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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归苏莲托

时间:2023/11/9 作者: 红岩期刊杂志 热度: 18416
王树兴

  一

  他和她坐进施家胡同的小饭馆时才下午四点钟。

  她一直透过窗户看外面。有那么几次,他顺着她把目光投向窗外,也偷偷地瞄过她几眼。她留意的是住地下室的那些女孩。她们在周末,大都睡到这时候起床,跑到就近的超市买即食食品,一盒凉皮,几块关东煮,或许就是泡面和火腿肠。她们懒散散的,好像这个小饭馆不存在似的路过。她有一两次笑了笑,似乎无奈,视线里什么也没有。上一个周末,在地下室的入口处,她也这么笑了笑。然后,他上前与她搭讪。

  服务员递过来塑封的油腻菜谱,她看都不看,点了酸汤肥牛,要求多放水汆过的金针菇。他头埋在菜谱里,半天也没有点出一道菜,她建议:“点一份鱼头泡饼,干锅菜花也不错。”他说:“好好好,再加一个酸菜肉丝。”

  菜很快上来,抢味的酸菜让她轻咽,她挑了一筷子金针菇,放在调羹里细细吃。他注意到,她还是不时地将目光送到外面。这样,他吃得很无趣。

  “吃完饭想不想一起去地下室看看?”听到这话他连连点头,一口菜还在嘴里,含糊不清地说好,马上放下筷子。

  她把一张百元钞票放桌上:“我们AA吧?!”他说:“我来!”她说:“不用!”服务员看看他们,想笑,目送出门。

  进了小区,他快步走到她前面,五号楼的地下室门口,他率先走进去。下了四五级台阶,回头招了一下手,身后踢踏的脚步声跟着靠近。他说:“我当时不常住这儿,单位有一大间宿舍,空调冰箱都有……”她不吭气,没听见似的,见他回头,才哦了一声。他补充:“我女朋友住这里。”她还是不说什么,鼻翼动了一下,讨厌的拖把味道他没有在意。

  地下室的第一间是传达室,有一面大窗,可以看到进出。外面也看到里面,要是带了什么违禁品进来,包括老板娘不欢迎的外来访客,都会怵这个窗口。他们走近这里时门掩着,电视开着,对面的盥洗间也没有涮拖把的声音。

  她轻声问:“碰到老板娘怎么说?”他说:“看房子的,我们想租。”“噢。”她有点兴奋。

  地下室利用的是地下车库或者人防工程空间,依靠那些方形的水泥立柱,用单薄的木楞搭成笼子状的一个个小间,覆上木工板或者石膏板,再装一扇门。大的可以放一张床,一张桌子,一张简易组合衣柜;再能够放一张折叠椅,就是超豪华间。

  她指着一间,从两间门的间距看,里面应该面积很小。她说:“一般人刚住进来挑最便宜的,有一张床睡就行,以后就想调大的,方便一点后便又想舒服,只要有腾出来的,搬走的,就要与自己的比较。搬家不算什么事,反正東西很少。”

  隔两扇门的那间门开了,探出一个毛寸头,露出一张中年男人的脸,他不说话,瞪着眼睛。她赶紧招呼:“抱歉,打扰您啦!”毛寸头头慢动作地缩了回去,关门的声音很响。

  他轻声说:“这是个闲着的!”她说:“我们走得近一点,你不要跑得那么快。”

  “你们找谁的?”身后传来不轻不重,不缓不急的一声。

  他们齐刷刷回头,见到一位胖乎乎的年轻妇女,手里拿着拖把,拖把头按在地上,脸上有一种近乎讨好的笑。他毫不迟疑地说:“我们来看房子,你有没有空的?”她跟着补充:“麻烦你——老板娘,能不能让我们看看?”

  “好的,好的!”被称作老板娘的女人把拖把戳在拐角,转身去拿钥匙。他感觉她不是老板娘。她身上没有一样好东西,地下室的老板娘即使穿得再土,也会有金项链,好手表或者是一双来历不明的洋气皮鞋。果然,拖地的拿钥匙过来说:“老板娘打麻将去了,有几间空着,我帮你们都打开,由你们挑。”

  她笑了笑,对他点点头说:“那我们看看吧,看有没有中意的。”

  他很认真地说:“大姐,请你把打开来的包间介绍介绍,租金多少,之前住过什么人?”胖大姐说:“好的,好的。”她把手里的钥匙圈摇得哗啦啦响。

  他们看了七八间闲着的,他在每一间嗅嗅鼻子,挑挑不满意之处,而她则一言不发,环顾一下四周,有一种漫想的表情。胖大姐问了他们好几次,中意的话什么时候能够住过来?他们都没有吭气,他是懒得再编谎说什么。想不到的是,她在临走时对胖大姐说,她很快就会住过来。胖大姐让他们再过三天来办手续,那时她就是这里的老板。她把这里盘了下来,已经交了定金。

  还没有走出地下室,他就问她住过来是不是真的?她说是真的,肯定的。还问他有没有兴趣一起来。他懵住了。

  她说:“我们一个人租一间。算体验生活,算忆苦思甜,怎么样?”他看出她的期待,他说:“好吧,好玩!”她笑了笑:“也可能不好玩。”

  “那就租最贵的那种包间,一千元一间的,有两间好像还紧靠着。”他建议。她说:“不要最好,也不要最差的,租六七百的。”

  他向她伸出手掌,他们击了一下;看看对方,他们又击了一下。

  二

  两个人周六上午十一点在地下室前面的紫藤长廊会合。

  她说:“你还不知道我名字,你可以拍一下我的身份证,当然,我也想看一下你的。”说着把身份证递到他面前。他没有接,慢吞吞地从钱包里拿出自己的身份证:“我叫王武林。”

  她接过身份证,真的用手机拍了,而他只扫了她的身份证一眼。她问他为什么?他说:“已经记下了,黄柠,江苏人,生于1985。”

  胖老板娘喜滋滋地告诉黄柠,这两天接连来了三户。不过,黄柠是第一个叫她老板娘的,她要对黄柠特别优惠。王武林没吱声,老板娘冲他一个花色笑容,说对帅哥更优惠。

  他们把空着的包间看了一遍,照黄柠的想法,最好是那种离得不太远,又不靠一起的包间。符合这个条件的已经没有。看好的两间胖老板娘说优惠价八百。王武林看看黄柠,说七百的话成交。黄柠点点头,胖老板娘说要交两个月的租金,预付一个月,押金一个月。

  办了手续,王武林要胖老板娘用84消毒液将两个包间消毒一下,他细致地要求:“用传达室浇花的水壶四下里喷一下,关上门,一个小时以后打开来通风,再过一小时打一盆干净的自来水将床和桌子擦干净。”做这些是有酬劳的,王武林付给她50元。

  利用这段时间,他们去吃饭的小馆子对面超市买生活用品。因为是夏季,要买的东西不多,男士的用品更是比女士简单。他把要买的几样买好后便跟在她后面,看她挑东西,只是走到妇女用品那片货架时离得远一点。他提醒她不要忘了多买几只晾衣架,她问他,过去的女朋友是不是有很多晾衣架?他微笑不答,自然地想起那个叫荟子的女孩。

  尽管有前面吃饭的AA制,到账台面前他还是掏了银行卡给收银员。她没有诧异,对他帮她付款不置一词,埋头将物品一样一样打包。

  出超市,他觉得她对他的态度温存很多,她问:“我们这时候是不是回家?”他说:“是的。”她莞尔一笑。

  晚上他们仍然在那家小馆子吃饭,结账时看着他从钱包里掏钱,她问他:“你是不是开始讨好我啦?”他头也不回地:“是的,有点!”

  从小饭馆出来,他想和她并排走,甚至希望她亲昵一点,哪知道走到一起时她总是快走两步,保持着两个人的距离。她说明天晚上她请他吃饭。他问明天中午怎么办?她说中午可以不吃,可以一直睡到下午三四点,他摇了摇头。

  下地下室台阶的时候,她说现在的地下室手机有信号,有无线WiFi,不过她还是想过原来的那种地下室生活,不用WiFi,不用手机。她建议,两个人在地下室里把手机调到飞行状态。他犹疑了一下点头。两个人分别进自己的包间,也算是房间。他把门虚掩着,想她过来坐坐,有什么话说,或者有什么事帮她做做。好长时间她那边没有反应,凝神听隔壁,一点声音也没有。进房间她就睡了?不会吧?!

  他去盥洗间,在自来水池子面前脱下袜子,抬脚到水龙头面前洗了洗,然后用水抹了把脸。他对自己说:“王总,你堕落了,到这种境地。”身后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孩进来,看了他一眼,乓一声重重关上洗手间的门。他知道,这有警告的意味,作为回应,他吹着口哨离开。

  进了房间,胖老板娘喜滋滋地跟过来,站在门外和王武林说话。她说她看得出王武林很高兴。她撮圆嘴唇,嘘了一声,说就是吹不出哨音,背着人不知道练过多少次。王武林朝黄柠那边嘴,小声建议她到传达室去说。

  到了传达室,老板娘拿了一瓶矿泉水给王武林,说她并不是因为冷清才去找王武林唠嗑,与租户搭搭话是种习惯,可以看看室内有没有偷用的大负荷电器,像电磁炉什么的,也要制止私拉乱接电源,安全很重要。这里的人可坏了,WiFi免费是没有办法的事,前面的老板娘说,起先收费20块钱一个月,不知道哪一个缺德鬼,把密码写在纸上贴在外面的墙上。

  她說她相信王武林和黄柠都不是这样的人。王武林只听不说,偶尔微笑表明一下态度。

  “住我们这里很便宜吧,只合二十多块钱一天。看个电影,坐进去个把小时还要几十块,北京的房子这么贵,打死我也不在北京买房,就北京这种物价,这种空气,我才不在这里住一辈子,聪明人找地下室这样的房子住,赚了钱回老家买大屋,买别墅住。”说着她快乐地大笑起来。

  王武林不想听她这么说下去,说到房子他难免沮丧,或者说就是一种刺激。他装着打了一个哈欠,接着真的哈欠来了,一个接着一个,他在一个哈欠中摆手离开。

  躺到床上,身体下面吱呀一声,他又试了一下,确定是床架发出来。重重地压了几下床,看是一个什么后果,还好,声音倒是小了一点。睡下来头朝外,看到过道,他一弹身起来关上门,插上插销。

  再躺到床上去,他掏出硌他腹部的手机。手机一直在静音上。他并没有照黄柠所说的去做,大概绝对不会。他一直希望有一个人来电来短信,抑或微信。他和她熬着,僵持着。他想,她大概还以为他住在门头沟的哥们那里。她要知道他在地下室住下了,会是一个什么态度?

  睡不着觉的时候,他有一个对付的法子,戴上耳机听陌生的音乐。与她,就是刘柳在一起后这个法子用不上了,她扯过几次,下手一次比一次重,她讨厌他听不到她对他说话。现在好,他没有了这种管束,戴上耳机后很快地迷迷糊糊。

  夜里,门被敲响,他应声后听到黄柠在外面轻声说,她说要上洗手间,一个人害怕。

  打开门,看到睡眼迷蒙的黄柠,她穿着空心睡衣,胸前两坨圆鼓鼓的乳房晃荡了一下。

  黄柠进卫生间时门关得很轻,夜里静,他听到细小但很清晰的水流声,不久后轰然一声的冲水声,随即是门扣的咔嗒声。

  他睡意全无。

  三

  周一上午两个人都出去上班,到下午四点多,黄柠打电话问王武林晚饭怎么安排的?他不假思索地说单位有应酬。她说这样的话她就不吃晚饭,刚好减肥。能感觉到她的失望,他建议两个人拼伙做饭,总是在饭店里吃不是事。

  她说:“那多麻烦。还要买锅买碗洗锅抹盆的。”他说:“过去我可是每晚都在那里做饭……”电话那头一下子没有了声音,一会儿她说:“挂了吧。”

  晚上他其实没有什么安排。手上做的一本书急着要出片,偏偏修改的内容不干净,心不在焉的美编在闹离婚,你让她修改两处,她能改了这处错那处。他在单位忙到七点多钟离开。

  夏日的施家胡同晚上很热闹,有两个推车卖麻辣烫,一个烤火腿肠和面筋的。胡同的两头各有一家烤串店,整个胡同里灌满了腥膻味和孜然辣椒粉混合的煳味。这种味道特别的让人想来一瓶燕京啤酒,仰着头灌下去。温习食物记忆的结果往往勾起食欲,他在胡同尾的那家要了十个肉串和一个烤馕。把一瓶冰的和一瓶常温的啤酒兑着喝。用两块囊夹住撸下来的烤肉,吃起来特别的香,馕吸收了肉串的油脂,一点也不觉得腻。他把每一支串的铁钎头都用纸巾擦一下,这是刘柳教的,很有道理,那部分搁在炉沿上,黑乎乎油腻腻的。他不愿去想刘柳,可每天总有几次想到她,各种各样的缘由勾起。与一堆陌生人在一起吃东西豪放,烤得焦脆的馕磨破了口腔。往小区走的路上他才意识到,烤馕抹的是大豆色拉油,嘴里似乎还有一股难闻的豆腥味。

  回到地下室,见黄柠的门关着,他便动静很大地开门。进门后把喝剩下放床头的半瓶矿泉水扔纸篓里,一转身,黄柠站在门外。

  “老板娘晚上问到你两次,她说帅哥二字带口音,听起来更像是衰哥。”她学胖老板娘的口音给他听。他没有觉得好笑,感觉她在没话找话说。

  “你牙上有一颗芝麻粒儿。”她用手指在上唇示意了一下。他抿了一下嘴唇,感觉到是一粒孜然,吸溜出口水把它噎了下去。

  他说:“看你这样子,不至于没吃晚饭吧?”她说:当然不会。这里做饭的人很少,晚上送外卖的川流不息。他哦了一声。她转身说回去看书勒。

  他听到她关上门,还伴有咔嚓一声。他也把门关上,倚靠在床上翻了一会儿手机,朋友圈看到“老树画画”的一幅图,觉得好玩随手转了。一位笑盈盈的男猫嘴里衔一支鲜艳的花,双手交抱胸前。配文特别有意思,“只跟花儿做伴,不与傻逼为伍”

  很快就有一串朋友的点赞,有一位问:“怎么啦?”

  他马上删了。他本来没有用意,朋友这一问,让他忽然担心刘柳看到。他甚至有点懊恼,又想到刘柳。他转移注意力,想到隔壁去。想她居然看到他牙齿上沾的一粒孜然,当时他不好吐了,只有噎下去。他猜想她的晚餐叫了外卖,会点什么呢?

  板壁响了几声,声音轻微,他蜷起中指磕了两下,板壁没有回音,门却响了起来。打开门,黄柠斜着身子移过头来,说她不进来,想和他聊聊。他扬了扬手机:“微信聊?”她摇摇头缩回身子。

  板壁又响起来,接着听到她在那边说话,声音很微弱,有些变形。他把耳朵贴在板壁上,听到了她的笑声,她说他是坏人,说话不算数,不关手机。他回她,从来没有被人定义过是坏人。他让她等一下,拿过一只空茶杯倒扣在板壁上,再和她说话,声音大了起来。他建议她也拿一只杯子试一试。她说真管用,土制的音效放大器。问他和谁学的这个花招,以前有没有用这个方法窥听过谁?他告诉她,在小说里看的。

  他欠了欠身子,让自己躺得舒服一点。“黄柠,你想象一下,我俩现在的画面,剖面图。日本有一个画家叫河童,他作品的特色就是‘窥视的剖面……哈哈……”

  她为他们隔着板壁的这种聊天起名叫“隔壁聊吧”他们聊到了凌晨一点多,围绕他们唯一的,共同熟悉的人——胖老板娘。她学老板娘的口气,口口声声喊他“衰哥”,他们猜测胖老板娘的老公是干什么的,结论竟然是一个建筑工地上的小工头。

  他没有倦意,两个本来陌生的单身男女,因为都曾经在这个地下室住过,居然又住回到这里来。他不由得想,这会不会是一段故事的开始?黄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她说过住后现代城,应该是有很好的职业和不低的薪水。她说她住过这里,好像又不太像。

  他觉得她今天的一句话值得去想,“住进来两天了,我怎么没有那种孤单的感觉,需要怜爱的感觉?”

  四

  晚上,隔壁聊吧开始。

  “我们一起讲讲地下室的故事吧,我讲我过去住这里时遇到的,看到的,听到的;我讲一晚上,你讲一晚上。”

  王武林问黄柠谁先开始?她说她提议的,她先来。王武林说:“鼓掌欢迎!”

  她没有立即就讲,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王武林耐心等候,好一会儿她大声说:“我讲了。”

  “我要讲一个男孩,这个男孩住在17号房,就是靠盥洗间边上的那间。他长得很帅,形体很健美,一套深颜色的西装熨帖地穿在身上,像是每片衣料都贴身上裁缝出来。每天他拎一只电脑包出门,晚上再拎回来。他要是从高档住宅出去,人们会以为他是那家公司的白领,从地下室出去,也就只能想象他是干房地产中介之类的。他不喜欢与人说话,一大段时间里谁也不知道他干什么。

  我一直想搭讪他一下,看他拒人千里的样子也就算了。背地里我给他起名叫‘洋葱,他每天做饭都毫无例外地用一只洋葱。那时候,盥洗间的前头放一张长的木桌,搁两臺电磁炉,每台炉子配一只炒锅和一只汤锅。要做饭的排队使用,做完了通知老板娘看电表,一度起算,每度两元,够黑的。他每天都用做意面的做法做猫耳朵。猫耳朵知道不知道?一种揪成猫耳朵形状的面疙瘩。他从房间里出来,一手端着盘子,里面一只大的西红柿或者两只小的,洋葱不管大小永远一只;另外一只手拿一袋猫耳朵和一瓶橄榄油。这时候他不是西装男,穿一件医生的白大褂,做饭时从里面变戏法一样变出盐、鸡精、胡椒粉等等,还有一把锋利的水果刀。只要他做饭,我都要看。他不用切菜板,在盘子里用水果刀划拉几下西红柿,看着是整的,放锅里就成碎丁。洋葱也这样,刀划了以后在手掌里捏散,像花瓣一样撒到锅里,让人眼花缭乱;跟着香味爆出来,能乱人的肠子。

  洋葱吃饭很有仪式感,一张折叠小方桌在门前的过道上放开,上面铺上洁白的餐布。他在一个矮趴趴的方形塑料凳上正襟危坐,用一把不锈钢调羹不紧不慢地——吃猫耳朵。当然,这是当别人面。在没人看见的时候,他一大勺到嘴里,腮帮子是鼓的,咀嚼的时候很生猛,我非常喜欢,男人吃东西时最性感。我是偷看,你也猜得出来呀。就洋葱吃饭这个样子,有一天被人家骂了,指在脸上骂。

  那天晚上洋葱一如既往,摆台子吃饭,吃得慢条斯理,吃得怡然自得。可在这个过程中,他对门刚住进来的一个女孩在哭,哭得很大声,哭得很伤心,哭得连绵不断。老板娘和几个女房客在叽咕,猜测女孩怎么了,刚毕业还没有找到工作,或许失恋,想什么人,受欺负被委屈受挫什么的都有可能。

  老板娘说了敲了好几次门女孩都不开。不知道什么原因,大家一致认为洋葱去劝她最合适,而且他应该主动去。老板娘向洋葱使眼色,甚至用手指着示意,洋葱什么反应也没有。他这天甚至比以往还要吃得慢一些。忍不住跑到洋葱面前的是送牛奶那家人的媳妇,她压低声音,几乎是咬牙切齿说:‘你这个人……就这么忍心让人家姑娘哭下去?洋葱头也不抬,意思很明了,这跟他没有关系,不是他的事。女人奉劝洋葱:‘你们都是年轻人,你们都是有文化的,你去劝她最有用……人要有同情心。

  洋葱被面前的女人说烦了,对她也是对不远处的老板娘说:‘这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和她都没有说过一句话。洋葱用调羹将盘子里剩的面胡乱地塞到嘴里,收拾桌子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那堆女人当中有人声音不小的骂了他一句:‘没人性!

  事后,洋葱对人说,他当时是应该去劝劝,他没去的原因是他怕漂亮女孩,而这个女孩太漂亮,让他连看都不敢多看她两眼……”

  王武林笑了起来,说生活中有这样的人。只是他与这种人相反。黄柠要继续往下讲,问他会不会听睡着了,就像在微信里语音聊,掉线断了,还浑然不知地说一堆话。他说不会,讲得很精彩,等着听后来的,两个人是怎么好上的?

  “你怎么知道他们会好上?”她问。他说:“他们要不好上,你还有什么好讲的?所以他们一定会好上。只是我有疑问,这个洋葱,对漂亮女孩是怎么克服畏惧心理的,或许,是这个女孩主动的,投怀送抱?!”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不讲了,你都已经知道。看来,这个故事在生活中真的具有可能性。”他说:“你不要紧张,我这是反常理推测。”她说:“你狠。时间还早,我就继续讲下去吧,要是觉得无趣就敲敲板壁,我马上关节目。”

  他提了一个要求,用名字称呼这个女孩。她说:“名字……就叫她焦娜吧,我不好说她的真名,她现在非常有名,前阵子几个电视台热播的一部电视剧就是她主演的,网上也有她很多的绯闻。经常上热搜。”

  她继续讲:“洋葱第二天晚上仍然坐在门口吃他的中式意面。对面的门打开来,焦娜手里拿着一个塑料矮凳子,和他屁股下坐的一模一样。在她关门前的那一瞬间,他瞄见了她房间里面。

  洋葱没想到焦娜径直坐到了他面前。她说:‘我要看你吃面。洋葱不抬头,噢了一声,不吃了。她说:‘你要不让我看,也可以,分一点点给我,让我尝尝。洋葱又是一声噢。

  焦娜起身回房间拿餐具,娜娜的腰肢扭摆了一下。打开的房间又让洋葱看到了,里面满眼粉红……”

  王武林说他要想象一下焦娜粉红色的房间,还笑了一声。黄柠让他不要打断。

  “焦娜拿来了一只乐扣盒和一把调羹,乐颠颠坐到洋葱面前。洋葱在往她盒子里拨面时,她一点也不客气,还说多点,再多点。洋葱差不多给了她一大半。她并没有走,而是立即吃了起来。还说两个人吃东西才香,吃什么味道都不一样。

  洋葱乱了分寸,不再像以往那样有模有样的吃。以后他对一个人说,他当时就是想表现粗鲁,想那个女孩走开去,端回去吃。女孩,不,焦娜嘴里有面,含混不清的夸他吃得真好看。她吃一口就抬头看他一下。他真不知道要对她说什么。他知道她这几天并没有饿着,听老板娘和几个女人叽咕,焦娜扔出的垃圾里面尽是吃喝的盒子袋子。

  他说:‘你高兴起来啦,问题解决了?她说没有,放下手中的饭盒,定定地看着他,突然间放声大哭,大颗的泪珠滚落。他被她吓坏了,想收桌子回自己的房间,但不知道把她的饭盒放在哪里,只能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他们就这么勾搭上了!”黄柠愤愤然地总结一句,然后,语气轻松地说:“今天的故事到此结束,洗洗睡。”

  一阵子沉默,黄柠敲了两下板壁,大喊一声——人呢?

  三声不紧不慢的敲板壁回音。

  男女以吃饭的名义走到一起的例子很多,王武林有切身体会,黄柠讲到最后他有点走神。

  他明天给黄柠讲什么呢,说别人住地下室的事情?他其实不够了解,只有说自己的事情,说就说吧。

  五

  “我的前女友叫荟子,芦荟的荟。她长得不漂亮,偏瘦,不是那种让人家看了就喜欢的。对,我和她不是一见钟情,慢慢生出来的感情。你听了我讲的,也帮我想想,和她的这段关系是不是有爱情?

  她和我一起在出版社工作过,是聘用编辑,只有我知道她还保留着原单位人事关系,停薪留职。她在我们编辑室给编辑打下手,在出版物上责编署名是没她份的。起初我以为她不在乎,哪知道她离开我们那里就因为这个。我们做同事时,最多的接触是在一起吃饭,她在食堂里做大家的服务员,看到谁面前少一碗汤,她端过来,见人家餐盘里没点心,她会分人家一只,还说拿两只就是替人家带的。反正就是很体贴,就连我们到饭店吃饭,她也会做很多服务员应该做的事。以至于有同事开玩笑,问她是不是服务行业出身?她对应该生气的事情总是报以微笑,但不是一笑而过,她要离开时,室主任和她谈了很长时间,意欲挽留她,她去意坚定,对这个单位的不满,有很多便是她平时主动做的。其实,也没有什么,在北京求发展的人,应聘,辞职,跳槽是一种常态。我也想在集团里调单位,往好的地方去,也没准什么时候我就去民营图书公司干去了。

  男人是不是都喜欢女人体贴?是的,除了受虐狂。不过,丧家犬也有乡愁,受虐狂也有哀愁。你不要夸我,我继续讲。

  荟子离开后一直没有和我们联系,有一天突然打电话约我吃饭,还说不是去饭店,是去她闺蜜家。她说:‘你星期六下午早点过来,我们计划买很多菜,等你一起来做。你不要表现得太好哦,那样我闺蜜会看上你,她可一直在找一个会做饭的男朋友。她比我长得好,身材丰满,杨贵妃那种。我说我不会做饭,有现成的吃积极性比较高,做饭还不如我请她们去饭店。她怕我不去,周五又给我打电话,说就我们三个人。我觉得有意思,与两个女孩一起做饭、吃饭,其中一位还是陌生的。她胖到什么程度呢?我倒想见识一下。”

  “此处有笑声,或者是听众的鄙视。”王武林放慢语速说了这句,等待黄柠的回应。板壁那边回答他:“是的,都有。”知道她在认真听,他兴奋起来。

  “周六我早早地出了门,中午就到了荟子给的地址附近。我在物美超市买了一袋霉干菜,在呷哺呷哺吃了肥牛套餐,吃一半时荟子来电话,要我早点过去。我进那小区前看到一家水果店,买了些提子带过去。要交代,是冬天,临近元旦的时候。荟子给我开的门。她没有了做同事时的那种拘谨,同样的一声王老师好,语气也和原来不一样,亲热了很多。我没有见到她的闺蜜,听到厨房里传出乒乒乓乓的剁菜声。

  荟子一声‘戎夏,王老师来啦!,厨房里哎一声,蹦蹦跳跳地出来一个白白胖胖女孩。她的亮相可谓惊悚,手上拿着两把亮闪闪的菜刀,愣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荟子对她介绍我,她才好像被启动了一样,重新有表情和动作。白皮肤的女孩很容易让人看到脸红,我看到的是,她的血液一下子從脖子根涌到了额头上。她转身回厨房,脆生生的一句:‘荟子你招待你亲爱的王老师。我和荟子好像都没有在意她这句话。

  荟子泡茶的当儿,我不把自己当外人,跑进厨房问有什么要帮忙的。戎夏见我进来,剁肉糜的刀声急促起来,朝外面喊:‘荟子拉王老师出去,不要他看我剁肉。荟子过来,说没我什么事,就把红烧肉做一下,戎夏买了一百多块钱的五花肉,要烧一大锅。我把霉干菜拿出来,得先用温水泡一下,肉也得用慢火炖。荟子问我,霉干菜烧肉还算不算红烧肉?戎夏替我回答,说当然是,叫霉干菜红烧肉。戎夏不赶我走了,说要看我做,学我做。见我把肉切大块,她问我切小块是不是容易烂一点。我说大块的肉炖出来才酥烂,才有饱满的肉汁。她哦哦哦,咽了一下口水。等肉烧到八成熟放入霉干菜,收汤的时候要放几瓣蒜头,蒜香焖到霉干菜和肉里才好。找蒜头时,荟子说戎夏不吃蒜,打死她也不吃。戎夏在边上直点头。我要劝戎夏开忌口,说我参加工作之前连生姜都不吃,可中国是人情社会,忌口有可能是人际交往中的大障碍。戎夏听劝,拿出拼一回的姿态,让荟子去买蒜头,还说菜里面该放多少就放多少。

  吃饭时我竟然有点拘束,因为我喝酒,她们不喝。为我准备的啤酒摆了好几瓶在桌上,戎夏将瓶盖都起了,我只有一瓶瓶的喝,喝到憋不住要去洗手间。这多少有点尴尬。我烧的霉干菜烧肉味道绝对的好,戎夏一点也不在意蒜味,霉干菜经肉汁的喂养,加上蒜的调味,有一种特殊的醇香,荟子用生菜叶包了肉吃,吃了五六块说实在不能再吃,要出人命了。戎夏一直埋着头吃得一声不吭,荟子和我聊的那些她插不上话,我不得不用目光不时地照顾她一下。

  吃完饭戎夏进了洗手间,门关上就传来呕吐的声音,收拾餐桌的荟子指指洗手间轻声说:‘这是消化大法,吃了再坚决吐掉。馋嘴又害怕发胖。

  好长时间戎夏才从洗手间出来,她的眼睛因为充血而红红的,对我不好意思地莞尔一笑。我告诉她,剩下的肉分成若干小份,装进食品袋放冰箱速冻。她头直摇,说再好吃也不吃了。

  荟子送我走,她现在住在戎夏这里。戎夏父母是他们小县城里的当官的,科级干部,当初考虑戎夏考大学到北京,在北京早早买了这处房。要是把房子卖了,戎夏在小县城里嫁人会有一笔丰厚的嫁妆,可她偏偏就喜欢北京。宁愿在一家文化公司做前台。荟子说了戎夏的情况,模仿汪峰唱了一句:‘北京,北京……

  荟子问我为什么哑了,是不是在想着戎夏?她说男人其实都喜欢白白胖胖的女人,她要是男人也会喜欢戎夏。说着在她自己瘦骨嶙峋的手上比画:‘你看她的手指,白白的,像小嫩藕似的,一节一节的。然后恶狠狠地说:‘你要把我喂胖,胖到戎夏那个程度。我问她凭什么?她说凭我们是哥们。

  从这一天起,荟子再也没有喊过我王老师,她叫我老王。你不要笑,那时候,没有‘隔壁老王一说。”

  这天夜里,王武林被折腾得够呛,凌晨三四点被吵闹的叫床声弄醒,根据声音估计,离他住的有五六间远。然后,又被什么地方飘来的卤肉面味道刺激得肚子咕咕叫。到无法忍耐,他起床去老板娘那里买方便面,敲开玻璃窗户,探出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脸,瓮声瓮气地问:“十块一桶要几桶?”王武林嘟囔了一声:“怎么这么贵?”这男人不耐烦地说:“白天卖五元,夜里便是十元。”老板娘在里面附和:“24小时药房夜里卖的药也都比白天贵。”

  王武林买了两桶方便面,要了开水泡上端回房间。他慢慢地吃面,留意着隔壁的反应。失望的是,她那边一点点声响没有。

  第二天早上,黄柠在盥洗间里见到王武林的第一句话就是:“你要不时地用目光照顾我哦。”

  王武林笑了,稍有点不自在。

  六

  王武林有点烦躁,生活中有可能同时上演着另外一幕,刘柳身边出现一个要取代他的男人?而黄柠接下来一天所讲述的让他多少有点紧张。

  “那个女孩……就是焦娜,她告诉洋葱,那两天的痛哭,抽泣,哭诉……都录了下来,说以后遇到哭戏,可以拿出来复习。她还问洋葱想不想听。焦娜从一个小地方的戏校毕业,想到北京来发展,连一个有出息的校友在这里都找不到。她说她就是胆大,拖个拉杆箱就来了,在小旅馆住了几天,寻到这处地下室,准备打持久战。她不会去做群众演员,不想在什么片子里做路人甲混脸熟。洋葱对焦娜说,看来她只有去走捷径。焦娜嘴嘟起来,说她才不会去送给导演睡,又说睡导演也不是容易的事,许多想入行的女孩子起初只能先睡副导演,副导演负责选角。洋葱说他讲的捷径是正道。包装自己,推广自己。焦娜说,那只有洋葱帮她才行!洋葱居然连连点头。我说王武林,你相信洋葱这样只是出于同情心吗?你不要忽略我前面说的,洋葱觉得这个女孩很漂亮。”

  王武林问黄柠:“洋葱和这个女孩子关系到了什么程度?他都在意到她嘟嘴这种矫情的动作。”黄柠说:“你不要觉得好笑,洋葱最受不了的就是她嘟嘴。洋葱说他决定帮焦娜是同情心使然,也还说得过去,这时候他们还没有到男欢女爱那一步。洋葱不仅仅对焦娜嘟嘴受不了,她的哭更是搅得他心绪不宁。他早上带着他的哭声去上班,一整天耳朵里都回响着哭声。晚上回来哭声还在,他得把哭声劝没了才能够做饭。洋葱做饭开始有花样,而且做双份的。也不再摆台子在外面吃,移到焦娜的房间里去吃。为什么呢?焦娜吃饭的时候对他太亲热,他不习惯,不怎么喜欢,也没有办法,在房间里吃饭她更亲昵,更嗲。洋葱怕被别人围观。”王武林说:“看得出来,这时候洋葱已经很喜欢这个在他面前发嗲的女孩,说同情心,没有心,哪来的同情?”黄柠哈哈,王武林说:“你不要笑,一个男人说女人嗲要分清真假,喜欢的女人,她怎么嗲都是可爱的。”

  “王武林,我告诉你,他们这时候还什么没有过分亲昵的动作。直到他们开始接触以后的十多天,她哭的时候洋葱劝不住,她说,你抱我,抱的时间长长的……就能够将我的哭止住,为什么呢,泪水就被你温暖宽厚的身体吸干了。王武林,你们男人是不是遇到这样的情况都把持不住?”王武林说:“作为旁观者,作为我,根本就不喜欢这样的女性,照你的講述,她在男人面前也太夸张了,就怕嗓子浅的都要吐。但当局者迷,洋葱对她有好感也就不会不适,情人眼里出西施嘛。”

  “问——题——是,洋葱在对一个人讲到这里时,说他对焦娜绝对还没有想处朋友的那种好感。我们姑且相信吧。洋葱原来在一家文化公司做文案,编辑一份专门做演员推广的DM广告《星酷》杂志,发她们的定妆照,铜版纸印的一大本,每期都送影视公司和一些大导演手上,他们做了几年,推出了一批新人。洋葱帮焦娜在《星酷》杂志上做一个通版,这是他所说的捷径。焦娜当然觉得好,为这个主意兴奋得跳了起来,提出由洋葱来做她的经纪人,以后片酬演出费都分他一半。让洋葱犯愁的是,焦娜根本拿不出刊登费用,而签约这家公司她又不愿意,绝不肯“卖身”。她让洋葱与公司协商,能不能由他兼职做他们的文案,抵消她的费用。洋葱知道,这根本说不出口。不过洋葱还是帮她找到了办法。让她在《星酷》参与拍摄的公益片里担了主角,通版也随片子做了,拿回来的样刊在她的床上堆满了。

  洋葱每天变着法儿给这个焦娜做饭,而她却更喜欢下馆子吃饭店,理由五花八门,连下雨,连好久没有沙尘暴都要庆祝一下。有意思的是,洋葱和她的消费实行AA制,是洋葱提出来的,他以后解释原因,说自己一开始头脑还是清醒的。他们有过搂抱以后,一大段时间里,一个多月吧,洋葱一直没有亲吻她,也没有爱抚动作。谁会相信这话呢?洋葱反复说,真是这样的。

  说到洋葱的故事,我总说他对一个人怎么讲。怎么解释,这一个人是谁呢?你不会怀疑是我吧?洋葱对这个人详细地讲他和焦娜的交往,是因为这个人是他现在的爱人。

  洋葱和焦娜关系的进一步发展是他们像我们这样紧挨着住了。焦娜看她隔壁的人搬走以后自作主张,替洋葱调了房。洋葱下班回来看到门被撬,东西被搬,当然很不爽。焦娜振振有词地说,心有多大,房有多大。洋葱纠正她,心有多大,天有多大。”

  王武林突然问一句:“他们像我们这样紧靠着住,也像我们这样聊吗?”

  黄柠沉默了一下,说:“我给你讲的,有我看到的,更多的是有个人讲给我听的。焦娜喜欢坐在小饭馆的窗口座,托着下巴看胡同里的人来人往,她说街景就是流动的戏,过往的每一个人都是角儿。两个人一起在外面吃饭时,洋葱感觉很无趣,他认为焦娜的心思不在吃饭上。拍了公益片,上了《星酷》杂志以后,焦娜还真的开辟出事业的路子,接了几部电视剧的小配角,不拍戏的时候几乎每天出去吃饭,约她的都是影视公司的老板,签下合同的导演,想往什么影视剧上砸钱的投资人,已经有项目在启动的制片人什么的。逢这种场合,焦娜尽可能地带着洋葱,她在不同的场合介绍洋葱,是她的经纪人,或者保镖,或者生活秘书。还有的私下身份当然不会说,他是她的厨师,性伴侣。他们开始住到了一起,焦娜花钱让老板娘将两个房间打通,变成一个大间。应了焦娜篡改的那句话,心有多大,房子有多大。

  有一天,焦娜在饭局上要洋葱先回去,她一夜没回来。第二天见到洋葱居然一句解释的话也没有。洋葱后来对人说,先入为主的好感,使他不能够客观审视这个女孩披着悲情的过度矫情,看不到她娇媚所掩盖的浅薄。”

  王武林问:“洋葱总对一个人解释或者检讨自己做的,这个人是你,还是他现在的女朋友?”黄柠答非所问,她说:“有的女人,有手段有心眼,会阶段性地利用各种身价的男人。当洋葱有一天觉得被利用的时候,他还算聪明,果断地与焦娜分了手。焦娜好像等着洋葱这么做似的,根本没有他害怕的哭哭啼啼,她只说了一句,‘你让我一个人,以后怎么办啊?洋葱没有回答,心里想的是,她会有办法的。他能够做出分手的决定,就是把她看得很清楚了。”

  “两个人的裂痕一定是在洋葱发现自己不被尊重开始的,说被利用,洋葱从开始就应该明白。一个人喜欢对方,会希望在感情发展过程中改变不好的方方面面,相信爱情伟大力量的人还是有的,这不是智商的问题,也不一定与情商有关。我想问一下,洋葱和焦娜谈分手是在什么地方?”

  “洋葱把焦娜约到我们买东西的那家超市,觉得人多的地方焦娜会控制情绪,他想多了。洋葱与焦娜谈了一个条件,在一起时AA制用钱,分手时BB制。焦娜搞不清洋葱的意图,有点紧张。洋葱要把两个人的钱并一起对分,讨便宜的当然是焦娜,洋葱分给她两万块钱。你说洋葱这是有病吧,脑子进水了是不是?洋葱厚道,他觉得焦娜挺不容易的,就算是最后帮她一下。出超市,洋葱说了句焦娜说过的话,‘街景就是流动的戏,过往的每一个人都是角儿。焦娜告诉洋葱,这是她戏校的老师在课堂里说过的。焦娜拿洋葱这笔钱还有点不好意思,回到地下室给他写了张借条,说等她有钱还给他,就当作向他借的。他当面把焦娜写的借条撕了,说不用啦,以后都可能再也见不到了。焦娜要洋葱保证,不能在她的人世里失联,不管怎么样都不要换手机号码。分手后洋葱到哥们那里住了几天,回来时焦娜已经不住在地下室,老板娘说焦娜住后现代城去了。

  留有洋葱手机号码的焦娜后来还向他求助过一次。那是元旦以后很冷的一个夜晚,她说她在街上晃荡着。洋葱问她是不是情绪很不好,遇到什么麻烦了?她说她把包丢了,只剩手机套里夹的一张银行卡,余额不到一百,她要洋葱借给她两千,说片酬很快就下来,所得税就交了两万多。洋葱说他馬上给她卡里打五千。不要还了,有钱留着备用。她咯咯笑了起来,说她现在不哭了,想哭的时候让自己笑出声来。她说,‘我是专业演员,从今往后对所有人演戏,我都对你演戏了,对其他人还有什么障碍?!洋葱没有说什么,哦了一声。他已经谈女朋友了,接她这个电话,他从女朋友身边跑开去半个多小时。其后,他不得不把自己的这段讲给女朋友听。激怒女朋友的是他给焦娜钱这件事,她骂他一声傻逼,和他拜拜了。

  焦娜在出名以后一直要把这笔钱还给洋葱,第一次提出来时,她要给洋葱双倍。洋葱一听她提还钱的事就把电话挂了,叫她以后不要再打电话给他,当作没这件事,他不认为这钱是借的。第二次她又提还钱,要给洋葱十万块钱。洋葱一言不发,听她说了几句又把电话挂了。再后来,焦娜要给洋葱五十万,见洋葱仍然不为所动,她急了,说她想要回洋葱手里的借条。洋葱说他当时真的撕了,扔掉了。焦娜不相信,她那天到垃圾桶里都翻过,没有找到哪怕是一小块纸片。洋葱说不出口,他把碎纸片扔到了便池里。知道焦娜这点心机,他对她一点点好感也没有了。他说,‘焦娜你以后再不要找我了,你是我的麻烦,我女朋友非常在意我们曾经的交往……”

  七

  王武林觉得他的故事再也讲不下去,几乎和黄柠的故事一模一样,男主人公被有心计的女孩利用,最后分道扬镳。不同的是里面夹一个充当电灯泡的戎夏。

  黄柠每天比王武林回来得早,听到他开门的声音,她便出来扔外卖食品盒,或者去盥洗间,与他说几句话,或者就只点点头笑一笑。隔壁聊时他们也有些闲话,不多。要是黄柠在王武林之后回来,通常是在外面吃的饭。板壁上磕三下是约定的通话铃音。有次王武林吹了声口哨,黄柠奚落他自制彩铃,让他很不好意思。

  这天王武林回来黄柠没有开门,门缝里也没有透出灯光,没有一丝声响。到九点多,他磕了磕板壁,那边没有反应,确定她没有回来。他忽然觉得很无聊,一大段时间里只有玩手机,看微信朋友圈,看凤凰网,玩消消乐。玩到眼睛发涩。他放下手机,开始琢磨地下室里住的五花八门的人。他和这些人都没有交往,有的连点头招呼都没有。住地下室的人都心事重重,都很忙很累的样子,他们都有在这里过渡一下的想法。到北京来打拼,如果始终住在这不见天日,没有阳光,没有自然风的地方,算是什么等級的生活呢?一些成名成家的人有过住地下室的经历,他们刻意回避这段,想忘掉那些日子;也有人把它挂在嘴边上,那是标榜自己曾经的艰苦奋斗。王武林希望能有作家写一本反映地下室生活的非虚构小说,有一部拍地下室居住人群的纪录片。北京的地下室面积有多大?有多少人住在里面?应该有统计数字。地下室的治安比地面上的城中村要好,它是封闭的,可控可管束,和荟子住地下室时,他每天零点之前一定会回单位宿舍,夜里警察来查居住人口,查对身份证,盘问怀疑对象,他不想遇到。现在,他住在这里,半夜敲门心不惊,为什么呢?

  这个晚上,他领略到了孤寂。自然,也就再次想到以前荟子住在这里的情况,她说过,有他陪她,她心里才安定。

  到早上醒来,黄柠那边还是没有动静,他出去之前问了一下老板娘。老板娘捂住嘴笑:“你的女人回不回来都不告诉你,我又能知道嘛事?”老板娘南腔北调的口音里又拖了点天津腔。

  王武林有黄柠的微信,但看不到她的朋友圈,他可以打电话或者发信息问问她情况,可总觉得有什么不妥。他想了一个办法,到下午下班前发了一条短信。约她晚上一起吃饭。隔一个多小时她才有回信:“谢谢。在医院里。”他问她怎么啦?她回他,没事。他问她在什么医院,要过去看她,她说不用。

  下班后王武林不想回地下室,在单位与一位喜欢煲电话的老作家聊了一个多小时。叫外卖的时候黄柠信息来了,问他有没有时间来医院陪她,她在输液。他说立即可以过去,她就发来了位置,在军区总医院的门诊部。

  到医院的输液室他一眼就看到了她。她朝他无力地笑了笑,示意他坐到旁边空着的位子。她说发高烧,脚像踩在棉花上,昨天女同学陪她来的医院,输完液以后住在她那里,今天女同学出差到天津。王武林说早该叫他,遇到学雷锋的事情他都是争先恐后。看到对面一位输液的病人对他翻白眼,他压低声音,说昨天一个人住在那里很冷清,很无聊,觉得很无趣。黄柠说她也遗憾,错过了他要讲的,很想知道做电灯泡的胖丫会和他有什么故事。他笑了笑,说还真有。

  黄柠说她很想吃一顿他做的饭,用大米煮的白粥,米粒不要太涨开来,有浓稠米汤的那种。王武林说这个简单,很简单。黄柠催他回地下室去做,差不多半小时输液就完了。还说可以向老板娘借做饭的厨具,看来她要王武林给她煮粥的想法在脑子里盘旋久了。王武林说尽量不用老板娘的东西,他有办法。

  王武林的办法就是到超市去买,拎了好几个方便袋回地下室。见到老板娘,还是要向她借电磁炉。老板娘说,黄柠还是没有回来,这里,男男女女分分合合的事情很平常,以前的老板娘天天晚上给她讲。她劝王武林不要难过,又问他在黄柠身上花了多少钱,有没有一大笔钱搁在她那里?王武林不想和她八卦,也不想解释什么。他说他不难过,准备煮一大锅粥喝一下,睡一觉大概就好了。老板娘说王武林真特别,一般的人都是喝顿大酒,借酒消愁。她可以陪他喝,她这人心眼好,看不得别人心里难受。王武林不想与她啰唆,说自己就只想喝一锅粥,借她的电磁炉烧一下,要多少钱给多少钱。老板娘说:“好吧,我替你烧。”王武林说:“不要!”

  王武林在盥洗间里煮粥,掐着时间点在做,做早了会烀汤。米倒下锅时,听见老板娘惊喜的声音:“美女啊,你终于回来啦,小王以为你跑了,一个人烧一大锅粥,准备借粥浇愁呢。”黄柠的声音不大,王武林能够听见,她说她还是要跑的,回来拿东西,跟老板娘结账退房,说着就跑到盥洗间来。王武林让她到房间躺着歇歇,粥煮好了端过去。

  到王武林把粥锅端到黄柠门前,他忽然做了一个决定,不进她的房间,把粥锅递给她。转身他回去拿来碗筷和两瓶酱菜,还是站在外面。黄柠说:“你进来啊!”他说:“不用了,吃完了好好休息,有事你叫我。”

  他回到房间,板壁响了,她在那边喊:“我是病人,照顾我一下好不好,有点同情心好不好?!”他被抢白,连连说好,赶紧跑过去。进到房间,黄柠指着锅和碗问他:“你今天刚买的?”他说:“洗了,开水煮了,消毒了。不想用老板娘的餐具。”黄柠摇摇头,看着他替她将锅里的粥小心地倾倒在碗里,把酱菜瓶盖拧下来担筷子在上面。她心里感慨,他倒像是南方男人。

  “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吃在厕所边上熬的粥。”她吃了一口,抬起头。王武林说:“老板娘不让在其他地方用电磁炉插座,煮粥的时候他一直站在炉子边上。”黄柠说他太多心了,“你也喝一碗粥吧,真好喝!你一喝就不需要解释了,我住的后现代城,新开一家早点铺,见油条炸的太大,有人怀疑是加了让油条膨胀的洗衣粉。人家根本不解释,每天早上让三四岁的女儿在大家面前吃。于是,他们家卖的什么东西就都让人放心。哎,你不会只买了一只碗吧?那样就太搞啦。”王武林说他叫了外卖,吃得很饱。他没有回答黄柠碗的问题,他确实是买了一只碗,怎么好意思承认呢?他坐在床边上,房间里只有一张写字台和一把椅子,现在是黄柠的餐桌。

  黄柠小口小口地吃着一块酱莴苣,她说她是女汉子,不会被什么人的关心所打动。不过,看到王武林那么快赶到医院,她还是感动了一下。再喝上这么软乎的热粥……她盯着王武林,停顿了一下说:“我是有男朋友的,准确地说,是有未婚夫。”王武林愣了一下,说:“我也有,一个好了多年的女朋友……”黄柠挥手制止王武林。她说:“我俩萍水相逢的,说这些干什么,像我心虚似的。谢谢你到医院看我,谢谢你替我煮粥,我微信转账给你,给你发红包,不能让你为我花费……”

  王武林目瞪口呆,几乎是下意识地说了句:“多大的事啊?!”这是他上大学时的室友,一个南京男孩的口头禅,这句话能够应付很多情况。

  黄柠在他这句话以后默默地喝完了粥。也不用再言语。王武林替她把锅碗筷子收拾了拿走。出门时黄柠又一声谢他,他看到她的眼睛红红的。

  盥洗间里,王武林扬起脖子喝下大半锅粥,洗锅前凑到自来水龙头面前把嘴洗了洗。

  八

  黄柠像看得见王武林醒来,在他一睁眼的当儿敲响了板壁,她今天不去上班,让王武林把昨天剩下的粥留给她。王武林到盥洗间洗漱的同时,煮了一锅粥,老板娘笑话手忙脚乱的他和黄柠,“猫一出狗一出,白天吵晚上好。”

  上班后王武林收到黄柠微信:“早上看着你放下粥锅的背影,真想从后面抱抱你。”他立即回复:“好啊!”过一会儿她又来一条信息:“也就是那一瞬间的感觉,现在没有了。”他发了一个晕的表情,然后俩人无语。”

  晚上王武林买了菜回地下室,為黄柠做了一碗软乎的西红柿鸡蛋汤面,炒了一盘手撕圆白菜。她夸他饭做得真好吃,问他怎么才能够把饭做好?他说主要是掌握火候,还有控制咸度。

  “你真能干!那问你一个问题?一段男女关系,怎么才能够发展得很快?”她突然来这么一句,王武林的思维还在油盐酱醋上。他想了一下说,也显得对这个问题回答的认真:“男女感情的进展通常会有一个节点,恰好的事件能够促进,譬如像你生病,同情和被同情都会催生感情,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我这么说没有别的意思,我们之间不会发生什么。”

  为了把自己彻底洗白,王武林说他与荟子和戎夏的故事就说明这一点。黄柠要听,要王武林现在就讲给她听。

  “我的故事总是和吃有关,说好听一点也就是与美食脱不了关系。荟子说我,‘一个能够孜孜不倦地为别人做饭的人,一定是一个善良的人,有爱心的人。到戎夏也这么夸我,荟子不乐意了。

  有一大段时间里,我几乎每个周末都到戎夏那里做饭,把我会做的菜全做了一遍。我能够感觉到荟子的不满,她再也不在桌上夸我的菜做得好,总是当戎夏的面贬我,鸡蛋里挑骨头,话说得非常刻薄。荟子还不知道,每次聚会以后,戎夏便短信和我私聊接下来吃什么,做什么。兴致勃勃,满怀期待。她告诉我,她妈妈知道她在北京吃蒜,还是吃加了蒜的红烧肉,在电话里哭了,说戎夏要是在北京不适应还是回家。戎夏说不是那么回事,是适应性更强了。她不敢对妈妈讲,能够吃好是保证她在北京能有起码的快乐。

  荟子在我面前摊牌,直接表明对戎夏的不满,说她那么胖还喜欢吃,吃吃吃,不怕吃成个路都走不动的巨胖子。又说我又不是什么人的私厨,更不是招之即来的钟点工。她干脆以肠胃不好为由停了三人聚会。此后的一个周末,戎夏很可怜地给我发了一个表情包,一锅水里煮一只整的西红柿和两只带壳的鸡蛋。她自嘲是笨人的西红柿蛋汤。

  我对戎夏的印象很好,胖得可爱,人很单纯,对美食追求得悲壮。我问过一个医生,他说吃下去的硬吐出来对胰腺很不好,我也想就此结束荟子所说的私厨,不再让这个胖女孩吃了受罪。不久,荟子找理由从戎夏那里搬了出去,让我想不到的是,她居然住到了地下室。戎夏向我打听荟子住什么地方去了,我说暂时还不知道,荟子交代我不要告诉她。戎夏说她一个人住大房子挺不适应的,我建议她赶紧找一个男朋友,她说有一个目标,得下决心。我让她赶紧,她说要下决心的不是她。

  荟子住的地下室,就是我们现在的地方,有很多人做饭,老板提供炊具,也就只能简单的烧炒炖,耐锅的菜根本做不了,房间里不允许用电饭煲,连热水器也不许用,查到违章用电罚款200元。荟子请我去吃饭,吃她在盥洗间电磁炉上做的小炒肉,炝苦瓜,西红柿炒鸡蛋。菜做得咸的咸,淡的淡,炒鸡蛋里还有好几块蛋壳。我说以后请我吃饭可以,得由我来做。就这一句话,她先是隔那么几天请我吃饭,然后便天天请,我天天去,天天替她做。荟子很神,怎么吃也不胖。

  是的,我们关系发展了。荟子告诉了戎夏,为什么要这样做呢?荟子说她本来真的对我没那么好感,戎夏总是在她面前提起我,先夸我做的菜,然后便只夸我这个人。

  你不要笑话我,我和荟子的交往在吃饭做饭之间,就连和她的接吻,感觉也像是一起吃一道菜。以后,她说我身上净是菜的味道,好吃的菜。还说,只要有好吃的,就能够体会到生之喜悦。

  是的,这是鸡汤文的语式,荟子喜欢读鸡汤文,还想编出一本这样的畅销书。

  王武林感觉到在黄柠房间里叙事环境不同所带来的压力。在他讲述的过程中,黄柠听了他的建议坐到床上去,后来倚靠到床的靠背上。而他坐在房间里唯一的一张椅子上,也为了舒服和放松一点。骑在椅子上双手扶着椅背,直至抱着椅背,下巴搁在椅子的搭脑上。这样的姿势,身体放松,心理上怎么也放不下来。她一直看着他,像课堂上的小学生。隔壁聊的时候,只要她不插话,他可以一直讲下去,现在不行,他得照顾到她的神情。

  到他说今天就聊到这里,她没有动弹,还保持着倾听的姿态。她让他说说胖女孩戎夏,他与戎夏后来的故事。他说没有故事了,戎夏此后断了联系。她叹了一口气说:“也是。生活就是这样,在北京这样的大城市里有许多萍水相逢,那些曾经相识的人,过那么一阵子,丢了手机都可能永远失去联系。也有可能,在地铁站或者餐厅遇到,滚梯一上一下,抑或身边有伴侣,连说话都不方便,只有失之交臂。说不定有喜剧性的相逢,你再看到戎夏时,她已经有了孩子,一个她的翻版,白白胖胖的小戎夏,让孩子叫你叔叔还好,叫你舅舅,让你寻思几天,她这是什么意思?”

  王武林说,要是遇到这样的情况,他一定要抱抱这个小胖妞。黄柠盯着他笑了笑。

  他对黄柠说的不是真话,他不想讲他与戎夏后来的事,有点复杂,拿不准黄柠会怎么想。

  戎夏在之后找过王武林一次,请他帮忙做一次饭,并要求他不要对荟子说。她对王武林的称呼有了变化,过去叫王老师,现在叫他武林哥。她要请男朋友吃饭,吃武林哥做的饭。

  王武林在戎夏的厨房里做饭,这回是她的男朋友站在他身边看。戎夏交代他得好好向武林哥学习做饭。一进门戎夏就介绍过他,公务员小迟,在区宣传部门工作。小伙子长得挺帅,就是皮肤黑点,下嘴唇厚得很突出。他对王武林就像对领导,毕恭毕敬,茶杯里添水时杯盖轻提轻放,递上香烟打火机马上点火凑到面前,而自己却不抽烟。

  戎夏到厨房看一眼时,王武林说:做饭不难,感情是佐料,有心意在里面就好吃。她嗯了三声,头连连点了四五下。戎夏一转身,小迟解释,他和她只是一般朋友,认识好几年了。王武林说难怪,他和戎夏经常在一起就没见过他。小迟听这话,脸色有些不好。

  吃饭时桌上有一瓶五粮液,是小迟带来的。没有酒杯,酒倒在两只小碗里。有一种女孩子喜欢喝酒的男人,见到喝酒场面会比喝酒的人还要兴奋,戎夏就是这样的。但她很快发现情况不妙,两个人喝得很猛,不停地干杯。小迟说酒还有一瓶,王武林也是一副有多少喝多少的架势。戎夏说:你们不能这么喝。王武林警告,男人最厌烦的就是喝酒时边上女人叽叽歪歪,戎夏马上就不再吭气。

  王武林能喝点酒,但感觉他是喝不过对方的,不知道怎么回事,他非常想多喝些酒。

  小迟在戎夏去厨房时问王武林,有没有喜欢过戎夏?王武林说:戎夏是个讨人喜欢的女孩子,难道你不喜欢。小迟点点头,说他喜欢,又说他与戎夏太熟。王武林说太熟怎么也不应该成为谈不好对象的理由,小迟连连点点头,为太熟这句话他们又干了一大杯。

  王武林临走时头脑还算清爽,他告诉小迟,自己的女朋友是戎夏的闺蜜,会武术会打人,小迟要是欺负戎夏,她会找他拳打脚踢。事后,他觉得他真是喝多啦。那天晚上他没有到荟子的地下室去,从戎夏家直接回到了单位宿舍。半夜里,戎夏的电话打了过来,她说她知道王武林现在没有和荟子在一起,她有点语无伦次,小迟告诉她,要娶一个胖老婆,像她这样胖的,跟她长得一样好看的。王武林说:丫就不能说点痛快的,转弯抹角的。你现在用手机把他的话录下来,明天问他说话算不算话。

  第二天一天没有等来戎夏的消息,王武林免不了替她往不好的方面想,小迟也就是对戎夏说了一堆醉话,事后会不会千方百计地想赖掉?过了几天,事情明了,戎夏约王武林和荟子吃饭。饭店定东四民芳,她要带上男朋友小迟一起去。王武林问戎夏和小迟的关系是不是确定?她毫不犹豫地说了声“是!”

  戎夏交代王武林,在荟子面前就当作根本没见过小迟。她感慨了一番,会做饭的男人并不是所有女孩都喜欢,胖女孩就不敢喜欢。她也不想让小迟学做饭了,准备买一堆官场小说给他看。王武林说,千万不要,那是厚黑,男人在官场上黑,在家庭里对你亮堂不起来。戎夏沉默了一下,说有道理。那她就跟妈妈学,她爸爸是她妈妈培养出来的。

  荟子不去戎夏的饭局。她说:答应又怎么啦,答应了也不去。要去你去,你去做灯泡,你去吃鱼头泡饼。

  戎夏没有生气,她对道歉的王武林说:感情这东西要促一下才能发展得更快,我帮助你促进了荟子的关系,你们在一起了;你又帮我促进了和小迟的关系。我这是学习别人的成功经验,在恋爱中学习和运作爱情。

  王武林觉得这个胖丫头真是可爱,说单纯也不,说复杂根本扯不上,有点令人心疼。

  九

  黃柠从来没有去过王武林那边。以往她敲三下板壁开始聊天,相当于电话来电提示音,现在敲三下类似于短信,告诉王武林可以到她这边来,门已经虚掩着。老板娘早认为他们关系不一般,试探他们要不要将两间房打通了。黄柠说赞同,打通了在中间再装上一道门。

  黄柠对王武林讲的有些失望,觉得戎夏和他应该有故事。有一天她让王武林把为荟子做过的菜都说一遍,他说那样的话还不如同样给她做一遍。她斩钉截铁地说不要,怕像荟子和戎夏那样。那样什么,她不说明。

  王武林还是给了她一个惊喜,在一个周五早早地回来,为她做了鲜虾意面。她说:“一下来就闻到了香味,就知道你做了什么。有点感动,也有点……那个,知道你的用心。”他岔开话,说鲜虾真是鲜的,活的虾挑泥肠要点技术。她说做得和洋葱不一样,洋葱做正宗的意面从来不用直面,用通心粉或者贝壳面,那样可以多吸收一些鲜汁。不过,吃了以后她还是夸王武林做得真好,有不同的风味。

  王武林提起他认识的一个女孩,一直认为男朋友是世界上最好的,分手以后一大段时间里依然这么认为,直到她遇到了新的对象,关系发展到一定程度才发现,她原来那位未必是最好的,人与人是不一样的。黄柠伸出手制止他的话题,要他讲讲怎么与荟子分手的。他沉默了一会儿,问:“你怎么认为我和荟子分手了,就没有可能还在一起,有一个好的结局?”她说:“反正我觉得会是分手的结局,你笑了,一定是分了。”他说:“错,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和她都快结婚,婚前我们决定分开来住一阵子,她学她闺蜜,说这样对婚后有好处。”

  王武林不想让黄宁猜出他那段不成功的恋爱结果,或者他并不想和盘托出自己的感情经历,他用刘柳充当荟子。

  在和刘柳同居以后他问过戎夏,她那位公务员男朋友住在她的房子里,有没有觉得客居和寄人篱下?戎夏说:“怎么可能会有这种心理,我那位心高气傲,说自己是期货,早几年他这个岗位分配福利房面积比我现在的房子大多了。他说,‘北京的房价就是上天,我们也不可能只有你这一套小房子,我领导哪一个不是四环以内三四套。”王武林又问戎夏父母有没有要求小迟要有婚房?戎夏说她父母没那么市侩,就是担心她的安全,让小迟提供父母的身份证复印件。王武林把这事当作别人的笑话说给刘柳听的时候,她说:“你以为我父母不担心我啊?”

  荟子离开地下室租房住是在她又一次跳槽以后,房子的月租几乎是她的月薪。王武林不赞成,建议荟子和他一起住到出版社的宿舍。荟子对于他这个建议断然否决,她不想回到她原来受歧视的地方是一个理由,要给自己压力是最主要的。她问王武林:“你难道就没有一点压力吗?就是不找我,你找一个条件比你差很多的女孩,你就忍心和她在屁股都转不过来的筒子楼小单间里结婚,就能够在那样的地方生孩子过以后的日子?”王武林说:“面包总会有的。”她诘问:“为什么不去买面粉做面包呢?”

  王武林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觉得自己窝囊,自己的女朋友,谈婚论嫁过的女人,竟然在指出他人生方向不明缺少奋斗精神以后,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愤慨离开他。荟子并没有把她在地下室里添置的那些廉价物品带走,她给王武林留了一张大纸,上面写着:一个人的居住,决定他或她选择什么样的生活。

  王武林的朋友在陪他喝酒时安慰他,“北漂的女人,不简单,不简单!”不过,他很快就又找了一个同样是北漂的女朋友刘柳,自认为北漂的男人也不简单。

  现在他想,黄柠也不简单吧?她说出她的疑问,不相信他和荟子的结局,对他和戎夏的关系也有一个不知什么样子的猜测。她让他多少有点尴尬,却根本不在乎,有滋有味地吃着他做的鲜虾意面。她把调羹送到嘴里时姿势很好看,很优雅。吃完了她对他说:“以前特喜欢看电视上的美食节目,有一个姓刘的演员主持美食节目,想不起他名字,最疼爱他吞咽口水的样子。”他不知道她说这个干什么。

  她问他:“一个男人愿意为一个女人做饭,做得兴致勃勃,不厌其烦,是不是表明他爱她。”他说:“不一定啊,他自己也要吃饭。”她说:“我对你这个回答很失望。”他说:“那我没有办法,我说的是老实话。”

  她盯着他:“那我们明天开始在这里做饭,每天都做。你开单子,我买菜。” 王武林说:“好啊,说话算话。”

  老板娘知道王武林和黄柠的打算,想替他们做饭,她说她什么菜都能做出来,鸡汤会熬的,酱猪手也做得不比饭店差。她还吸溜了一下口水,拿出她的第二套方案,和他们搭伙,说三个人一起吃饭能够省下不少钱。王武林直接把她挡了回去,说:“做灯泡不好吧?!”老板娘讪讪地说:“我不坏你们的好事。住地下室省下钱来顿顿吃饭店的人,也多得是。”

  黄柠气得冲还没有走远的老板娘呸了一声,王武林感慨,在大院里碰见业主,打量出是住地下室的,人家连眼神都不对。黄柠说她没有觉得,不需要这么敏感,没准这些人的前辈还住过地瓜棚,家里还两代人打地铺呢。

  荟子在离开地下室之前就是这么抱怨的,而且每一次遭遇歧视都像要崩溃。王武林估计黄柠不会有这种体会,她过去并没有住过地下室,她起先说住过这里,现在一點也不提了。目前为止,她讲的也都是别人的事,洋葱的;她提到的“洋葱对一个人说”,这个人无疑就是她;她住到这里来一定和洋葱有关。

  王武林第一顿饭做了一条红烧鲤鱼,炒了一盘莜麦菜,炖了娃娃菜豆腐汤。饭做得很从容,盥洗间里就他在做饭,后面没有人在等。现在的地下室真的和过去不一样了。

  黄柠对王武林做的饭赞不绝口,心里面却觉得菜也不是特别好吃,都比不上她公司高管就餐的小餐厅,他们从外面请了三个厨师为七八个人做饭。回过头来想那一次王武林给她煮的粥,那是一种特殊情况下的感受,她不想刻意记着,当时就是有种很短暂的动情。她让王武林做饭是想弄清她的问题,想知道,在这么一个环境下,能够为一个同样住在地下室的女孩做饭,辛辛苦苦的,是源于一种什么样的动机?

  吃饭的时候黄柠问王武林,现在做饭和那时候为荟子做饭有什么区别?他说有区别,觉得更好玩,很在意黄柠的感觉。黄柠说:“你有荟子,我也有未婚夫。我们都知道,现在的情景不同于你当时和荟子,更不可能类似于洋葱和焦娜。说白了,我们就是一起住到这里来玩玩的,是不是?”

  见王武林愣在那里,黄柠幽幽地说:“不是这样的话,我对你寻求真实和准确的表达——我是到这里来体会一下的;你呢,是回顾一下,温故知新,对不对?”

  王武林笑了,像是缓过神来:“我是回来测试一下,看还能不能适应这里。我真的可能住回到地下室来,不是玩笑话。”黄柠眨巴眨巴眼睛,还是把她想说的说了出来:“你这段时间,住到这里来是和荟子之间有状况吧?你没有房子,婚房是女方的,她为难你了,还是你心里不平衡……你要做什么决定?”

  王武林哼哼哈哈,不置一词。他怎么能够告诉黄柠,他怀疑现在的未婚妻隐瞒了什么,他不想住在来历不明的房子里,这个未婚妻也不是荟子。他只是不想越讲越复杂,也不想让她知道自己更多的事情。他这一打哈哈就等于证明了黄柠的猜测,她说:“这有什么关系,这说明你对自己不自信,不相信自己有很好的未来。”

  男人的虚荣心,自尊心在自己的配偶或者爱人面前,是最容易变形,最容易扭曲的。他意识到这一点,但又无力克服。

  黄柠说:“我非常想弄清楚,地下室里能不能产生爱情,为什么有了又很短暂。就不能够一起从这里出去吗?你和荟子本来是成功的一对,洋葱说地下室不会有真实可靠的爱情,他说我没有经历过那样的处境,不会明白。”

  王武林说:“在地下室产生爱情的故事一定有,但我肯定不多,成功的,走向婚姻的凤毛麟角。地下室的快乐很短促,很快会被无穷无尽的压抑、自卑、痛苦淹没。人人都想摆脱自己的困境,爱人不可靠就很容易有其他选择,往往很决绝。说这样无情未必客观,我同情这样的人,但这样的人作为我的爱人,作为我的终身伴侣,我会缺少安全感,我会为过去纠结。”

  黄柠说:“因为这样的想法,你宁愿回到原点,那你到这里来干什么?寻找爱情,还是奋发图强……”

  王武林没有回答,选择长时间的沉默,他们不欢而散。

  夜里的板壁被黄柠敲响,她想要和王武林聊一会儿,王武林也没有睡着,被隔两三间的叫床声吵醒。

  黄柠向王武林提了一个问题,为什么他们这时候嘿咻,凌晨三点啊。王武林说人家这是不得已,晚上回来谁有力气啊,睡一觉做,还抒情地叫唤几声,也就是这点快活。事后会有非常实在的睡眠吧。

  黄柠叹了一口气:“唉……可怜的是我们,我们再也睡不着了。” 王武林说:“我们聊高雅的吧,在这种声音里我们聊交响乐,或者重金属摇滚。”黄柠骂了一声“滚”,说她想听催眠曲,摇篮曲也行。王武林在隔壁哈哈大笑。

  笑声停下来后黄柠说:“我要请你听一场国家大剧院音乐厅的交响乐。”

  十

  黄柠请王武林陪伴她去参加了一场聚会,几位女同学招待一位来京的男同学。因为有人堵在路上,饭局比预定的时间推迟了差不多一个半小时。坐在一起等人,王武林便成为她们聊的主要对象,她们都是单个来的,对他好奇得不得了。也不放过黄柠,问她:“不是说未婚夫是网络作家吗,怎么又变成编辑了?”

  黄柠将头斜靠到王武林肩上,说他不是未婚夫,不是男朋友,是闺蜜,是室友,是助理。几个女孩同时把嘴噘成O形,发出惊讶又好像释然的“哦”声。王武林只有保持镇静,稍微释放出一点点笑意。他知道这种场合,他少说为好,不说最好。

  黄柠的男同学来得也迟,还带来两位大着舌头说儿化音的老乡。他见到黄柠就来了一个熊抱而且不放开。饭局上这位男同学好像始终对王武林怀着敌意,喝酒时挑衅意味非常明显。王武林能喝猛酒,嘴像漏斗一样。知道喝不过王武林,男同学就开始在桌上讲他上大学时和黄柠怎么好的,黄柠声明,他们两个那时候根本就不来电。说不过去的是,黄柠讲她与这位男同学接吻时通常腾出手拿一方手帕,擦他嘴角流出来的哈喇子。男同学哈哈大笑,越说越放肆,黄柠倒也不恼,要王武林用手机录下来,说总有一天会派上用场。

  饭桌上吵吵嚷嚷,王武林起身出去了一会儿,哪知道男同学跟了出来,他只有进了洗手间。两个人是一起回到座位的,黄柠盯着他俩目不转睛。

  聚会散的时候,黄柠让王武林挨个拥抱一下她的女同学,男同学要再与她拥抱她却没有肯。打车回去,王武林和黄柠一起坐后座。她问他中途出去和那位同学说了什么,两个人笑嘻嘻的回來,像是很投机。王武林说只是一道去了洗手间,寒暄了两句,说老实话,一顿饭吃下来都还不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黄柠告诉他,这个人叫董鹏程,是山东一个县级市的招商局局长。王武林不想说,他和那位局长在洗手间的小便池面前相互打量了一下,局长先瞄了他一眼,他不示弱也瞄了局长一眼,之后还笑了笑。他想,这相当于不友好的两国战机空中相遇互相照射了雷达。然后秘而不宣。

  黄柠说他们一帮同学聚到一起就加工,美化过去的校园生活,怀念那段日子,虚构一些故事。其实没有那么美好。她们那时候奉行的是开而不放,放而不荡。王武林酒喝得还是多了一点,他逮住黄柠这句话,问她“开”到什么程度,“放”又是一个什么地步?黄柠一下子沉默了,回到地下室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不过,第二天早上她对王武林笑脸相迎,说订了当天晚上大剧院英国皇家爱乐乐团“梁祝”音乐会,还约他上班的时候一起走。

  出地下室的台阶上,黄柠站了下来。她说:“你知道吧,洋葱每天出地下室的时候,都要唱《重归苏莲托》,就前面那几句……”

  王武林说:“有意思。我以后走出去的时候也唱这几句。”他问黄柠洋葱是不是网络作家,写什么类型网文?黄柠说洋葱算是大神级的,他写架空历史,至于有什么作品,她没有列举,看得出,她是不想多说。

  在这个白天,王武林一直在想黄柠请他听音乐会的意图。中午他回到刘柳那里,要找出他最好的一套西服。进门以后发现室内已经有很大改变,甚至都让他感觉陌生。在他离开的这段日子里,刘柳改变了室内的陈设,以前是完全按照他意图布置的家具,她当时说一切的一切以他觉得舒服为好。那她现在又是何种心态使然?四只书橱本来摆成一排,如今拆分两处,一处两组书橱摆在了沙发对面,不是紧靠的,中间放了电器柜,坐着原来放在卧室里的电视。至于其他的,那些多出来的,更显女性化的东西,小摆件什么的,他觉得可以忽略不计,唯独书橱的移位,这不是她所能够做到的,得至少有一个有体力强大的人帮忙。

  他打开厨房里的冰箱,奇怪里面居然连西红柿和鸡蛋都没有。两年前他第一次到她这里来的时候,认真看的就是冰箱,他看出来她不怎么做饭,或者是不会做饭,冰箱里简单的几样食材,暴露了女主人只会做西红柿蛋汤或者将这些东西放进方便面里去煮。

  他没有去看卧室,不想看,不敢看。只瞅了一眼卫生间,看到漱口杯里还竖着他那根橘黄的牙刷。他又转回到厨房里看垃圾桶,里面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客厅里的垃圾桶也是空的。

  往小区外走的路上,他始终在回忆,刘柳是不是有勤于扔垃圾的习惯。他希望她每天订外卖,而不是在其他什么人那里吃饭,更怕她已经住在了什么人那里。闷闷不乐的他一进地铁车厢就坐了下来,一点也没注意到面前站着一位抱着幼儿的老太,直到被人提醒让座。这让他感到很难堪。

  晚上他没有回地下室,从出版社直接去了大剧院,坐下来离开演还有二十多分钟。他不时地往左右扫两眼,希望看到黄柠走过来的情景。

  她直到开演的预备铃响了才从左边过来,挪着身子到他右边的位置,转身也是弯下腰的时候,他看到她礼服包裹的臀部比平时更是浑圆。他没有为她调一下位子,只被动地欠了欠身子。他有点紧张。

  开演前灯光暗了,身边的黄柠与他处在一个陌生的空间里,清淡但挥之不去的香水味,让她的身体面积放大了,有一种诱人的气息,他使劲地嗅了一下,像是大胆地接触了她,然后悄悄地扭头看她。她端坐着,凝视着舞台,对他以为的侵袭无动于衷。

  音乐会开始,那股香水味猛然到了他面前,右耳边有头发丝撩过来,痒酥酥的。他感觉她要悄声说什么,他等着。等了好长时间,她说了出来,一个让他怎么也想不到的问题:“问你……你打过我主意没有?”

  他愣了一下,知道必须回答。他应该转过脸来对她说,但只是摇了摇头。她接着追问:“一点也没有?”他仍然摇了摇头,然后转过脸去强调了一下:“真的没有!”

  他们俩再也不说什么,似乎是音乐厅里最陶醉的观赏者。

  散场后他们坐地铁回去,车上的空座很多,黄柠没有坐,王武林陪她站着。

  她说:“剧场里的一问,我们俩现在算是好朋友了,很哥们的那种。”他笑了笑,点点头。

  他有过胡思乱想的时候,歪心思的时候,想象她的身体,在她的身体上做各种各样的动作。演绎这一幕时,情景地却总是在地下室他的房间里。他理解她在音乐厅里的提问,她显然是想让他们的关系有一个明亮的结尾,

  出地铁站黄柠走得很慢,到胡同口,她站了下来,以命令式的口气说:“你请我撸串吧,我还要两支燕山啤。”王武林说了声好,脚步快了起来。

  胡同里烤串的到夜里放肆一些,把招待客人的小方桌和小马甲放到了路边。王武林点烤串的当儿,黄柠用一叠餐巾纸擦了几遍油腻腻的桌子。王武林觉得好笑,他说:“刚才,两个住地下室的人去听音乐会;现在,穿着礼服坐胡同口撸串。”黄柠说:“这有什么奇怪的。我俩有大房子不住,有爱人不好好泡着,跑这里来住地下室才十分奇怪。”

  王武林说:“要不我们互相倒一倒,真实的……说说彼此的事?”黃柠说:“我才不呢,这是隐私,什么人也不说。”王武林说:“好吧,那我们还是互相猜疑着,或许这样才更有意思。”

  黄柠喝啤酒居然不用杯子,一口酒灌嘴里太猛,喷了出来,然后她就不停地笑。笑停下来后她说:“我明天就回去啦!”

  王武林没有一丝吃惊,说这顿撸串就当作给她送行,“从此别过”。

  他们可以选择一种不声不响的方式结束,譬如他晚上回到地下室的时候,隔壁的门敞开着,里面空空如也。但她没有这么做。

  黄柠的离开很有仪式感,让王武林用她的手机替她留影像,在地下室里走了一圈又一圈,指挥他用手机拍这个拍那个。这段时间里,黄柠接了两次手机,都是来接她的人打来的,催她赶紧上去。

  王武林举着手机拍黄柠出地下室,看到来接她的人。这个人戴着一副宽框的墨镜,双手叉着腰站在地下室门口。黄柠上前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脸,问他要不要下去看看?他摇头说:“发过誓,再也不进这鬼地方。”见王武林用手机拍他和黄柠,他大声喊:“喂哥们,不要再拍了,没什么意思!”黄柠却示意王武林继续拍。

  王武林在黄柠他们走后没有立即回地下室,他在紫藤长廊坐了一会儿,翻看手机,以为黄柠会有一条道别的短信或者微信,哪知道没有。他给她发了一条:

  啊朋友再见!

  一会儿有信息提示音,不是黄柠,是刘柳的:知道你回来过。

  他没有回复。转身回地下室。

  他走得很慢,哼出了《重归苏莲托》的前奏。

  他站下来,唱两句记得的:

  看这海洋多么美丽

  多么激动人的心情

  ……

  他唱得很大声。

  责任编辑 欧阳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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