禽兽谱
曹永
一
第一次看到鸟王赵登奎的时候,他正架着两口大锅给饥民施粥。那天,黑脚拖着两条腿,艰难地朝威宁城方向走。黑脚实在饿坏了,刚开始,饥饿像群老鼠,在他胸腔里乱啃乱咬,好像要把他的肠胃统统咬碎。后来饿过头,他就没这种感觉了,只是身上软绵绵的。每当感到自己快要倒下时,黑脚就顺手捋把树叶或者草茎塞到嘴里,鼓着腮帮,咯噌咯噌地嚼。
黑脚刚刚翻过山梁,突然听到后面传来凌乱的脚步声。黑脚回过头,看到几个流浪汉从山后冒出来。这年月,随时有土匪骚扰。黑脚慌忙跟着大家跑,他边跑边问,是不是土匪来了?旁边的流浪汉说,啥土匪呀,赵大善人在南门口施粥哩。
黑脚陡然冲出去了。他跑得很快,像匹野马似的拖着一股灰尘,转眼就把大家甩在后面。不时碰到路边躺着个人,不晓得活着还是已经死了。黑脚没有去看。他觉得再不弄点东西填肚子,自己也会像这些人一样,硬邦邦地躺在路上。
两边到处是山,紧紧挨着,就像群奔跑的泥母猪,根本没法数清。土路从低处淌下去,又从高处涌出来。黑脚拼命往前跑。他跑得大汗淋漓。终于,他跑到南门口。城墙破破烂烂,上面满是坑洼。墙根脚站着两排人,手里全都端着碗。
有个长着山羊胡的人站在前面,笑眯眯地让大家排队。黑脚知道,山羊胡肯定就是赵大善人。只有施粥的人,才会有那种笑模样。其余的饥民全都面黄肌瘦,看起来半死不活,他们两粒眼珠暴着精光,紧紧盯着墙脚的铁锅。
黑脚发现自己手里没东西,急忙去找。后来,他在水沟里捡到个破瓦罐。他抱着瓦罐,跟着大家往前挤。香味很顽强,从远处的铁锅里飘逸出来,疯狂地往黑脚的鼻孔里钻,钻得他肠胃生疼。
黑脚挤过去,听到赵大善人招呼说,哎哎,你们莫挤,全都有哩!赵大善人不时这么说上几句。他用两指手头捋着自己的山羊胡,脸微微仰着。看得出来,赵大善人很得意。这里的人很多,但施粥的只有一个,他确实有理由得意。
总算领到白米粥了。黑脚蹲在地上,瘪着嘴往瓦罐里吸。黑脚吸出一串呼噜的声响。粥很烫,像股火苗似的窜进他的喉咙,钻到他的胃里。黑脚边吸粥,边咧着嘴呵气。尽管嘴巴快被烫出泡来,但他顾不上。他吃相凶狠,差不多连瓦罐塞到嘴里去了。
还没来得及领略味道,粥就喝光了。黑脚站起来,朝城墙边看,但很快又失望地蹲下来了。不消说白米粥,就连涮锅水都被抢光了。这会儿,赵大善人正捏着山羊胡,唆使几个家丁背黑锅。
黑脚嘬着嘴,回想白米粥的味道。他有点后悔。他想先前吃慢点就好了。黑脚的旁边蹲着一个老者和一个老太,他们伸着舌头,像狗那样舔来舔去。他们边舔边说话。老太咽着唾沫说,从来没吃过这么香的东西。老者说,当然,白米稀饭嘛。
老太说,要是管够,我能吃上八十碗。老者说,撑死你个老东西。老太说,我宁愿给撑死。老者叹气说,在这灾荒年月,饿不死就算你的命好了。老太说,我真不想再吃草根树皮,边吃边瘦,鬼晓得哪天会饿死。老者说,跟你说话真费劲。
施完粥,南门口就空荡荡的,只有几个瘦猴样的娃娃,弯着腰找东西。四周狼藉,地上有不少烂草鞋、蓑衣、破碗、砖头,甚至还有粪便。风从远处涌过来,把尘土和草屑卷到空中。
老太眯着眼睛说,要是赵大善人经常施粥就好了。老者说,你尽想好事。老太说,他家是不是随时能吃这种东西?老者说,当然嘛,他家有钱。老太说,啧啧。老者说,听说他家有两个仓库,里面全是腊肉。老太说,要是他能给大家熬上几锅肉汤就好了。老者皱眉说,我真不想跟你讲话。
老太说,你说,赵大善人的家业全是打猎挣来的?老者说,听说是打猎挣来的。老太说,我有点不信。老者说,什么你不信?老太说,他家这样富裕,打猎能挣这么多钱?老者说,当然,他是鸟王嘛。
黑脚拍拍屁股上的灰土,刚刚要走,听到老者的话,耳朵陡然竖起来了。黑脚想听他们说话,但老者和老太站起来要走。黑脚赶紧说,哎,哎哎!老者回过头说,你喊啥?黑脚说,刚才你说赵大善人是鸟王?老者说,他当然是鸟王。黑脚说,他能跟鸟讲话?老者说,啧啧,你这个人。
黑脚说,我就想打听这个事。老者说,跟鸟讲话算啥,他还能跟老虎讲话哩。黑脚激动地说,他真有这个本事?老者说,看你说的。黑脚搓着手说,我简直不敢相信,居然还能碰到这种人。老者说,听不懂你说的话。黑脚说,你怎么晓得赵大善人能跟野兽讲话?老者说,在这地方,鬼都晓得。黑脚还想再问,但老者搀着老太,弯腰驼背地走了。
黑脚兴奋得满脸通红,经过打听,得知鸟王赵登奎家在葡萄井,离凤山不远。黑脚兴冲冲地朝葡萄井跑去。他敲赵家的大门。赵家宅院宽敞,门板上的两个铜环闪着神气的光芒。黑脚先是敲门,后来,他抓着两个铜环摇得咣咣响。
仆役开门讯问几句,就催他赶紧走。黑脚说,我要拜鸟王做师傅,跟他学鸟语。仆役说,他不会收你做徒弟的。黑脚瞪眼说,你不是鸟王,怎么晓得他不会收我做徒弟?仆役说,要是他肯收徒弟,这个宅院怕是挤不下了。
黑脚有点着急,侧起身体要往门缝里挤。仆役把他推出去,说你不要闹事,赶快滚!黑脚差不多把嘴皮磨破了,仆役横竖不让进。后来,他们就吵起来了。听到吵闹声,鸟王赵登奎终于跑出来了,责问说,你们嚷嚷啥?
黑脚说,我想拜你做师傅,跟你学鸟语。赵登奎说,我不收徒弟。黑脚焦急地说,你要是不收我这个徒弟,我今天就不走了。赵登奎说,哎嘿。黑脚说,只要你肯教我本事,就算做牛做马我都愿意。
赵登奎说,我从来不收徒弟,你还是走吧!黑脚说,你要是不答应,我就跪在你家门口。赵登奎说,你这是耍泼!黑脚倔强地说,我就想学这种东西。说完,他果真跪在地上了。赵登奎皱眉说,你跪在门槛边,我们怎么过路?黑脚退后几步,重新跪在路上。
赵登奎摇摇脑袋,准备关门。黑脚大声说,你不肯教我学鸟语,我就跪死在这里!门已经关上了,只有两个铜环在微微摇晃。两条瘦狗在咬架,似乎在争夺什么东西。不远处是城隍庙,非常破旧,看起来就要垮了。城隍庙的台阶上,坐着几个乞丐。他们表情淡漠地说着什么。
路上全是青石板,冰块一样光溜。黑脚跪在上面,感到自己的膝盖快被硌破了。偶尔有风吹过,带来些尘土。汗水一浸,就粘在黑脚的脸上,他像个刚刨出来的土豆。两条腿痛得要命,但黑脚咬紧牙关硬挺着。他非要拜鸟王做师傅。他铁心要学这门本事。
黑脚连跪三天。第四天时,已经坚持不住。太阳像堆燃烧的柴火,烤得头皮都快炸开了。虫子躲在草丛里,拼命地叫着。汗水冒出来,把他的衣裳浸湿了。
黑脚感到脑袋昏昏沉沉,有些走神。几个乞丐从城隍庙跑出来,盘腿坐在路边晒太阳,他们的破草鞋,像一排小船那样摆放在脚边。他们坐在那里看黑脚,还跟他说话。他们奉劝说,哎,你老跪在这里,难道不饿呀?
黑脚看着那些乞丐,目光茫然。一个年老的乞丐说,你还是不要浪费时间了,鸟王不会收你做徒弟的,他从来不收徒弟。黑脚想说话,但嘴唇开裂,已然粘住了。那年老的乞丐抠着脚板说,你这样没啥用处,这门口跪过好几个拜师的,鸟王从来没点头同意。
黑脚缓缓抬起头,前面的大门仍然紧闭。那个乞丐说,你还是起来吧,再跪下去,你就晒成腊肉了。黑脚嘴唇蠕动几下,啥也没说出来。那个乞丐接着说,以前有一个拜师的,寒冬腊月跪在这里,差点冻成冰棍,我们见他可怜,把他拖回去,放在火边,边搓边烤,好不容易才救活。
黑脚看到那个乞丐的嘴巴不停地张开,又不停地合拢,但啥也听不清楚。他感到视线模糊,非常疲倦。他的两片眼皮坠下来,就再也睁不开。他摇晃几下,慢慢倒在地上了。
二
黑脚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个草堆上。他的目光扫来扫去,扫到一群乞丐。那些乞丐围在旁边,面目肮脏。先前那个年老的乞丐说,你总算醒了。黑脚微弱地说,这是啥地方?那个乞丐说,噢,这是城隍庙。黑脚说,我怎么躺在这里?那个乞丐说,我们见你昏倒,就给抬回来了。黑脚想挣扎起来,但身上软绵绵的,没有半点力气。那个乞丐说,你莫乱动,你现在很虚弱,需要好好休息。黑脚缓缓把眼睛闭上,他听到那个乞丐说,要不是我们把你抬回来,你恐怕晒成肉干了。
黑脚感到眼窝发酸,没再言语。黑脚啥都不想,就想学鸟语。无事时,他常常钻到树林里,听鸟儿叫唤,琢磨鸟儿的语言。刚晓得大善人赵登奎懂鸟语时,黑脚很激动。黑脚想拜师傅,但他连跪几天,鸟王硬是没有出现。
黑脚的父亲拥有一架马车,经常给人运送货物。有一次,他的父母帮一个姓杨的财主到贵阳拖盐,回来时马车掉进山谷。那时黑脚只有七八岁,他吊着两管鼻涕,缠着杨财主,非让胖乎乎的杨财主把父母还给他。杨财主看他可怜,就擦掉他的鼻涕,把他收留下来。
杨财主曾把黑脚送到私塾,想让他多少认识几个字。黑脚很少说话,每天直愣愣地坐在私塾里,即使先生教上百遍,那些经文仍然让他感到非常陌生。私塾先生磨破嘴皮,他还是啥都不懂。后来,不仅私塾先生失去耐性,连杨财主也觉得他脑袋有问题,只能把他叫回来。
黑脚脑袋不灵活,但手脚还算勤快。吩咐他做什么,就老实做什么,从不顶嘴。他就像一个哑巴,埋头做事,尽管慢得让人冒火,但总算能够完成。要是没有安排他做事,他就缩着脖颈坐在门槛上,茫然地望着前方。
黑脚就像半截树桩,整天坐在门槛上,谁都觉得碍眼。杨财主同样看得烦躁,后来,索性支使黑脚去山上放牲口,借此让他离开视线。每天清晨,黑脚都被人从被窝里揪出来,然后赶着牲口上山。
黑脚睡眼懵懵地顺着山路走。他所带去的,除掉干粮,还有两窝眼屎。开始的时候,牲口东奔西跑,总不听招呼,后来黑脚就摸到窍门了。他发现羊有领头羊,牛也有领头牛,只要盯准几只领头的,管起来就轻松多了。
这些牲口各有习性。冬天放羊,如果碰上风雪,只能顺风赶。否则雪打眼睛,羊群不肯走。夏天常有暴雨,必须把羊群赶往高处,要是把它们赶到山沟躲雨,非得弄出事来。山羊还好,绵羊毛厚,雨水让羊毛变重,休想再把它们赶走。洪水涌下来,即使绵羊没被卷走,也多半被淹死。
有一次,黑脚收山回来。清点牲口时,蓦然发现少掉一只山羊。杨财主急得跺脚,顺手就给黑脚两耳光。黑脚知道自己闯祸,慌忙上山寻找。找到半夜,硬是没看到山羊的踪影。远处的山林里,隐隐传来狼叫。黑脚知道,晚上看不到光亮,牲口会找地方躲起来。山里凶险,不赶紧把山羊找出来,也许会被野兽吃掉。
黑脚急得要命,后来想到一个主意。他压着音调,学羊咩咩叫唤,终于把那只丢失的山羊从树丛里哄出来。黑脚很激动,突然发现动物跟人一样,不仅有情感,还有言语上的交流。此后,黑脚更加仔细地观察牲口和鸟兽。
黑脚赶着牲口漫山奔跑。山上草木茂密,那些粗壮的古树把枝叶伸到空中,彼此纠缠。草丛剧烈晃动,不知什么兽物在里面奔走。鸟儿的鸣叫,从树林深处飘来。只要听到鸟兽叫唤,黑脚的耳朵总会噌噌竖起,两粒眼珠也陡然发光。他到处张望,试图找到动物躲藏的地方。
随着时间的推移,黑脚逐渐摸到鸟兽的特性。兔儿比较懒惰,总是胡乱扒块平地,就在上面歇脚。鸟儿就勤快多了,会叼来草和树叶,把窝搭在树杈上,或者在地埂上啄个洞穴,把窝筑在里面。最勤奋的是苇串儿,它们生活在低处的丘陵或山脚。搭窝的时候,它们先用干草编框架,然后在地上寻找牲口毛,仔细地铺在里面。
黑脚把牲口赶到坡上,自己钻树林找鸟窝。他像一只敏捷的猿猴,在树林里蹿来蹿去。看到鸟儿,就藏在树丛里悄悄观察,揣摩它们的叫声。黑脚渐渐摸到门道,勉强听懂鸟儿的语言。鸟儿的叫声看似相同,其实频率有快慢,音调有长短,速度有急缓。
黑脚着了魔似的,经常躲在树杈上撅起嘴巴学鸟叫。黑脚学得很像。他越学越像。有一天,黑脚躲在村口的梨树上学鸟叫。他把两个指头塞到嘴里,弄出笛笛的声音。几个路过的听得入迷,全都仰起脖子张望,想看清到底是什么鸟儿。黑脚闭上嘴巴,缩在树上。
那时节,梨花正稠,繁茂如雪,路过的啥也看不到。他们有点扫兴,刚要离开,那鸟儿又叫唤起来了。当他们停住脚步,那叫声又消失了。如此几回,几个路过的急了,他们捡起石头乱打。黑脚被砸得头破血流,赶紧叫喊。
大家知道黑脚能和动物说话,有点好奇,谁家丢失牲口,都会跑来请他帮忙。关于黑脚的传说,也悄然而起。有的说黑脚长着两条舌头,有的说他鬼魂附体……镇上来的算命先生甚至扬言:在前世,黑脚曾是一只猫头鹰。
许多人对黑脚的本领感到稀奇,只有杨财主对此没半点兴趣,在收养黑脚的几年时间里,从来没见黑脚做过半件出彩的事情。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黑脚的愚钝。每次杨财主收租,且不说黑脚弄不清数目,即使搬运粮食也常出差错。他迟钝的脑袋,似乎永远记不住东西。
天阴的时候,不能放牲口,黑脚就去山上割草。让他朝东,他就朝东;让他朝西,他就朝西。割草回来,他就坐在门槛上,眼皮低垂,好像马上就要睡着。
纵使黑脚真的能跟动物说话,于杨财主来说,也没有什么用处。杨财主的爷爷刚刚逃荒过来时,除了一根拐棍两腿泥,别的啥也没有。杨家累死累活,足足拼了三代才攒下今天的家业。虽然薄有家产,但杨家仍然非常节俭,就连供奉祖宗,也顶多在神龛上摆几个生鸡蛋。之所以不把鸡蛋煮熟,是敬奉过后,还要孵化小鸡。
杨财主听说黑脚能够听懂动物的叫声时,他侧过脸,打量黑脚。见黑脚像往常一样眼神呆滞,没有显示出丝毫异样,于是很快把目光收回来了。不怨杨财主忽略黑脚。任何一个熟悉黑脚的人,都不免会对他的笨拙感到厌恶。
他们觉得,跟黑脚打交道,就像跟一截树桩打交道。其实,黑脚并不是任何时候都这样愚笨。尽管黑脚看起来睡眼惺忪,但只要走进树林,他的眼睛就会陡然明亮,脑袋也会随之清醒。森林里面,空气清新,泥土湿润。树上挂着野果,地上长满蘑菇。黑脚就像一匹年轻的野马,在山上奔来奔去。黑脚喜欢跟鸟兽打交道。他觉得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比放牲口更加有趣的事情了。如果不是后来出现意外,他也许会放一辈子牲口。
那天下午,黑脚感到有点疲倦。他看看在坡上吃草的牲口,就爬到树上睡觉。黑脚刚刚闭上眼睛,鼾声就从鼻孔里跑出来。黑脚睡得正香,突然被牛叫所惊醒。黑脚拨开树叶,吓得差点滚下来。牲口已经不见了,远处的草地上,几只花豹把一头老黄牛团团围住。那头老黄牛试图逃走,但总被花豹拦回来。老黄牛冲不出去,也没法停下来休息,花豹总不时窜过来骚扰。
老黄牛不停地喘气,全身汗淋淋的,累得几乎就要趴在地上。这时,花豹声音突变,呜嗷呜嗷地叫,极其恐怖。老黄牛惊恐地迈开蹄子,准备冲向山沟,似乎想奋力一搏。但没跑多远,就有几只花豹扑过来纠缠撕咬。
老黄牛奋力挣扎,哞哞叫唤。黑脚知道事态不好,但花豹凶猛,不敢贸然出去救援。他趴在树上,万分焦急。黑脚发现,在其他花豹围堵老黄牛的时候,有只领头的花豹始终坐在旁边。这会儿,那只花豹站起来了。它咆哮几声,突然窜过去,凌空跃起,赫然骑在牛背上。
黑脚浑身是汗,他看到花豹伸出一只前爪,不停地摩擦牛屁股。老黄牛本来夹着尾巴,此时痒得难受,不禁把尾巴翘起来,试图抽打。那只花豹瞅准时机,迅速把尖锐的爪子塞进牛屁眼,紧紧攥住肠子头。接着,花豹从牛背跳下来,把牛肠按在地上。
剧痛之下,老黄牛在草地上狂奔不止。刚跑两圈,内脏就被血糊糊地拖了出来。老黄牛摇晃几下,慢慢倒在地上。领头的花豹把那些蠕动的内脏吃完,其余的花豹才围过来,撕扯牛身子。没过多久,地上就只剩一堆凌乱的骨头架。
黑脚惊恐得眼珠都快滚出来,直到傍晚,才从树上溜下来,哆哆嗦嗦地往回跑。那时候,太阳早就落坡,高高矮矮的山包像怪兽那样卧在四周。
三
天差不多黑透了,还没看到牲口的影子,杨财主实在急坏了。他在门口踱来踱去,不时朝路口看上几眼。终于,他看到黑脚慌慌张张地出现在路口。杨财主跑过去说,怎么现在才回来?黑脚张大嘴巴,但啥也没说出来。他在不停地喘气。杨财主说,牲口呢?黑脚这才想起,自己只顾往回跑,把牲口忘在山上了。杨财主着急地说,到底怎么回事?当他得知来龙去脉后,顺手就给黑脚一记耳光,然后带着家丁往山上跑。没过多久,方圆几里的山沟和树林,就响起吆喝牲口的声音。
半夜,他们总算把牲口从各个角落找出来了。杨财主顾不上疲惫,把黑脚按倒,抓起竹片乱抽。损失一头老黄牛,杨财主难受得要命。他觉得花豹吃掉的不是老黄牛,而是自己心尖上的肉。要是黑脚求饶或者叫喊,杨财主或许还没这么愤怒,偏偏他紧闭着嘴巴,瞪着两只眼睛。杨财主感到黑脚的目光就像两把尖刀,把自己戳痛了,他扬起竹片,抽得更凶了。
当杨财主停手时,黑脚背上血糊糊的,衣服紧紧贴在脊背上。杨财主回去睡觉了,黑脚还趴在地上,像条快死的四脚蛇。天快亮的时候,黑脚终于从地上挣扎起来。那会儿,杨财主睡得正沉,他没想到,这个看似愚钝的孤儿,竟敢放火烧他的牲口棚。当他披着衣服从屋里奔出来,看着眼前的熊熊火光时,黑脚已经跑得不见踪影。
从杨财主家逃出来,黑脚到处讨口要饭,他要到很多白眼和唾沫。黑脚经常遭到殴打,有时还被狗咬。
曾有一段时间,黑脚钻进山林。茂密的森林总能给他提供食物,有时他找到木耳、蘑菇、鱼腥草,有时找到葡萄、海棠、猕猴桃。要是啥都找不到,黑脚就吃草根树叶,像头牲口那样嚼得咯噌咯噌响。他把嚼出来的汁液吸进喉咙,然后把渣滓吐在地上。还有两次,他吃到毒草,差点丧掉小命。
黑脚走到任何地方都不受欢迎。只有在森林里,他才稍微感到舒适自在。他不知道自己要去什么地方。只要看到前面有路,他抬脚就走。
后来,他走到一座叫威宁的老城。他端着捡来的破瓦罐,挤在人群里面抢白米粥;再后来,他想跟赵登奎学本事,但几天过去,赵家仍然大门紧闭;再再后来,他晕倒在地,被乞丐拖到废弃的城隍庙。
这些乞丐把黑脚收留下来。他们往黑脚的手里塞了一个破碗,还给他划了一块地盘,让他乞讨。经验丰富的乞丐告诉黑脚,看到那些衣服华丽的,千万不能错过,软磨硬泡,非得讨到几个铜板。但黑脚怯生生地垂着双眼,既不开口,也不伸手。
黑脚不喜欢跟别的乞丐挤在一起,总坐在角落里发呆。更多时候,他会坐在门槛上,盯着鸟王赵登奎家的大门。那些乞丐说,你不要看了,他不会教你的。黑脚缓缓说,我一定要找机会,跟他学本事!单凭黑脚的语调,也能知道他的顽固。于是,那些乞丐懒得再劝,任由他像个门神似的坐在那里。
这天,黑脚靠在墙根角,感觉脚有点痒。他坐在那里搓脚,泥垢像虫虫似的滚到地上。有个乞丐提着条破布袋,兴冲冲地从外边跑进来。看他兴奋的样子,大家以为讨到什么好吃的东西,纷纷凑过去。没想到,那个乞丐从布袋里倒出只刺猬来。那只刺猬矮肥,毛短,眼睛小,嘴巴尖尖的。乞丐们感到稀奇,用棍子把刺猬挑来挑去。
黑脚不搓脚上的泥垢了,扭头朝那边看。这时,刺猬受到惊吓,全身棘刺竖立,缩起脚和脑袋,卷成个圆球。黑脚感到喉咙痒痒。激动的时候,他常会喉咙痒痒。
有乞丐招手说,黑脚,你快过来,这个东西很好玩哩。黑脚靠过去,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刺猬。旁边的乞丐开玩笑说,你老盯着它,莫非跟它是亲戚?黑脚没有抬头,他的目光似乎黏在刺猬的身上了。
乞丐们拿棍子往刺猬的身上戳,尽情戏弄。黑脚把那些棍子拨开,嘴里怪叫。奇迹发生了,那只刺猬听到叫声,慢慢把身体舒展开,露出尖尖的小脑袋。黑脚趴在地上,嘴里叫得更攒劲了。那只刺猬慢慢张开嘴,也跟着叫唤,听起来像娃娃弄出的声音。
乞丐们惊讶得眼珠都快滚出来了。他们知道黑脚极其愚鲁,没想到,这个树疙瘩似的家伙,竟然会跟刺猬说话。他们追问说,刺猬究竟说啥?黑脚说,这只刺猬说,它出来找食,不晓得怎么被捉到这里来了。
乞丐们有点不信,他们知道外面有窝麻雀。于是,他们把黑脚拖到外面,要他跟麻雀说话。黑脚仰起脖颈,撅着嘴巴,弄出叽叽喳喳的声音。有只浅褐色的麻雀从墙缝里钻出来,站在瓦片上叫:叽叽喳——叽叽喳——!
黑脚站在那里跟麻雀讲话。他叫几声,麻雀也叫几声。那只麻雀说,我在打瞌睡,突然被你叫醒了。黑脚说,我叫你出来说话。麻雀问,说啥?黑脚说,说啥都行。麻雀说,我认得你。黑脚说,我也认得你。麻雀说,你怎么会认得我?黑脚说,你每天早上都要在房顶叫几声。麻雀说,你到底有啥事?黑脚说,没事。麻雀说,没事我睡觉去了。
看到麻雀钻回窝里,一群乞丐围着黑脚,追问刚才说啥。听完黑脚的讲述后,他们激动得跳起来。这群乞丐成天在街上讨口要饭,回来就睡觉,很少碰到能够振奋的事情。他们得知黑脚能跟动物对话,惊喜得就像看到个妖怪。
接下来的半个月里,乞丐们到处寻找动物,让黑脚跟它们讲话。乞丐们捉来几只鸟儿,黑脚还能应付。但他们意外捉到的一只耗子,却把黑脚难倒了。
黑脚挠着头发告诉他们,自己只懂少数动物的语言,并不是全部都懂。
老乞丐拍着黑脚的肩膀,安慰说,虽然你现在不懂,但以后你啥都会懂的。黑脚苦恼地说,我经常摸索,但有很多东西拿不准。老乞丐说,也许慢慢就摸到头绪了。黑脚说,我就想拜鸟王做师傅,跟他学这种本事。
老乞丐说,鸟王有本《禽兽谱》。黑脚没听明白,眨着眼问他说啥?老乞丐说,听说是他家祖上传来的,学过这本书,就能听懂飞禽走兽说啥。黑脚瞪着眼说,真有这种东西?老乞丐说,据说有。黑脚就像得了感冒,浑身哆嗦,恨不能马上冲出去,跪在鸟王赵登奎的面前。
黑脚明白,鸟王不会收自己做徒弟。他只能眼巴巴在看着赵家闭紧的大门。黑脚总在城隍庙的台阶上张望。黑脚打算,只要赵王上山打猎,他就悄悄跟在后面。就算是偷,他也要把这种本事偷到手。
四
车夫赵四赶着马车往回走。马车上,坐着鸟王赵登奎,还有他的两个儿子赵墩墩和赵柱柱。他们从贵阳卖皮革回来。他们的屁股被木板硌得生疼。贵阳离威宁有好几百里路,他们启程的时候,天色还早,但现在太阳早就落坡了。粗粝的山风割在脸上,隐隐有些疼痛。他们很少张嘴说话。他们知道,只要说话,尘土就会钻到嘴里,牙齿合拢的时候,就会弄出咯噌咯噌的响声。他们闭着嘴巴,沉默得就像几尊菩萨。路面坑坑洼洼,他们感到自己快被抖散架了。他们双手紧紧抓住车厢沿,全身乱颤。
左边是黑压压的森林,右边也是黑压压的森林。树冠相互挤着,把天挤得零零碎碎。白天风景很好看,晚上就不同了,总觉得阴阳怪气的。偶尔有野兔从树林里钻出来,慌里慌张地顺路跑上一段,又迅速窜进树林去了。
天色慢慢暗淡下来,昏沉沉的。周围很安静,马蹄声显得非常响亮。车夫赵四坐在前面,手里的鞭杆不时落到马背上。赵四的脖子很短,脑壳像个随便摆放在肩膀上的南瓜。经过起龙坡时,赵四看到一匹狼卧在草丛里,看起来懒洋洋的。
山里有规矩,碰到狼,尤其是孤零零的一匹,如果它不进攻,最好不要招惹。从早到晚赶车,屁股硌得生疼,赵四很不高兴,肚里正窝着火。他扬着鞭杆,突然朝狼抽去。狼猝不及防,痛得跳起来,脑袋使劲往地上拱,还放声嚎叫。赵登奎在打瞌睡,听到狼嚎,两只眼睛骤然睁开了。
这地方狼多,而且记仇。几年前有人用铁夹打死一头狼,结果遭到狼群报复。它们找到那个山寨,溜到圈里抓猪。它们用牙齿叼住猪耳朵,轻轻往外拖。猪疼得哼哼,但不敢挣扎,只能老实跟着走。出圈后,它们再用尾巴赶着跑。只用一个晚上,就把山寨的猪全抓走了。
赵登奎吃惊地说,到底怎么回事?赵四吞吞吐吐地说,我看它在路边,就用鞭杆顺手抽了一下。赵登奎说,你惹出祸来了,这只狼在召伙伴。看到当家的满脸严肃,赵四不敢说话,也跟着紧张。那匹狼还在嚎叫:嗷——嗷呜嗷呜——嗷——嗷呜嗷呜——!
马车没跑多远,就看到后面追来许多狼,眼睛绿莹莹的。赵登奎的脸色也慢慢变了。他让赵四赶紧把马车停住,取出火药枪,对着狼群抠扳机。枪管吐出一条火苗,轰的一声。狼群吓得后退,但很快又围了过来。
天上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光线暗淡,四周混沌。他能看到赵四和自己的两个儿子,但看不清脸目,仿佛他们的眉眼是用什么抹上去的。赵登奎知道,只要夜色彻底收拢,狼群就会扑过来,把他们撕成碎片。他去贵阳卖皮革,本想带两个娃娃去省城玩耍,没想到居然碰上这种事情。
赵登奎不怕自己有啥三长两短,只担心两个娃娃出啥意外。他提着枪,急躁地走来走去。后来,赵登奎想出主意,准备让赵四骑着马,冲出去搬救兵。起龙坡离城不算太远,只要赵四冲出去,他们就能活命。
赵登奎把马拉出来,催赵四快点。赵四说,当家的,我要是走了,你们怎么办?赵登奎焦急地说,别的莫管,你赶紧冲出去喊人。赵四还在磨蹭,赵登奎跺脚说,再不走,大家都会死在这里!赵四抬起腿,连跨几下,终于爬上马背。
狼群眼里射着的绿光,围在四周,嗷呜嗷呜地叫。赵登奎抱着火药枪,朝前面放一枪。趁狼群裂开一个豁口,赵四策马冲过去。跑到崖边的时候,两匹狼从岩石上跳起,突然朝赵四扑来。一匹狼扑空了,但另一匹狼抓在赵四的肩膀上。
赵四痛得满头冒汗,差点从马背栽下来。赵四感到背上火辣辣的,他双手紧紧攥着马鬃,骑着马拼命往前跑。风呼呼地响着,衣服上流淌的东西越来越多,顺着他的肩膀,流向脊背,最后流到腿上。
夜色已经占据大地,眼前的景象模糊不清,只能凭着经验,依稀辨出白色的石头、灰色的路,还有发亮的水洼。听说马有夜眼。搞不清楚,马是否真有夜眼。但他们经常走这条路,马熟悉路径。它驮着车夫赵四,在黑暗里疯狂奔跑。
本来,起龙坡离县城不远,但这会儿他们感到非常遥远。马路弯来拐去,好像没个尽头。两边是密匝匝的树。看不清到底是什么树,只能看到它们影影绰绰地站在那里。马路被密集的树林夹在中间,像是一条钻出来的老蛇。
赵四知道身上淌的是血,有点惊恐,害怕自己会死在马背上。赵四没想到自己居然有这么多血,他的脑袋越来越昏,两片眼皮差点就抬不起来了。终于,那匹奔跑的马把他驮进县城。马蹄落在石板路上,声音像豌豆那样滚出去。看着昏暗的灯火,赵四绷紧的身体慢慢松懈,然后像稀泥似的从马背淌下来。
这时,黑脚刚从草海湖回来,沿着街道往回走。他去那里看鸟。草海湖里面的鸟儿很多,有金雕、黑鹤、灰鹤、白鹭、鸳鸯、白尾海雕……甚至还有黑颈鹤。没事的时候,他就躲到湖边的草丛里,听鸟儿叫唤。黑脚最喜欢黑颈鹤。他满脑子想着黑颈鹤的叫声:呕——喽!呕——喽!
拐进街口时,黑脚被什么绊倒了。胳膊好像被蹭破皮了,痛得厉害。黑脚看到旁边有团什么黑乎乎的东西,被吓了一跳,于是摸出火镰敲打。在火石溅出的光芒里,他看到赵四半死不活地躺在那里。黑脚认得他是赵登奎的车夫。黑脚搂着赵四,用力把他抱起来。赵四醒过来,微弱地说,当家的。黑脚说,哎呀,你总算醒了,你躺在地上,差点把我吓死了。
赵四挣扎说,出事情了。黑脚说,我晓得出事情了,要不然你也不会躺在这冷冰冰的街道上。赵四说,赶快救命。黑脚说,尽管放心,我会把你抱回去的,回去就让他们给你找郎中。赵四说,当家的……黑脚说,我认得你当家的,我想拜他做师傅,只是他横竖不同意。
赵四着急地说,再晚就来不及了。黑脚安慰说,你莫慌,马上就到。赵四蹬着腿,好像喉咙堵着什么东西,说不出的难受。黑脚说,哎,我说,是谁把你弄成这样的?赵四绷着身体,紧紧扯着黑脚的衣裳。黑脚说,哎呀,你是不是痛得厉害?
赵四的喉咙艰难地滚动,终于挤出句完整的话来:当家的出事了。黑脚发现事态有些不妙,赶紧说,究竟出啥事了?赵四说,我们从贵阳回来,在起龙坡遭到狼群攻击,快点去救他们!
狼群围在四周,好像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急躁地用爪子刨着地上的泥土。赵登奎失去以往的镇定。赵登奎跟野兽打交道多年,早已记不清,到底有多少飞禽走兽,丧命在他的手里。赵登奎熟悉野兽的秉性,他知道,无论是出于报复,还是出于凶残的本性,这群狼都不会轻易离开。再无救援,自己连同两个娃娃,将会被狼群撕碎、咬烂,最后咽进肚里。
风呜呜地叫着。雾气越来越重,像纱布那样飘浮着。狼群围在四周,眼睛绿成一个圆圈。看到那个圆圈渐渐缩小,赵登奎无比恐慌,额头上冒出一层细密的汗水。他明白,单凭这杆猎枪,已经不能唬住饥饿狼群。
后来,赵登奎想到主意。他顾不上寒冷,把衣裳脱下来,用火镰点着。狼群看到火光,果然后退。赵登奎发现旁边有几丛砍倒的小树,赶紧拖来放在火上。
赵墩墩和赵柱柱缩着脖颈坐在马车上,感到有点冷。看到爹烧起柴火,他们就像两只猫,悄无声息地摸下来了。赵登奎说,你们冷不冷?他们说,手指头冷得像冰块。赵登奎说,你们先把手烘热。赵墩墩和赵柱柱柱就伸着自己的小手,翻来覆去地烤。
狼还在不远处嗷呜嗷呜地叫。赵登奎说,你们莫怕,赵四马上就会带人来了。赵墩墩和赵柱柱并不害怕,他们咽着口水说,应该喊赵四带几个肉饼来。赵登奎说,肚子饿了?他们点头说,我们早就饿坏了。赵登奎说,回去就给你们做好吃的。
赵墩墩说,爹,你打条狼给我们烤吃。赵登奎说,狼肉不能吃。赵墩墩说,你哄鬼。赵登奎说,看你说的,我是你爹哩,我哄你做啥?赵墩墩说,你上山打猎,打到啥都拖回来吃,现在你说狼肉不能吃。赵登奎说,狼肉有股臊味,不好吃。然后,他们就不说话了。
路上突然安静下来,只有火堆噼里啪啦地响着。赵柱柱站在对面,火光把他的脸照得通红。风吹时,烟雾不断朝他飘去。他侧着脸,想把烟雾避开,但避不掉。他抹着泪花说,我快薰死了。赵登奎说,你换个地方。
赵柱柱走过来,嘀咕说,我就不相信。赵登奎说,你不信啥?赵柱柱饿得满嘴清水,他说,我不信狼肉有臊味。赵登奎说,你看你。赵柱柱说,就算真有臊味,我也想吃。
树丛在火焰里慢慢化成灰烬。看到火越来越小,赵登奎慌忙把车轱辘卸下来,接着将马车拆散,把木板扔到火堆上。赵柱柱用胳膊捅捅赵墩墩,说你最喜欢吃啥?赵墩墩说,我喜欢吃蜂蛹,用油煎,只放盐巴,别的啥也不放,哎呀,简直能够香死人。
赵柱柱说,我最想吃野鸡。这样说的时候,他抬头看着天上,好像上边挂着他想吃的东西。赵墩墩鄙夷地说,野鸡全是骨头,有啥好吃的?赵柱柱反驳说,你不懂,烤的野鸡最好吃,先把野鸡皮毛扒掉,放在柴火上慢慢烤,油珠全都冒出来了,啧啧,骨头酥脆,咬起来咯噌咯噌响。说话的时候,他们的喉咙不停地滚动。他们实在饿极了。
那些狼同样饥肠辘辘。它们找到猎物,但没有办法弄到嘴里。有的狼焦躁地跑来跑去。有的狼用前爪刨着泥土,很快刨出个土坑。它们多次袭击,但每次靠近,都被猎枪轰回来,唯有愤怒嚎叫:嗷呜——嗷呜——!
马车渐渐被烧光,火势也跟着变弱。赵登奎知道,只要柴火熄灭,自己跟两个娃娃就活不成了。就在赵登奎感到绝望的时候,前面的山谷里,突然涌出许多火把。那串跳动的火把,越来越近……
五
赵登奎冷得直哆嗦。雾气湿漉漉的,好像伸出手就能攥出水来。赵登奎先前脱衣裳点火,现在身上只剩一件短褂。他抱着胳膊,给黑脚说,要不是你,我们怕是活不成了。黑脚说,这点事,算不得啥。赵登奎说,你救了我们的命,要啥,你说。黑脚跪在地上说,我想拜你做师傅。赵登奎说,我从来不收徒弟。黑脚跪在地上,像个闷葫芦。那群乞丐站在旁边,眼睛圆滚滚的。
晚风吹过来的时候,赵登奎觉得像有冷水泼在自己的身上。他不停地搓着胳膊,说,我给你钱。黑脚摇头说,我不要钱。赵登奎说,我给你几亩土地。黑脚说,我不要土地。赵登奎说,啧啧,你这个人。黑脚说,我就想跟你学本事。赵登奎说,哎,你先起来。黑脚跪在那里,丝毫没有起来的意思。
那些乞丐看着赵登奎,眼睛眨得吧嗒响。
赵登奎差不多说破嘴皮,黑脚始终不肯起来。他仰着脸,看起来很固执。赵登奎皱眉说,这样吧,别的事情以后再说,你先跟我回去,好歹有碗饭吃。黑脚赶紧磕头,他的脑袋在地上撞得咚咚响。
黑脚终究还是在赵家落脚了。黑脚的舌头好像被割掉了,几乎很少说话。黑脚总是眼巴巴地看着天上,盼望冬天早点到来。他想,要是下雪,就能跟师傅学本事了。虽然赵登奎还没答应收徒弟,但黑脚已经把他当成师傅了。
节季说变就变,挡都挡不住。这天早上,黑脚看到窗口发亮,拉开门,雪晃得他睁不开眼。黑脚蠕动眉头,拉扯几下眼皮,终于渐渐适应。白茫茫的雪铺得到处都是,冰凌挂在屋檐上,像是冻出来的鼻涕。黑脚盼着上山,但赵登奎没动静,只是每天背着手,在场坝上悠闲地转来转去。他在雪上踩出许多窟窿。
第四天,赵登奎总算上山打猎。天气越来越冷,白天飘雪,晚上结冰,踩在雪上,总能听到冰块碎裂的响声。黑脚跟几个家丁扛着猎枪走在后面,赵登奎带着赵墩墩和赵柱柱走在前面。黑脚已经听说,以前每次进山,赵登奎都会带着两个娃娃。这会儿,他们顺着山坡往前走。他们走得咔嚓咔嚓响。
山上满是古树,有几个水桶那么粗,看不出年龄。积雪堆在树上,裹得圆滚滚的,像团棉花。
黑脚突然听到一阵扑棱棱的声响。黑脚知道,那是翅膀划过气流,拍在风上的声音。鸟在天上鸣叫,叽啾啾——赵墩墩和赵柱柱仰起脸,朝天上看。赵柱柱说,好像是只山麻雀。赵登奎说,听听它在说啥。赵柱柱说,只听到它叽叽啾啾,搞不清楚到底说什么。赵登奎说,慢慢琢磨,你们总会听懂的。赵柱柱说,我嫌它们吵耳朵。
赵登奎说,这种鸟飞得高,第二天就出太阳,飞得低就天阴,要是来回乱飞,肯定会刮风。赵墩墩瞪眼说,真有这样准?赵登奎说,从来没错过。赵墩墩说,爹,你怎么啥都晓得?赵登奎说,当然晓得。赵墩墩说,啧啧。
看到两个娃娃满脸钦佩,赵登奎用手捋着自己的山羊胡。得意时,他总喜欢用手捋下巴上的山羊胡。钦佩他的人很多,但让自己的儿子钦佩就难得了。赵墩墩和赵柱柱是他的宝贝儿子,是他心尖尖上的肉。
他们踩着厚厚的雪往前走,一步一个脚印。树梢有只沙鸡,正缩着脖颈蹲在枝头上。听到脚步响,它想飞走,但翅膀被冰粘住了。沙鸡拍着翅膀,使劲挣扎。赵墩墩抬起弓箭,就是自己制的那种。每到冬天,黔西北的娃娃都砍来竹竿,放在火上烘烤,用细绳绷紧制弓,再削几根指头粗的棍子做箭。有时候,也确实能够射到鸟儿。
赵登奎看到他娃赵墩墩眯起一只眼睛,拉弦要射,赶紧伸手拦住。赵墩墩说,爹,你让开,我保证把它射下来。赵登奎说,这个不能射。赵墩墩说,我们上山打猎,你说不能射?赵登奎说,这是山上的规矩。赵墩墩瞪眼问道,不准射沙鸡?
赵登奎把手上的长杆猎枪像拐棍那样杵在地上,然后说,所有的猎手都遵循一个规矩,就是冬不打素,夏不打荤。素就是指野鸡、兔儿这类的小动物,它们弱小,能够在冰天雪地活下来已经很不容易,就尽量放它们一条生路。
赵柱柱插嘴说,啥叫荤呢?赵登奎捋着那撮山羊胡说,荤就是野猪、老虎这类的大家伙。赵柱柱仰着小脸问,怎么就不能打?赵登奎说,噢,这些东西肉多,打了也吃不完,热天不好贮存,稍不注意就腐烂了,所以留到冬天再收拾。
他们继续朝山上走。风冷得像刀刃。天上白生生的,啥也没有。赵登奎不停地教导两个娃娃。赵登奎很疼爱两个宝贝儿子,恨不能把所有的本事,马上传给他们。黑脚还像条狼狗似的竖着耳朵,不仅在听赵登奎说话,还在捕捉山上的动静。
没有上山之前,黑脚就像撞鬼一样,总是魂不附体。钻进树林,他就变得像只猿猴,几乎能够听到任何风吹草动。
前面有半截树桩,像块黑压压的岩石,歪拧着竖在路边。树桩被刀砍过,裂口上插着几株山草。赵柱柱说,这是啥?赵登奎说,这是树标。赵柱柱说,啥叫树标?赵登奎说,这可是大学问。赵柱柱仰着脸,等他嘴里的话。
赵登奎说,进山打猎,首先要懂树标,要是不懂这个,麻烦就大了。赵柱柱听得正起劲,催促道,爹,你赶紧说。赵登奎说,进山打猎时,先找棵树,用刀砍出一条口,把花草树叶之类的东西夹在上面,别的猎手上山,看到标志,就明白前面已经有猎人装上圈套和陷阱,再走保准会有危险。
黑脚忍不住插嘴说,这样也不容易迷路。赵登奎瞄他一眼,继续说,看到标记,其他的猎人都会避开这个山场,但狩猎回来,一定要记得撤标,就是把这些花草树叶取下来,千万不能破坏规矩。
赵墩墩说,为啥非得撤标?赵登奎说,树标不只是划出狩猎的范围,还有许多门道,通常情况,三两天就要撤标,要是树标枯死还没有撤换,别的猎手就知道设标的人碰到危险了,要想办法营救。赵墩墩嘟嘴说,碰到陷阱啥的,多危险呀。
赵登奎说,猎手没来得及撤标,多半是被野兽所伤,不管多危险,大家都要设法去救,这是狩猎的规矩,前年阳关山的柳老四被黑熊掀到半崖下面,我们找到他的时候,已经只剩半口气了。
赵柱柱说,要是有的猎手想独占几座山,不把树标撤下来呢?赵登奎说,要是谁敢破坏这个规矩,肯定遭到唾弃,以后就没脸上山狩猎了。赵柱柱说,啧啧。赵登奎说,山上总有些没发现的死标,时常有人踩上早年埋设的地枪和地箭,丧命在这深山老林。
爬到半崖,他们终于发现猎物。半截比水缸还粗的老树桩上,有一个窟窿。看到里面喷出的白气,赵登奎蛮有把握地说,里面肯定有狗熊。赵墩墩说,你怎么晓得里面有啥?赵登奎说,冰天雪地,经常有狗熊躲在树洞里冬眠,今天走运,碰上大家伙了。
赵登奎让黑脚提起斧头过去敲树桩,说狗熊老是得不到安定,就会烦躁地冲出来。黑脚拿着斧头走过去,他有点紧张。雪有点厚,刚踩上去,脚板就不见了,只有两根脚干像棍棒那样支着他的身子。
赵登奎带着大家,在雪地上架起火药枪,准备等狗熊冲出来就开枪把它打死。黑脚挥起斧头敲打了一阵,没有半点动静。黑脚转过头,不晓得怎么办。赵登奎比画手势,让他继续敲。黑脚抡起斧头,敲得梆梆响。仍然没见狗熊出来。树桩戳在那里,树皮很厚,黑乎乎的,绽着无数裂纹。树洞像饥饿的嘴巴,急迫地张着。
大家怀疑里面没有东西,但赵登奎坚持狗熊就在树洞里,他说,让我把它唤出来。赵登奎让他们端着枪躲进旁边的树丛,自己找张熊皮披在身上,开始唤熊。赵登奎像狗熊一样,半蹲着腿,双手耷拉着,慢慢朝树桩走去。他的脚好像有钩子,每走一步都会弹起雪花。他的脸夸张地扭动,嘴巴粗犷地吼叫:咔咔——叽叽——!
树洞里突然传来响动,接着,半个熊脑袋从洞口冒出来。黑脚很激动,没想到师傅赵登奎这么厉害,居然能把冬眠的狗熊唤出来。看到猎物,黑脚跟几个家丁准备开枪,但狗熊很警惕,不肯再往上钻。
赵登奎曾经嘱咐:没有足够的把握,千万不能开枪,要是没把狗熊打死,它会冲出来疯狂撕咬,非常危险。
现在,狗熊虽然就算爬出半截身子,却没法瞄准它致命的地方。赵登奎叫得更加急促: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狗熊探出脑袋,张望四周。雪地上,赵登奎披着熊皮来回扑腾。狗熊吼叫一声,从树洞里窜出来了。
黑脚跟几个家丁赶紧开枪,铁沙钻进狗熊的身体,噗噗细响。狗熊摇晃几下,慢腾腾地倒下去了。黑脚他们提着枪,兴冲冲地跑出来。狗熊还没彻底咽气,四肢在地上乱蹬,把雪地弄得乱七八糟。
赵墩墩和赵柱柱围着赵登奎,兴奋地说,爹,你怎么把它哄出来的?赵登奎说,我跟它说话。他们说,你跟狗熊说啥?赵登奎说,你们想不想学?他们说,当然想学。赵登奎抚摸着两个儿子的脑袋说,只要想学,统统教给你们。
黑脚他们在砍树,打算做木架把狗熊拖回去。斧头砍在树上,枝条抖动,雪花纷纷飘落。雪地白得晃眼,狗熊躺在上面,黑乎乎的一团。
六
太阳总算出来了,葵花似的挂在天上。冰雪早就化了,泥土看起来湿漉漉的。黑脚抡起斧头,在院墙边劈柴。早晨起来,赵登奎给黑脚说,趁着天晴,你赶紧弄些树疙瘩来薰狗熊肉。黑脚就背着箩筐,提着斧头上山。他从山上背回许多树疙瘩,就堆放在墙根脚。他抡起斧头,打算把树疙瘩劈出来。
黑脚在对付一个树疙瘩,好像是青杠树,很结实。斧头劈进去,好半天才取出来。赵墩墩和赵柱柱跷起两个小屁股,蹲在场坝上玩耍。他们看到地上有个蚂蚁洞,就拿棍子往里面撬,果然撬出两只蚂蚁。他们把蚂蚁捉来,将腿摘掉,然后像摊贩摆货物那样整齐地把摆在面前。那些蚂蚁痛苦不堪,扭着身躯,不停挣扎。
这里离凤山不远,抬头就能看到山上茂密的树林。他们隐约听到山上传来几声吼叫。赵柱柱问哥哥,你听到叫声没有?赵墩墩说,当然听到了。赵柱柱说,你说是啥东西?赵墩墩说,鬼晓得是啥东西。
赵柱柱说,听声音,应该是个大野物。赵墩墩说,保准。赵柱柱说,我们赶紧告诉爹。赵墩墩想了想说,莫给他说,我们去山上下套,自己把野物弄回来。他们拿定主意,就扔掉手里的蚂蚁,起身找斧头和牛筋绳。
他们溜到门边的时候,被黑脚看到了。黑脚说,哎,你们干啥去?赵墩墩说,我们去外边玩耍。黑脚叮嘱说,你们最好不要玩水,要是把衣裳弄脏,回来肯定要挨打的。他们觉得黑脚是个笨蛋,懒得搭理,径直跑出去了。
赵墩墩和赵柱柱往凤山走。从来没谁在山上看到过凤凰,但这里偏偏叫凤山。
爬到山腰时,赵柱柱抬脚把一块石头踢进路边的草丛,说,我有点不想走了。赵墩墩说,你怎么不想走?赵柱柱说,我脚疼,我的脚快走断了。赵墩墩说,那我们回去?赵柱柱说,我没说回去。赵墩墩说,那你说不想走了。赵柱柱说,我只是这样说。
赵墩墩说,我们要是拖个大野物回去,保准把爹吓一跳。赵柱柱说,你晓得他要吓一跳?赵墩墩说,肯定。赵柱柱说,我们会不会挨骂?赵墩墩说,看你这话。赵柱柱说,你说不会?赵墩墩说,爹就想让我们学本事,要是看到我们弄回个大野物,保准乐得合不拢嘴。
赵柱柱说,要是野物太重,我们也拖不动。赵墩墩说,我们先把它套住,实在不行,再回来找帮手。赵柱柱说,我们以前只套过兔儿。赵墩墩说,还有岩羊。赵柱柱说,都是小野物。赵墩墩说,这回套个大的。
风从高处吹来,吹在他们的脑袋上,头发被吹得乱蓬蓬的。赵墩墩用手在额头上搭个凉棚,眯着眼睛朝天上看,太阳仍然圆滚滚地挂在上边。他说,离山顶不远了。赵柱柱说,路不好走。赵墩墩说,已经没几步了。
前面有几棵树,树叶红彤彤的,像是几支插在地上的火把。
快到山顶时,他们发现野兽的足迹,很深,有碗口那么大。他们找个稍微宽敞的地方,用红籽剌把路挡住。接着,他们把旁边的小树砍掉枝条,将牛筋绳绑在树尖上。他们拽着绳子,把小树压弯,以此安装地套。
他们设好地套,又用树叶和泥土把牛筋绳掩盖起来,然后躲到路边的树丛里等待猎物出现。树非常密实,但长得不高,全都矮矬矬的。黄叶铺在地上,软软的,躺在上面很舒服。周围弥漫着泥土和草木的味道,很好闻。
阳光从上边漏下来,有点晃眼。他们于是闭上眼睛,像两截树桩似的并排躺着。他们感到有点疲倦。后来,他们用手垫着脑袋,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当他们醒来的时候,听到外边传来古怪的巨响,像打雷一样,震得树叶簌簌颤动。他们钻出来,拍着手说,哎呀,真的套着大东西了。
那野物长着许多黄毛,身上还有些黑色的条纹。它踩中地套,被弹起来的小树挂在半空,只有前脚勉强着地。赵柱柱说,好像是大黄狗。赵墩墩说,狗没这么大。赵柱柱说,可能是花牛。赵墩墩说,也不太像牛。赵柱柱说,到底是啥东西?赵墩墩说,鬼晓得是啥东西。
赵柱柱说,现在怎么办?赵墩墩说,我们把它拖回去。赵柱柱说,看起来很凶,也许会咬人。赵墩墩说,没关系,我们先用绳子把它的嘴巴扎起来。赵柱柱说,以前没见过这种怪东西。赵墩墩说,拖回家给爹看。
他们拿着一根棕绳,弄成一个圆圈,慢慢递过去,打算套在猎物的嘴上。那野物昂昂吼叫,试图朝他们扑来,但牛筋绳非常结实,横竖没法挣脱。野物把锋利的前爪插进泥土,拼命往前,但几番扑过来都被弹回去。小树被拽得摇摇晃晃,枝叶乱抖。
看到野物凶恶,他们不敢靠前,于是商量说,索性先把它弄死。他们先用棍子戳,后来捡起石头打。野物被他们砸得乱叫,在草地上刨起许多尘土。他们正抡起胳膊,拿着石头乱打。这时,无端刮起一阵大风,尘土乱飞,直往他们的鼻眼和嘴巴里钻。他们扔掉石头,伸手挡眼睛。
赵墩墩和赵柱柱睁开眼睛时,发现一头更加庞大的野物站在不远处。那野物的嘴里,还叼着一只兔儿。他们有些恐惧,后退几步,突然转身就跑。那野物扔掉嘴里的兔儿,仰着脖颈,从喉咙里滚出一声粗犷的吼叫。
巨大的吼声顺着山梁往下滚,最后滚进黑脚的耳朵。黑脚抬头朝山那边看。这时节,草本枯槁,山上没有多少颜色,凤山显得灰头土脸。黑脚擦掉额头上的汗水,继续劈柴。他想在天黑之前把这些树疙瘩劈完。
赵登奎带着几个人,在屋里腌狗熊肉。他们挽起袖子,拿盐在肉上使劲搓。他们把狗熊肉搓好盐,然后挂在木架上。木架下边是一个火塘,只要烧起柴薰上一段时间,冒着血丝的狗熊肉就会熏干,慢慢变成腊肉。
赵登奎感到有点饿,他在想饭菜味道。炒狗熊肉时,要是往锅里扔上几个辣椒,啧啧,简直能够香死人。赵登奎正咽唾沫,婆娘跑进来说,一天没见到两个娃娃的踪影,也不晓得跑到哪里玩耍去了,赶紧找来吃饭。
赵登奎把一块狗熊肉挂在架子上,举起两条油腻腻的胳膊往外走,他走到院坝里,看到黑脚在那里劈柴,就说,你看到那两个兔崽崽没有?黑脚仰着脸,茫然地看着他。赵登奎知道这个家伙愚钝,瞪眼说,到底看到没有?黑脚说,噢,晌午的时候,看到他们跑出去了。
赵登奎说,这两个小王八蛋,到饭点还不晓得回来。黑脚说,我好像看到他们拿着牛筋绳和斧头。赵登奎说,哎呀,搞不好跑上凤山去了。黑脚说,玩到肚子饿,他们就自己跑回来了。赵登奎着急地说,我听到声音,这几天好像有老虎跑到凤山来了。
黑脚想起那个叫声了。当时,黑脚隐隐听到怪叫,他竖起两只耳朵,那声音又不见了。他看到赵登奎火烧火燎地召集人手,赶忙去屋里找猎枪。赵登奎的婆娘听说山上有老虎,眼睛瞪圆,两腿一软,身体顺着门框溜了下去。
黑脚跟着一伙人往凤山走。他们山羊一般在树林里钻来钻去。附近的山梁和山沟,到处响着焦急的呼喊。
后来,他们在山顶找到两只布鞋。草丛东倒西歪,上面满是血渍。赵登奎觉得两只布鞋眼熟,心里咯噔一声。他捡起鞋子一看,身体就僵住了。赵登奎的脸扭曲着,抽动着,看起来很吓人。他把两只布鞋捂在胸口,痛苦哀号:哎呀呀,我的儿呀!
七
几个树疙瘩搭在火塘上,慢慢燃烧。树疙瘩非常结实,还有水分,烟雾就很多。狗熊肉被熏得黑乎乎的,几粒亮晶晶的油珠挂在肉尖上,不时坠进火塘。油珠滴到树疙瘩上,滋的一声,火焰就旺起来了。黑脚坐在墙根脚,赵登奎坐在他的对面。家里出事情后,赵登奎好多天没出门,总是窝在火塘边。赵登奎好像没洗脸,火光映在他的身上,能够看到他乱蓬蓬的头发,还有眼窝里的两团眼屎。就像堆什么东西,好半天没见他动弹。
黑脚拿着两个树疙瘩,往火塘里塞,然后攥着火筒,鼓着腮帮呼呼地吹。许多柴灰飞起来,落到他的身上。火焰再次冒出来,噼里啪啦地响。黑脚抬起头,看到赵登奎脸上湿漉漉的。黑脚知道他心里难受,想劝慰几句,但没敢张嘴。
自从来到这里,黑脚没说过几句得体的话,开口就遭到大家嘲笑。他坐在那里,不晓得该怎么办。树疙瘩上铺着一层灰烬。白灰慢慢脱落,露出红色的火炭。火苗蹿出来,透着蓝光在树疙瘩上跳来跳去。屋里光线暗淡,他们就像两个泥菩萨,闷不吭声地坐着。
后来,黑脚就出门去了。黑脚带着几笼热腾腾的馒头,还挑着两桶苞谷酒跑到城隍庙。他去找城隍庙里的乞丐。当那群乞丐把馒头和酒送到肚里后,就跟着黑脚涌出来了。黑脚找来些棍棒铁叉之类的东西,还牵来几条猎狗,然后带着他们往凤山上走。
果然,他们在山梁找到老虎足迹。据黑脚推测,山上有一只大老虎,还有一只虎崽。有乞丐说,现在怎么办?黑脚说,敲东西,弄得越响越好。那乞丐又说,喊不喊?黑脚说,扯起喉咙,使劲喊!
凤山顿时变得热闹。那些乞丐在树林里钻来钻去,他们敲打着手里的破铜烂铁,敞开嗓子漫山呼喊。有时候,甚至还会捡起石头朝树林里砸。他们从树林里赶出许多鸟儿,还有几只兔子。
那些乞丐跟在黑脚的身后,翻过一道山梁,接着又翻过一道山梁。他们很积极,仿佛这次要找的不是老虎,而是香喷喷的肉包子。这些年讨口要饭,谁都看不起,他们活得有点窝囊。他们兴奋地想,要是真的打只老虎抬回来,以后哪个还敢小瞧?
老乞丐跟在黑脚的屁股后边,他说,这样有用?黑脚沙哑说,保准有用,老虎的胆量其实很小。老乞丐说,你晓得?黑脚说,不仅是老虎,所有动物都很怕人,只要听到声响,它们肯定吓得到处乱窜。
老乞丐说,你以前打过虎?黑脚好像有点羞愧,低着嗓音说,没打过。老乞丐说,那你说这样有用。黑脚说,我听师傅说的。老乞丐说,他没收你做徒弟。黑脚说,虽然他现在没点头,但以后总会同意的。老乞丐说,没见过你这样的,还没收你做徒弟,就先喊人家师傅。
山上长满古树,枝叶茂密。那些树很粗,看不出年龄。它们用根深深抓住泥土。没走几步,老乞丐又说,走半天,鬼影都没看到。黑脚说,看脚迹,老虎走过不久。老乞丐说,不如先回去,明天再来。黑脚说,你是不是害怕?老乞丐说,看你说的。
黑脚说,老虎带着一只幼崽,应该走不远。老乞丐说,也许它们躲起来了。黑脚说,老虎最怕响动,碰到暴雨和打雷,都会吓得乱吼乱窜,这会儿敲敲打打,满山都是响声,肯定能把它们找出来。
老乞丐说,你明明没打过老虎。黑脚说,但我听师傅说过。老乞丐说,你又喊师傅。黑脚说,以前没出事情,师傅走哪里都带着两个娃娃,想教他们本事,我跟在他们后边,师傅说的我全都听在耳朵里了。老乞丐嘀咕说,别的你记不住,这些东西记得牢。
那些乞丐敲着东西,不停地呐喊。他们散成一排,在山上仔细搜寻。老乞丐暗暗害怕,但他是头领,他知道,要是这次不跟着来,以后就没法使唤人了。他想,实在不行就跑,这些年讨口要饭,经常被狗咬,自己真要跑起来,老虎也未必追得上。
蓦然,从树林里弹出两团黄色的东西。出去好远,他们才看清前面的是两只老虎。黑脚赶忙带着乞丐追过去,老虎受到惊吓,拼命奔逃。他们追着老虎,从这座山,跑到那座山。
傍晚的时候,他们终于把老虎赶进一条峡谷。他们在峡谷的两头,点着几堆柴火。老虎奔来突去,横竖不敢靠近。峡谷里除掉灌木丛,就是乱石堆子。两只老虎在上面跳来跳去,累得疲惫不堪,想卧地休息,但刚刚趴下,石头就密集飞来,砸在地上噗噗响。
老乞丐跟黑脚靠着一块石头,他们的脸被照得红彤彤的。老乞丐拍拍巴掌说,天气真冷。黑脚说,晚上当然冷。老乞丐说,我好像有点饿。黑脚垂着双眼说,我们都有点饿。老乞丐说,要是有啥东西烤吃就好了。黑脚说,你莫想,越想越饿哩。老乞丐说,我现在能够吞掉一头牛。黑脚说,撑破你的肚皮。老乞丐说,我宁愿撑死,也不愿意饿死。黑脚慢吞吞地说,最多两天,老虎就顶不住了。
天上传来咕咕的响声。他们抬起头,顶上笼罩着厚厚的雾气,啥也看不清楚。他们不说话的时候,就看着火堆。火焰就像饥饿的舌头,在柴疙瘩上舔来舔去。老乞丐说,我有点困。黑脚说,大家都困。老乞丐说,我真想睡会儿。黑脚说,你年纪大,你尽管睡,有我们守着哩。
老乞丐枕着胳膊躺在火堆边,半天没见动弹,也不知睡着没有。黑脚站起来换岗,他们轮番骚扰老虎。两只老虎早就筋疲力尽,但得不到休息,只能焦躁地转来转去。在这个漫长的夜晚,他们跟老虎展开一场有关耐力的较量。
第二天清晨,老虎终于坚持不住。受到更加猛烈的攻击后,母老虎把幼虎隐藏在树丛。但它刚刚离开,几条猎狗就冲了过去。母老虎担心幼崽受到伤害,慌忙扑回去,凶猛地扬起前爪,把两条猎狗像肉饼似的拍在地上。
后来,他们想出办法。他们割来许多山草,扎成捆,然后包上衣裳扔过去。母老虎来回扑腾,疯狂地撕咬那些破衣裳。它浑身大汗淋漓,最终累垮在地。
他们慢慢围过去,母老虎喷着粗气,吼叫几声,再也爬不起来。黑脚搬出一种叫铁脚索的东西,把母老虎的四条腿绊住,再跑去对付幼虎。那只惊恐的虎崽,跟牛犊差不多大小,想逃出去,但没跑几步就被铁叉和棍棒按倒在地。
他们砍来几根碗口粗的木棒,扛着老虎往回走。老乞丐给黑脚说,你走狗屎运了。黑脚说,搞不懂明白你说啥。老乞丐说,赵大善人肯定马上收你当徒弟。黑脚说,这个不好说。老乞丐说,他还会把《禽兽谱》传给你,出现这种情况,他只能传给你。
黑脚没说话,他早就饿得肚皮贴脊背。他摘两片树叶放在嘴里,咯噌咯噌地嚼。黑脚脑瓜里想着拜师的事情,他拿不准赵登奎是否会收自己做徒弟。老虎吊在棍棒上面,显得很恐惧。它们试图吼叫,但嘴上套着铁丝笼。它们用尽浑身的力气,也只能弄出呜噜呜噜的声响。
土路像裤带那样从山顶搭下来,两边是乱蓬蓬的杂草。路面上有牲口足迹,还有许多粪便。清早时候,这群蓬头垢面的家伙,竟然扛着老虎在山上走,看起来很滑稽。但他们扛着的,确实是两只老虎。
八
连续很多天,赵登奎都窝在火塘边,头发乱蓬蓬的,脸上落满灰尘。他的眼眶塌陷进去,像两个窟窿。要不是眼珠仍然转动,你会觉得他是半截树桩。没有事做,黑脚同样置身在幽深的空虚里,从白天到黑夜,再从黑夜到白天。他仿佛陷进沼泽,怎么也无法挣脱。虽然他的身体像尊雕塑似的枯坐,但他的魂魄已经脱离躯壳,逃向深山野岭。
凡是此前所曾听过的鸟鸣兽吼,都在黑脚的脑海里涌现。黑脚反复琢磨,仔细回想。有时候,他想起某种见过的走兽,但不知道名字;有时候,他记起某种鸟类的叫声,但横竖猜不透意思……
黑脚思索所有遇到的难题,来来回回,循环往返。黑脚把手指插到头发里面,使劲撕扯,恨不能把自己的脑袋从脖颈上揪下来。吃饭时,他吃不出味道,仿佛嘴里嚼的是泥土;睡觉时,黑脚得不到安宁,老是迷迷糊糊,即使风吹草动,也能把他吵醒。
这天早晨,黑脚正坐在门槛上,茫然张望。赵登奎忽然从屋里钻出来,站在黑脚的面前,郑重地说,我要收你做徒弟!黑脚眨着两只眼睛,满脸困惑。赵登奎说,我打算教你学本事。黑脚反应过来后,慌忙站起来。
赵登奎取出一杆猎枪,往里面填火药。黑脚说,现在就去山上?赵登奎说,现在就走。黑脚说,就我们两个?赵登奎说,就我们两个。看到赵登奎把枪挎在肩膀上,转身朝外边走,黑脚赶忙跟过去。天空昏沉沉的,看起来阴阳怪气。刚刚跨出院落,冷风就扑过来了。
他们朝草海湖方向走。他们要去瓦黑山。
树林深处传来几声鸟叫,但拿不准在什么地方。赵登奎停住脚步说,你听到没有?黑脚怯生生地说,好像是黄莺。赵登奎说,我晓得是黄莺,只有它们才会这样叫。黑脚说,好像在岩根脚。赵登奎说,你甭管它们在哪里,你要注意音调的高低、节奏的快慢。黑脚竖起两只耳朵,听得很仔细。
赵登奎说,要想弄懂这些野物,非得花工夫,在早晨和晚上,它们的叫声不同,在晴天、雨天、风天也有差异。说完,他微仰着脸,把嘴巴撅得像个鸡屁股,弄出一串响亮的叫声。
黑脚眼睛亮闪闪的,亢奋得双手哆嗦。他发现赵登奎嘴里发出的声音,几乎跟黄莺的鸣叫没有丝毫差别。
几只黄莺飞过来,在前面的枝头上跳来跳去,碰落几片树叶。随着赵登奎嘴唇的蠕动,弄出的声音忽紧忽慢,忽高忽低,音律不断变换。几只黄莺在树尖上,也叫得欢快:兹——啾啾——!
赵登奎捡块泥疙瘩扔过去,把黄莺赶走,带着黑脚继续往树林里钻。地势有点陡,他们走得很警惕。他们知道,要是摔倒,肯定会滚下山去。他们翻过山坳,黑脚突然说,前边有树标。赵登奎说,读读它。黑脚眨着两个眼睛,没明白师傅的意思。赵登奎走过去,看看树上的标志,说这是一个姓吴的猎手。黑脚说,你怎么晓得这个猎手姓啥?
赵登奎指着夹在上边的树枝说,你仔细看。黑脚端详树枝,但横竖没看出头绪。赵登奎说,树枝上有个刀削的茬口,茬口朝天,就是姓吴的意思。黑脚说,既然这个山场有人了,我们还是去别的地方。赵登奎说,这是死树标,弄不好猎手已经出事了,我们进去看看。
他们背着猎枪往深山走。赵登奎走在前面,黑脚跟在后面。他们就像两头野猪,在树林里钻来钻去。赵登奎缩着脖颈,背有点驼。自从家里发生变故,他的头发就慢慢变白了。
黑脚记得,第一次见面时,师傅站在南门口施粥。他挺着胸脯,满脸得意,时不时还伸出两根手指,笑眯眯地捋着自己的山羊胡。黑脚看着赵登奎的后脑勺,感到有点心酸。他不明白,师傅怎会突然变得这样苍老。
周围的树比水桶还粗,它们密集地站在坡上,把枝条举到半空,交叉着、纠缠着、撕扯着。地上铺满青苔,他们试图在上面找到足迹。但那些厚厚的青苔诡谲地卧在石头上,没有露出半点蛛丝马迹。树林潮湿,似乎有点冷。站在远处,树林绿茵茵的很好看,但走在里面,就感到阴森森的。
坡上有堵岩石,好像刚从土里冒出来的,黑乎乎地挡眼前。赵登奎让黑脚朝左面,自己朝右面。黑脚绕着岩石走,拨开树枝和藤条之类的东西,笨拙地往前钻。有的藤条长着倒钩,趁黑脚从旁边经过,就使劲拉扯他的衣裳。
前面是块平地,上面铺满树叶。黑脚打算穿过去,没想到刚走几步,突然掉进陷坑。黑脚摔在坑底,左腿痛得要命。他低下头,看到一根削尖的树桩从腿根透出来,上面还挂着血珠。黑脚满头大汗,放声嘶喊。
赵登奎终于出现在坑口。黑脚刚要喊救命,蓦然发现赵登奎端起火药枪,瞄着自己。黑脚失声说,师傅,你这是干啥?赵登奎说,我实在没有法子。黑脚说,但你刚刚收我做徒弟。赵登奎说,《禽兽谱》传儿不传女,我不能让它流传出去。黑脚说,你的两个儿子已经死了。
赵登奎痛苦地说,我要把它带进棺材。黑脚说,我救过你的命呀。赵登奎说,就因为这样,我才要把你杀掉,我要是不把它传给你,所有人都会骂我。黑脚还想说啥,但来不及了。他看到一条火焰,朝自己凶猛扑来。
【选自《民治新城市文学》2016年第二期】
原刊责任编辑 裴亚红
本刊责任编辑 刘晓闽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