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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高皇帝远

时间:2023/11/9 作者: 中篇小说选刊 热度: 17642
郑小驴

  

  天高皇帝远

  郑小驴

河对岸,就是外省。对岸条件要好些,茅溪很多人家,都把女儿嫁那边。这叫跨省婚姻,其实并不远,比去趟县城还要近。那边山没这险峻,地势也没这高,茅溪当年还吃不饱饭的时候,嫁去对岸的女儿最多。当年茅溪被讥为穷山恶水出刁民的地方。地理位置偏僻,深山老林,连块平整点的地都难寻。茅溪人要盖房,都找不到合适的屋场,只能依山建,半边露在悬崖边,得垒石块才能余出台阶。晒苞谷、黄豆需要晒坪,就成了麻烦事。茅溪自然就没稻田,是县里少数没有田地的村。外村苞谷都拿来喂牲畜,茅溪这边当成主粮。伴着红薯,一年大部分时间,就吃这些杂粮。用苞谷磨粉,做玉米糊糊;酿酒,叫苞谷酒。喝多了,烧心。只有逢年过节,才吃点米。米要从二十多里外山下的集镇买。茅溪人眼红山底下那些有田的,特别是稻子金黄的时候。有时山下人也和茅溪人做点交易,山里人采的药材,摘的粽叶,用麻袋扛下来,兑换成新舂的米,又扛上去。

  刘小京这天从乡里去岸坪,路上正好碰见黄莲村主任六六。黄莲是茅溪最穷最偏僻的村,如鸡冠,靠最西北,只几十户人家,至今没通公路。六六手里提着一只蛇皮袋,正从山上下来。见了刘小京,远远打了声招呼,叫了声刘乡长。刘小京指了指他手中的袋子问,几斤?六六掂了掂说,两斤多点。问他要不要。刘小京摆摆手说,你不晓得吗我怕蛇哩!六六就笑。袋子里蜷缩着一条五步蛇。问他这月逮几条了,六六回答说七条。这边说什么都是“逮”,逮烟、逮饭、逮酒、逮人……一个字顶几百种用法。六六逮蛇是茅溪当仁不让的一把好手。一座山,他纵横着走几道,这山便再无蛇的藏身之处。蛇有蛇路,鼠有鼠道,循着它的路寻,才不会当无头苍蝇。秋收过后,蛇要准备冬眠,蛇肉最鲜美。刘小京问,是不是去找王麻子?六六点头。刘小京说,顺道,我也去趟岸坪。岸坪的王麻子专做蛇生意,他将各种蛇收集起来,送往县城。县城又有人专往广东送。广东人最爱吃蛇。天上龙肉,地上蛇肉。王麻子将这句篡改过来,常挂嘴边。

  茅溪多蛇,且五步蛇为主。这蛇毒得狠,咬上一口,不及时救治,要夺人命。早些年,有人进深山砍柴,手指不慎被咬了一口,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无奈只得用柴刀将咬伤的手指砍掉,裹了草药,方保回一条命。六六从没被蛇咬过。他靠捉蛇,能把一年的农药化肥钱挣回来。

  前天老蔡家的黑子狗被蛇咬了,嘴巴肿得瓢大,眼看活不成了,你猜后来怎么着?六六坐在刘小京的摩托车后面。刘小京扭了扭头,听他继续讲。今天听老蔡讲,他家黑子已经消肿了,跟没事似的。我就和老蔡说,你这两天若跟着你家黑子,它去哪,你跟着去哪,你就发大财了!刘小京又扭了扭头。狗被毒蛇咬了,它自己会进山寻药。狗鼻子最灵了,它晓得哪种药能救它。这种药,人是不可能找得到的。你讲老蔡是不是错失了个发财的好机会?刘小京哈哈一笑。

  入秋后,苞谷和黄豆已经上了梁。要晾个把月,才能彻底晾干水分。苞谷干了好碾,以前靠手工,半天工夫,手就酸了。一年前,集市上有专门碾玉米粒的机子卖,比手工要快得多。茅溪人把晒干的玉米粒儿和大豆放进粮仓,上了锁。一年的口粮都靠这个了。到了岸坪,六六在老樟树下了摩托。王麻子家就在樟树下。六六问,什么时候上黄莲去?刘小京说,过两天。过两天,他要负责黄莲这边的民意调查问卷的打分,附带征收农村医疗合作保险的费用。六六就说,等你上来,到时来家逮酒。刘小京说好。

  刘小京在岸坪忙了一下午,到天麻黑才赶回乡里。岸坪属于茅溪管辖,老八这两年学着柏溪那边的,也养了娃娃鱼。乡里希望能借鉴柏溪的经验,出个致富的典型,于是就让老八出头。岸坪这边养娃娃鱼的自然环境不比柏溪那边差。刘小京小时候,常在放学路上的山涧小溪里逮到娃娃鱼。以前没人稀罕这货。夜里,娃娃鱼会学婴儿哭。碰上走夜路没经验的,以为碰上鬼,吓得汗毛倒竖。也不知何时起,这东西竟珍贵起来。外地人听说这边多,出高价来收购,一两百块钱一斤,大家一窝蜂似的,纷纷去摸。几年下来,娃娃鱼就真稀罕了,涨到了一千多一斤。大的似已绝迹,连小鱼苗也罕见了。再过几年,再有经验的人也逮不着一条。以为绝了种。上了岁数的人连连叹气。

  没料想,柏溪那边竟有人学会了人工养殖。借着山涧的暗河,往里面打了个几百米深的洞进去,变成一个巨大的娃娃鱼养殖基地。是广东人过来投的资,也是那边的人过来搞的培训,教的技术。养大了,再卖到广东。整个产业链已形成,几年下来,小具规模,省市领导、媒体大大小小来了好几批。老板据说投了一个多亿,几年下来就翻了本,盈利可观。都是远销外地高档酒店。附近几个乡有些眼红,都来取经。茅溪乡也去参观学习过,回来当天党委书记韩建设就召集班子开了会,说他们那可以弄,咱茅溪各方面条件不比他们差。溶洞都有现成的,我们放着这般条件不弄,道理上说不过去。当场就拍了板,作为茅溪的重点工作来抓,要刘小京负责这事。

  刘小京那天见了老八,老八忙得连撒尿的工夫都没有,裤兜里的手机响个不停。有钱人讲究排场,请人吃饭,很多奔着这道菜去的,老八的生意不红火也难。普通人是吃不起这么贵的东西的,行情好的时候,这玩意高达一千块一斤,一顿饭,没个几万下不来。听老八这么一讲,刘小京暗自里也咋舌。他一年的工资估计还吃不起人家一桌饭。想着一些事,心里有些感慨。他也吃过。没想象中的好。那顿饭是老八做的东,在县里最高档的海豪酒店,请厨师专门做的。刘小京作陪。作陪的还有他的上头韩书记。老八真正请的人是张县长。老八那天带了条六七斤多重的去,吩咐厨师做了几种味道,有清炖,有红烧,弄了一桌子。可能县里厨师没做过这道菜,刘小京望着上万的材料,吃了几小块,再也咽不下去。老八很热情,刘小京就有些窘迫,望着碗里的,吃又吃不下,浪费又有些可惜。他偷偷瞥了眼张县长,张县长笑吟吟地端着酒杯,与坐在旁边的老八频繁地碰着杯,碗里的鱼块几乎没工夫动,猜不出他的心思。

  回去后,刘小京就想,这么难吃的东西,大城市的人怎么就当成宝了。不仅难吃,还死贵。他觉得搞这个,还不如搞旅游业。茅溪是澧河的发源地,空气新鲜,风光险峻,溪水清澈见底,隔着一两米深,也能看得见鹅卵石上的花纹,水捧起来就能直接喝。城里人什么都不缺,就稀罕好水好空气。然而即便从县里到这里,都得花三四个小时,就甭说省市了。都说无限风光在险峰,但是能真正领略到好风光的人,也就是这些年不断冒出来的驴友了,他们不满足于圈起来的风景,热衷探险和发现新大陆。但即便是这样,知道这儿的驴友也不多。前年刘小京见过一对从省城来的年轻夫妇,背着登山包和帐篷睡袋,向他打探去黄莲怎么走。刘小京就觉得惊异,问他们怎么知道黄莲这个地方的。年轻夫妇回复说,在一个驴友论坛听人推荐的,听说这儿风光好,趁还没有开发破坏,过来玩玩。刘小京上网查了查,黄莲在户外驴友圈的口碑很不错,网上有好几条有关黄莲的攻略路线。

  当年路尚未修通,走路靠双腿,从乡里去趟县城打个转身,得两天。两年前才硬化连接县城和外省的省道。路通畅后,茅溪到县城就快多了。乡干部们大多数人家都安置在县城。周五下午回县城,周日下午赶来茅溪。刘小京也不例外。韩书记让刘小京去柏溪取经,也是有想法的。刘小京还是副乡长,他女朋友小齐已经是柏溪的党委书记了。两人正在处对象,每个周末都是一块回的县城。比起外人来,刘小京有天时地利人和的优势。柏溪交通便利,离县城近,比茅溪富裕,经济好出一大截。刘小京有时心里有些小疙瘩,觉得待在茅溪,也不晓得何时才有出头之日。

  那天傍晚才回乡里。茅溪乡的街道一眼可以看到头,这边大点声说话,那边也能听到。老梁家的米粉铺子还未关,刘小京就将摩托车停靠在铺子前,喊了声老梁!老梁探出个头来,问逮饭没?刘小京熄了火,拔出摩托车钥匙,说还没,进厨房点了个腊肉干锅,要了瓶啤酒,坐下慢慢喝。墙角挂着一台脏兮兮的彩电,CCTV-5正在回放NBA的比赛,詹姆斯正在战斧式地劈扣。老梁递了根烟过来,问这么晚还没吃?刘小京回说去岸坪了。听说茅溪要搞娃娃鱼了?刘小京说是的。老梁说,搞这个的如今都发财了。刘小京抬起头笑笑,说你要入一股不?老梁摆摆手,我这个死脑壳哪挣得到那灵泛钱?却问谁有本事弄这个。刘小京说,朱来发。老梁摸摸下巴沉吟一番说,他啊……

  朱来发年轻时,名声不佳,家里穷得没米下锅,偏又好吃懒做,喜欢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让人不齿。有次偷到六六门上来了,被六六扭住,狠狠羞辱了一顿。从此远走他乡,好多年没个音讯。直到几年前才回,不知怎地,就发了,剪了个寸头,手机换成了iphone,穿着讲究,皮鞋放光,见了人远远地打招呼,掏出芙蓉王散,满脸堆笑,像变了个人。问这么多年去哪发财了,语焉不详,只说在外面做点小生意,混口饭吃。回家马上就把老家那摇摇欲坠的旧房推了,盖了个五层的砖房,里里外外收拾得利索,过火那天叫大家去喝喜酒,回来的人说,家里搞得客气不过,城里该有的,来发家都有。都说来发发了大财,喜酒钱一分没收,还每人都打发一包黄芙蓉烟。这话传到六六耳中,心里有些不舒服。说来发那钱不知怎么来的,就他那品性,狗改不了吃屎哩!别人听了,笑而不语。

  正吃着饭,刘小京听见乡政府的喇叭响起。播着的是本地的民歌。前阵儿,韩书记去市里开会,回来号召大家表演节目,要去市里参加民歌节的舞蹈比赛。听说在市里得了头名的,就有机会在省城大剧院亮相,参加全省的民歌大赛。这阵子,每天晚饭后,乡政府年轻点的干事和附近善于跳舞的大妈都被号召起来,在院子里排练上个把钟头的舞。负责教舞的是茅溪中学的体育老师老吴。吴老师五短身材,光头凸肚,脸上永远挂着笑,远看像尊弥勒佛,但唱歌跳舞玩乐器样样拿手。尤擅茅溪这边的当地民歌,能唱一天不重复。

  刘小京吃完饭,体育新闻已经播完。他让老梁将账记在乡政府簿上。乡政府和老梁签了协议,吃饭签单,年底一块结。天已染成墨色,乡政府门前唯一的路灯亮了起来,院子里的人都还在练舞。干事琪琪看见刘小京,朝他扮了个鬼脸说,你偷懒!刘小京将摩托车放在篮球架下,回说,你莫乱讲,我才逮完饭呢!说着,就站在琪琪边上,依葫芦画瓢,跟着吴老师的口令跳起来。他发现跳得最好的大学生村官彭理不在。琪琪说,彭理又被借调去县里写材料了,要两个礼拜才回来。刘小京就说,这家伙走了怎么也没和我吱一声。彭理和刘小京住一个套间,刘小京睡外面那间,彭理住里间。两间房相通,进里面必须得从刘小京的房间借道。彭理来茅溪的第一天,就和刘小京住一起。他比刘小京小三岁,乡政府要数他最年轻。

  跳到九点多,排练队伍方散。刘小京去冲凉,见彭理房间的门虚掩,里面灯亮着,喊一声没人应。里面没人,彭理电脑却开着,书桌上翻扣着一本《三字经》,旁边摆着他最近临的帖,写满了一版的“永”字。刘小京下意识又喊了声彭理,将电脑的音量调大,听汪峰的《青春》,抓起毛巾去洗手间冲凉。起身的时候,不小心将《三字经》碰到了地上,发现书里夹着一张纸,似乎是从日记里撕下的,留有日期,写的是去年春天的事。刘小京扫了几眼,里面全是彭理的内心独白:“站在人生的边缘,我不知道当大学生村官是不是正确的选择,来这转眼一年,也没有正式转正的希望……人生总是充满着无数的选择,我多么渴望有那么一条路能永远朝着目标走到底……”刘小京看了心里有些堵。夜里的秋蝉依然没有停歇的迹象,嘶嘶叫着。他想起前几日和彭理闲聊时,彭理似乎有些灰心,对考公务员没再抱什么希望。去年彭理落了榜,这个意外让他消沉了一阵。他说再考一年,要没考取,想去广东闯一闯。

几天后,省城下来一批媒体记者,要到县里挂职,待两个月,每个乡镇分派一两位。有省城日报社的,也有省电视台的。县里宣传部罗部长组织接待,各乡镇党委书记都召集齐了,当天午宴结束,领各自的挂职记者们回乡。茅溪分到一位省城晚报的记者,也姓韩,叫韩光明。是位年轻编辑,三十岁左右,瘦瘦高高的,架着副黑框眼镜,话不多。韩书记称他为韩大记者,他忙摆手说,叫小韩就行。问韩记者哪人,回答说是省城的。韩书记脸上装出仰慕的样子说,大城市来的,果然就是不一样。韩记者谦虚地笑笑。

  从县城到茅溪,开车得三个小时。山路十八拐,一直沿着澧河转,但见青山隐隐,绿水迢迢,远在天际,又近在眼前,路极其险峻,悬崖峭壁,嶙峋怪石扑面而来。从没晕过车的小韩也有些吃不消。终于到了茅溪,车进乡政府院子里。一个穿着湖人24号队服的微胖高个笑脸相迎。韩书记介绍说,这位是我们副乡长刘小京。这边刘小京早已伸过手,与小韩握了握。待寒暄完,就问小韩哪年的,小韩说了。韩书记笑笑说,那你俩还是同龄。又出来一位青年女子,韩书记接着介绍说,这是干事琪琪。你们都是同龄人呐,年轻有为,未来靠你们的了,我们这些老家伙已经老啦!琪琪笑笑,和小韩也握了握手。小韩看她左手腕部位文着一朵花。待认真看时,那边已经收回去了。

  韩书记看看表,对刘小京说,韩记者就交给你了,你领他先去住处,看还需要买些什么生活用品的,带他去老梁那看看。小京应了。忙把小韩的行李取下来,双手提了往房间走。跟在后头的小韩要帮忙,小京说我来!边走边说,我们这里条件一般,韩记者将就点,别和城里比,房间我已经收拾好了。小韩要言谢,刘小京说,咱都是同龄人,别那么客套。房间不大,靠墙的地方摆着一张单人床,窗前放一张办公桌,墙上挂着一些宣传政策的通告,一根从外面窗户拉进来的铁丝挂着几个衣架。虽有心理准备,房间的简陋还是出乎小韩的意料,以至于有那么一片刻,小京说些什么,他一句话也没听进去。他心想两个月,他就要在这间房间生活了。白天这是他的办公室,晚上则是他的卧室。刘小京苦笑着说,茅溪就这个条件,韩记者先凑合着吧,早餐八点钟,在二楼最右侧的餐厅,明早我叫你。好在房间连了网线,里面还有一间简陋的洗手间,有水龙头,不用跑去外面上旱厕。

  晚饭在茅溪吃。算是给他接风洗尘。为了这顿饭,来发提前一天就开始准备了,晚上有麂子肉、野猪肉、蛇肉、山鸡和野菌。见韩记者眼中露出疑惑,来发赶紧解释说,茅溪别的没有,野味多,光说野猪,现在多得都要成为一害了,一群野猪能毁掉庄稼人一年的收成,每到秋天乡里都得组织护秋队赶野猪。韩记者你说野猪该不该吃?小韩点点头。说,这倒长见识了,我还以为野猪也是保护动物呢!韩书记就说,有些地方的确是,但咱茅溪野猪多如牛毛,这货的嘴最了得,一个晚上能拱亩多红薯、苞谷地,山民恨之入骨,再这么下去,野猪倒比人多了。大家都笑起来。当晚喝的蛇酒。酒是苞谷酿的,泡了两条小孩手臂粗的五步蛇,看上去让人骨生寒意。见韩记者眼露惧色,来发就说,这酒喝了对身体好,祛风湿,还强身健体。小韩解释说自己从小怕蛇,见了蛇脚都发软。来发和韩书记就齐笑,说今天喝了蛇酒吃了蛇肉,日后就不怕它了。刘小京挨着他坐,说自己也怕蛇。两人年龄相仿,顿时聊到了一块。刘小京说,你来这里要受点委屈了,这不是省城,条件很简陋,一切都没法和省城比的。小韩笑着说,现在记者都快赶不上民工了。如今乡里好多了,不比当年我爸他们的知青下乡了,我爸当年也在这待过,那时连饭都吃不饱,还要干苦力。大家齐笑,纷纷敬小韩酒。刘小京说,这边条件虽艰苦,但山好水好,改天带你逛逛,呼吸呼吸清新空气,现在城里空气糟糕得很,你来这里洗洗肺,这两个月也算没白来。大家纷纷称是,说了一通城市的雾霾。小韩连称自己不胜酒力,最后勉强回敬了一圈,已是微醺。

  晚饭结束,月明星稀,一轮皎洁的月光悬在茅溪对岸的山顶,能看得清星云。附近农家早已熄灯入眠,连白日的虫鸣声也鸣金收兵,来日再战。四野一片死寂,只能听见脚步声和自己的心跳。当夜韩光明睡在陌生的房间,辗转反侧,听见鸡鸣方入睡。似乎刚进入酣睡的状态,外面就响起广播声,放着排练时的伴奏曲。他看了看手机,才六点半。声音大得他没法再睡。他听见排练的人陆续入了场。穿好衣服,打开房门,他看到乡政府的干事们已在排练舞蹈。刘小京个最高,在人群中鹤立鸡群。一个小时后,排练方结束,大家陆陆续续往餐厅走去。他听见刘小京喊他名字,问起床了没有。小韩赶紧出来,看见头顶上正升腾着热气的刘小京。小京笑着问他昨晚睡得怎样,小韩回答说很好。小京就说,适应了就好,刚开始会不习惯。最近在抓紧时间排练节目,月底要去市里参加比赛,影响到你休息了。

  小京领他去餐厅,早餐果然和城里吃的午餐一样,有炒菜和米饭。刘小京说,我们这每天只兴吃两顿饭,早饭八点,晚饭得等下午四点半了。小韩盛了一小碗,扒了几小口便再也吃不下。小京就说,刚来这么早吃饭会不适应的。告诉小韩,要是中午饿了,上老梁那签单,你报我名字就可以,我和老梁已打过招呼。韩记者说,习惯了就好。

  赶集那天,六六顺便来了趟乡政府。刘小京起身给他倒了杯水,六六一口就喝了。小京问,最近逮了蛇没有?六六头摇得像拨浪鼓,说忙得连放屁的工夫都没有,天气预报说又快要下雨了,趁这几天还晴朗,正在抢时间给玉米脱粒呢,好多都发霉了,发了霉,猪都嫌弃哩。

  见刘小京对面坐着一张陌生面孔,就向他打听。小京介绍说,这是省城下来挂职锻炼的韩记者。六六伸出手,学电视里看来的样子去握小韩的手。六六的手像蛇皮袋一样糙。刘小京在一旁望着笑。对韩记者说,这是黄莲的村主任。六六掏出五块一包的白沙,每人散了一根。六六自己先点上,喷出一道浓烟说,如今记者抽的都是软芙蓉王啊!下了基层都当爷供着。话匣子刚打开,刘小京就说,瞧你就这德行。六六歪着头说,我说错了吗?转头对小韩说,韩大记者哪天有空上黄莲坐坐嘛,快要割蜂蜜了,带点下来尝尝。刘小京问今年的蜂蜜收成怎样,六六说,今年花期长,蜂比往年都要多、要好。小京说,给我留几斤,要百花蜜的。六六说,都是百花蜜,我让老鼎给你留着,今年老鼎家的最多最好。刘小京说,我就要你家的,别的不要。六六就笑,说那好嘛,要我的就我的,就怕你嫌弃呢!刘小京说,也给韩记者留点,我们改天上来一起拿,到时钱一分不少你的。六六说,就怕你不来。

  六六的烟瘾很大,一会儿脚下就躺着一地烟蒂。前天傍晚,从黄莲下来撞见了鬼,看到一个人跟着他,隔着百十米,戴着斗笠。你说怪不怪嘛,韩记者,又冇落雨,又冇出太阳,他戴个斗笠干吗?怪就怪在,我刚过溪涧,转头他就无影无踪了!吓得我脚都发软,不知是哪个屄娘养的,跑那来吓我呵!

  六六说话的样子有些夸张,韩记者和刘小京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刘小京说,兴许那是去溪涧逮娃娃鱼和石蛙的哩!六六不高兴了,茅溪屁大点的地方,谁我不认得?就是我不认得,也该认得我六六嘛,见了我连声招呼也不打,不是鬼是啥?说起娃娃鱼,便又扯到了来发。他来发见老八养那货眼红也想养,他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也不想想当时买六合彩败了家是怎么滚出茅溪的!又扬言哪天来发要是惹毛他了,要将他打得两头出屎两头屙尿。

  六六又扯了一顿谈才去。刘小京待六六走后,指着墙上的几张风景照对小韩说,黄莲上面风景最好,也最穷,你要有兴趣,吃得苦,霸得了蛮,我带你上去看看。小韩认真看了几眼,照片上山高谷深,险峰林立,白云缠绕,一点也不比那些国家4A、5A级的风景区逊色。问有没有搞过旅游开发。刘小京摇摇头,说路没法修,成本太高,全是山路,偌大的黄莲村,只有八十来户人家,修路上去不现实,但没路又没人愿意去,现在人都懒得很。

  未到晌午,集市已渐渐散场。都是周边的村民,且以土家、苗民为主,背着竹篓,戴着斗笠,里面装满置换回来的东西,从家中背来的粽叶、豆角、药材、山货在集市卖了,再购买些生活必需品回去。小韩在集市上晃悠了一圈,没碰见几个后生。如今年轻点的谁还肯窝家,都出去打工了。街短得经不起几步走,不觉间就出了集市。小韩想起还有些生活用品没有置办,想起买个口杯,在集市上转了半日,竟没有寻着有卖的。又想房间里连面镜子也没有,也得买块,问了一圈,都没卖的。小韩纳闷,想这儿的人都不需要镜子吗?回到乡政府,刚好碰见刘小京,就说了这事。小京说,好像是没有镜子卖,要不等周末我从县城给你带块回来?小韩说大男人的不照也罢。小京打趣说,琪琪那里保证有镜子。小韩笑笑。那些天,他果真就没得镜子照,只好把手机屏幕权当镜子使了。

  晚饭果然四点半就开吃。那时小韩早已饥肠辘辘了。长这么大,他还从没缺席过午餐。一天两顿,很有些像寺院过午不食的感觉。晚饭有辣椒炒肉、清炒苦瓜、肉末茄子,所有蔬菜都来自于乡政府后面的那块菜地,都是负责食堂伙食的阿姨种的。菜园的瓜藤上果实累累,苦瓜、丝瓜、黄瓜、白瓜,还有已经变红的朝天椒,格外显眼。乡下的菜比城里买的大棚蔬菜要鲜美入味。吃饭的时候,小韩也像乡政府干事们一样,蹲在树荫下,手里端着大饭钵。蝉声镇压了下午的寂静,苦楝树在微微摇晃,仿佛被吵得发了疯。

  晚饭过后,太阳开始西坠,大半个篮球场得以从炙烤中解脱出来,陆陆续续开始有人过来打球。乡政府背后就是一所小学,里面大部分都是留守儿童。暑期没课,附近喜欢打篮球的师生也来打上一会。刘小京已经换上了湖人的队服,后背老大一个“24”,一看就是科比的球迷。小韩的球衣也是24号。他站在二楼的栏杆,俯瞰着24号后仰投篮。投了几个,刘小京仰头看见了他,叫他下来一块打。小韩说,我打得很烂。虽这么说,到底还是下来了。天色渐晚,群山环抱的茅溪被潮水般的虫鸣鸟叫包围着。一会儿,又来了几个人,分组对抗。篮球在篮筐上哐当哐当地弹着,呐喊声此起彼伏,每一声都像掉进了深不见底的谷底,继而被周边的群山没收。他看到干事琪琪支着下巴,伏在二楼的栏杆上抽烟,远眺着对面的群山。发现小韩在看她,琪琪微微一笑,朝他扬了扬手。

会议室是早年建的,几条破长木椅上坐满了各村组的支书和组长。主席台上以韩书记为中心,两旁分别坐着两个副乡长、人大主席和武装部长。会从早上九点开始,一直开到下午三点方散,中间没有任何停顿。大多数人脚底下落满一地的烟蒂。讲的全是土话,小韩连听带猜,大概是在传达县里面的某个会议精神。冗长的套话、废话让坐在台下的小韩呵欠连天,中午的时候肚子也抗议起来。他瞥了瞥周边,大多嘴里叼着烟,有玩手机的,也有打盹的,显然他们对这种会议已经司空见惯。小韩叫苦不迭,逮了个时机,从后门悄悄溜了出去。他上老梁那里点了碗米粉。没有赶集,街上没有闲人。老梁知道他从城里来,打趣他没午饭吃饿不饿。小韩笑笑。厨房背后就是茅溪,溪水清澈见底,一群鸭子正悠闲地在水面游弋。吃完饭,老梁问要不要记账,小韩坚持掏钱。肚子里有货,脚下也生出力气来,他索性沿着溪边胡走了一气。远远地看见上游有几个村民在游泳,赤身裸体,见他来了,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纷纷钻进玉米地里套上了裤衩儿。他估计差不多到点了,才往回走。甫一进去,果然发现会已经散了,陆陆续续的人从会议室里出来,有人似乎还在争议着什么,两个隔壁村的村支书为了什么吵了起来,差点动手。他看到韩书记将他们拉扯开来,将两人都训斥了一顿,各打五十大板。他还从没见到过韩书记那么高嗓音,完全将两种不同的声音镇压了下去。那两个村支书没再说什么,各自怏怏走了。这时韩书记扭头往这边望来,差点与他迎面而视,他假装没有瞧见,有些慌乱地转身朝宿舍走去。

  第二日,天下起毛毛细雨,整个茅溪笼罩于烟雨朦胧之中,宛如一幅水墨山水画。下雨便不能排练,空出一个寂静的清晨。小韩打开门,发现一个穿着高筒雨靴的青年正阔步往乡政府走来。很标致的一个青年,看上去二十刚出头。见了小韩,朝他笑笑。问,刚省城来的韩记者?小韩答是。青年指了指走廊上挂着的职务栏说,我叫彭理……小韩马上想起职务栏上的照片,一下子就对号入座了,说大学生村官吧?青年朗声一笑说是,一路哼着小调儿上了楼。

  早饭的时候,雨有停的迹象,灰色的云块豁出一个缺口,露出大片纯粹的蓝。饭后,韩书记问小韩有空没,今天领他去参观来发的娃娃鱼养殖场。小韩点头说好。韩书记说,来发这几年干得不错,乡里那几盏路灯,是他捐的。他在岸坪的娃娃鱼养殖场做得不错,今年计划在茅溪再弄一个养殖场。今后要作为乡里的致富典型来推广的。坐的韩书记的智跑,陪行的有刘小京和另外一个姓肖的副乡长。来发早就在那迎着了。他还请了县里的电视台记者和摄像,也早就到了。来发亲自拉开车门,迎韩书记一行下了车,然后挨个握手,散烟和递槟榔。饲养员给每人发了顶安全帽和手电筒,然后领着大家进去参观。来发的养殖场建在山涧的一个巨大的溶洞里,里面黑漆漆的,每一句话都有回响,听着让人心里发怵。这边是典型的石灰岩喀斯特地貌,多暗河,往溶洞里继续挖掘,错综复杂,四处都串通,宛如一个巨大的迷宫。溶洞顶上到处都是犬牙交错的石钟乳,水滴在黑暗的水面上砸出孤独的响声。洞里潮湿不堪,黑黝黝的,散发一阵阵寒意,倒是养殖娃娃鱼的绝佳之处。

  娃娃鱼就在岩壁下的水箱里养着,大多是鱼苗,得养两三年才能食用。有两条硕大的娃娃鱼静静蛰伏于水箱里。那是来发早年从黄莲的山涧里捕的,纯野种,一雌一雄,便留下做了种。沿着岩壁一直往深处走,黑暗中仿佛没有个尽头,小韩暗地里有些吃惊,没料到这么僻壤的地方,竟有如此大手笔的养殖基地。从里面出来,天又下起毛毛细雨。来发请大家去二楼的会议室喝茶。会议室很大,却并不讲究,中间摆着张大会议桌,一圈人围着坐了,喝茶、抽烟、嚼槟榔,听来发介绍养殖场的情况。

  来发点燃一根烟,开始介绍自己的产业,现在外头的酒店很认这个东西,销路不愁,我接的订单已经排到明年开春了。每个字都底气十足的样子。韩书记转头向小韩说,我们这里得天独厚,山好水好,今后像来发这样致富的领头人会越来越多,养殖娃娃鱼的也会越来越多,韩大记者神通广大,还望你多宣传推广和报道哩。小韩在一旁点头称是。雨没有停的迹象。韩书记和来发扯起了乱谈,聊得热乎。小韩起身去找厕所,见旁侧的天台正站着一人,走近一看原来是刘小京。他不知何时也溜出来了,正站在天台上,迎着雨丝,望着远方雾霭中的山峦在沉思什么,小韩走过去他都没有察觉。小韩打了声招呼,说出来了?小京猛地回过神,回了个笑脸,说坐那无聊得很,我都来好几回了……中午保管有娃娃鱼吃。小韩问,娃娃鱼好吃吧?小京一脸神秘的样子说,没吃过?吃吃就知道了。

  中午果然就吃娃娃鱼。

  来发准备了一条五斤重的,弄了个火锅。韩书记见来发抱了一箱啤酒进来,打了个哈哈,说中午不逮了吧?来发装作不认识他的样子,粗着嗓门嚷道,不逮酒?不逮酒来这里干什么哩!大家齐笑。来发变戏法似的,又拿了两只可乐瓶子出来,里面装的却不是可乐。听说大地方已经不允许逮酒了,大家可看清楚了,我们逮的是可乐哩!韩书记吸着烟,笑眯眯地望着来发表演。来发让年轻的女员工蔡蔡将酒匀好,接着说,我这个可不是“外省茅台”,朋友亲自从茅台酒厂拉出来的货!韩书记打断他话,行了,牛逼吹天上去了,接下来只怕要说茅台酒厂是你家开的了!大家又是笑,奚落来发的吹牛习性。

  来发站起来,端起满杯的白酒,大着嗓门说,我来发是个粗人,没进过几天学堂,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欢迎各位领导、朋友和从省城远道而来的客人韩大记者到此做客,来,第一杯,大家一起干了!

  一桌人纷纷起身,吆喝一声干,杯子都见了底。

  只有小京没喝。小京说,最近心里总是感觉闷得慌,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有些喘。来发强行来劝,说这里就数你最年轻哩,每天不逮斤八两,晚上都没劲搂婆娘困觉!韩书记说,来发你别强人所难了,小京最近工作压力大,身体不适,就不勉强了吧!来发就说下次补上,又问小京女朋友谈得怎么样了?小京勉强喝了几杯。

  小京的女友虽比他小两岁,却是柏溪乡的党委书记。提起他女友,大家都夸他有眼光,比翼齐飞,两人前途都不可限量。小京听了只笑笑。其实他有些不愿意在别人面前提起女友的事。女友的父亲是县委常委、宣传部长,他怕别人背后说闲话,说他攀附这层关系。

  柏溪这些年,靠养殖娃娃鱼,出了几个致富典型,一下子从县里二十多个乡镇中脱颖而出,得到了上面的表彰。女友在柏溪短短几年,就干出了成绩,成了耀眼的新星。听说县里有意要将她往上面调。他问过她,女友否认了。她说你别瞎想,你在茅溪踏踏实实干,要走咱也得一起走。他知道其实女友升迁是迟早的事。他也想干点名堂出来,这个念头已经在内心涌动好几年了,从他大学毕业到茅溪工作就有了。那个念头当然不是养殖娃娃鱼。

  饭吃到一半,六六来了短信,说黄莲村昨晚暴雨,山洪冲垮了一户人家的半边屋,所幸倒的是猪圈和杂物间,人无碍。压死了两头猪,一家人哭天抢地的。他走到外面拨六六的电话,没通。他就知道六六肯定在黄莲。黄莲信号时断时续,打个电话得跟着信号跑,一个山头跑到另一个山头。他们联络靠发短信。他给六六回了个短信,说明天上午他上去看看,吩咐他登记好受灾情况。

  他进去的时候,他们已经喝嗨了。只见来发将手搭在韩书记肩上,命令女助手蔡蔡过来给韩书记和小韩敬酒。来个交杯!大家一起起哄。蔡蔡二十出头,双目含笑,人未到,一股清香已扑鼻而来。蔡蔡朗声说,韩书记,我敬你,逮满杯!两人在起哄声中来了个交杯。两瓶已经搞掉,接下来改喝啤酒。来发让人提了几斤生鸡蛋摆桌面上,大声吆喝一声,换大碗过来!不一会儿,每人面前都摆了只海碗。来发就将啤酒往海碗里倒满,然后抓起两只鸡蛋,磕破打进酒碗里。每人纷纷往酒碗里打鸡蛋。韩书记起身,大喊一声,干啦!哗啦都站起来,双手捧起大碗,只听得见喉结发出来的咕噜咕噜声,紧接着一片叹息,以及接二连三的打嗝声。

  这是小韩头回见到往啤酒里放鸡蛋,目瞪口呆。小京就笑,说还有往白酒里加红牛的,有一口红酒配口白酒喝的,那叫红白喜事。一箱啤酒很快消灭完,紧接着又要了箱进来。喝到下午三点方散,杯盘狼藉,烟雾缭绕中,一行人东倒西歪,称兄道弟,胡言乱语,然后摇摇晃晃地坐车回了茅溪。

隔天的酒还没散,胃疼折腾了小韩一宿,到早晨头依旧是晕乎乎的,头重脚轻。小韩埋怨自己昨日何苦要喝下那么多毫无意义的酒。小京在外边叫他起来吃饭。他穿好衣服,依旧半躺在床上不愿起来,懒洋洋地说,你去吃吧,昨天搞多了,现在啥东西也吃不下哩!小京在外头推了推门,门就开了,探出一个脑袋笑着打趣说,今天再逮场还魂酒,保证你活蹦乱跳。又说,今天琪琪要上黄莲走一趟,你跟她去吧?提起黄莲,小韩就提起了精神,一跃而起,说去就去!食堂里没什么人,大多已经吃完了。小韩指望喝点粥,依旧只有米饭。小京说,多吃点,去黄莲路不好走,体力消耗大哩,不吃点,走不动的!小韩说,我大学跑过万米长跑,我耐力好着呢!琪琪不怀好意地笑着说,我大学也是校田径队的,第一次上黄莲,可没把我给累趴!今天你就知道厉害了。出发的时候,小韩以为小京也去,小京笑笑,说韩书记已经安排别的任务了。

  是个大晴天,天空蔚蓝、通透,远方的山巅上沉积着几朵云块,朝阳穿透云块,喷薄而出。怎么也看不出是刚结束连日暴雨的迹象。山涧的水流出卖了真相,水声轰然,隔着几里路都能听到,走近一看,只见水流湍急,浑浊的水面还漂着几条山上冲下来的椽子,不知是谁家遭了殃。琪琪说,平时这条溪水最清澈,山涧的水潭碧绿绿的。以前茅溪这样的溪水几十条,现在没几条了。问何故,说是这边水力资源丰富,修水电站来钱快,很多项目都是私人出资在弄。上边的坝一拦,旱季整条溪都干涸掉,鱼虾也绝了种。

  两人沿着山涧两边的小径往山上爬,太阳一直悬在峡谷上空。峡谷响彻着百灵、画眉、山鸡、云雀儿的鸣叫。偶尔有几只松鼠和猴子在林间探头探脑,待他们走近,几个晃荡,消失于茂密的丛林深处。林间空气清新,山峰重峦叠嶂,绵延不绝。小韩一路感叹好风光,问为什么不开发旅游资源。琪琪笑笑,说开发水电站见效快啊。

  再走上一个多钟头,依旧没看到一户人家,两人都已汗流浃背,他抬头看了眼琪琪,她脸颊略带红潮,半边脸沉浸在阳光里,有几分说不出的妩媚。林间很静,能听见几里外山涧水流击打在岩石上的声音,轰然巨响。小韩说,不会走错路吧,怎么越来越偏僻,像深山野林,大半天也没见到人烟?琪琪说,错不了,用手指了指上面,说黄莲还远着呢。小韩问大概走了多远了,回答说五分之一还没到。小韩叫苦不迭,说都啥年代了,怎么还有人住深山老林,连条路都不通,与世隔绝,真要成仙啊?琪琪就说,修路?你看这地方适合修路吗?即便是能修,这成本造价不知道多少,何况上面就住着几十户人家……小韩说,那叫他们搬迁下来呗!琪琪说,靠山吃山,山民住上面还能采粽叶、挖草药、捕蛇卖,下了山,这些人只怕生活更困难了。两人沉默不语,只见秋蝉的鸣叫如暴雨般落在林子里。一会儿汗凉了,琪琪又催着走,说不抓紧时间,恐怕当天打个转身都难。

  越往上,地势越陡峭,被草掩盖的悬崖小径不仔细看,连路都辨认不出来,鲜有人活动的迹象。往外一探脑,便是十几丈高的深渊,能骇出一身冷汗。这带蛇多,横卧在路上,远看像树根,一不小心就踩着了。小韩说,你别骇我,我最怕的就是蛇。琪琪就笑,蛇最恨的人是六六,他下辈子估计要被蛇吃掉的。

  再走,速度越慢。只见一间摇摇欲坠的木建构房子隐匿于林间,四周都长满了茅草。走近一看,原来是所废弃的小学,窗户的玻璃已经全部砸烂,木板的缝隙中探出茂盛的青草。学校里拿得动的东西都被人拿走,只剩下一块落了漆的门匾没人要,字迹依稀可见,上面写着:黄莲中日友好希望小学。“日”字被人为抠掉一笔,变成了“口”字。墙上有人用木炭写着:“打倒日本鬼子!”“我操王琪琪!”……小韩心头一惊,假装没看见,转头走过。他有些吃惊,没想这偏僻之地,竟然有日本援建的小学。问为何荒废了?琪琪说,生源少,也没老师愿意上来,何况这又不是县教育局统辖的,日本人出的资……小韩就说,那娃娃上学怎么办?琪琪说,只能去茅溪咯!那么远的路,怎么个上法啊?琪琪就说,那没办法,只能在茅溪上,条件好点就在茅溪租房陪读,没条件的在学校寄宿,但娃太小也不是个法子,屎尿都拉身上,老师也嫌弃。

  越往上走,越险峻,很难见到平整的地。桌面大的地,农民都种上了苞谷、黄豆、红薯等农作物,像一块块补丁,悬在半空一样。他们就吃这些吗?小韩问。苞谷是主粮,要吃米,就得下茅溪买,这儿没田,没法种水稻。琪琪说。

  六六在黄莲等他们一晌午了。六六听黑狗的吠叫声,就知道来生人了。两人汗流浃背地走进院子,喊了声六六唤狗。不怕,不咬人哩!六六出来了,大声呵斥狂吠的狗,踢了它一脚,黑狗呜咽着,垂着尾巴跑鸡窝去了。六六看着大汗淋漓的小韩,问从没遭过这种罪吧?小韩坐在凳子上,只一个劲地喝水,汗不断从额头滴下,像下了场雨。

  琪琪要六六带他去看灾情。遭灾的这户倒也不远,住在一个山坳里,翻过一道梁就到了。连日的大暴雨,导致山体滑坡,冲毁了旁侧的猪栏,把两头过年肥猪给活埋了。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妪红肿着眼眶,丢了魂似的呆坐在门槛上。六六远远地喊了一声,阿莲婶,乡里的干部来看你来了!那叫阿莲的老妪仰起头,见陌生人了,慌地站起来,踱着小步去迎。认得是琪琪,还没说话,倒先哭开了。琪琪有经验,握住老妪的手,问,大娘,家里伤着人没有?老妪眼里含着泪花。琪琪又问,住的地方没事吧?老妪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淌。我的两头猪没啦,喂了一年,就要出栏了,您要为我做主啊……

  冲毁了两间猪圈和一个鸡笼,茅厕也毁了。琪琪都一一登记了,又掏出手机拍了现场,宽慰老妪一番。老妪千恩万谢,要挽留他们吃午饭,琪琪说已吃过了。临走,老妪提了一大可乐瓶装的蜂蜜出来,非得让琪琪收下。琪琪也推辞了。

  上了山梁,琪琪问六六,还有遭灾的没有?六六说,别的倒没有,只是下这么久的雨,今年粮食只怕要歉收了。很多庄稼东倒西歪在地里,暴雨在坡地上冲刷出一条条触目惊心的沟槽。这儿没有砖房,都是木结构的老屋,有的看上去已有百年之久了,成了危房,摇摇欲坠,只得用杉木顶住。琪琪问六六那个龙老人还健在不。六六说,还在哩!琪琪对小韩说,这儿有个老婆子,已经一百〇一岁了,她有五十年没有出过黄莲了。六六说,前几年老人家还背得动柴火呢,自打前年摔了一跤后,就只能床上躺着了。问小韩要不要去看看,小韩说好。

  那是黄莲最整洁的庭院。虽是老房子,依然坚固,里里外外都收拾得整整齐齐,院子里种着鸡冠花和月季。几只母鸡在树下刨食,旁边卧着一条慵懒的黑狗。

  一个四十左右的男子出来迎接。六六说那是老人的孙子。琪琪向他介绍了小韩,那男子面无表情地望了他一眼,引他们进了偏房。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妪正躺在床上,昏暗的房间里白天也得开灯,角落里摆着一只尿桶,发出刺鼻的臊味。老人有些激动,想从床上爬起来,苦于无力,只能斜躺着,她孙子将她扶起来,大声地在她耳边说,乡政府的干部过来看你来了。琪琪的脸顿时燥热了一下。老人不知听明白了没有,嘴里咿咿呀呀发出谁也听不懂的声音。六六说,老人会抽烟。琪琪掏出一根,给老人点上。大家围着老人一起抽烟,抵挡墙角传来的浓烈臊味。六六说,去年老人满一百岁,摆了酒。乡政府起先说要来人,人家杀猪宰羊,专门做了准备,结果等了半天也没见人来……琪琪有些尴尬,解释说那天乡里开会,没来成。老人眼神黯淡,已无光亮,木然地视着陌生来客。

  客厅里摆着彩电、冰箱和洗衣机,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那男子也没说要倒水,也没说要敬烟,就一旁垂手呆坐,盯着地面。琪琪起身,说再走几家吧。出门的时候,黑狗朝他们一顿狂吠。男子朝黑狗踹了一脚,黑狗呜咽了几声,怏怏地摇了摇尾巴,放他们走了。

  琪琪说,别看这男子有手有脚,家里条件也不差,但就没女人愿意嫁上来。又指了指侧面一户说,那儿一家三兄弟,都快六十了,全单着。这儿将近一半的男人娶不到老婆。前些年时兴从外面买女人回来,两三万一个,也待不长,即便生了娃,照旧跑了。

  正说着,又到了一户人家。只见一个头发剪得像个毛板栗的女人坐在门槛上发呆,旁边一个六七岁的女孩正在地上爬着玩。地上全是灰土,母鸡在地面掏出一个个凸凹不平的坑,蹲在坑里下蛋。台阶的一角放着两只蜂箱,却没一只蜜蜂的影子。堂屋四面八方都是空的,连块门板都没有。角落里倒有个土灶,架着两只生了锈的大锅,看得出这儿好久没生过火了。琪琪对小韩说,这户才是真的可怜,男的腿脚不方便,是个残疾,女的是个智障,偏又是小儿麻痹症患者,是男的从湖北那边买过来的,给他生了个女儿。偏生这女儿也遗传了他们的基因,生下来也是个瘫的……

  六六感叹说,不晓得他们家上辈子造了什么孽。

  那男人看上去五十好几,叫刘高远,实际年龄却才三十多岁,扶着门框,一步步从堂屋这边移过来,却不敢看小韩。六六说,这是省城来的记者,那是乡里的干事琪琪,你认识的。男人略微抬了抬头,僵笑了下,露出一口烟牙。

  六六和男人说话,琪琪蹲在地上逗小女孩玩。小韩也凑了过去,皱了皱眉说,他们每天就任由她在地上爬来爬去吗?琪琪说,这孩子可怜得很,生下来就站不稳……去县里医院看过,说是要尽早手术,否则今后就永远站不起来了。小女孩黑溜溜的眼睛正天真无邪地望着他笑。小韩更难受起来,站起来去外面透了透气。做记者这么多年,遇到这样的事情太多了,他感受到了迎面而来的挫败感。太阳已经西斜,照着对面苍翠的群山,举目远眺,层峦叠嶂,全是一层层的山峦,无边无际,将黄莲牢牢地困在此地。

夜里,小韩虽然浑身酸痛,疲惫不堪,但一点睡意都没有。他盯着墙上的茅溪行政图,望着西北角的黄莲陷入了沉思。那一张张愁苦无助的脸,在他眼前一一浮现。到底是什么造就了如此恶劣的现实呢?是地理环境还是保守的观念?黄莲的未来出路又在哪里?他打开电脑,趁热打铁,连夜赶写了一篇通讯稿,配了图,发给了同事小洪。除了客观记录他在黄莲的所见所闻外,还抒发了他个人的一些感想。第二天,小洪在微信回复他说,稿件已经发出来了。他没想到这么快就发了,并且还被省城的一家人气旺盛的网站转载。他去论坛上关注了这个帖子,上面有许多网友的留言。很多人都没有想到现在竟然还有如此闭塞落后的地方。有留言要捐助的。也有质疑和谴责当地政府部门的,既然此地如此不适合人类居住,就该帮他们另择家园。还有激烈批评修建水电站破坏生态环境的短视行为。类似的质疑很多。

  这个帖子很快就被置顶,一下火了起来。小京也看到了,他以为小京会有顾虑。小京倒说,有些事情政府难办的,媒体反而容易,这个报道虽然揭了茅溪的丑,但对黄莲来说,却未必是一件坏事。

  下午无事,两人沿着茅溪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聊茅溪的历史,说这儿曾出过一个开国将领。当年将军就是从茅溪起家的,率领家乡的子弟兵一路向西,浴血奋战,后来到了陕北。当年有很多人都跟随着将军翻身闹革命,大多牺牲了。革命成功后,将军荣归故里,成了万人瞩目的英雄。小京领他攀上茅溪对岸的一处山岭,指着石壁上的坑洼说,这都是当年留下的弹孔。那时将军还不是将军,被四处围剿,曾在这儿突围。小韩在那儿驻留良久,层峦叠嶂的山峰一直蜿蜒至天际。

  晚饭后,照旧排练节目。再过两个礼拜,就将去市里参赛了。韩书记对这事看得很重,要求争取拿个名次回来。茅溪被誉民歌之乡,韩书记的要求看上去也并不过分。广播一响,整个乡政府难寻一处僻静之地。小韩本想再写一则后续报道,无奈窗外震耳欲聋,嚷得他无法静下心来动笔,索性关了电脑,去乡政府后面的小学散散心。暑期尚未结束,暮色中的小学显得格外冷清。操场上晒满了粽叶,几个农民正忙着收集打包。粽叶都是从山上采的。茅溪有两三个村产粽叶,漫山遍野,不生别的,专长粽叶。起先都是砍来当柴烧,叶阔,但不禁烧,艳羡别村山里长的杂木。直到近几年,有外地人过来收购,才知道这叶子也能卖钱。山民们将采摘好的粽叶晾干水分,然后一串串捆好,打好包,计件卖给收购人。有的远销沈阳、长春等地。勤快点的,一年也能卖个三四千块钱。

  有个瘦小的男孩在操场上投篮,光着脚丫子,T恤上的图纹已脏得看不清。篮球有一下没一下地砸在篮筐上,声音滑入山谷,更加寂寥。他想和小孩闲聊几句,捡起篮球,扔还给他。小孩默默抱起球,却转身走了。正好看见李校长从办公室出来。李校长递了根烟,说韩记者过来了?小韩说闲着无聊,上来逛逛。李校长是前几天刚调来,接任之前的杨校长的,白衬衫扎在裤腰里,头发梳得整齐,皮鞋锃亮,不像校长。杨校长小韩也见过,在这里干了十年,皮肤黝黑,和乡下农人无异,采访的时候还有些羞赧,话不多,平时喜欢和孩子们待在一块。调任的消息传出的时候,据说有师生掉了泪。

  学校离得近,李校长无事也爱来乡政府坐坐。那天旁人不在,李校长就和小韩聊起论坛那则帖子的事,夸小韩文采好。小韩听见他话里有话的意思,装作不知,转移了话题。那边排练正结束,人群散开,穿着篮球裤的小京正和琪琪将音响抬进储物室。每个人都满头大汗。李校长说,韩记者,有句话不知该讲不该讲。小韩说,你讲。李校长望了他一眼说,我是本地人,黄莲的情况,不是看一两眼就能看明白的。说完留下一脸愕然的小韩就走了。

  收拾完毕,天彻底黑下来。小京见小韩一个人坐在台阶发呆,就问肌肉还酸痛不,要不要去泡温泉放松放松。小韩说这哪来的温泉啊。小京示意他小声点,说先收拾下,五分钟后一起出发。

  小京负责开车,老款的卡罗拉,小韩坐副驾,琪琪、彭理坐后面。汽车大灯刺破夜空,一直朝山谷深处开进,草丛的虫鸣和蛙声伴随了一路。约莫开了二十分钟,到了一处峡谷前,小京将车停在空旷处,说到了。

  两面都是陡峭的悬崖,中间裹挟着一条小溪,一轮皎洁的弯月正缓缓穿过云层,斜挂在山谷上空。周围一片死寂,和小韩想象的温泉度假村相去甚远。他们显然都来过多次,轻车熟路,沿着一条羊肠小径往深处走。温泉是私人承包的,当时花了五万块,承包了三十年。小京介绍说。现在怕是好几个五万都回来了。琪琪说。远处有微弱的灯光透出来,待更近些,出现一座平房的轮廓。黑暗中有狗在朝他们吠叫。小京喊了声老柴,一个五十上下的男人从窗口探出头来,认得是小京,不冷不热地说刘乡长来了。澡堂就设在简陋的平房里,大概十来个平方米,正冒着热气,一堵墙将男女分开。

  条件是简陋了点,但是温泉是真温泉,有皮肤病的来这泡几次保管好。小京说。大家窸窸窣窣脱了衣服,用塑料袋装好放进简陋的抽屉里。澡堂飘溢着一股浓浓的硫黄味。温度起码四十来度,不耐烫的人得犹豫一番。小京最先下水,惊叫了一声,看小韩还在上面迟疑不决,冷不丁一下将他拉了下来。澡堂飘起笑声。他们和隔壁的琪琪开起玩笑,要给她介绍男朋友。小京说,要不让韩记者友情赞助一下?琪琪说,刘小京,等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大伙一齐笑。琪琪说话口无遮拦的,放得开,有些出乎小韩的想象。泡了约半个小时,小京倒先受不了了,说有些胸闷。

  小韩出来,见小京正让老柴记账。只听见老柴埋怨,说乡政府两年前的账都没结清,再这么下去,自己怕是支撑不住了。小京随声说,快了快了,韩书记签了字,就一块结。泡完温泉,全身筋骨都酥软了,人也精神起来。那边琪琪和彭理还没出来。两人抽烟等候着。弦月如钩,峡谷上空繁星密布,草丛秋虫啁啾,倒有几分诗意。小京无意中就聊起那个帖子,问他在省城那家网站有没有认识的朋友。小韩说有。小京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说,那个网站有条和我有关的帖子……兄弟要是认识网站的编辑朋友,还请他高抬贵手,替我删掉一下。小韩说好。

  第二天小京发那条帖子的链接过来。帖子攻击的目标是韩书记,波及小京。帖子上说了一大堆韩书记在乡里飞扬跋扈独断专行的话,末尾连小京也附带骂了一句,说他是韩书记的走狗云云。

  小京说,这帖子他查了,是一个吵着要低保户的人发的。他虽符合低保的条件,但茅溪比他更穷更符合要求的多得数不过来,但指标只有这么多。那后来纳入进来没有?小韩问。他这么一闹,韩书记也头疼,只好优先评选上了。问题是明明纳入了,这帖子却还在,一搜茅溪就能搜到,很讨嫌。小京有些气恼地说道。

  这事小韩很快替他办妥了。下午,省城的那家网站的编辑朋友就给他删了这条帖。小京说,还是你们记者管用呵。从这以后,小韩感觉小京和他走得更近了些。有些烦心的事,也愿和他说些。小京和女朋友的感情困扰,有时也和小韩吐露几句。说起来,小韩还见过小京女朋友一面。那是县委宣传部安排的一次集中采访报道活动。从省城过来的记者在县城集合,第二天早上统一去柏溪乡采访。那次采访就是小京的女朋友罗嘉接待的。短发,小个,肤色白净,戴着无框眼镜,笑容可掬,眼睛却流露出一股干练,这是小韩对罗嘉的第一印象。轮到小韩自我介绍时,他说是从茅溪过来的。罗嘉就笑,说我早就听过你了,自从你去了茅溪,刘小京都不要我了。大家都笑。小韩在一旁观察,见她待人接物,落落大方,又细致到位,心里暗自称赞,心想县里要调她,看来还不完全是因为她家里的原因。

  那次不光是见到了罗嘉,还见到了县委宣传部罗部长。晚上吃饭的时候,罗部长专门走过来敬小韩的酒。先夸赞了小韩一番,说看过他写的通讯报道,笔力非一般人所能及。问他是不是真上了黄莲。小韩说去了。罗部长说,如今像韩记者这样吃苦耐劳肯深入基层的记者可真不多了。随后话锋一转说,黄莲我也去过,的确是落后贫困。但现在网上反映强烈,很多不知情的网民以为是我们的工作没做到位,引来一片埋怨和谩骂之声。

  罗部长看小韩没做声,停顿一下继续说道,现在这个帖子让许多不知实情的网友对我们县政府和干部加深了误解,给我们增加了很大的压力,解铃还须系铃人,帖子还需劳韩记者删掉吧!说完,罗部长和他碰了杯,满杯的啤酒一口气干完,将杯底朝小韩扬了扬,脸上适时恢复了之初和气的笑容。

那个帖子后来还是迫于压力删掉了。不光是删这个帖子,就连报道娃娃鱼养殖的新闻也压了下来。报道是临时撤下来的。据消息灵通的说是现在加大反腐力度,公款吃喝剧减,导致很多高档酒店难以为继。如今酒店生意惨淡经营,对娃娃鱼的需求直线下降。这一连锁反应,自然影响到了来发的生意。那阵子,来发接到的电话都是取消订单的。原先的合作伙伴打电话来,说现在公款吃喝抓得很严,一经查出,就要掉乌纱帽,谁也不愿意在吃吃喝喝上掉帽子。需求量下滑,只好在价格上动动脑子。起先千把块钱一斤,还供不应求,现在打五折上门推销,还没人要。也就短短的一两个月时间,竟发生了如此戏剧性的变化。不仅来发没想到,韩书记也没料到。本来想趁热打铁,在茅溪再建一个养殖基地的计划,现在八成也得泡汤了。

  外面卖不动,只好“出口转内销”,往县市各大酒店推销。之前的抢手货一下成了烫手山芋,谁也不肯接。娃娃鱼的价格一个月跌了两三回。五百多一斤卖不动,到后来两三百,也鲜有人问津。

  赶集那天,刘小京在乡政府门口碰见了来发。问起近况,来发一肚子的苦水,说茅溪的项目是铁定要黄了。之前的娃娃鱼不管多高的价格,都抢着要;现在主动上门推销都卖不了几个钱了。小京心里一番感叹。不光是来发的受到了影响,柏溪那边的日子也不好过。这个周末,小京连女友的影子都没见着,娃娃鱼卖不动了,柏溪首当其冲,她这个党委书记的担子一下重了许多。

  逮烟的时候,小京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和来发说,我倒是有个主意,娃娃鱼现在不好卖,你还不如趁机转行,去搞旅游开发。来发问怎么搞法。小京说,黄莲这里的风景不输给那些4A、5A景区。现在很多户外驴友在网上推荐黄莲,在小圈子里口碑很好,我看要是开发好,黄莲就是座金山。来发苦笑说,这笔投资账,十个来发恐怕也不行。小京笑笑,说靠你一个人当然不行,这事回头再研究。

  其实开发黄莲的想法在小京心中已经酝酿很久了。黄莲虽穷乡僻壤,风景却最雄奇壮丽,不光自然风光险峻,还有当年将军闹革命的红色旅游文化资源,再加上本地独特的风土人情和民俗习惯,完全可以打造出一条完整的旅游产业链。前期先以驴友的口碑拉拢人气,等黄莲的名气上来后,再逐步细化旅游线路,拓展更多更大的旅游资源。只要旅游的人多了,黄莲现在的问题就不是问题了,一切都能迎刃而解。村民的蜂蜜、土特产、野味、中草药材都可以卖钱,这些都是无任何污染的好东西,现在很受城里人青睐。前几年,省道还没修好,从县城到茅溪都不大方便,现在路修好了,来这边就不是什么问题了。问题在于怎么上黄莲,怎么让驴友们在黄莲能留上一两天,现在黄莲什么都没有,吃的住的基本条件都不具备,而且缺乏向导。

  他和小韩分享过这个想法。小韩也很赞同,说那天在网上发了几组黄莲的风光照片,网友们的反响强烈,都问怎么来这儿。

  小京说,你这是用手机拍的,如果用专业相机拍,会更好看。琪琪很喜欢摄影,她拍的照片在市里还获过奖呢。我们的宣传片都是琪琪负责拍的,你要拿去宣传的话,可以让她发些给你。

  小韩看过琪琪的照片,业余水平根本拍不出来。构图讲究,立意新颖,不光景色美,而且还有人文关怀在里面,每张照片都是一幅上好的摄影作品。他看过她的相机,无敌兔机身加红圈24mm-70mm、70mm-200mm,长枪短炮,一应俱全,和他们报社的摄影记者有得一比。

  整个乡政府,就琪琪还单着。她在省城念的书,父亲是县政府的公务员,毕业后要她考公务员,于是就来到了这里。原先谈过一个男朋友,谈了两三年,因为长期相隔两地,后来就吹了。

  你要是没女朋友,我可以给你们牵牵线搭搭桥。小京拿琪琪和小韩公开开过几次玩笑。从黄莲回来后,小韩倒真留意过琪琪。她的穿着和打扮,与这儿格格不入。一头栗色的长发,文身,匡威鞋配迷彩服,带点嬉皮士的味道。烟瘾还蛮大。

  看清琪琪手腕上的文身,是在那次在峡谷里进行的民歌PK赛上。

  从北京过来的一批大学生,利用暑期来这儿进行民歌采集和调查。有好几所高校的学生,一共二十来位。小京负责接待此事。小京特意让老吴组织一些民歌高手与学生们交流。地点定在一处风景秀丽的峡谷中,两米多深的水潭能看清底下的鹅卵石、沙粒和鱼虾,潭水捧起来可以直接当泉水喝。北京来的学生们很激动和活跃,陶醉在这片风景中,个个欢呼雀跃的。连小韩也有些激动,青山绿水,山歌绕林,宛如隔世的感觉。外边阳光灼热,峡谷却沁人心腑。胆子大点的小孩,索性脱得赤条条的,跳入水潭摸起鱼虾。大家都脱了鞋,卷起裤管,玩起水仗。小京和琪琪互相泼水,都已湿身,一旁观战的小韩也加入了混战的队伍。乡干部、学生、乡亲都卷进来,像是在过泼水节。有全身湿透了的,索性跃入水潭中玩个痛快。

  琪琪玩累了,坐在水潭边的石头上晒湿透的衣裳,长发上的水滴漫不经心地往下掉。曲线玲珑的侧影让小韩有些怦然心动。他湿漉漉地爬上岸,掏出快要湿了的烟,问她来不来根。琪琪莞尔一笑,接过他的烟,掏出火机点了。他去借她的火,她伸手的时候,他看清了那个文身。一把左轮手枪。你还蛮有性格的,小韩说。文着好玩,可把我爸给气坏了。她笑了笑,更加妩媚动人。她抬起手来,做出手枪的模样,对着天空。来这儿多久了?小韩问。三年了。都快成老姑娘,没人要了。她自嘲地笑。喜欢这儿吗?小韩问。怎么说呢,这个问题……她认真想了想,说你看过《麦田里的守望者》吗?里面有句话我倒很喜欢的,“一个不成熟人的标志是他愿意为某种事业英勇地死去,一个成熟人的标志是他愿意为某种事业卑贱地活着。”现在我大概就属于后者吧。

  想过离开吗?他问。

  离开?她朝他笑笑,去哪?就我这性格,去哪我爸妈都不会放心。我爸妈当时就是担心我这脾气,所以死活逼我回来,他们觉得一个姑娘家就该找份安稳的工作。在这不像你们在省城,各种机会,基层公务员,一眼能看到头了。说来笑话,我现在唯一的希望是指望尽快调到县城去。这儿天高皇帝远,再这么待下去,人都要发霉了,真的是嫁不出去了。

  正聊着,小韩听见背后有脚步声,只见彭理和小京水淋淋地跑了过来,一把将他俩推入了水潭中。琪琪尖叫着,在水中一顿挣扎,小韩顺势抱住她,琪琪就不动了,任由他搂着,一起上了岸,琪琪的脸一片潮红,两人都没说话。日头西斜,大家方尽兴而归。回的路上,小韩走在小京后面,见他用手捂着胸,脸色苍白。问哪里不舒服,小京摆摆手,说不碍事,只是突然有些胸闷。说完一屁股坐在石头上,大口地喘着粗气。小韩看这情形有些不对劲,赶紧向前扶着他,小京一下栽倒在他怀里。

挂职两个月很快就期满。那天县城回来,小韩从车窗外看见银杏树叶已经泛黄,心里有些感伤。稻子早已金黄,这年风调雨顺,稻穗壮实而饱满,是个大丰收年。沿路都是在抢收的农民,戴着斗笠,赤脚立在田里,嘭嘭嘭的摔禾声不绝于耳,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稻谷的清香味。这些山民,和他们的祖辈们一样,依然从事着古老的手工劳作,一两千年都未曾改变。来这两个月又能改变什么呢?小韩想。他只不过是这儿的匆匆过客,带着外来人的惊诧。而生活在这片土地的人来说,他们早已适应了这的一切。临走的前几天,他本想写一篇质疑当地政府滥开发水电站的通讯报道,想想又放弃了。他有些沮丧,觉得自己并不能改变什么。

  那次之后,小韩见到琪琪,心里略有些尴尬。琪琪倒像啥事没有一样,依旧嘻嘻哈哈,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他想约个适当的时间,和琪琪好好话别。时值秋收之际,乡里事多,每晚都有开不完的会,这样的机会竟然没有。他感觉有些怅然,又想到,即便琪琪对他有意又能怎样呢,他又无法带她离开这里。

  临走的前一天晚上,韩书记代表乡政府宴请小韩,给他送别。六六特意提了一大瓶自家的蜂蜜要送他。说是正宗的百花蜜,外面想买也买不着的,一点心意非让小韩收下不可。乡政府的一干人几乎都聚齐了,围着桌子坐了,唯独差小京。那晚小韩已经记不清喝了多少酒。小韩记得,起先是韩书记开始敬酒,然后大家挨个轮流敬。不胜酒力的小韩,余下的记忆变成一团混乱的影子。他朦胧地记得有一个女性的声音在提醒他,让他少喝点酒。醒来时已是第二天上午,他头痛欲裂,彭理过来,问他好点没有。小韩说,昨晚喝太多了。彭理神情暧昧地笑笑说,是有点喝高了,当着大家的面和琪琪说了好多话呢。小韩红着脸,问说什么了。彭理不肯再说,淡然一笑,敷衍过去了。小韩怎么也想不起和琪琪说过的话。中午见到琪琪时,罕见地看见她脸上泛出一抹红晕。她不再嘻嘻哈哈,略有些忧伤地望了他一眼,问酒醒没有。他点了点头,想问她昨夜他是不是和她胡说了些什么醉话。他望着那张像受了伤的脸,话到嘴边,终又吞了回去。临走的时候,琪琪和众人来送别。他说,来省城了给我电话。琪琪礼节性地笑笑。

  小京躺在省城的医院里,检测结果出来,是家族遗传的先天性心脏病。那时茅溪正在市里参加民歌赛,拿了个一等奖回来,并获得了一个月后去省里参加全省民歌大赛的资格。小韩回去后,专门去了趟省人民医院看刘小京。

  看气色,小京调养得不错,还白胖了些。两人握了握手,都笑。小京感叹说,两个月真快啊。小韩说,眨眼的工夫。不过现在你在省城,我也回来了,咱见面也很方便。小京说,本想着在茅溪做点事情,没想到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小韩安慰,说你还年轻,身体要紧,那些事慢慢来。小京说,其实也没什么,即便身体没出什么状况又能怎样,那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我们还是什么事都干不成的。小韩没说韩书记提拔到县教育局当副局长的事。也许小京早知道了。韩书记一走,娃娃鱼项目彻底落了马。他听说来发要开发黄莲,后来也不了了之。窗外的阳光照进来,将斑驳的悬铃木树影投射在白墙上,两人望着墙上的影子一时陷入了沉寂。几只画眉在林间聒噪着,声音传进来,小韩终于听见一声发自肺腑的叹息。

  【选自《芙蓉》2016年第三期】

  原刊责任编辑 唐 贾

  本刊责任编辑 曾令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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