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雪
张世勤
一
刚参加工作那阵儿,单位给我安排了一间周转房,临时住着。这是一间小平房,一排平房中的一间。这排小平房主要是供单位临时工居住的,建得很简易,且已经老旧。小平房在一片乱七八糟的房子后面,很难发现进入的巷口。进入了,也得再拐一拐,折一折,才能到得门口。所以外人大多只会在走错路的时候才有可能找到。记得是单位漂亮的女孩眯眯领我过来的。打开小屋,窜出一股霉味。眯眯不自觉地用手遮了遮鼻子。
当天,我就安了床铺,第二天吊上了顶棚。一经收拾,感觉还蛮是那么回事。
住在我隔壁的是一对临时工夫妻。男人叫褚库利,是单位的锅炉工;女人叫石在南,跟着男人来到雀城。他们有两个孩子,女儿英雪,已经九岁,男孩英雨七岁,刚上小学一年级。
英雪是这条偏街陋巷中的小精灵,虽然素衣素服,但小身子却总是直直的,脸上白净,像瓷面一样闪着光。英雪的嘴巴很甜,巷子里常常听到她喊叔叔阿姨的声音。特别是她穿上校服的时候,样子更好看,像画里的小人儿。如若走在街上,我觉得没有一个人会相信,她是我们这个贫民窟里的孩子。
英雪对这身校服非常珍爱,不几天就洗一次,整整洁洁的,一尘不染。放学回来,就换上家常便衣,衣服虽然破旧,但穿在她身上,却一点也不难看。
雀城并不是我的家乡城市,我是研究生未毕业就执意到雀城来的。初来乍到,我不认识几个人。刚认识的几个,也很难准确地找到我这里来。所以,我的小房子就跟在这个世界上不存在一样。没有人知道我的寂寞。只有英雪来的时候,我的小房子才洋溢出一些生气,内心也能感到一丝温暖。
英雪习惯写完作业后,抱着一只小花猫到我这边来,有一搭无一搭地跟我聊天。有时候是那只小花猫先过来溜一圈,就像是英雪派过来的特工一样,侦察好了,咪咪两声,随后英雪就会跟过来。
英雪的那只小花猫,常常让我想起单位的眯眯。眯眯的装扮一向时尚,贴着长长的眼睫毛,涂着厚厚的眼影,两只毛毛眼闪闪灼灼,见老鼠就拿的样子,跟英雪的小花猫有的一比。
因此,我常常从英雪怀里把猫抱过来,逗一逗。有一次,英雪问我:“叔叔,你是不是喜欢猫?”我说是的。“那你是不是也喜欢我?”我说是的。“那我问你个问题,你是因为喜欢猫才喜欢我呢,还是因为喜欢我才喜欢猫?”
没想到英雪竟提出这样的问题。我望着小英雪,说是一起喜欢的。英雪笑了,“嘿,叔叔真会骗人!”我故意说:“骗你了吗?”英雪说:“叔叔一定是因为喜欢猫才喜欢我的!我看得出来。”
听英雪这么说,我把英雪和猫一起抱在了怀里。我说:“那你看,我喜欢谁?”
英雪挣脱着下来,坐到我的写字桌前,看我压在玻璃板下面的一些照片和图画。英雪说:“叔叔,你天天坐在家里,不上班吗?”“上班啊,我坐在家里,就是上班。”“在家里怎么上班?”“我的工作任务就是写东西。”“你都写什么?”“什么都写。”“写了干什么?”“发表。”“发表以后呢?”“让想看的人看。”“那你给我看看。”“你现在还看不懂,以后给你看。”
英雪抓起我写字桌上的几张汇款单问:“这是什么?”“稿费。”我说。“我看看多少,不少啊,叔叔你看我也写行不行?那样的话我就不用跟我爸妈要钱了。”“你现在的任务是学习,以后等你长大了,学习也学好了,想写也可以。”
英雪说:“叔叔我问你个事行不?”我不知道英雪这次又要问什么,说:“怎么不行,你想问什么呀?”
“你谈恋爱了没有?”
英雪竟然问了一个很成人的问题。我说:“英雪你才多大啊,你知道什么叫恋爱!”
“这还不知道?电视上多得很,不就是说一回,笑一回,然后哭哭啼啼的。不是这样吗?”
看不出,英雪还真是人小鬼大。不过她对恋爱的定义,似乎也未出大概。
英雪说:“你说你谈了没有?”我正色回答她,“没有。”英雪说:“又骗人了。这是谁?”英雪指的是我压在写字桌玻璃板下面的一张照片。
我说:“噢,我大学的一个同学。”“她能跟你结婚不?”我望着英雪说:“应该不可能,这个你不懂。”
“我看能。”英雪说得很坚定的样子,“不过她要真不跟你结婚也不要紧,我跟你结,叔叔你说怎么样?”英雪一边说一边眨着眼睛,眸子像两潭湖水,洋溢着小孩子惯有的淘气。我说:“那可不行,你还是个孩子呢!”
听我这么说,英雪兀自嘿嘿嘿调皮地笑了,“我是跟你开玩笑的!”
我说:“呵,你还会开这样的玩笑?”
“这有什么!那天一个叔叔问英雨,你们班里有漂亮女同学不?你猜英雨怎么着,他说,叔叔,你不是有老婆了吗,你问这个干什么?那个叔叔被他抢白得半天没说上话。”
英雪不等说完,自己先哧哧地笑了,笑得很甜美。她怀里的小花猫肯定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愣愣地看着,不明白有什么事能让她如此好笑。
二
我的大学密友郭从甚专程从省城来看我,七月底八月初正逢雀城雨季,巷子里一片泥泞,灰砖墙上甚至长满了青苔。郭从甚说:“要不是你领着,恐怕你由着我找一天也找不到这儿来。”一场大雨使得房子顶棚狼藉一片。我揭起铺盖,用脸盆接着,漏下来的雨水便清脆有声,叮当作响。我和郭从甚在床沿下坐了。郭从甚说:“不睡也好,这样守着,可以畅叙往昔岁月,倾听夜的更漏,回归古人心境。要说这意蕴,恐怕也只有唐诗宋词里才有了。”
我和郭从甚读本科时是一个班,到了研究生,两人的研究方向不同,跟的导师不同,就分开了。我们的友谊是在读本科时建起来的。郭从甚是坊州人,坊州跟雀城相邻,从地域关系上也有走近的道理。郭从甚脸型有点鞋巴,小眼睛,喜欢留长发,穿戴不是很讲究,谈不上帅,但小眼睛眨巴眨巴的,一看就是聪明人。他读本科时,出了点事,一个女孩要到系里甚至学校去告他,他有点急,让我出面斡旋。因为郭从甚恳切相托,我只得找那女孩安抚,总算没闹起来。坏事变好事,他本来想本科毕业就打道回府的,没想到因为收了心,不再四处招摇,拈花惹草,而是蹲课堂,泡图书馆,倒把研究生给考上了。
这次他来,精神气色不错,但有些做派好像又回到了本科生时代。他说正准备毕业论文,来看我的目的,一是彼此情谊,二是也想探一探我到底什么原因中途退学。
“你这家伙是不是有什么难处?说来让咱老郭听听。”
“难处倒没有。”我说,“我也是因为写论文到雀城来调研。在雀城国际商贸市场,遇见了一个叫闵繁浩的老板,这次相遇改变了我。我记得入校不久之后,就曾给你说过,我喜欢文史,但却学了经济。”“嗨!进哪个学校,学什么专业,你觉得这重要吗?那不过是一张可以找到饭碗的凭证,仅此而已。”
我遇到的那位闵繁浩,斗大的字不识一升,可他纵横商场,日进斗金。
郭从甚叹口气,“唉!人和人哪能相比。”
雨声伴随我们絮叨了一夜,也没谈出什么东西。彼此的未来,一如这闷人的天气,茫然而潮湿。
临近天亮,雨意方歇。我展开被卷,准备跟郭从甚眯一眯眼时,却听到隔壁传出英雪的哭声。我走出来,看见褚库利面向门口站着,正打量平房的房顶。打完招呼,我说英雪怎么哭了,还没等褚库利回答,石在南就从屋里出来了,“他叔啊,你说这孩子,这不房子漏雨,校服滴上了雨水,她就说脏了,怎么也不穿。今天是周一,又必须穿校服。”
房门半掩,我看到英雪正用毛巾蘸着水仔仔细细地一处一处擦着,嘟着嘴。擦完,很不情愿地穿上,抹着眼泪走了。我一直看着她走出深深的巷子。
我和郭从甚在街上转了大半天,下午的时候才回来。因为一夜的雨,巷子里有一丝凉爽。我向石在南要了两个马扎,就跟郭从甚在房门口坐了。石在南把她家的小桌搬出来,“你们好喝水。”
就在我和郭从甚坐着喝水聊天的空当,英雪出现在了巷口。我跟英雪一家相处的时间并不长,还没见英雪哭过。她从来都是甜甜的笑模样,像一朵山野的小花儿。郭从甚一直看着,英雪快到身边的时候,郭从甚说:“小姑娘真漂亮哈!”英雪听了,有点羞涩,脸上泛起一片绯红。英雪叫了一声:“项叔叔!”我说:“这是郭叔叔。”英雪便有些腼腆地冲着郭从甚说:“郭叔叔好!”石在南从屋里出来接着她,娘俩一起进了屋。
石在南再出来给我们续水的时候,脸上已经挂上了抑制不住的喜悦,一边俯身倒水一边压低声音说:“英雪得了一等奖学金,她不让说。”
第三天的早上,郭从甚要走。出门前,他仔细打量了打量我这间透风漏雨的小房子,“我说项天,”他一边说一边咂着嘴,“不简单,绝对不简单!你将来一定成大器。”
“少来。”我说。“说真的。你别忘了我可是对周易有研究的。”说笑着,我们出了门,正碰上英雪背着书包也出门。英雪对着我们一笑,“叔叔。”郭从甚望着英雪的背影,又把我拽回房里。我问怎么回事?郭从甚说:“我突然有个感觉,将来这个女孩跟你有故事。”
“切!这就是你的周易?”我说。
郭从甚故作庄重地点点头说:“是的。”
三
我在那所小房子里整整待了三年。到了一九九七年,单位最后一座福利楼成了房改房。新建的楼房本没有我的份,但我的同事、摄影部主任郝岩多次得大奖,早已在外面买了房子,就把名额让给了我。这让我有些喜出望外。也是这一年,我与柳如叶成了婚。
婚礼非常简朴,迎亲的车队自然没有到运河市柳如叶的娘家,而是直接从她的单位雀城外语学院,把她接了出来。因我们都不是雀城人,除了双方单位的领导和一部分同事外,只有我的同学才红菱带着她的丈夫武强过来了。
影响我到雀城的关键人物闵繁浩没有来,原因是他反对我这么早结婚,甚至反对我结婚,以他的意思我这辈子最好终身不娶。所以他扔下了一沓钱,独自去外地旅行了。
喜宴平淡中透着温馨,有一喜桌上的人很会说话,“两个研究生,下一步就看怎么研究着生了。”
才红菱和武强在另一张喜桌上。武强喝多了,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要跟我碰杯,舌头打着结,“天哥你你有福气啊,新娘子那那是漂亮,兄弟我衷心祝愿你们结为百百百日之好。”
柳如叶当场脸色就很难看。婚宴还没结束,才红菱和武强就不见了。我估计一定是才红菱生他大嘴巴的气,早早把他拽走了。
晚上闹喜房的时候,石在南带着英雪过来了。我抚了一下英雪的头,在这三年中英雪明显又长高了一截。我问石在南:“褚大哥还好吧?”“一个锅炉工,你知道的,就那样。唉!看你们,多么好,年纪轻轻就住上了崭新的楼房。我们这些年一直憋在那间小房子里,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混出来。”
在此之前,褚库利曾找过我,意思是我搬走后能否把那间小房子让给他。说实话,褚库利的这个想法让我有些作难。房子是整个文化系统用来做周转的,决定权不在我这儿。我原来住着,但现在新房到手,就应该把房子退回去,我无权私下赠授他人。但是褚库利的家庭情况,我是再了解不过。一家四口,只住着一间平房小屋,转个身都得小心。好在,他住在巷子的最东头,东头是堵死的。褚库利借着堵死的东墙,搭了个灶棚,挨着灶棚又多撑起了一块塑料布,下面安着一张小床,只要不是大风大雨或数九寒冬,他都睡在那里。巷子里的临时工,有时也借他的宝地,安桌欢聚,猜拳行令。可酒足饭饱之后,众人散去,各回房中,他却只能默然摊开被卷,躺身塑料棚下。而石在南呢,除了每天从早市或下午收摊时节的菜场上,连捡漏带贱买地收回一些黄叶烂菜之外,就是借机向各个生意摊点推销方便袋。有一次我上街想买点水果,远远地看见水果摊前站着石在南。她正在做生意,口干舌燥地在跟摊主对话。如此廉价的东西双方似乎还在讨价还价,有的甚至根本连讨价还价的机会也不给她。这场景确实让人心酸。现在借着我的婚礼,她又来了。她对我和柳如叶的羡慕更多地带着讨好的成分。这一瞬间,我突然决定,不管单位有没有意见,我先把小房子的钥匙交给她们再说。在石在南与柳如叶说话的空当,我找出小房子的钥匙悄悄揣进了口袋。石在南走的时候,柳如叶给她拾掇了一大堆点心,我把她和英雪送到楼下。石在南很想说些什么,我没让她说。我把口袋里的钥匙摸出来,“大嫂,这个你带回去吧。”石在南的手明显哆嗦了一下,“他叔,你这可是……”石在南擦了把泪,转身对英雪说:“你总算有一间自己的小屋了。”
我跟她们道别。英雪把钥匙攥得紧紧的,但她没走出去多远,突然又折了回来。我以为她有什么事,等她走近身边,只听她低声地说了一句:“新娘子不是照片上的那个!”
四
我和闵繁浩从形象上看反差很大。我文弱,看上去很像个书生;他肥壮,一看就是个油水足的暴发户。我们本应该是两路人,茫茫人海,各行其道。但我们却不期而遇,遇而投机,不知不觉还成了兄弟。起初,我们是因为经营和贸易上的一些话题谈到了一起。丢下他的经营,放下我的专业,我们试图谈点别的什么的时候,竟然共同谈起了文学。我不能理解像闵繁浩这样的人还能喜欢文学!闵繁浩说:“怎么了?文学怎么了?我不是喜欢,而是写了好几年才扔下的。”“写了多少?”“怎么说也有一百多万字。”“那不简单。”“什么不简单啊,一个字也没发表出来。”“少了一个作家,多了一个实业家。”我说。闵繁浩听后沉郁了一下说:“我其实并不想做生意,你知道我小时候的理想是什么吗?小时候,对,小时候就想当作家。只可惜,事实证明我终究不是那块料。”
到雀城后,我和闵繁浩几乎天天黏在一起。我把这看成是他经营实践和我经济理论的契合,抑或是我们对文学共同的爱。慢慢地,我对此产生了怀疑。因为我发现闵繁浩对于女人似乎有着天生的厌恶和排斥。我们从未谈起过女人,这对两个年轻的男人来说很不正常。这世界上有几个不谈女人的男人?可我们,当我偶尔谈起的时候,他先是看我一眼,然后很快就把话题岔开了。
我一度跟眯眯有些暧昧。眯眯是我到雀城后认识的第一个女孩。她有着大多数女孩共有的特点,青春气息,爱慕虚荣,喜欢穿好衣服。说老实话,她并不是多么漂亮,可能在老馆长衣明乌眼里她是国色天香,在单位里经常听到衣明乌哑着嗓子“眯眯、眯眯”地叫她。但眯眯很自恋,总觉得自己很有姿色,所有见到她的男人都应该爱她,包括我。她有时会以送稿费单为名到我的小房子里来。有一次她还跟我谈起了我发表在《小说视界》上的作品《猫》。显然她看过这篇小说。小说表面上看写的是猫,其实写的是一个猫一样的女人。言语之间,我听出眯眯的意思是我这篇小说写的就是她,而小说中的“我”喜欢猫,也就代表了现实中的我喜欢她。她这种逻辑让我觉得有点好笑。我说:“你很漂亮,男人都喜欢漂亮女人,我也是。”我知道她爱听这样的话,爱听到根本不去分辨话里还有没有其他意思的程度。眯眯心里高兴,嘴上却还是说:“也不一定。”“这还有什么不一定的?”我问。眯眯说:“在到你这儿之前,我先去了一趟雀城大酒店,衣馆长给我的康乐球票。在那里遇见了一个不识相的男人。那家伙留着平头,下巴上隐约有一撮胡碴,穿一件碎花T恤,长得找不到半点帅,却冷血得很,旁若无人,你说他牛什么牛?”
眯眯声音小下来,并且向我探出半个身子,“我是怀疑啊,那个男人生理可能有问题。你说衣馆长都多大年纪了,一天不见我,还像丢魂似的,总要找个理由,拿眼光在我身上涮上几涮。有时候我故意在他面前挺挺胸……”
我和眯眯说来并没多少共同语言,唯一能说到一块的就是都喜欢拿老馆长开涮。我说:“你可得注意点,老馆长都那么一把年纪了,可撑不住你忽悠!”眯眯大笑,一边笑一边坐回身子,“不会的,我会点到为止。”
有两次闵繁浩到小房子里来找我,恰巧都碰到了眯眯。事后,闵繁浩很严肃地问我:“你跟她是不是在谈恋爱?”我故意说嗯。闵繁浩于是很长时间没说话。
后来,闵繁浩问我:“干吗要谈恋爱?”
“你这话问的,干吗?结婚呗。”
“为什么要结婚?”
“这还用解释吗?”
“不。这说明你喜欢女人。”
“笑话!我当然喜欢女人。难道你不喜欢吗?”
“我不喜欢。”
我猜疑地看着他。
他好像感觉到了什么,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什么样?”我说。
“我有个婶子,曾经怀了十六次孕,却没留下一个孩子。后来她得了病,我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病,人昏迷着,整个下身裸露在外面,我和我叔倒着班护理。唉,女人!我始终无法把女人和美好联想到一起。”
我对闵繁浩的这一解释一直持有怀疑,隐约听人说起他在终南山待过几年,这个说法我倒觉得可以采信。因为他亲口说过,他在少林寺习过几年武。此说真假难辨,他身上确有几分功夫,但是否真在那待过,很可置疑。在终南山修行,倒更符合他的怪异。他是被父亲硬逼着回来的,他不止一次地说过,他根本不想接手父亲这一摊子俗务。他把父亲给他留下的千万资产说成是俗务。
以闵繁浩手中的资产,别说找一个,找三个五个,也是绰绰有余。我在国际商贸城做调研的时候,就曾遇到过一个先后娶了四房的商户。他跟前三个虽然都正式办理了离婚手续,却都是离婚不离家,一切生活用度都要由他来出。好多人以为这人完了,他倒有办法,把四个人拉到麻将桌上,让她们从仇敌变成了姐妹,再遇经营的事,反倒人多力量大,生意不但不败,反而更红火。我这么说,并不是想让闵繁浩也学他们找上三个五个,起码认认真真地找一个总是不成问题的,可他一点这个意思也没有。看不出他是装的,他没必要装。
结婚的当晚,送走了所有客人,柳如叶忙着归拢散乱的屋子,我则像个新娘子一样坐在床头,不知所措。就在这时,故意外出旅行的闵繁浩给我发过来一条长长的短信。短信有个恶心的题目:女人的内裤到底有多脏。这条短信,长达一千多字,内容……唉,我不想再去恶心地复述。应该说这条信息发过来的时间节点非常好,正是洞房花烛时,他肯定是故意的。
熄灯之后,黑暗中的柳如叶问我:“你洗手了没有?”“我忘了洗没洗。”“快洗洗去。”洗完手,柳如叶又凑过来闻了一下,“你刷牙了没有?”“今天高兴,没刷。”“晚上哪能不刷牙!以后你可记着,早晚都要刷。”我于是去刷了牙。回来,柳如叶说:“你是不是连澡也没洗?”“昨天洗的,今天没洗。”“赶紧洗澡去!”
似乎一切都妥当了,我却突然想起了闵繁浩的短信。好在这时,柳如叶忽地坐了起来,“一个重要程序忘了。”“什么程序?”“交杯酒。”
两个研究生就看怎么研究着生了。我突然想起喜桌上的人说的这句话,心里却有点茫然。
闵繁浩旅行回来,见面第一句话问我:“怎么样?”为了打消闵繁浩对女人的成见,我极尽香艳和诱惑地编造了美妙的洞房之夜。我认真地给他说,女人其实是很美好的。你想,世界上多少美好的事物都要以女性来比拟。“我也曾试图这么想过,甚至主动摸过女人的奶子。”“什么时候?”“我不是从外地跑回来,上了一年多中学吗?就那时候。”“结果呢?”“结果是她向老师告发了我。”“你为什么要强行摸人家?”“不,是她让我摸的,她却又告发了我。我就此退了学,后来进入市场,正好圆了父亲的心愿。进入市场后,第一单生意就是跟女人做的。”“怎么样?”“能怎么样!被骗去了二十七万元。好在那时我父亲还在,他已经在市场打下了基础,在他看来这是一笔小钱,他把这看成是我接班的学费。但我却记住了一个叫尹淑花的女人。”
“这有点巧合,并不代表女人不好。”我说。
他摇了摇头,无意再谈。
五
一晃又是三年,我和柳如叶过着相当平静的生活。在这三年中,已经走进婚姻的我,时常想起自己在那间透风漏雨的小房子里度过的独身时光。当时感觉那么沉闷,现在却觉得那时很安静从容。我想再回到那所小房子看看。那里更破败了,要找到我住过的小房子还有点困难,正当我在巷子里徘徊的时候,有一扇门自己开了,英雪提着一条滴水的拖把出现在门前。她显然没有想到我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又慌乱又惊喜地说:“叔叔?我刚放学,正准备写作业呢。”
小房子已经新刷了外墙,换过一副结实的门窗,房子里地面上也铺设了枣红色的瓷砖。变化最大的当然还是英雪。英雪的身高差不多有一米七了,身材有点瘦,但是皮肤还是那么白净,留了一头长发。
英雪的模样随父亲。褚库利高高的个头,长着一张棱角分明的明星脸,颇有些英气。可惜,他只是一名锅炉工,常年跟炉灰打交道,加上生活负担重,人已变得灰突突的了。
庆幸的是这间小房子,在房地产市场放开之后,单位可能忘记了还有这么一条小巷,这么一排平房,他们倒是一直住下来了。
英雪使用的仍是我留下来的那张书桌、那张床,甚至保留着郭从甚看我时被大雨淋坏了的顶棚。我指着顶棚说:“这个你也应该换换。”英雪说:“我爸本来要换的,我没让他换。”过了一会儿她又说,“倒是我爸要修房顶,我没反对,因为一下雨就漏。”
我这才看到,不仅书桌没变,连书桌上的玻璃板以及玻璃板下面压着的照片也都没变。英雪拢一拢头发,在书桌前坐下来。我坐到了床沿上。这和几年前两人习惯坐的位置有了些调换。英雪有些局促,摊开课本、笔记,准备写作业的样子。我说:“你写就是,不耽误你,今天没事,我只是顺便过来看看。”
英雪现在的话语没有原来那么多了。我仔细打量着英雪,想在她身上找到那个嘟着嘴巴擦校服的女孩的样子还有点难了。
英雪的脸红红的,有些羞涩,“叔叔,你别老盯着我好不?挺不好意思的。”
显然,英雪已经知道了一些与青春有关的事情,学会了脸红。从英雪身上,我真切看到了一个女孩美妙的成长。接着英雪的话,我说:“我没盯着你,我一直在回想,好像缺少点什么,跟少了一件什么东西一样。”
听我一说,英雪放下笔,一双水灵的眼睛看着我,有点鼓不住要笑的意味。“你好好想想,少了什么?”“想不起了,真想不起了。”“那我告诉你,少了一只猫。”“对,是一只猫。那只可爱的猫呢?”我问。“真让人心疼,它与一只病老鼠同归于尽了。”
我和英雪又共同回忆起那只猫。我说:“你还记得不?过去猫蹲在桌子上,听我们说话。你说话的时候它看你,我说话的时候它看我,两只圆圆的猫眼转来转去,比你聪明多了,表现得也比你还乖。你写作业的时候,顾不上理它,它就伸出猫爪,有时挠挠你的手,有时翻翻你的书。我记得这种时候,你都是把笔杆竖起来,往它小脑袋上敲一下。”“是吗?我都忘了,你还记得这么清啊!不过,是挺有意思的哈。”
一会儿,石在南回来了,一看我在英雪的房里,赶紧过来跟我招呼。
我们走出英雪的小房子,站在陋巷里,简单地闲聊。当我问起褚库利的情况时,石在南说:“她爸不在这儿干了,到城郊板材厂去了。”“怎么褚大哥也开始做板材生意了?”“不是,还是干他的老本行,给人家烧锅炉,不过工资比在这里能多出三倍,贪图这个去的,反正像我们到哪里也是出力的命!”“你呢?”话一出口我又有些后悔,我亲眼看见石在南满头大汗地推销方便袋,这让她怎么回答。但石在南说:“还好,我在街上找了个地块,雇着两个人办起了个小洗车点。”“这个不错,现在车多。”我说。“可不是,她叔你说怎么突然就这么多车了呢?就跟不烧油似的。”
跟石在南分手时,我说:“有时间我再来看你们。”石在南说:“我们在这儿恐怕也没多少时间了。”
“怎么了?”我问。
“听说这房子要拆了,搞连片开发,建楼房。”
“那你们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这不也跟她爸商量着攒钱买楼房。可攒点钱还不够房价涨的。”
我离开的时候,英雪也出来送我,在她妈背后朝我轻轻地摇手。
六
我以为我与柳如叶的婚姻会无风无雨波澜不惊地一路走下去,但平淡的生活也有出人意外的时候。雀城电视台做选秀节目,请我做素质评委。在这活动上,我认识了纳小米。
纳小米一袭红裙,演绎了一首老歌《珊瑚颂》。“一树红花照碧海,一团火焰出水来。珊瑚树红春常在,风波浪里把花开……”唱功还算不错,引起不小反响。在回答素质考题时,她抽到的是一道历史题,有两问,一是说出我国珠算发明家是谁,二是简要说明珠算发明的意义。我看她工作单位是雀城商业银行。过去银行系统经常搞珠算比赛,市珠算协会设在人民银行,各专业行、商行都有参与。我本以为这个题目肯定撞到了她枪口上,但她的回答却并不理想,不仅把刘洪的名字说成了蒙恬,珠算发明的意义也没回答出重点。要说她的专业得分并不低,可这么两下里一扯,竞争力就下来了,让人觉得挺可惜。这之后,选手有几次聚会,我也参加了。又说起当时这道题,纳小米说:“本来这方面的知识就不牢固,只是有点印象,一紧张,结果全忘了。”私下里,纳小米跟我说:“如果是我姐姐的话,那就没的说了,肯定拿一等奖。”我才知道,纳小米还有个叫纳小玉的姐姐,而且歌唱得特别棒。
有一天夜里,纳小米突然给我打电话,说她在女贞路大街,她想见我。我一看时间差不多已是零点,这么晚了她要做什么?柳如叶认为我应该问明白再去,但我觉得如此夜深给我打电话,肯定有很特别的急事,就立马穿戴整齐去了。
二月的夜,乍暖还寒,街上透着一份萧瑟。偶尔有车辆驶过,卷起一阵阵风。在女贞路大街一角,我找到了她,她正蜷缩在昏黄的灯影里,跟我以往见到的她完全不同,很有些落魄和无助。
我问她:“出什么事了?”
“没出什么事。”
“那干吗大晚上一个人跑到大街上?”
“我从我姐家跑出来的。”
“跟你姐闹别扭了?”
“没有。我姐不在家。”
“你姐不在家?”
“她已经走了两年多了。”
“去哪里了?”
“我也不知道。”
“那就是说你姐是离家出走喽。”
“可以这么说吧。”
“你姐不在家你到你姐家干什么?”
“我姐留下了一个两岁多的孩子。”
“你帮着照看?”
“是的。”
“那这跟跑出来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我姐夫……他已经不想让我做孩子的姨,而是几次三番地想把我变成孩子的妈。”
“你干吗不给家里说?”
“因为我妈心里可能也是这么想的。”
“那你今晚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
事情来得突然,也有些棘手。我掏出一支烟点上。烟头在冷清而又昏黄的大街上,明明灭灭。
在我和纳小米站立的地方,有一株粗大的女贞树。树叶簌簌地响着,我们不时地抬头看看巨大的树冠,都不知道下一步怎么办。最后,我把烟蒂用脚捻掉,跟纳小米说:“这样吧!”
我让纳小米先上了车,一辆蓝鸟,这车还是闵繁浩买新车替换下来后,送我的。我带着纳小米去了闵繁浩居住的银座花园八号。这是一座豪宅。闵繁浩显然没想到我会这么晚砸他的门,更没想到我身后还跟着一个长发披肩的女孩。闵繁浩看看我,又看看纳小米,“嗨、嗨……”后面的话惊讶得没说出来。我说:“穿上衣服,把钥匙留下。”
“你让我去哪?”
“你去商人村吧,你那边不是还有一套吗?”
闵繁浩出来后就照直往外走。我说钥匙,他一扬手,钥匙从他头顶上飞过来,嘴里嘟哝了一句,“开你的锁去吧!”
时间已经很晚,安置下纳小米,我就跟着下了楼。我原想闵繁浩会在楼下等我的,但楼前却只有一片清冷的月光。我知道闵繁浩一定是生我的气了。
第二天我就约了闵繁浩。我们已经习惯了去雀城大酒店。人多的时候在包间,人少的时候则在咖啡厅。
品着咖啡,我说她叫纳小米。
“不要给我说名字,我知道她是个女人,这就已经足够了。”
尽管闵繁浩还生着气,但我还是自言自语一般,把纳小米的大体情况说了。闵繁浩说:“你就说你什么意思吧?”
“我的意思是,她可能需要在你的房子里住上一段时间,因为她一时还无处可去。”
“你得想明白,你这是在养小三儿。”
“我认为我只是在帮助她。”
“是吗?我怎么就没早发现你这小资产阶级情调呢?”
听闵繁浩这么说,我心里也有些发虚,但嘴上还是说这和哪个阶级没有什么关系!
与闵繁浩分手,我想把房子的问题给纳小米说一下。我一敲门,开门的纳小米竟然只穿着胸罩。我说:“你也太放肆了吧?”“我也不想放肆,这不正洗衣服,别的衣服又没拿过来,没办法嘛!”
我于是把自己的外套脱给她,“先把这个穿上吧。”纳小米穿着我的衣服,整整大了一圈。“嘿,哥们儿!”纳小米做了一个十分男孩的动作。
“我今天找闵繁浩了。”
“他叫闵繁浩?你们可够铁的,你们是什么关系?”
“我们是兄弟,朋友。”
“酒肉朋友吧?”
“也差不多。我给他说了房子的事。”
“他怎么说?”
“没怎么说。”
“没怎么说?那就是不同意啦——其实,让我我也不会同意的,他出房子,你养……你说这是什么事儿!”
“你这么想?”
“我是觉得外人可能会这么想。”
“其实,闵繁浩没怎么说,就是同意了。他同意你在这里住一段时间。”
“他住哪儿了?”
“他在商人村那边还有一套,面积小一点,但内装修比这里要好。他本来也经常在那边住。”
“他老婆呢?”
“他!没老婆。这辈子恐怕也不会有了。”
“干吗这么说?”
“他烦女人,以后你就知道了。”
“稀罕!还有不喜欢女人的男人。这样也好,我在这里住得倒也踏实。”
“嘿,他就是不烦女人又能怎么,我们是朋友,朋友之……”
“哎,你什么意思!”纳小米打断了我的话。
我盯着纳小米,忽然笑了。
“你笑什么!”
“看你穿着这大一号的衣服,感觉怪怪的。不过,女孩只要漂亮,穿什么其实无所谓,一样能显山露水。”
“不好意思,是不是露得多了点?”
“你说呢?”
纳小米看看罩在身上大一号的衣服,又看看我,“我给你讲个段子怎么样?”
“你还会讲段子?”
纳小米讲了一个官员的故事,说有一天官员在大会上讲话,时值夏天,负责续水的服务员丝衫有些宽松,低身抬手间,春光外泄,恰被官员看到,一时恍惚,竟忘了说词。问身边的人他讲到哪里了。有人悄悄提醒说讲到招商引资了。官员于是敲着自己的脑袋说:你看我这……你看我这……
纳小米到底没好意思把“奶子”两个字说出来。其实这故事我早就听过,最后的关子是官员敲着自己的脑袋说:你看我这奶子,你看我这奶子!
“你怎么不笑啊?”
我故意逗她说:“你还没讲完,我怎么笑?”
“切!”纳小米转过身开始收拾洗衣盆里的衣服。
我问纳小米:“唉,我今天过来是干什么来着?”
“谁知干什么来着,你好好想想。”
我于是学着纳小米的样子,敲着自己的脑袋说:“你看我这……你看我这……”
纳小米知道被我戏弄了,把洗衣盆里的衣服呼隆一下拽出,朝我扔过来,“滚!流氓。”
我以为纳小米在闵繁浩那儿住上一段时间,跟父母沟通沟通,事情就会解决了。至于她是回父母身边还是再回她姐家,那完全是他们的家事,与我无关,与闵繁浩更无关。但没想到,事情却出了意外。
纳小米无缘无故竟被绑架了。
公安对付绑架案已经很有办法,二十个小时之内便告破了。经过对三个作案人的突审,案由真相大白,但说起来却又有些可笑。
三个作案人,一个外地的,两个当地的。据他们交代,早在春节期间他们就盯上了闵繁浩。但他是单身汉,独来独往,生活没有规律,因为住地两处,一会儿东,一会儿西,没个定点,所以歹徒们一直无从下手。直至最近见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进进出出,以为闵繁浩搞了女人,可能会在家,没想到还是扑了空,只好把纳小米带走了。他们想只要把纳小米控制起来,让闵繁浩交钱也是一样。结果还是栽了。
纳小米错遭绑架的事,真应了一句俗语:好事无人知,坏事传千里。不大的雀城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但在传播的过程中,不是与事实真相越传越近,而是越传越远。本来很简单的一件事,因为有个年轻女人的介人,一切就变得很桃色,甚至很龌龊了。直接的影响便是我入党的事泡了汤。我带着一股情绪,去了单位,“砰”一下就撞开了衣明乌馆长的门,把衣明乌吓了一跳,眼镜秃噜到了嘴巴上。
“你凭什么说我养女人?”我质问道。
“哎,哎,还来底气了不是?这还用我说吗?你现在到大街上听听,可不是人人都在这么说?”
“人人都在说,就是真的吗?”
“那你说呢?”
“我说,我说我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们不过认识,我帮她借住在朋友的住处,仅此而已。”
“噢!仅此而已,什么关系都没有,只是认识,然后就把她放到别墅里,然后什么事也没有……”
“是的。”
“你这是在哄三岁小孩子呢?我如果这样跟你说,你信啊?”
“你这叫什么理论!照你这么说我天天带着生殖器出来,就一定是要强奸人喽!我今天告诉你,是绑架不假,可歹徒绑错了人,整个就是一场误会。”
听我这么一说,衣明乌笑了,“你是说歹徒误会了?嗷哟,歹徒也能误会!”
摄影部主任郝岩今天正好过来,听到我在馆长办公室里吵闹,赶紧跑过来拉架,强拉硬拖地把我拽出了衣明乌办公室。我听到衣明乌仍然在后面不依不饶地喊叫:“跟我牛?你牛什么?”
从单位出来,我一时无处可去,只好气鼓鼓地去商人村,找闵繁浩。
雀城的商人村还有另外一个更好听的名字:空中花园。它是在成片的店铺之上做成第二层地面建设起来的,建有一排排农家小院式的平房,外来车辆可以沿着旋转弯道一直开上去。
闵繁浩正坐在老板桌前喝茶。
“我说闵繁浩,你真是福气之人,绑架竟然也有人替你。我呢,我得到什么了,只背了一个恶名。你只知挣钱挣钱挣钱,我看真该让歹徒把你绑了去。”
闵繁浩一直不说话。我看着他,“为什么不说话?你说啊!”
闵繁浩笑笑,“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你找我撒气有什么意思,兄弟你真是没良心啊。当初我们相识,我是想咱们可以一起做商业贸易,你有理论,我有实践,而且我也已经完成了资本积累,如果我们联手,不能说天下无敌,但也完全可以一展身手。可你做了另外的选择,不管你做什么选择,我都支持你,谁让我们是割头的朋友!但有一点,在对待女人方面,你过了。”
“我过了吗?”
“显然过了。你想没想过她如果是被撕票了会是什么后果?你说与哪个阶级无关,这回有关了吧?当初我反对你结婚,算我不对。但如果用这个事件反证你的婚姻,说明你走进婚姻的确是错的。”
“这怎么说?”
“因为我觉得这件事的影响远不止此。”
我得承认,闵繁浩所说有他的道理。
我们都陷入了沉默。
我茫然地站起来,又落寞地坐到了他的小型老板桌前。桌上竟有几页纸,写着歪歪扭扭的文字,标题很醒目:一个惊心动魄的夜晚。我顺手翻了翻,第一段还有点模样,后面就乱成了一锅粥,再后面就是一些单词,女人、爱情、人生等等,最后面是一长串名字:尹淑花、尹淑花、尹淑花……
我说:“你还没忘记她?”
“谁?”
“尹淑花!”
“唉——”闵繁浩长叹一声,“其实,不瞒你说,我突然觉得生活很没意思!”
“你已经是一个成功的商人了。”
“怎么说?”
“标志就是有人要绑架你。”
“就算是成功的,那又怎么样?”
“不怎么样,但比我强。我呢?我感觉很失败。”
“不,你至少有柳如叶,还有个纳小米。”
“我已经跟你说了,我跟她没关系。”
“绯闻也是一种关系。我连绯闻也没有。那么我忙碌,挣钱,然后被人家绑架,或者自然老去。然后,一切尘埃落定,这就是一生?”
看来绑架事件不仅给我带来了负面影响,给纳小米带来了精神创伤,同样也给闵繁浩投下了心理阴影,这倒是我没想到的。如果绑架事件让他回到正常的生活中来,倒也有点正面影响了。
七
摄影家郝岩知道我心情不好,约我出来散心。见面后,看我头发刺楞着,衣冠也不整,一副邋遢样子,便把我直接带去了青青洗浴中心。他跟青青洗浴中心的女老板苗青青看起来很熟,一见面就有些打情骂俏的意味。苗青青说:“大师来了,啥时给咱也拍组照片?”郝岩说:“啥时都行,只要你肯把衣服脱光。”苗青青“咯咯”笑着,说:“脱光没问题,只是恐怕连镜头也嫌我老了。”郝岩说:”你说的是哪个镜头?”苗青青自然明白郝岩话里的话,故作扭捏地推搡了郝岩一下。
这时,有一个女孩从我们不远处走过,郝岩从来不浪费半点欣赏美的机会,盯着那个女孩看。苗青青说:“这是我们这儿刚来不久的笑笑,你看高傲不?”郝岩故作崇拜状说:“高傲,非常高傲,可是一个小姐,有什么好傲的?”
苗青青说可不能叫“小姐”,现在都叫“公主”了。郝岩做出一副苦恼的样子说:“哎,这几年,你们已经把‘小姐’这个词给毁了,现在又要开始毁‘公主’这个词了,我看下一步就要毁‘仙女’了。”苗青青立刻伶牙俐齿地说“仙女”已经毁了,天上人间,不就是仙女住的地方嘛。
我和郝岩离开的时候,正碰上武强一身便服往里走。我正要跟他打招呼,见他对我使了一个眼色,一低头就过去了。武强因参与破获绑架案有功,已提拔为女贞路派出所副所长。郝岩还想拉着我去喝茶,我已经没心情了。
在车上,郝岩安慰我说:“其实没什么,你不必放在心上,咱是搞专业的,取消个入党积极分子资格又有什么!他不让咱入党,又不影响咱们积极工作。在共产党得天下之前,那些党外人士做的工作还少啊!我当年就因为这个观点,入了民主党派,不是一样吗?反正都是在共产党领导下,我觉得挺好,我现在都做副主委了。你如果不嫌弃的话,我看你入我们的党派吧。”
我没有吱声。
“哎,真美啊!你看。”
我在后座上,闭着眼,看也没看,我说:“开好你的车吧,累不累啊!”
“真的美!”
我瞭了一眼,一下坐直了,发现郝岩说的美女竟然是英雪。她骑着单车,朝我们相反的方向走了。我惊讶地回头看着她消失。
“是不是很美?”郝岩得意地问我。
如果不是我今天心情不好,或者说因为有我在车上,我相信郝岩绝对有可能下车把英雪堵住。郝岩有点职业控,碰到他认为美的或者特别的事物,他就想拍下来。
到我家楼下后,郝岩显然还没尽兴,没等我让就说:“我上去坐会儿。”又说,“车里正好有申请表,干脆到家里填填吧。”
在我填表的时候,郝岩突然说:“咦?”我看到郝岩手里正翻着一本相册。“这好像是路上那个小美女呀?怎么会在你这儿?”我懒懒地说:“还真是,她是我原来邻居家的女儿,叫褚英雪。”
这是一张英雪和猫的照片。英雪在写作业,猫蹲在桌上认真地看着她。
郝岩惊喜地说:“你能不能让我跟她见一面?”
我没好气地说:“有什么好见的!”
“《视点》杂志正在搞第三届女体摄影大赛,你知道第一届我是拿了金奖的,可惜第二届放了空,我正愁这届的题材呢!这个奖项的含金量在摄影界可都是知道的。”
“英雪是本分人家的孩子,你折腾啥?”
尽管当时我没有答应郝岩,但后来想,不过是拍个片子,多少能得些报酬。对英雪家来说,有点收入总是好的。
郝岩自然很高兴,拣两个周末拍摄了一组照片。我问郝岩感觉如何。“嘿,没的说!”“报酬呢?”“我想给她五千元,你看怎么样?”我心想,五千元还真不少,不过我还是把郝岩的钱夹掏出来,硬是又拿出了两千元。“你这是打劫啊!”郝岩的动作有些夸张,我知道他不差这点钱。
其实拍摄前,我已经嘱咐了英雪,所以她只拍了正装、休闲装、时尚装。后来我才知道,郝岩也给她拍了泳装,而且也提出过拍裸体的要求,条件是另付两万元费用。两万元这个价,说起来已经远远超出了这个行业的行规,对英雪确实也有很大的吸引力,但被英雪拒绝了。不过英雪再怎么清纯,也还是被郝岩导拍出一些风情和暧昧。我让英雪选一两张平常的给她妈看看,叫她知道有这个事就行。
后来雀城以北的寿山做宣传时,使用了英雪的照片,算作代言,我帮英雪又要了一万块钱。为这事,石在南专门提着一兜苹果感谢过我,“想不到哈,她叔,拍拍照片,还能挣这么多钱,英雪真是给家里帮大忙了。”印象中,石在南好像还是第一次笑得这么幸福和灿烂。
石在南走后,我看了看她提来的苹果,底下竟有一些是烂的。剔除一番后,我洗了一个,咬了一口,还蛮甜的。
八
我专门找过眯眯一次,看能否把眯眯跟闵繁浩撮合撮合。因为绑架事件之后,闵繁浩对女人的思想好像有些松动。对于女人他不再闭口不谈,也不再说女人有多么肮脏。虽说仍时常给我发些段子,但在这些段子里,贬低甚至侮辱女人的内容已经明显见少。我认为这是个可喜的信号。我和眯眯约见的地点是雀水河边的星光小屋。眯眯一坐下,就脱掉呢子外套,露出了桃红色内衣。一盘河虾,几碟清淡小菜,两样烧烤。夜幕慢慢降临,河岸的灯光渐次明亮,水面上荡漾着暗红色的灯影。此时的雀城是一座很温情的城市,一切都显得那么安谧与和谐。
“你觉得我朋友闵繁浩怎么样?”我单刀直入。
“还怎么样!算是一个钻石王老五呗。”
“他现在有点想找女人的意思。”
“那好啊,我有个同学正好还单着。”
我没想到,眯眯首先把自己排除了。
“你那个朋友什么情况?”“她叫文晴晴,学历不高,是一家民办公关职业学院出来的。人长得还不错,就是性格大大咧咧,不是那种小家碧玉的风格。”“那找个时间让他们见见面怎么样?”“可以呀。”
我知道眯眯也还是单着,便问她现在怎么样了。
“你说怪了吧,我那次跟你说的那个神秘男人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他到底什么来路,有一次我逛商店买衣服,那么巧又遇见了他,从那打上了交道。你猜他是干什么的?是做化妆品推销的。还给了我好多钱。”
“看来是被你的石榴裙抖晕了。不过,你不问明情况,就拿人家的钱啊?”
“哎,我可不是白拿,我是劳动所得。”
“劳动所得?”
“他经常让我给他送外卖,一个专门的小盒子,包装很精致。送一次给我一千块钱。”
“什么化妆品,这么贵!他自己能挣多少,就给你一千?”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因为喜欢我吧。你说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他会怎么干?就是变着法子给钱呗!”
我提醒她现在也已经不小了,不能再玩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了。
眯眯说:“我觉得爱情这个东西吧,是需要浪漫的,越神秘才越有浪漫气息不是?要不,恋爱也太平淡了吧?”
我和眯眯走出星光小屋的时候,看到一河灯火,微风在水面上轻轻掠过。眯眯正要说什么,突然不远处有个人影闪了一下。眯眯说:“是他!不陪你了哈。”
我一时还没反应,他?忽然明白,眯眯说的“他”应该就是那个神秘男人了。看背影,并不魁梧高大,迷离灯影中他脸面模糊,笼着一层神秘气息。眯眯好像说过他是南方人。看身形,是南方人也就对上了。
我知道眯眯为什么把自己排除在外了。
我约闵繁浩吃饭,当然这次吃饭的目的我没告诉他。见了眯眯,眯眯介绍:“我的朋友文晴晴。”闵繁浩伸出手,文晴晴却并未相握,而是盯着闵繁浩,“操,洪金宝啊这是!”文晴晴这么一说,我才发现闵繁浩的确与香港那个洪金宝有七八分相像。
我也是第一次见文晴晴,一见人觉得像她的名字,眉清目秀,而且右腮上还有一个很深的酒窝,看上去非常顺眼。没想到她一上来的开场白如此生猛,我估计这顿饭可能白吃了。
我们喝的是啤酒,虽说是啤酒,文晴晴端起来咕噜就是一杯,可见她的酒量。闵繁浩有几次杯子没见底,文晴晴直接指着他大声说:“我操,你是不是男人?”
闵繁浩骨子里就是一个爱挑战的人,这也是他能把生意做大的一个原因。现在难得遇上这么一个对手,还是一个女流,说:“呵,那咱比试比试。”两人几乎是把我和眯眯撇到了一边,互不相让地喝了起来。
这场酒越到后来越有气氛,文晴晴已略有醉态。闵繁浩想去结账,文晴晴指着我说:“哥们儿,该你结才对。”我说他是大款,让他结去吧。文晴晴冲着闵繁浩说:“以后我要决定傍大款的话就傍你啦!”闵繁浩说:“得,就你,能当个二奶就不错了!”
分手时,文晴晴自己一个人是一个方向。我说用不用送送,“不用送,还没有人敢强奸我。再说,强奸也是一种意外幸福哈。”
事后,我找眯眯,“你干吗介绍这样一个不靠谱的?”
眯眯说:“千人千模样,万人万脾气。”
“可她一说话就露底。”
“也许行呢?”眯眯说,“世界很奇妙。”
这事,还真让眯眯说着了。后来有一天,闵繁浩问我:“那个文晴晴是干什么的?”
我说:“听眯眯说,是一个有些受伤的女孩。”
“受什么伤?”
她学的是公关,一干人马杀进社会后,境遇大多惨淡。往往没能攻下人家,自己先被拿下了。
闵繁浩把手机递给我,“你看。”
我看到闵繁浩给她发了条信息:“请你吃饭怎样?”
回复是:“改日吧!”
这是一个既调侃又暧昧的一语双关的回复。我笑了。我说,算一面之缘吧,确实不太靠谱。没想到闵繁浩说:“我不这么看。我觉得这是个人物。”
九
我和柳如叶不可避免地分居了。分居后的我,没别的地儿可去,也只有到闵繁浩的银座花园八号,暂时过渡一下。在绑架事件过后的最初一段时间,纳小米精神和光彩全无。在医院待了几天,然后回家休养。她妈当然也不好再提到她姐家的事了。等纳小米一切缓过来,一家人便开始张罗给她找男朋友。
其间,介绍了好几个,有两个也见了面。
见面的这两个条件都还不错,有学历,有个头,工作单位也说得过去。只是熟悉后,一问名字,纳小米!对方便像惊着一样一愣,接下来便不再多言语。纳小米知道不会再有下文,就故意问怎么了,对方支支吾吾地说:“没怎么。”
“你诚实说,我想听听。”
“外面都说你被人包过。”
“你有根据?”
“反正听说你住着人家老板的别墅。”
“我说我没被包你信吗?”
“你被人绑架过好几天。”
“是被绑架过,但那是很意外的一件事,也可以说是与我毫无关系的一件事。而且,也不到二十个小时。”
“二十个小时还不够吗?歹徒还能做出什么好事来!”
看来,就是不被包过,被歹徒绑过也就够了。这么漂亮的女孩,歹徒还不搂草打兔子,能轻易放过她?
纳小米知道,这种恋爱很难再谈下去。即使再换一个人,结果也只能是这样。男人的心理都是一样的。
闵繁浩看我近期无事,约我出去一趟。
闵繁浩带我去了深圳,他是去跟康新集团谈业务的,就有关营销和代理的运作细节进行磋商。晚宴前,闵繁浩想见一下康新集团老总,回话说老总正接待日本松下的客人。我一听,松下的客人,便问是不是山田左,回答说是。我于是拿出名片,说你们交给他,就说我来了。闵繁浩说:“怎么,你跟他认识?”
两年前,我曾随雀城艺术展团参加青岛“小交会”,早已经分配到省旅游学院工作的郭从甚要去参加,专门打电话鼓动我,“去吧,咱在青岛见见面。”
去之前,我专门拜访了雀城有名的石刻艺术家老刁。老刁是个石痴子,石刻艺术作品颇受追捧,外交部曾多次作为国礼使用。在日本,从竹下登开始,先后有九位首相收藏了老刁的作品,所以老刁在日本的影响可能比在国内还要大。央视曾经拍摄过老刁的艺术专题,我帮助写的脚本。什么寿山有松唱大风,雀水无弦万古琴;什么雀城大地,阳光普照,万物生机,宛如一首盛大的乐章,雄浑,激昂,高亢;什么三叶石沉睡千年,穿越时空,虫身化石仍保留着飞翔的姿势等等。片子拍得很美,宣传效果自然也很好。拍完后,老刁请我观摩他压箱底的作品,其中一件还没有名字。这是一件很精致的石刻,形状就跟女人的小脚一样。我说:“这不是三寸金莲吗?”老刁眼里一下子放了光,“有了!就叫金莲砚。”
这次去“小交会”,我想带块石头给郭从甚。老刁说:“你什么也别说了,那块金莲砚给你正是物有所属。多少年都没人能起上个让我满意的名字,是你发现了它。”
但是郭从甚把我忽悠去了,他却因为临时有事,未能成行。
展会期间,很偶然地遇见了山田左。听说我是雀城来的,山田左首先便说到了雀城的石刻,并跟我打听老刁的情况。我便把那方金莲砚拿了出来,说这就是他的作品。山田左盯着金莲砚,两眼差不多冒出了火花,不断地重复着一句话,“好啊,好啊,真是太好了!”
我对石头并没多大感觉,我说既然他欣赏,那就送给他。“您不会是开玩笑吧?”山田左有些激动,“我要交你这个朋友!”
所以,能在深圳意外相见,也是个缘分。
饭后,主人安排在大厦夜总会稍事消遣。山田左亲自登台唱了一曲纯正的《北国之春》,说是献给我。我也随手点了一支歌曲《珊瑚颂》,由夜总会歌手代唱回报山田左。
歌手一出来,我就惊呆了。
熟悉的身影,熟悉的模样,熟悉的黑眼睛,熟悉的红裙子,连歌声也是熟悉的。我恍若回到了几年前那次歌手选秀的现场。
闵繁浩见我两眼直直的,也向台上的女歌手看去,顿觉莫名其妙,“你是不是把她也邀来了?”
我起身走出来,拨通了纳小米的电话,“我找到你姐了。”
“你现在哪儿?”
“深圳。”
“她在深圳吗?你有没有看错?”
“错不了,肯定是她,几乎和你一模一样。”
“你能确准?不确准可不能乱说。”
我返回时,歌手已经唱完,我匆忙赶到后台,后台人员说,歌手下台后,接了一个电话,妆也没顾上卸,就急匆匆走了。
我问一位媒体记者:“你知道这个女歌手的情况吗?”
“她啊,是天籁公司最近强力包装的一位实力歌手,听说马上就要推出首张个人专辑了。”
我以为我此行办了件大事,回来后迫不及待地想告诉纳小米。我打纳小米电话,占线。然后打她家里座机,她爸爸接了。我把在深圳见到纳小米姐姐的事说给了他。
一会儿,纳小米回了电话,上来就问:“你给我爸说了什么?”
“没什么,就是你姐的事。”
纳小米说:“你真混蛋!”
第二天晚上,我喝了一场大酒。这场酒是我、闵繁浩跟文晴晴三个人一起喝的。这一次文晴晴把矛头对准了我,我也想借酒解解愁。一来二去,酒就喝高了。
我晕晕乎乎地回银座花园八号,在楼外就看见里面亮着灯。是我白天忘关了吗?我打开门进来,只见纳小米蹭地从沙发上跳起来,手里抓着一把长长的水果刀。我们几乎同时说:“你——”
纳小米把水果刀一扔,蔫蔫地在沙发上坐下去,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我不知道啊。”
“那你过来干啥?”
“不干啥,这一段我一直住在这儿。”
“你干吗住这儿?”
“唉,柳如叶跟我分居了。”
纳小米没再说话。
“你呢?你怎么又跑过来了?”
“我?我也不知道。”
我看到纳小米的一边脸红红的,甚至还能看出指印。
“我爸给我化的妆。”
“为什么?”
“还不都是你!”
我终于明白,纳小米和她姐是一伙的。
“这么说,你姐这几年在哪里你都知道。”
“当然。”纳小米又说,“不过,我爸这下弄明白为什么总是找不到我姐的原因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问完这句话,我突然感觉酒意往上涌,起身摇晃着去卫生间,结果一起身,“哇”一声,就像一辆鼓足了劲的洒水车一样,喷洒了一地,霎时间满屋子酒气熏天。纳小米跑过来给我捶背。这一捶,我又继续向外吐。
我在洗手间漱了口,回到沙发上。纳小米忙着清扫。
收拾完后,纳小米在另一条沙发上坐下来,说:“我就不明白啦,你跟闵繁浩天天胡吃海喝的,两个人还喝成这样,有意思吗?”
“谁说是两个人,今天我们是三个人。”
“还有谁?”
“文晴晴。”
“这又哪里冒出来的?”
“闵繁浩的女朋友。”
“瞎扯!他不是不喜欢女人吗?”
“我也觉得不靠谱,可他就对上眼了。”
我已有些睁不开眼。我说:“先睡觉,其他明天再说。”
纳小米说:“怎么睡?”我说,你去二楼,我在一楼。
借着酒劲,我对正在上楼的纳小米说,这回再让人绑架了,我可不管了。“我这次过来,就是想让歹徒再绑一次的,而且直接撕票,你信吗?”
看纳小米的神情,倒不像是跟我开玩笑。
我半夜醒来的时候,发现床头灯亮着。纳小米端坐在床头一侧,静静地看着我。
我问:“几点了?”
“我也不知道。”
“你一直没睡?”
“睡了,睡不着。起来看看你。”
我看到床头柜上,有一杯水,已经凉了。说明纳小米在我床头已坐了很长时间。
此时,外面正是浓浓夜色。屋里,纳小米沉静如水。纳小米说:“我给你讲讲我姐姐的故事吧。——其实也没什么。我姐姐有着天生的嗓音条件,自己也喜欢唱。她想出去闯一闯,可我爸死活不同意。她只好妥协,委屈地嫁了。但这个梦她一直没放下,即使生了孩子。看我姐纠结,我心里也很难过。我也不希望我姐的一生就这么平平庸庸地过下去。我说,既然这样,你就抛开一切,远走高飞。我相信有一天你会成功。因此说我姐的出走,与我也有很大关系。”
“那么你了解她这几年的情况吗?”
“不太了解,只是听她说。但我知道,她一定吃了不少苦。北京、上海、广州、深圳,好像这几个地方她都去了,没什么结果。这中间,有好几次我也想把她劝回来。但每次她都告诉我,她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这一步走得够辛苦。这次或许是真的,不是有人告诉你她马上要出唱片了吗?”
“是有人这么说。可就是出了,那又怎样,就算成功了吗?”
“你说的也是。”
天渐渐地亮了。我们又分头眯了一会儿。早上,纳小米急着要去上班,我送她出门。一开门,正好碰上了闵繁浩和文晴晴。
纳小米有些尴尬,“不好意思,我又过来住了。我先上班去了。”
“你们怎么来了?”
闵繁浩说:“正要问你呢,你怎么把她又弄过来了,是不是还没吃够苦头啊?”
“哪是我把她弄来的?”
“你的意思是她自己跑来的?”
闵繁浩打量着房子,“这房子是我老爸去世前买下来的,他老人家的意思是让我在这所房子里结婚。可我怎么看也觉得这房子不吉利。我想还是卖了吧。你说呢?”
“能不能等等?”
“怎么?你还要长住啊?过个三月俩月你还是赶紧回去的好。”
“现在不是我的问题,是纳小米又没地方去了。”
十
山田左参加广交会,电话联系我能否会后到雀城一转,我当即表示了欢迎。我把这事跟闵繁浩说了。闵繁浩眼睛转了两圈说:“那你是不是该在家里请他一下?”
“为什么非要在家里?”
“在家里显得更亲切。”
“那倒是。”
“我能参加吗?”
“废话,这还用问吗?”
山田左到后,我陪他参观了雀城的几个名人故居、万亩银杏园、江北赏石城、城北寿山洞等。最大的遗憾是石痴子老刁已经去世,我们只能参观他的石刻艺术馆了。山田左专门带着礼物拜访了老刁的遗属,表达了对已故艺术家的崇敬。山田左离开的前一天晚上,我邀请他到家里做客。我硬着头皮给柳如叶打了招呼,说是一个日本朋友。还好,话语虽然冷冷的,但她并没拒绝。
山田左先是礼貌性地夸了柳如叶的厨艺,接着就是看到了整架子的日本作家的书籍,从黑泽明、川端康成、大江健三郎一直到村上春树。山田左说:“没看出来啊,原来你喜欢日本文化。”
我笑着摇了摇头。
“那为什么……”
“这些书其实都是我夫人的,她学日语,她喜欢日本文化。”
席间,山田左几次起身敬酒,并说:“项先生,为什么不让夫人去日本留学呢?我如果邀请的话,可以吗?”闵繁浩说:“当然可以,如果能成行,我愿意帮助出费用。”
我本想借此留在家里的,但苦于送山田左。把山田左送到宾馆后,实在不好再找回家的理由了,我不得不再回银座花园八号。
我要入睡的时候,收到柳如叶的信息:“我打算接受山田先生的邀请。”
十一
雀城机场,柳如叶变成一只小鸟飞走了。从机场返回,不知怎么,心里还是有点空,就去找闵繁浩。我说:“闵繁浩你是不是故意要拆散我们?”“浑话!”
“那天山田先生邀请,不等我和柳如叶说话,你就率先表态,我也只好附和着礼貌性地感谢。柳如叶今天的远走高飞,与你有关。”
“这倒是。但我是想用这种方式让你们真正走到一起。”
“扯淡吧?”
“她走了,你可安心地回去。你不想想,你天天与纳小米住在一起,算什么事?她在家,裂痕只会越来越大。”
“我如果说没有纳小米,我们之间的冷战也不可避免地发生,你相信吗?”
“我认为这是你给自己找的理由。”
婚后,才红菱曾经半认真半开玩笑地告诉我,其实当初柳如叶并未看上我,她一门心思就是想着如何去日本。但她父母看她年龄一年年见大,怕闹不好剩下,好说歹说劝她嫁。再说你的条件不算好,好在也并不是特别差。我对才红菱这番话并不全然相信,但联想到我们的近乎闪婚以及婚后的淡然,似乎也真有某种隐情。
柳如叶走后的当天晚上,我就拾掇着要往回搬。我跟纳小米说,你也应考虑尽快回到家里去,逃避不是办法。
每次只要说到回家,纳小米就跟我急,“房子闲着也是闲着。”
“闵繁浩想卖掉。”
“为什么?”
“他说不吉利。”
“我不怕。上次事件之后,我曾一度想起来后怕过。唉,回到家里后发生的一切,让我感觉还有什么好怕的。至少,在这里我会舒心些。”
这天晚上,没想到文晴晴意外地来了,手里提着几包熟食,还带着两瓶好酒。
我说:“你这是哪门子?”
“来来来,喝酒。”文晴晴的确跟个男人一样。
文晴晴跟纳小米认识的时间并不长,两人并没多少交流,而且从风格上也不是一个路子。但文晴晴不认生,一坐下就说:“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叫纳小米?”
“怎么了?”
“还怎么,项天这家伙属鸡啊,你想鸡吃小米,那还不是他妈的天经地义。”
“晴晴,你都说到哪里去了?”
“嘿,用不着扭捏,男人女人那点事我没做过,可我也明白,蚂蚁来例假,多大的事!”
纳小米脸红红的,说:“你真能举重若轻。”
我说:“文晴晴你能不能不到这里兜售你那些不堪入耳的黄段子?”文晴晴说:“操!你想让我口吐莲花啊!文化人的虚伪。”又说,“噢,我知道了,是怕我污染小米。可我不污染早晚也会被你们男人污染不是?”
纳小米说:“到底喝不喝啊?我找杯子去。”她急于把话题岔开。
文晴晴的酒量我根本喝不过她。她说:“怎么样,不递招了吧?”我说:“有本事你跟闵繁浩拼去,跟我喝算什么!你今晚上为什么不去找他?”
文晴晴说:“我过来,实际也不光想喝酒,是求纳小米一件事。”
“求我?”
“是啊。宝宝想把这套房子卖了。你别管那些,只管赖着在这里住下去。”文晴晴借着闵繁浩与洪金宝的几分相像,竟直接喊他“宝宝”了。这喊法倒有点意思。
纳小米问她为什么。文晴晴说:“因为我喜欢这套房子。”
我插话说:“你就不怕被人绑了去?”
文晴晴一听,哈哈大笑,“操他,谁有纳小米那样的福气!”
文晴晴直把自己喝红了脸蛋儿,才罢了手。送她走的时候,嘴里还嘟哝着:“你们这对狗男女把我灌醉了。”文晴晴一定以为我们早已经住到一起了,我怕纳小米听着不雅,赶紧拽着她下了楼。文晴晴突然停下,跟我说:“你说这个宝宝个别不,既不跟我亲吻,也不跟我做爱。倒是把我的胸没完没了地揉搓,两个奶子都揉成发面馍馍了。这样下去就是奶牛也会疯哈。他是不是有病?”
沉吟了一会儿后,我才接着文晴晴的话说:“是有病!”
第二天,闵繁浩约我去城北寿山转转,文晴晴自然随行。文晴晴说:“你怎么不约上小米?”我说她上班的。其实是因为寿山正是纳小米的被绑架地。当时歹徒在电话中要挟时无意中说到竹子,警方才想到了寿山植有一片竹林,于是实施了围堵,否则案子不会破得那么快。
一进入寿山地界,远远就看见一幅喷绘大图,英雪清纯的形象,为寿山增添了灵性。时间过得真快,我想英雪应该读高三了吧!
我们在竹林里转了一会儿,我指着竹林里的两间破屋,对闵繁浩说,这应该是你待的地方。闵繁浩“哂”了一声。
我们很快离开竹林,上了山坡。
闵繁浩脱去外衣,站在一块大石板上,说不清是练气功还是八卦。因为胖,胳膊和腿都显得特别短,因此做出来的动作,不伦不类。文晴晴说;“你说他这是什么功?”
“这个还看不出?童子功。”
“我看蛤蟆功差不多。”文晴晴说完,自己先笑了。
“你倒把自己比作天鹅肉了。”
“难道你不觉得我就是一只天鹅吗?”
“可惜你这天鹅落错地方了。”
文晴晴看看练功的闵繁浩说,“我来个天鹅吃蛤蟆怎么样?”
文晴晴跟我说话的时候,我一直在转悠着想找个地儿方便一下。一堆乱草,当我踩着一个石块的时候,却突噜一下漏下去了。我掉进了一个石洞里。
文晴晴对着洞口喊我。我在下面喊:“快下来,我发现了一个好地方。”文晴晴的探险精神要比闵繁浩还要强烈,抢在闵繁浩之前哧溜就下来了。随后闵繁浩也跟着下来了。
闵繁浩说:“这是什么地方?”
我说:“好像是一个天然溶洞,我们往里走一走怎样?”
我打着火机照明,微弱的火光,使洞中的景色笼在虚幻之中,到处是天然的壁画,可谓是一步一景,奇妙壮观。再往里走,竟还有一条地下河淙淙流淌。
打火机烧得发烫,很快就燃尽了,洞中完全黑了下来。闵繁浩说:“江北不会有太大的溶洞,估计深不了,咱们再摸黑往里走一走。”
洞中很险奇,没有光亮,三个人几乎都是手脚并用,很快身上沾满了泥巴。
因为彼此挨得很近,我无意中碰到了一个胸部,凭感觉,应该是文晴晴的。又一次碰到的时候,我觉得不好意思,我只好说:“都两次了,对不起,不是故意的哈。”“说什么!你不说也没人会知道。不过,我可只感觉到一次啊,要不你把那次补上?”
闵繁浩说:“好了,那次碰的是我。”
因为胖,闵繁浩的胸部跟女人差不多。所以一说完,三个人都笑了。
文晴晴的笑向来毫无顾忌,张扬的笑声在洞中形成了很大的回响,突兀,悚然。文晴晴到底还是女人,说:“咱们还是回去吧?”
真想抽身往回走的时候,才发现洞中并不止一条路,而是有很多岔道,而且此时大家早巳不辨东南西北了。更重要的是,大家都感觉到了冷。
闵繁浩说:“我们得想办法往外走。”
文晴晴说:“我打个电话。”打开手机,结果手机网络没有半点显示。
问题显得有点严重。一筹莫展之际,我又摸出燃尽的打火机,无望地打了两下,竟然又着了。闵繁浩眼疾手快,脱下衬衣,就着火苗燃着了衬衣。
衬衣燃完后,开始燃裤子。闵繁浩的燃完了,开始燃我的。我一边脱一边说:“文晴晴,下一个轮到你了。”
文晴晴说:“要不,先燃我的!”
好在,在燃文晴晴的衣服之前,终于看到前方有了点点光亮。奔着光亮走过去,总算找到了出口。你拖我拽三个人爬了出来。出口的周围杂草丛生。
我们在洞中的时间显然很长,月亮已经东升,又大又圆。我们躺在杂草中,抬头望去,感觉月亮从来没有这么美、这么圆过。
我们坐起来,发现对着出口,是一条长长的峡谷,蓄满了清幽幽的山泉水,一池星斗,金子一般闪亮,像极了美人的眼睛。
原来山洞是沿着山势走向,几乎划了一个半圆,从那面山坡进去,又从这面山坡出来。
十二
闵繁浩不愧是商人,迅速发现了商机。在我从洞中归来感冒的几天里,他已经跟寿县旅游局争取到了独资开发寿山旅游的协议。寿山并不是一座名山,只有一些无关痛痒的传说。闵繁浩看中的是那个洞。我以为闵繁浩会心无旁骛地专心做这件事,这是他一贯的风格。但他找我商量的第一件事却是:“我想跟文晴晴结婚,你看怎么样?”
闵繁浩他能想到结婚我当然很高兴,仿佛有两块石头落了地,但我没想到会这么快。我说:“你怎么突然想起结婚这档子事了?”闵繁浩嘿嘿笑着,脸上竟有羞涩的模样,这种表情出现在闵繁浩的脸上,我还是头一次见,觉得有些滑稽。闵繁浩说:“其实,那次从洞中逃出来之后,我和文晴晴又悄悄去了一次。我们备足了衣服、食品、强光手电,重新走了一遍。”
“去进一步考察?”
“也算是吧。我和文晴晴一直依偎着前行,在地下河边休息的时候,我对发现这个旅游宝藏激动不已,看看坐在身边的文晴晴,我突然觉得她很美。于是听着淙淙的流水声,我们就……那个了。”
“你知道,我当初对爱情是满怀期待的,不然我也不会急于结婚。记得你那时问我,你觉得这世上还有爱情吗,我很肯定地回答你说有,而且我还想证明给你看。但说实话,我没证明出什么。那么,我现在想问你,你觉得你这是爱情吗?”
“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爱情,我不想这么多。”
“你能确定你想结婚?”
“这个我能确定。”
接下来,婚礼的仪式只不过成了一道程序。我没有再打扰他,也没有去想闵繁浩是不是对女人真的没有了障碍。闵繁浩再找我的时候,已是项目进展一段时间之后,他想让我带他去省旅游学院,找一找我的那个同学郭从甚,看能否从旅游学院毕业生中挖几个学生来。找郭从甚应当没问题,因为他现在已经做旅游学院的副院长了。这小子挺有福气,竟找了一位我们共同的师姐结了婚。
闵繁浩从旅游学院挖来了一个女孩,叫舒美琪。我说:“你为什么看中她?”
“巧了,我注册的公司就叫舒美游乐公司。”
“你这不是赌博吗?”
“你说得好,人生哪件事不是赌博?”
“那你的意思爱情也是赌博?”
“——也是吧。”
十三
这段时间,我一直在山上帮着闵繁浩忙乎。这天刚回家一会儿,纳小米就来了。我已经从银座花园八号搬出来了,纳小米还住在那里,好像真的在帮文晴晴占着那套别墅似的。但是她时常跑到我这里来,帮我做做饭,打扫一下卫生。我说:“你什么时候搬走啊,你还真把文晴晴的话当真了?”
纳小米一边脱外套一边说:“我没别的地儿去啊。”
两人正说着话,卧室的门突然轻轻开了,柳如叶像一片秋天的薄云一样飘然而进。
这突然的变故,无论是我还是纳小米,都有些张皇无措。柳如叶说:“你就是大名鼎鼎的纳小米吧?”
我听到纳小米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到底喊的什么,很可能连她自己也没搞清楚。
柳如叶说:“称呼就免了吧,对你来说,哪个称呼似乎都不合适,也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见面了。这场面好像在飞机上我就想到了。”
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给闵繁浩发了个加急信息。闵繁浩带着文晴晴从寿山火速赶来。这期间柳如叶还说了些什么,纳小米又是怎么应对的,我大脑一片空白。
闵繁浩一进门,故意埋怨说:“你看回来也不提前打个电话,我们好去接你。”
柳如叶笑了一下说:“哪敢劳动你的大驾。”
柳如叶走了。这回是真的走了。柳如叶这一走,不好的事便一连串地拥来。
先是我接到了石在南的电话,大哭着给我说:“你大哥他没了。”原来市里发生了一起严重的锅炉爆炸事件,死伤三人,褚库利是其中之一。
雀城木材和胶合板市场在全国同类市场中首屈一指,年成交额近二百个亿。市场的兴隆,直接带动了周边乡镇的木材加工生产,仿佛一夜之间冒出了上千个小厂。这些小厂的锅炉,一不安全,二超标准排放污染,严重影响了市里的碧水蓝天工程,市里早已责成有关部门进行专项整顿,下决心取缔这些小锅炉,引导专业户使用环保科学的供热方式,改善雀城的空气质量。但因为面广量大,这些专业户宁愿交罚金也不愿迅速更换,因此清理整顿的难度很大,一直没有清理干净。到底还是出事了。
石在南说:“这两年,日子刚有些好转,正准备买新房的,你说,你大哥他……”
我连续几天帮着石在南跑褚库利的亡赔,总算有了个眉目,于是我一大早就往我曾经住过的那排小平房走,想把亡赔的事尽快告诉她。我知道,因为拆建,其他住户早已搬走,现在只剩了石在南一家还住在里面。一夜的雨,让巷子变得很泥泞。但是从巷口我就看到石在南家门前围满了人。更为不幸的事发生了。石在南夫妇与儿子英雨住的一间平房完全垮塌。英雨已经没了气息,石在南腿部被砸成重伤。好在,英雪这一间没事。英雪看见我,几乎什么话也没说,就晕在了我怀里。
真应了祸不单行的说法。跟闵繁浩商量之后,我用我与柳如叶的房子,暂时安置了石在南母女。我呢,只好重新住进了银座花园八号。
在我烂睡的一个白天,纳小米的母亲找上门来。说实话,我已经失却了对外界的热情。纳小米的母亲说:“我也不想来找你,可你让我怎么办呢?我们也不是没给她找,但那件事实在影响太大也太坏了。我只能来求你了。”
纳小米的母亲还说了些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因为我已经睡着了。
起床后,我也不知道几点了。我给文晴晴打电话,说带酒来喝。文晴晴说:“这不上午不下午的,喝什么酒?”
“你到底来不来?”
“好,我去。”
这一次,不用说我喝得烂醉如泥。我醒来时,纳小米仍然像我上次醉酒一样,坐在我床头一边。但我不想跟她说一句话。
纳小米说:“她已经给你电脑里发过来离婚协议书了。”
我盯着纳小米说:“那天她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你不是也在场吗,你没听见?”
我什么也没听见。
“她说,这世界真小,她在日本遇上了一个大学同学,因为暗恋她一直独着身。所以她想接受他的感情。”
“这样的话你也信?”
“不知道。”
有一天,闵繁浩过来。我们两人在沙发上懒懒地坐了一会儿,闵繁浩扔给我一串钥匙,说:“我给你看了套新房子,我给你补十万,剩下的你自己拿上吧。”
我说:“你什么意思?”
“这还不明白吗?再拖下去,已经没意义了。抓紧把房子收拾收拾,跟纳小米结婚吧。”
临走,闵繁浩又说:“对了。别光窝在家里,项目已经开业了。你可以到山上去看看。”
十四
英雪平时的学习成绩不错,但家庭的巨大变故带来的影响可想而知。高考考得并不理想。我电话郭从甚,让他务必把英雪录取上,录取到旅游学院就行。郭从甚问:“英雪是谁?”
“就是当年你见过的那个小女孩。”
“她有这么大了吗?”
“已经十八岁。”
“这么快啊,她那时才几岁啊!”
“九岁。”
“噢,这么说九年过去了——我说你会和她有故事,这回你承认我的周易了吧?”
结婚后的纳小米,重新释放出了女孩活泼的天性。纳小米说:“我其实没奢望过能跟你结婚。”
我苦笑,“我有什么值得你奢望?”
“是啊,我自己也说不清,仿佛一路糊里糊涂地走到现在。若从头再来,重新推演一遍,我不知道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我说人只能回头看,却是无法重新走的。
我以为,我和闵繁浩的日子从此便都平稳了,在各自的婚姻中任由世俗裹挟着向前滑行即是。生活的确没有多少浪花,但你却不得不承认,它有很多漩涡。
闵繁浩与文晴晴结婚才多久啊,文晴晴就掉进了漩涡。
这事是纳小米跟我说的。她说:“文晴晴与闵繁浩的婚姻可能要破裂。”当时,我差点从沙发上跳了起来。你瞎扯什么!这怎么可能?
纳小米说:“我也不信,可这是真的。”
我单独前往寿山。
金秋十月,是寿山最美的季节。漫山遍野的树木,保护良好的森林生态群落,空气清新宜人。记得刚把舒美琪从旅游学院接来时,我、闵繁浩、文晴晴、纳小米和舒美琪五个人一同上山。文晴晴穿一身黄,纳小米外罩一件红风衣,舒美琪戴着贝雷帽,她们就像寿山新添的三个鸟种,叽叽喳喳,使得寿山也灵动起来。可现在呢?一个人上位了,另一个人掉队了。
闵繁浩知道我要来,已在游客中心最大的套房里,准备了几个小菜,桌上放着两瓶陈年茅台。
对寿山项目的经营情况,我很清楚。上亿年的地下长廊,如梦如幻的岩画,动人心魄的漂流。在北方到哪里还能再找到如此稀有的旅游品种!
我并没急着开口,我甚至不知道该跟他说些什么。几杯闷酒之后,我才慢吞吞地说:“记得,我曾带你去看过一次心理医生。出来后,你什么也没说。我很想知道,当时是什么情况。”闵繁浩说:“我现在可以告诉你。心理医生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抹着浓浓的口红,给我的感觉跟个老鸨没什么两样。那女人问的全是性事。女人闭着眼,一会儿轻轻摇头,一会儿轻轻点头。然后抓着我的手,摸来摸去。说什么,你见了喜欢的同性是不是会性器官兴奋,会勃起,而见了女性则没反应。什么乱七八糟的,有病。”
“那我问你,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女人的?”
“我什么时候也没说喜欢女人。”
“可你跟文晴晴结婚了!”
“我认为文晴晴更像个男人。”
我瞪起眼睛看着他。他摇摇头,说:“别他妈瞎想。”
“那还是你害了她。”我说。
“我没有害她。”
“文晴晴是一个很好的女人,她有着自己独特的行为方式。”
“我也认为这是她的魅力所在。在溶洞中我们第一次做爱的时候,很难想象她还是一个处女,像寿山一样从未被开发过。认识文晴晴的人恐怕都会觉得不可思议,但我想也许只有这样才符合她的特点。”
“看来,她一直是故意以一种男性风格守护着什么。”
“但这些对我来说,并不重要。”
“为什么?”
“因为我把女人分为上半身下半身,确切说,我喜欢女人的上半身。女人的上半身是高贵的阳台,比如那对乳房,自然界最美的风景也没有它的韵致。但下半身不过是垃圾场。”
听了闵繁浩的话,我知道他在内心并未完全驱除对女人的偏见。
“我说,我相信你们肯定不只在溶洞中的那一次。”
“当然。不过,这是因为我跟她结了婚,再跟她做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义务。但有一点,夫妻生活远没有无聊文人们描写的那样美好。性,似乎是件很奇怪的东西。当初我和文晴晴在山洞里,那么差的条件和环境,我的感觉却是从未有过的强烈和难忘,也可以说美好,甚至是美妙,但后来这种感觉我再也找不到了。”
“于是,你就要抛弃她。”
“没有。”
“不是离婚了吗?”
“我不认为离婚是一种抛弃。离婚同样也是一种爱惜和尊重。”
“你这种逻辑讲不通。”
“讲得通。因为我已经背叛了她,当然也背叛了我自己。继续下去,对她只会是伤害和耽误。”
“原来,你和一般有钱人并没有什么区别,你同样是一身的铜臭气世俗气,同样演绎着新人笑旧人哭的故事。”
“我不承认我是喜新厌旧。”
“可事实是舒美琪比她年轻,而且也的确比她漂亮。我甚至怀疑你最初去旅游学院挑选舒美琪的动机。”
“你这么说就错了。我绝对是为我的项目,你知道我是个商人。”
“那为什么短短时间内就与舒美琪走到了一起?”
“因为我想报复她。”
“干吗要报复一个你自己选来而且涉世未深的女孩?”
闵繁浩埋头喝酒,半天没有言语。“怎么说呢,世上竟有这样的事。有谁能想到,她的档案过来之后,我翻到了什么?档案上,在‘母亲’一栏,清楚地写着:尹淑花。怎么会这么巧合?”
“真有这么巧的事?”我说。
“事实就是。”他说。
“如果说你报复她可以理解的话,那报复完事情就应该了结了呀?”我说。
“问题是我的报复计划还没有展开,我就已经爱上了她。”
“闵繁浩,我可以这么说,通过文晴晴的事,我已经不相信你会真正爱上一个人,尤其一个女人。”
闵繁浩扔给我一沓子材料,说:“你看看这个。”我粗略翻了,是十几份关于寿山开发、舒美游乐运营以及前景展望的文案。闵繁浩说:“如果说现在她对我的帮助还无法与你相比,那将来我可以放心依靠的,可能不是你,而只能是她。”
我把材料扔到一边,说:“你这属于商业利益,不是爱情。”
“看来你理解的爱情跟我不一样。在我看来,爱情不单纯是为了解决生理问题,不应该像中国式婚姻一样,被孩子绑在一起,而应当是被共同的事业绑在一起。我和舒美琪便是这样。”
此时,两瓶酒差不多已经见底。闵繁浩继续说:“在你来之前,我已经审判过我自己了。难道你就不需要审判吗?”
这天晚上,我已无法再下山,两个男人睡到了一张大床上。胖人睡得快,还没等我脱完衣服,就听闵繁浩打起了呼噜,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我看着他,恍若有点两人刚认识时的感觉。我们曾经漫无边际地谈经济,当然也谈过文学。现在我才知道,与生活相比,经济不过是一堆数字,文学更是找不着一点生活的头绪。
十五
文晴晴喜欢银座花园八号的别墅,婚后她一直住在那儿,但现在却成了独守空房。据纳小米讲,闵繁浩很义气,不仅把银座花园八号的别墅送给了她,还想让她接手市场里的汽配摩总店。但文晴晴觉得自己没那个经营能力,没有接,提出来要开一家鲜花店。闵繁浩已经忙着在市中心找了一个地儿,面积还不小,正在装修。装修完,就交给文晴晴。
我和纳小米想去看看文晴晴。提前电话联系了,结果还是在楼下等了老半天。
文晴晴来的时候,驾着一辆火红的思域新车。纳小米说:“晴晴,你真风光。”文晴晴不加掩饰地说:“宝宝给的。”宝宝?文晴晴喊得仍然很亲切。
文晴晴嬉笑着说:“不过,这是标准的二奶车。人家是先做二奶,再做大奶。操他,我是先做大奶,后成了二奶。”
纳小米说:“我看看。”然后翻着说明书:奶味风情,狂野火辣,流线型的车身隐藏着放荡不羁的情怀。纳小米说:“别说,这款跟你的气质还真的很相合。”
上楼后,纳小米问:“你干什么去了,让我们等老半天?”文晴晴说:“我从山上刚赶回来。”纳小米有些惊讶:“你现在还上山呀?”“你这是什么话,我怎么就不能上山了?你是不是想让我跟那些蹩脚电视剧里的女主角那样,把钱、车钥匙、房屋证统统摔给他,这样才有尊严对不对?”
文晴晴的性格有她的好,那就是当不了怨妇。
十六
匆匆又是四年。英雪已完成了在旅游学院的学业。我曾经想,如果没有别的去处,英雪她可以回来,去闵繁浩的舒美游乐公司就可以,专业对口,完全可以发挥一些作用,就近也可以照顾她残腿的妈妈。但她报考了空姐选拔,以她的条件,很轻松被选上了。
英雪培训完就上岗了,她飞的是国际航班。她诚恳地邀请我陪她过第一个休假。我认为英雪一定是想着如何还我的人情,所以我答应了她,我不想让她在走向社会之后,仍然背负着沉重的心理负担。我为她和她家庭所做的一切,不可谓少,但皆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更确切说是在闵繁浩的能力范围之内,我从未企求过回报。
英雪带我去的是济州岛,这是韩国南部最大的风景区。我以为这是一次轻松而又愉快的旅行,但没想到英雪的谈话,却让我的心情变得沉重起来。
英雪说:“项叔,我问你个事。”
“你讲。”
“你当年玻璃板下面压着的那张女孩照片是谁?”
“我大学的同学。”
“我猜她应该是你的初恋。”
“也可以这么说,严格说应该是暗恋。因为我从来没向她表白过。”
“为什么?”
“因为那时我还不知道自己的生活要走向何处。”
“那么眯眯呢?我以为你们会走到一起。她那时经常去找你。”
“眯眯,怎么说呢,可能因着同事关系,年龄又相差无几,平常走得近了些,但她似乎对我没有这方面的意思,我也觉得她不适合我。我对爱情的期许,可能是想追求一种温暖,而她要的是浪漫。”
“爱情不就是需要浪漫吗?”
“爱情很多时候更像是一种气体,越是浪漫,就越是容易挥发。眯眯已经为此付出了代价。”
“代价?”
“你可能还不知道,她已经走了。”
英雪瞪大了眼睛。
那个神秘男人是个毒品贩子。起初神秘男人以为眯眯是公安便衣,盯上了他,后来才发现她只不过是一个玩情感浪漫的女孩,便迎合她,猫捉老鼠一样地开始交往,通过她向外传送毒品。他交代给她的事越神秘,她就越觉得有意思。青青洗浴中心的老板苗青青、按摩女笑笑他们都是一伙的。案子最后破了,破案的就是我同学才红菱的丈夫武强。但武强在抓捕神秘男人时,中弹身亡。眯眯染上了毒瘾,并得了艾滋病。
“文晴晴与闵繁浩确实很合适,他们还好吧?”
“已经离了。”
“啊!为什么?”
“一言难尽。”
“纳小米的姐姐纳小玉呢?”
“她没像预期的那样大红大紫,但已小有名气。她的音像光盘在不少音乐店里还是能找得到的。今后某一天或许她还会突然地冒出来。”
“你跟纳小米结婚了。你觉得纳小米怎么样?”
“还行,她单纯,跟你可能有更多共同点。——哎,刚才你怎么会问起这些,这些人你大多都不认识啊?”
“项叔,你好像既是一个记录生活的人,又是一个喜欢忘却过去的人。”
“为什么这么说?”
“你跟柳阿姨结婚后,那间小屋的东西你什么也没带。在那张老旧书桌的抽屉里,我看到了你的一个笔记本。我和我妈第二次搬到你的住处时,你去了银座花园八号,家里的东西几乎又是什么也没带。这一次,你留下了好几本笔记。在我照顾我妈的那段时间里,我认真地读了,而且读了不只一遍。你知道我读了之后的感受吗?它让我茫然到了心灰意冷的程度。我觉得生活好像很恐怖。”说着,英雪拿出了一张照片。我一看,是英雪的裸体照。
“郝岩又找你了?”
“是我找了他。就是在那段时间里,我决定拍下一组写真,因为我当时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勇气继续走下去,或者要走到哪里去。”
我吃惊地看着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就是这样。”她说。
“你个人的事情呢?”我问。
她摇了摇头,“我不想去想太多。”
“你应该考虑了,你还年轻,不要这么悲观。”
“在基地培训的时候,有一个人几次请我吃饭我都拒绝了。”
“为什么?”
“我说,我有男朋友了。”英雪说,“我给他看了一张照片。当年我住进你的小房子之后,看到桌上的玻璃板下压着你的照片,我就收起来了。这几年我一直带在身边,终于派上了用场。想不到,你的照片也能保护我。”
“这可不行,你把照片给我吧。”
“在我钱包里,没带出来。”
那天,海面上的风很大,英雪衣袂飘飘,一副单薄无助的样子。英雪说:“我曾经对空乘无限地向往,可我现在却感觉自己不过是一朵浮云。我很想回家。”
“我说,当年我们巷子里的人都把你看成小天使,天使当然就应该在天上飞。慢慢会好的。”
英雪说:“希望是吧。”
然而,就在我陪英雪度假后不久,又一件事情的发生再次给了英雪沉痛一击。电话中的英雪很沉郁,“最近,我一个要好的姐妹自杀了。她是在培训的时候,在航空宾馆里,结识了一个地勤人员,可待他们相爱后,才知那人已经结婚,然后便是无尽的硝烟。我看着都烦,我相信她一定是被那人给骗了。”
据英雪讲,同伴自杀是在一个晚上。英雪睡下后,同伴服用了安眠药。一早醒来,英雪发现自己的床头放着一张纸,上面有两行字:“我已折断翅膀,请你代我飞翔。”
后来,在单位查看同伴笔记本的时候,发现笔记本里也有这两句话,不过在这两句之前,还有两句:“这社会熙熙攘攘,美丽无法躲藏。”
其后不久,我收到英雪一封长长的电子邮件,大意是,她这辈子不想再结婚了,太多的事已经让她心寒。
看过英雪的信,我大半夜没能入睡。英雪过早地承受了生活的残酷,心理的阴影不知有多深,即使没有同伴的自杀,她大概也不能像一般的女孩那样充满向往地生活……后来睡着了,我做了一个梦。梦中的英雪从三十多层高的国贸大厦顶楼,纵身一跃,借着风力,在空中轻舞飞扬。她飞翔的姿势是那样优美,脸上好像还荡漾着笑容,像一个人的航班,飞越雀水河上空。但她的降落却让我心惊肉跳。我被自己的梦境吓醒了。我感觉我这些年,仿佛一直在收藏着一件价值连城的瓷器,可不论怎么去保管,到头来还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碰落了,变成了一堆碎片。
记得在济州岛,我与英雪的谈话是在那个著名的火山口旁。那么此刻,我想英雪一定是坐在了自己生活和感情的火山口上。
有一天,我跟闵繁浩说,我们现在还能不能帮帮她。闵繁浩不解地问:“帮谁?”
我自顾自地摇了摇头。
【选自《收获》2016年第二期】
原刊责任编辑 王继军
本刊责任编辑 刘晓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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