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秉烛谈

时间:2023/11/9 作者: 红岩期刊杂志 热度: 19021
闫文盛,1978年生。迄今在国内各大文学期刊发表作品300万字。主要著作有《失踪者的旅行》、《你往哪里去》、《在危崖上》、《主观书》、《独处者灵魂的感光》和《如果我志在沧海》等。

  一

  日记是由于对生活的过度热情所导致的。而至少在最近的十五年里,由于时间的变迁,我写下了自己的幻觉在思考中不断履新的事实。这样草草算来,我迄今的日记总量,应该已有一百五十万言。它们形成了我文字形体的最为平静的根基:一种散文化的书写,它无比地接近我的各类情感的底线。在我并非虚拟的文学世界,充斥着我与各类时间的博弈。我的力量,一直没有任何超越。这大抵是因为“我希望使自己活得如初生般坦然和诚实”之故。尽管这一境界,已然与世俗生活的逻辑并不相符。在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这类书写最为契合我的气质,因此,不论我后来融合了多少风格,它的最基础的部分仍然是秉烛夜谈式的。我的煞有介事被更多时候的自我反思所吞噬。在这个过程中,我逐渐能够保持一种自我清洁,对各种多余的事件和风格形成完美的拒绝。

  我对于生活的热情和冷静总是交叉出现。所以,时间的线性流逝,终归日渐暴露其多重局限。如果说,我的秉烛夜谈式的日记风格略有加深,那也只是因为我的命运,凝思在不断回旋的缘故。我对于虚构文体的疏离,也不是在一个很短暂的时空中形成的。但是,在我偶然性地面对时间的外观,而将自己的各种意绪收敛起来的时候,我会突兀地想起某种小说的结构。我不需要借重太多,我只要根据我的思维之实加以表达便足够了。我无法大大咧咧地写作,但也丝毫不觉得自己的方式或过于谦卑,或过于局促。写作对于自我的更新之义被隐藏起来,它终归会变成一种新颖的文体。但那些立足于主观的琐碎感受并不完全透明,我希望建立一种更为尊贵的逻辑美学。它是另外一个层面上的日记,日复一日地,它赋予了我的文字以一种特出的面孔。我的人生中的多种不足,正是因此而变得完整。神啊,你瞧,我们虽然满身污浊,但只要稍微刷新,便可以同在此处相爱。这乖谬的命啊,我们虽不闻其声,但我们已多见其人。

  二

  嗨,所有的事实都是外在的。这虽然是人间的私语,但更多的人却已了然一切底细。最初你会相信理想的作用,但慢慢地,你就知道一切都是无意义的。你的全部努力不是去解救正在奋斗中的人群。

  去写你的桃花源记!在那些草木丛生的低地,水流弯曲荡漾,阳光葱茏壮丽。嗨,这一切都已印证了我们的抉择是对的。当激越的风暴来临,带着你的小心谨慎与那些人共同进退,他们自有趋避之法使所有的同胞免受伤害。

  这一切外在的事实正在改变我们。那未来人众都在低处,他们抬起足够警醒我们迷茫之心的方形头颅。连那最尊贵的有灵魂的神都在畏惧他们。去写你的桃花源记!那些桥梁和道路都形成指引,它们是最为实在的形体。

  当然,有很多人都迷恋于制造谎言。他们生活在人间,是众神来不及拆除的藩篱。最初是相似的动植物标本,后来才发出不同的回声。在那醉心于某一刻度的人看来,这古老而衰朽的地面上的杂草已经生长得过于繁茂了。

  去写你的桃花源记!修正那些刻度,去建立你的独立渊薮。去发出雏声,如风雨之急骤。那绵密的人间坡度,缓慢而厚重地长成高峻的山峰。桃花源里无人丛,何处去找埋骨处。我们的骨头,只是一些虚无的算数。

  已经多少年了,那些荒芜的区域之中,再没有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再没有凝重的观者和淡定之思。去,这纷乱的背景中的虫鸣和牛哞,去,写你的桃花源记!去刻录你全部的灵感,窒息和悲伤。已经多少年了,你的勇气总是使我难忘。

  我已经猎获了我的全部时间,它由纯净和脏污合成,是熔铁的,被抽空的,被二次填充的,被赋以内在之症的,乱纹一般的时间。去,写你的桃花源记!当然,这是我们灵魂出离的全部隐秘。

  即使我们死了,那后来者也受此诱引:它是我们的反对和重合,是透明的,无物质的,桃花源的。去写,诵,念和反复地酝酿的桃花源,代替了我们所有的热情和虚无思想。去写你的桃花源记!去杀死你日渐泯灭的内心!

  三

  隔着镶嵌在镜框中的一层玻璃,一个雨季,以及我的幼年遗落的一弯新月,我年久失修的田垄,那些朽坏的界石,我们心头的虚幻的杯影,一盏铁青色的灯光,一只纵飞于我们梦中的凤凰,我来到了此处。带着我们无力的垂死的祖母,以及她无休止的忍耐,院子里的枯木和掉满了沧桑落叶的屋顶,我们一眼望不到的过去,这些时间里的孤儿……

  我们来到了此处。

  灯光在碎裂。天空随之冷却下来。没有任何颜色。没有一丝燥热。没有灰和靛青的爱欲。我们的心随之招徕了那长庚或启明,我们称之为最亮洁的,呻吟语,黄金醉,这时间里的孤儿!我一点一点地度过了那些岁月,有时带一点薄铁,有时身无长物,像贫窘的人只能携引着天地,坟茔,早已严重忘却,再不复原的孤寂,这夏季里的祖母,和她亲眼目睹的吾父的孤寂。我们都在垂死的延长线上写诗,这浮世的歌与绘啊……

  我是带着吾父,吾祖之痕活过了一生。

  带着吾父,吾祖之劳作,带着村庄里的火焰,我莅迹绝少的故地,那些巍峨和错乱的山水活过了一生。我的每一天都是被时光放大了的针孔,我的每一天都是灰烬和千里欲穷之目,唯一的向死而生的指认性魔纹。我的每一天,活过了一生。这些时间里的孤儿啊……

  如今我们来到了此处,每一个午夜的余业和树影的悲秋,热烈的四季里的鬼魂,无所欲,无所为的一生。我带着吾祖,吾父,吾儿之痕度过了一生,我们的大体的命运是相似的。像铁石般的,皮相,像南方山水的纤柔,像北方胡地葱茏的荆棘般的,野性,无序和沉浸的一生。像我的将要结束的写作和阅读的一生,像我已经重启的陌生人一般的阅读和写作的一生。像我不识万物时,根深蒂固的命运之感,像大雾弥天。烟雨之秋。这些时间里的孤兒啊……

  我终于来到了此处,带着一切血缘上的倦怠和无痕的离愁。在我的,逼近四十岁的午后之惆怅里。在无鸟的鸣啾和无叶的岁月的支离破碎中,我终于来到了,克服了我无限的恐惧和臭。我终于来到了,这些时间里的孤儿……在我的,一切没有抵达的时间里,总是弥散着无情的难以理解的想象。它们是宗法的,明年复明年,我的祖先。他们醒了,看,他们醒了。我看着他们枯槁的狰狞的面容,一时无语,像我们已经过完了一生,与他们相遇在生与死相连接的惆怅的出口。或入口。

  看,这些时间里的孤儿……

  他们都具备已经虚度的光阴之痕,他们是祖母的稻草,充满了隐忍的错谬的乱纷纷的一生。

  四

  我们像破碎的铁屑那样留存在道路上。但时间的衰退无助于我们对腐朽的事物产生任何理解。我们并不是直截了当地来到生活中的。它必须通过记忆和描述来强化我们。但这个漫长的讲故事的历程将我们有限的一生拉长了。我们拥有剪除一切枝蔓的可疑的才能。这或许是诗歌之于生活的最大意义:它必须提炼出那种钢铁的碎屑并使之渗漏在泥土中。我们能够感受到地球引力般的坚硬生辰。那些简单的事物带领我们穿越丛林。如今我们居住在寒冷的秋风中。身体中涌起一种瑟瑟的寒意就像岁月的弯曲。当然我们并非因为拥有无数词语而悲观。尽管它们是无力的尤其相对于我们在秋风中的感官。我已经发誓不再为了这些琐碎的事物而成为一个诗人。那些空荡荡的庭院之中只有秋风,泥土。连蟋蟀都噤声了。我们都生活在一种刚硬而崩裂的道路中。破碎的铁屑在一点一点地写下并感受我们。

  五

  写作也可能是一种倦怠,或晕眩,是推动午夜惊醒的微物之力。是凭栏望逝水。是柳条间的风或童年的棉田。是弯腰储备。是正大光明的镜子。是有裂纹的镜子。是凭栏造镜。是沿河滑冰的镜子。是遥远的赞颂和惆怅的歌吟。是越野的老头。是寡人,余或吾。是我的言说。是万物的倒影。是看不见的瀑布。是浩荡的往昔。是词语繁茂,光明洋溢。是转折期。是失眠的长夜。

  写作也可能是吸引力,是血缘,是二次晕眩和非凡的构造。是锅灰或黑铁。是只眼中的集群。是倒伏的草木。是枯黄的芦苇。是共同的命运中的蓝色。是园林与城市。是荒原和沟谷。是音乐行云。是金色蔷薇。是同一场景的被加固,是风景的被改造。是笼中,空中苍穹。是气血流畅。是一种被阻塞的灵魂。是沉默或喧嚣的被隔断。是被撕裂的布帛。是午夜鲜血。

  写作也可能只是一布,一苇,一叶之渡江。只是一念,一羽,一灵之伪饰。只是一日,一刻,一间隙之开启。只是一瓶,一醉,一光之布局。只是一人,一时代人,一方舟人之重。只是一屋檐,一窗棂,一隔之墙。只是一种屏障,一种晕眩。写作也可能只是一种晕眩,一类剧腔,一棵樱桃树。只是一种书犹不及,述而不达,思之无妄。只是一种语言的死亡。只是一种僵硬的理想。写作也可能只是一种天堂般的吉祥,我们因为书写而抹杀了各种悲悯和界限。

  六

  在我们的理解力和形成事物的本相之间,有着无比漫长的距离。而我们表达的需求就隐没在这段距离之中。以沉默的潜伏的方式言说而不是赋之以喧嚣,似乎更能够逼近这段距离。当我们的思考力和视力降低,便断然无法看到完整而清晰的事物的面目。我们注视着一个被歪曲的整体。三个角度,各以方,圆,多棱的形式出现。但它们都不是我们的觉察力的所在。我们的心灵出神,是由于视角的倾斜,它无法帮助我们完成自身的诞生。我们不能够警觉和领略,甚至时常会出离于光线之外。

  但是,在我们的心灵完整的时刻,在我们的视线和思考完整的时刻,请屏息注目,请敞开肺腑,请飞纵于此世和彼在,请以直觉去替代你所爱的。请大胆地设想情境,理会凡庸。请赋之以琼瑶,刺入内在,请剥除你的一切伪装,抵达你闪耀的肌骨。请理解炎热天色下的布道者,并追随他的足迹,请成为他自己。我们即为他之彼身。在一切通透之物的外部,我们聆听到的天籁的回声,便是他的还转,一切无谓之言的讲述。我们聆听到的一切天籁,便是万物对我们的心会。

  七

  这本书的目录我始终没有发现。这本书我始终无法阅读。与此同时,我倒是看到了自己受强迫的所有征兆:这本书我始终无法完成,我始终无法写下并找到它的目录,所以,“笨死了”……我无法煞有介事地开始写作。我无法煞有介事地完成写作。我无法条分缕析,我无法纲举目张。迄今,我所有的有价值的文字都是随意地写下来的,在编辑一本书稿的间隙,在与亲朋交流冬日寒意的间隙,在阅读和旅行的间隙,在总能够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困倦的间隙,在一点一点滋长的恶意中。在聆听,无限惆怅的间隙。在组词和拆散房梁的间隙。甚至在愤怒的、绝望的间隙。在疾苦和沉闷的间隙。在自我反对和遗忘的间隙……但是,这本书我始终没有完成,这就必将和我们的人生相似:我把自己没有诉诸往事的诠释都交付给你,希望你能拆开这些线条,组合一些花木,培养一些园艺师。最后,让我们葬在任何一片土地上吧,“成为太阳的心脏,月光的灯盏”,直到最终的遗忘来临,我们像从未开启的神奇的魔瓶长大成型,爆破如云。无数上帝聚集在我们那里,他们同是我们的造物主和由我们酝酿并诞下的婴儿。

  八

  相对于我们迷恋的,时刻准备拥有的事物来说,生活所能够提供给我们的,已經足够多了,所以,无须刻意写作,也无须刻意生活。我们所能莅临的生活的最大本质,或许便是一种谵妄的虚指。它没有本质,当然,也没有被我们虚伪地创造出来的道德。

  人生或有多个镜面,多棱的,清澈的,混沌的。而我们无法绕过的部分,便是万物之形背后的空无。迄今为止,我们并没有见到一个长寿的人,他的一生隐喻与天地同。当然,我们也没有见到一个低矮的人,他的一生始终没入尘埃之下。我们在适当的高度上,建设着,同时也在破坏着我们的人生。

  应该说,我们只是一群无灵魂的人。所谓跋山涉水的生活,只来自于我们短促的观感,它甚至来不及悲伤便已隐入忘川。所以,无须刻意地写作,幻想成为生活中唯一永恒的人。也无须刻意地生活,幻想成为天地中唯一被定制的时空。

  我们的命运本是雷同的,没有丝毫区分。没有大与小,泰山与鸿毛之别,没有明与暗,光芒与灰烬之别。我们所能拥有的梦幻便只是梦幻罢了,它始终需要面对的只有树木,裸露的石头,一片枯萎的草地,西山和一座座已然坍塌的宫观。我们需要面对的并非生活本身,我们并未拥有任何镜面之下的战争。

  冬日的气流带走了虫草的一生,我们奔波在任何枯萎之地,都像奔波在虫草的一生。我们奔波在任何虫草的一生,都像奔波在日光涨大前的人类的一生。经过了书写的多重反复,我们抵达了生活中被修饰的无限小的局部。所以,我们无须刻意地观察和感知万物,就像我们无须刻意地生活,就像上帝无须刻意地造人。他完全应该自足地活着,并在群星环绕之中,度过无限漫长的一生。

  九

  如果我们能够明了人生的虚无本质,那死亡未必就是一种不幸。但是,我们经常需要单独地谈论的死亡的意义却植根在虚无的反面。无论我们的理解力有多高超,我们都难以回避自身对于生命的迷恋和不舍。即使身在悲剧中的人也大抵如此。在阅读的时候,我知道坚果的味道是芬芳和诱人的。在感情的漩涡里,我知道情爱的味道是卓越的芬芳的诱人的。在漫长的孤寂中,我知道田野里的青草的味道是清新的卓越的芬芳的诱人的。在他人那里,我知道书写的味道是清新的果决的卓越的芬芳的诱人的。

  应该说,是追随我们的人生,亦步亦趋地形成的坚定性改造了我们。是怀想的空白改造了我们。坚果的味道密集得像深夏里的骤雨,应该说,是夏季里的浓烈的坚果般的味道改造了我们。我们尽管不依赖写作而阅读,但是文字的味道一直在裹挟着我们。在每一种突兀袭来的暴雨中,阳光和黑暗的闪电的交互搏斗的味道一直在照亮我们。应该说,我们对于开启自身的灵感始终是懵懂的。我们完全不应该依赖阅读去写作,因为这样一来,我们的文字便很容易形成阅读的附庸。我们应该带着自身固体般的坚果的味道去写作。

  那种坚果般的芬芳会片刻不停地侵袭我们。会片刻不停地笼罩我们。那种坚果般的生活会片刻不停地裹挟我们。如果我们已经充分地看到了自己的生,则那完整的终点便坚定地泊在遥远的彼岸守候我们。我们并非是用文字来祈祷和表述坚果的人。我看到它们的时候,也并非觉得自己便是唯一的人。我们在太多的光阴中变成了自身所不是的人。我们在太多的坚果般的生活中吞噬那些食物,咀嚼我们自身的矛盾。那些根深蒂固的不可得和虚无特征,像坚果的核被吞吃之后所残剩的生活。我们便在这样的生活中变成了爱我们的,痛恨我们的人。

  在灵魂单一的维度上,我们的同类项简直太多了。他们都类于坚果般的存在,直觉,芬芳而不假辞色。我在游弋于自然景观的时候也会遇到他们。但是沉默的地心岩浆一直没有喷涌。我们很难掘开那地表到地心的漫长道路而发掘它们。我们很难通过生活的表象去模仿他们。去捕捉或侵袭他们。去诱引他们。生活中的芬芳和虚无都太多了。它们像命运的复数一般充满了不可思议的沧桑。我每一年所看到的坚果都太多了。我吞食了太多这样的食物。通过这类不加掩饰和拒绝的生活,我一点一点地成为了坚果,我一点一点地吞食了自我。

  十

  穿越一片一片,云遮雾罩的峰群,穿越野兽出没的山地,一些灌木林,穿越泉水涌流的区域,用不了多久,我们就能以这样的速度和呓语穿越一生。

  穿越一个又一个省份,梦幻的高端,平静地穿越生活带给你的种种错误,穿越沟谷间的隐居者的生活,穿越覆盖和占据,小路边畔的日渐减少的生活。

  便是这些日渐减少的生活,使我们为之交出了所有。那旧日的寂静随之远去,时间远去。那些高楼和爱恋远去。这些次要的生活,像蛇蟠一般惆怅,像麦苗一般葱绿的生活。

  我们日渐开阔的,抒情诗一般的,垄亩一般的,稼禾与野草错杂的生活。那些绿皮火车。二十年如同一昼夜的生活。我们已经忘却的进展和照拂。

  作为个人,在浓阳之下,作为赎身者,在灵魂之下,作为河流,在酒浆和没落的,受囚困的王朝之下,作为皇帝,在树根之下,在寂然存在的腐骨之下。

  这些生活,以及那些没有被道出和温习的生与死,都是喧嚣和静默的,黑暗与明亮的,骑士桶和煤黑子一般的生活。我们的一生没有因此而获得,但它酿造和溶解了那些生活。

  但它注释并拆分了那些生活。但它忘却并重建了那些生活。但它复制了那些生活。作为罪恶和爱欲,幻境和病毒的携带者,我们再一次度过了那些生活,但我们没有因此而获得。

  我们只是复活了一种琐碎的浮云,但那些丛林层叠,它们一直在秘示着一种更高的错落的峰群。

  十一

  我们不必为我们的存在而欢呼,因为回思这个过程无异于我们的二次诞生。它充满了人之生而为人的苦痛。我们不必为我们的诞生而欢呼。当然,文学只是另一个源头,它或许与我们的灵魂有完全不同的出处。我们只是为我们的误解和追溯而做抉择,但无论结果如何,都不会影响我们痛恨自身。

  爱自己是种错误。它是一种混乱思绪的移植。当然,书写也是一种错误。装腔作势是种错误。夜色同样毫无感知,它只是包容了这所有的一切并使我们为之迷恋。但是阅读和行走都同样漫长而无解,它是人类的二次荒芜。阅读既充实但也淘空了我们的思想,至于旅途中的风景,它既如此新颖,又以其无限的别离而惩罚我们。

  所以,回到常识性判断的起點可以使我们既受此警醒,但也使我们产生懈怠。常识挽留了我们的悲伤但它并非直接的感官。我们总是在沿河追溯,这使一种寂静变得新颖而纯净。我们需要回到身心放松的一刻,尽管它的微光与我们的回返难以同步。我们的感觉或者过于超前,或者完全滞后。这是另外的时空,它使我们因此失去了所有。

  回到思之源头,或许有助于我们开启一些道路。我们不是清洗灰尘的人,但我们是制造者。我们不是制造灰尘的人,但我们是回顾者,在万物朦胧和变幻的时刻,我们拥有灰尘般的本色:虚妄而坚定,飘移而觉醒。在一些难言的时刻,我们不会谈论上帝的灵魂,我们不会自视为我们需要上帝并与其谈论这世界上的一切灵魂。

  十二

  风景调整了我们的内在秩序。构成万物与自然的那些韵律,便出自我们原本芜杂的内心。我们对自己并无所识,否则自然的谨严和囚禁,同样会令我们窒息。

  但我们内在的冲突,并无任何诗意可言。那些被修整的道路是散乱的,它们像北斗七星一般无序。我们并无须强调它们的本能的旋转,更无法创造它们忘我的和弦。

  我们也无法创造和彻底地完成自己,否则我们复制的道路便会成为遗忘者所受的馈赠。日常生活的惊心动魄之处,是完全无法设计的。在至高者看来,日常也是不存在的。

  我们缝缝补补,通达了衣可蔽体,食可果腹的高尚生活。我们缝缝补补,完善了但也遮没了自己的内心。我越来越憎恶这些生活中无趣的部分,但我们的爱,正是在这种纠结中诞生。

  我们内心中时常回荡的那些旋律,是由谁创造的?河水是由谁创造的?天空和地表由谁创造?我由谁创造?在许多时候,正是这些无解的部分在释放着我们。它们构成了我们对自身的艰难的继承。

  我们仰观的那些事物,其实是不存在的。它们和我们头脑中的幻象相似,没有坚实的形体,更没有永远不腐的核心。但我们在绿色,橘色,红色,黄色,紫色,黑色和白色浓烈的交织中活着。

  “我们的此世之活,只是对我们此世所不达的一种错失。我,正是对我们的一种错失。言说,正是对沉默和聆听的一种错失。上帝之思,正是对人间的一种错失。”

  十三

  好像这也不是我们的藏身之所,它不是地洞,也不变形。当然,这和我们的梦境,和我们的记忆都是相似的。我们在这样的房间里整理好我们生前的一切;似乎必须是这样的:我们一直在一种相对性的陌生的房间里整顿我们的诞生。这是无聊和琐碎的工作,但除此之外,我们还能做什么?在旅途中,我们有着其他人不可比的安然和焦灼。

  在无数的陌生之地,无数的陌生房间,我们度过了一生。照我们原来的想象,我们的一生长得没有尽头。但如今,这种事情改变了。我从近来陆续遇到的陌生人中发现了苍老的标志:螺旋性的皱纹。不可遏止的怒火。一种青春不再的伤感在弥漫。但我却偶尔感到了一种幸运:我们终于老了,而不必像天才一样,只能度过短促的一生。

  我们对人世的怀恋很深。这似乎是必然的冲动。但在无数的陌生地,在无数陌生的,偶然的房间,我们都在培植着一种声音:像上帝在问候你的雷声大鸣。像泥泞。像葱茏的古树。在倏然而过的秋风中,在久候不至的夏天,我们到过陌生人住过的房间。就这样,我们书写了令自己不识的陌生思想。它一定是魔鬼的笑声,但与我们邂逅在陌生人的领土。

  十四

  或许,有必要谈谈我的某一类文字写作的原则,谈谈某种灵感形成的属性。我通常先想起一个标题,然后有一两个句子。沿着标题的指引,我的头脑中开始展露整个原野般的星空。我不惮于夸大和加速这个过程,以使那未来的事物适时地来临。我确实在提前发掘。但这只是日常生活的理想之一。写是没有绝对错误的,因为思想的阴霾会对旧日生活展开覆盖并使之蒙尘,但写作招徕了那些无穷。从另一方面讲述,我们的生活仿佛并不永恒,但我们的内心认知却不如此。我们常常在夸大自身所拥有的某种功能,并深信生活而能无限地抉择,绝对属于杰出的少数。总之,我们在清醒和迷失的双重梦境中游走并不断地构建着自身。

  但生活的混沌却带走了幻觉,使“度过”一词变为粗暴的无知。我不能迷信自己,当然,更不迷信任何他人。

  我们与夜色的接近,仿佛也是距离感的产物,因为白昼过长,但它总会消逝。因为一种事物只是另一种事物的缓冲和象征,但它们都彼此憎恶。我在聆听那些噪声,看着夜色与朦胧的时空融汇,而今日逝去,它永不降临。在夜色中我们形成自己的迷咒,它平缓,从容,像树木之下的微小草丛。当然,在这类时间中,写作是不存在的。我是不存在的。在一种由忘却带来的长远的冲动中,我们变成了自己生活和阅读的局部。我总是在看着那些事物,我觉得这样一种失衡的守卫终究会改造我们。

  十五

  我们为什么要写作?我们为什么要对生活展开辩驳,我们为什么要反对明朗的诗意,我们为什么是多疑的,难以澄澈的,我们为什么要考虑各种澄澈?各类误区中的澄澈。

  我们为什么想要登临高峰?我们为什么得去过雪山草地,我们为什么去攀荆棘之路?我们为什么会觉得孤寂莫名,我们为什么难有真正的诗意?我们为什么会觉得无痛苦,不可交流,热爱亲人,友朋,难以遇到那光线中的绝对的空虚?

  我们为什么在生活?在万千无物的意象的内部,在各种封闭时空,我们为什么在读书?我们为什么要去读,将我们的困惑收敛,但永远不会忘却。

  我为什么要去读生活?我为什么如此忙碌,心灵中接受空虚的指引但难以宁静。我为什么要引用譬喻,我的生命始终都不神奇。我为什么只是来到我的领地?它过于大,或过于小都是这样,它的方枘圆凿,让我心醉神迷。

  我在阅读,沉睡,反复地阅读,沉睡,疲倦,奔波,阅读,疲倦,奔波,沉睡。在途中。喧嚣的沉默。大抵此类生活。我为什么觉得是此类生活?我为什么是此类生活,有无数人从我们的生命中经过,我仰望他们的面孔,我獲得了他们的生活。

  神的生活是写在裂帛中的,我们的生活被记录在纸上,但在成为灰烬之本质前,有太多的阅读者从我们的生命中经过。我们以自己的目光去猎获他们,我们以阅读者的目光去那唯一的时空中活着。

  但是,我们的不足在于,总是感觉无限太小了,它容纳不了我们的整体阅读。我们挤破了想要容纳我们的微小之极的时空。

  十六

  当然,普通生活中没有火焰,正如阴雨中看不到蓝色星空。

  在已经翻卷如云的路上,我们的疼痛的骨头形成,它打碎了爱之节奏。

  我觉得写诗的日子和生活同样缺失,但是,我有自己的方式找到那迷途的入口。

  吞噬掉它。摆脱它。陷入它。构成它。在某些短暂的时刻成为诗人。

  不,我已经视察过了我们的灵魂,它们如暴风的裂纹。

  我开始缝补。说服晴天的守卫官放我入川。

  我不一定在所有的诗歌册页上留下字迹,但我一定得撕开那些暴风。

  然后,我开始缝补。坐下来,成为根深蒂固的诗人。

  这种罪孽感压迫我很深。

  我不会成为诗人。我成为诗人。我的灵魂不会成为诗人。我的骨头成为诗人。

  我像在逼着自己犯错,但是诗歌,它一再地把我刺疼。

  我们是各种无生活的人。

  我们是各种无灵魂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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