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大壮
连盼
孙立刚
陆大壮
连盼
孙立刚
陆大壮
连盼
姚新珍
解个手到底用多久
张暄 姚新珍
厕所驻在半坡上,是陆家庄唯一的公厕。
很早的时候,每到下课时分,大批的孩子从校门里涌出来,自动分成两拨各踞一侧。里面位置有限,如厕的孩子们需要排队,尤其女厕这边。男孩子们不害臊,就在厕所外拨动着小鸡鸡努着劲把尿液往天上滋,阳光下一条条亮晶晶的弧线让女孩子们羞红了脸。这些年再见不到这样的景象了,大家都想了法子把孩子往外送,学校彻底成了一座空巢。
孩子成家后,姚新珍两口子和村干部说了说,占据了学校的一间教室。房子紧张,宅基地又迟迟批不下来。起初是权宜之策,住下时间长了,反倒把这儿当成了家,不想离开了。
这是下午七点,天微微黑,但还氤氲着光。老公出去打麻将还没回来,陆大嘴在她这儿聊天还没回去。姚新珍突然小腹一阵紧张,扯上一截卫生纸就往门外跑。将近五十岁的人,已经没了女人的矜持,哪怕一个男人坐在自己对面。
跨过马路,姚新珍耳边响起摩托车发动机的轰隆声,她下意识地扭头朝坡上看了看,一辆摩托车疾驰而来。如今的人哪,总是一副急吼吼的样子,骑车子下坡也不知减速,让人走路总得抱几分小心。在心里骂一声,刚要拐进厕所,突然啪嚓一声巨响,再回头,却是两辆摩托车撞在了一起——这么说,坡下也上来一辆?便意让她顾不了许多,姚新珍一头扎进厕所。
厕所外砖里坯砌成,历史久远,可追溯到姚新珍出生之前。土坯这种东西真是奇怪,居然可以经历如此残酷岁月的侵蚀,至多棱角处有些剥落,露出中间掺杂的麦秸。中间的分隔墙则完全是土坯,曾被淘气的男孩子们用棍子掏出一个个小洞,姚新珍小的时候,就在这边领略过那边闪闪烁烁的懵懂又好奇的目光,未必不怀好意,却让她们紧张兮兮。她们堵住,那边捅开,如此几番,乐此不疲。一茬茬的人就做着这样的儿时风月游戏,终于长大。后来她搬进学校成为住家户后,一劳永逸地把这些岁月遗迹都修补好了。新泥旧泥,对比分明。可学校旁再没有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叫声了。
不光学校,连整个村子都变得寂寥。
人命关天,她记挂外面的事情,可这边却淋淋拉拉总也解不利索,刚准备起身,便意又不期而至,终于浪费了些时间。胡乱兜好裤子,慌张张赶出去,却见马路中央三人两车倒地——一个人要挣扎着起来,另外两人悄无声息。她吓得没了主意,突然想起陆大嘴还在她家,赶紧跑回去搬救兵。
天更暗了一些。倒地的三个人中,有一个是年轻姑娘,一袭长发辨得分明。陆大嘴认出这是村西头陆新春的闺女,赶紧掏出手机报信,却无人接听。姚新珍嚷报警报警报警,陆大嘴便拨110。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受伤的人被分别认了出来。从坡上下来的是黄家村的黄大头,在他们陆家庄村东头的鸡场打工。陆新春的闺女叫陆倩,和她骑一个车子的是村北头陆大壮的儿子陆斐斐,两个年轻人正在谈对象。
招呼的人多,口口相传,陆新春、陆大壮连同他们的七大姑八大姨很快赶了过来,分别把人拉到了医院。黄大头一条光棍,家在外村,还没有能够救急的人,最后等警察来了通知120拉走了事。
这么一桩说起来简单的事情,姚新珍却遭遇了大半生前所未有的麻烦。从发生事故的第二天起,警察就缠上了她,直直缠了她半年多,而且看样子还要继续,无休无止。
起初警察问她事发当时的情况,她如实作答,就那么个事儿,看清就说看清,没看清就说没看清。
但到了后来,警察的问题越来越细致:你解的是大手还是小手?
大手,但稀得像小手,我不是拉肚子吗?姚新珍也不害臊,如实回答,因为有点烦,便半调侃,半挑衅。
用了多长时间?
不就解个手吗,谁知多长时间,又没看表。农村人,哪能像你们搞块表戴戴!她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想的是:解个手用多久和事故屁关系?
但警察仍在问:你到底用了多长时间?加了个“到底”。
三五分钟?六七分钟?十来分钟?姚新珍终于被问烦了,便对警察没好气:喂喂喂,问这干啥,吃饱了撑的?谁说得清呢?
她烦,警察不烦,仍然是好话说尽,循循善诱。让她回忆,再回忆,厘清细节,做最准确的估摸。
到后来,真是问到细节了。姚新珍就感觉自己像光着屁股面对警察重新拉了一遍稀。幸亏自己一把年纪,要是小姑娘,禁得住你们这么没羞没臊地问吗?她都后悔和警察说真话,说自己几次想起来但没能起来,拉肚子嘛,感觉拉尽了,准备起身,又来了。
几次,到底几次?警察穷打猛追,不依不饶。
真服了你们了!
终于,姚新珍斩钉截铁地说,短,我说不清,长,也就是大概十分钟。不是外面撞车了吗,我还忧着呢!
你平常解大手一般用多长时间?
那能一样吗?我平常干结,就是你们说的便秘,有时半个小时都不止。可那天我拉肚子!
真是吃饱了撑的,姚新珍撇嘴。
这是警察的盘问,还有老公:他奶奶的,怎么我一不在那个陆大嘴就来?
毕竟老公好斗些,姚新珍也不怕他。
陆大壮
受伤的三个人,陆霏霏,陆倩,黄大头,起初都送进一个医院,县医院。
黄大头小臂轻微骨折,打好石膏,输了一星期液就出院了,只等时间一到拆石膏;陆倩小腿上划了一条口子,虽然流了很多血,却无大碍,也是输了几天液便回去了。陆斐斐在医院住到第二天凌晨,主治大夫便通知他们转院,说伤重,这里治不了。
陆大壮一家子便把陆斐斐带到市医院。市医院的大夫看了县医院的旧片子,又张罗人拍了新片子,也摇摇头,但还是收下了。
大夫先先后后在陆斐斐身上动了几处刀子,仍没把他从人事不省的状态中拉出来。陆大壮的女人动不动便哭,陆大壮也想流泪,但男人嘛,便忍住了。
第十五天,警察找到医院,给他们下了交通事故认定书。两个骑车人,陆斐斐和黄大头,各负一半责任。陆倩无责任。
问他们有没有意见。陆大壮愣怔了一大会儿,说没意见。
这时,他们在医院已经花了19万元。其中12万,是陆大壮两口子这些年的积蓄。剩余7万,是找亲戚朋友东拼西凑借的。
这12万,原本是准备好的给陆斐斐结婚用的钱:彩礼5万,买一辆车子5万,办事2万。如果女方能陪嫁点,车子就买好一些。不陪嫁,就照着5万买,那种档次的车子村子里到处都是,看起来也不错。
农村办事,都这个样子。
不出意外的话,那5万元的彩礼会落到陆新春手里。因为大概有一年了,陆斐斐和陆倩的关系还算稳定。
但陆大壮顶不喜欢陆新春,这个出了名的抠门货。从小学到初中,他们一直是同学。那时条件差,吃不饱,偶尔谁带点干粮到学校,一般情况下小伙伴们会相互分享。可陆新春就不,总是躲着大家自己吃。这一躲就躲了半辈子,以前是躲得遮遮掩掩。躲着躲着,成了习性,反倒理直气壮了。村里惯例,男方呈给女方的彩礼,除了当天办事用的花费,通常女方会把剩余的钱给陪回来。大方些的,还会搭上一些——现在人都想通了,孩子结婚嘛,又不是卖闺女!但陆新春早就放了话,他说我养闺女这么大,容易吗?倒贴?没门!虽然陆大壮没有亲耳听到陆新春这么说,但他相信这话肯定不虚。一个村子里的人,从小一起长大,撅撅屁股就知道屙什么屎。
陆倩这闺女倒是长得漂亮,高挑,圆润。虽然五官仿爹,但陆新春的贼眉贼眼遗传到她身上,便出落成那种令男孩子们心动的妖眉妖眼。长相没说的,性情呢,也看不出什么不大对劲的地方。既然双方孩子都愿意,认了。
过个把来月,陆大壮便计划托个媒人把办事的细节和陆新春具体谈谈,谁想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陆大壮也知道这场事故中陆倩无大碍,只不过当时被吓晕了。他有点犯嘀咕的是,按说都快成亲家了,陆斐斐伤成这样,他们那边不该来个人看看吗?
想到这里他就隐隐地担忧。
倒是女人给他宽心说,人家毕竟是女方嘛,何况也受伤了,我还想等斐斐好一些我能抽出身子去人家那儿看看呢。斐斐都这样了,可不能闹意气惹了人家,把婚事给吹了。
陆大壮说,只怨那货小气。何况,斐斐是和他闺女一起玩时出事的,他闺女就没一点责任?
女人说,人家坐个车有什么责任,交警都说了无责任。
斐斐肯定是送她回家时出的事。咱们家住北头,车却是上坡去西头,不是送她是干什么?
话虽这样说,只怨咱孩子骑车不操心。说着,女人的泪又流了出来。
陆大壮便后悔给儿子买摩托车,还那么贵,那么大。现在的孩子,都把车骑那么老快。自己也年轻过,却从来没有那份张扬。大约十年前,他终于在慢了时代大半拍后咬咬牙,扔掉自行车买了一辆黑七零,每天突突突稳当当地走,车到现在还没有坏。后来儿子大了,他把七零给儿子骑,儿子撇撇嘴,很不屑的样子说,丢不起那人!他本来打算一步到位等儿子结婚给他买辆小车的,可又怕眼下没车耽搁了儿子谈对象,终于咬咬牙花了一万多块按儿子的要求买了一辆大野狼。车确实是威风,却威风得了出事。
摩托车现在还被警察扣着,面目全非。
陆大壮有点小迷信,他觉得任何一辆车,都有保不保人之说。他的黑七零就保人,骑车十年了,从没出过事。买上大野狼后,他还和女人嘀咕过:看着好,也不知保不保人?谁想一语成谶。
第二十七天,陆斐斐终于在医院醒了过来。醒来后意识却仍旧含混。
第三十一天的时候,陆斐斐彻底醒了过来。在大家的帮助下,陆斐斐把事情的经过回想了一遍,结果他说了一句话,把全家人惊呆了。
陆斐斐说,出事时是陆倩骑的车。
连盼
陆倩骑的车。当孙立刚把这个消息告诉连盼时,连盼也惊呆了。她突然意识到,也许他们犯了同一个错,先入为主。
一对青年男女同骑一辆摩托车,一般人都会不假思索地认为是男骑女坐。何况,问笔录时那女孩也说了,是男孩骑车送自己回家。
问另一方当事人黄大头,黄大头说车祸发生得猝不及防,天色又暗,没看清。接着又说,这还需问吗?
还有,那么大一辆摩托车,是女孩玩的东西吗?
当时男孩还昏迷在医院里,而事故认定的期限又到了,他们就根据女孩的陈述作了认定。谁想,问题出来了。
按说连盼作为分管领导,有些事情不需她亲历亲为的。但事关重大,她还是亲自和孙立刚到医院跑了一趟了解情况。
她心里兜着,如果真是男孩说的情况,他们算是搞了一个错案。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案子是孙立刚他们搞的,却是她拍的板。
也算不得拍板,只是听取了例行公事的汇报,脑子没有特别地转动,就同意了他们的意见。每天要没完没了地听各种交通事故汇报,有时便麻木。甚至算不得麻木,假如,这个事情重头来过,也许仍是当前这么一个结果。
男孩躺在病床上,面庞清秀而呆滞。清秀是底子,呆滞是遭遇给他覆上的膜,那种大睡刚醒的模样。
头发被剃光,样子便无辜。
如果有疼痛,他的表情也许会生动些。但他没有,自胸部以下没了知觉。肉体没有,心灵也没有。刚醒过来没几天,心灵的疼痛还没有被唤醒。
连盼也是当母亲的人,她的心倒先痛了一下。
来之前,连盼览阅了女孩的笔录。几乎所有细节,陆斐斐与陆倩陈述得一样。陆斐斐说,他和陆倩在赵家庄村一个叫赵鹏飞的同学家玩,快到晚饭时点了,两人决定回家。当时一起在赵鹏飞家玩的,还有一个女孩,是赵鹏飞的女朋友,叫黄圆圆,黄家村的。本来赵鹏飞要亲自送黄圆圆,但他们回去时路过黄家村,便捎上了黄圆圆,三个人同骑一辆摩托车。
连盼见过摩托车的照片,那么大一辆车,坐三个人绰绰有余。
陆大壮补充说,赵家庄、黄家、陆家庄三个村子由远而近,三点一线。
赵鹏飞、黄圆圆的笔录都问过,他们也是这样回答的。赵鹏飞和黄圆圆都说,出门时,是陆斐斐骑的车,陆倩坐中间,黄圆圆坐后面——至于谁坐中间,谁坐后面没有多大关系,主要是搞清谁在骑车。当然,如果是陆斐斐骑车,自然陆倩会坐中间——难道她会允许别的女孩夹在自己和男友中间?
黄圆圆说,到了黄家村口,她下车走回去,没让陆斐斐再往村里送。家离村口没多远,几步路。
黄圆圆证明,这时仍是陆斐斐骑的车,陆倩一只手搂着陆斐斐的腰,另一只手和她挥动说再见。说过再见,她便扭头往家走。
陆斐斐却在这里插进来一个他们都不掌握的情节。他说,到了黄家村口,突然想起自己借过黄逸飞二十元钱,当即决定到黄逸飞家把钱还给人家。去了黄逸飞家,大门却锁着,便折了回来。又到村口,也就是黄圆圆下车的地方,陆倩提出自己要骑车,他便把车交给她。傍晚了,笔直的柏油马路空荡荡的,陆倩车速很快,摩托车排气筒的声音大得让人兴奋,但他没有劝拦,他熟悉她的做派也享受这种感觉,结果到了村半坡公厕那个地方出了事。
黄逸飞是谁?
也是我们一个同学。
陆倩会骑摩托车吗?
会,我教会的。她以前就会骑那种踏板车,但觉得不过瘾,硬要学这种有档的车。我们俩在一起的时候,经常是她骑我坐。不信你们可以调查,村里人都见过她骑车。
还有一些疑点,但连盼没问出口。问了也是白问,搞事故调查这么多年,经验让她知道,随便一个回答便让你的问话没有任何意义,因为你不能以一般抹杀特殊。比如,当时陆斐斐怎么会突然想起还黄逸飞二十元钱?二十元钱值当专门去还一次吗,不是天快黑了急着回家吗?等等。
但陆斐斐却提供了一个连盼看来有价值的情况。黄圆圆下车前,接了一个电话,她说了句“就快到了”,然后便下车走了。
孙立刚
按照连盼的吩咐,孙立刚又到黄家村跑了一趟。
连盼升任副大队长后,事故科长的位置还空着。大家都说这次科长的位置必定是孙立刚的,孙立刚也认为必定是自己的。本来,如果论资排辈,科长的位置早就该是他的,但上次人事调整,连盼从别的部门过来“挤”了他,让他好几年很不爽。更不爽的是,连盼是个女人。
据说人事调整很近了,这种节骨眼上,可不能因为一个案子把事情搞砸。
村外的麦地里,绿油油的麦苗散发着清香。孙立刚张大鼻孔贪婪地吸了几下,想农村就是这点好。
也仅有这点好,其他是不能和城市比的。就说破案,城市里到处是监控,案发时的情况一目了然。可他们大队辖区,除了县城,这么多乡村道路,一个监控也没有。
孙立刚农村长大,后来上警校毕业分配做了警察。大半辈子过去了,虽然连个科长也没捞着,但在村里人看来,他算是一个有本事的人,因为他们那个穷乡僻壤,能出去工作的人就不多。他一直是业务骨干,有时候因为搞案子,偶尔还能上上电视新闻,假模假样地说几句话。这些画面恰巧被村里人看到了,口口相传,他便显得更有本事了。回乡看望父母,总能领略到乡亲们那种热情又艳羡的目光。每逢这种时候,他就感叹自己官做得太小了。
黄圆圆说,那天下车前,我确实接到一个电话,我妈打的,问我什么时候回家。我说就快到了,便扣了电话——这对你们重要吗?
这对你们重要吗?孙立刚总是听到这样的疑问,听得多了,他便不加解释。
当然非常重要。这个电话,能帮他们卡死一些时间节点。
查询了一下,这个电话打在6点45分。
在黄圆圆的带领下,孙立刚去了黄逸飞家一趟。
黄逸飞说,他和陆斐斐是初中同学,但这些年很少来往。借他二十块钱的事是有过,但他说过别还了,所以也算不得借。
是这么回事,大概有一年多了,一次在镇子里,我和一个同学,陆斐斐和另外一个同学,两拨四个人碰巧遇在一起。我们听说陆斐斐和陆倩谈上对象了,就让陆斐斐请客。陆倩我们都知道,就比我们低一届,很漂亮的。这么漂亮的姑娘,不得请客啊。当时天热,决定吃凉粉。四碗,二十块。吃完了埋单,陆斐斐才发现自己根本没带钱。我说,唉,亏大了。只好代他结了账,成了我请客。陆斐斐说下次见面一定还上。我说值当吗,二十块钱。后来我还开了句玩笑,说闹洞房时,让我亲一下新媳妇就行,陆斐斐擂了我一拳。
黄圆圆笑,孙立刚也笑。
以前他们去调查案子时,无论大人小孩,一见他们就紧张得不行,话都说不利索。但现在的小年轻人完全没有这种顾虑,不仅侃侃而谈,连玩笑都敢开。他专门瞟了黄圆圆一下,也未见如他认为的那样听了那种带色的玩笑会羞红脸,司空见惯似的。便感慨,现在的小年轻人,真是开放。
孙立刚问,事故那天你在家吗?
在啊。那天我记得清清的。两个村子没多远,晚上八九点钟,就有消息传过来,说陆家庄村出了车祸,陆斐斐撞车了。还有那谁,对,光棍黄大头,不就是我们村的吗?
那天你爸妈在不在?
孙立刚这样问,一是验证黄逸飞是否说的假话,二是验证陆斐斐说他家“锁着大门”的说法。
都在啊,不光我爸妈在,还有我爷爷。消息传过来时,我爷爷还对我说,飞啊,你以后骑车可得慢点。
陆斐斐的爷爷就蹲在不远处晒太阳。一问,果然如此。
这么说,陆斐斐说了假话?
黄圆圆住在村口,但黄逸飞却住在村的这一头,这个村子还很大。从黄圆圆家过来,他们大约走了十分钟。这十分钟的路程,让孙立刚灵光一闪,脑海里现出一个思路,先抛开黄逸飞家是否有人,只需把时间卡死便可验证陆斐斐话的真伪。
陆大嘴的电话清单早就调取过。他的第一个电话是打给陆新春的,7点零2分。第二个电话打给110,7点零4分。也就是说,7点零2分的时候,事故早已发生。从黄圆圆下车的6点45分到7点零2分,中间共有17分钟的时间。
在这短短的17分钟内,陆斐斐是否来得及去黄逸飞家一趟并赶到事故现场?
这需要做侦查试验,当然也不复杂。
返程路上,孙立刚问黄圆圆,你往回家走时,看到陆斐斐他们骑着车子进村了吗?
黄圆圆瞪大眼睛,迷茫又无辜地摇摇头。
孙立刚认为,如果陆斐斐骑车往村里走,这时黄圆圆未必已经回到了家,就一条路,她应该能够看到他们的。
你为什么不让他们把你送到家门口?
黄圆圆嘟一下嘴说,那个陆倩顶爱吃醋的。我不想让陆斐斐显得对我太过殷勤了,主动下了车留一小截路让自己走。我们都是同班同学嘛,得避嫌。陆倩比我们低一届。
哦,陆斐斐平素人怎么样?
什么意思?
孙立刚犹疑了一下:比如是否老实什么的?
黄圆圆皱一下眉头:也没见他鬼过我们什么啊。
陆大壮
第四十五天的时候,大夫通知他们可以出院了,再住也是往医院白扔钱,不如回家养着。
陆大壮这才开始正视一个事实,儿子永远瘫痪在床了。尽管大夫叮嘱说,你们要坚持给他翻身,按摩,锻炼,也许会有奇迹发生。
回到家,陆大壮终于能抽出身去和警察理论。
警察说,你儿子说是陆倩骑的车,但陆倩说是你儿子骑的车。一比一证据,原先的认定一时还推翻不了。我们会进一步调查,有结论后告你。
可你们当时出结论也太草率了!陆大壮很生气警察和他这么说。
我们给你结论时也说了,如果有异议可申请复核,可你当时不也同意吗?
儿子都那样了,我们顾得上这些事情吗?
警察笑笑。
陆大壮知道警察笑什么。因为自己当时根本没想到会有别种可能。转念间,他继续保持了自己的生气:我们可以有失误,但你们不能啊——我们是平民老百姓,你们是什么?
又过了许多天,警察告诉他,没有证据可以表明当时不是你儿子骑的车。
我儿子都那样了,还会骗你们不成?!陆大壮对警察的不负责任极其愤怒。
我们只重证据。
我儿子的话算不算证据?
算,只是其一。陆倩的也算,还是一比一,谁也推翻不了谁。
后来,陆大壮真希望儿子醒过来后没有说过那句话,这句话闹得他左右为难。命运摊给他这件事情,起初他认了。当年他父亲活着的时候,一句话经常挂在嘴边:人啊,三截五截活不到头。他这几十年,倒是对这句话没有多深感受。家里突然摊上这件事,让他意识到了命运的残酷,也让他对父亲的这句话有了刻骨的体会。
如果儿子说的是真的,不说其他,在赔偿上就有大的差别。他们在医院已经花了24万,按原先事故双方各一半的责任划分,黄大头得赔他们12万,那12万他们自己承担。倘若真是陆倩骑的车,那么儿子在这场事故中则完全无责任,自己则不需要承担那12万,而是黄大头和陆倩各承担12万。
这是医疗费,只是赔偿费用的一部分,还有伤残费。他们了解了,如果儿子一辈子站不起来,那几乎构成最高的伤残等级,仅这项据说就有五六十万呢。还有什么营养费、陪侍费等等。
女人说,那不还一样吗。就算是陆倩骑的车,可陆倩是谁,你能让人家赔咱?
陆大壮说,儿子都这样了,你以为人家还会嫁给咱?如果人家真有那心,这么长时间了怎么会不来瞧一眼?
女人叹口气,也是。
看来儿子说的没错,那闺女就是心虚。
咱儿子啥时说过假话?
女人的这句话,他没有反驳,毕竟自己儿子嘛。陆大壮突然想起,儿子刚睁开眼那一天 ,曾问过他们陆倩怎么样了,来过吗等等的话。他还想儿子算是有情义的,自己都这样了还记挂陆倩。
此时,他却突然产生怀疑,是否儿子因为生气陆倩不来看他才故意说是陆倩骑的车?
难道是报复?陆大壮一激灵,不敢再深想了。
自己的儿子自己了解。陆斐斐很小的时候,一次陆大壮去地里看庄稼,路过村口,却见陆斐斐在往土里埋着什么。陆斐斐见了他很紧张,捂着那个小坑不让他翻看。他发了脾气,才总算用手刨开了那刚用虚土掩好的坑,原来是一只文具盒。陆斐斐这才流着委屈的泪和他说,班里某某某欺负他了,他便偷出那人的文具盒给埋到这个地方。
后来,他又几次发现儿子常用这种阴柔的手段来满足自己的报复心。
他摇摇头,既不敢和女人把这层疑问说出来,更不敢去询问儿子。
于是只好叹口气。
不知从哪天起,陆大壮心里总是会压上块石头。起初,陆大壮叹口气就能把这块石头抖落掉。但自从儿子叫说了那句话,石头突然变大了,大得他无计可施,就只能那么压着,压得他垂头丧气,灰头土脸。
当然,长吁短叹还是免不了的,不是没别的法子吗?叹口气总是好受些。
女人还能流泪。
即使叹气流泪也得藏藏掖掖,儿子的心理负担已经够重了。藏藏掖掖也不容易,农村的房子阔大却没有单元分割。无论白天晚上,他们都需要陪床。一声一响,一举一动,一目了然。在医院的时候,由于病房里不止他们一家,他们的声音能恰到好处地融入别的声音之中,起码没那么明显。而在这空旷的房子里,什么掩护都没了,一切昭然若揭。
连盼
孙立刚把参与这个案件的几个民警叫到一块开了个案情分析会,连盼也参加了。
孙立刚首先作了自我批评。他说,到底是谁骑车的事实虽然没有坐实,但这个事情本身说明我们在处理案件中考虑不周,考虑不细。当然,首先是我的责任,我作为事故科的负责人,把关不严,导致草率作了认定。
说这句话时,孙立刚瞄了连盼一眼。连盼感觉这句话有一部分针对自己,特别是“把关不严”四个字更是指向鲜明,但她没动声色。
孙立刚是老事故民警,年龄大连盼几岁,事故处理的资历更是比她老得多。连盼是后来从其他部门调到事故科任科长的,两个人搭班子期间,搭得磕磕绊绊。但很快连盼便被提拔了,因为班子里要配一个女同志,只有她合适。
然后孙立刚批评民警小李。我常向你们讲规范,可咱们的案卷中老出现不规范的问题。比如小李,姚新珍的笔录是你问的吧。为什么要用“解手”这两个字,她怎么说你就怎么写?要换成规范用语,比如“大便”“小便”,或者干脆用“上厕所”也行。
连盼皱了一下眉头。
孙立刚意犹未尽,接着说这个话题。我这么说不是空穴来风,曾经就出过笑话。当年我在刑警队工作时,我们的一位同志问一份强奸案件的笔录,说到男人那家伙,本来该用“阴茎”两个字,他偏偏用“阳具”,材料问好,挨了领导好一顿尅,最后推倒重来。
说到这里,孙立刚先不自禁地笑起来,其他人或被逗笑,或附和他笑起来。只有内勤小张还是个女孩,羞得低下了头。
连盼倒没有像小张那样反应明显,但仍旧觉得孙立刚举这个例子有点过分,不管怎么说自己也是个女同志,还是他们的领导,虽说这也是能够上得了台面的话,但此情此景被他拿来在大庭广众下言说总是显得猥琐粗鄙,似乎是成心的。有几个人在笑的过程中就把目光投向她,似乎在看她的反应。
连盼清一下嗓子,打断正欲开口的孙立刚。她也不像往常一样对着科里人叫她孙科长,直接说道,立刚说得没错,大家要注意一下这个问题。但“解手”两个字,我认为还是可用的。因为“解手”本身就是个书面语,在咱们中国广大范围内通用。这里有个典故,大家知道山西洪洞大槐树吧,那是明朝移民的集散地,当年朝廷在移民过程中,官兵将大家的手反绑在一起,遇到内急上厕所时才将手解开,这就是“解手”的由来。明清的一些话本小说里经常用这两个字。
她看到孙立刚神色中露出不屑的样子,仍旧为自己当众驳了他而快意。
连盼接着说。我觉得咱们现在得明确一个问题,虽然现在没有足够证据证明到底是谁骑的车,但这个问题关系重大,因为涉及当事人的赔偿问题。我问过医生了,那个男孩子可能永远瘫痪在床,这对一个人是很残忍的。如果身体遭了罪,案子再蒙了冤,那这个世界不是没天理了?现在这个男孩子负的是同等责任,如果能证明人家无责任,这可能关系到几十万元差别的赔偿,而这几十万元对一个家庭特别是农村家庭来说意义是巨大的。想想,如果这个孩子是你们自己的孩子或你们的亲戚,你们会怎样,所以,咱们要扎下身子把这个事情搞清楚。会前,立刚和我说了下步侦查要点,这些我都认可。关键是,咱们要有不遮掩不护短的勇气,通过认真细致的工作把事情的真相挖掘出来。真是咱们认定错了,我承担责任。
孙立刚打断了她的话,而且打断得有点不客气。他说,我觉得咱们领导这话有倾向性,好像咱们的案子已经铁定搞错了。从我初步调查来看,很可能是男孩子所言不实,或者说一家子没真话,就为了多得点赔偿。还有,咱们认定的另一个责任人是个光棍,就在事故发生地的那个村子打工,不挣多少钱,可谓赔偿能力不足。也许男孩子一家已经想到这种情况,所以编故事编情节再拖上一家。当然,这只是我的推断。我的意思,是谁的责任就是谁的责任。谁家的钱也是钱。有一家多得,就得有一家多出,几十万元,对谁家也不容易。关键大家要客观,要相信证据。
连盼感觉自己是完全出于同情心和责任感才说的刚才那段话,但孙立刚的说法,好像她存心有偏向或那个男孩子和她有什么说不清的关系似的。她愈加不快,于是略微安排了下一步的侦查事项,找了个借口,先离开了。
孙立刚
孙立刚带着小李又跑了黄家村一趟,这次是量距离。尽管他真心不希望最后的侦查改变最初的认定,但工作还是认真细致一丝不苟的。
把陆斐斐停车黄圆圆下车的地点作为原点,从原点到黄圆圆家,距离320米;到黄逸飞家,距离1680米。到事故发生地,3460米。
按照陆斐斐的说法,他们从原点到黄逸飞家,再返回原点到事故发生地,他们总共走了6820米的路程。一般人的骑车速度,最快时速也就是每小时60公里。
孙立刚当下用手机上计算器算了一下,如果他们骑车的时速是30迈,需要13.6分钟;40迈,需要10.2分钟;50迈,需要8.2分钟;60迈,需要6.8分钟。
这还要抛却“陆斐斐和陆倩商量去黄逸飞家”的时间,“到黄逸飞家敲门发现不在”的时间,“陆斐斐和陆倩在村口换骑车辆”的时间。即使再快,加起来总得要一两分钟吧。
关键是,从事故发生到报警,还有个姚新珍解手用的时间。
对了,还有姚新珍跑回家叫陆大嘴然后两个人再跑出来的时间,这也需要至少一两分钟。
除去这两个一两分钟,中间至多有只有14分钟的时间。
就以最快速度算,他们从原点到达事故现场后,仅剩下7分钟时间。
所以,姚新珍解手到底用了多长时间,对验证陆斐斐是否说的谎话至关重要。
于是,他开始不厌其烦地询问姚新珍上厕所到底用了多长时间。他自己问了觉得还不放心,还委派小李他们几个分别去问。
直到姚新珍说了那句“长,也就是大概十分钟”,孙立刚才把这个事情告一段落。
孙立刚基本判断陆斐斐所言不实:如果真像姚新珍说的她上厕所用了10分钟,即使他们一直以60迈的速度行进难以完成这些事情。他认为,在当时天已微黑的情况下,一般人骑摩托车的速度至多40迈。他专门找了一辆摩托车试了一下,40迈的速度已经很快了——如果这个速度,可能性更小,除非姚新珍解手只用了三四分钟时间。
何况听姚新珍的描述,那么曲折繁复的拉肚子总不至于三四分钟就能结束吧。
还有,从另一桩事情验证:黄圆圆下车后回家也需要大概二分钟时间。如果陆斐斐真去了黄逸飞家,黄圆圆应该在回家途中能看到的,进村就一条路嘛。但黄圆圆没看到。
嗯,这个陆斐斐果然说了假话,孙立刚自己点点头。
他又见了陆斐斐一面。这次单刀直入,说黄逸飞那天明明在家,你怎么说锁着大门。
陆斐斐说就是锁着大门。
孙立刚让他把黄逸飞家的位置说一下,结果根本没说对。
哼,这小子果然说的假话。
期间,他又见了几次陆倩,陆倩始终咬定一直是陆斐斐骑的车。
陆大壮
像所有站在政府大楼门口上访的人一样,陆大壮面孔上呈现出那种由愤怒、焦虑、无助、企盼以及一点点恐惧杂糅而成的神色。后来次数多了,这种神色中又加入了厌倦与绝望。
有时,他也举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徇私枉法”等一些刺激人眼球的字眼以期引起别人的注意。但似乎所有人都行色匆匆,根本就没人在意他。
工作人员也接待过他几次,无一例外的结果是,把最初给他办案的人叫过来。彼此都成熟人了,于是他真实的愤怒到后来似乎变成了表演。而办案人员也成了例行公事,好话歹话说尽,终于把他劝回去,并再次答应给他把案子再好好查查。
也确实会有警察再来村子里转一遭,见几个相关人。然后告诉他们,确实查不清。
后来有一次,那个管事的警察来,盘问了陆斐斐半天。从盘问的话语来看,那警察只差明白地告诉他们:陆斐斐说了假话。
这次谈话却激怒了陆斐斐。警察走后,他说,爸,你把我抬到政府门口。
陆大壮不忍心,说算了吧。
陆斐斐说,你们不抬我去,我咬掉自己的舌头。
陆大壮的心里咯噔了一下。
每次从县里回来,陆大壮疲惫又厌倦的目光总能把陆斐斐眼睛里那一点点期盼的小火苗扑灭。后来,陆大壮对女人和儿子说,算了吧,咱们认了。反倒是陆斐斐不同意,他说,你们必须为我讨个说法。
躺在床上的陆斐斐越来越胖,越来越胖。起初陆大壮一个人就能帮他翻身,后来,没有女人帮忙,他根本无法把儿子给翻过来。
翻过来,还要帮他全身上下做按摩,松弛肌肉。饶是这样,陆斐斐的屁股下面还是起了褥疮。
儿子已经够惨了,他不想把儿子的惨展示给路人看。
陆斐斐执意要去。他要用自己的身体做筹码,帮助陆大壮给他欲见的和欲求的人施加一些压力。
于是租了一辆面包车,并叫了几个亲戚帮忙把陆斐斐抬上车子,一并往县城走。
陆斐斐暴晒在阳光下,果然吸引了许多路人。人围的越来越多,陆大壮便从头到尾一遍遍地诉说。终于,信访局长露面了。
局长和颜悦色,说,双方主事的各来两个人。
交警那厢去的是连盼和孙立刚。他这厢去的是他们两口子。
局长听了陆大壮的陈说,点点头,说,咱们是法制社会,一切事情都要依法进行,好不好?
陆大壮也点点头。
这么说你同意我这个观点?
观点我当然同意。可他们交警队……
好好好,局长挥起一只手,打断他的话:有你说的机会,你先说,同意不同意我的观点?
陆大壮再次点点头。
这么说你是同意了?
同意了。
你申诉的是什么事情?
交通事故,我儿子瘫痪在床了,但他们的事故认定是错的。
刚才你说了,同意我的观点,也就是咱们干什么事都要依法进行,对不对?那么我问你,假如他们真像你说的作了错误认定,那么这件事该由谁来管他们?
我这不是来找你们政府来了吗?
政府有好多部门,我问你具体该由哪一家管?
陆大壮摇摇头,说,我们小老百姓哪知道这些。
局长的头转向连盼和孙立刚:你们说,假如你们的认定错了,该由谁来管你们?
孙立刚看连盼一眼,连盼示意他回答。孙立刚说,上级公安部门或交通管理部门。
局长说,好!然后把眼睛转向陆大壮:上级公安部门是县公安局,上级交通管理部门是市交警支队。你找过这两家单位吗?
陆大壮说,我去过,不抵事,他们还是把这帮人叫来让继续查。
局长说,这怎么叫不抵事呢?让他们继续查就是一个态度。
问题是他们始终查不清。
好,我再问你,结案的期限到了没?
陆大壮不清楚。
还有,上面让他们继续查,他们查了没有?
陆大壮皱一下眉头,查倒是查了,可一直查不清。
局长说,查案总需要一些时间,你得给他们时间,你给了吗?
陆大壮说,问题是他们一开始搞把案子搞错了,明明是另一个人骑的车,非要说是我儿子骑的车……
好好好,局长再次挥手打断他的话,我不想听具体案件,我们信访局,只是一个接待、协调机构,只负责为你的冤屈在法律的范围内指一条明路。你说他们把案子搞错了,你有证据吗?
我儿子的话就是证据。
局长再次把目光转向连盼和孙立刚。
孙立刚赶紧接上话,现在是一比一证据,又没有其他见证人。
局长点点头:我清楚了。然后把目光转回去:还是刚才那句话,你得给他们时间。
可已经过去有半年了。
许多案子,可能需要一年,两年,或者更多的时间。你们要有耐心,而且,要相信党,相信政府!总会查清的。
陆大壮正欲分辩,局长摆摆手把他的话压倒嗓子里:还有,如果他们真有徇私枉法的行为,你可以向纪检监察部门举报,我为你们撑腰。
……
最后,局长严肃地和连盼和孙立刚说,你们要把群众的事情当成大事,赶紧增派力量继续查办,早日给人家一个答复。
对,还有,帮助人家把病人给送回去。
连盼
孙立刚把侦查结果连同推断说给连盼听,以此证明陆斐斐说了假话。
连盼听了觉得很好笑,她反驳了孙立刚一句:如果真是那女孩骑的车,而且速度就是60迈呢?
不可能!一个女孩哪能骑那么快?我试过了,40迈的速度已经很快了,风在耳边飕飕的。孙立刚专门加了形容词,以此来加重自己话的可信性。他回想一下,确实风在耳边飕飕的。
你不能以己度人,你多大年纪,小女孩多大年纪?何况那男孩也说了,女孩有时骑车子比他都要快。
男孩一筐子假话,哪能信他?孙立刚不屑。
既然你已经对男孩的品质作了判断,还做那些侦查实验做什么?
就是进一步证明他素爱说假话。
连盼摇摇头苦笑一下:你这是“有罪推定”。
我确实搞实验了,拿的是数据说话。
你的思路没错,数据也没错。可全部数据的前提是假设。你搞过刑侦,比我更清楚,搞案子要排除一切可能性。就如你说的,如果女孩真是60迈的速度,而姚新珍上厕所只用了5分钟,时间不就绰绰有余了吗?
她本想把证据的唯一性和排他性理论端出来,但想想还是算了。按理说,他应该比她懂。
孙立刚突然很急躁,他皱皱眉头说:姚新珍都说了,她上厕所用了大概有10分钟时间。
她真是这么说的吗?何况,什么是大概?谁能在没表的情况下凭空估算出自己上厕所到底用了多长时间?问题是恰恰这个时间对你的推断起着关键性作用。如果真是10分钟,你的推断也许是站得住脚的——可毕竟是估算。
好好好,这些都不算数。有一点你给解释一下,他说他去过黄逸飞家,为什么连家的位置都搞不清楚?
这倒把连盼问住了。
连盼认为孙立刚刚才的表现,可谓是捧着道理的不可理喻。当然她也清楚,他的一切努力,只为验证他们作出的不是一起错误认定。应该说,他们是一条线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可不知怎么了,她确实有点同情那个男孩子。
她自己也多次到事故现场和当事人途经路线进行走访,包括访问姚新珍,真的很不幸,沿途再没有其他见证人,所以到底是谁骑的车,真是一个谜。
可这个世上的许多事情,相对于当事人而言的所有外人来说,永远是一个谜,除非两个人都说实话——而这种可能几乎不可能发生。
他们的调查,也于事无补。
还有,那天信访局长的每一句话都讲得很有道理,听起来也很有道理。但所有道理,只是竖起了一面屏障,这面屏障,把所有如陆大壮一样的人堵在了他们的期望之外,还让他们无话可说。
但有一点她得搞清楚,那就是孙立刚说陆斐斐居然没说对黄逸飞家的位置。
于是她也跑到村子里见了陆斐斐一面,陆斐斐很不耐烦。
陆斐斐坚持说黄逸飞家那天就是锁着大门。
她让他再把黄逸飞家的位置说一下。陆斐斐瞪着她看了半天,最终还是说了。之后,把脸扭到一边,再不吭声。
她当即到黄家村按照陆斐斐说的地址找到那一家,结果是一处旧院子,大门紧锁。和邻居打听一下,却是黄逸飞家的旧院子,搬走已经快两年了。
而且,从黄圆圆下车的地方到这里,走路只需要不到五分钟的路程。
这么说,陆斐斐说的未必是假话。
她把这个事情和孙立刚通报一下。孙立刚倒没料到会有这种情况,他鼻子哼一声说,没准是那小子编的,如果他说去的新家,不就露馅了?
连盼摇摇头,苦笑一下。
姚新珍
到有一天,陆大壮的女人和陆新春的女人撕扯到一起的时候,整个案情的细节才在你来我往的骂声中公之于众,姚新珍这才想通了警察为什么要对她那么不依不饶的追问。
陆大壮的女人骂陆新春一家颠倒黑白,不仁不义。陆新春的女人骂陆大壮一家挑三祸四,居心叵测。
陆大壮的女人说幸亏没娶了你那逼闺女,真娶了也要把我们一家祸害死。陆新春的女人说你倒想得美,你那短命鬼躺在床上都在想着怎么算计人。
从她们不屈不挠振振有词的说头里,村里人也无法辨别到底是谁骑的车,于是就问最初发现事故的姚新珍。
每个人都问,你就没看清他们谁骑的车?
姚新珍说别说看清谁骑的车,我根本就没看见从坡下面还上来一辆车——我不当时急着上茅厕嘛。
大家都怀疑姚新珍耍鬼——也可以理解,都是村里人,惹了哪家也不合适。
连她老公也怀疑,但说出的话是另一股味道:就你真看见也不能说,惹了哪家,都是几辈子的仇怨。
姚新珍说你瞎咧咧什么,我这辈子骗过你吗?
老公一副诡异又不屑的样子:骗不骗谁知道,那你说那天陆大嘴来咱家干什么?你们就真的……没那个啥?
姚新珍只好摔了脸子堵他的嘴。
老公嘟哝道,有本事和警察摔脸去。
终于有一次,姚新珍又吃坏了肚子。这次她真的带了一块表,像裁判员一样掐自己拉肚子的时间。但这次不一样,拉过一通后,肚子却偃旗息鼓了。还好,毕竟这一通的时间卡清了,但她怎么也记不起出事故那天,自己到底拉了有几通。
再后来,姚新珍犯了一种病,总是解不利手就要急急地从厕所跑出来。她总觉得厕所外面有什么事情在等着她,让她一刻也不能待下去。
【选自《山西文学》2016年第三期】
本刊责任编辑 廖 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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