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侯家出武将,威震一方。
之前的侯家就不说了,单说咸丰初年这一代,侯家有四个儿子,前面三个先后武举入仕,为皇帝守天下。但只有最小的儿子是个例外,他是个废人。这事说来奇怪,生他那年侯老爷已快七十,大概是长罢了的瓜秧结不出好果,他从小羸弱,没有离开过药罐子,习武之事跟他无缘,人们都背地里叫他废公子。
废也就废了,但后来就遇到个事情。那年,废公子闹牙痛,就从外面请了拔虫牙的老婆子来。这个虫婆子平日靠拔虫牙也没有什么钱可赚,便顺便给人算命。这一天,虫婆子拔完牙后,侯家的人便把废公子的生辰八字拿去给她看,其实只是为了多给几个钱而已。但一算,虫婆子就说他在三十岁的时候要转运。侯家的人不信,因为这就推翻了过去所有的说法,之前那些五花八门的算命先生都说他短命,活不过三十岁。
那些年,侯家大院里每日热气腾腾,刀棍簌簌舞动,拳脚你来我去,而废公子从小就在一边发呆,他什么也不能做,只看着他们渐渐变成老虎和豹子。几年后,废公子那三个如铜墙铁壁一般的哥哥都远走他乡,去实现他们的梦想去了,但他还是那个发呆的废人。
但世事难料,几年之后,他的兩个哥哥先后战死,连尸首都没有找到,后来侯家只领了四只看起来还算像样的耳朵埋进了墓里,据说那是在死人堆里翻找时割下来的。废公子就只剩下一个二哥,继续在四川松潘一带当都司,也就是个团长大小的军官,但那是侯家唯一的希望。
到了同治年间,贵州始乱,到处鸡犬不宁,侯家人一看形势不妙,就商量去四川投奔二哥,以求有个照应。一家老小便收拾行李往四川方向赶路,但刚行至川黔交界的棘县,就遇到了匪军,全家人被陷在城中。
说来这事也够倒霉的,早不来晚不来,偏偏遇到这个时候。那天,他们刚刚投宿在棘县,就听见头顶突然传来嗖嗖嗖的声音,人们惊恐地抬头一看,原来是密密麻麻的箭头飞过,天上再看不到一只麻雀。
也在这时,棘县县令宋君从地上捡起一只箭头,浑身就打起抖来。
此人瘦小不说,下巴还长着几根长短不一的胡须,但怎么看上去都谈不上飘逸,倒是让人联想到地洞里那些恶心的小动物,据说有个不小心脱口而出的家伙为此挨了十个大板。
棘县是座古城,城墙九百雉,宋君原本想凭着这一丈五尺厚的城墙,可暂时抵挡来兵,只等三天内救援来到即可解围。然而,仅一天不到,城墙就像一颗已经被磕松的门牙,摇晃得厉害。
棘县城里守兵寥寥,加上乡勇团练,也不过几百人。其实,这还算是幸运的情形,要是平时朝廷抽调人马去疏通沟渠、兴修水利,这城里的武装力量只够抓几个小偷小盗。宋君拿着箭头,汗如雨下。他再朝城下望去,就想到那些像蝗虫一样涌上来的兵士,只感到一阵天晕地旋。但这不能怪这位可怜的县令,他上任也才数月时间,除了刚断下几个鸡毛蒜皮的官司,连县里的田亩税赋都还没有闹清楚,就遇到了这样的事情。
废公子第一次见宋君,是看到他骑着一头毛驴。当时废公子有些吃惊,在棘县这一带,驴子极为罕见,当地百姓没有养驴子的习惯,况且此地产马,轮个头、力气、速度,马都比驴子强,没有谁去养一头瘦巴巴的毛驴。
毛驴在青石板路上跑,蹄声踢踢哒哒。他为什么老骑着驴呢?废公子想。他想不通。但当驴子驮着县令在街巷里来来回回跑了第十遍的时候,他就判断此人是个蠢货,有一回他亲自看见县令的皂靴从驴背上颠落了下来。那天的情况是这样的,城里的人都纷纷躲了起来,到处关门闭户,大街小巷基本看不到人影,但就在宋君的皂靴落下的一刻,很多脑袋都从门缝里钻了出来,所有的面孔顿变土灰,还听见一个妇人要命的尖叫,这个小城就从此沉浸在了无尽的悲伤之中。
天正在慢慢黑下来,整个小城空空荡荡,只有宋君的驴蹄声在外面响着。当他又从衙门里骑着驴子到城墙的途中,一条黑影突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害得他差点从驴背上摔了下来。
“大人……”
废公子闪身站了出来。
“滚滚滚,告状的事情日后再说吧,你不知道兵临城下了吗?”宋君明显被吓了一跳。
“我正是为这事找你。”
“……你能打仗?”
“我不会打仗。”
“废话,还不回家躲起来!”
“大人,我,我想给你出点主意。”
县令突然就大笑了起来。
这也许是他一天中最轻松的一刻,一个不会打仗的人居然也敢拦他的路,而且还口出狂言。这个人要不是个疯子,就是酒鬼。
“滚开滚开,不要挡本官的路!”
“大人,哪有路呀……”
就这一句话,县令才正眼打量了下废公子。问道,你是去赶考的吧?废公子就叹息了一声,唉,赶什么考呀,我一家老小都被困在这座城里了,这样下去不就是赶死吗?
宋君就从驴背上跳了下来。
这头驴子是他从陕西老家带来的,他是骑着这头毛驴去参加了三次考试,中了举人,又骑着它到四川来做官,他认为这头驴子带着好运气,骑到哪里,好运气就走到哪里,它简直就是他的福星。但现在这头驴子显然有些蠢,除了任劳任怨地驮着他四处跑之外,一点用处都没有。
这时,废公子就开始说了。他说现在形势虽然紧急,但大人你不用急,只要熬过三日,自然有来兵援助,不怕敌军不退。不过这三日不好办,白天易守,夜晚难防,要是能够防住晚上,就有保住城门的希望。
县令有些不耐烦,挥了挥手,这个道理我难道不懂吗?
废公子又说了,我的意思其实你并不懂,懂了你还在骑着毛驴瞎撞啥?但后面这句他没敢说,他说的是,事情其实不复杂,你不是怕天黑吗?那就不能让天黑下来。
县令乜了他一眼,你有本事让太阳不落下来?
废公子好像知道他的心思,便说,大人你尽快去找人去砍足够多的粗竹,让人在粗竹上绑上木棉实布,然后浇上油膏,点燃后插在雉堞间,十雉一炬,光照如同白昼,这不等于是白天了吗?大人你再想想看,有了这样的声势,敌人也摸不清真相,自然就不敢贸然攻城了。
嗯,好像是个办法。
县令就重新跳上驴背,踢踢哒哒地走了。
这天晚上,县令回去睡了个好觉,他实在是太累太辛苦了,所以一倒在床上就睡到了第二天早上。当他醒来的时候,误以为还是在往常,只等漱洗一番后去堂上处理几桩官司。其实宋君上任不久,就有些厌倦这样的日子,那些官司不过是李二偷了张三的牛,王五勾搭了吴七的老婆,断这样的案子根本不用动脑筋,他甚至认为做官其实是低智商的人才干的事情,真是枉自读了那么多年的书。
这时,宋君刚出门,就发现四周的气氛不对,他看见衙门旁的苟记膏药房仍然是紧闭,据说这家铺子有些邪门,专门是为那些挨了板子屁股被打烂了的人开的。那膏药里也不知道放了什么灵丹妙药,反正贴上两张保管止痛,所以这家店的生意好得出奇。这时,县令就像普通人一样地想,如果膏药房的门关着,就听不见打板子的声音;听不见打板子的声音,就说明县老爷没有在堂上,那么他一定在忙其他的事情。这时,县令又像县令一样地想,如果这样的话,还要县令做什么呢?没有打板子的声音,就没有存在感,没有存在感,他多年熬更赶夜的辛劳还当不了张狗皮膏药……
備驴!他大喊了一声。
不过,通过昨天的事情,宋君已不再那么慌张了,只是坐在驴子上的时候他才想起昨天黄昏时见到的那个外乡人。是的,那个人给他出了个不错的主意,让他重新找回了自信。现在,宋君已经相信城墙虽非固若金汤的铁桶,但也绝不是一张薄薄的篾笆,可以一脚踹破,而三天之内援兵一来就会解困,之前派出去送信的人应该把消息都传递到了吧,是呀,他绝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但那个外乡人到哪里去了呢?
此时的废公子正在一家客栈里躲着。他只是个废人,打不打仗跟他没有关系。当然,他要是正常人,现在遇到这种可以为国捐躯的事情,他一定正站在城墙上威风凛凛地指挥将士,因为他的三个哥哥就是这样的。但当年那个虫婆子说过了,在他三十岁的时候会发生一些奇怪的事情,而这一年他正好三十岁。当然,他要过了三十岁才敢去想今后的事情。
这时,废公子的耳朵里又听到了踢踢哒哒的声音。
白天很快就过去了,实际上守兵没有看到城外的任何动静,他们甚至都相信敌军已经知难而退,或者改道走了。这个判断是怎么来的呢?因为有个守兵说没有看见从南面飞来的鸟儿,他就断定围城的大军已经往西边走了。
这样的想法有点奇怪,但似乎也并非全然是无稽之谈。
说这话的人是个年纪稍大的老兵,只有他打过仗,见过杀人是怎么回事,所以当他说出这样的话的时候,不少人都把脸朝向了南方的天空,他们发现真的没有看到过一只鸟飞过。
不过,鸟儿是不是被对方给射下来了呢?对数万大军来讲,射杀几只小鸟不 是什么难事,对方也不是完全想不到这样的计谋,所以在没有得到确切的消息之前,是不能轻举妄动的。但这时就有士兵说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是啊,怎么这么难闻!只一会儿的时间,很多人就出现了呕吐的症状。这味道越闻越奇怪,于是就有传闻说是敌军的味道,那些来自番地的野蛮人,身上都有股犬羊的骚味。
对了,那些鸟儿是不是被臭味熏跑了呢?
军营中便漫延开了一种虚无的情绪,整个小城突然间就跑了会儿神。但不管这件事情是不是有些奇怪,就在这时,城里的百姓开始陆续走出了家门,他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议论这两天发生的事情,但显然已经没有了之前的惊慌失措。小贩的叫卖声出现在了大街小巷,人们循着那声音涌去,一时间还出现了小小的哄抢现象,甚至出现了打架斗殴的事情。当然,衙役们的职责就是要去查查谁在中间捣乱,谁在搞投机倒把,谁在偷鸡摸狗,而扰乱治安秩序的事情是政府不允许的,接下来衙门一升堂,只要板子一响,苟记膏药房的生意又要火爆了。
城门虽然紧闭,城内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正常生活景象,城内外如两重天。不过,由于连续一天一夜的守卫,那些神经紧绷的士兵们又饥又困,这时,不知谁突然打了呵欠,嗯,那是个奇怪的像着了魔法一样的呵欠,就一传十、十传百地传染开来了,整个棘县就在呵欠声中迎来了它的第二个夜晚。
其实,还在黄昏的时候,县令宋君并没有松懈,他除了吩咐将领继续加强防备外,又准备了充足的燃料,把城里能够烧的都集中在了城墙上,据说连衙门的门板都取下来劈成了柴火。他又让人开仓烧饭,让守兵们敞开肚子吃,以便有足够的力气来对付那些随时从城外荒野里跳出的虎狼之师。
城里除了那头毛驴踢踢哒哒跑动外,就剩下咬馒头和喝粥的吞咽声。
这天夜里,天空上居然出现了一轮弯月。这时,那个老兵又说话了。
他说,这样的天,谁他妈会来攻城呢,到处白光光的,美人都可以在月亮底下化妆了。此话听起来酸溜溜的,这家伙连月亮都有点嫉妒。也是,一般在这个时候,他只会想起家中在月亮低头补衣裳或者抹泪的老婆,这个人当兵是迫于无奈,谁愿意当兵打仗呢,要是有份其他差事可选,他绝不愿意干这种随时丢命的买卖。反正月亮是酸溜溜地挂在天上。
不过老兵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一般来说,攻城只会在风雨交加的时候,乘人不备,出其不意,这是兵书上讲的,但看这天气估计十天半月也未必有雨。
但就在他们说说笑笑的时候,宋君突然来到了城头上,他听见了士兵的喧哗。
他怒气冲冲,大发雷霆,揪出了那个老兵,给了他严厉的警告,并扣掉了他一块馒头的口粮。待处理完,县令才就骑着毛驴走了,走在路上的时候,他还在想那块馒头是处理轻了还是重了,像对付那种兵油子,一块馒头可能无济于事,他应该再狠一点,扣他三块馒头才解气,这些家伙目无领导,一颗螺蛳打坏一锅汤,不狠狠惩治,军纪涣散的情况就无法得到改变。
事实上,县令刚离开不久,人们就听到了远处传来一阵紧促的鼓声,怎么回事呢?一瞬间,城里的惊恐之状再现,慌乱的门板声再起,只听见有个愤怒的老头子扯着嗓子骂了声:宋老爷,快想办法保城,你他妈别成天骑着驴瞎转呀!
狗日的!宋君在心里骂了一句,要是平时他非得拔了他的獠牙不可,但现在是火烧眉毛,他迅速骑着毛驴迅速穿过小城大街,很快又重新站在了城头。此时,城头已乱成了一锅粥,奇怪的是,宋君并没有吓得开抖,好像也不是特别紧张,可能是刚才那句骂反倒给了他一点勇气。他想的是,要是城真的完了,还轮得到我骑着驴瞎转吗?我转故我在,这些吃瓜群众也太愚蠢了。这时,他又想起了之前给他出过主意的外乡人,但现在他在哪里呢?
也就在宋君六神无主的时候,一颗雨点落到了他的脸上。
宋君伸手去摸了摸额头。会不会是鸟粪呢?鸟出现是什么预兆呢?他又想起了那个老兵,这个人被扣了一块馒头,他不知道在后面骂了多少坏话,可能比那个老头子的更狠毒……县令的脑子突然被搅成了一团。
但当他再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已经湿光光的了。
是雨,不是鸟粪。
雨下了一夜,鼓声也响了一夜,将士们又饿又累,但奇怪的是在两者的交响之下什么也没有发生。到了天快亮的时候,雨停了下来,鼓声也不知什么时候停息了,人们居然没有听见鸡叫,其实鸡们早就钻进窝里,连鸡都疲惫不堪了,这个早晨静得有些离奇。
但就在这时,废公子突然出现在了县令的面前。
宋君一看见他,心中就有些恼怒,找你的时候不在,不找你的时候你倒出现了。实际上他是预感到事情不太妙,这个人好像一出现就会发生什么。是的,废公子带来了坏消息。他说大人不得了了,敌军要用炮来轰门了,他们擂了一夜的鼓,就是在偷偷掘坑道,把炮弹推到了离城门最近的地方,準确地一举把门轰破,然后冲进来烧杀抢掠。
原来如此,这可是个新情况。但他从来还没有听说过有这样的破门术,兵书上也没有讲过啊,这肯定是新情况!完了,完了,这一战下来,他非死得载入史册不可。
宋君跳下来,围着驴子团团转。但是,废公子来找他,就是为他出主意的,只见废公子在他的耳朵边说了一阵,他就不转了,那些紧张得像钢丝一样的胡须被风一吹,又动了起来。
第二天,对方果然用炮猛烈轰门,城门很快倾圮,敌军蜂拥而入。但一进去却突然傻了眼,面前突然出现了一道更高更坚实的墙。原来,宋君在听了废公子的话后,就命令军民迅速在四道城门后又加筑了一道防御工事。这时,只见箭矢、乱石、火炮齐下,冲进城门的敌军哪里招架得住,被迫退出城外,一时间不敢贸然再攻。
到第三天,城外无任何动静,天上没有一丝云,而那个老兵又说话了。他说,别看我们县大老爷天天骑着头毛驴,但人家还真有本事,敌方转战四五个行省,破城无数,单单没有拿下咱们这个小小的棘县,皇帝应该大大奖赏他才对。
那天他就被奖励了一块馒头。
接着,宋君又吩咐人在城头摆下一面琴,叫人去客栈请废公子来弹奏一曲。但废公子以照顾家眷为名推辞了,他哪有这样的雅兴,他得给七十老母熬药捶背揉脚呢。但这并没有影响宋君的雅兴,据说那天琴声飘到了大街小巷,百姓奔走相告,仿佛是听见了和平之声。所以后来就有人传说他在大敌临阵时,镇定自若,弹琴退敌,不愧是当代孔明。
度过了风和日丽的一天,第二天一早,就看见从空地中飞来一队援军,城门随即大开,军民相拥,同庆胜利。而被困的客旅纷纷收拾行李出城,准备离开棘县,废公子一家就在其中。
这时,县令就在城头看到了废公子,便马上骑着毛驴去追赶,宋君要盛情挽留废公子下来。他想的是,如果要当官,可以给他搞个县丞当当,如果要经商,米盐锅布这些赚钱的行当随便选,包他发大财。但废公子哪敢再待啊,他要去找他的二哥,二哥还等着他一家人相聚呢。看挽留不住,宋君只好说,我知道你要赶路,也没有什么东西相送,就把我的毛驴骑走吧。
但这个好意被公子婉拒了,他不能夺人所爱,何况那头驴子像个小脚女人似的,要是路上再遇上什么强人匪盗,拽着它反倒是累赘。
其实,废公子在棘县虚惊一场,只急着赶路,没有心思再想其他。但他们还没有走到成都,就得到一个消息:他二哥在金川战死了!且死得异常惨烈,头颅被敌人悬在山顶上,取下来时都成了骷髅。全家人哭得死去活来,最关键是侯家的主心骨没了,一大家人走投无路。其实,对于大清的边防而言,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也是迟早的事情,但这样一来,侯家三个钢铁般的男人都死了,全部成了烈士。就在侯家人担忧以后的日子怎么过的时候,就传来了朝廷的消息。事情是这样的,朝廷对废公子的二哥进行了大力表彰,丧事也办得备极哀荣,并对侯家子弟实行荫封,废公子也就理所当然地得到了照顾,他可以不用参加任何考试就能够直接做官。
废公子尽管悲伤,但万万没有想到,他莫名其妙地就得到了一顶官帽,当然这是三个哥哥的命换来的。这一年他正好三十岁,于是就有人说当年虫婆子的话真准,准得有点邪。而事情更邪的是,废公子去做官的地方不是别处,就是棘县,之前的县令宋君已经立功升了官,准备到府衙去走马上任,这个缺就是由他去顶。
那一天,废公子刚到棘县,就看见宋君在城门外等他,并在城头上摆下一桌宴席,要好好请他喝酒。
这天,两人相见,滋味却大不一样。席间宋君不无得意,摸着他那几根稀疏的胡须说,兄弟,今后这座城就交给你了。但废公子却有些神情黯然,他说他从来就不想当官,因为他天生就是个废人,从来没有人相信他有什么远大前途,能够好好活着就不错了,现在这样一定是老天开了个大玩笑。但宋君说,老弟,你太谦虚了,你是智勇双全、前途无量啊,咱们兄弟俩以后得一起再联手做点大事才对。
但废公子想的是,我有什么本事呀,从小就没有人看得起他,也没有被人看得起的本事,连只鸡都杀不了,看到杀鸡都要躲得远远的。上次给宋君出主意的事纯属意外,都是躲在铺盖窝里给吓出来的,他是怕万一城毁了,他的妻儿老小只有全部搭进去,他侯家就全完了。其实,要是他是县令也不知道怎么办,恐怕连宋君都不如,人家还能在危难的时候骑着毛驴到处瞎转想办法呢。
喝到凌晨,宋君酒兴未尽,要不是一早要赶路去履新,他还想留下来问问废公子那些神机妙算是如何得来的呢。是的,有些问题他一辈子都不会想明白,当然要不是废公子如神算子一般从天而降,他今天在哪里真的很难说。但这个外地青年老不承认自己有才,还说自己是废人,这也太不近人情了。一想起这事,宋君反倒觉得是老天给他开了个大玩笑。
废公子自从当上县令后,同宋君的风格大为不同,衙门里常常是清风雅静,连衙门旁的那家苟记膏药房都门可罗雀,生意一落千丈,只好搬到邻县开去了。因为他平日里懒懒散散,政务疏松,据说连大堂里的板子都朽坏了。但废公子的运气好,在他当官的几年,就没有再出现过任何战乱,风调雨顺,县里的田赋逐年增加,人丁兴旺,老百姓的日子也好过了不少。
就在这样好的光景下,废公子便常常在大堂上打瞌睡,有一天,他就做了个梦,梦见了那个当年的虫婆子。虫婆子对他说,废公子呀,你们侯家最早以前是出文曲星的,但后来出了武将,这一出就出了好多代,现在到你这里就得变变了。废公子一听就急了,就说这怎么行呢,我侯家可是武术世家,祠堂里供奉的是关云长,这样一变如何得了呀。虫婆子便又说了,本来这事情不说破也罢,但看你一时也悟不透,就告诉你吧,你从小那个孬种的样子其实就是来毁侯家的,你断了侯家的武脉啊!
废公子突然就被吓醒了,浑身大汗,衣衫都湿透了。好在虫婆子不在了,刚才不过是做了个梦,只是这一觉好长,太阳都下山了。这时,废公子就听见院子里有只鸡在咯咯咯地叫。
接下来,废公子就写了封信回老家去询问虫婆子的情况。很快便收到了回信,说她在一月前刚死了。废公子不禁大惊,想这也太巧了,她为什么端端就在这个时候死了呢?难道她在死之前真的给他托过梦?
不管怎样,侯家之后确实再没有出过武将,后代倒是出过几个秀才、进士之类的文人,日子过得平平安安。也就是在那次之后,废公子又做过一个梦,梦到虫婆子偷偷藏下了很多孩子的牙齿,全部埋在了土里,他的那颗也在里面。后来地上长出了一棵树,一到刮风下雨的时候,有人还听见过磨牙齿的声音呢。
责任编辑 欧阳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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