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冬庞大的白色救护车、瘦小的白色孙妹瑛,被五彩缤纷的礼花、灰白色的鞭炮烟雾还有各种颜色的小汽车、电动车,节日般地拥堵在医院门口。可不是节日吗?今天是小年。
还有七天就是除夕了。
孙妹瑛悄无声息地躺在担架车上,虽然裹着厚厚的棉被,头部和脚下依然尚有很大的空当,身体短小得像是一个枕头。她闭着眼睛,随着外面的鞭炮声,嘴角下意识地抽搐。
来了好多保安,吵吵嚷嚷地埋怨医院离小区太近,大声断言,以后不是医院挤走居民,就是医院自己主动搬家,这是怎么规划的,医院跟居民区混杂,哪能离得这么近呀!满头大汗、满脸通红的保安们嘴巴、手脚一起忙碌,费了好大劲儿才把医院门口调理畅通。白色的救护车碾着一地红色的鞭炮碎屑,左扭右摆地呼啸而入。
枕头一样的孙妹瑛被推进了急诊室。
女医生很年轻,矮小的个子,眼神却是深邃、老辣,与她少年儿童一样的身材极不相称,脑袋与身子像是对接上去的,从任何角度看上去都显得格格不入。她坐在护士站里写病历,头都没抬一下就断定了陪送者身份,说你快点打电话通知病人家属。
陪送来的人姓王,河南人,尽管一身黑色衣服,依旧不能遮掩肥胖的身子,腹部有着一道道触目惊心的愣子。通畅的楼道,让她走来走去的竟然显得有些逼仄。小王说我给我们院长打电话。女医生没言语。小王摸索着拿出手机,躲在墙角边上,给养老院的院长打电话请示。院长告诉她,已经跟孙奶奶家属联系上了,家属马上就去医院。院长让小王暂时待在医院。小王问补助怎么算?院长在电话里不耐烦道,你又不是没陪过,还用问吗?你怎么每次都要问?再问,下次你就别去了!小王嘟囔着把手机放回衣兜里,脸上立刻绽放出来欢心的笑容,她倚着墙壁,先用左脚搓右小腿、接着又用右脚揉搓左小腿,互相搓了一会儿,这才踏着一双细高跟的黑色拖鞋、头重脚轻地拥进了病房。
二
四方大脸的阚大明,顶着一头晶莹剔透的白发,从广州热乎乎地飞来,他提着一个装衬衣的灰色布质包装袋子,人已经在病房站定了,提着袋子的胳膊还在来来回回地甩。
阚志鹏看着哥哥手里的袋子。
阚大明把布袋子交给弟弟阚志鹏,说,给主任的。阚志鹏拿过来看,原来是四条软中华。阚大明强调道,“3”字头,保真。阚志鹏转身把烟放在柜子里,说,主任姓马,夜班,早上回去了,明天给他。阚大明问,怎么认识的?阚志鹏说,通过朋友。
阚大明走到母亲病床前,左面站一会儿,右面站一会儿,床尾站一会儿。闭着眼睛的孙妹瑛已经不认识大儿子了,就是睁开眼睛也不认识。
闭着眼睛的孙妹瑛隔上一会儿,脑袋就会来回晃动,裂开的嘴巴发出“呀呀”的痛苦的声音,小王用棉签蘸着水,抹一下她的嘴唇。孙妹瑛的喉头蠕动几下,然后又没动静了。
看来这次……真是救不了妈了。阚大明红着眼圈说。
虽然在银行界拼搏多年,见过无数的成功人士,各种激流险滩全都闯过,阚大明还是容易激动,动不动就会眼圈发红。尤其去年退下来以后,眼圈发红的频率越发增多。
阚志鹏说,主任讲了,下一步要鼻饲。不知道吞咽,也不会喝水,要是不给鼻饲,肯定活活饿死。
阚大明喘口大气,眼泪在眼圈里闪闪发光。
十年期间,阚大明已经两次出钱把母亲从死亡线上救回来。第一次是突发心肌梗死,当机立断做了四个支架;第二次是中期乳腺癌,毫不犹豫,完全切除……如今孙妹瑛又走到了死亡边缘。
這时,小护士进来给孙妹瑛测体温,说是明天早上抽血化验,叮嘱家属零点过后就不要喝水吃东西了。阚大明语调不快地对护士说,抽血化验,有意义吗?病人别说吃饭,水都不会喝了。你看瘦成什么样儿了,还有血吗?
小护士声音抖抖地说,您要是放弃治疗……得找大夫去……
你……这个小丫头,怎么讲话?!阚大明瞪起眼睛。
小护士像是一只灰色的土拨鼠,“刺溜”从门缝里溜出去了。
河南小王躲在一边,看着眼前一胖一瘦的哥俩儿。小王在养老院看多了在重病老人面前家属们烦躁不堪的状态,但是每次看都会有新发现。阚大明招手把弟弟叫出屋,躲开眼珠儿滴流乱转、总是粘在别人身上、似乎总在进行深刻研读的小王。
你明天跟主任商量商量,别让咱妈受罪了。阚大明看着弟弟,犹豫地说。又问,你的主意呢?
阚志鹏低下头,说,让咱妈走吧,太受罪了。都皮包骨了,这次闯不过去了。
兄弟俩目光对视,沉吟着,又说起“别让咱妈受罪了”这件事还要征求姐姐意见。
姐姐阚绣玲家中老大,快七十岁了,倒是好脾气,只要不让她出钱,什么事都好说,倒是能够吃苦耐劳。今天阚绣玲一大早就打来电话,主动提出来她和小王一起值夜班,两个弟弟白天忙碌,晚上再值班,累坏了身子。后面家里的大事还要靠兄弟俩支撑了。
阚大明沉吟着,突然霸道起来,说,她……还用征求吗?
阚志鹏说,毕竟是大家的妈,大姐年岁也大了,还是……说一下吧?
阚大明用鼻子向外喷气,道,你跟她讲吧。我懒得理她。
阚志鹏知道,这些年大姐总是向阚大明哭穷,每次哭穷都能得到不小的收获,可得到的收获越多,阚大明越是看不起这个大姐。不过阚大明表现还算不错,当着阚绣玲的面没有说过太凶狠的话,只是提到大姐他就气恼。
阚大明撒完火气,目光涣散地东瞅西看。
这是一家新建的医院,设施完备,走在干净整洁、没有异味的走廊上,像是走在四星级宾馆。前年阚大明追随在广州工作的老婆前往羊城居住,退休前他在北京工作,虽然距离父母有二百公里的距离,但是他的人脉关系依旧能够辐射过来。从广州飞来之前他就打听了具体情况,朋友告诉他这家医院刚建成半年,硬件设施不错,但所有科室都由科室主任承包……朋友的话说了一半,下面的话没讲,简略道,老阚你明白了吧?阚大明说非常明白。去白云机场前,阚大明在屋里搜罗,以前家里各种礼品多如牛毛,当局长的老婆每次回家,司机都要大包小包从汽车后备厢拿下礼品,放在负一层储藏室里,闲暇时他们俩口子在一点点地慢慢整理,分门别类再往楼上拿,那时候阚大明闭着眼睛都能随便抓走让人眼前一亮的贵重礼品,现在已经少之又少了,都是过去的存货。阚大明流了一身大汗,才终于搜罗出来四条“3”字头的“软中华”。
“现在就得准备后事。”阚大明突然对弟弟说。
“是不是……早了点?”阚志鹏有些犹疑,还是下不了“放弃”的决心。
阚大明说:“这次肯定过不去了。”
阚志鹏道,“人只要闭眼,太平间就会来人,只要备好钱,他们都管。”
阚大明说:“我问了,这家医院没有太平间。”
阚志鹏眨了眨好看的大眼睛,惊讶哥哥早就暗地做了调查。还是不解,问道:“医院怎么会没有太平间?人死了,放哪儿?”
“这家医院大楼,过去是庄稼地和宅基地,是个几千人的大村子。如今村子没了,可是村子里的人还在,还是农民的习气。医院不敢建殡仪馆,担心家属闹事。单是放鞭炮这件事你就管不了。要是有个死人躺在那,家属闹事更没人敢管了……死人是最好的防身武器,法律都不好办。”阚大明接着说:“护士们说,病人去世了就给殡仪馆打电话,他们立刻过来车。离这最近的殡仪馆叫第三殡仪馆。”
阚大明如数家珍,讲着这家医院的来龙去脉,又拿出了第三殡仪馆的联系名片。
这是一张特别干净的名片,干净得只有抬头一行粗黑体字和下面的手机电话。没有联系人也没有地址。怎么看怎么让人提心吊胆,仿佛一场重大阴谋诡计正在开始。显然,阚大明迈进母亲病房前,已经进行深入调查了。阚志鹏心里不好受,又觉得哥哥说得也对,真等妈妈闭眼了再四处找人办理后事,茫茫黑夜,万一电话联系不上怎么办?况且阚大明讲,刚才按照名片上面的电话打过去,对方手机总是占线,难道业务这么忙?
阚大明说,明天我们过去看看。
阚志鹏说“好”。
第二天早上,阚志鹏开车,跟阚大明去第三殡仪馆。
这是一条异常通畅的公路,因为路边的树都是小树而且小树叶子也都掉光了,本来很宽阔的天地之路,显得更加宽广无边,所有车辆都是急速行驶,坐在车里能感觉过去的车辆带着可怕的“呼呼”风声。阚志鹏打开车载导航,干练的女性录音跳出来,指示车辆“向西”。
阚大明问弟弟是不是昨晚没睡好?阚志鹏说妈妈病房躺着,我怎么能睡好呢。阚大明揉着眼睛说他也没睡好,做了一晚上的梦。阚志鹏也是做梦,天上地下、白天黑夜,乱糟糟的,把人折腾得比搬运大山还累。
阚志鹏没有完全讲实话,其实眼下有两件事让他心安不宁。昨晚他和妻子晓敏认真严肃地谈了一晚。结婚二十八年了,眼下要离婚,肯定会有很多话要谈。关于财产、孩子、房产等,已经不是问题了,两人在三年时间里谈了无数次,现在只是商谈什么时候去办手续。本来这两天要去办的,但是孙妹瑛突然发病住院。晓敏主动提出来,等婆婆病好出院,他们再去办手续。阚志鹏觉得晓敏还是通情达理的。晓敏还说她也要去值班,要尽一个儿媳妇的孝心,大姐岁数大了,值夜班别熬坏了身子。但是另一件事就不好办了,让阚志鹏更为闹心。一个多月前单位来了巡视组。就在河南小王陪着母亲、坐着“120”来到医院的那天早上,阚志鹏正在单位参加巡视情况反馈大会,大会过后,党委书记宣布所有副处级以上干部在整改期间不能离开本市,各部门领导都要拿出书面整改材料。阚志鹏在档案馆工作了二十多年,现在是修复、仿制部门主任,巡视期间他就听说有人在组织他的材料,并且已经递交巡视组。阚志鹏想了又想,不清楚谁是他對手,对手的手里又能有他什么“材料”。阚志鹏负责的这个部门,由于职业关系,都是眼皮不抬、整日无语的人,在一间办公室办公,可以八小时一句话不说,对面走过来,脸上不会有微笑。所谓“文字材料”,对于这些天天做着文字修复和资料仿制的人来说,那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正是这个原因,档案馆的人们对于“材料”又有着极为敏感的神经,谁要是造假,远远地拿眼角飞上一眼,就能立刻断定真假。既然敢把材料递交巡视组,肯定是真的。会是什么“材料”?阚志鹏天天琢磨,还是没有琢磨出来。
正在被巡视又赶上母亲住院,阚志鹏有些支撑不住了。他始终没有告诉晓敏他单位来巡视组的事。幸亏母亲病危住院,晓敏深明大义,暂停离婚程序,否则单位被巡视他又离婚,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但总会有些麻烦。中年人离婚,就像移植一棵生长了几十年的大树,谁能知道盘根错节的根须会带出来什么东西?有些事情可能你早就忘了,但是“事情”并没有忘记你,依然盘根在你脚下,随时都会绊了你的脚,有时是个小跟头,有时可能就是大灾大难。
导航继续指示“向西”,不断“向西”,持续地“向西”。阚大明觉得路不对,越往西,路面越发荒凉,公路两边都是凄凉的荒地,也没有路灯杆,晚上肯定一片漆黑。更是看不见高耸的大烟筒、看不见路上抛洒的冥币和纸钱,也看不见来往不断的“送行”车辆……
阚大明说,走错了吧?
阚志鹏说,导航不是提示向西吗?
阚大明断然道,肯定错了,立刻往回走,现在还能相信谁,自己眼睛都不能相信,还能相信导航?导航就是借鉴一下,不能完全相信它。
阚志鹏拿出手机来导航,果然错了,竟然开过了头。掉转车头往回开。阚志鹏调侃车上的导航,一直“向西、向西”,都快到西天了,还让我往西。
车子往回走不久,果然看见一块不大的指示牌,没有任何感情的硬梆梆地插在长满蒿草的路边,滴着墨迹的不太直平的黑色箭头指向了一条碎渣土路。
阚志鹏握紧方向盘,翘起屁股、仰起脖子,看见小路尽头也就是凹下去的地方,是一片低矮的红砖平房院落。轿车歪歪扭扭地挤下土路,终于看见了“第三殡仪馆”大牌子。一个不戴帽子的光头老者,拖着一把黑布条、红布条捆扎起来的大扫帚,在慢条斯理地扫地。大门口异常安静,只有微微腾起的沉重的灰尘,周边没有一点声音,安静得有些让人胆战、可疑,仿佛大院里面埋伏着心狠手辣的“锦衣卫”。
阚大明摇下车窗,问老者车子可以开进去吗?老者说可以,交十元停车费。阚大明说我们停在门口吧。老者停住晃动的扫帚,瓮声瓮气地答,停门口也要交费。阚志鹏跟哥哥说,给他吧,停里面。阚大明哼了一声,抢劫呀。
給了老者十元钱,车子进了大院子。
还是异常的安静,一点声音都没有。没有人,也没有哭声,更是看不见花圈、花篮,没有一点死亡弥漫的气息。阚家哥俩下了车,四处看着,所有屋门都紧紧关着,屋门上面也没有玻璃窗,都是没有一丝缝隙的严实的木门。两个人越看越是恐慌。这哪像个殡仪馆呀,每个屋门后面仿佛隐藏着许多阴谋诡计,把妈妈拉到这里,岂不任人宰割?去往西天超度的路恐怕比唐僧还要艰难,不出这个院子,就会遇上各种妖魔鬼怪。唐僧有三个徒弟保护呢,谁来保护患有阿尔茨海默病已经十年的母亲?
阚志鹏声音抖索地说:“倒霉十块钱,快走!”
阚大明附和道:“真是个鬼地方。”
哥俩儿转身上了车,立刻开了出去。
阚大明说:“妈妈的后事,得找宋大批了。”身子还在碎渣土路上颠簸,阚大明已经掏出了手机,按下了宋大批电话号码。
看见哥哥给宋大批打电话,阚志鹏心里不快。自从母亲住院,都是他在前后左右忙碌,现在突然要把母亲最后的路,交给宋大批、交给那么一个不靠谱的外人,阚志鹏怎么能高兴?不过他忍住了,毕竟母亲住院看病乃至平时所有开支,都是哥哥一手支付,现在还不能得罪他!阚志鹏要等母亲后事办理妥当,之后再跟阚大明谈一些问题。谈什么呢?阚志鹏也不清楚,就是想要高声质问阚大明,哪怕高高地举起胳膊、伸得平直、然后用一根手指头,使劲儿指向他,那也算是把“问题”谈了。
三
阚家人都认识宋大批。
宋大批是阚大明结交了十年的酒肉朋友。在过去十年里,宋大批数百次下套、挖坑,想让阚大明钻进去、跳下去,但是这些“圈套、大坑”的聪明指数很低,比如有低价买下底商然后再高价出租、有几个朋友联合出资买下某个生意好得流油的私企、某家银行发行利息极高的债券……面对宋大批送来一个个发财致富的好消息,每一次阚大明都微笑着油滑脱身。其实不用抹油也能脱身,因为那些圈套发涩、那些大坑太浅。
现在变了,阚大明要知难而上,主动迎接无孔不入、什么钱都敢拿、什么事都敢“批”的宋大批。当然不是阚大明犯傻,因为阚大明无数次躲过那些不算高明的圈套、跳跃那些不深的浅坑之后,宋大批看着这位信贷部主任,曾经说过一句意味深长而又无比疲惫的话“咱哥俩就是朋友,就是好朋友”,也就是说宋大批不想跟阚大明“做生意”了。一眼望去,其实宋大批“圈套”技术系数,主要就是依靠“面子”行事,许多人之所以入了宋大批的“圈套”,不过就是绕不开“面子”罢了。阚大明能够顽强地绕开平均每个月都有若干次的“面子”,所以宋大批的“圈套”也就等于作废了。许多人栽在宋大批手里,是栽在自己的“面子”上。
宋大批有着两条鲜明张扬的罗圈腿,走路撅着肥硕的屁股。“大批”等同“大屁”,外形与性格完全吻合,在阚家人嘴里和心里,“大批”和“大屁”都一样。但无论怎样,阚家人都承认宋大批是一个热心肠的人,也是一个热情洋溢、时刻充满激情的人。他总是呈现不辞辛劳、忙里忙外的样子。
宋大批站在病房中间,一副演讲家的样子,面对阚家姐弟三人以及护工小王,讲他对这家医院熟悉得不得了,与急诊科马主任更是穿了一条裤子的好哥们。最关键的是,这一条裤子两个人穿,一点儿都不别扭,还特别舒服,不妨碍走路、蹦跳,行动自由如水。
阚大明说,你给办吧。
宋大批说,早就应该找我。老娘这最后的路,还得我来指引。
阚志鹏没说话。
阚志鹏也是领教了宋大批的本事,急诊科的马主任与宋大批真是好哥们,两个人见面没有任何客套,甚至表情都没有变化,“不客套”就已经说明一切问题。两人的表情让你分明感觉到昨天晚上他们才刚见了面。宋大批还拥有这家医院的汽车进出卡,阚志鹏听见抬杆自动抬起来时、自动装置清晰报出“还有三千一百次”,守在进出口的老者禁不住笑道“跟我们院长一样”,这意味着宋大批的车还可以在这家医院免费停车三千多次,不用再讲了,宋大批跟这家医院肯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阚大明明确告诉阚志鹏,“软中华”给宋大批、让他转给马主任,如此安排是有道理的。
“老人家的情况我都跟马主任讲了,就看你们家属的态度。我们是外人,啥都不能说,你们好好地研究。”宋大批继续强调,“你们有了想法,任何想法都马上告诉我,我跟马主任讲,放心,你们一定要放心,咱们是自己人!”
阚家姐弟三人互相看着,都没说话。
肥胖的河南小王依旧眼珠乱转,来到病房两天,她在四十八小时内已经把所有后路都安排好了。她从阚家姐弟三人表情上、言谈话语间已经揣测出来,孙老太太这最后的路,肯定终结在这间有电视、有冰箱、有单独卫生间并且可以洗热水澡的舒适病房里,所以她跟阚志鹏讲了河南老家的风俗习惯,看见病人“倒头”,丧家要给服侍的人六百块钱红包“冲丧”,另外还要负担她每天三顿饭。阚志鹏倒是大方,全都答应了。不要小看三顿饭,这家医院的病人家属饭堂不仅宽敞明亮、卫生整洁,饭菜也是极好,一顿饭要二十块钱,早餐少一点,也要十块钱,如此算下来一天就是五十块钱,这对于一个护工来说,不是一个小数目呀。除此之外,养老院方面还要照常支付小王每天二百块钱的工资,以及额外每天五十块钱的补助。当然养老院支付的工资,也是从家属这里收来的——孙妹瑛人在医院,养老院那边的费用可还在继续。小王特别愿意来医院陪伴病人,吃得好、挣得多,干活还少。小王还跟旁边病房的老乡联系好了,孙老太太这最后的路一旦终止,她就临时去老乡陪伴的病房暂时过一夜。小王不仅算好了自己的后路,也算好了孙老太太的后路。经常在医院陪伴,小王已经能掐会算,她断定孙老太太闭眼肯定是在晚上,假如从现在开始放弃治疗,老太太不会超过七天,最多过不去九天。“九”,这可是人生大限。过去有钱人家的台阶,绝不会超过九阶,这是有道理的。
宋大批发觉病房内的气氛有些沉闷,亢奋地站起来,撅着屁股,开始漫天飞舞地讲故事。他不喜欢气氛压抑,只要有他在,他一定要让气氛活跃起来,哪怕身边还躺着一个能看见最后之路的老人。
宋大批不僅对医院熟悉,对大夫也是熟悉,他兴致勃勃地讲了一个老中医的故事——某个老中医不到六十岁,家在京城,虽然比不上李时珍,但为人治病的足迹也是遍布华北一带,得意之笔就是癌症手术后的化疗,只要吃他的中药即可,根本不用化疗。按时吃药一年,保准平安无事。当然老中医也不是对所有术后癌症都有研究,只对肺癌和肝癌的术后治疗最为得手,早已声名远扬。一直自我保养良好、天天给人看病的老中医,忽然有一天查出自己得了肝癌。立刻手术后,在是否化疗问题上,老中医陷入纠结状态。最后在老伴劝说下,术后的老中医自己给自己开药方。效果不太好,原本胖乎乎脸上总是拂过柔和光泽的老中医日渐消瘦。老中医彻底想开了。所谓“想开”,就是继续给人看病,但策略转变,不收挂号费,原本几百元的挂号费不要了,让病人随意给钱,一分钱不给,老中医也没有不高兴。给几千元,老中医也不抬头。不可思议之处,病人给的钱,老中医都放在桌子上。一张阔大的枣红色的大桌子,完全被嘈杂烦乱的钞票覆盖,老中医每次把脉、开方,都要把钞票扒开,在一个很小的桌面里埋头工作。有时钞票掉地上了,他也不捡,任凭它们在地上躺着,老中医走来走去,钞票在他脚边肆意飘飞。老中医每天就在小山一样的钞票里工作着。有一天老中医悄声对宋大批说,我发现了一个秘密。宋大批问,什么秘密?老中医说,当所有钱堆积在一起的时候,它们会自己说话。宋大批惊问,说的什么话?老中医说,现在还听不清楚,一派嘈杂,可能还要再多一些,我就能听出来了。钞票是会说话的,肯定会说话。
“大批呀,你这故事……真的假的?” 阚绣玲说,“我怎么感觉你在编故事呀?”
宋大批笑而不语。阚家哥俩看着宋大批,也笑。
光着双脚的小王,继续用脚丫子在小腿上揉搓。忽然道:“钱不重要,命重要!可是有了钱,命就保住了。”
“你这个护工,多嘴,有钱保命,还用你讲?” 宋大批说着,指着小王的光脚丫子,“要是我,立刻赶你走!臭味!”
小王说:“脚气。穿上袜子,脚难受。”
“你不难受了,我们可是难受了。”宋大批说:“脚臭更应该穿袜子,你这样光着,等于把臭味传遍了全世界,这儿还有病人了。”
宋大批的话让几个人同时想起了病人,于是纷纷站起来,温暖地围在孙妹瑛的床边。孙妹瑛嘴角不时动一下,双眼紧闭。
阚大明叮嘱小王:“没事的时候,给奶奶翻翻身,不能有褥疮。”
阚志鹏说:“妈妈皮肤细,有点尿粘身子,立刻就红。”
小王回答干脆:“放心大哥,不会委屈老奶奶。”
阚绣玲证明说:“小王过两小时就给妈翻身,只要尿了,随时擦洗,表现不错。”
阚大明“哦”了一声。
四
阚大明、阚志鹏通过宋大批转告马主任,只要不受罪,没有痛苦,就让老人尽快“走”吧。宋大批转告阚家哥俩放心,马主任说从现在开始停止一切治疗,每天“推”点镇静剂或是吗啡,让老人安静地睡觉。醒了,接着“推”,只要睡着,就不会有痛苦。宋大批说从停止输液开始,病人不吃不喝,也要有七天到九天的生命期限。见阚大明、阚志鹏低头不语,宋大批说,现在你们做决定了我才能说,你们做得对,知道吗,老人家的癌细胞已经转到肺部了,四个鸽子蛋大小的瘤子都是恶性的,即使鼻饲最多能活三个月,不能再受罪了。九十岁了,值了,我娘六十岁就走了。
宋大批问:“后事找人了吗?”阚大明说:“正在找着,现在形势,我们准备安静地办。你懂的。”宋大批同意:“我懂。需要我帮忙,告诉我。”阚大明说:“晚上把马主任叫出来,一起吃个饭。”宋大批说:“吃啥饭?现在还有请吃饭的吗?你们真是落伍了。都是哥们,用不着。”阚大明说:“那就咱俩晚上去吃吧。”宋大批说:“好。”阚大明沉吟片刻,又说,“大批,后事你就帮着张罗一下吧,动静越小越好。”宋大批笑道:“阚总放心,小弟明白。”
宋大批站起来穿衣服,笑着说他新买了一辆宝马X6,一会儿让阚总坐一坐,给个诚恳的评价。阚大明说,看来你老宋挣大钱了。宋大批说,大钱没挣,主要是这辆车我买得便宜,四十万拿下。阚大明问,走私车?宋大批得意道,正常渠道。阚大明说,你现在水深呀!十八大以后,你还是不见底呀。宋大批惊讶道,我又不是官员,跟十八大有啥关系?阚大明说,还是深。宋大批郑重道,还是浅,浅。阚大明睁大眼睛,还浅呀?已经能淹死我了。宋大批摆手道,走吧,咱俩别逗了。
宋大批带着阚大明走了。
阚志鹏看看手表,已经下午四点多了,可也要回档案馆看一看。一天之中,阚志鹏会接到单位无数次电话,但阚志鹏有选择的回去,对他有利的回去,没利的,就推托医院有事,走不开。别说巡视组,就是再大的组,也不能对请假照看病危母亲这件事说个“不”字。如今阚志鹏倒是希望母亲最后的路再多走几天,最好巡视工作彻底结束,母亲再到尽头。但肯定不可能了,还有七天到九天可以利用的时间。一想到还有四天就是除夕了,阚志鹏又觉得母亲是否走完最后之路,对他工作上的躲避也没有多大关系了。
阚志鹏对姐姐阚绣玲说,晚上晓敏来,替一替大姐。
阚绣玲说,这才两个晚上,不用,这里有床,晚上也能睡,不累。
阚志鹏说,那就明天晚上吧,晓敏还是要来的。
阚绣玲说,也好,告诉晓敏,明天晚上来替我。晓敏这孩子,心眼不错呀。
夜幕降临,外面又响起鞭炮声。从十一层病房往外看去,漆黑夜空里闪烁着星星点点的鞭炮光亮。因为门窗严实,听不见鞭炮声。走廊里无声无息,病情较轻的病人都回家去了。剩下的就是那些走不了的病人。当然,还有孙妹瑛这样等待死亡降临的人。
阚绣玲让小王还是穿上袜子,屋里臭味太大,天冷又不能敞开窗户,臭味出不去。小王说没袜子。阚绣玲说,你挣那么多,钱都存哪儿去了?小王说,钱多吗?阚绣玲说,一天二百元,有补助还管饭,另外还有红包,不多吗?小王哼唧道,不多。阚绣玲赌气道,行啦,不跟你说了,睡吧。
沉了一会儿,阚绣玲又把自己一双袜子扔过去,命令道,穿上!你太臭了!
病房里还有一张床,马主任没有安排病人,也没有多收费,阚绣玲就睡在那张病床上。另外还有两张沙发床,白天是沙发,晚上打开就是床,小王就睡在沙发床上。其实,许多病房都空着,马主任也是走了人情关系。阚绣玲也知道,除了四条“软中华”,阚大明还通过宋大批,给马主任送了野生冬虫夏草,阚大明睁大眼睛说,两盒虫草六千多块钱,真正的野生。否则的话,治疗将会继续进行,打一针“蛋白”,三千多块钱,不打?护士、大夫出来进去甩脸子,时刻让你感到“不孝儿女”的罪名笼罩头顶。虽有马主任这层亲密关系,依旧要有收费底线,一个病人进来再出院,必须要“撂下”两万元,否则就是没完成任务,这是“住院治疗”基本指标。宋大批已经转告阚大明,你家老母已经到两万元“指标”,后面不再收了。至于镇静剂和吗啡,很便宜,几块钱事。
连续两个晚上在病房睡觉,阚绣玲尽管很累,却突然失眠了,躺在床上跟小王闲散地聊天。小王不高兴,想睡觉,又不敢明目张胆拒绝,干脆问一声、答一句。现在孙妹瑛已经陷入昏迷状态,晚上一动不动,用不着照看了,两个人可以安心睡觉。另外还有值班护士,值班室墙上布满了带有病人生命体征的监视器,出现突发情况,监视器上面的红灯闪烁不止,还会铃声大响。
阚绣玲问小王家庭情况。三十二岁的小王说她从河南农村出来十年了,男人也出来了,有个女儿,在老家上小学。小王在养老院上班,她男人在医院陪伴病人。阚绣玲问小王还回去吗?小王说她回不去了,给个银屋子、金屋子外加镶了珍珠的大床都回不去了,她前年回老家,挑了担水,肩膀硬是磨破了。小王哼哼唧唧说她现在看见庄稼地、看见鸡鸭羊狗,看见农村办婚事都要呕吐。阚绣玲不解,农村办婚事怎了?小王说俗气,俗不可耐!阚绣玲禁不住笑起来。小王叹口气,坐起来说,大姐呀,向你请假。阚绣玲歪过身子,看见黑暗中的小王用手摸着脖子,她说明天想回养老院拿个枕头,枕在沙发扶手上,脖子不舒服,疼。阚绣玲说,我都没枕头,拿衣服卷个卷儿当枕头,你还够娇气。小王说不成,明天一定回去拿枕头。阚绣玲说,不知足,我当年十三岁上技校,住在学校宿舍,从家里带的不是褥子,是草垫,夏天草垫上都是臭虫,浑身让臭虫咬得都是红点儿。小王翻个身,没言语,很快有了鼾声。阚绣玲在心里骂了句难听的话。
阚绣玲心里骂着,忽然有点发困,眼皮不住地打架。这时有人敲门,阚绣玲懵懂地让小王起来开门,小王趿拉着鞋,打开了门,然后回转身,说,大姐,有位老爷爷。阚绣玲说着“谁呀”就疲惫地坐起来,这时小王嘴里的“老爷爷”已经进来了。
阚绣玲吃了一惊,原来是爸爸来了!
95岁的阚忠义带着深夜的凉气,黑色棉衣棉裤上弥漫着刺鼻的鞭炮味儿。阚绣玲惊讶爸爸怎么半夜跑来,这么远的路,早就没车了,怎么来的?黑灯瞎火的,路上出事怎么办?阚忠义拍着自己的胸脯,自夸身子骨结实,天黑怕什么,快过年的鞭炮把深夜路面照得清楚,跟白天一样。阚绣玲知道爸爸身体好,90岁那年还能蹬着小三轮车,一个人去医院氧气站给孙妹瑛换氧气瓶,嘴里哼着“滴了个当、滴了个当”地搬上搬下,把氧气站一个65岁的补差老头吓得目瞪口呆,张着两只手,怔在氧气站门口,后来望着扬长而去的小三轮车,雕塑一般长久不动。91岁那年阚忠义还能一个人买来大红灯笼和窗花,蹬着高凳子,把大红灯笼挂在客厅落地窗前,还把鲜艳好看的红色窗花贴在所有窗户上面。
阚忠义说,绣玲,小王,你们睡吧。
小王惊讶:“爷爷,你怎么知道我姓王?”
阚忠义狡黠地笑道,你能掐会算,我也能掐会算,不比你差。
小王惊讶得张大嘴巴,下巴都要掉下来。
阚绣玲说:“爸,我妈昏迷了,不认识人了。”
阚忠义“哼”了一声,她能不认识我吗?我们一起生活七十年了,她闻着我的味,就能跟我说话。
阚绣玲说:“那好吧,我实在太困了,您就坐那吧。”
阚忠义拉过床边的凳子,挥手让女儿和小王睡觉。阚绣玲困得实在睁不开眼了,再次闭住眼睛。
阚忠义问老伴感觉怎么样?孙妹瑛和阚忠义耳朵背,别人讲话听不见,但是两个人在一起,只要看见对方嘴巴动,就像阚忠义讲的,甚至闻着气味儿就能知道对方说什么。昏迷的孙妹瑛闻见老伴的气味儿,果然醒了,还像以前一样,张嘴就骂道,老东西,你跑来干什么?阚忠義不着急,嘿嘿道,你住院,我能不来吗?孙妹瑛突然抬起手,戳着阚忠义的脑门,我住院,碍着你了?阚忠义黑了脸,说,不识抬举。孙妹瑛生气地闭上眼睛。
过了一会儿,阚忠义忽然抓住孙妹瑛的手,颤抖地说,你瘦成这样了?孙妹瑛缩回钢叉一样的手,不让老伴摸她手,一辈子她都不让阚忠义摸她手。阚忠义不计较,还是掀起被子,看见老伴腿瘦成两个细棍儿,当即骂起闺女、儿子。孙妹瑛让他少嘟囔,人家都睡了,别把人家吵醒,上岁数人最好少说话,别让儿女嫌弃。
外面起风了。能看见很远处天空飘着废纸屑,散漫的纸屑在昏黄路灯的背景下,显得异常妖娆、浪漫。
阚忠义坐在老伴旁边,不说话了,大眼睛无辜地眨着,双手不住地揉搓。阚忠义有一双粗壮的大手,结实有力,能把八号铅丝折弯成他心里想要的任何形状。只要有一把克钳在手,他能把任何东西剪断,还能把生活中的大小问题解决。阚忠义就是聪明透顶,即使从来没有做过木匠,他也能摸索着做沙发、做椅子、做凳子,做出来的东西都是有模有样的。熟悉阚忠义的人都说“老阚聪明,心灵手巧”,阚忠义对自己有着清晰的判定,纠正道“我心不灵,就是手巧”。
孙妹瑛依旧闭着眼睛。
阚忠义说,早让你跟我去住,你不去,现在变成这样了。我那里条件多好呀,清净、干净,整天的阳光,空气也好,周围邻居都比我年岁小,出来进去喊我爷爷,你过去了就是奶奶,日子过得舒心。早跟我过去,你能这样子?
孙妹瑛被阚忠义讲得心烦,再次睁开眼睛,怒道,我这辈子跟你冤枉死了,你是大老粗。阚忠义不生气,笑道,你有文化?孙妹瑛再次闭上眼睛,说我不想看你,你走吧,你让我睡会儿,我都困死了,我现在就想睡觉。阚忠义说,你不答应我,我就不走,不让你睡。睡多了,就会睡死过去。只要睁着眼,就不会死去。孙妹瑛赌气道,我不睡了,我问你,你为啥骗我?阚忠义无奈道,七十多年了,你还没完呀?当初我一个乡下来的穷小子,屋里的家具只能找人家借,空空荡荡的屋子怎么娶你?孙妹瑛流下眼泪,道,你这个骗子,成家才一个月,你就把屋里家具都给搬走了,垫床铺的砖头,你找个新的可以吧?没有新的,旧的也成,怎么也得是整齐的砖头吧,你呢?找来半拉破砖头垫床板,你说,你不是骗子吗?你对得起我吗?阚忠义低下头,不说话了。孙妹瑛气愤道,还有……你不把这辈子所有的事都告诉我,我不跟你走!死也不跟你走!阚忠义叹口气,问道,你还想知道啥?我还有瞒你的事吗?天地良心,没有呀!孙妹瑛甩下一句,你还有事瞒我!
五
阚大明打电话给阚志鹏,说宋大批联系了一家办理“后事”的地方,让阚志鹏一起去谈一谈。阚志鹏说去不了啦,单位里出事了,有人举报。阚大明知道弟弟单位来了巡视组,原以为小心谨慎的弟弟不会有事,哪想到也摊上事了。阚志鹏说有人举报他,说他违反规定,私自帮人仿制书画赝品,还修复一些赝品,最后那些赝品上了拍卖会,社会影响极坏。他拿了不该拿的钱,而且还是拿了不该拿的很多的钱。巡视组把情况反馈给上级纪检组,纪检组指示他们单位整改小组,要跟他当面谈这件事,让他今天在单位候着,哪也不能去。据说还要求他写出书面证明,要签字、按手印。
阚大明电话里说你拿了多少钱?这么折腾,不会是几百万吧?阚志鹏心烦意乱地说,你就别讽刺我了。说完,“咣地”撂了电话。阚大明都能感到愤怒、愤懑通过话筒飓风一样刮过来。
阚大明只好独自跟着宋大批去。阚大明心里早有预案,即使宋大批说到天上去、说到月球上去,他心里那个数目绝不会改变,多一分钱他都不干!阚大明不怕花钱,但是不能花冤枉钱,哪怕花上一分冤枉钱,他都好几天睡不着觉,整日都会懊恼。只要不是冤枉钱,即使再多,他都心甘情愿。阚大明的儿子在香港上班,那年炒股赔了一百多万,阚大明眼睛都没眨,当天就把二百万汇给儿子,鼓励儿子不要沮丧,炒股如同做生意,有赔就有赚,打起精神、再接再厉。
阚大明坐着宋大批的宝马X6,开进一条僻静的小街。两旁都是正在拆迁的破烂房屋,一个孤岛一样的小院子立在路边。阚大明下了车,看见小院子上方有一行字,“安宁服务站”。阚大明质问,“大批,你想把我妈妈交给这个破屋子的人料理?”宋大批说:“料理?哪里的话,又不是吃饭。这是正规地方,在民政局正式备案的。”阚大明环视四周,皱起眉头。宋大批用手指着马路对面,说,“看见了吗,那是医院的后门,这个小院子就是医院的太平间,现在医院拆迁扩建,乱糟糟的情有可原。过去太平间属于医院,现在都承包给个人了,哪家医院都是这样。这家服务站服务到位,绝对正规。”阚大明左右看着,不说话。宋大批继续说:“现在好多医院都没有太平间,人死了,能有地方立刻存放,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直接存放殡仪馆,那都是冰棺,价钱很贵,按小时计费。这里按天计算。大不一样的。”阚大明嘟囔道:“娘都要死了,还这么算计,你这是让我挨骂。”
阚大明跟在宋大批身后,走进锈迹斑斑的小铁门。小院子很小,停了一辆“长安之星”面包车,把小院子挤得两个人并排过不去。阚大明用手拍着像是废品的面包车:“这车拉我妈?”宋大批埋怨道:“谁说用它拉了?阚总,你是不是心里有事呀?说话像是放爆竹。”阚大明说:“我心里有啥事,我现在想的就是我妈人生最后之路,怎么能够让她顺利走完。”宋大批纠正道:“死人的路,从来都是活人走。死人要靠活人照顾。”阚大明说:“真的吗?死人就不能照顾死人了?活着的人真能理解死人吗?”
小院侧面有两间小屋,宋大批拉开靠近里面的小屋门,让阚大明进去。小屋子也就十几平方米,侧面一个小床铺,小床铺边上一个办公桌,对面是一溜玻璃柜,摆满几十种骨灰盒。办公桌旁边坐着一个小伙子,床铺上躺着一个小伙子。一躺一坐,后背和侧面像是双胞胎。宋大批讲了来意,办公桌旁边的小伙子从电脑屏幕前侧过脸来,说道,想怎么办都可以,我们遵从丧家的意愿。
阚大明这些年养成一个习惯,与人合作之前,先要看人面相。躺着的小伙子,面朝黑漆漆的墙壁,看不见脸,只能看见一个尖尖的屁股,还能听见阵阵鼾声。接待他们的小伙子,脸色铁青、眼圈发乌,尤其是嘴唇,与他黑色西装几乎同样颜色。宋大批介绍说小伙子姓李,让小李给阚总介绍一下。小李开口刚说“阚总”,被阚大明拦下来,解释说“我退休了,不是什么总,我就是挣钱不容易的老百姓”,小李也没尴尬,黑色的嘴角翘了翘,很是哲学、很是文雅地说“您不要紧张,从您口袋里拿出的每一分钱都需要您自己决定”,然后拿出一个大本子,先让阚大明看。宋大批说他到外面抽根烟,打个电话,借机闪开了。
阚大明翻看散发着油腻气味的大本子,銅版纸印刷而且图文并茂,有“套餐”——各种档次都有,一条龙服务,从死者“倒头”开始,直到火化之后取回骨灰盒,家属什么都不用管,只要把钱交了,黄泉之路肯定会走得顺顺当当;还有就是“点餐”了——那就需要一项一项搭配,一项一项核算,核算起来稍微有点费事。
小李不言语,也不解释、也不劝说,耐心等着客户自己决定,除非客户自己张嘴询问,否则他绝不主动开口。
阚大明站起来,看柜子里摆放的骨灰盒,这一看,把他吓得不轻,最贵的五万多,最便宜的也是一万八。见阚大明摇头撇嘴巴,站在旁边的小李说,交给我们办,价钱好商量。阚大明说,没有价钱更公道一点的?小李眨着黑黑眼圈的大眼睛,弯下身,把柜子下面的门打开,原来下面也是骨灰盒,道,这里的便宜。阚大明弯下腰,拿起一个,掂了掂,倒是不轻,跟上面摆的差不多,样式也没有区别,问,价钱?小李伸出食指。阚大明说,一万?小李摇头,说,一千。阚大明说,这么便宜?小李说,是呀,便宜,想要?拿走。阚大明把一千块钱和五万块钱的两个骨灰盒对比了一下,然后放在桌上,不同角度看,最后又再次掂了掂,似乎完全一样,不差分毫。他迷茫地呼出一口大气。
屋里只有尖屁股的鼾声。
阚大明问:“亡者从医院送到这,你们把人放在哪?”
小李说,太平间。说完,带阚大明去看太平间。
所谓的太平间就在小屋子旁边,面积三十平方米,侧门在院里,正门面对大街。侧门旁边整面墙的下半部,露出紧紧相挨的铁皮抽屉,面向街道的大门,上面是玻璃窗,阳光照射进来,正好照在那些铁皮抽屉的把手上。光线经过脏玻璃的过滤,显得有些飘忽不定,像是有无数双大手去拉那些闪亮的把手。阚大明感觉脑袋有些晕,他好像看见铁皮柜子里的一个个闭着眼睛的死者。
“人在……那里?”阚大明用手指着铁皮抽屉。
小李点点头。
阚大明又回到小李的办公室,发现小床上的尖屁股还在睡觉,姿势都没改变,他继续翻看图文并茂的服务手册,他发现这个狭小的“黄泉之路批发站”价格真是不低,单就从太平间把死者抬到灵车上这一项,竟然就是四千八百块钱。门口到街边的距离,肯定不会超过十步,最多也就十二步,竟要付给四个抬棺材的人——每人一千两百块钱。
宋大批进来了。带着一身的烟味儿。
阚大明说,看完了,咱们回去吧。
宋大批说,回家商量一下。
在回去的路上,宋大批问阚大明谈得怎么样?阚大明说,回家还得跟老二商量。宋大批说,老二现在顾得上吗?阚大明转过头,看着宋大批。宋大批说,老二没来,还不是遭人举报了。阚大明下意识问,你怎么知道的?宋大批“哼”道,你以为我天天跟医院、跟冰冷的死人打交道,我也跟满面笑容的活人打交道。阚大明忽然发现,这么多年他总是小瞧宋大批,这家伙三教九流,无所不及。他眼睛始终盯着钱,什么肉都敢吃。老虎肉吃,兔子肉吃,就是苍蝇肉也要吃。这家伙虽然有个小公司,生意也不咋样,但已经拥有几千万的家产,他是一个什么事都要花上心思的人,正是那些缜密的“心思”,构筑了他的金钱渠道。
阚大明追问宋大批怎么知道阚志鹏的事?宋大批说,阚总呀,你有点糊涂了,你忘了,在你给我打电话找马主任前,志鹏不是已经找马主任了吗。他是怎么认识马主任的?是通过马主任表妹认识的。马主任表妹的闺蜜,跟他一个单位。阚大明呼出一口气,大批呀,你天天倒弄这些关系,真是不累呀!宋大批笑道,我要是整天倒弄这些无聊的关系,我得喝西北风,阚总呀,我是一个做实业的人,我公司别看小,那是一个实体呀。不是吹牛,运转很好,你那天去我公司也看到了,又比以前壮大了,对不?又增加了三个人。阚大明笑起来,是呀,你就是精力旺盛。宋大批反击外加疑问,精力旺盛?
阚大明正说着,接到弟弟阚志鹏的电话,阚志鹏问哥哥联系得怎么样了?阚大明说,现在还没定。阚志鹏说,我今天去不了医院,明天晚上让大姐休息一天,我跟晓敏一起值班。阚大明说,有小王了,用不了那么多人。阚志鹏说,晓敏讲了要值班,奶奶待她好,她要报答,也让大姐休息一下。阚大明想问弟弟单位的事怎样了,当着宋大批面也不好问,于是就说好吧,晓敏不错,有心的人,那就值个班吧。
再说阚志鹏那边,他给哥哥打完电话,还是惦记医院情况,又给大姐阚绣玲打电话,没想到接电话的不是大姐,是大姐夫老郭。老郭说,姥姥挺好的,你放心吧,你大姐去厕所了,一会儿我让她回你电话。阚志鹏说,好吧。
阚志鹏打完两个电话,心里堵得慌,老郭竟然还说姥姥挺好的,人都要死了,还说挺好的,这不是傻子吗?正在闹心,阚绣玲电话打回来了,是在走廊打的,声音很小,小到好像蚊子飞翔的声音:“老郭要来看看姥姥,我就让他来了,我没告诉他具体情况。”阚志鹏问:“这还瞒着呀?”阚绣玲唉了一声,说:“抢救到最后一刻,人死了,谁也说不出什么。现在没有抢救呀……妈妈可是咱们安排她去死的呀,要是让外人知道了……不太好。”阚志鹏心里堵得慌,感觉喘不上来气,说:“老郭跟你生活四十多年了,还是外人呀?”阚绣玲说:“什么叫亲人?一奶同胞才是亲人,其他的都不是。老郭要是知道我们不挽救妈妈,他以为将来我也这样对他。”
“大姐呀,妈妈这种情况特例,她肺里的瘤子还少呀?她老年痴呆十年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还活着,再说了……又不是你决定的,你怕老郭多想什么。”阚志鹏说。
“你不知道,人一老呀,特别容易浮想联翩。”阚绣玲说。“看见别人的命运,就会想到自己的命运。别看老郭没文化,心思细得很,每天晚上吃饭都要看我下筷子,之后他才动筷子。”
阚志鹏惊讶起来:“他害怕你给他下毒呀?”
阚绣玲蚊子一样笑道:“倒是没那么厉害,他就是疑心重,习惯了呗。”
因为大姐声音太低,阚志鹏听得耳朵疼,断住话头,说:“明晚晓敏替你,我跟晓敏一起值班。”阚绣玲说:“我没事的,听大夫说还得等几天,不是说七天到九天吗,这才三天。”阚志鹏叹口气,说:“明天我们过去,你回家休息一天吧。”阚绣玲没再推辞,说:“好吧。”
阚志鹏打完幾个电话,无力地坐在办公桌前。想起刚完成的谈话,觉得人生真是没意思,他甚至想要跟母亲孙妹瑛换个位置,他去躺在医院的那张床上,在镇静剂和吗啡之中安静地走完人生。
阚志鹏心里烦乱。自己的麻烦还不仅是拿钱的事,说是他的行为扰乱了拍卖行业,玷污了档案馆的声誉。全市仅有一家市级档案馆,人家外面总是这样说,就是档案馆那个人。等于抹黑了全市的档案事业。还有从整改小组找他谈话语气来看,举报者知道他每一笔“业务”的具体钱数,已经跨越了万、千,具体到了百位数。
会是谁?阚志鹏想来想去,想到了即将成为前妻的晓敏。他认定晓敏出卖了他。六年冰冷的夫妻生活已经让他们形同陌路。他们已经没有爱情了,现在维系的只是纸面上的文字关系,还有一种所谓的亲情惯性。阚志鹏想起自己将会变成那些被老婆、被二奶出卖的官员一样,心头喷火,他猛地用拳头擂了一下办公桌,震天动地的声音,把旁边办公室的小姑娘都给震出来了,敲门进来,探着脑袋问阚主任怎么了,什么东西倒了?阚志鹏低着头,摆摆手,没事、没事,东西掉地下了。
阚志鹏下班前终于下了决定,今天晚上就要从晓敏嘴里套话出来。如今阚志鹏把晓敏当成了一块“档案砖”。他要修复。
所谓“档案砖”,是修复档案材料的专业术语。某些档案材料因为年代久远、保护不好,导致材料受潮,一本书或是一本材料完全粘连在一起,变成了一块硬梆梆的“砖头”。怎样复原?说起来也不算麻烦。先用清水浸泡,完全湿透之后,放到冰箱里冷冻,依靠膨胀的力量,使每页之间张开,然后再放清水里去冰,这时纸张之间都已经松散了,接下来就需要专业人员细心剥离……一本书就会完好地呈现出来。解决“档案砖”的过程,就是把一本书“分崩离析”的过程,就是完全了如指掌的过程。
阚志鹏要“离析”晓敏这块被他“受潮”了六年的“档案砖”。
阚志鹏住在高层,从三十层窗户向外望去,能够看见灯光璀璨的城市夜晚。他回到家时,晓敏已经回来了。没拉窗帘的窗户,映照进来碎玻璃一样的亮光。阚志鹏让晓敏把窗帘拉上。晓敏说,对面也没有住户,谁看呀?多看看外面风景吧,看得远,想法就开阔。
阚志鹏嘴里说着“有道理”、从书包里拿出一瓶茅台、一瓶进口红酒,动作舒缓地放在饭桌上。晓敏看着酒,用目光问阚志鹏,这是干什么?阚志鹏解释说,还有两天就是除夕了,我估计这个年……肯定是在医院过了,所以……我们提前过个年吧?晓敏低下头,没言语。这时,楼下对讲机传来送外卖的呼声,阚志鹏打开门,不一会儿送外卖的就敲单元门了。
这是一桌丰盛的晚宴。除了肥硕的烤鸭,还有晓敏最爱吃的素三鲜饺子,另外还有三个热菜、三个凉菜。所以讲丰盛,是在于摆在自家饭桌上,热气和香气弥漫在自家屋里。
晓敏慢慢坐下来,看着要是没有婆婆病危住院、现在已经成为前夫的男人。同样,阚志鹏也在看着眼前这个应该已经成为前妻的女人。
必须承认,四十五岁的晓敏还没有老去,眼角、脖子这两处最容易显露女人年龄的部位,晓敏还都完好如初。相反,这两处敏感部位,反而把她的真实年龄遮掩得严严实实。一米七零的她,个子绝对不矮,站在身高一米八的阚志鹏旁边,反而感觉她好像更高了一些。阚志鹏永远不会忘记二十年前第一次见到晓敏那天的场景,她坐在黑色钢琴前,轻缓地弹奏《海边的星空》,当时外面正在下着细细的春雨,教室窗外的草坪上,一只喜鹊正在自由的散步、庄重的沉思……后来喜鹊飞起来,在细雨中看不见了。再后来阚志鹏才得知,这首曲子是克莱德曼经典钢琴曲。那时候阚志鹏对这个女中学教师投入了巨大的情感,他觉得她是世间最美的女人。晓敏穿着杏黄色裙子、挺着胸脯、左前额短发微微下垂的样子,已经成为阚志鹏最美妙的记忆。他们相恋、结婚,有了一个同样喜欢音乐、现在中央音乐学院附中读书的女儿。女儿跟他们很少联系,就像当年晓敏沉浸在音樂之中一样,女儿也完全走进音乐世界,很少主动给他们打电话,甚至拉黑了他们的微信。
从什么时候开始……阚志鹏和晓敏之间产生裂痕……应该是六年前阚志鹏看见晓敏和一个男人并肩前行开始。那是北方难得的一个雪天,阚志鹏没有开车,坐地铁去单位。他步出的出站口是这座城市最繁华的一条大街,从出站口到他单位还需要跨过三个路口。在第一个路口,他突然看见晓敏和一个高大威猛的男人并肩前行,后来走着、走着,晓敏挽住了那个男人的胳膊,两个人身体紧紧贴住,像是一对连体婴儿。阚志鹏怔住了,那个男人和晓敏的背影如此谐和、般配,在他的记忆中,晓敏好像没有与他有过这样的挽手、并肩,当时他能感觉出来,晓敏的脸上肯定会绽放出来甜美的笑容。那一刻,几乎让他忘记了呼吸。几秒钟之后,阚志鹏觉得心口憋得慌,这才大口呼吸起来。事后他捕捉自己当时的心情,好像没有气愤和憎恨,只有嫉妒。阚志鹏想要快步追上去,但是行驶的车辆、光滑的路面,让阚志鹏只能小心翼翼前行,眼看晓敏和那个男人就要转过另一条街道,阚志鹏突然发力,不顾一切向前冲,颤颤巍巍的一辆自行车过来了,阚志鹏与自行车撞到一起,自行车上的老者倒地不起。事后,阚志鹏赔偿了摔断大腿的老者将近八万块钱,还不包括三万多的医疗费。无比懊丧气恼的阚志鹏事后猛烈质问晓敏,那个男人是谁?晓敏说,你认错了人。阚志鹏说,我怎么会不认识自己的老婆?晓敏说,背影,又不是正面。阚志鹏说,背影我也认得。晓敏甩出一句,未必吧?你从来没有深情凝视过我的背影。阚志鹏说,你怎么知道,你后背又没有长眼睛?晓敏道,女人背后都有眼睛。你凝视过我的背影吗?更别说深情了。
阚志鹏曾经无数次回想那天的场景,他认准就是晓敏,自己的老婆怎么会不认得呢?但是晓敏就是否认,死不承认,而且表情坚定。阚志鹏舒缓引导晓敏,说,我没讲是你的情人,我说是你的同事或是好友呢。无论阚志鹏怎么表述,晓敏就是一句话,你认错了人。就是因为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两个人情感开始撕裂,而且裂口越来越大,六年的时光,尽管阚志鹏再也没有发现那个高大威猛的男人背影,但是他和晓敏的距离确是越发遥远……直至今日准备离婚,甚至怀疑对方出卖、陷害自己。
炽热的爱情源于一场小雨中的钢琴声,冰冷的离异则是因为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背影。要是女儿知道,会怎样感想?阚志鹏摇摇头,他不想这些了,他感到自己特别累。精神上的疲惫,让他逐步慵懒、懈怠。
阚志鹏拿出两个小酒杯,倒上酒。说:“走到今天,我觉得不可思议。”晓敏似乎也很感慨,举着酒杯说:“相同感受。”
两个即将离婚的人,在窗外灿烂夜光映衬下,在传统春节就要到来的时候,开始大口地喝酒。很快一瓶茅台酒没有了,红酒又打开了。白酒和红酒的香气糅杂在一起,在屋子里肆无忌惮的漫游。酒气渗透到桌椅床铺里,渗透到地板里,渗透到墙壁里,漫游在空气中。
他们居住的这个小区,有个最大特点,即使不是过年、就是平常日子,不分白天夜晚,总会突然响起鞭炮声。现在外面又响起了鞭炮声,这样的场景,再加上酒精的作用,总是令人异常伤感、颓败。两人又谈起了许多往事,似乎忘记了六年来的冰冷、冷漠,只是暂时没有谈那场“没有真相和结果的背影”。
阚志鹏伸出手,跨过桌上的酒瓶、碗、碟子,握住了晓敏的手。两个人分居一年多了,一年多来没有碰过对方的手,如今酒后醉意的触碰,似乎都有些控制不住了。阚志鹏站起来,走到晓敏的身后,弯下腰,抱住了身体消瘦的晓敏。他感到怀中女人全身的抖索,也感到热浪扑面的灼热。
两个人走向了卧室,走向了闲置许久的那张大床。一年多没有身体接触了,两个人就像燃烧的火种,那张布满尘埃的闲置许久的大床仿佛阳光照射下散尽所有水分的干柴,正在发出咔咔的崩裂声,等待着火种的降临。
阚志鹏与晓敏在床上忘情地翻滚起来,忽然他停住了,用嘴伏在晓敏的耳朵边上,悄声问道:“你没有写信吧?”晓敏喘着气,问:“写信……什么信?”阚志鹏说:“揭发我的信?”晓敏说:“我为啥要揭发你?”阚志鹏恶狠狠道:“因为你要报复我。”晓敏说:“报复你?就是因为那……背影?”阚志鹏支起上身,像是一条要跳龙门的大鲤鱼,但与大鲤鱼区别是,他没有翻越龙门的动作,而是身体的突出部位仍然死死地抓住晓敏的身体,他面目狰狞道:“你不承认,我就整死你!”
晓敏睁大眼睛,惊叫起来:“来人啊!”
六
阚绣玲后来努力回忆,在她接听弟弟阚志鹏电话、说是转天要来替班的那天晚上,爸爸阚忠义又来看望妈妈孙妹瑛了。
爸爸进来时,前半夜睡觉、后半夜值班的小王已经睡了;前半夜值班、后半夜睡觉的阚绣玲正在看手机微信,突然那一刻,她困得睁不开眼,就在她迷糊时,一身黑色棉袄棉裤的爸爸已经进来了。两年多来,父亲越发钟情黑色了,以前只是钟爱深色,现在干脆走到极致,完全彻底的黑色。
阚忠义说,绣玲,你睡吧,我坐会儿就走。阚绣玲埋怨爸爸:“怎么又来了?”阚忠义“呵呵”道,我想把她接走,让你们省心。阚绣玲说:“这么晚,路上不好走呀。”阚忠义道,白天哪出得来呀,只能晚上出来。阚绣玲说:“您就是好心眼,到哪儿都是闲事一大堆。”
阚绣玲在不解中,终于疲惫地睡去。爸爸和妈妈的对话,阚绣玲似乎是在梦中听见的,原本以为听得模糊,事后想起来,听得又是真真切切。非常令人奇怪,这几天孙妹瑛在镇静剂和吗啡的作用下始终昏睡,可只要见到老伴阚忠义,听到他的说话声,嗅到他的气味,她就会立刻醒来。
像前天晚上一样,孙妹瑛依旧质问阚忠义为何又来了。阚忠义说我根本睡不着,你在这躺着,我怎么能睡得着?闭上眼睛就想起好多过去的事呀。孙妹瑛似乎也被阚忠义的话凝固住了。
阚忠义和孙妹瑛一共生养了五个孩子。除了阚绣玲、阚大明和阚志鹏,还有两个女儿,一个是阚绣玲的妹妹,一个是阚大明的妹妹,两个人年岁相隔八年。极为蹊跷的是,这两个女儿都是在十八岁的时候生病去世的,而且得的还是同一个病——癫痫。照理说癫痫也不是什么疑難病症,可这两个女儿的癫痫就是治不好,也不知什么原因。
可能想起了死去的两个女儿,孙妹瑛眼角处流下混浊的眼泪,大概有十几颗,大而清晰,泪珠之间有着很大的空隙,似乎有一根看不见的细线彼此牵连。很快孙妹瑛又开始埋怨阚忠义,说,你要是个有钱的人,就能治好孩子的病。孙妹瑛已经习惯了把所有责任推卸到阚忠义身上,阚忠义这个老工人也习惯了承担老伴所有的抱怨和责骂。
阚忠义似乎总是不解,为什么活下来的姐弟三人没有癫痫?孙妹瑛倒是有自己的解释,死去的两个丫头,把现在三个孩子的病都给带走了,所以现在三个孩子才能健康没病。阚忠义恍然大悟道,说得是呀。孙妹瑛又说,也把我们俩的病带走了。阚忠义对这句话不解,问这话怎讲?孙妹瑛说,老东西,不明白吗?咱俩活这么久,还不是两闺女把咱俩毛病带走了?咱俩应该感激闺女。阚忠义深深地点点头。
在已经过去的三年里,阚忠义每次相见孙妹瑛,都会禁不住说起往事。说起1949年解放炮声响起时他们带着阚绣玲躲在一家戏院地下室的情景;说起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全家人守着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烂白菜帮子舍不得下锅的场景;说起1976年唐山大地震时全家人瑟缩在飘着冷雨的夜里……但是每次回忆,最后总要以孙妹瑛痛骂阚忠义结束,即使这样,两个人下次依旧继续回忆,似乎只有回忆那些苦日子,才能让他们暂时团结、安静。没有过去苦日子的回忆作为铺垫,他们剩下的只有争吵。
孙妹瑛也有温顺的日子,她也会问起外面的情况。孙妹瑛很多年没有出屋了。阚忠义有时也会发坏,讲一些可怕的故事给她听。比如孙妹瑛刚才问他,这么晚了出来,一个人走夜路害怕吗?阚忠义立刻缩起肩膀,故作惊慌地说,怎么不怕,刚才来的路上遇见了一个人,还是一个女的。孙妹瑛举起钢叉一样的手指,戳着阚忠义的脑门,老东西,骗人。阚忠义说,为啥骗你?是个女的。那个女的脸上有一种特别香气的味道,我凑上去细看,原来女人眉毛上抹了尸油,香气就是来自眉毛上的尸油。孙妹瑛不解,尸油?阚忠义笑道,就是人火化后流下来的油,把这种油抹在眉毛上,就会散发出来一股特别的香气。孙妹瑛身子缩成一团,一个劲儿摇头。
阚忠义说,单是那股香气,你就躲不开,就得跟着她走,死心塌地地跟着走。阚忠义继续讲,刚才出来时走错了路,你不知道呀,我住的那片地方,周边倒是宽敞,可是进了小区,路就乱了,标志都一样。我经常迷路。今天遇上那女的,就是眉毛上抹了尸油的,她坐在路边上,看见我晕头转向,就帮我指路,还热情地带了我一段路,我才出了小区。现在几点了,一点多了吧,你说一个女的,夜里一点多在路边上坐着,这是怎么回事?
可能是昏睡多日,完全糊涂了,孙妹瑛在阚忠义逼真的讲述中,相信了,她点了头,说,我也看见有个人给你带路走,嗯……是个女的,穿着一身白衣服。
阚忠义笑着,忽然站起来,对醒来的女儿阚绣玲说,你妈妈这个人呀,跟她说正经话她不相信,谎话骗她,她倒是相信,你说这么晚了,哪里会有一身白衣服、眉毛上抹了尸油的女人坐在路边上给人带路?谁敢让她带路呀,还不把人吓死了?还有尸油,我哪里知道啥叫尸油?
阚绣玲揉着惺忪的睡眼,说,是呀,我妈昏迷好几天了,肯定糊涂了。
阚忠义戏耍了孙妹瑛,也把孙妹瑛的痛骂忘记了。他让阚绣玲接着睡觉,坐一会儿他再走。阚绣玲也不好催促爸爸走,又躺下来,很快再次睡着了。
阚忠义见孙妹瑛平静了,还惦记着前天孙妹瑛的怒吼,于是问道,前天你为何讲我还有事瞒你,你说,我到底还有什么隐瞒你?孙妹瑛脱口而出,当年你跟胡同口那个寡妇裁缝是不是有事?你要讲实话,你只有讲了实话,我才考虑要不要跟你去过日子。
阚忠义立刻朗朗笑起来,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20世纪六十年代中期,阚家的日子依旧拮据,自从他们在一起开始,哪一天不是拮据的日子?阚忠义就像当年在解放大军隆隆炮声中用棉被遮掩上窗户、在烛光下拼命绱鞋用来度过艰难日子一样,他把自己的绱鞋手艺,在当年困苦的日子里,发挥进了每一寸的时光里。胡同口拐角处,有一家面朝大街的裁缝店,阚忠义早就盯上了这家店铺,确切一点儿讲,盯上了这家店铺的橱窗。要是能把自己绱的鞋放在橱窗里,等于架通了挣钱补贴家用的一道对外的桥梁。
阚忠义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兴致勃勃地去了裁缝店。
店老板是一个四十岁的寡妇。眉眼俊俏,高身材,肤色较黑,绰号“黑玛丽”。来店里做过衣服的老少爷们有着共同感受,黑玛丽的眼睛真像是闪亮的黑葡萄呀,越是离近了瞅,越能感到她的眼珠就是价值连城的黑宝石。她脸上搽的“雪花膏”特别好闻,其他女人脸上也抹雪花膏,都是一样的牌子,怎么味道就不一样呢?来裁缝店的女人们,她们的感受与男人完全不同,她们觉得黑玛丽的眼睛就是一把钩子,只要男人走进,准被牢牢的钩上。黑玛丽脸上的香味儿,就是迷晕男人的妖味儿。所有的女人心里都在防备着自己的男人走近黑玛丽。
中午时分,裁缝店里难得的清静。屋子本来不小,从中间屋顶的横梁来看,原本是两间大屋子,可能为了生意方便,很久以前就打通了吧。尽管面积很大,由于屋顶上方垂吊着做好的衣服、墙壁上挂着做好的衣服,地上堆满了各种包裹,再加上冬季阳光从落地玻璃窗直接照射进来,还是显得店铺异常拥挤,走进来要四下里寻找落脚的地方。
阚忠义指着落地玻璃窗说,这里光是摆衣服,下面那么大的空地方,多可惜呀。黑玛丽明亮的黑眼珠转了一下,问,还应该摆什么?阚忠义欲擒故纵,说,我也没想好。黑玛丽道,我替阚大哥想了,应该在那两层架子上摆满鞋子。阚忠义惊了一下,这女人太厉害了,黑眼珠不是摆设,还能穿透人的脑子,看透人的心思,干脆跟她直来直去吧。于是阚忠义讲他想把自己绱好的鞋摆在玻璃窗里,做个宣传,以后凡是通过店面揽下的活计,他要给店铺抽头。阚忠义说得再明白不过了,接下来黑玛丽应该提出条件,然后两个人你来我往,最后合作谈成。黑玛丽不简单,她没有按照惯常思路洽谈,而是开始夸赞阚忠义。
黑玛丽眼睛闪亮地说,闞大哥应该做生意才好,埋头绱鞋真是委屈了。你这主意妙极了,肯定能挣钱的。
阚忠义一时接不上黑玛丽的话,只能尴尬地笑着。黑玛丽接着用熨斗熨衣服,把阚忠义晾在一边。没有办法,阚忠义只好主动讲出价钱,如此一来,还没谈价钱呢,就先输了第一步。
阚忠义表明,通过裁缝店揽下的活计,大妹子可以拿走四分之一。黑玛丽笑而不语,礼让阚忠义坐下来说话。可是环顾四周,哪里有地方能坐。阚忠义只好继续站着,继续一步一步地让价。一个人站着,一个人忙着,显然站着的那个人就会显得被动,再加上输了第一步,阚忠义马上又输了第二步。阚忠义继续让价,最后达成协议,五五分成。
阚忠义手艺好,不管男女老幼甚至小脚女人的鞋子,他都能够绱好。所以摆上黑玛丽裁缝铺没几天,就开始有人订货了。后来,订户越来越多,阚忠义不得不规定每月的订户数目。
阚忠义去黑玛丽店铺的次数多起来,两个人年龄接近,况且那时候的阚忠义也是英俊漂亮,虽然手指粗大,脸庞还是白白的,不像现在黑焦炭颜色。寡妇门前是非多,这句话真是永不发霉的经典,很快孙妹瑛听见外面传言,说是阚忠义跟黑玛丽“有一腿”。
有一天夜深人静,阚忠义抓住孙妹瑛生养了五个孩子的布袋形的乳房,用绱鞋的一双大手温柔无比的揉搓。孙妹瑛知道他想了,以往的时候,她会顺从地掀开自己的被子,猫儿一样缩进他的被窝里。可那天她拒绝了。那时候阚绣玲已经上技校了,住在学校里。阚大明、阚志鹏以及还没有死去的阚大明的妹妹,三个孩子与阚忠义、孙妹瑛睡在一个大通铺上。阚忠义与孙妹瑛所有的“肢体动作”都要悄无声息完成,一切都用目光和手势来完成。
阚忠义用按在乳房上的大手,问孙妹瑛,为何不答应?她用冰冷的乳房回答,你去找那个寡妇裁缝吧。阚忠义继续用同样的手力,问,你信?孙妹瑛也用同样的姿态说,信。阚忠义用了力,说,我要是那样,天打五雷轰!孙妹瑛说,五五分成?那个寡妇坐收一半,你们没有关系,怎么能这样让她?阚忠义放在孙妹瑛乳房上的大手,缓慢地退走了。孙妹瑛刺猬一样回了自己的被窝。
关于阚忠义是否与寡妇裁缝有染,孙妹瑛质询了几十年,这种质询不是每天每夜,而是每次质询都会相隔一年甚至几年,阚忠义从不厌烦这种质询,每次都是坚定有力地回答“要是有的话,天打五雷轰!”
正是在这样质询、发誓的反复之中,阚忠义和孙妹瑛仿佛齿轮一样,密切地“咬合”了一辈子,这件事似乎已经不是苦恼的事了,已经变成了一件漫无边际的生活乐趣。
阚忠义坐在老伴病床边上,时不时地掖下被角,目不转睛地看着瘦骨嶙峋的老伴。就是那么看着,直直地看着。
在阚绣玲不断催促下,阚忠义站起身。
“爸爸,您就别来了,等我妈病好了,我们把她送过去。”阚绣玲不敢告诉爸爸关于妈妈病情的真相,“您就回去吧。”
阚忠义依依不舍地站起来,离开了病房。阚绣玲看见爸爸留恋的目光,这种目光,她不曾在丈夫老郭眼中见过——尽管现在的老郭与她不争不吵、对她百依百顺,阚绣玲就是骂他,老郭也永远不会回嘴,甚至满脸堆笑、目不转睛地看着老婆。可是无论老郭怎么专注阚绣玲,阚绣玲还是觉得老郭看她的目光,跟爸爸看妈妈的目光不一样。怎么看,怎么不一样。
阚绣玲睡不着了,她在琢磨老郭看她的目光与爸爸阚忠义看妈妈孙妹瑛的目光,到底哪里不一样?
七
除夕,是孙妹瑛被放弃治疗的第六天。
早上马主任查房,再次对阚大明说,每个病人情况不一样,但是最晚不会过九天,这是人的最高极限了。
阚大明的眼圈又红了,虚弱地问:“临终……有什么症状?现在血压、心跳……正常呀……”
马主任扶着孙妹瑛病床的栏杆,说:“别看现在正常,到最后……心跳降得很快,又会突然有个大冲高,跳到二百多,二百五、甚至二百八。你想呀,一个病人一动不动躺着,心跳怎么能会二百多?那是在消耗最后的体力。然后开始往下降了,一旦降到八十多,再也上不去了。以后越来越低,那就快了。大概……几个小时吧。”
马主任脸上平静,临走时说:“老太太,强劲的心脏呀……这是他们那代人,他们可能文化水平不高,但是心脏非常强劲。我们这代人……没有了。他们是大心脏,我们是小心脏。”
马主任走到门口,又转回身,莫名其妙的激动起来,字正腔圆地说:“谁说他们文化水平不高?他们对待生活的态度是有文化的,比我们高!我们毕业高等院校,我们有文化吗?我们猪狗不如!”
马主任最后这句话,不像是说给阚大明的,肯定也不是说给正在双脚来回揉搓脚气的护工小王,好像是说给他自己的,似乎他心中有着莫大感慨。说完急匆匆走了。阚大明怔在门口,感觉马主任刚才说话时的表情非常怪异。
阚大明回到病床边,看着母亲依旧平静的面容。他拿出手机,给阚志鹏打电话,昨天就打,电话没人接。阚大明知道弟弟现在忙,所以没再打。现在想起来,今天晚上就是除夕之夜了,他应该来看看,大家商量一下,怎么陪伴妈妈走过最后一个除夕。
阚志鹏还是没接电话。又给晓敏打电话,也是没人接。阚大明奇怪,这两口子怎么了?于是对身边的大姐阚绣玲说,联系不上,怎么办?阚绣玲倒是大度,说,他忙着呢,我让老郭来,明天志鹏再来。反正……话说了一半,停住了,转头看着安静的病床上,忽然背过脸去。
阚大明又给宋大批打电话,问他“最后之路”联系得怎么样?宋大批说没问题,这次联系得好,只要人“倒头”了,一个电话,他們马上到。阚大明问,地点在哪儿?宋大批说,地点好得很,就在火化场院内,老人家倒头后,马上去车拉过来,穿寿衣、放进冰棺,按照你们意思,转天火化。阚大明叮嘱,千万不要耽误事。宋大批笑道,没办法,领导当惯了,退下来多久,都是领导口气。阚总,你就放心吧,到时候,人家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还有呢……价钱公道,绝对合理,不会骗你的。我说过,我们是朋友。阚大明说,你还是把对方电话给我一个,万一你这边忙,我也好联系。宋大批倒是坦荡,当即把对方电话告诉了阚大明。
在阚大明叮嘱宋大批的时候,阚绣玲已经招呼老郭快过来。
大约一个小时之后,老郭跛着脚来了。
老郭早年是个自行车运动员,身材健美,黝黑的皮肤。日常造型也是推着跑车、黑色紧腿裤、尖尖的白帆布船鞋。后来因为脚伤,离开运动队,去了一家企业,当了一名吊车司机。阚绣玲跟老郭结婚快四十年了,两人拌嘴也是四十年。阚绣玲曾经上百次提出离婚,老郭的撒手锏非常简单,先是跪下,鼻涕眼泪的承认错误。阚绣玲要是再提,他就挥舞拳头并伴随恶狠狠的赌咒,“只要离婚,我就杀死你”。最初阚绣玲看好老郭,无非就是觉得老郭帅气,但是真正过起日子,发现帅气就是个屁,还是一个没有任何味道、没有任何声响的屁。老郭没文化,日子过得粗鲁,而且酷爱喝酒,酒后就会无比狂放,曾经多次在公众场合令人大跌眼镜,把阚绣玲搞得灰头土脸,大没面子。后来老了,老郭狂躁的性情倒是收敛许多。尤其是脑血管病治疗、恢复之后,精气神一下子就萎缩了下去,幸运的是,外观上除了明显的跛脚症状,其他倒是没有太大的改变。
走进病房来的老郭,依旧不知道还有两天的时间,当年曾经支持女儿离婚的丈母娘将要离开人世了。他站在病床旁边夸赞道:“姥姥气色不错,人要是睡得好,就会恢复好,看这意思,过两天就能出院了。”
阚大明看了一眼阚绣玲,两个人脸色都不好形容。护工小王刚在病人家属食堂吃完饭,六个大肉丸子,三个大馒头,小王发狠一样都给吃光了。现在上来,不住地打嗝,丸子的肉香和脚气的臭味混杂一起,让阚大明瞪起眼睛,命令小王“把门打开,走味儿”。小王站起来,六天的时间,腰部又多了两道肉圈儿,阚大明对着小王肥硕的屁股,张开嘴巴想要骂街,在阚绣玲不住地示意之下,还是克制住了,怒气地呼了一口大气。这口气有着很重的分量,屋子里所有的人都感觉脖子后面有一股冷风吹过来,“嗖嗖”的仿佛锋利的小刀子。
阚绣玲想把老郭支走,担心大家哪句话不留意,把妈妈快要断气的事说出来,老郭又要问起来没完,乱上加乱。阚绣玲正在找机会,正好看见老郭手摸口袋,知道他想干啥,立刻让他去外面抽烟。老郭跛着脚,出去了。老郭过去抽烟很凶,病好以后,烟量下降,可是每天还要抽烟,一天三根儿,早中晚各一次,现在这根儿烟是第二根儿。每天三根烟不抽,老郭像是一个没魂儿的人,你跟他说话,眼神儿对不上。孙妹瑛就是这样子,几个月前无论怎么板着她的脸跟她讲话,眼神儿都无法对上。
老郭走出急诊病房,穿过不长的走廊,眼前是阔大明亮的大厅,四部电梯门前没有一个人等候。快过年了,晚上就是除夕了,能走的病人全都回家了。老郭用目光巡视一圈,发现东面有着一个封闭的阳台,在冬季阳光照射下,靠近窗户边上还有一排闪闪发亮的铁椅子,显然是给病人家属或是来看望病人的亲属、好友备置的。老郭高低不平地走过去,坐下后,掏出烟卷,刚把打火机举起来,一个年轻的小保安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站在老郭面前,用强硬的口气,勒令老郭不能抽烟。
老郭呵呵笑着,道:“小兄弟,连个人影都没有,干啥这么认真,我就抽一口。”
小保安板着脸,说:“谁是你的小兄弟?你以为你是谁呀?一口也不能抽,这是医院,你懂规矩吗?你看看墙上的字,禁止吸烟,不认识字呀?”
老郭愣住了。他好像看见了年轻时的自己。当年血气方刚、浑身肌肉的老郭,遇上火气的事情,也是这样讲话。平时老郭可是讲道理的人,言行举止倒有点老夫子的气质,称呼对方父母,永远都是“令尊、令堂”,就是称呼对方的女儿,也是“令爱”或是“令媛”,规规矩矩的,绝不跑偏。可眼前这个满脸红疙瘩的小保安,让他身上早年的老夫子气息跑没了,久远的婚姻火气却是开始愤怒地集聚。
小保安依旧瞪着老郭,确切地说是在瞪着老郭手里的打火机,只要老郭打火,他就要用武力来收缴老郭手里的打火机。
老郭眼睛瞪着小保安,小保安也不示弱,同样目光炯炯地瞪着老郭。
老郭血气方刚地说,小子,你现在把眼睛闭上还来得及,你现在闭上眼,我就不抽烟了,马上回病房。小保安听不出来这是老郭给双方下的台阶,依旧狂言道,睁着眼,你又能咋的?你要是敢在我面前点烟,我就敢给你夺下来?老郭歪着身子站起来,说,小子,我现在抽你,你信吗?小保安又凑近了,把一张红疙瘩的方脸迎在老郭面前,说,脸在这,你来?老郭怒了,或者说被激怒了,他退后一步,使出一辈子力量,先是把胳膊扬起来,往后摆,再把巴掌拍过去。这一巴掌力度太大了,小保安当即四仰八叉摔在地上,脑袋磕在落地玻璃窗下的台阶,发出沉闷的声响,像是一个大西瓜摔破了。
看着小保安倒地,老郭心里异常痛快,感觉阚绣玲这些年给他的委屈全都一股脑地发泄出去了,他甚至想要唱一段京东大鼓,好久没唱京东大鼓了,他从年轻时就好这口。
可是老郭很快就被吓着了,小保安还在躺着,鲜红色的血从他脑袋下面汩汩流出来,很快流到了老郭的脚下。老郭嘴里嘟囔着“你这小子,怎么有这么多的血呀”,迟疑了一下,大声喊起来。
护士、值班大夫,还有阚大明、阚绣玲全都跑出来,一个小护士拿来纱布,跪在地上,把小保安脑袋包裹起来,小护士身上沾满了血,大家又唤来几个保安帮助,推来担架车,七手八脚地把小保安抬上了车,马上推向急诊手术室。
阚绣玲急了,像是一头母狮子,抓着老郭的衣领子,不住地推搡说:“你是疯了吗?姥姥躺在病床上,你打架?你……你……”
阚大明也是气坏了,说:“老郭,你怎么跟一个保安打架呢?你这腿脚,你这年岁?”
一个看热闹的病人家属凑上来,左腿站立,抬起右腿,抖动着右脚腕,在空中画了一个圈,用脚丫子指着地上蜿蜒的血迹,说,看这意思呀,没有几万块钱,了结不了呀。说完,哼着“今天是个好日子”走了。
阚绣玲又要痛罵老郭,被阚大明拦住,阚绣玲一脸怒气,阚家姐弟脸色阴沉地走回病房。老郭耷拉着脑袋,跟在身后,嘴巴里还嘟囔着“一个巴掌,不至于摔得那么狠呀,像个纸糊的人”。
阚大明回到病房,刚落座,说,这件事是个大麻烦。阚绣玲说,那个小保安肯定要钱,狮子大开口,这是诈钱的机会呀。老郭怒道,他敢!
“怎么不敢?”小王说话了。
几个人都转过头,看着双脚互搓脚气的小王。
小王说:“他叫小毛,我们是一个县上的,四个兄弟都当保安,都是犟驴子。”
阚绣玲瞪了小王一眼,说:“你这个孩子,说话没头没尾。”小王翻白眼,强硬道:“咋没头了,咋没尾了?”阚绣玲用手指着小王:“你跟我犟嘴?”阚大明挥手,把她们两个人止住,自语道:“我听明白了,小保安四个兄弟,都是钻死牛犄角的人,死缠硬打,小王,你跟小毛认识?”小王说:“认识。”阚大明说:“你说这事怎么办?”小王说:“我咋知道?”阚大明道:“现在你帮我出个主意,看看怎么了结这件事,我不会亏待你。”
阚绣玲、老郭看着阚大明,脸上带着不解。一个堂堂的大银行的主任,向一个没文化的护工请求,面子太难看了。
病房里安静下来。几个人都看着小王。小王微微闭着眼睛,脑袋歪向一边,用右耳朵对着病房的门。阚绣玲问她做啥?小王说:“男左女右,女的右耳朵听力好……听见动静了。”阚绣玲见这个丫头还会装神弄鬼,气不打一处来,正要数落小王,被阚大明用目光制止住了。
病房里瞬间静下来了,只有无声的孙妹瑛病床旁边各种监视仪器发出的声响。小王侧耳听了片刻,说:“来了。”阚绣玲问:“谁来了?”阚大明接过话头,笑着说:“还能谁呀,肯定是小毛的三个兄弟来了。”小王转过脸,看着阚大明,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小王说过“来了”还没有半分钟,病房的门被人生硬地推开了,三个身高差不多、胖瘦差不多、脸上都是红疙瘩的小伙子拥进来,左右看了看,直接奔向坐在旁边病床上的老郭,三个人站成一个圈圈,齐刷刷地把长满红疙瘩的大脸凑到老郭的眼前,再次齐刷刷地说“来,接着打!”
阚绣玲气得满脸通红,从孙妹瑛病床边上的木凳上站起来,向着靠近窗口的三个小子奔过去,被阚大明一把拉住,把大姐藏在身后。阚大明说:“三位小兄弟,我用一脑袋白发对你们说,你们这样闹,对你们的姐姐王桂明不好。”
小王的大名叫“王桂明”。阚绣玲把小王签字拿钱的字条给阚大明看过,阚大明溜了一眼,当时就记住了。阚大明不仅对数字敏感,对人名也敏感,只要看一眼,基本就能记住了,至于那些枯燥的数字,只要重要,他就能牢记清楚,甚至多少年以后还能清晰回忆起来。过去阚大明的上司对他不好,总是想方设法排挤他。有一次阚大明假借酒劲儿,把嘴巴凑到上司耳边,不停嘴地讲了七八分钟,把上司惊得脸色煞白。原来他把几年来送礼给上司的事情顺口溜一样背了下来,时间、地点、钱数、装钱的包装以及当时的天气状况,上司吓得马上去了洗手间,从那以后对他再也不敢嚣张。阚大明也是“懂事理”的人,“过去的事情”也不再给上司背诵了。
脸上红疙瘩最多的一个小子说,我们姓赵,你们打了我们老弟弟赵小毛,我们赵大毛、赵二毛、赵三毛不答应。跟王桂明大姐没关系。
阚大明笑起来,慢悠悠道:“真的没关系吗?要是警察来了要证据,你们没你们的王大姐,行吗?”
阚大明的话极具镇压力量,满脸红疙瘩的赵大毛不住地看王桂明。刚才王桂明给他们发过去的微信,其中一张照片还是大特写,把血迹上面的一根儿头发都照下来了,还把打人者的面目拍得异常清晰。
“跟我有啥关系?”小王有些慌张,脸也有些红。
阚大明对三个“毛儿”说:“你们先回去,我们跑不了,先把小毛治好了,剩下来的事,不会让你们吃亏。”又说:“有你们小王姐姐在这,我亏待不了你们。保管你们心情舒畅,把这个大年过得喜滋滋的。”
三个“毛儿”面面相觑,赵大毛和小王对视了一下眼神儿,语气松软下来,说:“我们去看老弟弟,回头再说。”临走时,对着老郭使劲儿瞪了一下眼睛,旁边的赵二毛举了一下拳头,赵三毛重重地哼了一声。三个“毛儿”各有分工,眼神儿、动作、声音都有了,兄弟三人配合相当默契。
三个“毛儿”走了,可在病房里留下来的浓重臭味、劣质纸烟的气味还没走。阚大明对小王说,回头咱俩单独谈。小王机械地点点头。面对阚家姐弟三人,聪明的小王当然知道阚大明是阚家最有实力的人,所以对他总是表现得轻声细语。她通过这几天的察言观色,知道阚大明出手大方。“抓住”阚大明,等于“抓住”了阚家人。
八
正月初一的早上,阚大明指挥大姐阚绣玲、护工小王一起给母亲洗头。阚绣玲起初不解。阚大明说妈妈最爱干净,你忘了?阚绣玲点点头。阚大明又说,住院已经七天了,给妈妈洗吧。澡是没法洗了,洗头吧。阚绣玲立刻指挥小王打热水,两个人忙乎起来。孙妹瑛确是爱干净,在她彻底糊涂之前,两三天就要洗一次澡,即使后来不清楚了也要洗澡,起码也要洗头,不洗,她就闹。洗了,她就安静。
阚绣玲、小王给孙妹瑛洗头,阚大明坐在旁边看着。洗头这件事,其实不是阚大明突然想起来的,是昨天晚上、也就是除夕之夜,在病房里打瞌睡的时候,他突然做了一个梦,在梦里阚忠义告诉他的。
自从三年多前阚大明跟爸爸阚忠义闹翻之后,他们再也没见过面,甚至在阚忠义出远门之前,他们也没有见面。那场激烈的父子争吵,最初是源于孙妹瑛的“揭发检举”。当时阚大明给家里雇了一个保姆照顾两位老人。保姆姓厉,叫厉华。一个来自河北的中年女人。在此之前,阚大明请了好几个保姆,隔几天就被阚忠义赶走,唯独这个厉华,阚忠义特别满意。但是从某一天开始,孙妹瑛忽然大吵大闹,说是屋里有鬼。那时候孙妹瑛还能连贯说话,她睁着惊恐的眼神说,晚上屋子里有人影。最初阚大明没当回事,很快阚绣玲、阚志鹏在电话里都跟他说起来这件事。那年中秋节的前夕,阚大明从北京回来看望父母。孙妹瑛还是说屋子里有鬼,只要一到晚上,就发现屋子里人影闪动。母亲说这话时,阚大明偶然回头,正好看见保姆厉华扭脸瞅阚忠义,就是这瞬间的一撇,阚大明发现父亲阚忠义和厉华之间有个眼神的交流。阚大明心中一沉,难道父亲和保姆之间存在什么秘密?在闞大明的心中,阚忠义是一个远离女人的人。他从来没有见过父亲多看女人一眼,只要身旁有女人,父亲永远都是目不斜视。他对待两个儿媳妇也是这样。阚大明记得弟弟跟他讲过,阚忠义去阚志鹏家,从来不坐床铺。那时阚志鹏刚结婚,屋子小,没有沙发。阚忠义就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问他原因,好半天他才说“我一个老头子,怎么能坐在儿媳妇的床呢”,就是这样一个人,怎么会跟乡下来的保姆发生“瓜葛”呢?阚大明不相信,问母亲,孙妹瑛又讲不清楚,再问阚绣玲,再问阚志鹏,他们俩也都不相信,都是怀疑母亲乱讲话,因为前两年孙妹瑛总是疑神疑鬼,一会儿说屋顶有白色大鱼游走,一会儿讲角落里有大黑蚊子飞,讲这些话的时候,双眼总是惊恐地东张西望,还拿双手不停地扑打,似乎那些大鱼和蚊子就在眼前。但是阚忠义跟厉华目光对视的那个瞬间,总是让阚大明奇怪,总是觉得有些问题。两个月之后阚大明再来看望父母,找了一个机会“突审”阚忠义。所谓的突审,就是不给阚忠义思索的机会,突然袭击,令其猝不及防。阚大明把阚忠义拉到小屋里,突然质问道,爸爸,你跟厉华的关系,厉华已经告诉我了。阚忠义刚开始表现平静,大概没有听清楚,过了片刻他似乎才明白过来,当即惊住了,只是看了儿子一眼,立刻错过眼神儿,厚厚的嘴唇翕动着,缓慢地低下头。阚忠义的表情非常古怪,是阚大明一辈子都没有见过的表情,而且父亲的脑袋沉重得仿佛一块巨大的石头。阚大明没有想到在他心目中永远“仁义礼智信”的父亲,因为他的一句话就轰然倒塌了,也就是眨眼之间,连阚大明都没有做好任何心理准备。长时间的沉默之后,阚忠义说话了,我这么大年岁了,还能做啥呀?是她找我,总是挨我。阚大明问,怎么挨你?阚忠义说,晚上她跑我屋来,跟我躺一起。阚大明气愤起来,你让厉华跟你睡,我妈那边怎么办?阚忠义急忙解释,不是整个晚上,前半夜,几个小时。阚大明当即追问给了厉华多少钱。阚忠义支吾道,没给钱,给了衣服、给了鞋子。阚大明不相信,因为这些年父母所有的开支他都顶下来了,父亲几千块钱的退休金哪里花得了?阚大明继续审问,阚忠义坚持没给钱。阚大明也不想让九十多岁的父亲过于难堪,不再审问了,最后叮嘱不能再有这件事了。可是阚忠义似乎还不想结束这样的“审问”,嗫嚅道,你妈妈整天的胡闹,我心里堵得慌……我就是想……阚忠义讲不下去了,再次垂下头。阚大明见状,劝导父亲说,我妈妈她不是有病吗,都是病在捣乱,她自己哪里知道?阚忠义不言语了。想起昨晚的梦境,阚大明还是觉得这是一场异常清晰的梦境,犹如真实存在一般。
自从三年多前那次“突审”之后,昨晚的梦境,是父子三年来的第一次见面。阚忠义倒是没有一句废话,首先声明就是为了孙妹瑛,你们太忙了,还是接我这里来吧。阚大明讲阚绣玲、阚志鹏也是这个意思。阚忠义说你妈老年痴呆,彻底糊涂了,她连自己叫什么名字都不记得了,即使记得现在的名字,也忘记了原来的名字。阚大明问孙妹瑛原来的名字。阚忠义讲,原来叫孙银花,现在的名字是新中国成立后叫的。阚忠义说,现在我这边事情多,过年了,你们那边人也多,乱糟糟的,我就不过去了,你好好劝劝你妈妈,喊一喊她原来的名字,再给她洗洗头,多少天没洗头了。阚大明在父亲阚忠义的话语中突然惊醒了,他睁开眼,发现病房里阚绣玲、小王还在酣睡,孙妹瑛照旧一动不动,只有床头旁的监视器显示着一个生命的存在。但是病房的门在微微晃动,阚大明站起来,走到门前,发现房门敞开了一点缝隙,吹进来的风倒是柔和,他看看手表,凌晨三点多了,也就是说新的一年来到了。外面隐约能够听见鞭炮声。阚大明把门关严了,又从上方的玻璃窗向往看了一眼。外面就是护士站,一个值班的小护士趴在桌子上,已经睡着了。又往两边侧看了两眼,走廊里没有人,寂静无声。
阚大明一边想着昨晚的梦境,一边看着孙妹瑛异常柔顺地配合洗头。
大约半个小时的时间,孙妹瑛洗完了头,面容安静地躺在床上。阚绣玲又拿吹风机把妈妈头发吹干。这时窗外的阳光照射进来,看上去孙妹瑛好像马上就能出院了,而不是不吃不喝已经七天的人。
阚大明趁着阚绣玲和小王在卫生间收拾的短暂时间,他俯下身子,把嘴巴贴在妈妈耳边上,轻轻地说:“妈妈,您叫孙妹瑛,也叫孙银花,这两个名字都是您一个人的。”
已经几天没有发出声响的孙妹瑛,脸上的五官扭动起来,身子也抽搐起来。阚大明有点害怕,赶忙用手拉住妈妈的手,有一瞬间,他感到了母亲的手在用力,尽管那点力气似乎微不足道,但他的确是感受到了。
阚大明再次弯下身,又一次对着妈妈耳朵说:“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事情,您就告诉我。”
孙妹瑛没有动静儿。
阚大明接着说:“要是没有的话,您就走吧,还要受罪呀?”
孙妹瑛眼皮稍微动了动。
阚绣玲从卫生间出来了,一边用毛巾擦着湿手,一边焦虑地对阚大明说:“志鹏怎么到现在还没有消息?”阚大明说:“是呀,失联了。”
小王坐在沙发上,鼓捣着手机。只要有点空闲,小王就会鼓捣手机,剩下的时间就会眨着眼睛,听病房里每个人的说话。她每到新的雇主家,总是多听雇主家人之间的对话,所有的对策都是在总结雇主家人之间对话的基础上总结出来的。所以小王不管到怎样的雇主家,都能应付自如,绝对不会吃亏。
阚大明越发觉得不对劲儿,从大年二十九的下午开始跟他联系,一直到除夕的下午,阚志鹏始终没有回电话。阚大明觉得他可能跟晓敏一起去岳母家过年了,可是转念一想,那也不对,不管在哪儿过年,回个电话不应该有问题吧?况且昨天是除夕之夜,是全家人团圆的日子,病床上躺着随时可能离开人世的母亲,总应该来个电话吧?
阚大明把电话拿出来,正要再次拨打阚志鹏的手机,病房门推开了,阚志鹏进来了——把病房里的人吓得不轻。虽然他戴着帽子,但脑袋上缠绕的白纱布还是顽强地从帽子边沿处显露出来。左脸颊上有一大片挫伤的痕迹,嘴唇也破了,带着血痂。
阚绣玲赶忙奔过去,拽住弟弟的胳膊,急问:“怎么了?跟人打架了?”
脸色发白的阚志鹏一屁股坐下来,说:“我都多大年岁了,还跟人打架?”
阚绣玲不解,问:“自己摔倒的……”
阚志鹏点点头。
阚大明问:“晓敏呢?”
阚志鹏说:“她这几天肠胃不舒服,在她妈妈家了。”
阚大明再问:“哪天摔的?”
阚志鹏转过脸看着哥哥,表情不好看,嗔怒道:“你在审问我?”
阚大明说:“你认为是吗?”
阚志鹏说:“我认为是。”
阚大明说:“妈妈在这躺着,生命以小时计算了,昨天是除夕之夜,你应该来陪着妈妈,哪怕就是睡在妈妈身边呢?”
阚志鹏脸色不好看,质问道:“这么多年了,你睡在妈妈身边几次?我已经陪伴十几年了。你呢?有时钱不能代替感情。”
阚大明怎能忍受弟弟这样教训他,他直视着阚志鹏。阚志鹏也不示弱,同样直视哥哥。
阚绣玲赶忙劝架,让哥俩别再争吵了,过年了,应该有个好心情。阚大明不说话了,站起来,向外走。坐在沙发上的阚志鹏,一动不动,哥哥只好高抬腿,从弟弟的小腿上跨了过去。在路过弟弟身边时,阚大明闻出来弟弟的身上有一股焦煳的气味儿。那股焦煳气味似乎熟悉,似乎陌生,但又猜测不准。阚大明觉得两天两夜失去联系的阚志鹏有很多可疑之处。即使摔倒了,也可以回个电话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他连回个电话的时间都没有?巡视组难道发现阚志鹏真的有事,他还能有什么事呀……或是晓敏那边发生了什么……晓敏说来值班,始终也没有来……
九
初二的晚上,阚志鹏让哥姐回家休息,他要陪伴妈妈。“大夫说不是九天吗?今天第七天,妈妈身体上就数心脏最好。”阚志鹏说,“你们放心走吧,我来守护妈妈。”
阚志鹏也想让小王走。小王不走,非常职业地说,我要是走了,老奶奶倒头了怎么办?阚志鹏说,你倒是有职业素质。小王说,做我们这行业的,就得有职业素质。阚志鹏说,那好。
阚志鹏吃过晚饭后,坐在妈妈身旁,专注地看着。床旁的监视器显示心跳120,孙妹瑛看上去平稳,偶尔嘴角动一动,似乎还有一些痛苦的感觉。值班的大夫,就是孙妹瑛住院时负责接收的那位目光深邃老辣、身材少年儿童的女大夫。她过来看了看,然后出去了。过了一会儿,护士进来了,“推”了一点镇静剂,也就是几分钟的工夫,孙妹瑛就一动不动了,安静得宛如熟睡中的一只小猫儿。
阚志鹏望着病床上的母亲,想到还有一天、两天,最多过不去三天就要远离的母亲,不知道应该做点什么才好。他还是想起了晓敏。他发现自己做了十多年的资料修复工作,可以用几个月甚至大半年的时间把一块年代久远的“档案砖”完全复原,可是却没有一点耐心修复他与晓敏的情感。他也努力想把六年前晓敏与那个男人并肩而行的背影忘掉,彻底忘掉……可总是不能如愿,就像他永远不能原谅晓敏非处女一样。他也曾经尝试把晓敏非处女这件事不与那个男人背影相互联系,又总是不能摆脱。他发现这件事情越是在心中积郁太久,越是不能自拔,还会想象出来许多更加复杂的场景。有时看到现在青年男女之间感情的随意,小青年同居的事太多了,他们在一些相亲节目里可以坦然自若讲出来,他也想那样,却又总是关键时刻退缩下来。
小王躺在沙发上,枕着一个大红色的枕头,还在翻看着手机。小王那天讲她身边怎么也得有点红色,可以辟邪,于是拿来了大红色枕头,在白色的病房里显得特别刺眼。
阚志鹏本想坐起来,淋漓尽致地骂几句小王,可听大姐阚绣玲讲,除夕下午老郭和医院保安打起来了,惹了大麻烦,三个兄弟没完没了,为被打的弟弟出气,要是没有小王出面,不知道会出现什么意想不到的事,直到现在打架的事还没了结了,还要继续请求小王帮忙调停。于是想要痛骂的话语止住了。也不再想晓敏的事情,反正做了,后悔也没有用……阚志鹏躺着,异常疲惫的他,终于迷糊地睡着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病房的门被“咣地”推开了。阚志鹏迅疾坐起來,小王也揉着眼睛起来了。只见目光深邃老辣、身材少年儿童的女大夫,带着两个小护士已经站在病房中间,齐刷刷地看着心脏监视器。“快了,快了。”其中一个小护士禁不住说。阚志鹏走到监视器前,发现还是120,问“很正常吗?今天是第七天呀?”。女大夫说:“刚才突然冲到了240,又突然降下来……快了。”
阚志鹏紧盯着小小的屏幕,只见左上角的黑体数字正在飞速下降,100……90……60……40……20……10……0,屏幕上数秒钟前还在跳动着的那条曲线,瞬间平直了,拉成了一条线。一条没有任何感情的直线。
阚志鹏似乎在几秒钟里清晰地看到了八天里不吃不喝的母亲身体内部的情况,她身上的所有养分甚至包括全部的血液都在不顾一切地奔向心脏,去支援心脏。如今那些养分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已经用光了。阚志鹏本能地看了一下手表,零点三十分。已经是正月初二了。孙妹瑛没有逃过人类大限,从腊月二十四那天算起,她终于倒在了放弃治疗后的第八天上。
心脏停止跳动的孙妹瑛,瞬间脸色变得惨白——尽管阚志鹏还能感觉出来母亲身体上的微热。
女大夫亲自上阵,她的动作异常温柔,用酒精棉球堵住了孙妹瑛的耳朵眼、鼻子眼,还有肛门,说一会儿搬动时,担心会有尸液流出来,必须要堵住才好。同时告诉阚志鹏,尽快运走吧。那一刻,阚志鹏感觉女大夫目光充满了柔和的光,根本不像八天前他感觉到的那样深邃老辣。
阚志鹏给阚大明、阚绣玲打电话,说“妈妈走了”。住在宾馆的阚大明镇定地说,我马上联系,现在我就过去。
也就是半个小时的时间,殡仪馆的车开来了。已经先前赶来的阚大明,再次给宋大批打电话,宋大批的手机还是关机。阚志鹏说,这家伙是不是躲了?阚大明笑了一声,说,怎么能完全依靠他呢。
负责搬运尸体的小伙子,精明干练,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他凑上来,对阚大明说,您放心,老人家的后事不会出一点差错。
阚大明点点头,说,小肖呀,按照我前天说的去办,就看你的了。
小肖又问,老人家这是大日子走的,还是明天吗?
阚大明说,没有外人,就是我们几个孩子,按照原计划吧。
小肖说,那就明天早上火化,骨灰盒也不存了?
阚大明说,有墓地,你再找人算个好日子,跟我父亲合葬。明天我们把骨灰盒存到墓地管理处。
好!小肖痛快地应了一声,又感慨道,大日子走的,民间有说法,没有带走一顿饭,老人家是为后代着想呀!
阚绣玲夸奖小肖,说,你这孩子年岁不大,懂得事理还不少。
跟随着担架上的孙妹瑛,阚家姐弟三人向运货电梯走去。小王早就抱着自己的棉被和大红枕头去了旁边的病房,找自己老乡避难去了。她已经安抚好了赵小毛,不过就是头皮破了,缝了十针,一针给你一千块钱,十针一万块钱。又给了赵小毛三个哥哥每人一千块钱。小王说那家人有势力,你们不要闹事,见好就收。赵家兄弟倒是满意结果,非常感激小王姐姐。赵小毛还主动劝解三个哥哥,那家人跟院长都好,大闹起来,他的保安差事真有可能丢了。
到了楼下,阚绣玲终于忍不住问弟弟,宋大批怎么撒手不管了?阚大明说,马主任停职了,宋大批跑了。阚绣玲不解,马主任停职,宋大批跑啥?阚大明哼道,乱着呢,咱就别管他们了,管好我们自己吧。
黑暗中,阚绣玲赞叹地看着阚大明。阚志鹏也是长舒一口气,他觉得自己还是稚嫩,自己要是有阚大明这套拳法,怎么能走到今天这个地步?自己的那点破事算得了什么呀?看来那天晓敏说得对——“有的档案砖,真的不需要解冻”。阚志鹏感觉自己职业的缘故,似乎总想把一切谜底揭开,有那么必要吗?
孙妹瑛是在初三早上走完最后之路的。小肖的服务站就在火化场的大院内,一百米的距离,一辆带有杏黄色顶棚的轱辘车,就把孙妹瑛也是孙银花送到了去往天堂的大路。阚家姐弟看着一个脸膛发黑的老者把母亲推进了空旷的车间。转过一个弯儿,什么都看不见了。那个空旷的车间仿佛无边无际的天堂。
阚绣玲、阚大明、阚志鹏站在火化场的大院内,三个人互相看着。他们想起两年多前阚忠义去世时的场景,那时来了好多亲朋好友,他们租了两辆大客车。那时的热闹,是因为还有孙妹瑛,尽管那时孙妹瑛已经糊涂了,但毕竟人还在。现在孙妹瑛走了……只有他们三个人了。
阚志鹏突然想要痛骂哥哥阚大明,然后再把晓敏的事讲出来。他琢磨着,一定要有凛然的姿态,他要把胳膊伸出去,用手指着阚大明,然后再大骂。他觉得手嘴配合,那样才有力度。
他刚要抬起胳膊,阚大明先说话了。
阚大明看着阚绣玲说:“昨天我给你账户打过去二十万。”转过脸,又对阚志鹏说:“也给你打了二十万。”
阚绣玲、阚志鹏怔住了。
阚大明继续说:“是我这些年的工资,你们放心吧。我不在爸妈身边,你们辛苦了。”
阚大明说完,仰脸看着北方难得的蓝天。一行大雁飞过来,飞得缓慢。
阚大明说,大雁?好多年没看见大雁了。哦,已经“八九”了——八九雁来。快立春了。说完,他把防寒服的拉链开了,敞开了怀,自己嘟囔道“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沿河看柳;七九河开;八九雁来……可不呗,立春了。”
阚大明没有告诉阚绣玲、阚志鹏,昨天他还给了小王三万块钱,让她去私了赵小毛的事。昨天他悄悄来到医院,让小王下楼,签字拿钱。小王在收取单上一笔一画签下了“王桂明”三个字。阚大明问她怎么信守承诺?小王说,你我名字里头都有一个“明”,咱俩都是正大光明,错不了。阚大明哼道,你倒是懂得扯淡!哪里想到,小王不高兴了,说,不对吗?阚大明说,我让你具体点。小王竟说,具体点?那好。现在大学生网上借钱,脱光了上身,把身份证举在胸口上,这就是信诺。要是你不相信我,我也可以拍照……阚大明惊讶小王如此大胆、放肆。小王又说,现在找个地方,你给拍照,咋样?阚大明厌恶地挥挥手,让她快点走。他必须让她快点走,否则他也会像老郭一样愤怒地举起拳头、不顾一切地挥舞过去。
阚大明看着小王肥硕的背影,又看着大厅里交费窗口排队吵嚷的人群,胸口憋得慌,想不到她竟然这样讲话?又想起他曾经叮嘱在香港工作的儿子,有一次打电话告诉儿子,“不要做不理智的事情,假如真的不理智了,也要……”,儿子立刻接上他的话,要戴上套子对吧?阚大明没想到儿子如此直截了当,窘得说不下去。儿子让他放心,虽然现在的姑娘们从不要求对方戴套子,但是他也要讲规矩,要把“仁义礼智信”挺在前面。遇上激情燃烧的夜晚,他肯定带着套子去赴约。那次与儿子通完电话,阚大明一点气力都没有,唏嘘了好久。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沮丧,就是一种无语的心境。
此刻阚大明看着天上飞行的大雁,忽然泪如雨下。
阚大明记得在他小时候,爸妈曾经告诉他,所有天上飞行的东西都来自乡村。人也都来自乡村,往上倒数三代,城市人还不都是乡村人?阚大明曾经问过爸妈,为什么我们都来自乡村?爸妈说,因为乡村最干净,在地里干活,腿上被镰刀砍了一下子,巴掌长的大口子,鲜血直流,受伤的人不慌不忙,抓起身旁的一把黄土,三下五除二涂抹在伤口处,不但止住了血,过几天自己就好了,绝对不会感染。乡村的黄土能够治病,乡村的天、地、水、空气都能治病。乡下人一辈子有谁吃过药?
阚大明又想起小王拿起三扎钞票时的眼神,那是帶着铁钩子的不管不顾的眼神儿。他心里疼起来,撕心裂肺的疼。还想起阚忠义曾经被他“突审”的场景。他感觉脚下的土地正在慢慢地塌陷。
阚志鹏看着目光发呆、满脸泪痕的哥哥,想要责骂哥哥的话早就回到了嘴里,生生地咽了回去。他还有一肚子的话,那是关于他自己的话,但不想说了,他只是想把与晓敏的故事重新变成一块“档案砖”,重新恢复到六年以前的样子,回到细雨中《海边的星空》的时光,让自己变成那只自由自在的缓慢飞行的喜鹊,在细雨中向着天边飞去。在那只喜鹊的后面,是女儿年幼时的样子,蹒跚着脚步、张着小手,仰着一张欢笑的小脸。
阚家姐弟三人慢慢地向外走。这时,他们看见对面走来了身穿黑色棉衣棉裤的阚忠义。阚忠义张着大脸笑着,脸上的黑色皱纹全部绽放开来,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前方,从他们身边大鸟一样飞过去。姐弟三人看得异常清楚,同时怔住了。
十几天以后,当他们来到墓地合葬父母的时候,三个人面对墓碑,异口同声地说起来在火化场大院里看见了大鸟一样飞翔的阚忠义。
“爸妈……你们团聚了。”阚绣玲用白色的毛巾擦着墓碑,声音颤抖地说,“以后……我们呢?我们将来老了……能有团聚的能力吗?”
责任编辑 吴佳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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