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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时天气

时间:2023/11/9 作者: 红岩期刊杂志 热度: 19034
文河,70后,安徽太和县人,主要写作散文随笔和诗歌。著有散文随笔集《漠漠小山眉黛浅》、《清晴可喜》。

  庾信文章

  庾信四十二岁之龄,由养尊处优的梁朝羁留北朝(西魏和北周),然后又身居高位,内心有分裂感,甚至耻辱感。这种感觉,始终伴随着他的余生,如月色一片,“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只是这种月色有些凄凉,是残秋的。中年易感怀,而在古代,四十岁就已算老年了。

  魏晋易代之际,阮籍内心也是冰火两重天。作为时代的顶尖人物,嵇康死得干脆利落,阮籍却活了下来,更多时候,以酒疗伤,但我相信阮籍的内心深处也有耻辱感。《咏怀》诗中的隐晦部分,才是阮籍最真实的部分。那种分裂感和耻辱感就潜藏其中,成为影子中的影子。庾信的《拟咏怀》,比阮籍更明晰地流露出自己。分裂感和耻辱感,到了入清之后的吴梅村,变得更加尖锐和深刻。

  有的人只鄙弃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只排斥自身不具备的东西。杜甫转益多师,所以是大的。庾信在气质和深度上更多地影响了杜甫,在形式上更多地影响了初唐诸子。

  前段时间,乡村居住,暮晚到外面散步,大野静谧,玉米和大豆幽暗的影子使大地变得深广无比。抬头望天,群星如斗,摇摇欲坠而未坠,实则万古炳炳如斯。此时只可心静如水,即便有深痛和大悲,也只能让它们暂时搁在一边,如石沉于湖底,不可碰触。生活环境决定着一个作者的艺术世界。我深切领悟到陶渊明的田园诗不可能繁杂,王维的辋川诗只可能淡然。在乡村生活久了,如果习惯并喜爱上这种环境,要么无思无虑,活得像一株植物,要么沉入冥思,变成一个乡村哲人。激越的人会远走高飞,平和的人留了下来,在一粒尘埃里越陷越深。

  《舟中望月》,可直入孟浩然集中而毫无突兀之感。“天汉看珠蚌,星桥视桂花”,悬想奇丽,又可遥遥连接到李商隐。《上益州上柱国赵王二首》,其二有句,“寒沙两岸白,猎火一山红”。“猎火一山红”,大写意,然而,“一山红”,写出了一个宏美的意境。写火写得精雕细刻,只能去小说里寻找,比如川端康成《雪国》里的那场火灾,再比如阿城《树王》里的放火烧荒。庾信的韵脚在北朝变得清峻、硬朗,如霜后槐枝横空,峰峦森森。

  庾信壮硕,据说腰带十围,胖子有沉稳之气,北朝时的庾信,诗也有沉稳之气。沧桑兴亡之感,又让他沉郁。北国的深秋和寒冬,长风烈烈,天高地厚,白水悠悠,远山苍苍,身在其中,且歌且谣,一唱三叹,生和死、盛和衰都不加任何掩饰地呈现出来,那么清晰,那么凛然,那么豪纵,那么无奈,让人慷慨不能自已。南朝盛事凋零,江国如梦,残酒斜阳之中,惘然无尽。此生是耶?非耶?荣耶?辱耶?而长空一雁,孤鸣着悠悠远去了。

  旧时天气

  古人喜欢讲天意,天意难测,靠天收入的民族,转而重视天气。这也是农耕文化的一个特点了。吕祖谦晚年在家乡金华养病期间,所写《庚子辛丑日记》,其中天气状况记录极详,内容看似简略,其实倒挺有意思的。

  吕祖谦为南宋大儒,理学大家,入《宋史?儒林传》。儒林传一般都不热闹。我翻了翻《宋史》中的儒林传,也果然不热闹。吕祖谦的一生也很简略,但婚姻生活很不幸,娶了三个妻子,都早逝。如果是归有光,一定很哀婉。但理学家能克制自己。

  日记中最重要之事是修撰《读诗记》,其次是编写历史著作《大事记》。吕祖谦所读之诗,为《诗经》。

  立春这一天,天气阴阴的,夜里有了微雨。这一天,对吕祖谦来说,应该很郑重。这一天,没有什么事,只是落了点细雨。微雨,也是一件事,很郑重。第二天,即立春的第二天,也没有什么事。但这一天,天边隐隐滚过雷声。轻雷,也是一件事,并且应该是更大的一件事。接下来的一天,吕祖谦开始修撰《读诗记》了。这一天,他读的是《无衣》。这一天,天气还是阴的,但太阳偶尔也会露一下脸。阴天中的阳光,格外明丽。

  接下来一连几天,都是晴天。气温迅速回升,天气很暖,简直暖和得过分了。但当《读诗记》进行到《小戎》和《蒹葭》这两篇时,天气转阴,又冷了。如此也好,《蒹葭》一诗,本身就有一种凉意。一种清澈美丽的凉意,执着而低回。这月下旬,有一天(即二十三日),我觉得应该顺便在此写一下。这一天,阴,有时见到太阳,天气极暖。准确地说,是闷热。傍晚时分,果然下了雨。雨很大,檐溜终夜响个不停。檐溜总能让人有所触动。窗外的芭蕉已经舒了几个小叶了。当然,还要再过一段时间,才能形成气势。这一天,不读《诗经》,编《大事记》。

  惊蛰这天,晴,桃杏盛开了。桃杏争艳,天地一新。慢慢地,紫荆也开满枝条了。紫荆这种花,和梅花一样,没有绿叶的陪衬,但花朵密集,更有冲击力。很多花都开了,但天气还是不稳,时暖时寒。远山还有残雪。不过,天气毕竟日趋于暖。绿叶渐渐成荫。笋尖破土而出。时光真快啊,转眼就立夏了。整个夏天,无外乎阴,晴,雨。或时阴时晴。或时晴时雨。整个夏天,无外乎读书,修撰《读诗记》和《大事记》。秋分之后,桂花香了。桂花香比较浓郁,有强烈的现实感。

  值得注意的是,九月份,编著之余,吕祖谦开始读《医经》。我推测,这种阅读,可能对应于他的不太乐观的身体状况。直到立冬之后,日记里仍有阅《医经》的记载。入冬了,天气变冷。有雪,有蜡梅。次年二月前后,雪好大,一连下了六七天。天地一白,中有梅香隐隐。

  开头说过,此日记吕祖谦写于自己乡居养病期间。我奇怪的是,吕祖谦居然没有一句话提到他的病,他的身体。他居然对此可以做到只字不提。佛经里菩萨见释迦牟尼,首先就问世尊身体是否安好,是否少病少恼。我读到这点,当即就很感动。我觉得,任何人,都不应该轻视肉体。

  霞色

  夏天,霞色隐深树。秋天,霞色隔疏林。春夏的霞色明艷,秋天的霞色清艳。我更爱严冬的霞色,冷艳绝伦。

  今年常在乡下,乡下树多。早晨和黄昏,我喜欢在田间地头溜达,饱看朝霞和晚霞。前天早晨,我用手机拍摄朝霞,为了选择一个理想的角度,气喘吁吁的跑步穿过一个小村庄,结果还是被一片荒树林子给挡住了。

  很奇怪,所有的朝代,在我的感觉中,晚唐最富色彩感,老是有一种黄昏意象,夕照和晚霞。秦,苍黑。汉,苍黄。宋,淡青。元,苍青。明,深青。清,绀蓝。我也说不出为什么会产生这些不伦不类的色彩意象。

  郁达夫的小说我读得不多,在小说中,抒情应该是节制的,否则抒情就变成了情绪化。我记得《迟桂花》中好像写有晚霞,又翻读了一遍。这篇小说写得相对节制。以前读,喜欢得不得了,尤其是男女二人游五云山的过程,精彩出众。现在重读,却隐隐觉得恰恰正是在这儿,两个人物心理之间的交织,写得有点不太自然。《迟桂花》中没有晚霞,倒有很多月色。

  小时候,经常在小姨家生活。那时,有个小伙伴,叫红霞,她虽然比我大了一两岁,但显得远远比我成熟。我们在一起玩儿,亲密无间,她倒像个小大人。到了少年时代,慢慢疏远起来。是少男少女间那种刻意的不自然的疏远。后来,她嫁到一个小镇上。有一次,我去小姨家,偶尔碰见过一次,双方感觉特别亲切。此后,再也没见过面。如今,我已忘了她的容貌,只记得她小时候那双笑意盈盈的大眼睛。岁月悠悠无尽,人生却如急流汤汤,太快了。

  富有色彩感的诗人都是谁?我第一个想到的是李商隐,晚霞的色彩,秋冬的旷野上空,那一抹柔和而沉静的红。其次是李贺,李贺是夏天临尽末尾时的绿肥红瘦,他的色彩是跳脱的,更准确的描述,也许应该是一场冷雨后的惨绿愁红。王维呢,是晚霞消失后,那抹宁静的深青,隐隐透点红意。整个人世的热闹,都不要了,就剩下那点淡远的红意。

  我对俄罗斯文学中的霞光印象深刻。托尔斯泰早期小说《哥萨克》里有朝霞满天,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里有晚霞散布。契诃夫、布宁的小说里,都有沉静的霞光。而库普林在他的《阿列霞》里写道:“直至今天,那些燃烧着的晚霞,那些散发着铃兰和蜂蜜的芳香,充满清爽空气银铃般鸟语的滴露的清晨,那些炎热慵倦的六月的日子,还有阿列霞美丽的脸庞,一起栩栩如生地活在我的心里。”年轻时喜欢晚霞,年老时喜欢朝霞。而晚霞是回忆性的,古典的,抒情的。朝霞则象征着某种希望和理想。我们往往更喜欢我们的生命里不曾或不再拥有的东西。

  风雨之夕

  风雨之夕,有一种况味。这种况味,不太好说。用我老家的一句老话来形容,就是“心里没个揪手”,想拉住点什么,又没什么可拉的,心里有点空。“揪手”,真形象。

  在阳台上站了一会儿,看雨,看路灯下水泥地上那片积水,小小的光影晃动。然后,又转回书房。还是读读汪曾祺吧。

  读什么呢?想到了《羊舍一夕》。几个孩子的故事,很平常,很平淡。汪曾祺的了不起之处就在于,把很平常很平淡的事情,写出味道。这是一种人生况味,大于故事本身。他的文字里有自己的性情。

  思想,识见,固然可贵。但时移世易,这些是会变的。那些感受性、体验性的东西,则历久弥新。寄至味于淡泊,是需要大功力的,是一种人生的积淀和涵容,与才气有关,与才气也无关。这个“淡”字,大可玩味。不是李逵所言“嘴里淡出个鸟来”的“淡”,此乃寡淡。而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淡”,真水无香。明人李日华名其住处曰:味水轩。味水二字,大可玩味。

  十几岁的孩子,很纯净。然而,一个复杂的世界,即将在他们面前展开,他们的命运,很快就显出巨大的差异了。日本女作家樋口一叶的《青梅竹马》,也是写这个年龄段故事的杰作。

  《羊舍一夕》,写于1961年。文字风格和作者1980年以后的作品,没什么差别。能做到这一点,太难了。在意识形态绑架一切的荒诞时代,汪曾祺居然仍能保持一种闲适从容的叙述态度。他不需要克服或排斥那种强加在自己身上的东西,他只是保持了自己的本色。1959年至1961年,正是所谓的“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汪曾祺不是一个力量型的作家,也不是一个批判型的作家,这是天性使然。他不用力,他靠浸润。那次惨烈的历史悲剧,后来他通过另一个孩子的故事,侧面透露出来,这就是《黄油烙饼》。每次重读,我都会潸然泪下。

  清水出芙蓉,好看。污水出芙蓉,难得。

  在任何境遇里,都能对世俗生活保持着一种热情和兴趣,其实极难。经历了“文革”,很多人的心灵都留下了难以愈合的创伤,心性都发生了很大变化。但在汪曾祺的文字里,始终有一种人生的暖意,很温润。自古以来,对于人情世事,家事国事,中国人容易看破。看破了,超脱的很少,很多人倒是变冷了,变硬了。“六朝如梦鸟空啼”,到最后,甚至连感慨也觉多余。

  《羊舍一夕》不是汪曾祺最好的作品,我只是碰巧想到了它。我还想到了《七里茶坊》。

  有人问美国大批评家桑塔格为什么不谈谈莎士比亚,是不喜欢他吗?桑塔格答,哪里,我始终想写一写他的,却感觉无从下笔。

  汪曾祺其实也是很难写的,我却拉拉杂杂写了这些。

  读《桃花扇》

  宋元之际,明清之际,腥风血雨,历史的节骨眼儿上,总有很多传奇。

  前几天翻看刘长卿的集子,印象最深的是,诗里似乎到处都是夕阳。“秋草独寻人去后,寒林空见日斜时”,整个繁华的人世,怎么也留不住,说走就走了。《桃花扇》,也给人一种夕阳黄昏之感。金陵自古繁华,烟雨迷离,前朝盛事尽随流水,天然适合吊古伤今,孔尚任是北人。北人写金陵,秦淮夕照,余霞散绮,其中却透着无边的苍凉,结果倒写成了西风残照,汉家陵阙。这么大的黄昏,走不出去。走出去了,也回不来。

  世界上,总有这样的人,他们把什么都看成自己的,喜欢争抢,露出长长的牙齿,真难看。他们总是安静不下来,折腾过来,折腾过去,把世界弄得乱七八糟。他们理应活得很好,结果倒把自己给弄没了。他们那么聪明,却偏偏不知道,有些东西,是没法得到的。我读到《桃花扇》中的这两句话,“纵有春风无路入,长门关住碧桃花”,忽然就有了一种悲哀,但轉瞬又有一种豁然。真要是排闼而入了,庭院深深,花木寂然,也未尚不是一种生命的束缚。世界上顶悲哀的事是,英雄成土美人成尘。可羡慕的倒是那些小商小贩们,辛劳,喧闹,不洁,锱铢必较,但活得踏实,认真,有板有眼,不去多想什么。但做什么样的人,不做什么样的人,似乎也由不得自己的。

  《桃花扇》中,侯朝宗和李香君双方出家了。前几年读之,尚觉突兀。如今理解了。经历过生死的人,经历过国破家亡的人,一颗心死了几次,虽然相见了,却已仿佛经历了几个轮回——再见已是隔年期。一个不再是翩翩浊世佳公子,一个不再是袅袅如花的窈窕娘。铅华尽洗,生命不再需要任何修饰了,本色到万缘皆空。沧海桑田中,儿女之情是小的,还有很多感情,远比儿女之情大。乱世容不得绮情。一把桃花扇,珍惜过了,最后被那个似乎不近情理的道士扯烂也好。那斩绝的一声,如山裂河断。那陡然一声呵斥,“国在哪里,家在哪里,君在哪里,父在哪里”,石破天惊,让这一对重逢男女,顿时丧失了立足之境。于是,有了豁然一悟,山之南,山之北,长空湛湛云依依。

  后来的曹雪芹当然看过《桃花扇》。他让他的贾宝玉也出了家。《红楼梦》的情感是承接《牡丹亭》的,其情感的底蕴却是承接《桃花扇》的。风流云散,繁华一梦。想一想,又有什么舍不得的呢。到最后,总得放手。人活着,是很可怜的。冷眼旁观者,曾是热心人。看透世事的中国人,静如秋水,而秋水是凉的。看透世事的中国人,唯有无言。无言——独上西楼。

  但下来的时候,总还得打起精神,黎明即起,洒扫庭除,好好活下去。

  曹操

  需要到乡下住两天,顺手带了本《魏武帝集》,即曹操的集子。

  近来不大喜欢看纯粹的文学作品了。诗,散文,小说,太像自己了,即便很好,也好得有限。太精巧的东西,大都不耐看。

  曹操是不世出的大人物,非常之人。大人物考虑的是天下大事和天下大势,其胸襟、气度、眼光,非书生可比。其文有专断之气,简洁,质实,刀砍斧劈,不容置疑。建安十年,曹操大破袁谭,杀之,下令曰:“敢有哭之者,戮及妻子”,真是令下如山,狠辣之极。在中国,成大事者,戒妇人之仁,有天地不仁的严凛,万物为我所用,且只为我所用。“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虽是小说家言,但很多中国人,骨子里是信奉的。

  曹操生活节俭,自言道:“吾衣被皆十岁也,岁岁解浣补纳之耳”。关于节俭,《三国志》里也有记载。

  《三国演义》里写曹操,每每有“曹操大笑”的字样。其他史书笔记记载中,也说曹操喜欢大笑。一个喜欢大笑的人,是轩豁的。孙权沉稳,刘备坚韧,都不及曹操有气度。三国时期,群雄争霸,各呈其才,曹操最见性情。

  酾酒临江,横槊赋诗,要说风流,这才是大风流。魏晋风流中,无人能比。

  曹操赠诸葛亮鸡舌香五斤,信中道:“以表微意”。这个“微意”,大可玩味。可惜史上没有记载诸葛亮是如何作答的。两个情商和智商都超一流的对手,其实反倒如恋人一般,相互间更易心领神会。

  赤壁之战,曹操败北。但他后来给孙权写信时,却不承认:“赤壁之役,值有疾病,孤烧船自退,横使周瑜虚获此名”。这里居然有一种跌宕自喜的意味。一场改变历史格局的大事,他说放下就放下了。有人拿得起,却又放不下。有人放得下,原是压根就没拿起。真正的洒脱是拿得起,放得下。所以,洒脱不仅是一种态度,更是一种力量。

  曹操对曹植曾寄予厚望的,但后来态度改变,下令曰:“始者谓子建,儿中最可定大事。自临菑侯植私出开司马门至金门,令吾异目视此儿矣”。短短两句话中,却有波折起伏。第一句称“子建”,有昔者的父子之情在。第二句称“临菑侯植”,却全然是公事公办的官方口气了。王者以天下为家,无有所私。只要情势有变,凡属个人感情上的东西,说割舍就割舍了,从不牵扯不断。这也不是寻常之人所能做到的。

  曹操的诗歌,硬,厚,像大石方砖堆叠而成,有一种可以触摸的质感。如此刚毅超拔,意志力冠绝一世的人物,也会感叹,“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千秋功业一时如梦。但他其实,还是对人世意犹未尽。所以,他也写游仙的题材。

  多年前我去曹操故里亳州,好像在运兵道的一个出口处吧,见有石碑,上刻隶体“衮雪”二字。衮雪,即滚雪,形容河水翻涌之状。据说这是曹操唯一留传下的手迹。当时,曹操亦以书法知名。此二字,雍容大气,尤其是“衮”字那最后一捺,风流潇洒不尽。

  读白居易

  在中国,热爱生活,就等于热爱世俗。会生活,就等于会享受世俗。白居易身上的世俗化,在宋人身上体现得更充分更精细,当然,也更明显。比如苏轼身上。世俗不容易拿捏,一不小心就变得庸俗。而世俗绝不等于庸俗。“浮云世事改,孤月此心明(苏轼)”,世俗是有底线的。

  白居易的诗风平易,平易本身就是一种世俗性的体现。白居易的平易有一致性,他从少年时,就很平易了。白居易少年时即为生计奔波,是一个过早就经受生活历练的人。《长恨歌》,天上人间,帝王和妃子之间的爱情悲剧,但骨子里是世俗性的、平民化的。

  白居易在日本文学中影响甚大,李商隐在中国文学中影响甚大(就诗歌艺术本身而言,李商隐的影响要大于白居易),而白居易喜欢李商隐。他的墓志就是李商隐作的。一个极有趣的现象。李商隐也喜欢杜牧,而杜牧不喜欢白居易。文人们在文学趣味方面,最容易乱套。

  柳宗元的诗,“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既是一个自然境界,也是一个艺术境界,清凛近禅。白居易的诗,“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一种吟咏不尽的人间况味和人生况味。广漠人生中的小小温暖、小小乐趣。世界很大、很丰富,其实属于自己的东西很少,所以,世界也很空洞。人生看上去很热闹,其实深藏着孤独和寂寞,所以,人生苦短,人生也苦长。而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寒江独钓,往往只是一种高旷的姿态,或者说一种行为艺术,活着活着,不知不觉倒是对眼前那杯新酿的甜酒和那团红红的炭火格外珍视起来。年轻时,喜欢舍近求远。但慢慢地,就會舍远求近了。——甚至只爱伸手可及的事物。

  在街头,偶尔会见到修自行车或修鞋子的手艺人,有时也挺羡慕他们的,虽然发不了财,但也饿不了肚子。他们那种对生活、对命运安之若素的神色给人一种镇定之感,在尘埃中,他们活得那么笃定,踏实。一种结结实实、毫不掺假的人生。

  白居易没有王维优雅贵气,也没有刘禹锡倔强。勇猛精进的《新乐府》题材之后,激流涌入深潭,白居易变得平和,他学会安然接受人生的缺憾和局限,并从中寻找一些适意之处。但中老年男人身上,普遍有一丝隐秘的悲怆和无奈气息,会在暮晚和静夜悄悄散发出来。就诗歌艺术而言,我个人不喜欢《新乐府》和《秦中吟》这类作品。社会现实意义虽然凸显出来,但浩渺的人生意蕴却减少了。最终,诗歌的社会意义变成了社会学上的意义,诗歌自身的生命却年老色衰了。同样的现实题材,杜甫的《三吏》、《三别》就渊广浑厚,感人至深。白居易的核心价值保存在《长恨歌》和《琵琶行》等作品里。

  徐渭

  好多年前,看过一本关于徐渭生平事迹的小册子。家里放不下,就把一部分书放到父母那儿。想写一写关于徐渭的文字,晚上去找此书,偏偏没找到。记得书中有徐渭自作的一副对联:“几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此联正是其凄凉晚境的自我写照。

  矛盾痛苦的人有一种生命张力。对其来说,活着是熬。熬得住,便成了一钵好汤。但徐渭沸腾得特别厉害。作为罕见的文学艺术通才,他和苏轼恰恰相反,内心缺少平衡与和谐,缺少某些圆形或柱状的东西,而是充满尖锐和冲撞,有许多棱形、三角形,或其他不规不则、错综复杂的东西。

  明朝尚奇,奇才多多。唐寅、李贽、徐渭等,超世骇俗。稍后的公安三袁等,超凡脱俗。明清之交的金圣叹、李渔等,已开始与世俗和解。一直到再后来的袁枚、郑板桥等,骨子里已经相当世俗,并且在世俗中如鱼得水了。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一江春水向东流,流着流着,水势就缓了。

  徐渭的才华和价值,在其生前,并没得到普遍和充分的肯定。在他死后数年,袁中郎才偶然间看到他的诗文,一见大奇。袁中郎推崇其诗文书画,却未言及其杂剧,不知何故。而同时代的戏剧大家汤显祖,对他的《四声猿》却击节赞赏。其中《狂鼓史渔阳三弄》,据说剧中人物曹操是影射奸相严嵩的。我个人对此剧不太喜欢,太强的目的性或者说现实性是一种限制,总会削弱艺术性。同时,对于历史上祢衡这個人,虽被砍了头,我倒也没觉得有什么可同情之处。

  《雌木兰替父从军》、《女状元辞凰得凤》两剧,构思巧妙,有民间的活泼和喜乐之感。从中可以看出徐渭对待女性的态度是开明通达的。但后来他却怀疑继妻不贞,将她杀了。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总能镇定自如地生活在自己所置身的现实世界里。而还有少数一部分人,总是生活在种种不祥的可能性之中。他们就像卡夫卡在小说《地洞》中所描写的那样,有焦虑感。中年的徐渭,也有焦虑感。对于徐渭这种偏执型人格的人来说,焦虑感尤其强烈。如果追根溯源,当然可以从其童年的原生家庭生活影响中找到原因。泼墨大写意的绘画风格,和草书一样,适合情绪的宣泄。当然,高明的艺术家,能够从心所欲而不逾矩,把情绪升华(转化)为性情。

  徐渭身上蕴含的“现代性”色彩,也许要超过晚清的龚自珍,并且比后者要更为丰富深刻。

  徐渭死前自撰年谱,名之曰《畸谱》。年谱极简略,对自己诗文著述等方面的情况,更是略而不提。一个“畸”字,也可看出徐渭对自己的一生所持态度和看法。然而,他终究还是难以自弃的,于心不甘的。否则,和光同尘,泯然于世,如此也就罢了,又何必自撰年谱呢。悲哉。

  紫藤

  有次和朋友闲聊,谈到养花种草,不觉就谈到了紫藤。他说有一种名叫久伊豆的日本种紫藤,看上去让人想到川端康成。

  川端康成读了不少,这种紫藤却没见过,料想应该是《源氏物语》中的那种罢。记得《源氏物语》里,写过藤花的,好像还不止一处。春夜的藤花,一大串一大串,落满大露水珠子,寂然垂挂着,像一段段潮湿的无法释然的心事。

  传统的中国紫藤倒屡见不鲜。张爱玲的《倾城之恋》里有处神来之笔,也提到了藤花,月光中从窗子上面吊下来,一枝。但旋即又恍惚不清了——“也许是玫瑰,也许不是”。我觉得还应该是紫藤罢。紫色不易融于月色,紫藤是紫藤,月色是月色,应该很容易就能分清的,只是月光下的男女容易犯错,一不小心就把紫藤当成了玫瑰。

  紫藤的花穗欲开时紫得凝重、饱满,但开完后浓紫就褪变成淡白。紫色高贵,只是中国人的意识里多的是富贵,对高贵却很淡漠。开国君主举事之初,与一帮打天下的弟兄最具诱惑性的约定就是,共享富贵。当然,大业既成之后,却总是屠戮功臣。

  买过一本书信体小说,《紫颜色》,十多年了,不曾读过一页,现在都不知丢哪儿去了。看过卢梭的《新爱络绮思》之后,就不再喜欢这种文体了。但还是喜欢《紫颜色》这个书名。

  紫色微甜,沁凉,有一些暗香浮动的秘密,如果有年龄,介于25岁至28岁之间,带一丝清澈而纯洁的诱惑性。紫色不易太浓,太浓的紫色有点压抑,说是压抑,其实是不安,人在面对一个不可预测的世界时,常有这种反应。

  紫藤作为一种绘画题材,盘曲的老藤似乎比花朵更富于表现力,那藤最好是徐青藤式的笔意,怒,枯,倔,置和谐于不顾,生命与世界之间,总存在着一种难以调和的冲突和对抗。

  有一年初夏,在一个小镇,我去那个搞书画装裱的退休老教师家,他们住在学校西边,有个单独的小院,里面种满花木。老两口到街上买宣纸去了,他的小女儿接待我。我们坐在那架紫藤下喝绿茶,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闲话。她端起玻璃杯,手指映在上面,特别修长晶莹。她低头喝茶,眼皮儿微微下垂,是好看的双眼皮儿,抬头时又眼波欲流。有那么一刻,我们似乎没什么话可说了,四围一片宁静。我把杯子放在小木桌上,发出了很大的响声,她抿嘴一笑,给我续水。有一根藤枝在她肩后垂着,微风中轻轻晃动……一晃,这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废名的《桥》中,琴子看到一个好地方,便和妹妹细竹说,在这里做一个隐士也很好,豆棚瓜架雨如丝,做针线活看《聊斋》解闷儿。

  不知怎么,读到此处,我眼前便浮现出那个紫藤架来。

  创作谈

  年轻的时候,对西方文化关注得比较多些,最近几年,对传统文化更有兴趣。多年以来,我们一直有这样的错觉:新的,就是好的。其实,新的不一定就是好的,旧瓶可以装新酒,新瓶倒容易装假酒。与其千篇一律地去“新”,不如兀然自“旧”。退一步讲,新与旧,也是相对而言。众所周知,20世纪80年代,我们的先锋文学,普遍学习西方,我们乍一看很新。其实,放在西方,人家二十年代就已经玩儿嗨了。老是埋头跟在西方作家屁股后头跑,也不是个法。

  我写文字,怕束缚,喜欢随性情。也不喜欢搭着架子去写。随着年龄增长,对于文字的一些看法自然会发生改变。比如,生动有趣。以前没多想,现在才领悟到,这个其实极难做到。往深处说,这其实是一个写作者在面对世界和人生时的一种态度。以后,我希望自己能写得生动些,有趣些。

  责任编辑 吴佳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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