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身体是灵魂的最好图画。
——维特根斯坦
一
我又看见那面镜子了。微光中,镜子向我缓缓驶来,像是一面没有立在船上的青铜色的帆。这一次,我被无形的绳索捆缚,无法动弹,而我的双眼无法躲避,也无处躲避。因此,我眼睁睁地看着诅咒与灾难的同时降临。镜子终于抵达我的眼前,而其周围的光也黯淡了一层,像是退去茧的蝴蝶。我凝视着镜中的黑夜,却看不见自己的脸。忽然,我听到了从镜中传来的喑哑声音。仔细辨听之后,我才发现那个声音在呼喊我的名字。后来,声音像是浮出水面的光,清亮透彻,晶莹闪烁。我凝视着镜中的黑暗,突然发现那个声音出自我的身体,但又不真正地属于我。我想要击碎面前的镜子,却发现自己突然身处于镜子的世界。我坐在镜子的王国中,看着眼前的深渊,期待永远不要返回现实世界。没过多久,我看到镜中出现了裂痕,裂痕越来越多,越来越长。最可怕的是,我看到自己的脸慢慢地浮现于镜面,慢慢地破碎。我想要逃离,却发现自己已被镜子所囚禁。我对镜外大声呼喊,但是,声音却被黑暗所囚禁。
经过疲惫挣扎,我才从残梦的捆缚中挣脱出来。其实,在梦中,我知道自己是在做梦。我已经做过太多类似的梦,但是,我依旧无法适应梦中之镜。我明白,那面不存在的镜子既是我的应许之地,也是我的诅咒之城。我无法适应现实世界中的任何一面镜子,更无法适应镜中的自己。也许这样说会更彻底,更精确——我无法适应我自己。
这是我失去自己的第八百二十五天。我依旧无法适应自己,也无法适应这个世界。自从被尖刀摧毁之后,我的灵魂直到如今仍旧是一片废墟。有时候,我祈祷自己可以遗忘时间,从而遗忘存在与虚无。但是,我越想要遗忘,记忆的根须却扎地越深,而枝繁叶茂的大树将忧郁与苦难结成果实。在梦魇与失眠交替的夜晚,我越来越不知道自己是谁,我也常常忘记自己身处何地,以及为什么还苟活于世。为了抵抗这种消极情绪,我会在午夜阅读《圣经》,或是静心地凝视巴赫的音乐。有时候,甚至什么也不想做,只是坐在阳台上,对照着眼前的黑夜。黑夜如镜,庆幸的是,我这面镜中看不到自己的脸。
此刻,凌晨四点三十五分。丈夫还在睡觉,我则摸黑离开了床,走出卧室,来到了书房。我坐在椅子上,打开台灯与苹果笔记本,对着窗外的熹微之光,开始在新文档上写日记。我把刚才的梦境用文字固定成型,而敲打键盘时的起伏声响,如同细凿一尊还未成型的雕塑。是啊,我用文字来细凿自己,剖析自己,解构自己,到最后却越来越迷失自己。我想要用日记为自己的灵魂塑型,却发现这是一场无限且无尽的工程。
这是我的第三百四十二篇日记,也是第三百四十二个自己。写完日记后,我站起来,走到窗前,打开窗户,来自南方钴蓝色的风带来了海洋的讯息。我坐在北方的城市,遥望南方的天空。与往常一样,是户外的鸟鸣提醒我白昼的降临。我伸展了腰身后,关掉电脑,走进了洗手间。
洗漱完毕后,我走进厨房,一边听海顿的钢琴奏鸣曲,一边做早餐。六点四十五分,我听到海水汹涌的声音,那是丈夫的闹钟声。接着,我听到了他洗澡时的歌唱声。或许,这是他一天中最轻松的时刻,是他灵魂与肉身最坦诚相见的时间。我不想打扰他的孤独,于是便关掉钢琴奏鸣曲,聆听他的孤独之歌。这也许算是我们之间最亲密的交流时分。虽然我并不喜欢他,但是,我部分地理解他的孤独。我和他是陌生的熟悉人。
七点半,我们用完了早餐。期间,我们没有说一句话。他整理好衣服,带着包便出门了。像往常一样,临走前,他亲吻了我的额头。作为回应,我挤出了笑容,拥抱了他。关上门之后,我长吁了一口气,整个人也放松了下来。与任何人相处,我都有警惕心,生怕被误读,生怕被伤害。只有独处时,我才有短暂的安全感。然而此刻,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独处,因为我的子宫正酝酿着一个新生命。昨天,当在医院确定了怀孕这个事实后,我没有快乐,也没有悲伤,而是有种莫名的失落感。一直到现在,我都无法确定是否将这个消息告诉成铭,更无法确定是否要这个孩子。也许,对一个沒有未来的人来说,孩子是治愈过去伤痛的最佳药品。但是,我已经习惯活在太阳的阴影之下。
洗完碗筷,整理好房间之后,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重新阅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翻了两页之后,我依旧心浮气躁,无法进入那个并不遥远的俄罗斯天地。我的内心有太多的话想要诉说,但又不知道从何处说起,也不知道向谁去说。或许,我可以讲给这个还未出生的孩子,但是,我又立即打消了这种念头。记忆是太过沉重的负荷,而我不想让孩子分享其中的一丝一毫。
我又想到了你,卢波。你是隐藏在我心中的黑暗幽灵。
于是,我离开了沙发,走到桌子前。从抽屉中取出稿纸与钢笔后,我便用这种最传统的方式给你写信,与你交谈,向你诉说自己的心事。这是我写给你的第十九封信。你从来都没有回复过我的信,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确定你已经读过了那些信。
第一次给你写信是在隆冬,我看着户外的纷纷大雪,字里行间也下着雪。此刻是仲夏之末,我又提起笔给你写信,而我的体内依旧是一片荒原,没有任何盎然生机。也许,我们这一生也注定不再相见。但是,我却发现我们之间的距离并没有因此而拉远,而形同陌路。相反,在时间这位魔术师的魔法下,我却发现我越来越理解你,越来越懂得你的喜乐悲伤。如今,我被囚禁于无形的牢狱,而你也是真正意义上的囚徒。我想要见你,却找不到相见的理由,因此,我只能写信,只能用这种方式与你交谈,而每一封信都是海上的一叶扁舟。如今,你是位于彼岸的灯塔,而彼岸触不可及。
此时此刻,我又走到人生的十字路口,而我不知道该做出何种选择。我已经太久没有去工作了,而绝大多数的时间,我都是将自己囚禁于这座房间。在外人看来,我过着相当自由自在的生活。然而,没有人懂得我的艰难处境。
也许,你很难想象,那个曾经充满欢声笑语的人,如今却丧失了喜悦的能力。那个将美视为宗教的人,如今却不敢面对任何一面镜子。恐惧像影子一样时时刻刻伴随着我,因此,我害怕有光的地方,害怕看到自己的阴影。其实,我想要见到你,想要像很多年前一样,坐在你的对面,无拘无束地与你畅谈,与你一同梦想未来。但是,我明白这是一种妄想,我们此生再也没有机会相见了。
二
你是我最好的聆听者,只有你知道我所有的恐惧与喜乐。我们之间有太多无法被时间抹去的记忆,而你也是我心中无可替代的坚固存在。
还记得多年前的那个雪夜,你背着我走了很长的夜路,之后,我们一起拉着手,走进了一家名为午夜巴黎的小旅馆。那个夜晚,我们第一次赤裸相对,而你在黑夜中用手抚摸我身体的战栗。当体悟到那种撕裂的疼痛时,我明白我和你已经融为一体,难舍难分。我能听到你体内热烈的涌动声,而我冰冷的心在你那里借到了短暂的光和热。剧烈的海浪退去之后,我们平躺在床上,细数着黑夜中的雪粒声。我们十指相握,期待着黎明不要降临。之后,你在黑夜中突然对我说,安歌,你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姑娘。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于是便转过身体,亲吻了你的脸。之后,你像孩子一样蜷缩着身体,很快便沉入梦海,而我聆听你的梦呓与户外的雪声,无法入睡。那个夜晚是我人生新航线的开始。我也知道,你那个夜晚所做的梦肯定与雪相关。
第二天,我们直到中午才睡醒,户外天空也放晴,大雪封门,万籁俱静。我们平躺在床上,你给我讲昨夜的梦。你梦见自己走在茫茫的雪地,举目四望,大雪封住了所有的路。你迷失了方向,不知该去往何处。在你绝望无助时,你看到了一头白鹿向你走来。你突然明白,自己并没有被这个世界完全抛弃。听完你的梦,我与你十指相握,久久没有分开。那时候,我们错把瞬间的平静当作永恒。
卢波,在我们分开的这段时间,你还梦见过那头雪地中的白鹿吗?奇怪的是,我经常梦到你,梦到我们曾经相处的种种细节,梦见过你的那些梦。那些在现实中被磨损与被摧毁的记忆在梦的土地上开花生果。我从来不会把这些梦告诉任何人,因为那是我和你之间最后的秘密乐园。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从来没有梦过成铭。或者说,我选择遗忘与他相关的梦。有很多个夜晚,他抱着我,嘴里还说着梦话,有时甚至是轻声哭泣。有很多次,我都把他误当作是你。很快,我便发现这只是我的个人幻觉。但是,我宁愿选择依靠幻觉而生活。
成铭是一个软件工程师,比我年长五岁,生平最大的爱好就是电脑。工作的时候,他便与几台电脑共同作战,工作之余,最大的爱好就是玩各种电脑游戏,基本上都是一些打打杀杀的场面。我从来不干涉他的工作与爱好,也没有丝毫的兴趣,甚至连假装感兴趣的耐心也没有。刚结婚时,我们之间还有一些象征性的交流。后来,我才发现这些交流是没有必要的存在。我们生活在各自的茧中,互不惊扰,各自为安。我不喜欢他,但是,我同情他。在他九岁的时候,他的父母在一次车祸中双双去世,而他是由自己的姑妈抚养成人。从小到大,他几乎没有什么朋友,陪伴他成长的几只猫也相继死去。三十五岁时,在经历了很多次失败的相亲经历后,我和他相遇了,而那也是我生平第一次相亲。令我们都惊讶的是,三个月后,我们走进了婚姻的殿堂。我们没有举办婚礼,没有拍婚照,也没有度蜜月。在这一点上,我们似乎达成了一致,不愿意用种种仪式去证明什么。我们的结合像是一个谜语。
后来,我才理清了其中的缘由:在他所有的相亲对象中,我是唯一一个对他的出身与家庭并不感兴趣的人,而他也似乎对我脸上隐隐的伤疤并不多问。是啊,如今想来,我们的结合是漠视彼此的胜利。有时候独处时,我甚至想不起他的脸。
从情感上讲,我应该尽快地离开他。我并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我。我们之间是靠着一种古怪的情感结合在一起的。如今,我们的生活像是表演给彼此的仪式。我和他几乎都没有朋友,除了罗琳之外,再也没有其他人来过这个空荡荡的家。我应该离开他,离开这个家,然后开始新的生活。但是,从理智上讲,我无法离开他,更无法开始新生活。自从离开那所中学之后,我再也没有出去工作,而是成为一名家庭主妇。至少,他从表面上很认同我如今的处境,他觉得他有能力独自养活这个家,并且将其视为自己的职责。待在家里的时间越久,各方面的社会能力也骤然退化。如今,除了做饭、做家务、写日记与阅读之外,我其余的能力已经被时间无情地褫夺而去。如果离开了这个家,我不知道自己该去往何处。
你曾经说过,要和我共同建一个温馨的家,然后要一个可爱的孩子。你甚至为孩子起好了名字,男孩就叫洛笙,女孩就叫南恩。那时候,我们还在上大四,我决定要考研究生,而你则开始四处投简历,找工作,为我们的未来奔波打拼。那时,我们已经在一起有三年的時间了。我对你已经有很强烈的依赖,而你也处处为我着想,不让我受半点委屈。在你面前,我就像是一个任性的孩子。上学期间,我甚至无法想象没有你的日子,我该怎么去度过那些孤独无援的日子。也许是因为太自我的原因,我总是在你的面前不停地谈论我自己,却极少关心你的快乐忧愁。直到如今,我都无法确定自己是否真正地了解你。我不知道你的恐惧与悲伤,因为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你总是看起来云淡风轻,洒脱自如,好像整个世界重负都与你无关。
我和你上的是同一所大学。我主修的是英语,曾经打算毕业后去国外留学镀金,之后回国当一名大学老师。而你主修物理学,却对市场营销很感兴趣。你曾经说过,你的梦想是开一家文化公司,赚很多的钱,让我可以无忧无虑地做学术,环游世界。后来,我们的梦想在现实中破碎成灰。毕业后,我留到本校继续攻读英美文学专业的研究生。三年后,我成为一所普通中学的英文教师,而我的激情被琐碎繁重的教学消磨殆尽。而你呢,从一家公司跳槽到另外一家公司,来来回回折腾了很多次,基本上做的都是营销工作。那个时候,你喜欢读成功学方面的畅销书,总是用那些可疑的成功案例来自我安慰。你总是在漫漫黑夜中等待奇迹,等待人生的第一桶金。我明白,你所等待的只是戈多,但是我不会给你泼凉水,不会浇灭你最后的热情。
也许,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们的关系开始发生裂变,开始走向毁灭。我希望你找一份稳定的工作,或者也可以考个研究生,然后对生活进行规划与调整。而你依旧固守己见,在不同的公司与不同的人脉之间来回奔波,希望自己可以创造奇迹,过上人上人的生活。毕业后的几年,你也慢慢地变了,变成一个陌生人。你从一个清瘦干净的男生变成一个头顶微秃,蓬头垢面,挺着啤酒肚的邋遢男人。上大学期间,你偶尔会给我讲一些物理、天文、军事与足球等等各方面的知识,虽然我不是很理解,但是,对这些领域也产生了种种好奇。毕业后,你所有的话题都是围绕着创业和金钱,而我则硬着头皮,随声附和。有一次,我们去外面餐厅吃饭。你坐在对面,又开始讲起最新的创业计划,而我则低着头,拿着手机,一边给罗琳回复短信,一边漫不经心地听你说话。突然,你从对面站了起来,从我的手中夺走手机。令我吃惊的是,你将手机砸到地板上,崩裂开花,然后带着包,离开了事故现场。等我从惊愕中清醒过来时,你已经消失在人群中,而我则在众人的注视下,独自吃完那顿难以下咽的晚餐。
也许,那件事情就是我们关系恶化的转折点。至此之后,我们经常冷战,偶尔会发生激烈的争吵。慢慢地,我对你产生了厌倦。我们之前所积累的美好记忆,所留存的温暖感情在一场接一场的战争中被不断毁灭,仅存的只是情感的废墟。之后,在我父母的强烈要求下,我带着你去了我家。那是你第一次见我的父母,你试图表现出洒脱与健谈,但留下来的却是虚妄与笨拙。在我父母不断的盘问下,你惊慌失措,又故作冷静。送你出门之后,你长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便离开了我的家。回到家后,父母极力反对我和你交往,并命令我斩断与你的一切联系。我想要辩驳,想要维护我们的关系,但是又找不出合适的理由。也许,父母命令我去做的恰好是我想要去做但又不愿意承认的事情。这正是我与你斩断关系的最佳契机,我顺从了父母的意愿。
那个夜晚,我主动给你发了一条分手短信。没过三秒钟,你打来电话,先是哀求,再是诅咒,最后是威胁。那是我听你说话最长久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五十分钟后,我挂断了电话。不到一分钟,你又打来了电话,但是我没有接听。之后,你又打来五个电话,我依旧没有接听。随后,我将你拉入黑名单,然后关机,粗暴地将你驱逐出我的世界。接着,便是大团的寂静缠绕着我喧闹的心。
那个夜晚,我失眠了。我想到了我们的过去,想到你在雪地时抱着我,温暖我,想到了我们一同去图书馆读书时的静谧时光,想到了我们一同去学滑冰,学划船,玩蹦极,爬华山等等很多美好场景。很多细微美好的瞬间都是与你相关。而如今,我要与你斩断所有的联系,但是,我明白,那些记忆已经成为我命运的一部分。我躺在床上,细数着过去,打量着自己的未来。等天亮了,我就要迎接我的新生活。
但是,迎接我的却是一场灾难。
三
第二天早餐后,我像往常一样,走出家门。我是带着复杂的心情迎接我的新生活。走进小区的花园时,我看到冬青旁有一个熟悉的人影。走了两三步之后,我才看清楚那是你面无表情的脸。我停了下来,想着如何给你解释,想着如何斩断与你的最后联系。我们就这样彼此凝视了三秒钟,之后,你快步走了过来。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你已经从包中取出了刺刀。在我想要逃离的瞬间,你已经抓住我的胳膊。我还没有喊出口,你已经将刀划在我的脸上,连续划了两次。接着,你松了手,把我推倒在地,然后消失在我的视野。在倒地的瞬间,我眼前的世界血肉模糊,只能听到自己最后的喘息声。在闭眼的瞬间,我体会到死亡所带来的疼痛与宁静。一切就要终结了,我想,以后再也不会有焦灼与疼痛了。在我失去意识之前,我似乎听到了童年时的歌谣。我大声地想要喊出声音,然而却没有一点力气喊出声音。我看到了死神的模样。
但是,我没有死。
再次睁开眼睛时,我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身上插满各种管子,口中戴着氧气罩。我看到了母亲,她坐在病床旁,打着盹,脸上满是痛哭后的疲惫。我的手微微地触碰到她的胳膊。她猛然间睁开了眼,看到我后,她的泪珠夺眶而出,呼喊着父亲的名字。父亲进入房间后,放下手中的水果,抱着母亲,喜极而泣。那个瞬间,我突然忘记自己身处何地。过了很长的时间,我才意识到自己才刚从死神那里逃离。接着,我的头脑中又浮现出你的脸。只不过,我不再有焦灼,也不再有恐惧。对于死过一次的人来说,活着的每时每刻都如同梦游。如果可能的话,我宁愿选择失忆,宁愿选择遗忘你。但是,如果没有了那些记忆,我能否称得上是我自己?
自从醒来后,我在医院待了整整四十九天。每过一天,脸上与脖子上的疤痕会淡一些,而死去的记忆也会复活一点。慢慢地,我与过去碎片化的我在记忆的王国中不断相遇,一直到我读懂了过去的我。从他们的交谈中,我才知道,如果当时的刀刃在偏离一点位置,或者再深入一点,那么,我的命肯定也保不住了。外婆说她每天都要为我祷告,也许是因为上帝真的听到了她的虔诚的祈祷。外婆每隔一天就会来医院看我一次,每次都会坐上半个小时,给我逐字逐行地读《圣经》中的《福音书》与《约伯记》。有一次,病房中只有我和她两个人。读完了一段《马太福音》中耶稣的布道辞之后,祖母对我说,歌歌,你要学会宽恕。
我点了点头,不知道该宽恕什么。
除了外婆之外,姑妈、伯父,小姨与舅舅也會隔三岔五地来看我,而学校的领导与同事们也都来看过我,来访者中甚至包括太久没有联系的同学。他们像是提前商量好一样,不再细问那场灾难,更没有人提起你的名字。对于他们而言,这场灾难像是我的耻辱柱。渐渐地,我厌倦了这千篇一律的关心,但我又不能将这种厌倦写在脸上。当然,这些人中并不包括罗琳。
罗琳是我大学最亲密的朋友,也是你的高中同学。正是因为在她的介绍下,我才认识了你。你追我时所写的很多情书都是她转交给我的,而她也是我们情感路上的见证者。当她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时,她先做了一番忏悔。她后悔把你介绍给了我,后悔转交了那些情书。她说如果当初没有撮合我和你,那么就不会有今天的悲剧。不知道为什么,在她做出那些忏悔时,我心中忽然响起了一种荒谬的冷笑。但是,我没有笑,我被上帝剥夺了笑的权利。之后,她向我说了一些你的近况。在你毁掉我的容颜后,你并没有逃离这座城市,而是回到自己租住的房间,连续打了五个小时的电脑游戏,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一直到警察将你拷走,审判你,将你送入监狱,你也没有半点反抗,没有半点异议。也许,你真的厌倦了生活,厌倦了自己。卢波,在你亲手将我摧毁的瞬间,你是否有一种狂喜?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是否有半点悔意?
出院之后,我原本打算休整一段时间,忘记过去,然后重新出发。但是,当我在镜子中看到的脸时,我崩溃了,整个人瘫软在地,号啕哭泣。在母亲的安慰下,我才慢慢地恢复了平静。之后,父亲摘掉了家中所有的镜子。但是,我心中的镜子却被时间越擦越亮。你在我脸上留下的两道伤疤恰好是构成十字:我还没有学会祷告,便被送上了永恒的刑场。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经常梦到那面不存在的镜子以及那个无脸之人。
之后,我几乎没有出过家门。我害怕看见阳光,看见镜子,看见他人的注视。刚开始时,父母还专门请来了心理医生,帮我治疗。然而,我拒绝将自己的恐惧说给他人,而医生却始终保持着耐心,似乎并不在意我的冷漠无语。三次之后,那个医生再也没有出现在我的视野。慢慢地,我将自己囚禁于房间,不愿意与任何人交流沟通。那个时候,我开始读《圣经》,写日记,自己与自己交谈。我与父母的关系也越来越遥远,几乎和他们不说话。我常常能听到母亲的牢骚与父亲的哀叹。后来,他们的脸色也越来越冷漠,甚至变得很难看。我想要离开那个家,但又不知道该去往何处。
說实话,起初,我内心对你充满了仇恨,想要立即见到你,然后杀死你。后来,这种仇恨变成一种切肤般的理解。你在毁灭我的同时,也毁灭了你自己:我们都是被命运共同毁灭的人。而在冬夜的那个瞬间,我突然很想念你,想和你说话,想说出我的宽恕。午夜,我给罗琳发了短信,告诉她我整个人思想的转变,告诉她我想要和你说话。很快,罗琳打来了电话,她说我可以去监狱看你,而她可以陪我一起去。我立即答应了下来。但是第二天,我便反悔了,我还没有做好去见你的准备。罗琳理解我的选择,她把你所在的具体地址发给了我,她说我可以给你写信。于是,那天午后,面对着眼前的大雪,我给你写了第一封信。之后,接二连三地,我给你写了很多封信。你从来没有回信,但是这没有关系,我知道你已经读了那些信。也许,你的沉默便是最好的交流方式。
在家里待了整整一年后,我脸上的十字伤疤几乎也看不见了,但是,无形的十字依旧树立在心间。我依旧无法面对所有的镜子。更多的时候,我将自己看作是一名罪人,一个被世界抛弃的人,但是,我又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一年的漫长病假很快便到期了,我带着疲惫与渴望的双重心情去学校报道。也许是因为太久没有联系的缘故,校领导与同事们像是换了另外一张脸,他们注视我的眼神中包含着同情、嘲弄与质疑等多重意思。我能听到他们在背后对我的误解与非议。再次回到人群中间,那些陌生人的脸像是一面面形状各异的镜子,让我的恐惧无处躲藏,无处安顿。也许是因为长久独处的原因,我感到强烈的不适之感。
待了三天之后,我写了辞职信,离开了那所学校。之后,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父母。母亲摇了摇头,坐在椅子上不说话。父亲则在沉默了三分钟后,对我说,你暂时不工作可以,但是你必须要结婚,你不能永远待在这个家。我没有说话,而是回到自己的房间,将自己反锁在内。是的,我必须要离开这个家了,因为这里已经不是我的家了。第二天,母亲帮我化好妆容后,我便打了出租,出门相亲。那是我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相亲。相亲的对象便是成铭,他没有问任何关于我过去的事情,而我对他的过往也不感兴趣。说完客套话后,我们沉默地坐了一小会儿,之后,便各自离去。
一个月后,我和他结婚了。
四
晚上七点半,成铭准时回到家,而我已经提前五分钟,把晚饭摆在了桌子上。之后,我们在杏黄色的灯光下,共同就餐。期间,他说明天要去北京出差,大概得十天左右的时间。我没有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之后,他问我是否愿意和他一同去。我摇了摇头,然后说,你一个人去吧,我要照顾这个家。他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沉默地喝完了玉米粥。
晚饭结束后,他冲了澡,然后走进卧室,打开电脑,开始打游戏。此时此刻,我特别想要冲到他的面前,关掉电脑,然后郑重地告诉他,我怀孕了,你也快要当爸爸了。但是,理智却阻止我这样去做,我早已习惯了他冷漠的脸。
整理完厨房后,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心乱如麻,读不进去书。我甚至犹豫要不要这个孩子,或许他的诞生本身就是一个错误。记得下午将那封信寄出去之后,你在夏末时,穿着短裤背心,在操场上打篮球的背影始终徘徊在我的脑海。那个瞬间总是无法忘怀——我喊了你的名字,你转过头来,冲我微笑。是啊,那是我所见过的世间最明媚的脸。所有明媚的终将暗淡,但是,那个瞬间的记忆就是我私人的永恒。此刻,如果你在身边,那该有多好,因为你是我最好的聆听者。如今,我已经明白,你摧毁我的脸,不仅出于恨,更出自一种彻骨的爱。这么久过去了,我已经完全理解了你。在宽恕了你的同时,我也与过去的自己握手言和。此时此刻,我需要你在我的身边。但是,你却身处另外一个囚笼。
我想走出这个囚笼,然后去见你。我已经做好见你的所有准备。
我把自己的想法通过短信告诉了罗琳。很快,便收到了她的回电。她说她愿意陪我去监狱看你,她明天就和监狱的管理部门预约时间。我感谢了她,感谢她容忍我乖戾的性格,感谢她的不离不弃。她说她对我的境遇一直有愧歉之情,而她所做的一切都微不足道。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是在电话这边默声叹气。挂断电话前,她问我是否愿意去见你的父母。我思考了足足半分钟,然后同意了她的请求。挂完电话后,我走到窗前,深吸了一口气。世界之夜如同一面镜子,而我在上面看到了自己复杂的表情。我又看到了脸上的十字,于是,我立即转向了屋内。
那个夜晚,我又梦到了那面镜子。也在镜子中听到一个人呼喊我的名字,当我仔细辨听时,才发现那个声音出自于你。我循着声音,在雾霭中寻找你,却发现你的形体并不存在。你只剩下了声音。从梦中清醒之后,我走进客厅,将半杯凉水灌入体内,然后写了半夜的日记。
第二天,成铭带着行李,离开家,去北京出差。干完家务后,我便联系了罗琳。之后,我打出租车去约好的地点。在开往目的地的途中,我望着窗外,观看着每一个陌生人的脸。在我的潜意识中,人群是同一张脸的变奏,而每一个人都带着同样的面具。然而这一次,当我仔细观看那些陌生人的脸时,却发现自己之前的看法是一种执拗的偏见。每一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如此不同,形态各异,每一个人的脸都是他们的灵魂写照。在车窗玻璃上,我隐隐约约可以看见自己的脸,但是,我尽量忽略它的存在。
下了出租车之后,我走进了附近的星巴克,看见了坐在角落的罗琳。她画着淡妆,穿着黑色长裙,正沉浸于一本书。我坐在了她的对面后,她才抬起头,脸上露出动人的笑容。她站了起来,走到我身边,紧紧地拥抱住我。我们没有说话,而这拥抱击碎了我们一年多未见面所带来的种种隔阂。之后,我们各自喝了一杯咖啡,小心翼翼地谈论着彼此。如今,她已经拿到了博士学位,留校当了大学老师,走出了人生最重要的一步。但是,她还没有结婚的打算,更不打算要孩子,她目前想写一本小说,但找不到头绪。她谈论着自己,而我只能带着复杂的心情去聆听。如果可以选择,我也愿意去过她那样的人生。但是,我已经无路可退了。
出了咖啡馆之后,我们一同去你的家。罗琳开车,而我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一路上,我们也没有多说一句话。她开着音乐,音响中传来Borah Jones的歌曲。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去你的家,去看你的父母。其实,这种举动也满讽刺的。我和你认识了那么久,从未去过你的家。以前我倒是主动地提过几次,但是都被你以各种理由搪塞过去,后来,我再也没有提过这件事情。而如今,你在监狱,而我却以未知的理由去你的家,见你的父母。也许只有空中的云,瞥见了我心中莫名的荒诞感。
車在一个破败的小区门口停了下来。罗琳给你的母亲打完电话后,我们便走进了小区,走向你的家。小区大概有二十多年的历史了吧,都是六层高的老式建筑,爬山虎覆盖了半面墙,像是要占据整个空间。我跟在她的身后,打量着你过去的生活环境,想象着你过往的生活。
不到五分钟,我们便走到了你家的楼下。之后,我们一同爬向了六楼,而楼道中隐约可以闻到腐朽之味。罗琳敲了敲门,而一个面容苍老的矮个女人开了门。我知道,那是你的母亲。我们坐在逼仄的客厅中,而你的母亲已经给我们倒好了茶水。之后,她坐在我们的对面。我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你母亲一直说着对不起之类的话。后来,我对她说,一切都过去了,我早都开始了新生活。突然,我听到一个男人剧烈地咳嗽声。你母亲离开了客厅,去了另外一个房间。回来后,她解释说那是你父亲的咳嗽声,他最近患上了重度感冒,也没有钱去治疗。在我的询问下,我才知道,你的父亲以前在附近的一家工厂工作,干的都是些体力活,但是收入还是可以维持整个家庭的基本运转。但是,五年前,他在三米高的地方作业时,突然掉了下来,摔断了腿,再也没有站立起来,成为残疾人。之后,你们家陷入了空前的危机,只能靠微薄的救助金与你母亲打零活的收入来维持这个家。之前,他们还把希望寄托在你的身上。但是,自从你进了监狱,他们仅存的希望都破灭了。他们曾经想过开煤气阀,然后自杀,但是,你的母亲还愿意等待你的归来。无论时间多么久,她都不愿意让你成为无家可归的孤儿。毕竟,你还有很长的路要去走。
听完了她的讲述,我压抑住心中的苦痛,冲出了房间,冲出了那栋楼。罗琳一直跟在我的身后,喊着我的名字,她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突然失去控制,而我也不愿意将这种难解的情绪表达出来。我坐在小区花园旁的竹椅上,而罗琳则赶了过来,坐在我的身旁。她拉着我的左手,不再说话,而是和我一起沉默。我坐在你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想着你曾经的谎言。你曾对我说,你的父亲是一名医生,母亲则是中学教师,你们家过着还算富足的生活。我对此从未有过怀疑,我一开始便彻头彻尾地相信你所有的话。因为在我面前,你总是穿着很好的衣服,用着时髦的电子产品,从未见你谈过钱的问题。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你总是主动地为我们的消费付款,脸上从来没有过任何不悦。你送过我很多礼物,甚至包括我的第一台笔记本电脑,而我只送过你一本书。是啊,从一开始,你就欺骗了我,你是个虚荣的人。但是,难道我不虚荣吗?是的,我不仅虚荣,而且自私,只关注自己,从来不关心你的精神生活。
突然,我看到一只蝴蝶从花园中飞了出来。也就是在这瞬间,我更加理解你了,甚至带着愧疚之情。我站了起来,与罗琳一同走出了小区。我们并没有立即坐回车里,而是去了附近的银行。我从ATM机中取出了一万元的现金。之后,我们原路返回,再次敲响了你们家的门。进去之后,我把装钱的信封塞到了你母亲的手中。她摇了摇头,但是在我的坚持之下,她收下了那笔钱,并且承诺会尽快还给我。她脸上的褶皱更深了,而废墟般的眼神中出现了熹微之光。临走之前,我去了另外一个房间,看到了你的父亲。他坐在轮椅上,眼神中满是疲惫,而他的脸上写满了对生活的疲惫。对于我的到来,他无动于衷,也没说任何话。
之后,罗琳开车送我回家。临走之前,她说她已经预约好了,明天就可以见你。她问我是否确定要去见你,我非常郑重地点了点头。那个晚上,成铭打来电话,问我一天过得怎么样。我撒了谎,说自己在家读完一本书,看了两部电影。之后,我又独自坐在电脑旁,将今天的所见所想写成了日记。我多么想让你看到这些日记,想让你更深入地理解我,但转念一想,我又为自己的幼稚感到可笑。见到你后,我到底应该说些什么呢?
第二天,罗琳开车带我去见你。整整三个小时五十分钟的路程,我们离开了城市,经历了路边各式各样的风景,终于来到了洛城监狱的大门前。罗琳坐在车上,而我经过了层层关卡,层层审问,终于要见到你了。最后,我走到一个铁门前,整个人几乎要倒塌了。
狱警说,女士,你可以进去了,他就在里面。
我的心异常平静,像是沉入海洋的巨鲸。狱警打开了门,一束寒气浸入我的体内,我打了半个哆嗦,然后深吸一口气,打开了那扇铁门。之后,我看到了你,你就坐在铁玻璃的另外一边。我走了过去,坐在你的对面,仔细地辨析着你的脸。你瘦了太多,而眼神中的光已经完全熄灭,与我想象中的完全不同。最重要的是,你的脸变得异常陌生冷酷。
我拿起了电话,听到了你的声音:安歌,你还好吗?
我摇了摇头,放下了电话,走出了那间房子。那瞬间,我决定再也不想看见你了。
返城的路上,我和罗琳不说话,而是听着电台中的音乐。过了一会儿,我看到了一只孤鸟穿过了一团白云,什么身影也没有留下来。我拿出手机,给成铭发了一条短信,告诉他我怀孕的消息。之后,我放下手机,随着电台中的音乐一起哼唱。罗琳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她和我一同大声地唱歌。我已经好久没有唱过歌了,我以为自己已经被剥夺了唱歌的权利。
返城之后,我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为家中置办了三面镜子。
责任编辑 吴佳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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