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该轮到两人排场了。在这个叫郎扎的地方,藏民都将出场说成排场。严格地说,排场比出场更为贴切,一台演出,演员出场都是事先排好的,谁先谁后,谁开场,谁压轴,都有讲究。一台节目,就像是一帧草书作品,有起转承合,有高潮迭起,也有微澜不惊。这个双人舞,应该是这台节目的高潮部分,当然,最吸引观众的,是女主角那根垂到大腿的辫子。在戏曲学院读书的时候,全校师生都晓得舞美系有个留着长辫子的藏族学员,辫子后来就成她的符号,成为名字的替代,比如说有人要来学院找舞美系的卓玛,恐怕还要费些口舌,可说是找辫子,就连扫马路的清洁工也会将手朝着她的宿舍指一指。
两人的双人舞,有一节是专门表演高原暴风雪的,在这组舞蹈里,卓玛的长辫会在舞台上划起呼呼的风声,随后是雪花漫天而降。在藏区牧民眼里,风和雪都是神的使者,她将风雪表演得如此出神入化,自然也就成了神的特使了。从那曲出发,演出分队挨个牧民点演过来,卓玛的辫子就沿着川藏线一路传向藏区。这天的演出是在部队兵站的一个礼堂,附近的藏民都骑着牦牛和马赶来了,官兵都将最好的位置让给了藏民,而他们都坐到了两边。
扎西干布报了幕之后,卓玛还是站在后台,眼睛盯着化妆镜里的一张脸。
那是她,戏曲学院即将毕业的藏族学生卓玛。可是看着看着,镜子里竟出现了另外一张脸。
那张脸已经在二十年前就定格了。
这是一种幻觉,还是无数个偶然中的巧合?你是谁?我又是谁?卓玛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用心问道。
二
二十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冬夜,卓玛跟刚才报幕的扎西干布有过一次擦肩而过的交往。是神安排的。扎西干布后来就这样对卓玛说。
那天夜里的雪,下得埋住了帐篷东边的嘛尼堆,就连悬挂在柱子上的经幡,也被冰冻住了,風吹上去,竟发出哗哗的金属碰撞声。年轻的女牧民那母仰躺在羊皮毡上,她的下腹,像海浪样起伏不止,肌肉汇成的波浪,推着腹中的小生命——扎西干布就要出生了。
那母怀孕之后,就跟男人格桑商量着为肚子里的娃儿取名。那母说,如果是男娃,就取名扎西干布;是女娃,就为扎西布江。那母当然指望是个男娃,男娃将来就是男人,能做经天纬地的大事。可是直到羊水包破了两个小时,那母还不晓得是娃儿男还是女。
胎儿就那么横在子宫大门口,怎么也不肯出来。格桑点了一炷香,面朝不远处的嘛尼堆方向磕着响头,祈祷神灵护佑娃儿平安出生。格桑敬上香后,就面对产门说着话,语气带着强烈的祈求:娃啊,你就出来吧,外面的世界真好,出来跟着阿爸啦走一趟吧。我们家有成片的羊群,有新的牦牛皮帐篷,地下还埋着两坛青稞酒,这些都是为你准备的。将来你长大了,阿爸阿妈给你娶个漂亮的媳妇。
格桑边说,边不住转动着手上的转经筒。
可是任凭格桑怎么祈求,娃儿还是无动于衷,就像一个足球守门员,叉开四肢撑着球门。转经筒将黄昏转成了深夜,那母身子下方垫的羊皮毡也被鲜血染红。她使尽吃奶的力气,或者说一生积蓄的力量,也没能将胎儿推出产门。这娃儿,注定要让我受苦受难!那母说着,就将手指向帐篷的正北方向。
格桑点了点头,对那母说:我这就出门,一路响头磕向嘛尼堆。话音未落,帐篷外就响起风揉雪花的声音,听着响声,格桑就觉着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在拍着帐篷,仿佛随时要将其掀翻,卷向天空。他披上羊皮大衣,用腰带将其束紧,道:我就从门口一直叩过去,我会感动神灵的。
那母说,你得骑上马,要不就来不及了。听妻子这么说,格桑就愣了一下:从家门到嘛尼堆,还不到一里路,做啥还要骑马?再说骑上马,就不能磕头了。
你还要往前走,到金珠玛米的兵站去。那母说:去请金珠玛米的医生,快去,迟了我就等不及了。
格桑拉开帐篷门,风就像一头巨兽,撞进门来,将他顶了一个趔趄,被风裹来的雪,泼了他一脸,他将身子朝下蹲了蹲,迈成弓步,将风顶到门外,随后扣好皮门,走进帐篷后边的草料棚,牵过伏在地上打盹的白马,翻身跃上马背。
金珠玛米的兵站,在正北方八公里处。平时只需两袋烟的工夫,就能拍马赶到,可是这会上了路,白马就像是跟一个无形的巨兽顶架,或者说有头巨兽挡着道,尽管白马将身子弯成一张巨弓,还是走得很慢,鼻孔里喷出的鼻息如同两股白烟,在夜色中疾飞。
白马走了不到一半路程,就再顶不动了。风越来越猛烈,有几次,还差点将他掀下马背。格桑伏在马背上,举起一只手挡着疾驶而来的飞雪,朝前方打望了一眼,这才明白,已经到了嘎贡山山口。嘎贡山是一座冰山,两峰夹峙的山口间,有一条号称一线天的公路,是几十年前金珠玛米进藏开凿的。因是山口,吹进峡谷的风经过两山的挤压,到了这里就形成无数支箭镞,射向进入山口的来客,无论你是熟悉的藏民,还是陌生的内地游客,都要被其击倒。往日,即使是风和日丽,这里的风也都能将行人吹倒,把石头甩向天空。难怪自从这条公路开通,山口就没有见过一粒碎石子,就是脸盆大小的石头,也会被风吹得原地打转。
格桑纵身跳下,走到马头前方,蹲矮了身子,手牵马缰,一步步朝前顶着。
风噼噼啪啪吹过来,扇在脸上,夹裹的雪粒冰碴就如枪膛里射出的子弹,击打着脸颊,形成一个个深坑,久久不能还原,因为气温的缘故,脸部的肌肉都接近了僵硬,后来,脸上的大坑连着小坑,都能盛得住了雪粒儿了。
不仅脸上的肉坑里盛满雪粒,就连胡子眉毛也结挂起冰碴,格桑穿过山口,就翻身上了马,此时,马背的鬃毛也结了一层厚冰,格桑用手刨掉冰荐,两腿使劲夹了一下马肚子。白马长嘶一声,朝着正北方向的一排灯火飞奔而去。
格桑看准一座窗口亮着灯光的小屋,就走上前使劲敲门。在这之前,大门口的卫兵已经从格桑脸上的神情看出了事情的端倪。深夜来兵站的藏民,八成是求医的。听得吱呀一声,门开了一道缝,一个身披军大衣的女军医站在门里,用试探的目光看着外面的风雪和风雪里站着的格桑。不等她开口,格桑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金珠玛米,快、快——
格桑生硬的汉语和着风雪一道刮入大门。
值班军医邬冬梅的眼睛略微有点凹陷,从头顶照射过来的电灯光束,投到脸上,就汪成了一团柔和的阴影,因了这团阴影,她眸子里的光芒就越发透亮。此时,整个兵站都已就寝,只有医务室的灯光还亮着。在藏区,兵站医务室总是昼夜有医生值班,这条公路,本来就险象环生,加上海拔高,随时会有生命遭遇大自然的袭击,或者是意外,加上游牧藏民的生活也时时会有不测,医务室从早到晚总是病人不断,尤其是夜间,来敲门的多半是危急病人。
白马踩着积雪跃出兵站大门,是数分钟后的事。邬冬梅坐上马背,肩后背着一个早就备好的急救箱,出门前,她在箱子里又增加了两把手术剪刀,这些,都是根据格桑语无伦次的叙述准备的,格桑连说带比画,终于让邬冬梅明白是他的妻子难产,就在听的过程中,邬冬梅就将手术器械备便。
出了兵站,白马几乎是被风推着飞奔的,只要稍稍腾起四蹄,马的屁股后边,就像有一只巨大的手,推着马身朝前飞驶,邬冬梅坐在格桑身后,按照他的吩咐,两只手紧紧抱着他的腰。格桑说,一定要抱紧了,否则风会把你掀上天空,只要一离开马身,你就别想回来。于是,邬冬梅就伸出两条修长的手臂,将自己捆绑在这个藏族汉子后背。
马像一块白色的布,在风中飞飘。只要将身子抬离地面,风就会将它朝前推一程,因此马的身子就成了一张轻飘飘的帆。在过嘎贡山口的时候,帆又变成了一只风筝,悠悠忽忽地在风中飘浮着,如果不是缰绳拽在格桑手里,马就成了断了线的风筝。
邬冬梅走进帐篷,看见卓玛躺在一张羊皮上,羊皮下边是一块几乎占据整个房间的纯羊毛地毯,邬冬梅经常来藏区,明白这种地毯在夜间就是藏民的床,白天就是吃饭的桌子。不等邬冬梅落座,格桑就提过一只墩在火炉上的铜茶壶,倒出一碗热奶茶递了过来。邬冬梅接在手里,眼睛盯着面前的产妇。
那母身子下方,汪著一摊血,那张脸,却白得像纸样。这种红白反差,让邬冬梅心头一紧:产妇失血过多,如果再不采取措施,一旦昏厥,腹中的胎儿就会窒息而死。两颗生命,都搁到了悬崖边。她看了产妇一眼,又将目光投向坐在一旁的格桑,本想问一下,是先救大人,还是先保胎儿?可是目光落上他脸,她就不敢问了。格桑右手举着的转经筒,飞快旋转着,这个时候,如果还要问谁先谁后,都是对生命的亵渎。
她将手中的奶茶递给格桑,又指了指那母的嘴。格桑心领神会,将碗口贴到那母嘴边。那母的牙口已经关闭,这是昏厥的前兆。快把她的嘴撬开!让她喝下去,喝下去了才有力量!邬冬梅就像是给格桑下达军令,格桑似乎是听懂了,另一只手上的转经筒也转得呼呼作响。大概是听到了经筒的旋转声,那母喝下奶茶,眼睛就缓缓睁开,看着面前的金珠玛米。
邬冬梅伏下身子,面朝神圣的产门。
她戴上手术手套,很快就摸到了那个淘气的干布。这小家伙,居然在母亲肚子里跳起了桑巴舞,还将右脚搁到了头顶,这个高难度的前滚翻,就是戏曲学院舞美系的本科生,也得经过残酷训练才能做出来,他却在母腹中提前做成了。由于右脚脚趾踢到了脑门,整个大腿就横在产门前,挡住了生命通道。那个动作,倒有点类似世界杯的足球守门员扑点球。
邬冬梅用手轻轻纠正了干布的动作。你这小淘气,想淘气也不能这么早就淘气呵。干布后来对卓玛说,那刻他真的听到金珠玛米这么说的,她的这句话,成了我生命中的一声召唤。后来,每当我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耳边就会响起这句话。她让我学会了苦难中的从容和淡定。
干布被那只手轻轻牵入人世。
人世原来是这么美好,帐篷外风雪的呼啸,使得里面显得更加宁静,红红的火炉上,奶茶翻滚出阵阵香气,干布躺在母亲的怀里,吃着闯入人世的第一口奶。
金珠玛米洗了手,喝下一口奶茶,就上了格桑的马背。她要赶回兵站,说是夜里说不定还有急诊病人,在这样的风雪之夜,什么事情都会发生。金珠玛米出门后,那母的目光一直追出牛皮门缝。后来,她就不住地跟男人格桑说:我连感谢的话也没有来得及说一句,我是说不出话了,为了生干布,我把一生积攒的力气都使尽了,身子也掏空了,空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三
那母从此就再也没有见到金珠玛米。她好漂亮啊!那母后来每当回忆起那天夜里的情景,就对儿子干布说,也对邻居说。在高原上,游牧的藏民经常会碰到邻居,有的邻居只做了三两天,最长的也只有十来天,游牧帐篷是随着羊群游动的,哪里有肥美的牧草,哪里有水,牧包就会移向那里。她的眼睛就像被雪水擦洗过的天上的星星,她的嗓音就像雪水融化时的流淌声,她的手巧得像天上的云,那般的柔软……那母说着,就会长叹一声,这么好这么美丽的金珠玛米,怎么会呢……她应该是天上的神啊!
那母真的见不到金珠玛米了,尽管她总是不相信。
金珠玛米永远留在了嘎贡山下,跟那里美丽的白云为伴,跟金翅鸟为伍。难怪那母后来看到山间缭绕的白云,就说那是金珠玛米的巧手,在为藏民播撒幸福的雨水呢!
那天夜里,嘎贡山的风雪留下了金珠玛米。
返程的路上,还是格桑坐前,邬冬梅坐后,从正北方向刮来的风,被格桑的身子削弱了,格桑的身板真像一堵墙。可是到了山口,马再也不肯迈动前蹄了,因为前方的山口,已经被雪搅得混沌一片,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哪是路。天地一片苍茫,白马就像一片雪,在天上飞飘。只要迈错半步,就会踩着云,或者风。
格桑只好跳下马背,边探边朝前移动脚步。格桑的眼睛里,已经塞满了雪粒,他用一只手做成风挡,遮在眼睛前方,一只手牵着缰绳。半步之外,就什么也看不清,他只好用脚探着路面,待脚踩踏实了,再朝前迈一步,可更多的时候,脚下都像踩了棉花。有几次,他都几乎贴到了路面,是脚告诉他,才弓起身子,朝前挪上一步。
金珠玛米趴在马背上,两只手抓着后颈上的鬃毛。这是格桑关照的,手千万不能撒开,如果撒了手,就会从马背上滚落下来。走到山口尽头时,从峡谷两侧汇过来的风,就都挤到一线天的峡口,格桑听到咣的一声,身子就掀离了路面,他朝下一蹲,才将身子稳住。这时候,格桑听到身后传来白马的一声长嘶,嘶得有点歇斯底里,扭头一看,只见马的身子已经直立起来。
格桑勒了一下缰绳,马还是立在半空,就像一尊雕塑。
金珠玛米像一片树叶,被风卷下马背。
格桑连忙朝后窜去,嘴里喊了一声:金珠玛米——可是没等喊声落,金珠玛米就不见了。
从此,金珠玛米化作了嘎贡山口的白云。有时候,白云也会悄悄飘向干布出生的牧包,从门缝里看一眼小生命。每次光临这里,都能看见格桑跪在帐篷外,面朝正北方向,手里晃着那个紫铜转经筒。
这天夜里,邬冬梅的丈夫、兵站汽车连连长冯爱疆正在川藏公路上,他的车队往拉萨运送战备物资,那是一批国产的新式冲锋枪。一周之后,长长的车队完成运输任务,返程途中经过嘎贡山口。雪停了,风也小了,当冯爱疆驾驶的头一辆指挥车到达山口,远远看见兵站站长挺立风口,身后站着一排官兵,站长戴着防雪盲的墨镜,可是当冯爱疆跳下驾驶室,他就突然摘下墨镜,凝视着冰峰下的峡谷。
峡谷里,白云一团接着一团,从谷底浮上来,翻滚着从官兵身边飘过。站长指着悬崖下方的云朵,突然对冯爱疆说:冯连长,你看这云!冯爱疆不解地看着站长,问道:站长,你让我赶回来,就是为了看这里的云朵?
你看了再说。站长说:今天的云,跟往常不一样。冯爱疆听了,觉着站长的话里有话,便回过头,朝着峡谷看起来。那天的云真的跟往常不一样,当冯爱疆站到悬崖边缘,就一团接一团朝他涌来,裹缠着拥抱着,生生将他包容其间。
站长终于开口说出了一周前发生在这里的事。
冯爱疆听后,突然跳上身后的驾驶室,按响了喇叭,随后,长长的、迤逦数公里的车队同时按响了喇叭。
四
冯爱疆带着车队回到兵站,觉着衣袖间、领口里乃至发际上,都弥漫着云的影子和气息,那是嘎贡山一年中最美丽的云。他进了家门就站到挂在客厅的婚纱照前,看着照片里的新娘。结婚之后,他经常出车执行运输任务,有时一走就是几个月,每次回到家,照片里的新娘总是用那句话来接纳他:久别如新婚。似乎所有的苦涩、埋怨,还有淡淡的无奈,都被这句话消融了。做高原汽车连连长的妻子,久别是常态,新婚却只有一次,照片里的新娘将每次久别,都当作新婚来准备,将苦涩的日子翻出了崭新的滋味。
这次久别却再也不会有新婚的滋味了。冯爱疆站在妻子面前,正想放声大哭一场,忽然听到隔壁屋里传来一阵接一阵婴儿哭声,便收回目光,转身出了门。隔壁住着副连长吴建国,冯爱疆脚刚跨进门槛,就看见两只乳头在屋里晃动,便连忙背过脸,像做了错事的孩子样退出门外,眼睛盯着脚尖发着呆。
吴建国的爱人秦小兰正坐在客厅的一张破沙发上,用两只乳头堵着两个孩子的嘴。秦小兰右手搂的就是冯爱疆的女儿雪莲,雪莲刚才还在啼哭,可嘴里塞进香喷喷的泚着奶水的乳头,就再也不哭了。左手的娃儿却闹将起来,大概是见别人来吃妈妈的奶,心里有些吃醋,一声接一声地哭着,秦小兰几次将乳头去堵她的嘴,都被吐了出来,只是一个劲用哭来表示抗议。左手的娃儿是秦小兰的女儿小藏,跟雪莲只差几天,都是刚满半岁。秦小兰是兵站的護士,跟邬冬梅是同年兵,而且也是老乡,一周前的事发生后,她就将雪莲接到家中,一直带在身边。秦小兰奶水充沛,以往小藏一人都吃不了,只好挤到墙上让泥灰来吃。
冯连长,你进屋吧。秦小兰似乎并不介意自己是敞着怀奶孩子。
冯爱疆昂起垂着的脑袋,看着天空,脚一直没有挪动,将自己站成观天测风状,吴建国就朝门口走来。吴建国在连队值班,听说连长回来了,便朝宿舍赶来,见立在门外的冯爱疆,说:连长,快进屋!
冯爱疆进了门,秦小兰就扣好敞着的衣襟,拍着右手的雪莲,说:冯连长,你看你女儿,多乖!秦小兰这么说,是她看见冯爱疆愁云惨淡的脸,想用女儿来安抚他的心。此时,女儿吃饱了奶,正躺在秦小兰怀里睁着眼睛东张西望,嘴角还挂着一滴没有来得抹去的奶水。冯爱疆走上前,从秦小兰怀里抱过女儿,将胡子拉碴的嘴贴向那嫩嫩的脸蛋。女儿脸上、衣领间透着婴儿的体香,就在这香味的背后,他似乎又嗅到了妻子熟悉的气味。
邬冬梅被风雪卷走的消息,很快传到冯爱疆父母耳朵。于是两个老人在听到噩耗的当天,就从离休定居的江南小城常州坐飞机赶到拉萨,准备将孙女接回内地。一个大男人即使是在内地,带个半岁的孩子生活也很困难,别说是在高原。冯爱疆的父亲冯达山是第一代进藏部队的老兵,建国初期,内地还没有直达拉萨的路,部队边修路边向藏区挺进,用镐头和铁锹修出一条从成都直通拉萨的公路。老两口到了拉萨,住进了部队招待所,冯达山下榻之后,头一件事就是站在阳台上远眺那座神圣的宫殿,高原阳光下,布达拉宫金顶泛着一层温柔之色。三十年前,比儿子现在年龄还小十岁的18军汽车团的司机冯达山到达拉萨的头天夜里,就是在招待所的位置下榻的,那时候,这里还是一片空地,同批进藏部队的司机,都是在驾驶室里就的寝,身上盖着一件羊皮大衣。也就是那天夜里,让他落下病根,以至现在,不到七十岁,就得依赖拐杖走路。他还是幸运的,他的正驾驶、班长吴大龙,因为患高原病已经长眠在藏北了。
冯达山拄着拐杖在阳台上立了好久,才回过头问老伴:爱疆什么时候到?
你都快问十八遍了。老伴显得有点不耐烦:不是跟你说了么?
老伴早就跟他说过,应该昨天就到。这是儿子在电话里说的,他带着女儿雪莲,从兵站直接开车来拉萨。儿子还在电话里说,你们就等着抱宝贝孙女吧。为了把宝贝孙女带回老家,老两口将事先找好的奶妈都带来了,奶妈是一个远房亲戚,自己的儿子断奶了,为了扶养孙女,老两口就花钱请了她,乡里乡亲的,什么都好说,再说这个亲戚也没有工作,当奶妈比厂里的三级工待遇还高,还管吃住。至于奶妈的儿子,老两口也应承让她带过来,跟他们一块住,两个孩子一起带,也好让下一代从小就有个伴。老两口这么做,全是为了让儿媳能在另外一个世界能放心。自从接到儿子的电话,老两口就张罗着来拉萨接孙女。儿子在电话里说了冬梅遭遇不幸的消息,老伴就不住地抹泪,可冯达山却说,冬梅死得其所,她是为藏民牺牲的,光荣!当年,我们军进藏,有多少官兵撂在高原上!
冯达山到了拉萨,总是翻来覆去说着这些话,待说得连自己都觉着烦了,就没头没脑地问上一句:爱疆他们什么时候到?老爷子嘴上唠叨着儿子,可心里最想见的,还是孙女雪莲。儿子结婚都两年了,老两口跟儿媳相处还不到半个月,是儿子带着儿媳下高原回内地家中休假共处的时光。在老两口的记忆中,半个月里,儿媳只是在眼前晃了晃似的,是那样的短暂,甚至都没有来得及记住她的脸盘子,儿媳就跟着儿子上了高原。现在再也见不着了,就想着早日见孙女。
老两口在招待所等了半个月,终于等来了孙女。
孙女是儿子亲手抱着送来的。同时陪着来的,还有副连长吴建国和他的媳妇秦小兰。吴建国就是冯达山班长吴大龙的儿子,冯达山是看着他长大的。进门后,他就一口一个叔叔长、叔叔短的,喊得冯达山的脸都有点搁不住。倒是他的媳妇显得有些害羞,叫过他和老伴后,就再也没有开过口,只是拿眼睛不住盯着爱疆怀里的孩子。
老两口坐飞机将孙女抱回江南小城。每当奶妈奶过孙女,冯达山便让老伴抱过来,走到挂在墙上的儿子结婚照前,跟照片里的儿媳反复比较,比较来比较去,就会扫兴地说:儿子说孙女长得像冬梅,我看不大像。
你急什么急?丫头现在还小,眼睛鼻子还没有长成形,黄毛丫头十八变,到时候就像了。老伴说。老伴也是进藏军人,比冯达山退休还早两年。老伴说着,就拍着孙女,唱起了江南摇篮曲: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宝宝快快长,长大接你娘的班,去做一个军医……后面这些话,是她即兴编唱的。江南摇篮曲本来就没有固定的词儿,多为即兴唱和。
孙女养到能下地走路,长相却跟照片上的儿媳越来越离谱,连儿子也不像。是不是高原的水土使他们的基因发生了变化?看着满地乱跑的孙女,老两口就这么想。
光阴如水,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还没等世人觉着,竟是物是人非。一晃眼,孙女都八岁了,真是不觉自己老去,只是感觉膝前的孙女在一天天长大。这八年里,冯爱疆每年都要回常州探一次亲,有时是一个人回来,也有的时候,是约着吴建国夫妇一道回来。吴建国父母虽然都埋在藏北,可岳父岳母都在常州,那次三人同回到小城,吴建国和秦小兰就住在岳父家,隔三差五拎着礼品来看望冯达山和阿姨。两口子进了家门,吴建国陪冯达山和冯爱疆唠嗑,秦小兰就牵着雪莲,去天井里玩耍。冯达山住的干休所,是个独门独院的小楼,楼前的小院里,养着近百盆兰花。这些花儿,是冯达山离休后的伴侣,闲着没事,他就在院子里伺候兰花。秦小兰牵着雪莲进了小院,除了赏花,还会跟她做些游戏,比如说,她会趴到地上,趴成水牛状,让雪莲来骑她,还会教她唱江南摇篮曲,唱得最多的,就是那句: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一个月假期,说到就到了。冯爱疆和吴建国以及秦小兰准备结伴回西藏,儿子说,三人同行,路上热闹些,再说他们又同在一个兵站,彼此也有个照应。从常州到藏北,路上要倒两次火车,三人同行,买个票啊什么的,也方便。那个年代,火车票都是排着队在车站售票窗口买的,不像如今,能在网上订。临走的那天,冯爱疆突然跟父母提出一个要求,说是要让他们带着雪莲去车站为他们送行。儿子说这话,冯达山就觉着有点异样,以往儿子一人探亲回队,总是不让老人去车站,是担心他们忧伤,可是这回,却主动提出要让他们去送行,而且一定要帶着孙女去。看来他是舍不得离开女儿,冯达山这么想着,也就答应了。
火车是夜里十点到站,冯爱疆和老伴带着雪莲早早就来了。进了站,看见吴建国两口已经提前等在军人候车室门外,两家人进去后,秦小兰就将雪莲牵到怀里,又是问长又是问短的,亲热得让雪莲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当秦小兰要搂着亲嘴,她总是朝后退缩着。此时,一旁的冯爱疆便说:雪莲,就让阿姨抱抱你吧。你出生时,还是秦阿姨接的生,是她接你来到这个世界的。冯爱疆这么一说,雪莲便生生硬硬地贴到秦小兰怀里,任其亲着抱着。一旁的冯达山看着秦小兰那副样子,便问吴建国道:建国啊,你们休一个月的假,怎么不把女儿带回来?吴建国道:冯叔,我们家的千金在拉萨上学了,那里有保姆带。再说,孩子在高原待惯了,回到内地就醉氧,我是怕她不适应。冯达山听着,点了点头,道:这倒也是啊,在高原上待着的人,总是这个样子,刚上去的时候,不适应,等适应了,下来又不适应了。你们的孩子生在西藏,也一直没有下来过,突然回到内地,真的会醉氧。
检票之后,冯达山和老伴牵着雪莲的手,将儿子和儿子的战友送进了站台。火车在常州站停留时间只有两分钟,秦小兰上了车进了卧铺车厢,就将一只手贴到车窗玻璃上,眼睛一直盯着窗外的雪莲,因为刚才的卿卿我我,雪莲似乎对秦小兰的生分已经消失,便让冯达山抱起她,将一只手举向窗玻璃,两只手掌隔着一层玻璃,贴到了一起,直到火车缓缓开动,才将手挪开。
火车开始加速,站台迅速朝后退却,冯达山抱着雪莲站在那里,雪莲刚才贴向车窗的手,还高高地举着,不时向越来越远的车厢挥动,直到火车消失在夜色里,才将小手收了回来,耷到冯达山的脸上。贴着雪莲潮润的、略带汗香的小手,冯达山就想,孩子太可怜了,自己没了妈妈,看见个跟妈妈年龄相仿的女人,就会亲热。
儿子走后的第三天,冯达山就去这座城市的觅渡桥小学给雪莲报了名。所以选择这所学校,是因为小巷深处的这个完小曾出几个名人,比如说瞿秋白,还有恽代英,再往前里数,还出过几个民国元老级人物。城里人说,这座学堂风水好,他不相信风水,看重的是名人效应,孙女在瞿秋白的母校读书,等将来有了出息,就可以摆乎她是秋白同志的校友。
那天早晨,冯达山搀着孙女的手刚跨出门槛,雪莲却待在那里,扭向门里的头总也不回转过来。他问孙女:这是怎么了。雪莲说是要爷爷奶奶一道陪她去报名,冯达山心想,这么小小年纪就想摆谱,将来长大了肯定是个会摆谱的主儿。想归想,他还是依了孩子,老两口一人搀起一只小手,走出了家门。
五
雪莲报名的这天,远在数千里之外的干布也背着书包走出家门,去十里之外的一所藏民小学上学。上马之前,格桑将儿子领出帐篷,指着远处的雪山,对儿子说:干布,你今天就要读书了,出门之前,你就先拜拜你的救命恩人吧。雪山横在天空,上面的积雪泛着神圣的光芒。干布晓得,那就是嘎贡山,当年金珠玛米路过的风口。其实,自从他出生之后,每年生日的这一天,父母都会领着他从事这个仪式——举起家里的那只紫铜转经筒,面朝嘎贡山转上360圈,嘴里念上一阵经文。干布行完跪拜礼后,将手上的转经筒转了跟往年同样的圈数,随后就翻身跃上白马,由阿爸带着去报名了。
一路上,他不住地转着那只握在手中的转经筒。
藏民小学在一个叫木堆寨的小镇上。因近百里的藏区,藏民大多过着游牧生活,由于流动性大,学校的生源总是招不满。干布报了名,随即就被老师编了班,格桑将儿子送进教室,嘱咐了几句要听老师教导、好好学习之类的话,随后就出了教室,走向拴在校门外的马,翻身上了马背,扬鞭之前,还冲着教室窗口猛吼了一声:下午放学后不要乱跑,就在教室里待着,阿爸准时来接你!格桑的嗓门本来就大,喊出的声音都有金属共鸣的气势,震得教室玻璃嗡嗡作响。这也难怪,牧民放牧,如果嗓门不大,声音就会被风吞没,藏北的风吹在草地上,连草尖都会打呼哨,一片草地就是成千上万只哨子。这还是微风,如果风力稍稍增强,草地上的沙粒就会跳起来,在天空摇晃出各种舞蹈姿势,声音就更不用说了。格桑所以要冲着窗口喊,是他跃上马背的刹那间,看见儿子的眼睛隔着玻璃盯着他,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儿子打从出生,就没有离开过家门,就连撒尿,也是围着帐篷打转。
干布上头节课,就遇到了一件令他不快的事儿。这节课,是一位从拉萨来代课的汉族女老师上的《三字经》,后来他才晓得,这篇课文,书本上没有,是代课老师临时加的。女老师是内地的师范毕业生,刚到拉萨报到,本来准备安排在自治区政府所在地,可她却坚持要先到藏北体验一段生活,然后再回拉萨执教,于是就来到了学校,担任语文课代表,来之前,已经自修了一年藏语。女老师用生硬的藏语讲“昔孟母,择邻处”,干布正听得似懂非懂,旁边桌子上的一条辫子就劈到面前,不偏不倚,正巧扫在眼睛上。
干布拿手捉住辫子梢,狠狠摔将过去。
谁知辫子在空中飞了一圈,没等落下,又横扫了过来,打到干布脸上。
这下干布就有点来气了,捏住辫子梢之后,竟握在手里,扭过头盯着旁边桌上的那条辫子的主人。你当我没有见过长辫子?我告诉你,我阿妈的辫子比你长两倍。话音刚落,没等旁桌的那个女同学反应过来。台上的老师就说道:干布同学,你别生气,是窗外的风,让你们彼此相识。
老师说的是藏语,文绉绉的,干布听后,就朝窗外看了一眼。这才发现,教室外的胡杨,都趴向了地面,风实在太大了,再说,教室的窗户正好缺了一块玻璃,让风钻了空子。
干布将辮子甩向邻桌,辫子在空中飞出一道弧线,落向女同学面前桌面。女同学拾起后,轻轻甩向身后,于是辫子又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不等落下,邻桌就飞来一道目光。
干布没有记住邻桌同学的名字,却记住了目光,那道略带嫌意的目光里,似乎有着藏北蓝天的清纯,还有嘎贡山顶白云的妩媚。干布懂得人世间的男女感情之后,这道目光总是在眼前浮现。只是当时,他还没有懂得那么多,因此目光只是目光而已。随着岁月的流逝,人生阅历的叠加,干布对那道目光的理解才越来越深刻。
不等太阳落到雪山背后,学校就放学了。学校没有寄宿生,学生最远的,竟有二十多里路程,就是近的,也有六、七里,他们的家全是游动的放牧帐篷,干布收拾好书包走出教室,看见阿爸已经牵着马立在教室门外,在他的身后,也立着一匹马,马旁站着的,是一个藏族妇女。邻桌的女孩出了教室门,就远远地冲着马背上的女人喊了一声阿妈,随后就跑了过去。
妇女没有下马,而是腾出右脚蹬着的马镫,用眼睛看着女孩,右手手指朝上勾了勾。女孩跑到马跟前,抬起头望着马背上的女人,嘴里又喊了一声阿妈!女人点了点头,又将手指朝上勾了勾。她是要女孩自己爬上马背,可是女孩看着悬挂在面前的马镫,却不敢朝上抬腿,因为她够不着那个几乎跟她一般高的马镫子。
一旁的格桑便走到女孩面前,顺手一抄,将女孩托向马背,当托到一半时,那个女人突然吼道:让她自己爬上来!格桑听着,只好将女孩放下。随后抱起干布,先放上白马马背,随后再翻身上马。他抱着怀里的儿子坐稳后,眼睛一直看着立在地上的女孩。
女孩将右腿使劲朝上抬着,当脚掌抬得几乎齐到眉毛时,终于将脚尖插入了马镫。在干布的眼里,她的这个动作,跟她日后在舞台上表演的双人舞,简直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或许,她后来的舞蹈,就是从这个动作开始练习的。女孩右脚插入马镫,整个身子却怎么也上不去,只好双手抱着马镫上的皮绳,朝上攀缘着。
女孩爬上马背,就扭过头一直看着旁边的干布和干布身后的阿爸。此时,她的辫子又被风撩起来,在空中飞舞着。
干布一下就记住了她的名字。
同学叫卓玛。
卓玛家的帐篷,离干布家还不到一里地,站在自家的门前,就能看见卓玛帐篷里冒出的炊烟,还有烤羊肉味道。每当羊肉飘出带着孜兰郁香时,帐篷里就会飘出一阵歌声。后来干布就知道,卓玛说话的声音就像唱歌,而唱歌也像说话样轻松自如。卓玛喜欢唱藏北一带流行的牧歌《雪莲花》,等考上了戏曲学院,她就将词的内容改了,改成了唐代边塞诗人的诗句:
“耻与众草为伍,何亭亭而独芳!何不为人之赏兮,深山穷谷委严霜……
可是当年,乃至整个小学期间,她唱的歌词还是原来的词句:“美丽的雪山上有一朵雪莲,她美丽的芳容感动了蓝天白云,她的郁香熏醉了风神,她的花蕊里储存了太阳之神,她吸纳着大地的甘霖,她就是神的化身!啊——雪莲花,你在冰雪中盛开的,是你的意志和精神……
放学回到家里,干布总喜欢能听到卓玛的歌声,可是没有听几回,卓玛的家就搬走了,干布就只能在课堂上见到她,可是后来到了学校,卓玛就不唱歌了,每天的课程都安排得很紧,只有一周一次的音乐课,才能一展歌喉。干布回到家里,听不到卓玛的歌,就会走出帐篷,在高原上到处寻觅。可是卓玛好像总是躲着他。在课堂上,尽管她坐在邻桌,整天不跟他说一句话,有时候,干布主动接近她,比如说,做课堂作业时,跟她借块橡皮啦,或者故意将自己的铅笔搞断了笔芯,借她的铅笔刀用一下啦。卓玛也会借给他的,只是说的话不冷不热:你自己拿吧,或者只是点点头;当使完之后,干布说声谢谢,她也只是点点头。
最让干布感到蹊跷的是,有天傍晚,干布被阿爸啦用马驮回家,忽然看见卓玛家的帐篷就在不远处的小河旁,干布是听到歌声后才有这个发现的,那刻,太阳已经挂到远处雪山的山尖,从北方吹来的略带暖意的晚风,驮着卓玛的歌声,在高原上晃来荡去,干布听着,就朝着歌声的源头飞跑,待到了那座帐篷前,看见邻桌的同学正坐在帐篷里唱着那支她最喜欢唱的歌。在藏北高原,游牧人家,能傍着一条小河,无疑就靠近了一片神圣之地。一般来说,小河旁的牧草丰盛,羊群也有水喝,河水清得连白云也会躺在上面睡觉,按说,在这样的草地安帐篷,是最好不过的栖歇之处。可是就在干布站到她家帐篷外听歌声的第二天一大早,她家就悄悄搬走了。是他到她家串门了?还是不喜欢跟他家做邻居?干布由于年幼,从来就不想这些大人的事。
倒是格桑有些介意,说儿子同学家的大人总是避着他们,让他有点费神。
尽管人世间的事纷呈繁杂,干布却单纯得跟藏北的风一样。藏北的风想吼就吼,想歇就歇,想让草绿就让草绿,想叫河水结冰就让河水结冰。干布也是想吼就吼,想歇就歇,只是没有让草绿河水结冰的能耐。他放学回到家里,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站在帐篷门前听风跟他说话,风会告诉他很想知道却不知道的人世间的事,比如说,当藏北还是漫天飘雪的时候,风会悄悄告诉他,春天来了;又比如说,当肥美的牧草尖尖卷起卷儿,风又会告诉他,秋季到了。当然最令他感到风跟自己知心的,是每当卓玛在远处唱歌,风就会将她的歌声送来,让他倾听。有几次,卓玛在远处唱歌,就是风告诉他的,风像一根无形的绳子,将卓玛的嘴和他的耳朵系了起来,他顺着这根绳子就能找到那顶他时时在梦中见到的帐篷。
干布沿着绳子走到目光触到的地方,就再也不敢朝前挪动脚步了,他晓得一旦卓玛的大人知道他又走近了她,便会再次迁徙,已经有过数次这样的事情了,只要发现干布接近他们的女儿,那顶帐篷准得像风一样飘向远方,直到他再也看不见她。
风一年四季都在藏北刮着,也一年四季伴随着干布成长。读到五年级,卓玛就跟干布不在一个班了,其实从一年级下学期开始,卓玛就被那个从拉萨来的女老师编到了最后一排,再也不做他的邻桌了。当然,卓玛排到最后,是因为她成了班里个头最高的学生,再就是她上课从来不做小动作,眼睛总是痴痴地看着黑板,或者盯着讲课老师,不像干布,手脚从来就没有安分的时候,即使将手摆上桌面,手指也会像弹六弦琴似的动作着,耳朵也常常被窗外的风牵动。只要一下课,他就会站到风里,手舞足蹈地跳上一阵。
干布所以会有这些固僻而执拗的举动,是因为家里挂着的那张照片。
每年干布生日的这天,格桑和那母便会在家里举行一个仪式,让儿子从帐篷外,一步一叩首,磕到照片前,手举转经筒,念上一阵经文,将那只烤熟的全羊也摆到照片前,念上一阵经,将碗里的青稞酒洒到地上。
照片里的美麗女子,就是当年用妙手接干布降临人世的金珠玛米邬冬梅。照片是事后格桑专程去跟邬冬梅的爱人请回的,不过请回的是彩照,格桑又到当地一家照相馆放大了一张,摆在帐篷里。一年四个季节,他们在藏北游牧,无论走到哪里,照片总是跟着他们。格桑和那母说,金珠玛米就是神,能保佑他们全家,也能保佑儿子。
格桑一家总是围着那座小学游牧,仿佛小学就是一个圆周的圆心,帐篷的游动半径一般都不会超过十公里,这个路程,对于有马的牧民来说,是个远近适中的距离,接送儿子,只需喝一壶酥油茶的工夫。
干布被阿爸用马接回来,只要一走进帐篷,就会看见金珠玛米的目光,那般温柔,那般母性,她的眉毛像江南三月烟雨里的柳叶,眸潭如同木措湖水,看着这双眼睛,干布就觉着那湍缓的波浪,一直流到他心底。从这道目光里,干布觉着金珠玛米是盼着他快快长大,让他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做个大男人,而不是做那种猥猥琐琐的小男人。这道目光,他做作业时看着他,睡觉时投向他,甚至连出门上学时也盼着他平安回家。
就在这道目光的企盼中,干布读完高中,考上了江南的戏曲学院,而且是以高分录取的。文化分不算高,可他的舞蹈成绩却是第一名。并列第一的,就是他的小学邻桌,那个从小学到中学直至高中一直避着他躲着他的卓玛。
六
也就在这年,雪莲考上了南京大学哲学系,开学的前一天,是秦小兰开着车送她去报到的,同行的当然是雪莲的爷爷和奶奶,爷爷奶奶辈送孙女上学,这在南大竟成了一桩新闻。目睹这件新闻全过程的,便是秦小兰。当电视台的记者将采访话筒送到冯达山面前时,秦小兰眼眶里竟涌起了泪花。记者采访完了两个老人,接着就将话筒递到秦小兰面前,问她:作为邬冬梅的生前战友,你此时此刻有什么感受?一句话,竟将她问得哽咽了,过了好一阵,才说出四个字:感动!激动!
四个字后边,竟引出一串泪水。泪水后边,是无边无际的沉默。
二十年前,当雪莲送回常州不到两个月,秦小兰就争取到了一个转业名额,脱下军装离开藏北,安排到市里一家银行当营业部主任。初到小时候成长的城市,她还真不习惯,江南小城丰厚的氧气,令她一到家就醉氧,整天昏昏沉沉,好不容易适应了,又开始醉酒。上班的头一周,因为位置显赫,天天都有应酬,秦小兰天生酒量大,在藏北就是喝一瓶青稞酒也不醉,问题是肚子里积存的营养和热量,让她不堪重负。半个月下来,体重就增加了好几斤。工作繁忙自不必说,不管怎么闹忙。早晨七点,她会准时出门。起先,母亲以为她是到公园参加早锻炼,看着女儿坐上单位派的“桑塔那”公车,心里很是得意,觉着女儿就应该这样,会保养才会长寿。其实,女儿压根就没有去公园,而是让司机将车停到瞿秋白小学门前,随后就让司机驾车先回单位,一人悄悄立到校门外。
除了周末和因公出差,几乎天天都是这样。
早晨七点半,是家长送孩子的高峰,学校门口停满了自行车,还有步行来送孩子的家长,这些家长,更多的是白发老人,孩子的爷爷奶奶。她终于看见冯达山牵着雪莲的手,出现在家长的行列里。
她连忙闪到人群背后的墙根处,凝视走向校门的一老一小。雪莲身背双肩书包,一只鲜嫩的小手搭在老人手上,走在前头的老人尽管背有点驼,胸却使劲朝前挺着,迈的是标准的军人步伐,走一步,雪莲得要跨两小步才能跟上,因此一老一小的步伐,就显得有些不协调,甚至走得有点踉跄。她想走上去,劝老人把步子放慢,甚至连嘴都张开了,可还是将话留住了。她收回抬起的右手,又回到墙根处,这个时候出现在老人面前,有点唐突,再说她转业回常州的事,还没有来得及跟老人说,只好目送老人牵着雪莲走向校门。
老人走到门口,就被门卫拦住,只好松开一直牵着雪莲的手。雪莲朝前走了两步,突然回过头冲着老人喊道:爷爷,下午早点来接我!
晓得啦,我的小乖乖!老人也喊了一声,声音洪亮得让身旁的家长都扭过头看着他。
老人看着雪莲消失在校园里,才若有所失地掉转身子,去了不远处的一个公交车站。秦小兰也转身走向马路对面的银行,单位有丰盛的早餐在等她,用餐过后,正好是上班时间。可是那顿早餐,她却吃得味同嚼蜡。
银行营业部主任是块肥肉,八十年代中期,市场经济浪潮席卷下的小城,人们做生意赚钱都快赚疯了,营业部主任每天都要接待好几拨客户。那些客户来谈工作,总是先问她中午或者晚上有没有空,说是要请她出去坐坐,只要她一松口,客户就在办公室等到她下班,然后拉着去酒楼。起先,她总是推托,可是这人总是经不住磨,就是再硬的石头,也会被水磨圆,磨得变了形。这里面起作用的就是时间,唯有时间能改变一切。头两个月里,秦小兰将一切应酬都推掉,每到下班时间,就自己开着那辆“桑塔那”悄悄停到学校旁侧的小巷里,当学校放学之际,便摇下车窗,将脑袋探出窗口。
孩子们终于背着书包走出校门了,像一群出厩的小羊,有的蹦跳着,有的嘴里哼着歌儿,秦小兰一眼就看见了雪莲,在小羊似的孩子群里,她总是显得卓尔不群,也许是她生在西藏的缘故,眼神里有一股跟内地女孩不一样的清澈,就像雅鲁藏布江的江水,两条腿走起路来,也是一蹦一跳的,大概这也跟父母的血缘有关。不等雪莲的脚跨出大门,门外的家长群里,有一只手就像帆似的升起,挥动着。雪莲看见这只手,就撒腿飞跑,一头扑到老人的怀里。
那是冯达山叔叔。秦小兰看到这里,心里就想,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天伦吧,这么想着,心里就酸酸楚楚的不能自己。
秦小兰摇上车窗,将脸埋在掌心,梳理着纷乱的思绪。看来就是有再多的钱,也买不来天伦之乐,就像再大的权力,面对人类真情实感,也会显得软弱无力。秦小兰这么想着,又将刚刚摇上的车窗摇了下来,将目光投向窗外。学校门前的人流正在消散,雪莲被冯达山牵着手,走向校门不远处的公交站。此时已经是下班高峰,站头上挤满了下班的人流,还有外地来小城打工的人潮,这些人都是肩扛大包小包,一辆车刚驶入站头,人流就开始涌动不息,将这一老一小挤到了边上。
車门一开,人潮蜂拥而上,没等下边的人上完,车门就卡的一声关上,将一个外地打工仔背着的蛇皮包,关到了窗外,尽管打工仔连连喊道:我的包!我的包!车还是开出了车站,待走出百十米,司机才将车门打开,给那只包放了行。
秦小兰看到这里,便启动车子,轻轻滑到立到站头边缘的冯达山身旁,随后打开驾驶室车门,跳下车走到老人面前,亲热地喊了一声:冯叔叔!
冯达山一下愣住了,道:小兰,怎么会是你?是回来探亲?还是……
秦小兰这才道出真情。说自己已经转业回到常州,说完后就拉着老人和孩子上她的车:冯叔,现在挤公交人太多,我正好下班路过这里,你老就和雪莲上车吧,我送你们。冯达山却站着没动,手紧紧牵着雪莲,道:小兰,不用啦,我们等下一趟。
现在是下班高峰,没准下一趟也挤不上。秦小兰道。
下一趟挤不上,就再等下一趟。冯达山一副红军不怕远征难的姿态,而手里牵着的孙女也受到老人的影响,连看都不看秦小兰一眼。冯达山见秦小兰还站在身旁,催促道:小兰,你先走吧,我带着孩子挤公交,是要培养她的吃苦精神,孩子是从青藏高原下来的,在高原下来的军人和子女的眼里,能坐上行驶在柏油路上的公交车,就等于是进了天堂。你应该晓得,这座城市的氧气含量,是高原的三倍。
老人都把话说这个份上,秦小兰就再也不好说什么了。高原意味着什么,从高原下来的军人和子女又意味着什么,这些都是不言而喻的,可此时她咂摸着,却是别有一番滋味,老人的话,似乎有些生分了,将她和他们分开了。秦小兰只好返身上车,启动后,她摇下车窗,跟老人挥了挥手,老人也持地跟她点了点头,眼神里充满着得意和矜持。
当天晚上,秦小兰回到家,就给吴建国打了长途,接通之后,就冲着送话器喊道:你如果再不回常州,我就跟你离婚!一通歇斯底里,至于远在千里之外高原的吴建国都在电话里说了些什么,她全没理会,也不想理会。她扣上电话,雪莲的身影就在眼前晃动,仿佛跟她说话,似乎还在喊她,用世界上母亲最喜欢听的那两个字,呼唤她。她也最想听那两个字,可是雪莲当着她的面,却一直没有喊过。她从高原争取到一个转业名额回到老家,就是为了能早日听到那两个字,可是都快把头发等白了,雪莲嘴里还是没有吐出过这两字。人生就是这样无奈,这全缘于吴建国的那次过失,可是又不能全怨他。谁让他在越野吉普熄火之后,将雪莲交给同车的司机赵兵兵,而自己下车去拾马粪烤火呢,谁又会料到就在那数分钟之内,两只高原狼会悄悄接近了越野吉普?本来,去拉萨送雪莲的事,应该是由冯爱疆去完成,自己的女儿,父亲去送最合适,可是那天,冯爱疆突然接到了一个比送女儿更重要的任务,要往藏北送一批战备物资,上级规定必须由连长亲自带队押车。冯爱疆就将女儿交给了连副吴建国,让他送往拉萨,交给老人。想不到路上吉普车抛了锚,又遇到了暴风雪。
难道这一切全是命吗?
七
半个月之后,吴建国终于带着满脸的愧疚回到江南小城,进门头一句话就是:小兰,这全是我惹的祸,可是你也得替我想想,那是高原,如果在内地,这类事就不会发生。
是你惹的祸,可这祸值得你用一生的心血去担待吗?居然把我和女儿也搭上,天底下有这么个赔偿法吗?秦小兰说。
刚才我不是说了吗,这是在高原发生的事,冯叔和婶婶也是从高原下来的,一身的高原病,如果让老两口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没准就抗不住,冯叔的心脏都跟牛心一般大,可不能让他在这个年纪再经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事了,现在雪莲就是冯叔的命根子,如果老两口失去雪莲,没准会发生什么事的!吴建国说着,就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巾,擦着秦小兰眼角的泪珠儿。没想到纸巾刚递过去,秦小兰就将胳膊一甩,挡住了拿纸巾的手,那块纸巾就飘落到地上。你不要拿好话来堵我的嘴,我只要我的女儿,趁着你这次回家,你给我把女儿要回来!
要,也得等冯叔二老百老归天之后,才能再要。现在万万要不得。吴建国说。
等他们百老归天,没准到了那一天,我们去要,雪莲也不会进我们的家门了。你不好意思开这个口,那我去要!现在就去!秦小兰说着,就夺门而走,走到停在小院里的轿车前,打开车门坐了进去,随后就启动了油门。吴建国一下立到车头前方,展开双臂挡着车子。秦小兰只好用手拍着方向盘上的喇叭按钮。可是任凭她怎么拍怎么按,吴建国就那么站着,站成了当年在雪山风口站岗样。
秦小兰是邬冬梅介绍认识的吴建国,头一次见面就是在嘎贡山口,那次她和邬冬梅一道去藏区巡诊,是跟随汽车连的车队进入藏区的,车队在前方开路,医疗队坐的越野吉普就紧随其后,傍晚时分,在翻越嘎贡山时,突然遇到雪崩,车队只好在山中露营过夜。几名医生护士和衣猫在车内,靠着空调取暖。刚闭上眼睛睡着,秦小兰突然被邬冬梅推醒,说是要带她去看一道风景。秦小兰说:外面这么冷,出了车厢没准就要冻成冰棍。邬冬梅说:车外有最美的风景,不看也许此生就会错过。于是秦小兰就拉着邬冬梅的手下了车。
太阳已经滑入雪山背后,晚霞映在山尖上,如同一道彩虹架在天际,就在彩虹下方,立着一个肩挎自动步枪的军官。其实,军官留给秦小兰的,只是一个背影,可在那个傍晚,竟是那般撼动她的心魄,沐浴着晚霞的军官,脸膛红得像着了火样。那刻,她不知自己是怎么鬼使神差走到他面前,又是怎么被那尊雕像样的军官所迷住。军官就是担任值勤的汽车连排长吴建国,汽车连有个不成文的规定,车队在野外露营,夜里必须有人站岗。后来,秦小兰经邬冬梅介绍,就跟吴建国相识了,两人同结百年之好后,每当日子过得平淡寡味,那天夜里的记忆就会有意无意地跑来跟秦小兰做伴。
秦小兰熄了油门下车回到客厅,吴建国对她说:我们一道去看看雪莲。
你想看,就自己去。秦小兰道:我不想去,每看一次,我的心就受不了。
冯连长也回来了,我们一道去看看他。吴建国道。
他回来了正好,我们就把小藏要回来。女儿是我们的,要回来是天经地义的。秦小兰说着,就走出客厅,钻进轿车驾驶座,冲着跟着出门却一直站在门口的吴建国说:快呀,上车去要女儿!吴建国上车坐到秦小兰身旁,沉默了片刻,道:亏你还是从高原下来的,怎么这点事就看不开?
高原下来的又怎么啦?高原下来的就理应事事吃亏?把自己的骨肉送给他人就不能要回来?这事你不好意思说,等会见了冯连长,我来跟他说!秦小兰说着,就启动了油门道:高原下来的,也是人,不是神仙,即使是神仙,也有七情六欲,也有儿女情长!
我是说,高原下来的人,应该有一种高原情结。比如说,战友情结,生死情结,还有面对灾难的淡定情结,我们女儿养在冯连长家,主要是为了安慰两个老人,将来冯叔和阿姨百老归天后,冯连长肯定会把女儿还给我们的,女儿还是我们的女儿。吴建国道:我的老爸和冯叔,当年进藏是一道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18军进藏,沿途牺牲的战友,几乎能把成都和拉萨连接起来;而我和冯连长,也是数次在藏区遇险。面对我们的前辈,面对以前遇到的灾难,我们这点损失又算什么?当年修川藏公路,工地发生了塌方,如果不是冯叔一把推开正在掌钎的老爸,老爸早成肉泥了。这个世界也不会有我,有我们这个家庭,有我们的小藏。哦不!雪莲。
你整天就是高原、战友!战友、高原!三句话不离本行!秦小兰说。
两人一路吵着到了冯叔家,进了小院门,秦小兰一下就呆住了。院子里乱石铺的小径上,冯爱疆正趴在地上,跟雪莲玩骑马。雪莲骑在冯爱疆背上,两只小手按着脑袋,嘴里不住地喊:得驾——得驾——秦小兰一路跟男人争吵,吵得心里火哧哧的,既烦又恼,可站到院门口,眼前忽然跃来这么一幅“父女同乐图”,心头有火却发不出来,看到后来,竟也渐渐消了。作为马的冯爱疆蓦然回首,看见两人站在门口,便从地上站起,牵着雪莲的手朝这边走来,让雪莲叫叔叔阿姨,雪莲应付性地叫了之后,嘴里嚷嚷着还要骑马,吴建国随即双手着地趴到雪莲面前,道:来骑叔叔,叔叔也是一匹快马。雪莲看了一眼,却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说:我不要骑你,我只要骑爸爸。
听着这句话,秦小兰的心一下凉到了脚后跟。那时,她真想走上前,大喝一声,小藏,你是我们的女儿。可是忍了几下,终于将自己忍回去了,嘴里说出这样句话:雪莲,你就骑骑叔叔吧。
雪連很不情愿地骑到吴建国背上,刚在小院里骑了一圈,就说:叔叔不像是一匹马,倒像是一匹驴子,一点也不好骑。说着,就从背上跳了下来,扭过身子,将一个不屑一顾的背晾在两人面前。
冯爱疆本来要拉着两人进屋喝茶,并且让奶妈提前准备了午饭,可是秦小兰怎么也不进屋,眼看着留不住,冯爱疆便拉着吴建国的手,将身子堵着院门。秦小兰生生将他顶开,一人先出了门,随后就大声说:要留饭,你们就留建国吧,反正我是不吃,再说也没有心情。
冯爱疆从话里听出话音,便给吴建国放了行。两人上车后,秦小兰就一路埋怨自己的男人,说这个沉重的十字架,背到猴年马月才是个头?吴建国说,我欠爱疆的,这辈子是还不清,人家养着小藏,反正也跑不了,总也在世界上。秦小兰说,你在人家面前喊雪莲,在我面前称小藏,你这不是存心折磨我么?吴建国说,反正现在得这么叫着,就是将来,也这么叫。叫雪莲怎么了,不就是个名字么?实质又没有改变。叫雪莲我们吃亏了?一点也没有啊。人家爱疆才是亏大了,这个痛一生也没法弥补。
秦小兰说:那也不能算你的责任,那里是藏区,是生命的极限地,那件事跟你没有直接关系,再说那里的荒原狼,随时随地都会伤人。照你这么想,你就该去嘎贡山跳崖。
吴建国说,我现在不想跳,就是为了还爱疆的债,这个感情债,我是一辈子也还不清。
两人陷入口水战争不能自拔,那辆车在手的驱使下,竟信马由缰地跑到了长江边,秦小兰刹住车后,手指车门外的滚滚江水,道:那你现在就跳江吧,反正我不会打110求救!
两人关于雪莲和小藏的战争,持续了二十年。
现在雪莲上大学了,战争还在持续着。原因是爱疆的父母都还活着,也许老人故去后,这场战争就会烟消云散。可是这种盼望,又是多么残酷,甚至有点不人道。
八
干布考上了江南戏曲学院,每天都要去练功房训练。练得最多的,便是劈腿,劈到后来,一个腾跃,就能将两条腿绷成直线,中间不带弯儿。看得练功房的同学都傻了眼。按说,这样的动作标准,只有芭蕾舞才有,每当老师当场表扬,他总是问老师,我这个动作离天还有多远?老师被他问懵了,觉着这个藏族学员怪怪的,只有一旁的卓玛知道干布话里的含义。干布和卓玛双双考入舞美系后,就告诉了她心里一个秘密,他所以要报考这个专业,就是要用舞姿来怀念金珠玛米的大恩大德。他要再现他降临人世那刻嘎贡山的暴风雪,再现马背上的金珠玛米用身子拱开风暴之墙,后来化作神升入云端的情景。
卓玛知道了这个秘密后,就经常跟干布来练功房当陪练,常常在节假日。干布跳成疾飞的风雪,她就是背着药箱出诊的金珠玛米;他跳成了风,她就是云;他跳成太阳,她就是月亮;他是冰峰,她就是盛开的雪莲。
两人在毕业前的实习期间,就带着练了四个寒秋的毕业作品《雪莲奔放》,来藏区演出,从那曲,一直演到嘎贡山。这条路线,正好就是当年金珠玛米巡诊的路途,也是她最后化作风神升入九霄的天路。干布来藏区做巡回演出,除了要一路朝拜金珠玛米,还有一个自己的秘密。
这个秘密,一直藏在他的心里,就连他的导师贺双卿也不知道。贺双卿同时带着两个本科生,她认为最有舞蹈天赋的干布和卓玛。贺双卿是有过一次失败婚姻的独生女子,身段生就便是跳舞的天才,只要一听到音乐,身上的每个细胞就会产生感应似的。自从带着干布和卓玛踏上藏区,看着蓝天和白云,她便对自己的学生说:只有西藏才适合跳舞,尤其是跳像锅庄这样浪漫的舞蹈。即使没有音乐,天上的云和风,都会给你们伴奏。
进入藏区,贺双卿头几天还有点高原反应,一周后就慢慢消失了。每到一个新的演出点,总是会情不自禁地跳上几段。后来卓玛就对干布说:导师是喜欢上了西藏。如果导师在这里生活几年,没准会创作出人世间最动人的舞蹈。
看着导师在雪域蹈之舞之的神情,这个秘密就在干布心里悄悄萌生了。不过他没有对任何人说。内心情感的东西,是不能轻易向人透露的,没了秘密,也就不迷人了。
干布来到郎扎之后,心里的这个秘密就像春天的风样,吹遍了身上的每个细胞。郎扎是父亲游牧的地方,这里牧草丰美,还有一条小河从草地穿过,河里流淌的是神水。当年,金珠玛米就是骑在父亲的马背上,沿着小河来到毡房将他接来这个世界的,她用剪刀剪断了连接他和母亲生命的脐带,用洁白如雪的纱布擦净了他身上的羊水,给他穿上母亲给他缝制的棉袄。金珠玛米将他这颗活泼的生命交到母亲手里,就回军营去了。她是那天夜里的值班医生,风雪高原的夜晚,什么意外都会发生,大自然里的每颗生命,其实都是在生与死的轮回里穿行,生命活在世上,无论是长命百岁,还是中途夭折,都是暂时的,是个偶数,而死却是必然的常数。金珠玛米把他接到这个世界,自己却化作一片云,飘向天外。母亲在他懂事后,就对他说:金珠玛米是神,她已经化作一片祥云,飘向渴望甘霖的高原。他懂事之后,也就是每年他出生的那天,父亲总要带着他来到金珠玛米的墓地,手举转筒围着那座坟墓转上三圈。烧些纸钱,随后来到军营,看望已经成了单身的冯爱疆。
从上海飞往高原的那一刻,他就想着趁演出间隙,去看望爱疆叔叔,将他请到演出现场,让他看他为金珠玛米创作的舞蹈《雪莲奔放》,这个双人舞,是干布为怀念金珠玛米而创作的,他头脑里有了这个灵感,卓玛就走进了他的生活,在小学时代,他跟卓玛相识后,她就随着游牧的父母远走了,游牧的藏民都是居无定所,哪里的牧草丰美,那里就是家乡。干布来戏曲学院报到的那天,突然遇见卓玛,起先还当自己是在梦里。梦境的消失,是因为他后来几乎天天都能看见卓玛的身影,戏曲学院的练功房,在一幢楼,男女同学进去练功,走的是一个楼道。干布和卓玛,有过数次照面,可是起先谁都没有认出谁来,可是那初次相遇的面孔,总会让干布想起十多年前的那个抛辫子的手势,尽管卓玛已经成熟了,长成了楚楚动人的女子,可是那个抛辫的动作却还带着当年的天真。卓玛每次上楼道,差不多都会有一个抛洒辫子的动作,有时,她会将搭到胸前的辫子甩向身后,也有时,她又将搭在背后的拿到手里,舞弄一番,或挥成一个圆圈,或来回晃荡。干布也闹不清,卓玛为啥会这样在乎自己的辫子。头一个学期眼看就要过去了,上完最后一节舞美课,就要放寒假了,那天晚上,干布在练功房练完功,忽然听见隔壁的女生功房里还有音乐,是藏北锅庄的旋律,便寻着曲子走到了女生练功房窗外,功房的窗帘已经拉上,可透过薄纱,他看見一个身影正在地板上跳跃,就像一只燕子,在春天的风里起伏飞舞,当她跃向空中时,手臂就展成燕子的翅膀样。干布走到窗外,就立住了,像被人施了定身法,眼睛贴向窗玻璃,看着窗帘背后的这一幕。窗帘是白色的,呈半透明状,那个人影也只是扭动的线条。导师说过,舞蹈展示的,就是人体的线条美,天地之间,最美的线条就是人体的曲线之美,大自然的任何鬼斧神工,都会在人体的曲线面前愧叹弗如。干布那刻已经忘记了时间的流动,甚至忘记了自己。这时候,不知是风的拂动,还是那个身影的拽带,薄如纱缦的窗帘突然被掀起一角,干布的目光一下就落到了女同学的脸上。
已经十多年了,他已经将她的面容淡忘,可那双眼睛却一直刻在他的记忆中,那是一双看一眼就一生也忘不了的眼睛,就是忘了天上的星星的模样,忘了月亮的圆缺,也忘不了那双眼神。他突然喊了一声:卓玛——
喊声肯定飘进了练功房,要不她不会突然凝固在那个动作里。一双手伸向前方,一条腿已经朝着身后的空中翘起,就像一只凌空展翅的丹顶鹤。她收回了动作,转过身子走到窗户前,窗帘却垂下了。
她掀起一角,看着窗外的干布。
他在窗外突然喊起来:卓玛——
她没有回答他,甚至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只是呆呆立了片刻,随后就转过身子,一个腾跃,将自己甩向空中。
她跳完那组动作,才走到门口开了练功房的门。
他进了练功房,没有顾得上跟她说话,就在地板上跳起来。此时,他觉着任何语言都是多余的,都不能表达自己的内心,看到卓玛的第一眼,那个暴风雪的夜晚就出现在眼前。其实,那个风雪之夜,他刚来到这个世界,嘎贡山口究竟发生了什么,他起先一点也不知道。那个雪夜的故事是阿爸和阿妈给他讲的,从他记事的那天,一直说到他上了大学。他考戏曲学院的舞美系,就是为了永远记住那个风雪之夜,或者说怀念那个雪夜。这个舞蹈,是他自编自跳的,藏民的孩子从小就喜欢舞蹈。
跳完后,他站到了她面前。两人就这么面对面站立着,他本来想说,你怎么也考取了戏曲学院?可却没有开口问,既然已经做了同学,问也是多问的,她的眼神和刚才的舞姿已经告诉他,她非常喜欢自己的专业。她却开口问了他:你刚才跳的是什么舞?
自编的。他说:为了怀念一个恩人?
恩人?她问。
是救命恩人。他说:一个金珠玛米。
他跟她说起那个风雪之夜。说起自己身世,她听了后,沉默了很久后,才说:你的舞蹈太粗糙了,用这个舞姿怀念一个恩人,太简单。说着,就在原地跳了几个动作,后来他才晓得,那是藏民特有的感恩的动作。她跳得那般优雅,后来,他就跟着她跳起来。两人进入角色后,很快就找到了感觉,那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艺术感悟。
随着岁月的流逝,一个题为《雪莲奔放》的双人舞就创作成功了。
九
他们一站一站地演出,雪莲也就一遍遍在高原开放。本来,这个双人舞原先的题目是《雪莲开放》,导师说开放太平了,应该是奔放,那天夜里,金珠玛米是奔跑着闯进暴风雪的,她最后化作了冰峰上盛开的雪莲花,姿势也是奔放着的。导师一语定箴,使这个节目增色不少,成了画龙点睛之笔。雪莲一路奔放着,从拉萨来到郎扎。
舞台灯光暗下时,台下霎时就静了,静得如同藏北无风的黑夜。音箱首先传来暴风雪的呼啸,随后,一个藏民骑着烈马迎着暴雪奔来。雪片抽打着他的脸颊,羊皮袍子一次次被风撩起。当然,舞台上并没有出现马的身影,可是台下的观众却感觉那匹马就在藏族汉子的身下,他奔放的姿势以及双手纵缰的动作是那样逼真,一下就将观众带进了20年前的风雪之夜。
舞台上的一切都是20年前那一幕的再现,从难产,到格桑飞马请医,从邬冬梅雪夜出诊,到干布平安降临,两个演员用肢体语言,再现了那个风雪之夜。当金珠玛米被暴风雪裹走,化作一片雪花消失在天幕极处,舞台背景远处突然出现了一道佛光——那是金珠玛米涅槃所致。
两人簇拥着导师贺双卿站到舞台前谢幕,一次次地朝着台下观众鞠躬,驻军团长走上台来跟演职员一一握手。团长身后,是当地州政府的领导。团长握到卓玛跟前,一下抓着她的手,卓玛就哎哟了一声,团长的手太有劲了,握痛了卓玛,却没有撒手,而是一直紧紧握着,一双眼睛也紧盯着她。过了好久好久,才讷讷说了一声:小同志,你演得太好了。卓玛一下就明白了团长的意思,只是使劲抽着自己被握着的右手。从那曲一路演过来,凡是碰到驻军首长上台接见,尤其是一些打单身的首长,出手总是很生猛,都恨不得将卓玛的手捏碎,或者是握化在掌心。为此,卓玛曾私下跟贺双卿说过此事,导师淡淡一笑:你没有结过婚,当然不了解男人。藏北的驻军首长老婆有的不在身边,平时见到一个从内地来的女人,在他们眼里都是世界上的大美人,何况你个美女,你就理解吧,理解万岁。理解这些长年做牛郎的军人。
当卓玛猛然抽出自己的手,团长似乎还想再伸过来握一下,这时,站在卓玛身旁的贺双卿便主动伸出了手,一下握住了团长。贺双卿不愧是有过婚姻史的女人,此时更了解男人。她握住了团长,既解了卓玛的围,也为自己做了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演出时她在台后一直观察着观众席,发现有一双目光总是像高原天边的启明星,显得与众不同。她握住后,就大胆看了团长一眼。亏你还是首长,怎么连跟女人握手的起码礼节都不懂?跟女人握手,只能握一半,也就是女人的半截手指,决不能满把紧握,狠得像饿虎扑食。得提醒提醒,贺双卿这么想着,将手插入团长的掌心,道:团长好!
好!好!好!团长说:你们的节目太精彩了!
怎么个精彩法?贺双卿反问道。她没有像那些被接见的演职员,说着谢谢首长夸奖之类的奉承话。当然,她还想探探团长的水有多深,如果他只是像那些不学无术根本不懂艺术的官员表面打哈哈,她就不深也不浅地反讽一下。提醒一下见了人除了打官腔,别的什么都不会的首长。
金珠玛米化作了佛光,这个舞台设计有宗教意识,更有诗意,在藏区,牧民都信佛,这道佛光,将金珠玛米的牺牲升华了。团长说着,突然举起右手,朝她行了一个军礼:谢谢你,也谢谢你们。我代表这里的驻军官兵,还有他们的家属,谢谢你们!
團长说话之际,眼睛一直盯着贺双卿。
他的眼睛似乎有点湿润,不知是被舞蹈的情节感动了,还是什么。
郎扎是这次演出的最后一站,演出结束,干布就带着卓玛去给金珠玛米邬冬梅扫墓。那天,当两人来到嘎贡山口,干布突然就扑地跪下,一步一个响头朝墓地磕去,卓玛手捧一束雪莲,跟在身后。到了墓碑前,卓玛将手中的雪莲轻轻放到碑前,就看着镶篏在碑额上的照片。金珠玛米好年轻也好漂亮,大盖帽下方,那双眼睛就似雪山峰巅的星星。她看着面前的雪山,也看着卓玛。她好像认识卓玛似的,似乎要开口跟她说话。卓玛也觉着好像在哪里见过金珠玛米。这人,就是怪,人是世间的精灵,可是活在世上时,很多的事理都是雾里看花样。比如说,有时在马路上碰着一个陌生人,就觉着很熟悉,好像前世有缘;有的人,你跟他相处时间越长,越觉着陌生。
卓玛站在那里,寻思着这些跟生命有关的事情,磕完头的干布就站到她跟前,目光在照片和她的脸上来来回回地点击,随后,就定在卓玛的脸上,不明不白地说了一句话: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什么事?卓玛道:看你大惊小怪的样子!
你先说说看,世界上会不会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干布说,一脸的深沉样子:你能回答我这个问题,我就告诉你是什么事。
这个问题很简单,难道你没有听过前辈艺术大师的定论?卓玛以问代答。
这个问题再简单不过了,可是干布还要在我面前故弄玄虚。
那我问你,世界上有没有完全相同的两张脸?干布又问道。
干布,你今天是怎么啦?卓玛道:这个问题不是和树叶一样吗?
这个问题跟树叶不一样。干布指着碑额上的照片,说道:世界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树叶,却有完全相同的两个人。这也是前辈艺术家说的。
哪个艺术家?卓玛问道。
你先别问哪个艺术家,你先问问你自己。干布正说着,身后就响起一阵牦牛的嘶鸣声,卓玛回头一看,见一头牦牛正沿着山道走来,待到了跟前,看见牛背上骑着两人日思夜想的人,便冲着牦牛奔跑过去:阿爸啦——阿妈啦——母亲大概思女心切,下了牛背,便一把抱过卓玛的脸,一口接一口亲起来。卓玛已经离家大半年了,到了藏区,也没有来得及先一回家,原计划等演出结束陪着干布给金珠玛米扫了墓,再回去见父亲母亲。没有想到,双亲却赶来了,也许他们已经游牧到了附近,听到女儿来演出的消息,特地赶来的,也许是碰上的。这里是藏北和藏南的一条通道,每年春夏之交,在藏南游牧的藏民,都要从这里赶往藏北放牧。
母亲亲过后,就问卓玛怎么到这里来了?
当卓玛指着碑额上的照片,母亲就将深藏在皱纹后面的目光投向照片上的金珠玛米,久久地看着,就再也没有说话。
十
扫完金珠玛米的墓,卓玛就骑上了白牦牛,跟着同在牛背的父亲母亲朝家赶,干布也骑上了父亲赶来接他的牦牛下了山。卓玛家的牦牛是白色的,素有牦牛中的贵族之称,一身鬃毛,如同滋润的白雪裹着身子,而干布骑的那头,是黑牦牛,这一白一黑,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刚上路的时候,是黑牦牛走在前头,白牦牛紧随其后,可是走着走着,干布就不住地勒手中的缰绳,黑牦牛也心领神会地放缓了脚步,让身后的同伴赶了上来,于是两头牦牛后来就并头走在山道上。那刻,卓玛觉着有点好奇,记得小时候,每当干布家的帐篷朝她家靠过来,父亲就会悄悄将家移向远处,总是躲着避着干布一家,为啥此时却一点也不在意了,是他们没有认出干布一家?时间是会改变一切的,从人到世间的万物,现在的干布,已经不是二十年前的干布了,就是他的父亲母亲,当年乌黑的双鬓也堆满了白雪。
父亲母亲已经认不出干布一家了,她們唯一认识的,就是嘎贡山,还有山上的积雪和风。积雪总是那般圣洁无瑕,风却不断改变着形态和姿势,让人世间的万物总是难以适应。就是圣洁的嘎贡山,也常常因为它而改变了自己的形态,比如冬季,当风送来一场大雪,山体会变高,因而就更显苗条,被风扬起的雪,会像一条洁白的纱巾,围着山体,那时就觉着嘎贡山变成了一个少女样妙曼妩媚。
阿爸啦,他就是我小时的同学。卓玛指着旁边牛背上的干布说。
父亲点了点头,随后就将脑袋垂到胸前,好像做了什么错事样。一路上,他总是这么低着头,每当他脑袋垂下,母亲也会低下头。一路上,父亲和母亲总是很少说话。
卓玛家的帐篷就安在当年放牧的小河边,小河一直通向嘎贡山,清得如同蓝天般的水,就是从山上流下来的,是嘎贡山的雪融化之后,汇成了这条如同珍珠般晶莹剔透的河流。可是,嘎贡山的雪又是从哪里来的呢?那天夜里,父亲转着手上的转经筒,小声问卓玛。
其实,这个问题,卓玛懂事的年代,父亲和母亲就跟她说过多少次了,小河的水,是嘎贡山的雪融化而成的,数百朵数千朵数万朵雪花,才能化成一掬河水。山上的雪,又是天上的云凝结成的,一片云,能凝成数百朵雪花。
可是云又是什么变成的呢。卓玛在听完父亲和母亲说的关于雪和水的关系之后,总是会这么问大人。父亲说:云是地上万物的化身,比如说一棵小草,被太阳晒着,就会散发出清香,这种香腾到天空,就会凝成彩云;又比如说,一朵鲜花,被风吹向天空,也会变成一片云;还有,从羊群嘴里呵出的气,飘向天空,也会变成云朵。听到这里,卓玛就会拍着手说:难怪天上的云朵一片片的,就像是漫天奔跑的羊群!卓玛一天天长大,上了学校,她最喜欢的课文,就是那首有关羊群的诗——
天苍苍,野莾莾,风吹草低见牛羊……
如今,卓玛都大学毕业了,可父亲和母亲还是不住地问她这个问题。父亲老了,将世上的很多事都看得很淡定,再说,他大概已经进入更年期,所以才会这么啰嗦,将一个本来很简单的事,倒腾来倒腾去,就倒腾复杂了。
那就权当父亲是个老人吧。卓玛对自己说着,就笑了起来,父亲本来就老了,还有什么权当不权当的?那就顺着他的话回答吧。
卓玛将小时候从父亲嘴里听来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就在重复的过程中,她突然感觉到了这番话的内涵。一个简单直白的道理,却深藏着人生宇宙的哲理。父亲听了女儿的回答,突然抬起一直低着的脑袋,久久看着卓玛。
卓玛,你长大了。父亲说。
阿爸,你今天是怎么啦?我本来就是大人了。卓玛说。
昨天你演出的时候,我去看了,你阿妈也去了。父亲说。
你们怎么不跟我说。卓玛道:你们要是说了,我会让金珠玛米安排你们坐头排。你们怎么一下也变得生分起来了?
我们坐在后面也一样的看。坐在旁边一直沉默着的母亲说:你跳得真好!
太好了,让我们一下想起了……父亲说。
想起了什么?卓玛问道。
想起了你。母亲不着边际地这么回了一句。
想起了我?卓妈觉着这句是话又是不着边际,本来就是我跳的舞,怎么又想起了我?
是想起了当年的一场暴风雪。父亲说。
你们也经历过《雪莲奔放》里的那场暴风雪?卓玛听着,就觉着有点怪,此前,父亲和母亲从来没有跟她提过那场暴风雪的事。
两个老人都沉默了。看着面前的双亲,卓玛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老原来是这样的沉重啊!老就是淡定。
其实,你也经历了。不过那时你还小,小到经历了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父亲说着,就看了母亲一眼,目光中似乎有征询的意味。
母亲突然垂下了头。过了好一阵才不着边际地说了这么一句:那天夜里的雪真大,大得一片都有磨盘大。
那天夜里的狼真多,多得遍地都是。父亲抽了一袋烟,才接着说:那只头狼以前我就在河边见过,见过它带着狼群到河边喝水,头狼将嘴埋进水里,小河就发出呼啦呼啦的声音。狼喝水的声音太可怕了,就像吞食一只肥羊。数百头狼趴到小河边喝水,呼啦呼啦就像打着响雷。
那天夜里狼也是来河边喝水的吗?卓玛又问。
那天夜里河面已经封冻了,狼就是用头撞,也不能把冰面撞开。父亲说。
那狼是来干啥?卓玛问道。
是来追食一个婴儿,是刚刚出生的婴儿。母亲说。
十一
听完父亲的叙说,卓玛一夜没有睡觉。一群狼追食一个婴儿,那个刚满半岁的婴儿肯定就会变成肉沫,进入狼群的嘴里。问题是那群狼饿疯了,哪只都想要吃,结果就在原地打起了群架,哪只也不相让,都想着吃头一口肉,数百狼围着婴儿转起了圈。婴儿裹在襁褓中,外面套着一件军用帆布雨衣,那种雨衣是边防军的作训服,既能防水,也能挡风,一面是帆布,一面是橡胶,狼锋利的牙齿也咬不穿。雨衣里面,是一个军皮袄,又是裹得结结实实,只露着一个透气小孔。婴儿的哭声,就是从这个透气孔里飄出来的,像根游动的丝线,在暴风雪飘曵着。它飘进了河边的一顶牧民帐篷,帐篷中央,燃着一堆马粪,一对牧民夫妇正面对面围着马粪堆烤火。本来这个时候应该躺上羊毛毡子美美地睡觉了,可是外面有狼嗥,牧民担心狼会来偸袭厩里的羊群,便守着那堆烤火护夜。男牧民身旁,搁着一支猎枪,子弹早就上膛了,只要羊群里稍有动静,他就会持枪出击。狼群虽然刚烈,但听到枪声,还是会战栗的。再说狼最怕的就是火,只要举起火把朝前出击,狼群就会不战自退。
狼群没有偷袭羊,也没有汇集到河边,用脑袋撞击冰层喝水。而是在雪原上形成包围圈,静静地等待着、或者说是争夺着头一口美食。头狼挺立在包围圈内,正穷凶极恶地盯着地上的襁褓,一声接一声的婴啼,令它垂涎欲滴。在享受美食之前,它要让自己再安静片刻,积蓄一下情绪。兽以食为天,头狼率领自己的群落,长年累月出没于高原,一个重要的使命就是给同类寻找食物和水源。头狼蹲在襁褓前,既没有张开呲着利牙的嘴巴,也没有做作扑食的腾跃动作,只是默默地看着面前的婴儿。此时,一阵接一阵的啼声,随着呼啸的风雪,灌入头狼的耳朵,充盈着听了令人心碎的柔美。头狼是一头公狼,它身旁立着一头母狼,头狼的一举一动,都得听母狼的指挥,好像是要让它尝第一口肉,也说不清是啥原因,也许母狼是头狼的母亲。母狼听着婴儿的哭声,也似乎动了恻隐之心,母狼也做过母亲,它甚至觉着,它刚出生的小狼崽的叫声,跟面前婴儿的哭声是那般相似。
它在准备举起前爪准备撕咬之前,突然犹豫了。
狼群在不停地旋转,围着这个时时散发着人乳清香的婴儿,嘴里时不时地发出嗥鸣,听得令人毛骨悚然,兽性的群落都饿极了,暴风雪使得它们倍感饥肠辘辘的难熬,肚子里没有食物和热量,就挡不住刺骨的寒冷。但是它们的领袖没有发出指令,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予,它们就不便行动。此时,远处的天边突然像冒出一颗亮得耀眼的星座,瞬间就到了眼前,狼群同时发出了一声惊恐的哀鸣。
它们最害怕和恐惧的物体突然在面前出现了。
那是一团松明点燃的火把,它举在牧民的手中。火光旁侧,是一把大刀,火把燃烧的光,在刀面上不住闪耀,发出的回闪似乎比火把更令它们恐惧。狼群合成的圆圈突然散开了,几只胆小的狼,已经撒腿跑走了,有几只负责保护头狼的壮年公狼,也向领袖发出警觉的哀鸣。
牧民将手中的火把舞成一道道不规则的圆圈,火本来就燃得旺,经牧民一舞动,更是烧得毕剥作响,几乎将半边天都映透了。从天而降的雪片,也在火把的上空化作了雨点。
火将黑夜掏出一个巨大的洞孔,那个洞里飞扬着纷纷扬扬的火星子,那刻,头狼被眼前发生的一切惊呆了,本能的反应,使它从地上一跃而起,如同一支离弦的箭,飞向夜空。头狼的举动,一下将本来就散乱的狼圈惊乍起来,纷纷朝后退却。牧民走入狼圈,从地上一把抱起襁褓,翻身跃上身后不远处的马背,两腿猛夹了一下马肚子。
返程是顺风,尽管寒风凛冽,却走得马蹄迅疾。牧民跟从狼嘴里掉下的婴儿的相遇,似乎是天意,如果不是暴风雪后来卷散了他的羊群,他是不会在黑夜里还在荒原上闯荡的,更不会在风的夹缝里听到婴儿的哭声,也不会顺着哭声找到了围着婴儿的狼群。起先,他还以为狼群是围着走散的羊。放牧了一个季节,牧民对羊有了一种特殊殊的情感,哪天听不到羊羔的叫声,心里就会失落,夜里也睡不着觉。起先,他是将婴儿的啼声当作羊的呼唤了。
牧民翻身下了狂奔的马背,走进自家的帐篷,迎面扑来的是一股马粪燃烧发出的温暖气息,随之而来的,是现熬的羊奶的清香。进了屋里,本来一路屏声静息的婴儿突然放开嗓门号啕起来。婴儿是闻到了奶香,她饿极了,也恐惧极了,人的本生敏感,让她有了一种依恋感,她觉着自己有救了,到家了,所以就像在娘怀里撒娇般大哭起来。
她是饿了。牧民的妻子解开一直紧裹的襁褓说。随之就用铜勺盛了一碗热烘烘的奶,送到婴儿嘴边。
婴儿闻到奶香,哭得更放肆。牧民的妻子舀了一调羹羊奶,送到了婴儿嘴里。
婴儿哼哼唧唧地吃着,就再也不哭了。
她比天边的雪莲还要漂亮,还要迷人。牧民的妻子喂饱了婴儿,逗着她嘴角的两个小酒窝说。
牧民和妻子婚后一直没有孩子,每当放完牧归来,总是觉着帐篷里空荡荡的。自从得到婴儿,帐篷不但不空了,还充盈着天伦。这种乐趣,不单是婴啼,还有她喝奶时发出的唧叭声,就连尿布上的气味,也是一种生活的气息,闻着就觉着亲切。
在20年之后的这个夜里,也是在这顶毡房里,父亲和母亲也就是当年的牧民和妻子跟卓玛讲起这个封存了多年的往事,卓玛突然感觉到了这个家的温暖。帐篷虽小,可是里面的气息对于卓玛来说,是生生相依。如果哪天闻不到这种气息,她就觉着天上的太阳也会失去往日的光泽,夜里的月光也不像以往那样温润。即使在内地读书,卓玛也会凭着想象来充实生活中的残缺。
卓玛,我和你阿妈想了20年了,现在想通了,所以就把实情告诉你。牧民说:你不是我们的亲生女儿,可你又胜过我们的亲生女儿。你应该回到你亲阿爸阿妈身旁。
十二
牧草由黄泛青了。青是从根部一点点朝上泛涌的,是大地的力量,推着这种青色朝草尖上奔涌,待到牧草全部泛成通体的碧青,春天就真的来了。卓玛和演出队刚来时,牧草的青还是羞羞答答,待她完成演出回到家里,青色就在高原喧闹成无边无际的波浪。微风吹过,草浪起伏,会令卓玛想起大海。而羊群,就似海面白帆点点,随着风起伏。
此时,羊群正推涌着卓玛一家,朝那个墓地行走。父亲骑着一头白牦牛,母亲也骑着一头白牦牛。白牦牛的肤色就似白银堆积起来的,通体闪着耀眼的白光。母亲手里握着一个转经筒,旋转的经筒卷起一阵阵微风,吹着卓玛的脸。她坐在母亲身后,高原上的牧草在身边汇成青色波浪,一阵接一阵,涌入她的眼睛。
昨天夜里,当父亲母校说了20年前的暴风雪和风雪之夜发生的故事,卓玛一整夜都没有睡着觉。很多之前她不明白的事,在一瞬間全解开了疑团,比如说父亲总是不停地迁徒着放牧点,只要有熟人靠近了他们,父亲就说拔起扎在地上的帐篷钉子,赶往别处安家,20年里,家搬得太频繁了,搬得杂乱无章;还有,在汽车团演出的时候,那个白发团长上台跟演员握手,当握到她的时候,竟抓着她的手久久不松开;在金珠玛米的墓地,导师看到墓碑上的照片,后来眼睛就总是盯着她。后来,干布曾问过她:你晓得导师为啥总是盯着你?因为你长得像一个人。她问干布长得像哪个?干布答非所问地说:看来世界上有完全相同的两片树叶。
卓玛要随着父亲母亲跟团长见面。直到现在,她还是觉着他只是一个汽车团的团长。高原汽车团,就是当年18军的一个排,那支无坚不摧的部队,从成都一路开山辟路进藏,将公路修到了地球的屋脊,也把汽车开上了生命禁区。
她到现在都不敢相信,那个汽车团长就是她的父亲。
现在,父亲和母亲正带着她去认这个父亲。上路之后,她一直在咒着自己,但愿这一切都是一个梦,或者是高原上的一片云,她不想离开父亲母亲,不想离开那个充盈着牛粪气味的帐篷,那无边无际的羊群。她甚至都想好了,毕业后,就回到家里,放牧一群羊,想唱就唱,想跳就跳。她本来不想去认自己的父亲(他要不是有多好!),她要守着阿爸阿妈生活,守着羊群,守着蓝天白云和无边无际的牧草。一路上,阿爸和阿妈都在跟她说着那个风雪之夜,说着狼群如何争食一个婴儿的事,卓玛听着,就觉着它更像是一个远古的神话,神话的源头,就是那个小生命。从那个小生命诞生直至如今,她都不晓得原来她就是这个故事的主角。
两只白得如银堆一般的白牦牛已经走到了嘎贡山口,卓玛坐在阿妈身后,忽然看见一排长长的车队都停到了前方,是一式的解放牌大卡,草绿色的车身,车顶棚的帆布罩也是同样的色彩,就是列队在车旁官兵身上的迷彩服,主要基调也是草绿色。这类色彩,总是跟生命有关。卓玛看着,心里就觉着踏实。在戏曲学院就读时,导师贺双卿曾在课堂上说过,一个优秀的舞蹈演员,对色彩应该有天生的敏感,你在完成自己的舞蹈动作时,对色彩要有最基本的把握,比如说你身处的环境,身后的背景,这些色彩都跟你要表现的主题有关,你的每一个动作都要跟色彩协调。这一排草绿,映着远方的雪山背景,令卓玛产生了很多联想。
卓玛后来才晓得,雪山的色彩,跟一个生命有关,或者说,跟两颗生命有关。一个刚刚诞生,一个已经逝去。干布已经提前来了,就站在汽车团长身旁。团长雪白的双鬓就像是雪山落下的一块雪团样。
白牦牛走到车队前,就缓缓停下脚步。母亲下了牛背,拉着卓玛的手,将她扶了下来。随后就牵起她,朝团长走去。卓玛边走,边在心里问着自己,这就是我的亲生父亲吗?看上去好陌生啊,他就是当年那个叫邬冬梅的女军医的男人?团长看上去好老,像个老大爷似的,邬冬梅却很年轻,年龄永远定格在25岁,永远也不会老。
母亲走到团长跟前,用略带迟钝的目光看着他,说了一句话:冯团长,现在我把女儿还给你。只说了这么一句,眼泪就哗啦啦滚了下来。母亲已经哭出了声音,在这之前,她一直强忍着哽咽,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要送走一个抚养了25年的女儿,无疑是割了心头一块肉。
25年,一把屎一把尿,一口奶一口粥,就是一块石头,也会养出感情来,何况是人?每当将女儿搂到怀里,父亲就会对母亲说起那天夜里的事情,那个黑天,雪地里到处都是绿莹莹的火光,铺天盖地,忽明忽暗,当父亲将手中的火把一挥,火光就会朝四周分散,可是稍一停歇,就又聚拢过来,将他团团围住。父亲听到了一声声呜呜地嘶鸣,才晓得是狼群将他围住了。狼的眼睛在黑夜里都变成了一颗颗绿蓝绿蓝的星星,在雪地上飞驶旋转,围着那个散发着奶香的襁褓。父亲是骑着马出门寻找被风雪卷散的羊群的,没有想到却闯进了狼群,更没有想到会碰到一个被狼叼走的婴儿,雪夜里的狼个个都是饿刹鬼,嗅觉灵敏得能闻到几里之外的婴儿气味,正是凭着这个本能,它们一下就窜进了敞着车门的吉普车里,叼走了邬冬梅的女儿雪莲。阿爸啦误入狼群后,本来只需用双腿夹一下马肚,白马就会腾蹄而飞,可是婴儿的哭声轻一声重一声,是那般揪心。他跳下马,举着火把扎入狼群,一把抱起雪地上的婴儿。狼群看见到嘴地美食被夺走,都纷纷朝他扑来,头狼更是疯狂了,一次次从雪地上跃走,呲着满嘴的利齿。他挥舞着火把,一次次将狼群击退,随后翻身跃上马背。白马腾着雪沫,飞般朝前奔跑,狼群听到头狼的一声长嗥,就追了过来。几只身强力壮的公狼,一下窜到马头前方,高高跃起,张着嘴撕夺格桑怀里的婴儿。那刻,他手中的火把,成了他唯一的武器,每当有一只狼跃到马头前方,从地上窜起,他便将火把朝狼头猛地一戳,狼在空中发出一声尖嚎,重重落向雪地,后面的一只又跃起。他又是一击,将狼戳倒。狼群见拦路攻击不见成效,便改变了方法,从马的后背出击,一只身高力壮的公狼,居然跳上了马背,幸亏他将火把朝后一甩,将其击落。他回到家,天快亮了,狼群后来也渐渐散去,只有那只头狼,远远在立在地野上,干号了几声,随后就带着部落悻悻离去。
男牧民掀开帐篷门,走到妻子跟前,解开襁褓,说:我拣来一个娃儿,你看看,是男娃还是女娃。妻子抱在手里,见婴儿脸面全是血迹,便抬成衣袖一遍遍擦着,待将脸擦干净,说:好漂亮的娃儿,肯定是个女娃。
你连看都没看,就晓得是女娃?她道。
肯定是女娃,不信我们打赌。她说:我说她是女娃就是女娃,女娃好,将来养大了,能帮我挤牛奶,给你煮奶茶;出嫁了,还会给你用牦牛驮来一坛坛青稞酒,让你一喝一个醉。你就给女娃起个名吧!
那就叫卓玛吧。男牧民说。
卓玛——卓玛——快快长大!
卓玛在25年的岁月里,长成一个楚楚动人的姑娘。卓玛的舞姿,感动了高原的一草一木。
馮爱疆看着面前的女儿,想大声喊一声雪莲,可是却没有喊出口。这时,站在冯爱疆身旁的贺双卿对雪莲的养父养母说:卓玛也是你们的女儿!随后又对卓玛说:雪莲,你喊一声爸爸吧。
一旁的干布说:雪莲,你喊,喊过后,我们就在这里跳上一曲《雪莲奔放》,我们的毕业作品就应该在这里跳,导师一定会给我们高分的。
冯团长也只说了一句话:感谢你们20多年的养育之恩!
卓玛却一直没有说话,本来,她想喊一声冯团长,喊一声爸爸,可是嘴唇动了几下,却一直没喊出口。就在这时,车队突然按响了喇叭。那是一声长鸣,一声呐喊。每年的这一天,每当车队经过这个山口,都要停下来,按响三声喇叭。
嘎贡山发来久久的回音。
阿妈说,那是金珠玛米在呼唤她的女儿雪莲。
十三
第二天,冯爱疆就带着雪莲从拉萨乘飞机赶往常州,同行的还有干布和贺双卿。贺双卿是干布和雪莲两人邀请的。四人赶到干休所,冯达山因心脏病发作,已被送进医院的重症监护病房。老人的心脏就像一头拉着破车的老牛,已经是步履艰难,每迈出一步,都要喘上几口气。早在两年前,冯达山的老伴也因高原病发作,已经去世,临终之前,她对守在床头的冯达山说,我看出来了,身边的雪莲不是我们的孙女。冯达山说:如果不是,那我们的亲孙女呢?没等回话,老伴的眼睛就闭上了。
冯爱疆带着雪莲走进病房,看见父亲的身上插插满了管子。床边守着秦小兰和吴建国,吴建国已经转业回到常州,老人住院期间,两口子轮流在病房陪床,已经大学毕业的女儿小藏也一直拉着老人的手守在床边。老人住进医院,时而昏迷,时而清醒,每当昏迷过去,只要小藏喊一声爷爷,便会睁开眼睛,久久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企盼。有的时候,他会噏动嘴唇,轻声说道:雪莲,你不是我的孙女儿。有的时候又说,雪莲,你就是我的孙女儿,你是所有高原老军人的孙女儿!
冯爱疆走到老人床头,轻声喊道:老爸,你的孙女回来了,说着,就牵过雪莲的手,按到冯达山的手掌上。
冯达山本来已经闭上的眼睛又睁开了,久久看着雪莲。
接着又看了看守在另一边的小藏。
老人的两只手分别被两个孙女拉着。
冯叔,我对不起你。由于我的过失,让你等孙女等了二十多年。吴建国说:事情发生后,我不敢见你,只好拉着爱疆、小兰一道来拉萨给你送来小藏。这二十年里,我天天都在赎罪。
这不很好么!我一下有了两个孙女。老人说。
雪莲,喊爷爷!冯爱疆说。
雪莲喊了一声爷爷,小藏接着也喊了一声爷爷,老人的眼眶里就涌出两颗泪珠。
贺双卿对雪莲和干布说:你们跳一曲,给老人一个圆满。
于是,两人就在病房里跳起了《雪莲奔放》。
当跳完最后一个动作,老人的眼睛就缓缓闭上了。
责任编辑 吴佳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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