆想仅仅是为了平衡内分泌失调的大脑,而且对象也不仅限于唐雪秋一人。唐雪秋是那样一个天生的农村工作者,和李律当初的追求相去甚远。她能够轻而易举地获取许多机密的消息,比如谁家没有放环,谁家没有结扎,谁家孕检造假,等等。这样的人应该是许多农村妇女的天敌,问题是所有的农村妇女都对唐雪秋礼貌有加。就像唐雪秋对待她们一样。她好像是本乡所有村干部的亲戚,关系如表妹、侄女、孙侄女等不一而足。这么多年过去了,李律还谈不上认识哪个农村妇女。他倒是认识一些老人。在大部分下村的时间里,李律都是躲在村老人亭里和他们下象棋。

  这个早晨李律又朝计生办走去。阴沉的天色使走廊变得更为狭窄。身后的廊灯折射出李律的影子。李律试图踩住影子的头,无奈每踏出一步,影子也会前倾一步。保持影子不动需要维持身体的直立状态,而这时双腿则无法着地。李律发现,只有上身后仰(使影子退到脚跟)的方式才能勉强够得到头。他觉得有必要以此测试一下唐雪秋,也许未经指点,她永远踩不到头也说不定。唐雪秋没有给自己踩头的机会。她看到李律,就把他强行拽了进来,指使他看桌上摊开的一沓报表。长期以来,唐雪秋好像都在为李律的斗志和自己赌气,她总是不择手段地努力感化李律,以使之成为一名专业的计生工作者。她一直处在挫败的状态,因此拽人的力度越来越大,脸色也越来越差。李律一脸无辜地看着唐雪秋。

  唐雪秋说,那个谈话对象又跑了,你还不知道吧?

  李律愣了一下,又一脸无辜地看着唐雪秋。

  唐雪秋说,不是叫你死盯着吗?

  李律低下头,回想唐雪秋什么时候说过死盯,死盯谁。他借助象棋棋子的圆想到一张胖墩墩的圆脸。

  唐雪秋说,你就不能上进一点吗?

  唐雪秋意犹未尽地揪住了李律的耳朵。这一动作如此出其不意,以至于唐雪秋自己都吓了一跳。她的食指和拇指在瞬间僵化,即使松开后还停滞在李律的耳际,直到潘副乡长进来手指头才像猛然惊醒过来。唐雪秋迅速缩回手。

  潘副乡长说,晚上集中行动的事,通知好了吧?

  唐雪秋说,都通知了。

  潘副乡长瞟了一眼李律,示意他出去。李律出去之后,却绕到机关院子前,透过窗户窥视计生办的情况。潘副乡长正弓着身子站在唐雪秋身后,一只手流于程序地在一张报表上指指画画。他的胸腹完整地贴在唐雪秋的背上。李律义无反顾地走到窗口前,敲了两下玻璃。潘副乡长立即挪开身体。

  李律说,我没带笔,你拿支笔给我。

  李律说,这支笔太细,你给我换支粗的。

  这次集中行动就和那张胖墩墩的圆脸有关。据消息,圆脸暂时躲在市区的姑妈家里,但地点随时可能转移。在每次集中行动中,李律唯一的任务就是守后门,不管是不是他的计生对象。李律通常是怀揣一瓶矿泉水,坐在房子后门的台阶上抽烟。周围一片静寂,只有昏黄的路灯陪伴着他。偶尔,李律也会和地上的影子聊上几句,更多的时候则是静候盘碗、电器、玻璃破裂的声响,接着他会听到女人嘤嘤呜呜或者骂骂咧咧的声音。李律时常悬着一颗心等待女人声音的到来。一旦女人的声音传进耳际,他就会如释重负地拍拍屁股,扬长而去。当然,这已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摔盘碗的事情也被上级三令五申所禁止。现在李律也无心关注里边的动态了。因此女人的哭声经常是突然闯进他的耳朵。伴随着一阵嘈杂的脚步声,李律站了起来。他又看见了圆脸。圆脸从人缝中透出来,腆着肚子张望着。同事们的庆功声淹没了圆脸的呜咽声。李律看见潘副乡长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径直钻入那辆森林防火车(乡镇有限的公车通常是书记、镇长专用)的副驾驶座。与往常不同的是,李律也跟着钻入了森林防火车。他在上车之后才意识到自己的反常。

  李律的前前后后拥挤着七八个同事,他们的声音由小及大、情绪越发激动,原因是对昨夜一局麻将的出牌分歧颇多。圆脸坐在李律的右边。李律剥离各种声音的侵扰,使自己沉浸在圆脸的呜咽声中。整个车上只有圆脸和李律一语不发。因此有那么一阵子,李律错误地以为他和圆脸是一伙的。错觉的清醒伴随着心跳的加速。他用眼睛的余光打量着圆脸。不,是邵芳。如果不幸和执着并存的话,也许有一天,邵芳也会像现在一样坐在自己的身边,目的地是市医院,或者是乡指导站,一切依照邵芳肚子的大小而定。因为邵芳真怀上了,就是超生了。李律观察了一下半开的车窗,窗外霓虹闪烁,有几辆小车疾驰而过。李律又把注意力集中在同事的身上。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失望地闭上眼睛。他的眼前浮现出唐雪秋的面容。他确定,只有这个计生办的人物才有可能真正帮助自己。

李律躺在床上。时间是上午七点四十分。邵芳已经出去了。按照惯例,夫妇俩共用一辆车;先是邵芳开车送儿子上幼儿园,再开车到市政府上班,邵芳会把车停在一个固定的地方;然后李律打出租车去市政府,开上车去乡政府上班;李律下班后,要开车到市政府接邵芳。这是邵芳的安排。有时候,李律觉得有了一辆小车反而使生活变得更加复杂。李律仍然躺在床上,点上一根烟。他把剩下的六根烟都掏了出来,用烟壳充当烟灰缸。思绪在缭绕的烟雾中散开。事情迟早要付诸行动。但是真的落实到具体的某一天,具体的某个时辰——比如今天、现在、此刻,李律还是觉得心理准备不足。有几片细碎的烟灰落在被子上,李律撅着嘴吹了又吹。他沿着烟灰散落的方向又盯牢地面,打湿食指粘上一片烟灰,接着用拇指搓了两下。李律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多少有些紧张过头,他是多么害怕触动邵芳的脾气!他长舒了一口气,从床上一跃而起,拉开窗帘,打开窗户,把烟壳抛向远处。

  李律决定,旷工半天,当然一天也无所谓。窗外是雾气弥漫的阴沉,仿佛使书房也染上了一层灰。李律坐到电脑前,发愣于界面的一片蔚蓝和草绿。以往,李律通常每个晚上都要占用电脑两三个小时,倒不是为了上网,而是这一打发时间的方式比较隐晦,也算是对邵芳的一个交代。他直了直腰板,又燃上一根烟,表情异常肃穆。百度页面在散开的烟圈中弹开。搜索栏里迅速跳出“生女技巧”四个宋体字。李律没有急于点击“百度一下”的提示框,而是站起来,仔细端详起刚刚打出的几个字。仿佛是在等待摄影机完成一个重要的特写镜头,抽烟的动作也变得异常缓慢。李律认为,作为一项重大计划付诸行动的开端,加强一下记忆是必要的。

  整个上午倏忽而去,就像窗外的雾气不知在何时散开。李律的情绪在搜索中逐渐亢奋,最终使目光所及之处无不泛出一层白光。他的脑海中闪烁着酸碱值、性高潮、排卵日等词汇,以及一张清宫生男生女预算表,诸种烦琐的技术流程均显麻烦,一概排除在采纳范围之外。无论如何,做爱都不应沦为一项机械运动,即使邵芳的身体已不复当年的吸引力。李律倒是对酸性食物颇感兴趣,原因是这些酸性食物和他的肉食偏好基本相称。我应该每天自己来做晚饭。李律想。李律现在的晚饭一般是在岳母家解决的,这位虔诚的佛教徒历来提倡素食;或许邵芳就是因为缺少肉食的热量才变得冰冷冷的,这使他更加坚定了亲自掌勺的决心。如果记忆没有出错的话,邵芳曾经也是对自己的厨艺鼓励有加的。是的,我应该每天自己来做晚饭了。李律这样提醒自己。接着匆匆洗漱完毕,向菜市场赶去。

  中午,简单地吃了一碗方便面,上床睡了一个长觉。下午四时一刻,起床烧饭。除了最初时刻忙中出乱,总体而言,炒菜的过程还算是相当稳健。学会游泳的人,真是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游泳啦。李律感叹道。最后时刻,他还哼起了一段小曲。他把保鲜膜敷在热气腾腾的菜肴上,准备拨手机给邵芳。立刻想起小车一直停在市府,如果邵芳提早下班,就有可能暴露自己没去上班的事实。因此李律打出租车到市府之后,才拨通了邵芳的手机。邵芳是正在忙碌的样子,哦了一声就挂断了电话。李律坐在车里,打量着来来去去的行人和车辆,揣测邵芳刚才是否听清楚了自己的话。生活的惯性即将被打破,李律突然觉得有些不太适应。他调整了一下坐姿。此刻他觉得有必要补发一条短信,让邵芳知道他已经亲自做了晚饭。邵芳没有回复。直到市府门口只剩下李律一辆孤零零的小车,邵芳才姗姗来迟,一脸疲惫地坐进车里。

  邵芳闭着眼睛说,你没有去把儿子接过来?

  李律说,妈接了,在妈那儿。

  邵芳说,也好,反正晚上我还有事。

  邵芳好像觉得李律做饭是一件正常不过的事情,或者她压根就不清楚每天的晚饭是怎么解决的。邵芳匆匆地夹菜、吃饭,慵懒的表情和迅捷的动作形成鲜明的对比。李律呆呆地看着邵芳。她嚅动的嘴巴,晃动的筷子,闪着荧光的指甲,以及,黯淡的目光。李律尽量放慢吃饭的速度。他给邵芳夹了一块红烧肉,邵芳顺势搅拌到饭里,和着饭一口嚼了进去。李律也夹起一块红烧肉,放到嘴里慢慢嚼起来。味道确实好多了。李律说。邵芳瞥了李律一眼,她是越来越懒于配合了。沉默的状态需要被打破,但究竟以何种方式打破,李律一时还不是很清楚。整个晚饭的进程和预期渐行渐远。李律望了望窗外,傍晚的天空又被浓重的雾气遮得迷迷糊糊。

  邵芳放下碗筷,抹了抹嘴唇。李律感到邵芳正看着自己,于是也抬起眼。

  邵芳说,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李律点了点头,说,而且非常重大。

  邵芳说,一定要避开我妈,对吧?

  李律愕然。邵芳温和地笑着,这种气氛下的温和反而显得十分乖戾。精心准备的开场就这样在误解中无疾而终。邵芳出去了。邵芳不会留给李律解释的机会,这就是智商最要命的地方。看来改善饮食习惯的路是走不通的,重大计划在实施的第一步就遭受挫折,李律暗忖,看来还是安心在岳母家吃饭比较好。何况即使一切顺利,自己究竟有耐性掌勺多久,也确实是个问题。李律对岳母大人丝毫没有意见,甚至包括她的素菜。老人还会经常在李律面前絮叨邵芳的不是,劝李律多谦让一点。邵芳这段时间是越来越忙碌了,直至儿子也在岳母家留宿了好几夜。大多数时候,只有老人、李律、儿子三个人在一起吃饭。邵芳行色匆忙地出现或消失,反倒会打乱三个人既定的生活节奏。不知道她究竟在忙什么。最近几天晚上,邵芳时常带着一股浓重的酒味回家,冲过澡后也迟迟不能散去。事态的发展颇为严重。从目前的情况看,李律认为自己连做爱的权利都很难保证,更别提制造女儿。邵芳躺到床上就闭上眼睛了,李律存在与否无关紧要。即使有意识地推一推邵芳,她也不会搭理什么。当然,邵芳偶尔也会搭理一下。邵芳掀开被褥,嚷嚷道,李律,你到底还让不让人睡觉啊?

李律辗转反侧,一连几日都未能安然入睡。生活里加入一点点焦躁,产生一种紧绷感,倒也不失为一桩好事。李律认为,当务之急,还是要找到生二胎的可靠方法。他想到了唐雪秋。

  李律坐在唐雪秋的对面。唐雪秋正忙着校对计生报表。李律的注意力集中在唐雪秋的双唇上。双唇饱满红润,富有光泽,透明感强。她下唇的右角、鼻尖的左上角、双眉之间偏右侧,居然有三颗浅浅的小黑痣,这一点李律先前倒未曾发觉。一想到唐雪秋长着小黑痣的嘴唇迟早会说出生育第二胎不违法的方法,他就觉得十分好笑。唐雪秋斜睨了李律一眼,明显带着责备的意味。李律不知道自己又犯了什么错误。他正在盘算如何切入正题。第一,从全市百分之三十的正局级领导干部均生有第二胎谈起;第二,借用一个莫须有的亲戚谈起;第三,直接从自己谈起,这显然更为刺激,但是喜忧参半,唐雪秋是选择恪尽职守还是友谊第一,不得而知。李律想到有必要先制造一下氛围。他随手翻着一本计生杂志,又把头转向乡政府的大门。

  你猜,下一个经过乡政府大门的是男人还是女人?我猜是女人。

  李律时常和唐雪秋这样漫无目的地打赌,也不约定赌注。只要一时兴起,逮着什么赌注就是什么。如果不出意外,都是唐雪秋胜出。唐雪秋先是径自整理着报表,接着貌似无心地抬眼朝窗外瞥了一眼,流露出一丝胜利的微笑。李律曾经做过一项数据统计,就是每日平均经过乡政府大门的男女比例,一般都维持在八比二左右,男性八成,女性二成。

  那我就只好选男的咯?唐雪秋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乡政府大门。无奈乡政府附近人丁稀少,很久都冒不出一个人影。唐雪秋有些扫兴,干瞪了李律一眼,又埋头整理报表。最终进入视线的是一群孩子,活蹦乱跳但是衣履不整,有几个还全身沾着泥巴。在李律看来,这一群孩子无异于是从天而降的福音。

  李律说,真想为提高国民素质做点贡献。

  唐雪秋啊了一声。

  要是能让我再生几个孩子,就是对祖国最大的贡献。李律补充说,你是不是也常常为我这样的高智商男人只生一个孩子感到惋惜啊?

  唐雪秋咯咯地笑起来,带着嘲谑的味道。李律知道,唐雪秋这样的女人接下去就会牵扯上性功能的问题了。就算你是高智商吧,但是,你说你还能行吗?你要是想让我给你做检查,就直说。交谈的内容正在朝一个正确的方向阔步前进。李律不急不慢地站起来,摊开双手,走到唐雪秋跟前。唐雪秋流转的眼眸望了一下门口,真的在他裤裆的附近做出了一个抓手的动作。李律佯装哇地惨叫了一声,唐雪秋的笑声就更加前赴后继了。

  潘副乡长这时居然又出现了。潘副乡长真的是一个像鬼一样的人。李律不排除,这个当了十几年乡镇副职的人,心理存在着那么一点问题。他很想提醒潘副乡长,唐雪秋不喜欢闻他身上的狐臭味。

  潘副乡长说,你这几天上班不太正常吧?

  李律说,我老婆的外公去世了。

  潘副乡长说,那也要请假,现在抓紧下村,他们都已经下村了。

  唐雪秋说,那我们要送人情的。

  李律说,已经出丧了,本来不打算说的。

  李律在潘副乡长的逼视中离开了计生办。呼之欲出的正题只好暂时搁置,实在是心有不甘。李律不知道这次集中下村又有什么事,应该和每季度的计生检查有关,但无从考证。他只好又去村老人亭下象棋。一个悔棋成性的老头一连赢了他好几把,腐烂的门牙几乎啃到了他的脸颊。李律的思维一直停留在方才错失的大好时机上。后来他觉得,办公室毕竟是是非之地,还是请唐雪秋去喝一次茶为好。种种迹象表明,唐雪秋和自己确实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地方,不管终点是不是男女关系,一番情谊是不容置疑的。问题是李律从未请唐雪秋喝过茶。不仅寻找喝茶的理由困难,不及时回家如何向岳母和邵芳交代也是个棘手的问题,同时李律担心唐雪秋一口拒绝,更将他置于尴尬的窘境。李律思忖再三,仍觉得难以妥善安排。不过,后来的事实证明,李律的担心纯属多余。李律化整为零随口一提,唐雪秋就答应了。她还指定了一家咖啡馆。她说,她对这家咖啡馆的血腥玛丽情有独钟。

  血腥玛丽是咖啡的名字吗?

  真笨,是鸡尾酒哦,很贵的。

  出乎预料,唐雪秋对生二胎的兴趣远超李律想象力所及。这个社会大概包藏着一股潜在的冲力,只不过更多的人是选择别人出场而已。李律倒是更愿意相信,这正是唐雪秋对自己的一番情谊。李律是在唐雪秋开展计生辅导的途中,单刀直入奔向主题的。最初的不安迅速被唐雪秋的滔滔不绝瓦解。唐雪秋很快罗列出几种生二胎不违法的可行途径。比如,证明第一胎患有某种严重疾病,这就是大多数正局级领导干部采用的方法。能顺利从医院拿到子女脑残或者肾亏的证明,也确实只有领导干部才具备这一能力。李律立即予以否定。诅咒自己的后代身患重症,绝非君子所为。唐雪秋接着又罗列了一批其他的途径,比如摔伤、病重、代用非公职亲戚姓名、假离婚,等等。各种途径都需要事先与邵芳商议妥当,并且至少需要四个月的假期。当然,也可以找人代孕,但是李律觉得一旦运用了高科技,势必使自己的性功能遭受屈辱,这显然是不能接受的。唐雪秋兀自沉下脸。李律不确定是什么原因。或许同样是性功能,在办公室或咖啡馆这样不同的场合,效果就大相径庭。唐雪秋的眼睛从此躲躲闪闪,好像担心李律随时会发动攻击一样,这使他本来前倾的身子(以示认真倾听)不得不后仰靠向沙发背。沙发柔软的弹性提示李律瞄了一眼唐雪秋的胸部。唐雪秋穿一件束身格子衬衣,胸口处的衣扣露出一道诱人的乳沟,极易联想到唐雪秋丰润的乳房。唐雪秋今晚是经过一番精心打扮的,总之和平时肯定不太一样。

  李律说,这里的沙发稀松了点,质量不太好。

  唐雪秋说,咖啡馆的东西都不好的,光样子好看。

  李律说,不过音乐还可以。

  唐雪秋说,我都没听过呢。

  李律说,莫扎特的音乐比较沉稳……来一杯血腥玛丽吗?

  唐雪秋说,呵,跟你开玩笑呢!

  李律知道,很多时候,唐雪秋都是这样有所憧憬地看着自己。他也很消受这样一种感觉。当然,如果对象换成是邵芳,此刻可以手脚并用,感觉一定会更加舒服。也很久没有和邵芳一起在咖啡馆里坐坐了。不知道邵芳现在在干什么?李律走在通往厕所的走廊上。这座咖啡馆大多数的包间里都在喝酒,走廊里散发着腐臭的烟酒的气息。李律感到自己听到了邵芳的声音。是的,是邵芳的声音。他仿佛看到邵芳正在喝酒,邵芳是喝得越来越疯了;邵芳都站到沙发上了,张大嘴巴咕噜咕噜吹起瓶来了;有许多双贪婪的目光正直勾勾地盯着邵芳,盯着邵芳一马平川的胸部……李律很想任意推开某个包间的门,揪出邵芳,训斥一通。邵芳最近确实是太不像话了。李律站在小便槽前,排泄带来了一股难以名状的愉悦感。

  现在,他觉得有必要梳理一下,如果真的训斥邵芳,自己该如何组织语言。

一个摄影展吸引了李律。东西部孩子的照片分立展厅两侧,由此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李律在狭长的展厅游荡了很久,决定和摄影师讨论一下价格,购买其中以东部女孩为主题的全部照片。一共十三张。他打算把它们悬挂在客厅和卧房里。不知道是摄影师的爽快还是李律的爽快,一直缺少讨价还价的过程。李律只是要求提早时间,即五天后取货改至两天后取货。他立即买好螺丝钉。遇到的难题是如何处理原先的婚纱照,尽管它们早就被人忽视了存在。李律旋动螺丝刀,一点点松开螺丝钉。是的,婚纱照是以自由落体的方式坠下的,在与墙体和地板的磕磕碰碰中,最终导致玻璃破裂。尽管实际的情况是,玻璃滑到地面居然没有破裂,而是借助螺丝刀的直接发力,咔吧一声,才得以达到需要的效果。两天之后,十三幅女孩的照片如愿进入客厅和卧房,原木的相框增添了清新的味道。李律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燃起一根烟。他打算陪同这些女孩一起,等待邵芳和儿子从岳母家回来。

  邵芳和儿子还没有回来。在此后岳母的来电中得知,邵芳晚上加班,而儿子照例睡在岳母家里。李律对此颇为失望,只好在客厅和卧房来回踅走。他的精力又集中在照片上。照片色彩组合匀称,排列简约大方,他不得不佩服自己良好的艺术感觉。李律设想有朝一日,制作一组儿子和女儿的照片,毫无疑问,整座房子将因此充满温馨和朝气。李律此刻担心的是,邵芳究竟会不会喜欢客厅和卧房的变化。眼下只能确定,邵芳对撤下婚纱照是没有意见的。邵芳问,怎么照片摔下来了?李律说,日子久了,螺丝钉也松了。仅此而已,邵芳不再有其他反应。李律走到阳台,又燃起一根烟。他想,假如邵芳能从客厅和卧房的变化中,生发没有女儿的感慨,那将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如此即可顺势跟进,和邵芳讨论一下独生子女的性格缺陷、风险防范等问题;对此许多专家早有定论。因此李律迅速转到书房,从网上下载了一些关于独生子女的评论资料。再三权衡后,李律最后把这些资料随意地搁在了邵芳的梳妆台上。

  邵芳迟迟没有回来。有足够的时间可以想象,邵芳回家之后的各种反应。按照正常逻辑判断,作为一个至少曾经有一定品位的女人,邵芳显然会报以欣赏的态度,而在评论资料的推波助澜下,进一步触景生情也在情理之中。乐观分析,邵芳坐在梳妆台前,会主动对自己说,李律,要是我们能再生个孩子,该多好。

  也可能更为具体:李律,说真的,我还真想有个女儿。

  当然情况也可以更加喜人,邵芳直接爬到床上,干脆利落地扑向李律:李律,我早就看穿你的心思啦!我们这就造个女儿出来吧!

  李律靠在沙发上,心满意足地笑起来。此刻他打算未雨绸缪,为邵芳炖一碗白鸽汤。李律把炖好的白鸽汤端到客厅的茶几上。如同完成一次庄严的仪式,他测量着墙上的照片与茶几之间的距离,精心挪动汤碗的位置,使之刚好与两端的照片构成一个等腰三角形。接着,打开客厅里吸顶灯、筒灯、壁灯、落地灯等全部灯饰,躺到沙发上,静候邵芳回来。

  在邵芳诸种反应中,李律疏漏了一点,就是邵芳也完全可能没有任何反应。邵芳夜半时分才醉醺醺地回来,完全忽视了灯光和香味的存在,直接走进卧房,此后不再发出任何声响。一股无名之火在心中灼灼燃烧,李律巴望着卧房摇晃着的门,毅然决定,如果今晚邵芳不主动出来召唤一声,自己将一直在沙发上坐到天亮。即使延伸至今后的一段时日也在所不惜。遗憾的是,李律的耐性在大约二十分钟之后自动消解。他走进卧房,发现邵芳根本没有躺在床上。

  邵芳还在洗浴间里。李律侧耳打探着里边的动静。感觉不出任何擦洗身体的迹象,连淋浴、呕吐或者腹泻的声音都没有。有那么一阵子,李律压制住踹门而入的冲动,然后轻轻地拍了几下门。邵芳就是在李律正式抬脚的瞬间走出来的。她避开李律的目光,径自躺到床上。

  李律说,你没事吧?

  邵芳说,喝多了,胃疼。

  李律说,我给你炖了碗白鸽汤。

  邵芳说,很迟了,先睡吧。

  邵芳盖上了被子。从当下形势判断,多说无益,白鸽汤更好的去处应该是电冰箱,或者是李律的嘴巴。李律靠到床上,目光散淡地游移在房间里,突然感到这个房间的一切都和自己没有关系。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是邵芳用的,窗台上的多肉植物是邵芳栽的,紫罗兰的窗帘是邵芳选的,墙上的液晶电视是邵芳看的,阳台上的摇椅是邵芳躺的。或许,也包括眼前睡着的邵芳,以及睡在岳母家的儿子,好像仅仅是为了确认自己和邵芳的关系。李律猛地发力,整个人压住了邵芳的身体。邵芳没有反抗,邵芳在他的拽动中平躺过来。李律感到邵芳疲倦的眼睛里透出一股冰冷的寒意。他加大了压迫的力度,但邵芳始终缺少身体起伏的呼应,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因此整个过程更像是李律的独角戏,和自慰相去不远。完事之后,李律简单地冲了一下澡,独自走到阳台。事态的发展颇为犯难。如果和邵芳的关系一直僵化下去,重大计划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成功。痛定思痛,李律决定主动和邵芳商量一下戒烟的问题,一日递减两根,十日之后绝迹烟坛,甚至当场写下军令状也在所不惜。即使邵芳得寸进尺,错误地提出要自己追求上进,也可以一并答应下来,并在今后多少做出点样子。一切等到生下女儿再说。李律认为,基于父女相亲的原理,未来的女儿绝不可能像儿子一样被邵芳轻易统战,到那时,邵芳势必会被自己独特的父爱所感化,从此走上正确的生活轨道。李律仰起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但是,李律设想中商量以下的情况也未能如愿发生。他回到卧房,发现邵芳正在抽泣,抽泣随着李律的靠近转化成哭泣。怎么了?李律问。邵芳没有回答。出什么事了?李律贴近邵芳的身体问。邵芳突然全身抽搐地摆了摆手,一肘击在李律的胸口上,李律不由自主地惨叫了一声。邵芳没有转过身子。这个夜晚就是这么结束的。在此后的几天里,李律都在揣测邵芳哭泣的原因,究竟是别人还是自己或者两者皆而有之无从认定,即使那一肘击是故意还是过失也不甚明了。这反而增加了李律每天的烟量,从一包增至两包,戒烟计划就此搁浅。邵芳倒是很快恢复正常,好像哭泣和肘击从未发生一样,还主动对李律更换照片的事情做出了简要评价。

  真的没见过像你这样无聊的男人。邵芳说。

  李律对此深表失望。

李律在一家医药店门口徘徊良久,最终确定跨步而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分别买了一瓶避孕药和维生素含片,并指定美国原装进口。李律坐回到车里。作为两种毫不相干的药品,两者在质地、色泽、形状等各个方面均有不同。他义无反顾地将它们置换过来,接着把换上避孕药的维生素瓶子随手扔到路边的垃圾桶里。留在手中的是,换上了维生素含片的避孕药瓶子。仔细端详一番之后,李律重新套上包装盒。是的,这是一位从美国回来的朋友送的,作为国际领先的美国尖端科技产品,经过多次临床试验,证实副作用为零。尽管据李律所知,邵芳之前从未有过吞服避孕药的经历。当然,只需要做一简单介绍即可。邵芳向来也不是一个铺张浪费的女人。他同时做好了另一手准备,就是一旦邵芳发现所吞服的是维生素含片而不是避孕药该当如何。姑且不论这一发现的前提只能依靠专业医师或化学解析,李律预备的回答是:靠,不会吧,美国也会有假到这个地步的冒牌产品?

  相比之下,李律担心的倒不是如何阻止邵芳避孕,而是如何确保她怀上的是一个女儿。他又想到了唐雪秋。一想到唐雪秋会如此热情地给予自己隐秘的帮助,而且这一帮助还是和她所从事的工作有直接对抗,李律就感到激动不已。有时候,李律甚至以为,假如唐雪秋撒手不管了,自己能不能坚持下去都值得怀疑。每季度的明察暗访已经结束,出色的数据颇令各方满意。唐雪秋终于闲了下来。只是潘副乡长还时不时到计生办抒发振奋的心情,好像全乡的育龄妇女都和他有关一样。只要潘副乡长一到,必定会寻找借口支开李律。潘副乡长这个像鬼一样的人不知道,他已经严重干扰了李律重大计划的顺利实施。李律站在走廊上,寻思该如何支走潘副乡长。他转身到另一幢办公楼,踅进二楼陈书记的办公室。陈书记恰好不在。李律赶紧给潘副乡长拨了一个电话,等到他接听电话时,又重重地放下电话。李律接着朝计生办优哉游哉地走去,果然在途中遇到了匆匆赶来的潘副乡长。

  潘乡长。李律打了个招呼。

  潘副乡长没有应声,而是沮丧着脸,疾步上楼而去。

  关于生二胎的事情,唐雪秋这个局外人确实保持着足够的热情。唐雪秋的热情很难说是唯恐天下无事的心态作祟。明察暗访后的懒散还在各个办公室里扩散,几个同事索性关到宿舍搓麻将去了。乡里安静极了,只有窗外小鸟的啁啾才能打破这份安静。

  此刻,李律和唐雪秋正在讨论如何确保生下的是个女儿的问题。唐雪秋说到了个人生育史,从不得不两次堕胎开始,附带诅咒了一下她的婆婆,却绝口不提她的丈夫。李律竭力回想那个曾在婚礼上有过一面之缘的男人,最终一无所获。就这一点而言,可以确定唐雪秋的丈夫绝非帅哥之流。唐雪秋侃侃而谈,李律很久之后才明白这一漫长的引子仅仅是为一位老中医的出场做铺垫。唐雪秋神神叨叨地说,这位大山深处的老中医几近神奇,闭目凝神之间,便可对来访者的脉象和病症了然于胸。从六年前顺利生下儿子算起,至今她已为十七个亲朋好友推荐这位老人,成功率几乎达到百分之百,只有一个没有生下儿子,但证实为无法生育。

  唐雪秋简单的大脑向来喜欢对事物做出夸张的描述,这一点李律早就领教数次。李律先前也曾在网上留意过所谓的中医秘方,然则网络的真假虚实,无从考察其可靠性。他还曾查看到一种变性针的传说,就是即使怀上的是女儿,也可以打上一针变成儿子。这一做法李律是断断不敢尝试的,假如生下了一个不男不女或又男又女的孩子,后果不堪设想。因此,如果没有更为妥当的方式,尝试一下流传已久的民间偏方也未尝不可,何况那瓶自制的“避孕药”也急于登场亮相了。李律实在颇为憧憬邵芳安心服用“避孕药”的情形。当然,当岳母大人亲手熬制生女儿的民间偏方时,邵芳所能知道的,也仅仅是几贴降火中药而已。就像对吃素一样,岳母大人对中药向来也是情有独钟。

  慢点喝,慢点喝,别呛着啦,现在知道老喝酒不好了吧?

  李律露出狡黠的笑容。他仿佛可以看到邵芳皱着眉头,大口灌进生女偏方的样子,不禁升腾起一股难以名状的快感。坐在对面的唐雪秋的理解是,李律正沉浸于饱含感激的兴奋之中。这一兴奋的情绪立即传染给她,进而延伸至寻访老中医的路上。二人说走就走。唐雪秋坐在李律的车里,已经开始为他该如何报答自己犯愁了。从语气判断,好像任何物质的回馈都是微不足道的。不管李律提出何种饰品或衣物,都没能满足她的胃口,不过招惹了这个女人的一小顿捶打而已。唐雪秋说,李律,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有这么俗吗?实在很难揣测唐雪秋如此兴奋的来由。假如不是出于获取生女偏方的急切心情,李律倒是很想就此和唐雪秋深究一番。他不由得回想起当初以枕头来指代唐雪秋的单身日子。平心而论,尽管李律现在并不存在内分泌失调的问题,但是对唐雪秋身体的渴望,几乎没有中断过太长的时间,毕竟思想犯罪并不算是犯罪。

  车子在山路上几经辗转之后,在一棵大榕树下停了下来。李律拎着唐雪秋购买的两袋水果,走进了一个大部分房屋由石头垒砌的小村庄。远处稻田里一缕青烟袅袅升起,一个背着柴火的佝偻老人从身边走过,道路的两旁散发着牛粪和鸡屎的气息。李律跟在唐雪秋的身后,走向一面覆满青苔和杂草的断壁残垣。低矮的房屋阴暗而潮湿。当李律跨入那扇老宅门的时候,兀地感到背脊上一阵冰凉。邵芳好像正在背后看着自己,邵芳的目光带着彻骨的寒意;因此,李律感到自己跨出的每一个步伐都充满了勇气。事情终于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是的,从现在开始,重大计划的成败将无须过多考量邵芳单方的意愿。行,行;不行,也得行。作为一个男人,在第三人面前维护好自己的尊严,那是相当重要的。

  此后的事实表明,与其说李律见到了一位传说中的老神医,倒不如说是见到了一个告老还乡的算命先生。老人正躺在屋檐下的一张藤木躺椅上闭目养神,和煦的阳光照射在他的银灰色胡子上。他被皱纹掩盖的细小眼睛似乎仍然有着敏锐的洞察力,立即看出李律是一个有事相求的男人。最初时刻李律有些拘束,他弯腰立在老人身边,一味地依照老人的指示,报上八字,摊开左掌。唐雪秋不知道从哪里搬来了一把矮椅,仰起脸,专注地看着老人不怎么睁开的眼睛。老人捋着胡子,不时点头浅笑,越发显示出他对李律命运的了然于胸。重大计划此刻居然和命运引发关联,李律不得不表现出几分敬畏,尽管他并不十分清楚老人口中五行堪舆运行的奥妙,即使对个人命运的走向,也谈不上有多大的兴趣。但李律还是被老人所称生命中几个柳暗花明的时刻牵掣住了。老人郑重地告诉他,当下他恰逢其中的一个。这一结论使李律更加坚定了必胜的信心。唐雪秋始终像一个认真听故事的小女孩一样安静地坐着。李律意外地发现,唐雪秋注视老人的眼神,居然与注视自己时有几分相似。

  很长时间,李律都无法切入正题。

  他向唐雪秋传递了一个眼色,但唐雪秋却示意他认真听讲。对李律冥冥注定的命运,唐雪秋似乎比李律本人还要关切。李律开起了小差,他发现老人的中堂整洁严正,两把太师椅分立茶桌两侧,其上悬挂着两幅颇具民国风范的先人遗像。看来,这个孤寡老人真的不是一个普通的老人。

  唐雪秋说,周老先生,我们还有一事相求。

  老人说,我看这位先生所求的是一包草药吧?

  唐雪秋连连说,正是,正是。

  老人笑着说,你们自己去取便是。

  他张开手臂,手指指向东厢房,接着又自顾闭目养神了。

  东厢房里立着一排很长的中药柜。李律看到门口的柜台上有一把镇纸,镇纸压着一张纸条。李律取出纸条,见到从右到左竖写着三行庄重的魏碑体楷书:熟地,十五克;当归,十克;川芎,六克;炒白芍,十五克;女贞子,十五克;覆盆子,十五克;金樱子,十五克;枸杞子,十五克;车前子,十五克;砂仁,六克;炙甘草,六克。

  唐雪秋凑近李律说,我说老先生神吧?

  李律说,你注意到老人家的中堂挂着的遗像了吗?

  唐雪秋问,怎么了?

  李律说,我好像见过那个人。

  唐雪秋说,你可别吓我。

  李律说,在市志上有这张照片,哦,对,是周味温先生。

  唐雪秋问,他很有名吗?

  李律说,是民国时期一个潜心修佛的学者,就像李叔同一样。

  唐雪秋问,李叔同是谁?

  李律一时语塞,调侃地说,是民国时期一个潜心修佛的学者,就像周味温一样。

  李律忐忑而兴奋地抓着一把把草药,放到秤盘上称重。忐忑而兴奋,这种感觉和他当年初为人父的感觉如出一辙,以至于使他感到女儿的气息也已经存在于药房中。有那么几个瞬间,李律甚至感到自己正怀抱着一个啼哭的婴儿。

  从老宅里出来,李律还是充满依恋之情。夕阳西下,使一切都带着暖意。走在山间的小路上,李律很希望能和唐雪秋手牵手,安静地荡上一会儿,聊聊生活,以及对未来的憧憬。无奈即使走到小车跟前,李律的手连一点尝试的意味都没有表现出来。李律所能做到的,仅仅是放慢行车的速度。他遗憾地发现,道德之所以还在一个人身上发生效力,只不过是为了证明一个人的怯懦和可怜。

看起来,一切正朝着一个美好的方向发展。邵芳升职了。升职带来的愉悦很长一段时间都伴随着她,以至于对待李律的态度也有所好转,一家三口还荡了好几趟中心公园。李律原本担心邵芳频繁的应酬会对孩子造成不良影响,但自从升迁之后,邵芳无论是在喝酒的次数还是容量上都明显减少。毕竟领导干部享有更多的行动自由权,绝非一个普通科员或中层干部可比。或许邵芳对自己的严格要求仅止于此,那是再好不过了。李律现在需要集中更多的精力,观察“维生素”和“降火药”是否在邵芳身上发生了功效。事情的发展毫无纰漏可言,以邵芳的智商也没有察觉,她貌似无聊的丈夫正过着一种十分紧凑的生活,其状态堪比私家侦探。李律经常深情款款地注视着邵芳,以检查一下邵芳的精神面貌,比如有无出现萎靡不振、昏昏欲睡等现象。虽然有时邵芳也会觉得有些别扭,但还是错误地认为是最近加强护肤和减少熬夜收到了效果。除此之外,李律还增加了上厕所的频率,有事没事就去翻一下卫生桶,目的是看一看邵芳有没有来红。有一次,李律的手刚伸向卫生桶,邵芳突然推门而入。他赶紧缩回手,邵芳诧异地打量着他,脱口而出:精神病。

  我有张会议通知单丢了。李律说。这一画蛇添足的反应与李律平常的形象相差甚远,他从未参加过除乡镇之外的什么会议,而且所谓的会议通知单在实际运行中也根本不存在。所幸邵芳并未引起注意,或许精神病才是她心目中的李律形象。日子一天天过去了。李律已经非常明确,邵芳以往正常的生理周期延迟了,延迟多久尚不可知。生女计划到了最关键的时刻,真正的挑战即将来临,李律又陷入惶恐。他还产生了中途放弃的念头,并打算主动告诫邵芳以事业为重,选择堕胎。当然,更多的时候,是在脑海中浮现那位深山中的老神医的神采。假如老人家中堂悬挂的照片确系周味温本人,那还真算得上是名门之后。既然是名门之后,其所言的可信度便可大为提升。李律也十分期待,与邵芳一同前往小村庄,让她相信天意的安排,以及天意是何等的不可违背。看得出来,邵芳是喜欢女孩的。李律曾经多次看到邵芳对着墙上女孩的照片会心一笑或黯然神伤,尽管这些都市女孩的生活背景与她的童年相去甚远。

  女孩的照片仍然可以成为突破口。因此有一天,在邵芳正在看照片的时候,李律走到了她的身后。

  他说,要是我们也有个女儿,该多好。

  邵芳没有作声。

  李律接着说,要不我们再生个女儿吧?

  邵芳微微一笑说,你有这个胆吗?

  李律从背后搂住邵芳说,我们互相勉励嘛。

  邵芳拽开李律,从嘴角哼出三个字:精神病。

  这一简短的对话无法显示邵芳的明确态度。也可以这么说,截至目前,邵芳并未认真思考过生女儿的问题。使她考虑问题的唯一办法,就是让她知道自己怀孕的事实。邵芳的周期至今没有到来。从精神面貌来看,这几天她好像真的有点萎靡不振、昏昏欲睡的样子,还赖床了好几次。李律曾趁机主动请缨代送儿子去幼儿园,失败的原因是因为儿子极不乐意,吵闹不止。诸种变化均未引起邵芳的注意。现在,李律和邵芳躺在床上,他又想起了心上的那块石头。他这次对邵芳严正声明,石头正在下坠,如果一不小心掉到右心室的话,那是一定会心肌梗死的。邵芳没好气地说,你胡说八道的时候是不是先掌握点医学知识?李律对此置若罔闻,他向邵芳提议,是不是一起去做个体检,尤其是B超。从生理学上讲,成年人从二十七岁开始身体机能就会逐年下降,而生活环境又是如此糟糕,一年一度的公费体检绝不能满足现实的需求,机关里多次传出某人身患绝症的消息便是明证。邵芳安静地听着。最后,她白了一眼李律,钻到被窝里去了。

  我是认真的。李律觉得自己是在对空气说话。

  李律意识到,等待邵芳自己发现怀孕的事实,可能是更为合适的办法。到那时,邵芳势必需要找人商量,自己身为丈夫,当然是不二人选。因此,当下更需要准备的紧迫任务,是如何让邵芳下定决心生下第二胎。为此李律专门记了许多笔记,长达十余页,内容涉及天意的安排、违法生育的领导干部个案、各种可行的渠道,以及对生活带来的诸种好处,等等。为周密起见,还将和邵芳的对话细节也做了可行性设计。甚至对女儿的户籍问题,李律也有了万全之策,即挂在哥哥李纪的名下。李纪是一个农民,至今还没有法律规定,农民在违反计划生育后不能种地。在这样一个可谓天衣无缝的计划面前,李律实在很难想象邵芳拒绝的理由。客观来讲,他现在只对时间流动得如此缓慢感到无能为力,私家侦探的状态仍要延续下去。他渐渐发现,邵芳好像自己也感觉到了身体出现的某些变化。有一次,她对着瓶瓶罐罐发了一会儿呆。有一次,她在熄灯之后,偷偷地把手伸向乳房,不是自慰,而是在测量着什么。还有一次,她独自站在梳妆台前,拉紧睡衣,上下打量了很长时间,不像是在欣赏体形,更像是在观察腹部。

  李律走了进来,故作无心地问道:看你怎么像是有啤酒肚了?

  邵芳没有理会李律,而是坦然地松开了睡衣。

  不是啤酒肚,该不会是怀孕了吧?

  邵芳怔了一下,说,怎么可能呢,你不上网了?

  李律说,儿子要打游戏。

  邵芳愠怒地说,你怎么可以让儿子玩游戏?接着走出了房间。

  李律无法证实,是不是这次对话提醒了邵芳。她出差了。出差回来开始推辞应酬,无法推辞也滴酒不沾。邵芳为此在电话里的解释五花八门,明显均为托词。但她也没有向李律说明什么。另一个更为难以启齿的变化是,邵芳拒绝李律近身。无论李律如何央求,邵芳一概采取闭关政策。邵芳还在服用乌鸡白凤丸,这是李律叫儿子翻邵芳的皮包时见到的。李律隐隐感觉到,事态的发展已经掉转了方向。日子依然在一天天过去。他绝望地发现,即使邵芳身上曾经有过某些征兆,那么它们也已经夭折了。一些时日之后,邵芳还精神抖擞地邀请了几个曾经的闺密到家里搓麻将。现在看来,邵芳为期一周的行程十分诡秘。公差中旅游是常见的,邵芳不至于对旅游景点都语焉不详,也没有留下一张照片。当然,李律无论如何都不愿相信,邵芳会背着自己堕胎。这也绝不是一个正常妻子的所为之事。他决定,去找一下一个在公安局上班的同学。他想,只要邵芳口中的出差地和身份证登记地一致,此事就不再予以追究。他认为自己留给了邵芳最后的机会。

  公安局的同学对查询身份证登记记录驾轻就熟。邵芳口中的出差地和身份证登记地并无出入,只是李律顺带发现了邵芳另外几次开房的记录。李律的脸色登时煞白,拖动鼠标的手也颤动不已。那个夜晚邵芳的抽泣和肘击非常清晰地闪现在眼前。但是在公安局同学眼里,这样的结局是理所当然的,因此他接下去冒出的几个字就像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兄弟,节哀顺变。

  别误会,我和邵芳是去开过钟点房的,那样更刺激点。李律对自己迅速恢复清醒还是满意的。

很久没有在乡里过夜了。自从结婚之后,李律即使值班也会伺机溜走。值班电话已经转接至当班领导潘副乡长的手机,一群同事正关在某个房间搓麻将。李律靠在宿舍的阳台上,突然萌发越过右边隔离护栏的念头。那样,就会抵达唐雪秋宿舍的阳台,然后开窗而入,进入她的房间。李律希望可以躺在唐雪秋的席梦思上度过这个夜晚。这一念头勾起了他尘封已久的记忆。这消逝的青春岁月啊。他这么叹息着,燃起一根烟,又烦躁地掐灭了。他呆呆地注视着大半根香烟下坠的过程,感到自己已经失去了完成任何肢体动作的耐性。身体的内部正在发酵和溃烂,极有可能变成一团腐肉。李律打算就这么一直瘫在阳台上,直到天亮。

  截至目前,他和邵芳的正面冲突尚未发生。他曾经设想各种质问的方式,无奈看到的都是邵芳一脸漠然的表情,或者伴随着冷笑。以邵芳的智商,李律或许永远不可能听到理屈的解释。因此李律决定,与其主动进攻,不如被动等待。邵芳是迟早要向自己询问长久不回家的原因的;到那时,他将不折不扣地说出,你真的不知道原因吗?你就从来没有愧疚过吗?

  但实际发生的情况是,李律在第二天傍晚就主动向岳母大人坦白,这几天将连续加班。尽管加班这两个字和他谈不上有什么关系,倒不是说李律从不加班。每年的抗台、抗旱、灭火,以及前几年的非典、禽流感,他也是混迹在同事之中的,只不过仅仅是凑凑热闹而已。唐雪秋是全乡加班最多的人,这个乡的大部分精力都放在计生工作上。现在,又要迎接下一季度的明察暗访了。唐雪秋在百忙之余,仍然不时关心李律重大计划的进展情况。她似乎已经觉察出李律情绪的微妙变化。当然,她不会知道个中的原因所在,她所关心的,主要还是围绕李律行不行的问题上展开。唐雪秋问,知道自己不行了吧?唐雪秋问,要不要去看一下医生啊?唐雪秋问,真的有这么严重吗?等等问话不一而足,李律一概以讪笑回答。他十分清楚,未来的女儿不幸夭折已成不争。但是以何种方式告知唐雪秋这一事实,他还一时拿不定主意。

  第三天傍晚,邵芳终于来电。

  当时,李律正躺在宿舍里,虽未入睡,但仍有一种被惊醒的感觉。他当即决定,除非邵芳连续来电三次,否则绝不接听电话。但是铃声在第一次消失后就没有再响起,他又不禁有几分失落。李律看着未接来电中显示的邵芳的名字,发觉自己早就有了原谅她的准备。他感到自己仿佛伫立在一个十分遥远的地方,温和地或者只是冷漠地注视着正在发生的一切。他想到了李叔同,想到周味温这个神奇的老中医,以及一把把抓出来的中草药。但李律很快把自己从那个遥远的地方强行拉了回来。他闭上眼睛,使劲摇晃了两下脑袋。今晚,正是唐雪秋值班。他此刻急切地想和唐雪秋谈谈。他将不再忌讳发生任何事情,这是原谅邵芳不容置疑的交换条件。

  唐雪秋正独自坐在办公室里,埋头整理着计生报表。这个与提拔无关的女人总是这么兢兢业业地工作着。李律走进来的时候干咳了两声。唐雪秋抬起头。他接着瘫坐在她的对面。他的眼睛因为哈欠的作用还残留着几滴泪水,渲染了一种颓靡沮丧的状态。他也已经两天没有刮胡子,头发和眉毛也异常蓬乱,外套的衣领一侧内翻、一侧外翻。

  唐雪秋问,你这是怎么了呀?

  李律说,陪我出去走走吧。

  唐雪秋问,到底怎么了?

  李律说,出事了……邵芳出事了。

  这一重大机密的泄露,立即引起唐雪秋的兴趣。李律打算把唐雪秋带到一个鲜有人迹的地方,她果然跟了出来。他观察着乡政府大院的灯光,潘副乡长办公室的灯居然也亮着,赶紧加快了步伐。李律和唐雪秋一起荡在沿着溪流的小路上。这个小乡镇的晚上通常没有什么行人,灯光也是稀稀落落的。

  李律并没有和盘托出的打算。甚至他所想象中的谈心内容,和邵芳也没有什么关系。是的,邵芳确实是出事了,但具体到是哪一类妇科疾病无须明了,只要不被误解成是性病就行了。问题在于即使在如此宁静和谐的背景里,李律也很难寻找到谈心的自然状态。二者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是默默地行走着。唐雪秋在等待着李律说什么,尽管李律的犹豫不决,更加撩拨了她内心的好奇。

  沿着溪边小路一直走下去,在行将转弯的时候,有一片小树林。走到小树林的深处,就可以再看见溪流,溪流里碎石成堆,也有几块平坦的大石头,正适合行人驻足休息。

  李律和唐雪秋一起坐在大石头上。二者身体之间大约尚有五十厘米的距离。李律在心里盘算着,只要稍稍挪动一下身体,用手搂住唐雪秋的腰或搭在她的肩上不成问题。唐雪秋按捺不住地问,到底出什么事了?李律说,看来女儿是生不出来了。唐雪秋笑着说,邵芳不同意吧?李律说,不,她倒也很想,就是……她不能生。唐雪秋惊讶地问,怎么了?李律张望了一下,凑近她的耳朵说出了邵芳患有妇科疾病的“事实”。李律未曾料到,唐雪秋如此轻松就化解了他的尴尬。她责备李律说,邵芳之所以患上妇科疾病,责任不在邵芳,而是在他李律自身。她很早就发现李律不讲卫生的毛病了,随便挖鼻屎,衣服都是皱皱巴巴,有时小便后还不洗手……

  你是怎么发现我小便后不洗手的?

  二者都咯咯地笑起来。但这个夜晚轻松的氛围很快被忧伤所取代。唐雪秋扯到了婚姻问题。和李律之前的推断大致不二,唐雪秋的婚姻果然不幸福。她之所以绝口不提自己的丈夫,不是刻意回避,而是根本不屑于一提;这个让她失望透顶的男人是死是活均不重要。李律其实不想深究唐雪秋丈夫的所作所为,这不是他所关心和在乎的。

  皓月当空,流水潺潺,晚风萧飒。李律稍稍挪动了身体,此刻他和唐雪秋的距离,不足三十厘米。李律的手指触碰着岩石,一点点探向唐雪秋。

  你说我是不是该离婚呢?

  唐雪秋的这个问题让李律陡然一惊。他的手指也不得不原路返回。他看了看唐雪秋。唐雪秋白净的脸在月光的映衬下,变成一道惨白。

  身后的草丛发出唰唰的声响。李律不知道,邵芳正从一辆森林防火车里走出来,走进那片小树林。邵芳走得异常平静,直到走到李律身后,站了好一会儿,才唤了一声,李律。李律没有听见。邵芳又叫了一声,李律!这时他才回头看见了邵芳。他好像首先看到的是邵芳嘴角的一丝冷笑。接着邵芳背过身子,回到马路。邵芳没有选择坐回森林防火车。邵芳是一路朝乡政府走去的。邵芳不愧是一个冷静的女人。在如此重大的变故面前,她也十分清楚,李律的小车停在乡政府大门的溪流边。

  森林防火车没有离开。李律随手抓起一块石头,大踏步走上马路,猛地砸向森林防火车的挡风玻璃。里边的男人显然毫无防备,因此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防火车里出来的。李律抬起腿,一脚踩在男人的脸上。接着他听到男人的哀号声:兄弟,别踢,别踢,我是潘乡长,潘乡长。

李律待岗了。

  待岗的理由,主要是基于平时表现,与所谓的八卦传闻无关。李律将有三个月时间不用上班。他每天的安排,就是睡觉,荡街,睡觉,荡街。就连李律本人也不清楚他在街上荡什么,甚至于荡在哪条街上都不清楚。

  邵芳没有再回家。李律在拨出数十个电话后放弃了解释的打算。他也没有再去岳母家,最后连他自己都觉得无颜再见岳母。墙上那些可爱女孩的照片也全都撤下了。因为无处搁置,他又找到那位摄影师,无偿地送还给他。整座房子由此显得更加空荡荡了。直到有一天,李律觉得有必要增添一点什么,他才显出一点荡街的目的性来。经过一段时间的搜寻,李律在一家家具店门口停了下来。他看到了里面有一面长方形的全身装饰镜。接着他把它搬回了家。

  现在,这面镜子安放在两张沙发的中间。李律靠在沙发上,看着镜中的自己,他仿佛是分离出的另一个李律。

  李律说,你好。

  李律说,你好。

  李律说,有一个问题,你可不可以告诉我?

  李律说,你说吧。

  李律说,你觉得邵芳有没有怀孕?

  李律说,现在说这些没意义了。

  李律说,你觉得邵芳怀上的是不是女儿?

  李律说,兄弟,这些真的没什么意义了。

  李律说,邵芳真的会和我离婚吗?

  李律说,兄弟,没有必要再纠结这些了。

  李律说,你说到底是她对不起我,还是我对不起她?

  李律说,人与人之间没什么对不起对得起的。

  李律说,要不我去找找唐雪秋吧?

  李律说,兄弟,你觉得这样做合适吗?

  李律说,那么,兄弟,你说现在我该怎么办呢?

  李律对着镜子陷入沉默。心脏的内部似乎真的有一种疼痛感。但是李律没有稍稍调整姿态。他正在等待时间抵达某种静止的状态。最后,他睡着了。

  【选自《青年文学》2016年第四期】

  原刊责任编辑 陈集益

  本刊责任编辑 刘晓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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