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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见瓶山

时间:2023/11/9 作者: 红岩期刊杂志 热度: 19197
但及

  一

  我妈在电话里哭。

  已经好几次了,我一看,是她的电话心里就揪紧。直觉告诉我,有事,肯定又是闹心的事。果然,电话一通,哭声就抢先抵达了。“你爸骂我,骂得很难听。”我一愣,不知怎么接话了。对于我来说,他们吵架是常态。如果能平静地过一段时间,就仿佛成奇迹似了。我妈总会在电话里说我爸的不是,他唠叨,不讲卫生,抠鼻屎,毛巾发臭,香烟弄得满地都是,睡觉打呼噜,等等。我都已经听了几百遍了,都习以为常了。但他骂她,而且说是很难听地骂,却是第一回听到。这不由得让我倒吸一口冷气。

  我决定去我妈那里一趟。我有点不想去,但想想他们这个样子,总觉得有份责任。中午的时候,单位的报表要填,还来了几个电话,所以就耽搁了,结果到了一点多,我妈的电话又来了。我又听到我妈的哭声,这回好像更厉害,抽泣声一阵紧似一阵。“他叫我去死,他说你去死了算了,他最好看到我死,我死了,他就平衡了。他就是这么说的。”

  我站在单位窗口。窗外是院子,花花草草很茂盛,紫薇花正从枝条堆里开放出来。但我没心情赏花,我被父母的事纠结着。云在对面房顶上走,好像悠闲地在笑我。我的耳畔都是我妈的哭声,我想,下班后去一趟。我已经有一个星期没去了,上次去时,家里堆得像座小山。他们的东西越来越多了,我妈又舍不得丢,屋子只剩过道了。我想,我要劝劝我妈,把东西扔掉些。

  傍晚,街上的车堵得像是塞住了的水管。转了好久,天色昏暗,我才到我妈家。在小区把车停好,我朝楼上张望。他们在二楼,窗开着,有一盆枯死的花放在窗台上,里面静悄悄的。我想,安静就好,安静就说明矛盾没激化。我怕激化,怕这个家一天天地崩塌下来。走到门口,屏住呼吸,我把耳朵贴在门上。里面一片死寂。

  我敲了敲门,我妈来开的门。一看到我,眼泪就来了,像一个小孩一样。脸上满是委屈,泪水闪着萤光。“没法过了,这样下去,我还不如去死了。”我心里的沉重一下子涌了上来。我妈这样说着,就去抹眼泪,但眼泪越抹越多,像屋檐水一样滴个不停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放下包询问。

  我妈也不答,只是哭。我想,这回,估计的确伤得不轻。以前,她也诉苦,但没有这么严重。她好像整个身体都被一个无形的东西压着了。

  “他呢?他在哪里?”

  “还能在哪里,在睡,睡得像头猪。每天都像一头猪。”

  以前我来,我妈会给我倒水,给我巧克力或者水果,但今天没有。她完全被悲伤笼罩了,好像世上其他事情都没有了,只剩下她满腹的心事了。“他让我去死,他就是这样说的。他说,你死了,这个世界就变好了。你死了,这个家就太平了。他说,你可以爬到楼顶上,那里有一个平台,就从那里往下跳。他就是这样说的,这个没良心的人就是这样说的。”

  我推了下我爸的房门,露了条缝。他正在睡,侧着身。我只看到背,一个弯着的像头熊一样的背。我还听到呼噜声,一阵起,一阵落。声音极其难听,我想,这堆东西怎么可能是我爸呢?他不是,是个陌生人。一个跟我无关的人。一个路边的流浪汉。

  我欺骗着自己。

  这时,我妈一把拉住了我的手。“我跟你住,我想跟你住。我不要和他在一起了,他是个魔鬼。是個恶人。他不是我丈夫。”

  我妈这样说,让我倒吸一口凉气。我有家室,有自己的家,有丈夫,有女儿。她过去,怎么住?地方也没有,再则,还会闹出矛盾。另外,还有一个关键的因素,我爸怎么办?难道让他一个人住?谁照料他?他可能一个人住吗?

  自从我爸得了老年痴呆症,生活就乱了套。这不是我爸的问题,这是病的问题。我爸时而清晰,时而糊涂,但这能怪谁呢?我爸他自己也控制不了自己。他也不是存心要这样的,这是病害的。这不怪他啊,我们要理解他。此刻,当我妈提出要和我们住一起时,我的心立刻偏到了我爸一侧。我们要同情,甚至理解我爸。

  “他是病人,不能把病人的话当话。”我冷淡地说。

  “你总是包庇他。你一个劲地包庇他。我知道,你也嫌我,你也认为你爸的话是对的。你们是穿一条裤子的。”我妈突然停止了哭泣。

  “不是,真的不是。”

  “什么叫不是。你明明站在他一边。我告诉你,我比你更了解他。他没有糊涂。他有时候很清楚,小时候的事情,年轻时候的事情,他都说得清清楚楚。他叫我死的时候,他就是清醒的。他的眼里充满了杀气,好像要把我吞下去。他不是说说的,他真的是想我死。他恨我恨了几十年了,他一直觉得自己的初恋情人好。他当着我的面就是这样说。他说,没有你,我娶那个人的话,就不同了。是我害了他一辈子,是我,所以他是恨我的。现在是越来越恨了。”

  “妈,说这些干吗。太无聊了。”

  “无聊?”我妈猛地拍了一下桌子。这一记很响。把我也吓了一跳。我惊恐地看着我妈,那干涸的眼里,泛着一对泛黄的眼珠。那眼珠像是两个玻璃球。我从来没见我妈这样怪过。

  “你也一样,我知道。你不会让我去你家的,你不会的,这个我早就知道了。你和你爸一个样。到底同一个种子,你和他就一个德行。他希望我死,你也可能希望我死。我老了,成一堆废物了。我去死好了,我这就到楼顶上去,我跳下去也就清静了。”

  我一把抓住她的袖子。就在那一刻,我的泪水也下来了。

  二

  躺在床上,我还在想这件事。魏庄仿佛看出了我的心事,于是,我就说了他们吵架的事。说完后,他倒是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叹了一口气。

  “说起来,两个就像是冤家一样。”他说。

  “是的,以前不是这样的。我小时候,他们好好的,也不吵架,恩爱得很,但现在好像越来越不对了。一个病人的话,我妈却当真了。”

  “如果你妈真想住过来,怎么办?”他的关注点在这件事上。

  “她说说的,怎么可能呢?再说,只有保姆也忙不过来,她不可能来的。”我妈前些时候请了个保姆,每天来三个小时,做饭、拖地,洗衣服。

  “我是说万一。万一,她真的过来了,搬来了,怎么办?”

  “没有万一。”说完,我转过身,背对他,钻进了被子。他心里的那层意思我懂,我也不想我妈过来,但魏庄提这事让我不舒服。有些事情是不能提的。我提和他提,是不一样的。我可以对我妈任性,但魏庄不行。他是女婿,就要有一种大度和包容。但这件事上,他表现出了小气。退一步说,如果我妈来的话,他或许真的会表现出某种异样来。一想到这,我就不开心。

  事实上,我妈一直是后悔嫁给我爸的。这个事,她以前就跟我谈过。她说,他们不合适,阴差阳错,是包办婚姻。我既信她的话,也不完全相信。以前,他们很恩爱的时候,家里还是很温馨的。我爸把我举起来,跃过头顶,然后我就骑在他脖子上。他带我去逛瓶山,去动物园,去轮船码头。我爸长得高,有一米八,我就像长颈鹿一样,看着这个世界。我爸会唱样板戏,他一边举着我,一边唱着样板戏。我爸说,“姑娘,海的对面就是美国,以后你长大了就到美国去看一看。”“美国是什么?”我问。“美国嘛,我也没有去过,不过据说不错,是个发达國家。我去不了了,你就替我去,争取到美国去读书。”

  到现在,我爸没有去过美国,我也没有去过。我只是个小公务员,每天忙忙碌碌。我们后来再也没说美国了。

  后面两天,倒是平静。我妈没来电话。她不打来,我也不主动问。一问的话,可能又会换来一大片眼泪。她不吱声最好。不吱声就说明相安无事,没有新的矛盾。其实,他们的确没有根本性的矛盾,只是打打嘴仗。我爸有时清醒,有时糊涂。你怎么可以把糊涂时候说的话当真呢?我妈明明知道这个道理,却又偏偏拎不清。现在,我就装傻,不闻,也不问。平平静静过下去就行了,到了他们这个年龄,还能图什么呢?

  我想象着我妈已恢复了平静,又在家里忙开了。她最大的事是绣十字绣。很大一张长城图,她会拿在手里,几个月以后就变成了真的长城。她有这个耐心。这会儿,我就想象她在家里,拿着长城图,一针针地在忙碌。她一忙,就好了。我爸不会叫,再大的事情也不会叫,不会给我打电话,也不会叫天叫地。只有我妈是如此。只要我妈管住了她的嘴,家里就太平了。我祈盼着太平。

  我妈那里太平了,我家里却不太平了。自从那天晚上以后,我总觉得有根刺哽在喉咙口,魏庄那些话让我不快。他是存心找事,且居心叵测。因此,后面这几天,我们一直没有说话。在家里,我们像两个陌生人,来去都不打招呼。他是想跟我说话的,但我偏不。他一开口,我就走开了。我觉得他身上蕴藏着某种阴沉的东西。这种东西是存在的。

  但,太平没维持几天。那天,我在开车,电话响了。我不想接,但电话很持久,我拎起一看,居然又是我妈。于是,我把车停在一旁,接了这个电话。我以为又会听到我妈的哭声,结果没有,我听到的是愤怒。

  “你爸真是完了,彻底完了,他耍流氓。”

  我大吃一惊,不知怎么回事。“怎么啦?又怎么啦?“

  “他无耻透了。对那个阿姨,耍流氓。我讲出来都难为情,我怎么讲得出口呢?”

  “他到底怎么啦?怎么耍啦?”我急迫地问。

  “我不想说了。就是流氓,整个一就是流氓。他把我的脸都给丢光了。那个阿姨走了,她说再也不来我家做了。她走了,再也不来了。”

  我的脑袋轰地一下。难道真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了吗?事情真的严重到这等地步了吗?……我不敢往下想了。甚至,我的脸都红了。我想,这回真的是出丑了。我不知道还能不能补救?

  “你,你好好讲。”我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我讲不出口。你有这么一个爸也是前世作了孽。我们都被他害了。他自己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但你和我怎么去面对人家,怎么跟人家道歉呢?”我妈这回的语气与上回完全不同,我能听出她咬牙切齿。恨不得要把我爸给剁了。

  我一团乱麻。不知道该不该问下去,也不知道怎么来处理这件事。

  “他做了什么?到底做了什么?你不要吞吞吐吐。”终于,我还是下定决心。我要问清楚,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了解清楚。但心里却在隐痛。我在跟自己说,这个人不是别人,他就是我爸,是我爸啊。

  “我出去买菜了。阿姨后来来了,她自己打开门。她听到浴室里有动静,她也没当回事。她也是有我们家钥匙的,这个你也清楚。她就放下东西,准备搞卫生。平时,我都在的,但今天我正好出去。我去买菜,我也不想买,但我不买,谁来买呢?阿姨刚拿了把扫把,准备搞卫生。就在这时,卫生间的门开了,你爸,你那个亲爹,居然衣服不穿出来了。”

  “后来呢?”

  “什么后来?难道你觉得还不够啊。他没穿衣服啊。”

  “就这些吗?”

  “你难道认为还要有东西吗?你真是拎不清。这就是耍流氓,这耍流氓还不够吗?那个阿姨就被吓得逃回去了。“

  我舒了口气。想,还好,还好,没有我刚开始想的严重。至少没有发生真正的流氓行为。

  “你怎么说话的?你怎么和你爸一个模样啊。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好像很轻松,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这是件很严重的事,我不知道阿姨会不会去告发。如果她告发的话,你爸就完了。这是肯定的。他真的是一个恶心的人,没有比他更恶心了。”

  “他是个病人。他病得很重。”我在电话里这样说。

  “他没有病。他这个时候脑子清楚得很。他就是耍流氓,他不是耍流氓是什么?他是存心的。他就是趁我不在的时候,故意这样的。他对她有想法,我早就看出来了。以前,每次来,阿姨搞卫生,趴在地上。你爸的眼睛就盯在她的屁股上。我早就看出来了。他越老越骚,越来越不要脸了……”

  三

  “你怎么可以这样?你害不害臊?”

  我这样说的时候,我爸就低着头。他的头已经秃了,脑袋顶上光光的。身子臃肿,肥胖,眼角还挂了一大块眼屎。以前,我每次来,都会帮他整理,整理他的床铺,衣服,还有那个放在床边的痰盂。但今天我提不起劲来,我看到我爸就有一股恶心上来。

  “你要管住自己。你这么大的年纪了,怎么还像个小孩。小孩比你还要乖,还要聪明。你年纪一大把了,做了这样的事,我们家都蒙羞了,脸都没地方搁了。”我的口气很硬,像在给一个孩子训话。

  他的头垂得更低了,也没吭声。我妈说,最近一段时间,他总是不停地上厕所,还不停地洗澡。他一天要洗好几个澡。有时候,一个上午会洗上三个,拦也拦不住。

  “以后,不许你这样了。听到了吗?洗澡换衣服都在卫生间,都要把门关好。听清了吗?”我强调。

  “我错了。”终于,他说出了这样的话来。然后,抬起头来看我。眼里好像还夹着委屈和无辜。看到这样的眼神,我的心又软了。我想,他是明白的。他听得懂我的话,就说明他是明白的。他还是能管控自己的,我相信自己的判断。

  我训完话,到了隔壁房间。我妈又在绣十字绣了,坐在窗口。我就在她边上坐下来。她的头发已经花白,不过,看上去还算清爽。尽管在做事,但她还是心事重重。我怕她重提住我家的事,还好,她没有提。小区里很安静,有个妇人牵了条狗走了出去。在窗口,我能看到我的車,停在不远处,白色的,很显眼。

  “我跟中介说了,让他再找一个。要快一些,我是这么说的。”我对我妈说。但我妈没有接我的话,我妈好像对我挺失望的,从她的眼神里我看出这一点来了。

  “再找来,他还这样怎么办?还有,前面那个人的费用还没有结清呢。”我妈终于开口了。

  “最好有男的保姆。”我插了一句。

  “没有的,哪个大男人会做这样的事。你死了这条心吧。”我妈朝我投来鄙视的一眼,好像我不懂人情世故似的。说完,她扔下了手里的绣品,面朝窗外。我怕我妈哭出来,好在没有,她只是看了一会。

  “你爸以前当过兵,身体强壮得像块铁板。很大的石担,他都扛得起来。哪想到现在变成这个样,变得比一堆废铁还不如。”她站起来,感慨地说。

  我也有同感。但时光就是这样无情,光阴再也拉不回来了。我们只能面对现实。

  就在这时,一个影子在面前晃动。我一看,傻眼了。我爸,我那个亲爸赤条条地从面前走过,他正穿过走廊,朝卫生间走去。

  “又来了。他又这样了。”我妈突然叫了起来。

  她一叫,我爸好像听见了。他又折了回来,他走到了房间的门口。天哪,他光条条地站在我面前。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面对裸体的他。他肥硕的肚皮高耸着,生殖器下垂着,晃荡着。我的整个心提到了高空里,我不知怎么办才好。但我爸好像一点也没有感觉到,他还在朝我们走来。

  “出去。你给我出去。”我妈愤怒了,吼叫着。

  我爸突然停了下来,盯着我们。

  “滚开,滚。”我妈好像要找什么东西。我羞愧得低下了头。除了低头,我还能做什么呢?毕竟眼前这个人不是别人,他是我爸。是我爸呀。

  我妈找到了一个电蚊拍。她高举着电蚊拍朝他冲去。电蚊拍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朝我爸打去。电蚊拍打到了他的肩上,发出沉重的声响。啪的一下,电蚊拍就断了,里面的电线也从肚子里滑落出来,掉到了地上。

  “哎哟。”我听到我爸这样回了一声。

  四

  瓶山里没几个人。我缩在凉亭里。

  我已经好久好久没来瓶山了。与以前比,公园的规模变大了,改造后的瓶山公园成了市民锻炼的场所。以前的影子隐约还在,但已不清晰了。从前,周末的时候,父母就会带着我来这里。我们爬山坡,唱歌,吹肥皂泡。我爸把我们高高举起,坐在脖子上,来到公园。我高高在上,像个小皇帝一样,俯视着众生。母亲拎着一个篮子,上面罩了一块布,里面就是我的午餐。我们在瓶山的草地上坐下来,游玩,然后再吃午饭。那时,公园里有成群的鸽子,时不时地那些鸽子会腾空而起,在山坡上排队飞翔。

  我爸是个转业军人,他的腰就像棵大树,笔挺,且刚硬。在草地上时,我会爬在我爸身上,骑在上面,把他当马骑。他奔跑着,叫着我的小名:小芋艿,小芋艿。现在,当我看到山坡上那片草地时,就仿佛能听到这声音。现在我爸难道真的是当年那个我爸进化来的吗?

  我爸喜欢苏东坡的诗词,他常常给我读苏东坡,还让我背。我记得那首著名的词:“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现在,我的眼前仿佛又看到了我爸。他就在那,站在山坡草地上,面朝东方,放声朗诵东坡的词。我看到那伟岸的背影,洪亮的声音,有力的手势,还有那刚健饱满的神情。

  在我眼里,我爸就是一切,就是眼前的世界,就是草地和河流,就是天空和树木。我爸也是苏东坡,他念出来的词,就仿佛就是他写成的。他昂扬的声音穿越公园,传到很高的天空和公园外幽深的马路上。

  我爸也是时代。他懂时代的一切,好像整个身子都装着世界的知识和学问,没有他不懂的。你只要开口,他就是答案。他会回答我提出的所有问题,所有疑惑,甚至是所有困难。

  有爸在,我是不怕的。天空打雷,我不怕。流氓无赖骚扰,我也不怕。我爸就是道长城,挡着外面所有的恐惧……

  我的眼泪下来了。我不明白为什么眼泪会这样多,这样猛。我仿佛抓住了某种空虚感,感到这空虚袭来时的无情与粗鲁。

  天暗下来了。瓶山上的人更少了,暮鸟从眼前掠过,惊叫着。我就缩在凉亭的一个角上,看着天一点点变暗,直至最后完全变黑。公园的树影模糊了,树干暗淡了,最后变成了黑色。

  我该回家了,但我不想跨腿,我只想这样坐着。我甚至祈求,如果不长大,不变老该有多好,就像当年,我骑在我爸的脖子上,看着这个新奇的世界。为什么要长大?为什么要成为成人?为什么要衰老?这些,以前对我来说都构不成问题,但现在却都成了问题,可以说成了大问题。

  这个世界与我原先看到的不一样了。仿佛清澈的世界起雾了,雾气把我团团罩住了。“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我又背起了这首词。现在,我满脑子都是这首词。

  五

  刚推开家门,手机就响了。我一看,又是我妈。我不想接,但电话顽固得像是死了定心丸。我放下包,洗了手,但手机还在响。于是,我倚着门,接了我妈这个电话。

  “出事了,你爸不见了。”是我妈大惊小怪的声音,跟以前一个样。

  “这不是你盼望的吗?”我有点讽刺地对她说。

  “不开玩笑。他真的不见了,已经有一会儿了。他是真走了,离家了。他还带走了家里的存折,还有我的首饰。这恶鬼还认钱呢?就专挑值钱的拿。”

  “你说什么?他拿了这些不见了?”

  “就是啊。他是有预谋的,你快报警啊,快把他找回来。这个该死的,把我那些珠宝首饰都拿光了,这个该死的。你快来啊!”

  这回,变成了全家出动,魏庄、我和女儿,一股脑儿都赶了过去。我心里在祈祷,心想不会有事。尽管我看不起现在这个爸,但如果他真出事,我还是提心吊胆,忐忑不安。“外公怎么会不见呢?外公不是有块牌挂在胸前吗?就算他走出去,也能找得到。”女儿的话刚说完,我就让她闭嘴。女儿朝我瞪了一眼,不吭声了。

  到了我妈家,她正呆坐着。电灯光下,她脸色苍白。看到我们进来,也没有打招呼。“他是有预谋的,他知道存折和首饰在哪里。我也粗心,没注意。现在好了,他一股脑儿都拿走了。”我妈在自责。

  “他走不远的,肯定就在附近。你不要着急,会找到的。”我宽慰她说。

  “弄得不好,他去送给他的老情人了。这不是不可能的。他对她念念不忘的,一直在提那个人的名字。”我妈说。

  “别胡说了,你只会胡说。”

  “我胡说吗?这是事实。你要包庇,尽管包庇好了。反正,我是多余的,我现在整个一个人都是多余的。”

  我不想跟她多啰嗦,我吩咐魏莊和我出去分头找。女儿留下陪外婆,结果女儿不肯,她说她也要去找。我把她按回屋里,“听话,在这里,你看着她。”我说。

  “我不用看,我不会像你爸那样出走。我好得很。”我妈好像对我刚才的话有意见。我不理睬她了,径直走到了街上。天已经很黑了,道路上的灯光像鬼火一样,闪着可疑且幽冷的光。我走在路上,听着自己陌生的脚步声。魏庄走了另外一条道,我能看到他远去的背影。

  走到外面就是大街,有很多车,还有行路的人。更有一群饭后正在快步走路助消化的人们,人们匆匆地闪过我面前。我不时拉住人问:“有没有看到一个老人?七十多,头发有点秃,肚子有点大,他走失了。”大家都摇着头,没有一个人响应。

  我沿着环城河走,然后来到杨柳湾,拐上一条小道,走到了紫阳街。紫阳街的后面就是子城,老的城墙立在树丛里。那是老城区了,到了晚上反而冷静,只有几家小饭店还亮着灯,有人剔着牙从里面走出来,消失在夜色里。

  突然,我想到了瓶山。他会不会去那里呢?我刚去过那里,他也会不会去呢?毕竟以前我们是经常去的。瓶山就在子城的后头,穿过一条宽敞的中山路就到了。现在,我又朝瓶山方向走去。

  瓶山的门是敞开的,到现在也是。石牌坊下面是一个进门口,里面幽暗,站在门口能看到里面的石凳、秋千和沿着山坡的石阶。我朝里面走,做好扑空的准备。树在风里摇,发出沙沙声,还有鸟躲在树丛里,时不时地啼上几声。公园里没有人。热天应该有人,散步,乘凉,但现在天已冷,连地上的石凳子也泛起了寒意。

  我沿着山势走。远处的高楼透过树枝,时不时地闯进眼帘。翻过石阶路,看到了凉亭,就是两个小时前我坐过的。在亭子的边上就是那块草坪,草看不出了,只有灰灰的一团,延伸在暗地里。

  就在这时,我看到一个人影。他在走,快步地走。那人影影绰绰,但头顶上仿佛顶着一件东西。他还叫着,发出阵阵声音。

  那声音仿佛是我爸,那真的是我爸吗?我靠近,越来越近。

  真的是他。他在走,脖子上还有一个东西。那是一个布娃娃。

  “爸。”我叫了一声。他停下了,茫然地看着我。天黑,路灯光又远,但现在我完全确认了,他就是我爸。

  “你是谁?”他站住了,好奇地看着我。

  “我是你女儿。你好好看看,我就是你女儿哪。”

  他凑近我,看了看,露出不屑的神情。他的两只手还在头颅的两侧,扶着布娃娃。布娃娃的两条腿就夹着他的脖子,像我小时候一样。

  “你怎么能跑出来呢?谁让你到这里的?你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我发着牢骚。他站在我面前,好像没听见一般。他两只耳朵高耸着,眼睛在直直地转。

  我想到我妈的话了,于是赶紧去摸他的口袋。他的口袋里应该有存折和首饰。他没有动,任凭我掏他的口袋。现在布娃娃下来,他把布娃娃紧紧地搂着,好像这东西会随时跌落似的。

  两个上衣口袋,还有两个裤袋,我都摸了,里面是空的。里面什么也没有。

  我不相信,我又继续摸,但还是空的。

  就在这时,他一把推开了我。愤怒地,不怀好意地说:“摸什么摸?我不认识你。”

  然后,他又走了。他让布娃娃重新骑在他的脖子上,然后沿着草地走开了。他一边走,一边说着话。“小芋艿,我的小芋艿。小芋艿,我的小芋艿……”他跌跌撞撞,摇摇晃晃。

  我站在一边,鼻子很酸很酸。世界好像都错了,胳膊长到了腿上,眼睛长在了屁股上,心脏去了右边。所有的秩序、规律和美好,都在消散。我对世界固有的看法也在分崩离析。此刻,眼前那团身影模糊了,正变成一个黑球,在动,在滚,在远去。

  责任编辑 欧阳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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