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亚

　　我们谈谈

　　我们谈谈，谈谈现在

　　谈谈手上面临的一个疙瘩，一个有关未来的绳结

　　谈谈怎么对付一条鳄鱼

　　一只疯狗

　　谈谈工作的不易，家庭，孩子，单位

　　谈谈一份收入

　　我们谈谈，谈谈以后将至的退休生活

　　一截火车

　　谈谈日子，一天又一天

　　谈谈升起的星辰

　　黄昏，拐杖

　　午夜泪珠般的星光

　　我们谈，面对着面

　　谈一切忧虑，快乐，谈以前的一次出行，孩子的一件趣事

　　一个还未去实现的计划

　　凳子，椅子，天花板上的灯具

　　还有下垂的窗帘

　　和一扇窗口，连同我们之间的空气

　　呼吸，尘埃

　　都一起加入了我们

　　我们谈谈，谈谈

　　视线连着目光，瓶子连着未知和犹豫

　　我们谈谈

　　那些死者

　　有时候那些死者会溜回来

　　他们选择你做梦的时候，推开门

　　打开走廊的灯

　　去厨房翻找吃的

　　那些死者最喜欢吃火腿肠

　　还有饼干

　　那红色的肉，淀粉

　　被他们的口腔

　　咀嚼

　　死者还会翻他们藏在抽屉的笔记本

　　哦，这一段日记

　　写自恋爱阶段，那一段

　　写自工作后的各种

　　苦恼

　　他们还会翻看以前的相册

　　看啊，我们多么年轻！

　　多么年轻！！！

　　曾經，曾经，他们好像听到院子里的鸟在叫

　　然后几乎哭了出来

　　但我们在梦里会翻身，甚至会说话

　　死者这个时候就会停下来

　　竖起耳朵

　　扶着门

　　想偷听我们到底说些什么

　　想探测我们的秘密

　　我们的故事

　　但这一切几乎都是徒劳

　　我们的梦在继续，时针在滴滴答答

　　死者最后叹着气

　　放弃了我们

　　而在我们的梦里

　　那些乱了的云和各种电线搅在了一起

　　衣服一件压着另一件

　　矿泉水瓶一只挨着一只

　　鞋子到处都是

　　书散落一地

　　死者后来一无所获，他们翻找不到以前的那些钥匙

　　后来他们在晨光到来之前，从我们的梦和窗口

　　溜了出去，后来我们醒了

　　后来我们看到房间

　　跟昨晚睡觉时一模一样

　　而太阳这时，又一次把它明亮的光线

　　照射在了阳台和屋顶

　　晚餐

　　在灶台上烹饪晚餐

　　在火之上烧制一种食物

　　火的舞蹈带来温暖和一个家庭幸福的时光

　　现在我们坐在各自的椅子上

　　肩并着肩，或者

　　面对着

　　面

　　哦，请拿起筷子，酒杯

　　在灯下，请张开嘴

　　吞食上帝带给我们的美食

　　用咀嚼，交谈

　　忘掉肉体之前的任何不愉快

　　今天的先生们

　　他搂着一只猫

　　他低着头，搂着一根电线杆

　　他的嘴唇吻着另一个嘴唇

　　他光着膀子，面前是一块大玻璃

　　他站着高楼上面的黑暗，穿一件体恤

　　他独自一大口吞掉月亮

　　他带着自己那对翅膀，走过红灯闪耀的十字路口

　　他卡在一扇窗口，半截身体露在

　　外面

　　他堵塞在一根救命的管道

　　拉不上来

　　他悬挂在树上，像一只蝙蝠

　　他进入一扇门，前面又冲进来一扇门

　　他喝着饮料，笑笑

　　笑笑

　　他制造一片云，手指上的烟雾！

　　他搂着一个女孩

　　干杯，干杯

　　他把自己变成一张卡片，极其薄那种

　　他追击着自己，一直到围墙

　　和疯人院

　　电风扇之夜

　　因为雨后的闷热

　　风扇在地板上切割着空气，孤零零

　　旋转着

　　因为皮肤和肉体需要一种幽暗的明亮

　　头顶的几盏灯

　　接通了220伏的电源

　　因为墙每日的升起，升起，在工地搅拌机的噪音中

　　因为心灵的禁闭

　　肉体慢慢长出了一对角和一些壳

　　因为无能而又自私的生命，目睹到这一切

　　滚烫而又悔恨的泪水，又一次滚落到

　　夜晚的棉布枕头

　　天使

　　有一个天使

　　她在傍晚

　　在我走出小区大门时

　　准备降落到一条我即将走过的小路上

　　这个天使

　　具有极其特别的能力

　　和才华

　　除了用语言，肢体动作

　　用温柔的眼神

　　安慰第五人民医院在操场绕圈的疯子

　　尤其擅长修补心灵

　　我拿着不小心在台阶上摔碎的心

　　请求她缝合

　　我流失在大海上的时间

　　请求她帮我

　　统统装回到瓶子里

　　晚上，我梦见发光的月亮

　　挂在屋檐上

　　天使扭动着身体

　　坐在云层上面

　　请带着微笑

　　看待这人来人往的世界

　　请带着爱

　　看待这个被陆地、海洋分离的岛屿

　　时间

　　时间过得真快啊，我转眼就要从婴儿变成了老头

　　时间过得很快呀，上午转瞬就变成了下午

　　白变成了黑，黑又变成了白

　　阳光刚刚离去，月亮就推门进来

　　星星干脆自己挂到了屋檐

　　时间，时间，一大群鸟儿在黄昏的空气中叫

　　很快啊很快啊

　　很快啊

　　它们飞到河边的芦苇丛

　　然后又向一株大树

　　飞起

　　翅膀像闪电，迅疾而有力

　　时间太快了太快了，拉都拉不住

　　一个老太太看着年轻时的照片在镜子前

　　发呆，当年的美变成了一张纸

　　记忆合上，又打开

　　时间，时间

　　另一个老人在床铺上默默念着

　　牙齿几乎掉光，皮肤皱巴巴没有

　　一点光泽

　　他好像看见死神

　　从天花板掠走了一列

　　火车

　　思念

　　切开一个柑橘，分成四瓣

　　把它们放进嘴巴，用牙齿去撕咬

　　那些汁液在瞬间

　　会充满我的口腔和牙缝

　　是的，这一刻

　　只有我的舌头，知道自己体会到了什么

　　你觉得应该是甜的时候

　　我可能觉得是

　　苦

　　月亮穿过大街

　　月亮穿过大街

　　又一次带来去年的消息

　　有人站在土坡

　　折断一截向上的树枝

　　老鼠趁着黑暗

　　横过马路

　　一个青年踢着一只易拉罐

　　大骂着想找人喝酒

　　打架

　　老年人的枕头，压着棉花与回忆

　　一根烟囱在夜空一直

　　冒烟

　　我从小区出来

　　走在一条人迹稀少的马路

　　月亮穿过大街

　　路边的芭蕉树像哀伤的女人

　　一幢出租公寓的阳台

　　又传来缥缈的歌声

　　死者在有月亮的夜晚

　　纷纷从墓园跑出

　　他们在沥青路上，滚动一只又一只圆形铁环

　　我关上大门

　　返回六楼的房间

　　离我二百公里的大海，在鱼群和海妖的扭动中

　　动荡不安

　　他身穿一件黑色的雨衣出现在我房间的门口

　　哎呀，有一个人

　　他躲在

　　离我一百米的地方

　　当天色暗下来

　　我们，像两株发光的树

　　顶着一团树冠，四处

　　走动

　　互不相干

　　各干各的事，但又不停地

　　出现在街头的

　　各个角落

　　我们玩着空气堆积起来的气球

　　然后刺破，或者

　　放飞

　　夜幕像一幅，从云朵垂下的毛毯

　　路灯不停地

　　在上面

　　烧出一个又一个洞

　　当雨泼下来

　　我们，一个撑着伞，一个

　　低头猛跑

　　然后各自

　　消失在看不见的街角

　　我想打一个电话

　　无人接听

　　然后我，离开了皓月大厦

　　当我穿过一株榕树

　　用钥匙打开第一单元的门禁

　　进入电梯

　　哎呀，那個人

　　已经双手交叉，正站立在我房间的门口

　　孤独

　　在公园，每一棵树

　　看上去都是

　　孤独的

　　或者说，每一棵树

　　都是孤独自身

　　它们的树干

　　向周围张

　　开

　　彼此呼应，却没有任何

　　联系

　　今天我，作为突然闯入的跑步者

　　在它们之间不断

　　移动

　　它们和天空以及虚无一起

　　站立着，认为

　　我

　　也是孤独的

　　我也是孤独自身

　　夜晚的光临者

　　在一条街上

　　有两个人走着

　　相互拉着手

　　肩并着肩

　　有时沉默

　　有时低声交谈

　　有时踢到一颗石子

　　有时绕过低矮的

　　篱笆和灌木丛

　　我看着他们

　　在路灯和墙壁下

　　走上一段斜坡

　　手拿一束玫瑰

　　背着一个挎包

　　而我并不是一条狗

　　跟在他们身后

　　我只是树梢上的月亮

　　夜晚的光临者

　　赞美地面

　　那极其微小的摩擦声

　　彩色的梦，几乎不愿结束

　　那个梦是彩色的，异常的美好

　　活灵活现

　　每一个场景和人物都异常的具体

　　光线也快乐地，从窗口涌进

　　我就像一只木偶

　　坐在椅子上

　　嘴巴笑起来，都是甜的

　　但在我渴望继续这个梦，继续那种彩色的生活时

　　有人突然走过来

　　伸出手

　　摇醒我

　　我懊恼地瘫在床上

　　好像永久地，失去了一种想拥有的东西

　　在我那凌乱的房间

　　在黎明前的一瞬

　　我那颗带着伤口，记忆，准备开口

　　说话的心脏周围

　　滚滚的晨光，正随着太阳的升起

　　像床单一样劈头盖脸

　　覆盖而来

　　死神

　　有时我们肩并着肩

　　在街上一起说着话，经过一个路口

　　又一个路口

　　被路灯照耀着

　　但脚步和头发，包括身体

　　和衣服，在夜色中

　　都那么轻快

　　有时死神，会从医院追出来

　　在门口东张

　　西望

　　想判断自己的方向

　　也想找到某个

　　他能够追上

　　并且把手

　　搭到他肩膀的人

　　我们似乎意识到了这么一点

　　空气的震颤

　　屋顶上的猫

　　以及树枝上的半个月亮

　　提示了移动过来的

　　急促脚步

　　只是我们交叉的手指

　　更加彼此握紧了彼此的手掌

　　我们没有回过头

　　也没有感到

　　慌乱

　　只是屏住呼吸

　　在街上

　　不停地加快脚步

　　我们的想法是

　　在到达一个路边公交站

　　或者下一个灯火明亮的十字路口之前

　　都不让这个

　　瘦不拉几的死神

　　追

　　上

　　度假

　　整个八月欧洲都在休息。扎加耶夫斯基这句话

　　让我想起那年在意大利看到的一幕

　　高速公路上的小车

　　飞快地向前奔驰，一些开往森林，山区

　　一些飞向海边

　　在路边一个横跨公路的服务站

　　一群意大利男人在挑选零食与午餐

　　女士们则沉默地站在货架前

　　挑选自己的纪念品

　　门口有几个男人在抽烟

　　另外两个在角落交谈

　　厕所人来人往

　　收银台前人们排着队

　　有人在餐厅的一角默默喝饮料

　　啃一块面包

　　我看着他们与我不一样的脸

　　头发，与肤色

　　听着我完全不懂的语言

　　也会为他们面孔的

　　线条着迷（大卫，米开朗基罗，托蒂，马尔基斯奥，与巴乔）

　　旅行者，在服务区分开之后又重新钻进汽车

　　我们掠过城镇，工厂，电线杆与田野

　　一座座无名山

　　今天我坐在动车上，准备去很远的一个岛国

　　旅行者，你需要做的

　　是扔掉你沉重的手腳，砖头一样的日子

　　只带着头颅，眼睛

　　在阳光照耀的地平线，和椰子树林上

　　升起

　　我遇到的一个美人

　　有一天晚上我看到阳台的地板极其明亮

　　拉开门

　　看到空中，悬挂着一枚月亮

　　我搬了张椅子，坐在阳台上

　　面向广阔的夜空

　　有时闭上眼，有时又静静地

　　注视这个女王

　　那一刻我光着上身，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给她

　　也没有突然地

　　被它激发出一首诗

　　更没有大声地向她打招呼

　　嘿，你好

　　美人

　　芭蕉林上方的月亮

　　月亮看起来没有什么决心

　　去照亮这个黑色素过于稠密的夜晚

　　芭蕉林领会了它的心意

　　有气无力

　　不再长出任何一片新的叶子

　　路边的银行培训中心大门紧闭

　　看不到一个青年学员

　　石头砌起的挡土墙之上

　　有一家“致青春”的本地菜馆

　　我想象有一天呼唤几个写诗的朋友

　　在哪里喝一顿大酒

　　结束了一次散步之后

　　一个女人，用铁桶里的水浇灌新鲜的蔬菜

　　我作为新兴村附近的一个居民

　　抬头，向暗淡的月亮打了两声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