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陈清驱车抵达银塘村之前,好几次都虚惊一场。
朱主任看着车窗外的乡间水泥路总是冷不丁喊一声:“停车,走错了路!”那些岔路口看上去都很相似,很难分辨哪条路的尽头才是他们的目的地。这里是浅山丘陵地貌,路面依山势高低起伏,环绕盘旋,前方不远处拐个弯即隐藏于树林之中。路边偶尔见到农户的宅院,大多数会辟出一间房子开设个杂货店,看上去伤痕累累、歪歪斜斜,门口有玩耍的儿童,或者卧着的狗,散养的白鹅,但都不能提供有辨别价值的信息。直到看到一块“豆腐山庄”的农家乐餐馆指示牌,朱主任才松了一口气:“没错儿,我在这山庄吃过饭,前面不远就是银塘。”
单位下乡一般只是到乡镇,极少到村里来。山路狭窄,只能单车通行。如果两车相遇,就需要一辆车提前寻个宽坡处停下,主动让另一辆车通过。路上陈清尽力将车子开得飞快,他的经验是,在狭窄的道路上行驶的时间越短,越能减少与其它车子相遇的概率。前方路左侧有一个高坡,立着一根不锈钢旗杆,顶上垂着一面有些褪色的国旗。朱主任说:“拐上去,上面就是村部!”陈清一踩油门,车子轰叫着爬上高坡,却吓得心里一颤,眼前竟是一个大水坑,不知深浅的一池黄水。他猛打一把方向盘,将车子刹在坡沿上。
山坡下方是茶园,如同一垄垄的梯田,几个身穿长围裙的农妇正在采摘秋茶,远处的树林遮掩着山民零散分布的房屋。山坡后面是银塘村部,像个农家院落,门口挂着白底黑字的标牌。刚下过雨,路面有些湿滑,朱主任下车踮着脚往村部走,陈清拿着文件袋跟在后面。
朱主任来之前跟银塘村支书打过电话,一个身材壮硕、满脸络腮胡的汉子站在门口,双手插在裤兜里,瞪着眼睛看着他俩。朱主任跟他寒暄几句,方知他就是银塘的村支书钱守成。办公室里有一男一女正趴在桌子上填写一叠表格,钱支书粗着嗓门说:“这是区里来的领导朱主任,搞我们村的扶贫。”男的摘下眼镜,拿起放在桌上的烟盒,抠一支欲递过来。朱主任笑着冲他摆摆手:“不吸烟”。女的扔下笔,站起来用一次性纸杯倒茶。朱主任瞅了一眼他们填写的表格,问道:“这是在干什么?”女的说:“建立贫困户档案,一户一表,上面要检查。”朱主任看了看旁边堆的一摞崭新的深蓝色档案盒,点了点头。
一坐定,朱主任很快步入正题:“这次区里召开扶贫工作会,政府办人员工作疏忽,通知会议时将我们单位漏了。”钱守成双手一直插在裤兜里,见陈清还站着,就用脚踢了一下墙角的旧板凳,说:“坐。”陈清看见板凳角有一颗松动的铁钉,往上冒出一厘米,他迟疑片刻,小心地坐了半边。“你们区政府真熊懵!”钱支书嘟囔道,“通知会议都能漏了。”朱主任的话被打断,他没想到钱支书说话如此粗俗,讪笑一下掩饰尴尬,接着说:“会后从别的单位复印一份文件,才知道我单位联系咱们银塘村。”钱支书粗声说:“你们啥单位?我没记住。”朱主任说:“地方志办公室,我们是区政府下属的小部门,负责编修地方志书。”钱支书点头说:“你们是文化人。”朱主任看了陈清一眼,微笑着说:“文化人谈不上,但我们负责记载历史。比如这次扶贫工作,全区各部门采取哪些具体措施,取得什么样的扎实成效,我们将如实记载下来,留传后世。”钱支书鼻子“哼”了一声,撇着嘴说:“我搞了三十年扶贫,跟你说句实话,我没有从上面搞到一分钱。”朱主任听出了钱支书话里的讥讽意味,挑着眉梢说:“钱支书,这次不一样,省里下了很大决心,已经有批示下来,凡是没有完成脱贫目标的县区,换届时主要领导不得调整,更不得提拔重用。”钱支书哈哈笑了起来:“关我们屌事!”
朱主任看出钱守成是个大老粗,说话直来直去,极没礼貌。大约基层村干部都这副德性,他也不便发作。钱支书忽然双手从裤兜里抽出来,往外大幅度地一摊:“开始都说紧要,最后全是大忽悠。你们一哄而散,我这一堆档案盒、打印费都无人解决。”朱主任脸一红,忍不住也瞪著眼睛高声说:“我解决!这次给贫困户建档的文印费全部由我单位承担!”那个女的连忙打圆场,冲朱主任笑着说:“不用,不用,这些必需的支出,我们会向村民公示的。”朱主任似乎觉察到自己的失态,顿了一会儿,语气缓和下来:“你是……妇女主任吧?”女的笑着说:“是的,我叫吴秀莲。”又用手一指对面戴眼镜的男士,“这位是周会计。”
似乎为了岔开话题,周会计忽然问道:“李道顺的儿子得的啥病?去年听说去武汉治病花了二十多万。”吴秀莲摇头说:“不知道。”钱支书说:“他保密得紧,死活不往外说,没见过他那样的人。”朱主任神情一紧,脱口道:“不是艾滋吧?”钱支书的手在空中大幅度地一挥,说:“我们村没那病!”朱主任“噢”了一声。
这时,一个中年人骑着摩托车驶进了院子里。朱主任往门外瞟一眼,认出是该镇的宣传委员袁理,脸上立刻荡出笑意,他乡遇故知般地大声喊道:“袁委员!”袁理跨进办公室,双手紧握朱主任的手说:“朱主任,欢迎您这区领导到我们银塘村来指导工作。”朱主任说:“指导谈不上,区里让我们到银塘来搞扶贫,是我们的缘分。”说了几句闲话,袁委员忽然对钱支书说:“得准备一下,明天市委组织部的杨部长要到咱们村检查基层党建工作。”陈清听了心里一惊,觉得这是个重要接待任务,没想到钱支书仍然双手插兜,挺着肚子丝毫不为所动,瓮声冒出一句:“他来干屌?别让他来!”陈清心里暗笑,心想市委组织部长下基层调研,来与不来岂是袁委员能做得了主的事情。袁委员似乎对钱支书的态度早已见怪不怪,像是没听见一样,转脸对朱主任说:“中午不要走了,尝尝我们银塘的地锅饭。”朱主任摆手说:“不用不用,我们不能给基层添麻烦。”
陈清端起吴透莲倒的那杯茶,这里是茶乡,他以为会是地道好茶,没想到泡的是茶叶沫,而且水也有点温吞,顿觉失望,假装喝了一口,然后放下茶杯走到院子里抽烟。外面传来孩子的喧哗声,他往外走几步,发现村部前面是一所小学,二十多个孩子正在操场上玩耍。大约是课间休息,从孩子们个头差别看,应该不属于同一个年级,说明全校大约就这么多学生。空气中传来一股沁人肺腑的异香,陈清掏出手机,想给那未名的花儿拍照片,却没找到异香的来源。于是转过身,去给正在采茶的农妇拍照片,他每年编纂《隐山年鉴》都需要用一些茶乡风光的照片配图。刚选好角度,采茶的农妇好像发现了陈清的企图,她们互相调侃着,说些本地难懂的土话,然后背过身子不让陈清拍她们的脸。
这时朱主任、袁委员和钱支书从村部办公室走了出来,朱主任手持几个红皮本,冲陈清挥手道:“走,我们从钱支书手里领了扶贫任务,去看看我们包保的贫困户。”说着将红皮本递给了陈清,是四本《扶贫手册》。陈清打开车门,钱支书坐进副驾驶位上,朱主任和袁委员坐后面。陈清担心这里山路崎岖难行,问钱支书:“路好走吧?”钱支书说:“好走,只有郭金保家不通车,我们下来走几步。”车子开动以后,朱主任幽幽地说:“我们地方志是小单位,没有公车,陈主任开的私家车。”袁委员感叹道:“我们镇里的情况也差不多。”
钱支书引路,车子行驶到一片菜园时停了车。菜园旁边有两间土坯房,门敞开着,里面坐着一个老头,正在看电视。钱支书介绍说:“这人叫张根财,老伴去世了,儿子在外面打工,他一个人过活。”朱主任会意地点点头。一行人进屋,袁委员说:“张根财,这是区里的领导来看望你,给你扶贫来了!”老头似乎有点茫然,吃惊地看着他们,不知说什么好。朱主任很有领导范儿地问:“你们家生活困难吧?”老头站起来,嘴巴张了张,却说:“娶个媳妇就好了。”大家一愣,钱支书解释道:“他儿子四十多了,在广东建筑工地做木工,还没娶到老婆。”朱主任双手一摊说:“娶媳妇这事儿,别人可不能代劳哦!”袁委员哈哈大笑。老头仍然低声重复道:“娶个媳妇就好了。”屋子正中央放着一辆架子车,到处堆放着破盆、烂桶,还有一堆烧火的木柴,墙根有一张椅子,却翻倒在地,但供桌上竟然放着一台大屏幕液晶电视机,屏幕闪烁,显得格外醒目,估计有六十寸左右。朱主任皱着眉头问:“你这架子车为什么不放到外面去?杵在这客厅中间多难受啊!”老头说:“怕雨淋了。”朱主任微微摇了摇头,一副恨其不争的表情。钱支书说:“走,看下一家吧。”从张守财家出来,朱主任自言自语似地说:“这家不会过日子。”袁委员笑道:“他要会过日子,儿子能娶不到老婆吗?”
第二户也是个老头,叫孙连发。走到他的家门前,陈清和朱主任都惊呆了。他竟然住在猪圈里。猪圈里没有养猪,他放了一张床,一只破木箱。外面搁猪槽的地方,被他改成露天锅台,算是厨房。朱主任跺着脚说:“都什么年代了,怎么还有这样困难的人家。”钱支书鼻子“哼”了一声,不以为然地说:“他家其实并不穷,闹家窝子闹的。”话音刚落,孙连发腾地站了起来,反驳道:“不是闹家窝子,弟兄俩又没有打架!”钱支书懒得理论般地连连点头说:“好好,你让别人说是不是闹家窝子,我说的不算。”孙连发瞪着眼说:“本来就不是,打架才叫闹家窝子,他们弟兄俩根本没打架。”钱支书后撤几步,示意大家到外面说话。他们从猪圈门口退出来,钱支书说:“老孙头有两个儿子,当时说好他和老伴百年归世的身后事,两个儿子一人负责一个。”袁委员补充道:“这在农村是常事,一般都这样。”钱支书接着说:“老两口一直跟着小儿子住,前年他老伴去世,后事是小儿子料理的。按道理讲老孙头的养老送终,归大儿子负责。”朱主任疑惑道:“老大反悔了吗?”钱支书说:“老大也没说不养。”钱支书说着手在兜里摸索,像是摸烟,却摸出一只打火机。陈清连忙掏出烟,递给他和袁委员一支。钱支书点燃烟,深深吸了一口,说:“老二全家搬到镇上去了,在镇上开了间铝合金加工店。为了迫使老孙头搬到老大家去住,他将自己的房子扒掉了。”说着,钱支书用手一指猪圈旁的一堆瓦砾。“就是那儿,其实老二扒掉房子也没用,就是为了赌气,觉得老大说话不算话,想着房子扒掉以后,可以将老孙头逼到老大家里去。”
朱主任听了眉头紧锁,说:“既然这样,老孙头就去跟老大住嘛!”钱支书笑道:“老大是个窝囊废,在家里百事做不了主。大媳妇泼得很,跟他大儿子干了一仗,将他们家人老三代骂了个狗血淋头。”袁委员问:“这是何道理?”钱支书说:“她说她们并不是不愿意赡养老人,二儿子搬镇上以后,反正房子空着,就应该让老孙头继续住着,吃穿住用、日常开销全由她家负责。但二儿子不应该扒自己家的房子,损人不利已,对自己父亲做得太绝。因此他也不同意老孙头去她家住,她认为逼得老孫头住猪圈,是二儿子造成的!”朱主任摇了摇头,咬牙道:“这两个儿都不是好东西。”说着,他疾走几步,到猪圈门前哈着腰冲老孙头说:“现在政府有农村危房改造政策,你把房子重新翻盖一下,政府可以补贴你三万块钱。”说着转身问袁委员,“必须先盖房后补贴,对吧?”袁委员点头说:“是的。”老孙头还没说话,钱支书说:“早跟他说了,他不同意盖。”果然,老孙头气呼呼地说:“我没钱,就算有钱也不盖!”朱主任吃惊地问:“为啥?”老孙头摇着头说:“政府那三万块钱我不要!”朱主任抬头看了看钱支书,挠挠后脑勺,万分不解。钱支书笑道:“走吧,他怕盖了房子以后,等他将来百年归世,两个儿子为争房子打架。”朱主任叹了口气,想说什么,又无奈地摇摇头。一行人准备转身离开,老孙头在身上仍然追着反驳钱支书说:“他们弟兄俩不是闹家窝子!”
陈清将两个贫困户的基本情况,分别填写进《扶贫手册》,下方的扶贫措施、扶贫结果栏先空着。他们核查的第三户户主是个中年汉子,叫李道顺,就是周会计说儿子去武汉做手术的人。李道顺家三间砖瓦房,狗头门楼贴着白瓷砖,门口修着石头台阶,看样子家境还算过得去。和事先得知的情况一样,他为孩子治病花了二十多万,家里一贫如洗,但死活不说得的啥病。《扶贫手册》里有一项致贫原因,一般是因学致贫、因残致贫或者因病致贫,如果是因病致贫,必须写明是什么病症。陈清拿过《扶贫手册》给朱主任看了一眼,示意他必须要填得了什么病。朱主任忽然来了一股牛劲,对李道顺说:“我们代表组织、代表政府来搞扶贫,这项工作务必做得准确、扎实,经得起上级检查,你必须说清楚孩子得的什么病,我们才能对你进行救助。”李道顺人长得精瘦,皮肤黝黑,留着短胡茬,他瞅了瞅朱主任,说:“孩子的病已经治好了,就没有必要再说了吧,只是欠了十多万的外债。”朱主任用手戳着《扶贫手册》说:“看看,你必须得说,这是《扶贫手册》必填的内容。不管你有多大困难,我们最终可以进行财政兜底扶贫,有啥不能说的?”李道顺目光一闪,狡黠地问:“财政兜底啥意思?”朱主任说:“财政兜底就是如果没有能切实见到成效的扶贫办法,由财政给你每年解决生活困难补助金两千八百元。”陈清心里暗暗着急,不知朱主任从哪儿得听说的政策,抛出两千八百元补助金这一说。但朱主任说得自信满满,陈清也不方便打破。李道顺用手牵了一下朱主任的衣角,轻声说:“我们旁边去说。”他俩走到门口的池塘边上,比比划划说了几分钟。陈清领会李道顺的意思,他是想保密,自己也就不愿意去听,掏出烟来散给钱支书和袁委员抽。
大家重新回到车上,钱支书问:“他儿子倒底咋回事?”朱主任说:“我以为是啥奇怪的病,原来是隐蔽性阴茎,就看上去像女孩,阴阳人,去武汉做了个阴茎修复手术。他保密的原因是怕人家怀疑他儿子性无能,将来娶不到老婆。”袁委员眨着眼哈哈大笑,说:“还是张根财说的那句话,娶个媳妇就好了。”朱主任也呵呵一笑,然后想起什么似的,对袁委员说:“你是银塘村的包村干部吧?明天市委组织部杨部长来调研,如果问起扶贫工作的事儿,你得跟他汇报我们今天逐一入户核查的情况。”袁委员说:“那肯定的,你们摸底工作做得细。不过领导的关注焦点是给贫困户找致富项目,项目带动才能真正脱贫,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财政兜底解决不了根本问题。”朱主任听了微微颔首,陷入沉默。
第四户郭金保家不通车,陈清将车子停在两条山路的交叉口处。朱主任取过最后一本《扶贫手册》,对陈清说:“你将车子调个头,在这儿等我们。”他们三人沿着一条小窄路往树林子里走。陈清有点百无聊赖,又掏出手机在山坡上拍照。这里是原生态的树林,主要树种有马尾松、麻栎树和野板栗树,却都七扭八歪,难以成材的样子。陈清刚往林子里摸索着走几步,冷不防一只白冠长尾雉从斜刺里腾空而起,“呱呱”尖叫两声从眼前掠过。他知道本地人将这家伙称作野鸡,1990年代禁枪禁猎以来,树林里野鸡、野兔、黄羊逐渐多了起来,市郊的菜市场偶尔还有山民售卖。他曾听小区的一位驴友说高手能根据野鸡的踪迹搜寻它们的巢穴,从而找到一窝野鸡蛋。陈清用脚在野鸡飞起的地方拨弄了一番,一无所获。
功夫不大,袁委员、钱支书从山道上往回走,朱主任落在他们身后,边走边和一个光头老汉说着什么。老汉大约是想挽留他们吃饭,死死攥住朱主任的手腕不放,朱主任连连推辞,好不容易才挣脱,紧走几步往前追赶袁委员和钱支书,过会儿一回头,光头老汉仍然站在路口,一直挥舞着手不肯离去。朱主任又停下来,掏出手机给光头老汉拍了一张照片。
大家重新坐回车里,沿着来路返回。朱主任看了看表,说:“快十二点了,中午找个地方,我们地方志做东,吃个工作餐。”袁委员看了一眼钱支书,说:“都安排好了吧?”钱支书说:“观鱼山庄老周那儿。”山里的路乍一看虽然难以分辨,其实只有两三条路,熟悉了却又简单得很。陈清开着车穿过村部不远,就看到“观鱼山庄”的标牌。
一行人走进山庄,眼前豁然开朗,山庄依宝月湖而建,门口用松木建造了一个观景晾台,造型像一艘停泊在湖岸的大船。坐在船舱可以欣赏远处烟波浩渺的湖水,碧波荡漾,令人心情愉悦。朱主任装着观赏湖景,悄悄将陈清拉到一边,低声说:“你快去后厨点菜,别让他们安排。村里都是一堆烂账,我们吃饭花三百块,如果让他们银塘村招待,他敢记账说花一千多,回头纪委一查准出事儿。”陈清暗自佩服朱主任精明,去后廚向正在洗菜的老板娘点菜,焖罐肉,红烧桂鱼,油炸青虾,地菜皮炒鸡蛋,野葱炕豆腐,特别要求必须是本地黑毛猪和宝月湖的桂鱼。老板娘将湿淋淋的手在围裙上擦净,笑着在点菜单上一一记下。
船舱中央有一张仿古画案,几个人坐定,山庄的老板给大家泡茶。袁委员笑着向老板介绍:“周老板,这位朱主任是书法家,让他给你山庄题幅字。”周老板眼睛一亮,连忙铺开宣纸,说:“我这船头一直差个题刻,不知拟什么词儿好?”袁委员说:“你算找对人了,朱主任拟词题字可是大家。”朱主任微微一笑,也不推辞,提起笔来,疑神思考片刻,写下四个行楷大字——“陆地行舟”。钱支书在一旁给村部的周会计和妇女主任吴秀莲打电话,让他们骑电动车来观鱼山庄吃饭。看到朱主任挥笔写就的四个大字,伸出右手的大拇指连声叫好。手刚伸出,却又急速抽回,重新插回裤兜里。陈清眼角余光扫过,已经发现钱支书的右手大拇指有残疾,只有剩下小半截,而且剩下的看上去比正常拇指略粗。袁主任低声念道:“陆地行舟……”思索片刻,像是有所顿悟,拍掌叫道:“好,应这景儿,有意境,有水平!”周老板却有点不明所以,嘴巴咧了咧,说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由于本地施行禁酒令,朱主任和袁委员中午都不能饮酒,陈清开车也不能端杯。钱支书手一挥,说:“我和周会计少搞一点,两个人搞一瓶。”朱主任笑而不语。陈清感觉一上午钱支书的神情都很冷淡,此刻脸上的表情终于活泛起来了,满脸的络腮胡子明光闪亮。
二
区地方志办公室只有三个人,除了陈清和朱主任,还有一个已经退二线的董副主任,不到退休年龄,被组织部划杠杠“切”掉了,职务改称副科级干部,但退休前仍然占着编制名额,所以单位也没法调入新人。董副主任一直负责编纂《隐山茶叶志》,上班随性,可来可不来。
回到单位,朱主任对陈清说:“今天核查的四个贫困户,咱俩分分工,每人包两户,分别想想办法。董主任是老同志,不让他参与了。行吧?”陈清心想,地方志本来就是清水衙门,我一个副主任,能有啥办法可想?但话又不便说出,就调侃道:“银塘村也真倒霉,区里安排我们这样的穷单位去包保他们。”这话估计朱主任有点不爱听,因为他作为地方志办公室的一把手,向来喜欢说“部门不分大小,工作不分贵贱”。虽然无职无权,但不能自轻自贱。果然他没有接陈清的话,掰着手指说:“你负责包保张根财和孙连发,我负责包保李道顺和郭金保。”陈清说:“行。”
朱主任掏出手机,调出郭金保向他挥手告别的照片,说:“你把这张照片配上简短文字,题目就叫《期盼》,发给咱们《隐山周报》刊登出来,表现农村孤寡老人对政府扶贫工作的期待,让区领导知道我们地方志在扶贫工作中有所行动。”陈清问:“这个郭金保家里情况咋样?”朱主任叹了口气,摇摇头说:“一言难尽,他今年七十三岁了,打一辈子光棍,无儿无女,现在投靠他弟弟郭银保一块生活,住在一间偏屋里。”
陈清问:“他有收入来源吗?”朱主任说:“他养了六只鸡,两只鸭,平时去山上捡一些柴禾,年收入五百元左右。”陈清暗想四个贫困户,难怪郭金保送行时送得最远。可能寄人篱下的他,最缺少一种外界给予的关怀和温暖。他又想起朱主任说给李道顺每年补助两千八百元的事情,就问:“财政兜底那两千八百元从哪里听说的?是由财政局拨付吗?”朱主任说:“我在文明办复印扶贫工作会议文件时,听文明办的马主任说的,大概是这样。”
正说着,董副主任推门进来,脸上笑眯眯的,像是遇到什么喜事儿。朱主任说:“董主任,我跟陈主任正说你呢,这次区里分派我们单位去银塘村结对子搞扶贫,我和陈主任代劳,就不让你包保了。”董副主任摆着手说:“我都快退休的人,自己都扶贫不了自己哦!”朱主任笑着说:“不能那样说,你女儿在上海工作,房子已经买好,老两口在隐山过得无忧无虑,我和陈主任还羡慕你呢!”说着转身回自己办公室去了。
单位有两间办公室,朱主任一间,陈清和董副主任共用一间。上次清理办公用房超标,朱主任单独一间办公室涉嫌超面积违规,就在办公室里侧摆了张小会议桌,算是他个人办公室兼单位的会议室才勉强过关。朱主任走了之后,董副主任打开自己的电脑,坐了片刻,也推门出去了。陈清并未在意,处理办公桌上几件杂事儿。时间不长,董副主任忽然推门冲他招手喊道:“陈主任,朱主任喊你过来,我们开个会。”
地方志办公室虽然人少,但朱主任喜欢开会,而且对会议记录尤为重视。陈清取出抽屉里的会议记录本,端着茶杯跟在董副主任身后,走进隔壁的朱主任办公室。
朱主任正埋头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两人进来以后,他头也没抬,仍然眉头紧锁写自己的。董副主任坐在沙发上,跷着二郎腿。陈清在会议记录本上写下时间、参会人员,然后有一下没一下地喝着茶。足足过了四五分钟,朱主任才写完。他抬起头长出一口气,眼角眉梢立刻舒展开了,微笑着说:“好,今天董主任来了,咱们开个会。”他看着陈清说,“是这样的,咱们的《隐山茶叶志》由董主任主修,现在初稿基本完成。关于本书的编委会,上次咱们议过一次。原计划是我任主编,董主任、陈主任你们两个任副主编。现在董主任有点新的想法,让董主任先谈谈。”
陈清心里一惊,立即想到刚才董副主任出门肯定是提前跟朱主任沟通来了,才促成召开这个会议。他又想起董副主任下午来时脸上笑眯眯的,而且笑得有点反常。他每有坑人的动作时,必先露出笑脸,陈清已多次领教过。
董副主任跷着的二郎腿始终没放下,用手轻轻在沙发上拍了一下,说:“这件事儿,其实说出来有点难为情,但如果不说,我又觉得在心里是个疙瘩。我们是做史志工作的,做史志最讲究实事求是。《隐山茶叶志》由我主笔编纂,花了一年多时间,没有获得经济上的补贴。我想做事总要图一样,要么有名,要么有利。朱主任是单位的行政一把手,任主编我没有话说。但参照其它志书的通行做法,我这个主笔可以担任执行主编。”
朱主任点点头,说:“董主任任执行主编,副主编还设不设?”言下之意,三个人一个主编,一个执行主编,一个副主编,看上去不免有点滑稽可笑。董副主任头晃了一下,不置可否的样子,又嘴巴动了动说:“那由你做领导的决定。”
朱主任看了看陈清,眼神充满深意地说:“陈主任的意见呢?”
陈清心里有点不痛快,虽然说《隐山茶葉志》是由董副主任编纂的,可是他负责统稿和总校,对全书付出了很大精力,从古至今的三百多张插图,全是他一手选配的。况且单位编修的不止这一本志书,陈清负责编纂的《隐山年鉴》和《隐山茶文化研究》,董副主任都没有参与,但署名都是朱主任任主编,他和董副主任任副主编。他心里还有一层隐隐不满,那就是朱主任开这个会应提前跟他商量一下,起码让他知道朱主任的真实想法,这样自己便于会上表态。现在朱主任突然将这个难题抛出来,等于将矛盾焦点甩给了陈清,说白了是将自己一军。
陈清觉得脸上有点发僵,赌气道:“那就不要设副主编了,不用署我的名字。”顿了顿,又说:“不过,我觉得编委会的人员构成,最终还要交由区政府领导审定。”
朱主任立刻觉察到陈清的不快,沉着脸说:“不署你的名字怎么行?官方修志,众手成志,修志不是我们某一个人的事情,是我们大家共同的事情。”
陈清垂下眼睛说:“那就把我设为编辑吧。”
朱主任沉吟片刻,说:“如果设编辑,那就我们三个人都是编辑。前面是我任主编,董主任任执行主编。”
陈清点头说:“行。”说完就站起身想离开。朱主任似乎为了缓和气氛,没话找话般地说:“我们再说说扶贫的事儿,董主任虽说是单位的老同志,这项工作不参与,但具体情况他也应该知道。”
陈清耐着性子重新坐下来,将会议内容简略记在会方记录本上。朱主任说:“这次扶贫工作,从上到下非常重视。我们单位并没有接到会议通知,听说区里召开扶贫工作会议后,我立即敏锐地觉察出会议的重要性和严肃性,从对门的文明办找来了会议文件,才知道我们对口扶贫银塘村。如果我们稍一疏忽,将此项工作耽误了,虽说不是我们造成的,但领导官大我们官小,领导嘴大我们嘴小,领导批评人的时候可不听我们讲理由。”
陈清一声不吭,董副主任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静听朱主任长篇论道:“说到给贫困户找致富项目,我觉得我这一辈子最缺的就是致富项目。董主任你小孩大了不用管,房子有两三套。陈主任也有房有车,只有我,别说买车了,连驾照还没有考到。但是,我也很满足,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感谢组织赏碗饭吃。咱们单位三个人,办公经费有限,由财政局按人头拨付,如果拿出资金去扶贫,我们可能水电费、文印费都交不起。我们手里没有实权,不像公、检、法,能协调其它单位帮忙出力,不像土地、城建、交通、税务部门,随便打个招呼就有企业买账。那四个贫困户,一没技术,二没资金,如何帮他们找项目,怎样帮他们脱贫,陈主任你想你的办法,我打我的主意……”
晚上回家躺到床上,陈清琢磨自己包保的两个贫困户。张根财家时虽然破败,却看着六十寸的液晶电视,比自己家里的电视机还大,他觉得暂时不用劳心费神去考虑他。况且,张根财本人也没觉得自己穷,不是唠叨说“娶个媳妇就好了”嘛!唯有住在猪圈里的孙连发,穷困潦倒,一言难尽,说出去确实丢地方党委政府的脸面,对他必须要进行帮扶。话又说回来,养不教,父之过。孙连发两个儿子都堪称逆子,他自己的责任也难以推脱……
正胡思乱想间,老同学张峰打来电话。他在邻县上班,家住在市区,一般周末会回来。谈及工作的事情,陈清说出自己下乡扶贫遇到的难题。没想到张峰哈哈一笑说:“穿珠子嘛!”陈清疑惑不解,问:“穿什么珠子?”张峰说:“我包的也有贫困户,我的搞法是让他穿珠子。去工艺品批发大市场买一箱珠子,像绿豆粒那么大的水晶珠子,让贫困户穿成女孩戴的手链。买一箱珠子成本五百元,起码够他穿半年的,然后你给他发一千元工资,这不就是项目嘛!”
陈清心里一震,从床上坐了起来,问:“穿好的手链卖给谁?”张峰说:“卖给谁?扔了嘛!就相当于你自己出一千五百块钱,给贫困户找了个项目。上面检查时,比你直接给贫困户一千五百块钱好看多了,我就是这样干的。”
陈清哈哈大笑,连拍大腿,觉得张峰的主意高明。是啊,自己掏一千五百块钱,吃个暗亏,但好歹算找到个项目,这次扶贫工作任务绝对能应付过关。幸亏自己只包保了两户,不,只需要将孙连发找个项目就行,先不管张根财。
三
陈清抽空去了趟工艺品批发大市场,花五百元买的一箱珠子,发现一箱竟然有七万颗,看上去宛如真水晶一般光彩夺目。老板说每条手链需要穿二十五颗珠子,一共可以穿成二千八百条手链,零售卖两元一条。陈清觉得这件事情如果交给老太太去做兴许强点儿,让孙连发去穿珠子,堪比七十老汉学绣花,实在于心不忍。但珠子既然买回来,也顾不得许多了。
但朱主任再没提去银塘村扶贫的事儿,那箱珠子也就一直在陈清车子的后备箱里搁着。
一个月后的一天上午,朱主任忽然兴冲冲地走进办公室,对陈清挤着眼睛说:“你的车子开来了吧?”陈清点点头。朱主任手一挥,说:“走,我们去搬奶粉!”陈清跟在朱主任身后,来到同在二楼办公的区妇联办公室。妇联大门敞开,里面码放着一堆成箱的美素奶粉。朱主任低声说:“区妇联从省妇联搞到一批外国企业捐赠的奶粉,我向妇联主席要了六箱。咱们转送给银塘村,也算是扶贫工作的实招。”
陈清楼上楼下将六箱奶粉抱到停在院中的车上,累得一身热汗。
朱主任从妇联领取了几张表格,省妇联要求奶粉受赠者必须实名登记,留下电话号码,供他们抽查。他今天穿着一件灰色风衣,还戴了顶呢子帽,看上去精气神不错。奶粉装好后,他一挥手:“出发,咱这就给银塘村送去!”
这次轻车熟路,银塘村离市区大约二十公里。不到半个小时,陈清就将车子开到村部,依然是不知深浅的一池黄水。钱支书、周会计和吴秀莲早已站在门口迎接。奶粉拆箱以后,一共三十六盒,整齐地码放在村部门口桌子上。朱主任叉着腰对陈清说:“拍照,连同村部的标牌一块拍下来,这是我们扶贫的具体措施,六箱进口奶粉,价值八千元!”
来的路上,朱主任已经通知钱支书,让他通知十八户有婴幼儿的家庭,每户来领取两盒奶粉。钱支书咧着嘴笑眯眯地站在廊檐下,依然双手插在裤兜里。吴秀莲一会儿在办公桌上填写表格,一会儿走到院中打电话。
陆陆续续有村民来到村部,不全是育龄妇女,也有中年男人和老头。朱主任看了看吴秀莲,狐疑地说:“必须确保领奶粉的家庭全有婴幼儿哈!”吴秀莲笑着说:“这个你放心,我们都逐一核实过了。”朱主任点点头,说:“等人员到齐后统一發放,我们好拍照。”
陈清在村部转了一圈,墙上贴着扶贫公示表,被雨水淋过一遭,粉笔写的字迹有点模糊不清。但仍然可以看出全村公示的贫困户共计五十五户。陈清暗想,村里这么多贫困户,为何钱支书只让地方志办公室包四户?其他人如何脱贫?转念又想与自己无关的事情,多思无益。
等了约半小时,只等来了十户。吴秀莲说:“其他八户都有事,这会儿来不了,回头我们代发吧?”朱主任似乎有点不情愿,却又无可奈何,咬着牙说:“那行,但发放表你必须现在填好,确保真实、准确,省里要检查的。”吴秀莲说:“行。”
十户村民逐一领取奶粉,在表格上签字,然后照相离去。一个年轻媳妇抱着两盒奶粉,走到村部门口忽然回头说:“都是玩阴谋!不是啥好东西!”有村民问她:“啥阴谋?”年轻媳妇说:“这奶粉送给我们,根本没安好心。孩子喝了这个牌子的奶粉,就中了他们的圈套,其它牌子的奶粉就不喝了,得一直喝它,然后再去买就贵得要死,不如直接给钱!”有村民笑道:“拿回去给你老公公喝吧?”年轻媳妇骂道:“你个死货,滚!”
朱主任站在院中,听到年轻媳妇的话,勃然大怒道:“真不识好歹!不想要就把奶粉放这儿!”年轻媳妇却不理他,嘴里仍然骂骂咧咧的,一声声“不是好东西!”边骂边骑电动车离去。朱主任疾走几步想追上去理论,被吴秀莲伸手拉住。钱支书笑道:“那是个不讲理的媳妇蛋子,你跟她一般见识干嘛!”
朱主任气得脸色发青,呼呼直喘粗气。
陈清想起自己买的那箱珠子还在车上,对朱主任说:“你在村部坐会儿,我去找孙连发一趟,给他找了个项目。”朱主任眉梢一挑,一副非常意外的神情。陈清简单介绍了穿珠子的情况,朱主任点点头,然后伸手拍了拍陈清的肩膀,说:“快去快回。”
陈清开车到孙连发住的猪圈门口,将箱子从车上抱下来。孙连发正拿着长扫帚扫地,虽然是猪圈,但里里外外被扫得干干净净。他看着陈清将箱子打开,透明塑料袋装着一包包五彩缤纷的珠子,说:“我以为是吃的东西呢!”陈清有点尴尬,脸色一红说:“孙大爷,我给你找了个项目,帮助你脱贫。”孙连发张着嘴,似乎有点茫然。陈清说:“我示范你看一下,你将这小珠子穿成手链,每二十五颗珠子穿成一串,一颗不能多,一颗也不能少。不需要技术,是个功夫活。你不用急,半年时间将这一箱珠子穿完,我给你一千块钱工钱。这项目可不好找,我费劲帮你争取来的。”
说着话,陈清用箱子里配备的针线穿成一个手链,在阳光下晶莹剔透,放出幻彩夺目的光。孙连发眉开眼笑,似乎觉得非常神奇。他放下扫帚,学着陈清的样子,颤抖着尝试穿针,连穿了数次,线都没能穿进针孔。陈清扑哧笑了,说:“穿针比较难,针穿好以后,穿珠子反倒容易了。”说着,陈清将自己穿好的针线递给他,让他试着穿珠子。孙连发用针尖对着珠子中间的小孔插了一下,却一下插在手指上,沁出了血。陈清心里一颤,忍不住有点心酸,觉得自己简直是在造孽。孙连发却并不在意,他又试了一下,终于穿上了一颗珠子,张嘴笑着说:“行。”陈清装着开玩笑似的说:“如果穿不好,可以让你儿媳妇教你嘛!”孙连发嘴里的牙齿快掉光了,张开的嘴巴像个枯洞,他竟然笑着点头说:“好,好啊!”
陈清将那箱子珠子放在孙连发床头的箱子上面,说:“你慢慢穿,不要着急,过年时我来看你,给你发一千块工资。村里五十五个贫困户,我首先帮你找到这个扶贫项目。”
重新开车回到村部,陈清看到朱主任正在门口的一棵枫杨树下和人争吵。仔细一看,竟然是那个儿子去武汉做手术的李道顺。只见李道顺揪住朱主任风衣的一角,唬着脸说:“别光顾着发奶粉,那两千八百元到底啥时候给?”朱主任身子往后撤,却又无法挣脱李道顺揪住他风衣的手,嘴里说:“你放开,我是说特别困难的贫困户,由财政兜底给两千八百元,你虽然欠了十多万的外债,但目前生活并不困难。谁能不欠点外债呢,我买房子还向兄弟姊妹借钱呢!”李道顺瞪着眼睛说:“这么说你是不想给了?”朱主任说:“看政策落实情况,目前财政兜底政策还没有出台,我说的也不算。”李道顺的话题一转:“现在村里人都说我儿去武汉装了个假鸡巴,是不是你说出去的?”朱主任一时语塞:“我……我都没到村里来,往……哪里说。”李道顺的脸变得扭曲:“这件事我只告诉过你一人,对外人谁都没说,不是你还能有谁?”朱主任脸色一白,说:“谁说装的假鸡巴,不是说隐蔽性阴茎嘛!”冷不防李道顺突然手一抬,“啪”的一巴掌打在朱主任脸上,嘴里骂道:“隐蔽你妈的逼!”朱主任身子往后一趔趄,差点儿摔倒,呢子帽掉落在地。
陈清紧走几步,大声喊道:“李道顺,怎么敢打人?我现在就报警!”说着掏出手机要拨打110。李道顺眼冒寒光,冲陈清吼道:“报警老子也不怕!让他别问是我儿子是啥病,他非逼着问。问清之后答应给两千八百元又不兑现,并且还到外面散布,说我儿子去武汉装了个假鸡巴!你让他以后如何谈女朋友,如何做人?你们干的事儿,畜牲都干不出来!”
朱主任嘴角渗出了血,他一声不吭地用手指擦拭着。
这时钱支书、周会计和吴秀莲才发觉外面出了事,从村部办公室里跑出来。钱支书大吼道:“李道顺,反天了是不?你个鳖孙是不是想找死?”
李道顺黑着脸,一声不吭,瞪了他们一眼,似乎不愿意跟他们理论,气冲冲地转身往山坡下走。看见朱主任的呢子帽在旁边地上,他猛地飞起一脚,将帽子踢进了门口的水坑,嘴里骂道:“让你戴个鸡巴!”
陈清不知事情如何收场,手机在手里晃了晃,想拨打110,被朱主任用眼神制止了。吴秀莲说:“到底咋回事儿,我们以为你俩商量扶贫的事儿,咋争起来了?”
朱主任一声不吭,依然用手指擦拭嘴角的余血。周会计找来一根竹竿,想从水坑里捞那顶呢子帽。朱主任谁也不理,对陈清低声说:“我们走。”说完转身上车,看都没看一眼水坑里自己的呢子帽,也将钱支书三个人晾在村部门口。钱支书在后面挥手喊道:“朱主任,朱主任……”
陈清迟疑了一下,朱主任又低声说:“走!”
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陈清从后视镜里看到朱主任的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难看得吓人。想想今天的事儿,陈清心里真替朱主任感到伤悲。从妇联搞到六箱奶粉,他是怀着给贫困户送温暖、给婴幼儿献爱心的崇高使命感来的,心情很不错,没想先是被年轻媳妇嘲讽,继而遭受李道顺的辱骂和殴打。他能理解朱主任选择息事宁人的用意,和贫困户的村民发生滋事行为,如果闹得沸沸扬扬,被区政府机关的干部知道,终究是件丢脸的事儿。外人不了解情况,话到他人嘴里好说不好听。况且就算公安机关行政拘留李道顺几日,说到底也无多大意义。
村民说李道顺的儿子装个假鸡巴的事儿,多半是村支书钱守成泄露的。当时朱主任在车上随口讲出“隐蔽性阴茎”,陈清觉得有点不妙,因为这是李道顺一直死死保守的秘密,但也没往深处想。细推起来,朱主任还是理亏,在钱支书面前说话没加防备,犯了无心之错,并且他也不好再去找钱支书理论。陈清在心里感叹,农民并不是一个简单的符号,他们是一个个有血有肉的生命体。每一个人都有好恶、有爱恨,有内心的矛盾、冲突和忧伤。和农民相处,千万别想简单了。
四
回来之后,朱主任仿佛遭受重大打击后选择彻底遗忘,对扶贫工作从此闭口不提。
甚至还影响到地方志办公室既定的工作安排,《隐山茶叶志》印刷完成,原计划在隐山宾馆搞一次新书首发式暨隐山茶产业发展研讨会,邀请区领导和其他县区史志界同仁参加,也借机宣传隐山的茶文化。但朱主任显然心情不佳,说:“现在反对形式主义和奢靡之风,我们不要往枪口上撞,将书在机关单位赠送一下算了。另外,给区人大、区政协和区工商联一些,由他们赠送给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和工商界人士。”陈清说:“这个会议年初向区财政申请有三万元专项资金,如果活动取消,钱没有花出去,年底账户资金要归零。”朱主任摆摆手说:“归零就归零吧,都是财政的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陈清心想,主编愿意选择低调处理,执行主编经常不上班,对单位的事不管不问,他一个编辑自然没意见,乐得清闲自在。
元月中旬,区政府下发了一份文件,要求各单位十日内上报扶贫工作总结。陈清将文件附上处理笺报给朱主任。
一连三日,朱主任都闷着葫芦不开瓢。
第四天上午,刚到单位,朱主任用座機电话给陈清的手机震铃,这是他喊陈清去他办公室的方式。陈清推门进去,朱主任正在翻看那份文件,他示意陈清坐下,说:“现在区里对扶贫工作进行总结,我们单位的这项工作开展得不甚理想,但也没办法。我刚给董主任打过电话,他等会儿到单位来。你俩上午一块去趟银塘。”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黄皮信封递过来。
“这是一千块钱,是我个人的意思,你帮我转交给郭金保,就是跟他弟郭银保一块住的那个单身老头。他家你没去过,让村干部给你带路,也可以让村干部转交,你看着办,别搞错了就行。”
陈清接过信封,想问李道顺那儿怎么办,又一想别头上不痒捉个虱子挠,就忍住了。
朱主任又问:“你让孙连发穿珠子的项目咋办?”
陈清说:“我准备好了一千块钱,不管他珠子穿没穿完,我都要给他。”
朱主任点点头,说:“行,将这两件事办好。回来连同我们入户核查、捐赠奶粉等情况,一块写个总结给区里报上去。不管怎样,工作要善始善终,有头有尾。我们不求有功,但求无愧于心。虽然扶贫成效不大,但我们已经尽力了,只能如此,对区政府、对贫困户都是一个交待。”
陈清回办公室后,立即用开水煲烧水泡茶,准备带上茶杯。上次去银塘折腾一上午,连一口水都没喝到。
朱主任忽然又推门进来,在办公室转了一圈,似乎若有所思,想了想说:“咱俩搞扶贫工作的情况,路上不要跟董主任说。他有时嘴巴不严,说出去影响不好。我们的《隐山区茶叶志》编委会的事儿,有一个情况你还不知道。董主任背着你我专门找过分管的副区长,说你曾经说过,他编那本书立下汗马功劳,当居首功。因此,他跟领导要求署名执行主编。”
“汗马功劳?当居首功?”陈清心里一惊,说:“我何时说过?”
朱主任笑着说:“他说是你俩去市里开方志工作研讨会时,夜晚在酒店的房间里说的,有时间、有地点,并且原话记录。”
陈清瞬间发炸:“操,我说他能当市长!他去当呀!”
他的确曾和董副主任一块去市里参加过方志工作研讨会,同住一个房间也是事实,但夜晚扯几句闲话,谁能放在心上?谁又记得住?陈清觉得董副主任太恐怖、太有心机了。回想起来,难怪那天下午朱主任在没有和自己沟通的情况下突然临时开会,研究编委会名单的事情,并且事实上默许了董副主任任《隐山茶叶志》执行主编的要求。
朱主任回头朝门外看了看,手连连往下压,示意陈清说话低点声。
陈清气得将茶杯往办公桌上一蹾,茶汤泼了出来。
朱主任笑了一下,轻声说:“其实这件事情本不该跟你说,只是提醒你一下,跟董主任说话要有分寸。怕就怕我们说者无心,人家听者有意。所以该说的说,不该说不能说。你比我聪明,这一点相信你能明白。”说完朱主任掩门出去。
有了这个插曲,陈清开车带着董副主任去银塘的路上一句话也懒得说。他将车载CD打开,随机播放着音乐。董副主任不明所以,曾起了几个话头,陈清都吱唔而过。董副主任干脆在后坐上打起了瞌睡。
车到银塘村部,院里空荡荡的,办公室门敞开着,却不见人影。陈清大喊道:“有人在吗?”连喊数声,吴秀莲拎着一只水壶从后院走出来。见到陈清,笑着打招呼。陈清问:“钱支书呢?对了,我来过两趟,还没见过咱们的村主任呢!”吴秀莲说:“我们村委不实行坐班制,有事情时村干部才过来,平时在家各忙各的事。村主任家养了一群鸭子,他忙得很。”陈清“哦”了一声,有点吃惊地问:“为什么不实行坐班制?”吴秀莲说:“咱们村委的工资待遇是‘九八七,喝稀饭都不够,如何坐班?”
陈清没有基层工作经验,又问何为“九八七”?吴秀莲说:“村支书九千,村主任八千,两个村委委员是周会计和我,每人七千。”顿了顿,又补充说:“这是我们全年的工资。”
陈清一愣,看着吴秀莲圆圆胖胖的脸,不知说什么好。吴秀莲一笑:“愣啥,快进来,我给你们烧水泡茶。”
陈清常听说基层工作艰苦,工作难以开展,但没想到村干部的待遇如此之差。上次搞贫困户登记,周会计一户户地临时填表,陈清当时觉得有点别扭。他认为信息时代村部起码应该有一台电脑,辖区村民的基本信息随时可以调阅。这么多年来数不清的领导不断地下基层调研、检查、指导,真不知他们作何感想,难道对这一切都视而不见?村部尚且如此,对贫困户的扶贫工作更谈何容易?长期趴在区直机关,陈清发觉自己对离市区并不算远的农村生活竟然如此陌生,心里不由泛起一种难以言说的无力感。
仍然是茶叶沫,吴秀莲给陈清和董副主任各泡了一杯茶。董副主任说:“我跟你们钱支书是老熟人,三十年前修宝月湖水库大坝时,我俩都是林场的工人。伐木的时候,他的大拇指被斧子砍掉了半截,后来回村当了村干部。”
吴秀莲“啊”地尖叫一声:“还真是的,他一直说他的手指是砍银杏树的时候受的伤,我都不相信,我的记忆中银塘村根本就没有银杏树。”
董副主任品了一口茶,笑着说:“那时候,不止银塘村,整个宝月湖周边,漫山遍野全是几个人合抱不过来的大银杏树,树龄短的有几百年,长的上千年,现在被砍得一棵也没有啰!”
陈清心里一震,忍不住问道:“为什么要砍树?”
董副主任叹了一口气,说:“修水库嘛,库区以前是村庄,为了修水库,把村民往山上撵。村民到山上以后,为了寻条活路,砍树、开山、种茶,我们隐山才有了今天的茶产业嘛!”
吴秀莲笑道:“说的对,领导不愧是地方志的专家,这道理我都说不清楚。我给钱支书打电话,跟他说老朋友来了。”
陈清忽然有点厌烦董副主任卖弄的地方掌故,想起此行的任务,说:“董主任在这坐会儿,我去找包保的两个贫困户,把朱主任安排的事情办一下。”
吴秀莲问:“找哪个?”
陈清说:“先找孙连发,我给孙连发找的项目,要去看看他,给他结算工资。”
吴秀莲高声尖叫道:“孙连发死啦!”
陈清愣在那儿,一下子呆住了。吴秀莲以为陈清没聽清,又说:“你不知道?一个月前的事情。”
陈清颤声问:“怎么回事?得的什么急症吗?”
吴秀莲摇摇头:“说不清,发现的时候人已经不在了,珠子散落一地。你别去结算工资了,他大媳妇正想找你算账呢,说你害的他,给老头子找个黑心的累活,让他没日没夜地穿珠子,把老头子累死了!”
陈清的脑袋“嗡”地炸了一下,通过李道顺的事情,他已经感受到村民的厉害。虽然没见过老孙头的儿媳妇,但他知道自己绝对招惹不起她。
他掏出一千块钱,递给吴秀莲说:“不管老孙头穿没穿完珠子,我都不会跟他认真查验,只是想给他找个事做,找项目嘛,这说好的一千块钱工资我带来了,托你转交给他的家属吧!”
吴秀莲手一摆,连连摇头说:“这钱我可不敢接,恐怕分不下去,给大媳妇肯定二媳妇不干,两人平分肯定大媳妇不干。”
陈清说:“就让她俩平分,每人五百,很公平,有啥不干的。”
吴秀莲斜睨了陈清一眼,说:“你不懂。老孙头活着的时候,吃的米面油盐都是大媳妇家给的,别看人没搬到他家去,她肯定认为这笔工钱应该全部归她。”
陈清觉得两腿发软,脑壳都快炸了,低声哀求道:“吴姐,我没农村工作经验,也对付不了那样的儿媳妇。但你不同,你是村干部,长期和她们打交道,经验丰富,你肯定有办法,一定要帮帮忙,这样我也安心。”
董副主任打圆场说:“是啊,你先接下来,回头你们村干部看着怎样处理都行嘛!”
吴秀莲这才将钱收下,揣进衣兜里。
陈清又说:“大姐,你陪我去趟郭金保家,我不认得路。”
吴秀莲说:“行。”转身告诉董副主任,“你先坐会儿,钱支书一会儿就过来。”
陈清开着车,一路上心里感慨万千,他和朱主任下乡搞扶贫,朱主任被贫困户殴打,颜面尽失。而自己自掏腰包吃暗亏,给老孙头找项目发工资,不想落个连人家家属都不敢去见的地步,窝囊、悲摧,如同做贼,心里的滋味五味杂陈,难以言表。
吴秀莲带着陈清找到郭金保以后,陈清掏出朱主任临行前给的信封,抽出里面的十张百元红票子,塞进郭金保穿的厚棉袄里面,说:“郭大爷,这是朱主任托我带给您的,是政府的一点心意,祝您健康长寿,过个好年!”
郭金保用手死死攥住陈清的手腕,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话却说不出来,用手指着院子里的两只母鸡,冲吴秀莲“唔唔”直叫。
陈清有点不明所以,吴秀莲笑道:“他让我把这母鸡捉住给你。”又转脸冲郭金保大声说:“人家领导不会要的,你自己留着过年吃吧!”
郭金保虽然七十多岁了,话都说不清楚,手劲却很大,死死拑住陈清的手腕,陈清费了老大的劲才挣脱,也没顾得跟邻屋的郭银保打招呼,简直是慌不择路的逃走。
回来的路上,吴秀莲说:“你给孙连发一千块钱,为啥不给张根财?”陈清没想到她会这样问,说:“家里有台大屏幕液晶电视的那个吧?”吴秀莲低声说:“是的,其实你们包保的四个贫困户,数他生活最困难。”
陈清吃惊不已,说:“那为何看那么大的电视?比我家的还大些。”
吴秀莲呵呵一笑,说:“那电视机又不是他买的,是他儿子去年春节回来时,市里的百家顺超市搞抽奖,他手气好,抽奖抽中的。张根财一直想卖,在村里又卖不掉,只能自己看。他儿子没老婆,人心又粗,一出去打工常年不回,张根财在家里炒菜连油都没有,全靠水煮。”
陈清气得用手猛砸了一下方向盘,愤然说:“这情况为何我们入户核查时钱支书不说,我和朱主任都以为张根财不会过日子,家里乱得一团糟,却买那么大的电视机,谁能想到是这个样子!”
吴秀莲笑着说:“不知道你们咋核查的,你们跟张根财的儿子一样,一个比一个粗心。”
陈清长叹一口气,想起钱支书的种种,对人极其无礼,工作态度散漫恶劣,泄漏李道顺儿子的病由,只有喝酒厉害,一人能干掉八两,陈清忽然对他恨得牙痒。
回到村部,钱支书和董副主任正坐在一起抽烟,笑声朗朗,看样子相谈甚欢。只听钱支书说:“只需要五吨,你们订好以后,我们自己去拉也行,这件事情无论如何,就拜托您老兄了!”
董副主任说:“没问题,我回去跟朱主任说说,一定能办到。”
陈清问:“啥事情?”
钱支书看了看陈清一眼,嘿嘿一笑,深深吸了一口烟,竟然笑而不语,像是已经成竹在胸,不需要搭理他。
董副主任笑着说:“钱支书让咱们单位给村里解决五吨水泥,他们把村部门口的水坑铺上石子,硬化一下。”
钱支书喷出一口浓烟,冲董副主任说:“我相信您老兄的能力,一定能给我办成。”
陈清听了不由得火起,心想村部门口的水坑,自己早都看不过眼,将它进行硬化是一件堂堂正正的好事,为什么不直接向朱主任说?况且朱主任上次来银塘村挨打受气,钱支书如果会做人,为何不去看望一下。就算朱主任今天没来,这件事也应该摊在桌面上大家一块商量。在这儿跟董副主任像搞密谋活动,自己询问竟然还不愿意说,又说什么相信董副主任的能力。就冲钱支书这副态度,搞五吨水泥这件事,我随便在朱主任面前点两句,也让你好事难成。
陈清不动声色地说:“董主任,同城不招待,我们回去吧!”
五
陈清的儿子在隐山中学读七年级,期末考完试以后,妻子说想带孩子去山上玩玩,爬爬山,呼吸下新鲜空气。冬季连续多日雾霾笼罩,人都快憋坏了。陈清说:“去银塘村吧,那儿到处是茶山,空气好,而且紧邻着宝月湖,有个观鱼山庄,地锅饭做得地道,还可以钓鱼。”
又约老同学张峰一家三口,陈清开车,两家人往山里进发。
车到银塘村,陈清说:“你们等一下,我下车办件事情。”说着将车子开到村口,从后备箱里抱出一个大纸箱。
妻子问:“你干啥?”
陈清一笑:“保密。”
走到张根财家,没想到大门紧锁,屋里没人。陈清將那一箱四壶五升装的食用油放在张根财门口——那是他头天夜晚去超市买的。他从门缝朝里看了看,架子车被立起来竖靠在墙上,屋子里脏乱不堪,大液晶电视机看上去依然有点突兀。他从兜掏出烟来,点燃慢慢吸了一支,仍不见有人回来。他轻轻叹了口气,只好转身离去。
陈清将车子调个头,开至观鱼山庄。一看到山庄门口的木制大船,还有宝月湖开阔的湖面,儿子高兴得“哇哇”大叫起来。
妻子张开双臂奔向大船,赞叹道:“这地方真漂亮!”然后又回头调侃道:“陈清你是不是带别人来过这儿?”
张峰的妻子余虹帮腔说:“肯定有,快老实交待!”
陈清微微一笑,说:“保密。”
张峰盯着棕色船体上刻的四个红漆大字,慢慢读出来:“陆——地——行——舟,老板真有趣,这词儿啥意思?”
陈清没想到观鱼山庄的周老板果真采用了朱主任的题字,可惜朱主任尚且不知。当时他觉得朱主任的题词有点平淡无味,缺少诗意。现在再看,联想起在银塘村经历的种种,忽然觉得那四个简单拙朴的题字变得内蕴高妙、意境辽阔起来。
责任编辑 刘鲁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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