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怀疑我们还能信赖什么
胡性能
2015年写《孤证》的时候,我一直纠结于真相的呈现。就如同忠良必然会受到奸臣构陷一样,真相也常常会遭到遮蔽。所有人认可的真相,就会成为常识,盐是咸的,如果不是神经有问题,一般人不会再置疑。但是问题在于,真相往往不可复述,一经复述,通常会变得面目全非。真正了解真相的人,会变得百口难辩,被误解、被怀疑,最后成为最孤独的人,而所谓的真相,也会成为孤证,甚至消失在历史的大风中。
《消失的祖父》是我2015年所写的另外一部与记忆和历史有关的小说。有些人从中看到了一个远征军老兵的苦难史,有的看到了祖父的理想是怎样被现实一点点蚕食,有的感叹于祖父的爱情以及他身不由己的命运,可我还想说的一点是:关于祖父的身份问题,它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在此之前,我没想过要以祖父为原型写一部小说。直至去年的春天,也就在我刚写完《孤证》的时候,与同事中午坐在办公室聊天,他谈起了他的外祖父,一位国民党少将,1979年从劳改农场出来以后,去儿子家生活了两年,突然有一天不辞而别,就再也没有找到。那天晚上我没睡好觉,总觉得那位老人离开儿子的家是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冬夜,寒冷、孤独而凄楚,想想老人去意已决的身影,我的内心有种隐隐的疼痛。但更为关键的是,包括我的朋友和他的亲人在内,他们都不知道老人离家出走的原因,更不知道他最终去了哪儿,众说纷纭的结果,是真相永远雪藏在传闻中。
因此,才有了小说中祖父身份的不确定。一个心怀理想的地下党员?一个被时代裹胁无能为力的国民党军人?一个害怕直面情感最终难以作出抉择的逃兵?我想起了已经辞世多年的外公,他年少时曾被送到日本留学,后来从军,参加了台儿庄附近的禹王山阻击战,右手给打残了。有一段时间,他生活在滇东北镇雄县乡下,做一名游走于农户家的私塾先生。对于自己神秘的身世,外公从来缄口不言,但有的人会拿出珍藏的酒来款待外公,微醺中,外公会放松警惕,眉飞色舞讲述早年的留学经历和在滇军中的行伍往事。
我对外公讲述的往事从未怀疑,包括他说他年轻时去贵州息烽监狱学习特工的事,我一直以为那应该发生在上个世纪20年代末他从军以前的事情,可当我查证资料,突然发现国民党的息烽监狱1938年11月才建立,因而祖父的特工经历,就让人怀疑。实事上,不仅是个人经历会在重温记忆的过程中变形,就连许多人共同的记忆,都会遭到时间的篡改。历史上许多著名的公案,当事人及后人复述起来不也千差万别?
从这个角度来看,所谓的真相其实也不重要。就像祖父,在所谓的真相即将水落石出的时候,选择了消失,从而留下了历史这部真假难以厘清的大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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