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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险动物

时间:2023/11/9 作者: 红岩期刊杂志 热度: 19040
程皎旸

  一

  在油麻地上海街的小公园里,一个奇怪的女人出现了。她骨瘦如柴,四肢苍白,戴墨镜、口罩,穿橙色吊带裙,拎褐色工具箱,趿一双镶嵌羽毛的布艺拖鞋,穿过人群,径直走到公园旁的隐秘小径,开始喂动物。

  她先将工具箱打开,拿出透明方碗,从里抓出一把鸟粮,然后对着公园旁的绿皮球场,奋力一撒。很快,鸟群从四面八方冲来,掠过女人羸弱的腰肢,穿过球场外的网栏,霸占大半个绿皮地,疯狂啄食。

  待鸟粮撒完后,女人又拿出另一个碗。这碗里有两格,一格装濡湿饭粒,一格盛五彩斑斓的颗粒物。只见她往里走了几步,对着灌木丛边的坑渠蹲下来,先抓一把饭粒,将其均匀涂抹在坑渠盖里面,然后再将一个个颗粒物用力贴上去,反反复复。大约半小时后,她站起身,掏出湿纸巾擦手,然后关上工具箱,穿出小径,走回人群中去。

  最先发现这奇怪女人的是安东——一个退学在家的无业少年。那天下午,安东宿醉醒来后无所事事,四处闲逛。就在他穿过玉器市场,途经上海街小公园时,一条鲜橙色的纤瘦背脊吸引他。望着白皙香艳的肉体,安东不由自主走过去,侧身站在灌木丛后,踮起脚,想看女人蹲在那里做什么——当他看清楚时,他被女人对着坑渠盖粘贴颗粒物的行为惊呆。

  这是个疯子,安东想。他本想快速逃离,但好奇心又逼他停留。不久,女人站起来,目不斜视向前走,安东紧随其后。他跟她进入街市,见她买了几袋果蔬又走出来,混进在人群里,直至天桥底——那里有个用木板搭的棚子,外罩一层透明浴帘。女人撩起浴帘,推开一块木板,迅速钻进去。

  有意思,安东想,这女人有点意思啊。

  第二天,安东早早起身,几乎一上午都泡在小公园附近,左顾右盼,直到傍晚,那女人终于出现。这一次,他目睹了她喂鸟到贴颗粒物的全过程。等她离开后,安东立刻上前,猫低身子,观察那坑渠盖——很快,他看见一团灰不溜秋、毛茸茸的东西在盖子下闪烁棕色的光。老鼠!安东差一点就叫出声来。这疯子在喂老鼠!他不敢再看坑渠一眼,拔腿就跑。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会每天跑去坑渠边喂老鼠呢?老鼠是那样恶心又危险的动物。她为什么会对它产生情感?安东想不通。他必须要找个人和他一起想,于是他给嘉嘉打了电话。

  嘉嘉比安东大五岁,是网站记者。一个月前,她因为“退学少年”专题访问而在社工的介绍下认识了安东。她问了他很多隐私问题,例如,你为什么不想上学?你觉得这样的人生有意义吗?你爱你的家人吗?你爱你自己吗等等。他不是一个爱谈心的人,但不知道为什么,望着嘉嘉闪着樱花粉光亮的双眼皮,还有不断张合的润嫩嘴唇,他将自己全盘托出。从那以后,他总想和她聊天。

  大多数时候,嘉嘉对他的话不感兴趣,甚至完全不回他的信息,除非他说一些与古惑仔有关的八卦,或发生在油麻地凶宅的怪事,嘉嘉才会充满好奇,又开始问他一连串的问题。于是他明白了,嘉嘉是个喜欢猎奇的女孩。他决定用这个怪女人的故事来猎嘉嘉。

  “你猜我今天看到什么了?”

  安东在电话里卖关子,嘉嘉却冷冰冰:“有话就快说。我在忙。”

  “我跟你说……我看到了,一个女人——”

  “喔。”

  “一个很特别很特别的女人……”

  “如果没什么重要的事情我就挂电话了。”

  “她在油麻地的公園旁喂老鼠!”

  “什么?”

  “我说,她在油麻地的公园旁,一个没什么人去的小径里,利用饭粒把一些奇奇怪怪的颗粒物黏在坑渠盖里面,然后,吸引老鼠爬出来舔食……”

  就这样,安东成功吸引了嘉嘉,她答应与他在星期五傍晚见面,不过前提是,他必须带她去看那个喂老鼠的女人。

  兴奋许久的安东盘算着事后如何与嘉嘉约会。他决定带她去新开的糖水铺吃“心太软”。如果她开心的话,说不定还能请她去看一场电影,然后趁热打铁,在黑暗里摸一摸她。

  傍晚来临时,嘉嘉出现在油麻地。她穿纯白色短T恤,下搭海蓝百褶裙,像浪一般摇曳到安东眼前。但安东却笑不出了,因为嘉嘉不是一个人来的,她身后还跟着个男人,高大、健硕,扎日本武士头,胸前挂一台长炮般的相机。

  “怪女人呢?”嘉嘉开门见山。

  “等一下!还没到时间……”安东没了好脾气,他故意不看嘉嘉,叼一根烟在嘴里。

  但嘉嘉没留意安东的情绪,她绕到另一边,与男人细声交谈。

  安东踮起脚,努力偷听对话,但哪怕听到了只言片语也不明意义——什么“页面浏览量”,什么“粉丝互动”,什么“高峰时段读者”。他只好将烟点燃,狠狠吸着。

  烟雾缭绕时,嘉嘉忽然转过身,侧头细细打量他:“你怎么不说话了?心情不好?”

  安东便又傻乐:“没有啊,哪有……”

  就在这时,那抹鲜橙色身影出现在安东视线里。

  “来了来了——”安东立马对嘉嘉打眼色。他本想握住嘉嘉白嫩的手腕,对她说:别怕,别慌,跟我来,我们躲到灌木丛后……

  但根本不等安东指示,嘉嘉和男人已追过去。男人举起相机,瞄准女人,嘉嘉也从背包里抽出一杆录音笔:

  “小姐你好,请问你是这附近的居民吗?我们有点问题想问你,可以把你的眼镜和口罩摘下来吗?”嘉嘉声音嘹亮,引起路人侧目,他们有的停下来,观望或偷拍。但女人却充耳不闻,视而不见,用肉体撞开拦路的围观者,径直走向那小径,卸下工具箱,拿出透明碗,自顾自将鸟粮撒向球场。

  很快,鸟群从高空俯冲而来——吓得嘉嘉尖叫一声。但不久她又冷静,躲在男人身后,对他耳语什么,只见他将镜头对着鸟群,不断拉远又拉近。

  待鸟群被粮食固定在球场后,女人蹲下,拿出另一个碗。

  “请问你这碗里是什么东西呀?是你自制的饲料吗?”

  女人不回应。她如常将濡湿饭粒反复抹擦在坑渠盖反面,一丝不苟。

  “我们听附近居民投诉,说你每日都会来这里喂老鼠是吗?”

  女人依然不为所动,逐一将颗粒物黏在沾满饭粒的地方。

  “你知道老鼠是一种很可怕的动物吗?它会散播细菌,传播疾病。你不怕这附近的居民因此被传染吗?如果真是那样,你觉得你能负得起社会责任吗?”

  这一次,嘉嘉收起笑容,语调严肃,似乎想激起女人的辩驳——但是没有,她仿佛什么也听不到那样,完成某种使命般重复手上的工作。

  于是,嘉嘉拉着摄影师站起来,两个人交头接耳一阵后,便向着远处的路人奔过去。

  安东望着嘉嘉远去的背影,又望了望脚下那熟悉的橙色背影,他一时想不到该做些什么才能让自己看起来不像个傻子。一个被女人利用的傻子。某个声音在安东耳里来回响。他将烟头扔到女人橙色的屁股后面,狠狠踩着,再逆着人流悻悻离去。

  当晚,神秘女人在油麻地公园旁喂老鼠的报道出现在社交媒体上。

  那是被精心剪辑为三分钟的短视频。画面里,一群鸟宛如饿狼般扑向球场。紧接着,橙色的女人出现。镜头拉近:她的脸被遮得密不透风,几点白色碎屑出现在毛发稀疏的头皮。镜头向下:女人苍白的手指布满污渍,摩擦布满锈迹的坑渠盖。

  此时画外音起:“所谓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它的皮毛携带跳蚤、螨虫等次生害虫,假如进入住宅区,便会污染食物、传播细菌,实在恐怖!但近日,我们的人气记者嘉嘉,就在油麻地发现一个奇怪女人——如影像所示,她每日打扮神秘,行为猥琐,拎着一大箱怪异食物,去上海街公园旁的隐蔽小径,喂老鼠!”

  画面切换至油麻地街头。嘉嘉举着话筒访问路人:“请问你们是油麻地的居民吗?你们是否知道这附近有女人在公共场所喂老鼠?”

  而路人的反应仿佛串通好一般,皆如被毒咒击中:

  ——什么?老鼠?有人在附近喂老鼠?哇好恶心,害死人呀!赶她走啦!诸如此类。

  几个小时后,这个视频已被不少网友转发,就连安东的同学也在群里讨论它:

  ——那个嘉嘉好靓女!

  ——靓女又大胆。

  ——她每次的访问都好犀利!

  ——是呀,总是能发现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

  ——但那女人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喂老鼠?

  ——不知道呀,好恐怖!

  一条条信息弹出来。嘉嘉,嘉嘉……他望着这名字,感到一股无名火在胃里烧着,于是放下手中的酒瓶,愤怒戳着手机屏幕:“那个喂老鼠的女人是他妈我先发现的!”安东发了这条信息上去。

  过了几分钟,没有任何人回应。他又发了一句:“你们记住,嘉嘉是个臭……”

  说完,他退出群组,摔碎酒瓶,翻出厕所里的杀虫剂,又抄起门边的拖把,气势汹汹出门了。

  安东穿过夜游的人群,经过那个在夜色中发出深绿光芒的球场,对着那坑渠盖狠狠喷药,直到刺激的味道冲击他的鼻子,他才径直穿过街市,走到天桥底。在那里,一个被透明浴帘包裹的木棚子静立,它在安东的双眼里放大又缩小,露出怪兽般的轮廓。

  安东如饿极的鸟一般,对着木棚冲刺而去,然后一脚踹在上面。

  “啊——”

  他仿佛听到一声尖叫,女人的尖叫,嘉嘉的尖叫。

  这让他感到兴奋。他抡起拖把,无节奏地敲击木棚,仿佛丧心病狂的鼓手在宣泄憤怒,直到拖把忽然敲了空——木棚开了。

  安东没站稳,跟着趔趄了一下。而下一秒,一张女人的脸出现在夜色里。

  “啊——”

  这一次,尖叫的是安东。他松开拖把就向后跑。但怎么跑他都无法忘记刚刚看到那张脸,那张怪物般的脸,苍白、瘦削,凸出来一对圆鼓鼓的眼球,它们一个血红,一个棕黄,恨不得要垂落到冒着脓疮的鹰钩鼻头,而在鼻子下面,极短的人中向左右两边无限开裂,露出一对高矮不一的尖锐啮齿。

  那晚以后,安东再不敢经过上海街的小公园。

  二

  叶莎听说“油麻地有女人喂老鼠”的离奇事件时,是事发后的翌日早晨。准确来说,她那时刚刚被客厅传来的异味熏醒。果然,爱丽丝又拉肚子了。

  爱丽丝是叶莎养的一只大白兔。在叶莎干枯的中年单身生活里,这兔子是她唯一的甜心,安静、柔软、漂亮,每次将它捧出去放风时,都可以赢来不少街坊的艳羡。

  几乎没什么事可以将叶莎和爱丽丝分开,除了上个星期,她被撺掇回大陆参加相亲会,离港一周,叶莎只好将爱丽丝交给她最信任的宠物托管所照顾。但爱丽丝似乎不满意叶莎的做法,因为从那以后,它开始自闭,不再跳“兔子舞”,缺乏食欲,时常用嘴巴拱开兔笼,跑去大门边发呆。三天后,爱丽丝开始拉肚子。

  按理说,叶莎应尽快送爱丽丝去宠物医院治疗。但她偏偏不信兽医,因为五年前,她另一只心爱的小仓鼠就莫名其妙死在了兽医手下。于是,叶莎联系了吉姆——一个获得宠物通心疗愈协会荣誉证书的年轻俊男。

  “让我来看看它——我们可爱的小公主爱丽丝。”吉姆从叶莎手中接过爱丽丝,然后,如往常一般,将它举到他的眼前,与之对视。

  叶莎在一旁不断询问:“它怎么了?是不是生我气了?”

  这样紧张的气氛似乎又让她回到了五年前,小仓鼠去世的时候,她也央求吉姆对着它的遗照来寻觅灵魂:

  ——它现在到天堂了吗,过得好吗,有没有怪罪我照顾不周?

  五分钟过后,吉姆终于开口说话:“爱丽丝受到了惊吓。”

  “什么?”

  “它刚刚告诉我,它感到害怕,每晚都做噩梦,不敢睡觉。”

  “是不是宠物托管所虐待它?”

  “它说没有,那里的人对它很好——放心吧,我推荐的托管所不会有任何问题啦。”

  “那会是什么惊吓?”

  “一种异类的磁场恐吓。具体是什么我也很难说,我只能猜测,这附近可能出现了什么奇怪的生物,它肮脏、危险,严重威胁到了爱丽丝。”

  “那求你帮我再问问……”

  “别急,让我再与它沟通一下,它今天话很少,你知道,兔子一受惊就会这样。”

  又过了五分钟,吉姆对叶莎露出遗憾的表情:“爱丽丝告诉我它累了,让我不要吵它……”

  “喔,我的宝贝……”

  叶莎抱回爱丽丝,一边抚摸它柔软的毛,一边亲吻它的额头。

  那天以后,她开始留意,这屋子里有什么奇怪的东西会吓到爱丽丝吗?她为此进行大扫除,扔掉不愉快的老照片,例如前夫与她的合影,还有那个三年前被她偷拍下来的小三背影。直到这天早上,叶莎一边为爱丽丝清理排泄物,一边听早间新闻,忽然被那条“油麻地有女人喂老鼠”的报道击中。她连忙走到电脑屏幕前,仔仔细细盯完了一整条视频。

  画面的最后,叶莎看到那女人用湿纸巾擦擦手,然后徐徐起身,扭着纤瘦腰肢,摇摆着毛茸茸的拖鞋,傲慢地逆着人流,游去天桥底的木棚屋——她感到一些被尘封的恨意给激发了。

  呸!骚女人养臭老鼠,叶莎对着屏幕狠狠骂着。

  早餐过后,叶莎出现在家楼下的万福士多,她买了一袋强力老鼠药,急匆匆行至街对面的小公园,找到视频里出现的那条隐蔽小径,将散发牛肉干味道的颗粒物一股脑撒入灌木丛后的坑渠。

  那一晚,爱丽丝胃口果然好了不少,叶莎也松了一口气,安心睡了。

  可是第二天一早,叶莎依然在一股恶臭中醒来。她望着病怏怏的爱丽丝,心想,难道那老鼠药没用?她又跑去小公园旁的坑渠边观察——不仅不见死老鼠,反而还能看见一些残余的饭粒和五彩斑斓颗粒物——看来那女人昨天又来过了。

  叶莎气急败坏找士多老板理论:老鼠药怎么不管用?

  老板笑着叫叶莎息怒:“老鼠这种东西,哪那么容易被杀死,再说,死了一只,还有千千万万只啊!”

  “亏你还笑得出!”叶莎凶起来,“你知不知道,就在你们士多对面那条街,有个骚女人在喂老鼠!你卖老鼠药还不去杀老鼠,是不是不怕染病,不怕死?”

  老板恍然大悟:“原来你是想杀了公园那里的老鼠啊——看不出来,你还蛮有社会责任感的啊!”紧接着,他斜嘴一笑,告诉叶莎一个杀老鼠的绝招。

  深夜,叶莎安顿好爱丽丝后,戴上医用口罩、工人手套,拎一小桶从装修铺买的水泥、一包粟米粒,小心翼翼下了楼,来到无人的小公园。然后,她将粟米粒轻轻蘸上水泥,纷纷洒在坑渠盖周围。

  “老鼠吃了很快就会腹胀而死。”士多老板的话在叶莎脑海里回荡。

  回到家时,已过了凌晨,叶莎累坏了,趴在沙发上喘气。她托腮望着瓷砖地板,不远处的角落里,爱丽丝正安静呼吸,那团白嫩的毛茸好似巨大的雪球,在深蓝的夜色里折射出梦幻的光。

  这一次,秘方见效了。翌日一早,叶莎不再闻到任何异味,爱丽丝也干干净净窝在笼子里。她兴奋得来不及洗漱,穿着睡衣就下楼,刚刚步及球场边,就远远望见几只死老鼠,散落在坑渠附近——看起来像一团团烂掉的香肠,蚁群密密麻麻为它们画出死亡的轮廓。

  不知怎的,叶莎有点期待那骚女人看到这一幕的反应。是捶胸顿足呢,还是无声泪流?为了目睹这戏剧性的画面,叶莎一整个下午都守候在小公园。

  百无聊赖地,她坐在石椅上,四顾熟悉街景,想起往日捧着爱丽丝来散步的时光。尽管这公园陈旧,但也有零星老人或菲佣聚在此闲聊、发呆,而爱丽丝则是葉莎与陌生人交流的唯一媒介。

  “好漂亮的兔子啊!”——路过它的人总忍不住上前摸摸,再顺便和叶莎聊几句。每当这时,叶莎便感到前所未有的充盈。

  “你知道吗,大约五年前,我的小仓鼠刚刚去世——被一个没良心的兽医给害死!那时我伤心得不行,没日没夜地哭,也能梦见它……直到有一天,我一觉醒来,听到有人敲门。等我跑去开门时,却不见人影,只看到一个纸箱出现在走廊里!我低眼一瞧——纸箱里装着一只白白嫩嫩的小兔子!对了,就是这样,那个小兔子就成了我的爱丽丝……”

  她不厌其烦地对路人诉说这一场奇遇,美丽到足以弥补她丈夫出轨、中年失业、靠着离婚补助度日的可怜日子。

  但此时,除了匆匆而过的路人,小公园不再有闲人光顾,它显得愈发破旧,宛如废墟。都怪那骚女人,叶莎忿忿地想,那条可怕的新闻吓跑了所有街坊!

  正想着,那抹鲜橙色的身影在前方拐角处出现——叶莎立刻伸长脖子,瞪大双眼,细细望着。令她难过的是,那女人比视频里看起来更瘦、更白,走起路来更嗲!

  很快,女人走到了球场边——几只死老鼠就在她的脚边。

  叶莎屏住呼吸,期待女人停下脚步,然后花容失色,精神崩溃——但没有。那女人仿佛什么也看不到,甚至踩过一只死老鼠的尾巴,径直走到小径,放下工具箱,开始喂鸟。

  怎么回事?叶莎诧异,难道这女人是瞎的?她站起身,缓缓踱步至灌木丛后。

  近距离的观察里,那抹恼人的橙色显得愈发聒噪。而不断挥起的白皙胳膊,也仿佛成了充满挑衅的暧昧曲线。

  不知怎的,叶莎的注意力逐渐分散,并倒退回三年前,某个午后,她也是这样,悄无声地躲在墙壁后,看一条温柔的曲线,依偎在自己丈夫怀里,宛如嵌入他松垮肚腩的优美饰物。

  直到女人对着坑渠蹲下来,叶莎的目光才又聚焦。她大胆向前迈了几步,站到女人面前——但女人却对叶莎的入侵视而不见,拿出另一只碗,安静地将饭粒抹在坑渠盖里,一下又一下。

  “喂——”叶莎忍不住对女人叫了一声。

  女人不语。

  “我跟你说话呢!”叶莎又叫了一声。

  女人还是没反应,抓了一把颗粒物,黏在坑渠盖下。

  忽然,叶莎看到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在坑渠盖下显现——那窝脏东西又来了!

  叶莎受够了。她大喊:“你不要喂老鼠了!它又脏又恶心!”

  女人像成心和她作对一样,不仅不理会,还故意放缓动作,愈发优美、静谧。

  叶莎急了,伸出粗壮的胳膊,推搡那苍白的肩膀。尽管女人被搡得来回摇晃,但就是不倒下,始终保持蹲立。

  叶莎躁出了一身汗。她一边抹脸,一边看着女人那捂得严严实实的脸。这神秘的装扮是多么熟悉。

  “不要脸!”叶莎骂着,一把扯下女人的眼镜——女人终于有了反应,迅速抬起头来盯着叶莎。

  那一刻,叶莎愣住了。

  在淡紫暮色里,叶莎看到一双无比稀奇的眼珠。它深陷在眉骨之下,一只被朱红的湖泊包围,一只泛着棕褐色的波光——仿佛是波斯猫,却又比波斯猫多了几分人情味。下一秒,那又长又卷的睫毛轻轻扑扇,凝结出模糊的雾,两行五彩的溪流顺着下眼睑淌下来,沾湿浅蓝色的口罩。

  那天傍晚,叶莎的兔子不见了。据说她那天出门太急,连家门都没关严——那没良心的狡猾兔子,便拱开门溜走了。

  三

  有关喂鼠女人的传闻逐渐在油麻地蔓延。有人说,她曾是砵兰街红极一时的凤姐,被仇家毁了容,没了生意,才沦落至此。也有人说,她曾是富豪的情人,被抛弃后又流产,精神崩溃,当老鼠是孩子。而最不可信的则是关于她双色眼睛和怪异唇齿的说法。怎么可能,哪有这样的人。

  但总有洁癖的人无法忍受她的存在。他们自发组成团队,不断轮流给食环署打投诉电话,直到对方宣布,他们已派人去消灭老鼠,并发送罚单到女人的木棚屋。

  此事不久,天桥底的木棚在深夜失火。火灭之后,只剩废墟,警察赶来,女人却不见踪影。

  得知此消息的记者嘉嘉,忽然想起几个月前,自己做过的访问。她不会忘记,那个喂鼠女人,就是住在这天桥底的木棚里。

  于是,她再次带上摄影师和几个壮汉,前往小公园。这一次,她决定来一次大揭秘——将坑渠盖撬开。

  让人惊讶的是,这个坑渠下并无下水道——它是假的,又或者是被弃用的。而在里面,铺着几层干草,草上还残留着一些尚未被吞食的颗粒物。

  就在嘉嘉要将头伸进去张望时,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噌一下跑了出来。

  “老鼠!”同事叫起来。

  但嘉嘉定睛一看,不,那不是老鼠,那只是身型如老鼠,但生着猫耳朵、鸟型尾巴,满身深灰茸毛的……不知名生物。

  这家伙停在球场边的石阶上,警惕四顾。嘉嘉连忙命令摄影师拍特写:它那张如骷髅般瘦削的脸上,生着一对不同颜色的小眼睛,一只粉红,一只金黄;而鼻子与嘴连在一起,随着呼吸向左右裂开,露出一对小小的门牙。

  “咔嚓——”摄影师按下快门,下一秒,它伸开纤瘦四肢,迅速奔跑,逐渐飞离地面,消失在空气里。

  而在世界的另一個角落,一个患有唇腭裂和虹膜异色的小女孩刚刚醒来,睁眼的瞬间,她在窗边发现了一只和她一样,同时拥有双色眼睛和兔唇的无名小兽。

  责任编辑 强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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