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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太的柳体

时间:2023/11/9 作者: 红岩期刊杂志 热度: 19213
朱以光

  有人走进了我的屋子,一下子遮蔽了门口的大部分光线。我有点诧异,不等我开口,一个着长衫、头缠黑丝帕的高个子老人,边走近边喊“贤侄”“贤侄”。我更加诧异,觉得“贤侄”一词竟从古代跑到了现代,而且跟我有关,我算是遇到了一个风雅而古董的人物。我说:“哦……你坐,你坐。”我让了座,站在旁边搓手。我马上意识到了村夫之相,就赶忙停止搓手,说:“哦,我给你泡茶。”——母亲从小就教过我,说,客人来了,要有招式,要热情,倒茶、递烟,是最起码的待客之道。来者七十多岁,脸黑瘦,有点气喘。他见我忙这忙那,说:“贤侄,莫客气!你可能还不认识我,我叫张国运,今天我来……”我又“哦”了一声,连忙说:“是舅舅嗦!哎呀,大书法家呀!我早就听说过你呀!”他笑了笑,说:“听你舅舅说的?”我说:“是!舅舅经常说起你呢!” ——我舅舅确实跟我说过张国运,因为他们同姓同辈,我也就称他舅舅,我舅舅说他毛笔字好,一手标准的柳体,远近无敌手。当然,我舅舅也顺带说了他的逸闻趣事,主要是穷斯滥矣后的一些无奈之举:家境贫寒,又死了妻子,一个儿子跟他就是两根光棍,生活过得像打烂仗,越过越莫法收拾;他呢,幸好有一手好字,如同一门手艺,拄个拐棍,背个乌焦焦的褡裢,内装两支毛笔,走乡串户,如遇红白喜事,就是他的生意,赶忙谋了进去,写写对联,混个饭吃,聊度日月。

  他说:“哪敢称什么书法家哟!不过喜欢写字而已。”然后,他就看到了我刚刚写就的几行诗歌:

  猛抬头瞧见窗外枯柳上的春色

  阳光在柳芽上总是站不住脚跟

  公正之河流传来阵阵雪融冰消声

  这是否是我最幸福的呻吟

  月亮嫁人时恰是我的归期

  我必将挥斧把妖魔劈碎

  让我们唱吧笑吧跳吧

  不要准备什么了辛酸之酒我会带回

  他没有说话,两只眼睛在屋子里扫来扫去。我这屋子是学校暂时分的,在一个木楼上,楼板窄而翘,七窍八孔的,脚踩上去,它仿佛怕痛地吱嘎吱嘎叫;顶上的屋瓦顺椽子排列有致,但低矮黝黑,蛛网密布,仿佛压在头顶的怪异魔毯,随时都要落下罩住我;一架木床,挨屋墙一放,铺笼罩被一摆,就是一个庞然大物;唯一的木窗下置一破桌配一破椅,人一坐都是活摇活甩的,像荡秋千;除此之外,屋子的空间就只剩装空气的极小部分了。国运舅舅叹了口气,说:“你这代课教师的条件也太那个了。”他好像不甘心,眼睛又逡巡了一番,然后定在一张电影画报上,那是演《色戒》的汤唯,青春,性感,尤其是那双眼睛,珠玉般明亮,欲火炽烈,野性十足。我怔怔地看着国运舅舅,他两眼发直,死死看着“汤唯”,不知他要干啥。他喉咙突然咕咚一声,在寂静的房间听来就像一股响水流过,把他和我都吓了一跳,他仿佛梦中猛醒一样,脸色一顿,头一摇,说:“啊,贤侄,这个……画啊,不好!这样,我给你写一幅字挂在这里,要得不?”我有点急,心里有个声音差点喊出来:当然要不得!我大学毕业一两年,到处找工作可是工作不要我,受够艰难,尝尽心酸,去年好不容易考上信用社会计岗位,哪知体检时说我有哮喘,叫我回家治好再说却再也沒有了下文。我到省城大医院检查又说我没有哮喘,我都不知道我到底有没有病。问题是,我有冤无处伸啊!我像一只受了惊吓的狗,躲在家里不敢出门。在家里吃父母,有人又骂我读书把家里拖垮了不算,读了书还是他妈个二不挂五,要文文不得要武武不得,还不如花钱买个看家的狗划算!我万不得已逃到这个无人敢来的诺水河山村小学代课,专门在这黑沉沉的屋壁上贴上汤唯,这绝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女色迷恋,而是屈原《离骚》中香草美人一样的寓意:告诫自己绝不颓废,要有胸襟气度和高远的追求。这种不可为外人道的寓意岂是一幅字能替换得了的?但我哪里能明说,只好随口应和:“好啊好啊,我早就想瞻仰瞻仰舅舅的墨宝了,这下机会来了,可是舅舅你知道我付不起润笔费哟!”国运舅舅右手在空中两摇,很坚决地说:“贤侄,此话差矣!你舅舅给我讲过你的事情,论辈分我好歹也算是你舅舅嘛,你是个懂文墨的大学生,我愿意把字送给你,这就对了,你我咋个讲钱的问题!再说,我给乡里乡亲写字从不收钱。你只说写什么内容就可以了!”我故意歪头想了想,说:“那就写‘红楼终是一梦,陋室何需二铭,要得不?”国运舅舅左手拈着下巴上的几根银白胡须,右手摸着头上的黑丝帕,说:“贤侄,不妥啊,我不懂你刚才那个诗歌,但我知道你的心情,你这个上联不好,境界不高啊!贤侄,恕我直言啊,年轻人嘛,暂时不顺算啥子嘛!你不要只看你这屋子黑黢黢的,你看窗外是不是天高地阔呀!是不是也有红花绿树青山碧水呀!贤侄,你这诗里不是也说‘枯柳生春色嘛!所以,换一种心态看问题,也许世界就不一样,莫看此地偏远狭小,‘小潭也可养大鱼嘛!现在有事干总比白吃父母好,梦不梦的我看关键在自己,从长计议,前程似锦啊!这样,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我取君意写《陋室》,何如?”没想到,我随口胡诌的对联透露了我的心迹,引来国运舅舅一片好心劝慰,我不好再虚与委蛇,只好应允。

  国运舅舅走时,看到桌上我常把玩的那本岳麓版《红楼梦》,说:“哦,贤侄,把这书借给老朽看看,别人说,少不读水浒老不看红楼,老朽倒要看看红楼又如何?”我笑着送他下楼,觉得这个国运舅舅还是挺有意思的。

  星期天中午,我们几个老师到学校旁边王家走人户——王家儿子结婚,远近亲戚云集,因学校是王家几代人的母校,我们老师也就荣幸地成为了座上宾——这也是本地民风淳厚尊师重教的表现之一。我们被支客司专门安排到这小四合院挨近慈竹林一桌,坐在那青翠茂盛的竹林旁吃烟喝茶,高远处蓝天映衬,山峦起伏,别有意趣。正是三月阳春烟景,几树桃红李白,几处柳花飞絮,这农家小院春色醉人惹人怜爱。我早就注意到了那些门窗上的对联,红堂堂的纸,一片喜庆;黑油油的字,遒劲有力,像一个个儒雅而有正气的书生,秩序井然,彬彬有礼。我说:“耶!这字太漂亮了!”年轻的张学里老师说:“当然,太太的!”我没有听懂,就疑惑地看着他,他一笑,露出满口的白牙,又说:“太太的嘛!”我更加疑惑地看着他。跟我经常打篮球的杨老师哈哈大笑,说:“屄张学里,你就不要卖弄了,这又不是啥了不得的学问,难道还有版权么!”然后对着我说:“这有啥保密的嘛!我告诉你,这‘太太的,一是说,这字太好太好了,两个‘太‘太连起来,不就是‘太太的!二是说,这字是太太教的——这字是张国运写的不假,但这字最先是他女人教的,这不也是‘太太的?”我早就猜到对联肯定是国运舅舅的手笔,但不知道这背后还有这样的故事,我惊叹:“他太太?就是那个死了的妻子?那太可惜了!他太太竟能教出这样的丈夫学生,死得真是太可惜了!”大家哄堂大笑,引得旁边桌子上的宾客都扭过头来看我们。胖胖的刘老师,猛吸一口烟,让烟雾从两个窄窄的鼻孔里挤出来,很享受的样子,然后才睁开眼睛说:“朱大学,你这就懂不起了!这里面的知识恐怕比你在大学里学的有趣得多,话说——”

  性急的杨老师一下站起来,那长木板凳猛然失去了平衡,另一头坐着的胖刘老师哗啦一声坐到了地上,大家又是哄堂大笑,旁边的客人也都大笑起来,引得一个年轻媳妇故意大声武气地开玩笑说:“耶,这些教书先生一点也不斯文喃!”杨老师不管这些,他略微压低了声音说:“话说!话说!酸溜溜的,那都是老古董的腔调了,哪个等得及!我来给你说!话说——呸!我咋也被套进去了?”

  于是我听到了国运舅舅遥远的故事——

  张国运出身富家,其父就是当时远近闻名的书法家,各家中堂,街衢店招等,多出自其手。張国运从小就研习书法,尤其对柳体情有独钟,后被送往通江县城新学堂求学,后又考进达县市一中读高中。那时交通不便,全靠步行,再加上全国解放前夕,达县市面混乱,学潮不断,国共两党都在学校活动,争取学生。家里很是着急,为防万一,张家就将独儿子转学到了离家较近的陕西汉中市继续读高中。哪知后来汉中市也混乱起来。张家就叫张国运回家。当时陕西胡宗兰兵败,解放军已经逼近汉中市,学校也暂时停了课,张国运没法,只好收拾书箱行李回家。跋山涉水两天,终于到了老家地界,他口渴难忍,就到离家不远的老街口歇气休息找水喝。当时的老街口不大,就十来户人家,构成一条大约两三米宽、五六十米长的狭窄小街。小街对面的小河里有一个奇异之处,过去每天要起三次潮水,故曰“三潮水”,据地质学家说,那是由本地的喀斯特地貌构成无数地下溶洞相连相通形成。这样的山形水势特别适合麻柳生长,小街尾就有一棵大麻柳树,大得十几个大汉牵手也难以围住树干,枝繁叶茂的大树底下就自然成为来往行人和附近人家绝佳的歇气休息之地。这树旁有户李家,是张国运家的佃户,他从小就很熟悉,于是他吱嘎一声推开了李家大门,里面无人他也没多问,直走进去过一个天井到厨房的水缸旁,手拿水瓢正要舀水哪知情况不妙:李家姑娘明娟正在洗澡!张国运暗自吃了一惊,正要悄悄退出,却听明娟大喝一声:“回来!”这一大喝好像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威严,张国运犹豫了一下,往身后看了一圈,虽然没人,但还是不敢造次,生怕她再大声喊叫,他如何说得清!于是只好低头转过身来。张国运站在那里手足无措,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尴尬,好像脱光身体的反而是他。但明娟又不开腔,仿佛故意要制造一种寂静,增加几成威严,就看张国运如何应对。周围越发出奇地寂静,这寂静就像攻城略地的强敌,威逼着人心。脆弱的张国运招架不住,他都听到自己心里猛烈的打鼓声,这鼓声响得他六神无主,溃不成军。他不明白明娟要搞啥名堂,只好稍稍抬头看过去,只见一片白雾般的水汽中,明娟坐在一只黄色大木桶里,头上乌丝湿润披散,覆盖了如白豆腐一般的两肩和胸部,眼里冒着两团怒火,仿佛要把人烧为灰烬一样,她截住张国运胆怯如逃兵的眼光,说:“人家女娃儿洗澡,你为啥要偷看!”张国运哪里敢面对那样的怒火,心里早就丢盔卸甲,连忙将眼光避开,看着自己的右脚说:“我没有偷看,我只是想到你家找口水喝!”明娟更加生气,说:“找水喝?说得倒轻巧!你明明偷看了别人的身子,未必找个借口说是找水喝就想了事?不得行!”张国运急了,也就忘了羞耻,看着明娟说:“你咋乱说?我好久偷看你的身子?我走路口渴找进屋来就是找水喝嘛!门没关我一推就开了,我哪里晓得……”黄木桶里的明娟准备站起来,她可能又意识到不妥,又坐进水中,说:“耶!耶!你个读书人咋不讲理喃?门没关你就可以乱推乱钻?你乱推乱钻了还怪我不关门嗦?你说你没偷看我身子,你现在贼眉鼠眼地看到哪里的?”张国运又是一惊,眼光马上撇开看着水缸,又缩回看着自己的左脚说:“你你你……”但是他真是头胀心慌,百口莫辩啊,哪一个问题他好像都难以理直气壮地回答,真是黄泥巴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于是他突然转身要跑。明娟“嘿”地低吼一声,说:“张国运,你敢跑!回来!你给我……”

  杨老师正讲得眉飞色舞,仿佛是他亲眼所见一般,坐在对面的张学里大声“哼”了一声,杨老师说:“屄张学里,你哼啥呢?难道我讲错了?你硬是以为你讲得比哪个都好?连我……”早就从地上起来坐在摆正的长板凳上的胖刘老师,用手把杨老师右肩一拍,低声说:“瓜货!看嘛,太太来了!你只图讲得痛快,就忘乎所以了!” 这时张国运舅舅已经到了我们桌前,对着有点呆相的我叫了一声“贤侄”,然后对大家说:“支客司叫我来跟你们这些先生坐,你们看,我这个土农民,长布衫子黑帕子,襟襟掉掉的邋遢怪物,咋个敢跟你们坐嘛!”我很快恢复了平静,用右手指指那些对联,说:“舅舅,你的这身打扮就是你的标志!现在没有你这般本事的人,哪个好意思敢穿你这些衣服?你看,只说这些对联这些毛笔字,我们在座的教书匠哪一个不惭愧?你是我们这些老师的老师,你还谦虚啥?”国运舅舅说:“也不是谦虚,不过喃,今天这些对联这些字,虽是装点门面配盘子的,上不了什么大台面,但我还是用心写的哈!”胖刘老师说:“那当然,这诺水河沿河二岸,你用两支毛笔打下了江山,你老先生一出马,哪里敢不亮堂堂红闪闪!”国运舅舅喜滋滋地,脸上的皱纹集合列队一样,形成慈眉善目的笑意,说:“嘿,过奖了啊,夸张了哈!不说这个了不说这个了——刚才我听你们摆得热闹,把我整得心欠欠的也想听,你们摆的啥?继续说来,让老朽也听听?”大家就都看着杨老师笑,笑出一江春水绿波来。杨老师故意咳嗽一声,说:“老先生,啊,这个,这个,我们刚才正在讲你受苦受难那一章啊,说你,为了写好字,挨了不少打,吃了不少苦头!”他说:“哦!这个倒不假,那些年,尤其是文化大革命那几年,也真是磨缠人,把人不当人。你们说,一解放,我家成了大地主,这也不说了,那是时代的潮流,顺者昌逆者亡嘛,我们管不了;倒是我练书法把家都给毁了,我于心不忍啊!我今天才跟你们说,我这一生都毁在这个柳体字上了——你们不信?那我就不揣冒昧给你们说一说这当中的来龙去脉。我今天呢,特别高兴;再说,时代也不同了,有些话,埋了几十年,都快烂在肚子里了,我现在七十九岁了,土都堆到颈项上了,还怕啥?今天我就把那些话从烂堆堆里刨出来给你们这些先生摆一摆,看我和我家是咋个毁在这个书法上的。”

  我一听,就觉得今天的国运舅舅老先生不同寻常了,赶忙挪了挪屁股坐端正,支起耳朵仔细听——

  唉,从哪说起呢?还是从在汉中读高中说起吧。对了,那时,我十八岁,由于有家学渊源,我有些书法底子,已经在汉中市甚至陕西省获过几次书法大奖了,毫不夸张地说,我是一颗正在冉冉升起的书法新星呐!这时,我们学校来了一个国文教员,名叫郑前,四十多岁,人不高,胖胖的,双眼特别有神,书法真是了得!尤其是柳体字,结体谨严,砍切有力,风神潇洒,简直不摆了!我一下子疯魔了,心都给迷住了,其他学科都不想学了,就想专攻书法,并且就想跟着郑老师专攻柳体;郑老师也喜欢我,说我有学柳体的风骨和根器。我天天把玩柳体法帖,吃饭睡觉,日思夜想,都是这柳体书法,《玄秘塔》《神策军碑》《蒙诏帖》《送梨帖题跋》《苏夫人墓志》等等,哎呀,那些字骨力劲健,风流倜傥,像孔子所说的谦谦君子,把我迷得神五六道的,简直不知天明白日,有空了我就钻进郑老師的寝室挥毫临帖,边临边读,边临边唱,行楷交替,神行无碍。墨留纸上,一片烟云;歌声无调,畅抒情怀。胸襟笔意,如沃土春种,蓬蓬勃勃;又像碧空仙鹤,飞飞扬扬。我,疯疯癫癫,物我两忘,时空无形,唯字独存,那些字好像成了我神不守舍、须臾不可分离的情人,完全主宰了我的世界。这样过了一年多,到了高三,哪知世道骤然变了,胡宗兰被解放军打败,全陕西人心惶惶,汉中市乱了,到处是难民,流言乱飞;战乱一来,我们的学校解散了,那里已经没有我的读书练字之处了,我只好跟郑老师洒泪而别,带着他送给我的柳体法帖回了家。也好,那时我家在乡村还算富有,吃穿不愁,我在家正好继续练习柳体书法,家事不管,世事不问,一任我在柳体字间羽化登仙一般迷醉,我像一个贪恋女色的花花公子一样贪恋柳体,我像一个不务正业的皇帝一样爱恋柳体……哎呀,我都不知道该用什么比方来说我当时的迷醉了!

  有一天,我的老师郑前竟然来到了我家,他说书也没法教了,准备经川东到成都一游,过我这里来看一看。我高兴惨了,跟老师谈天说地,纵论书家轶事,畅谈书法理论,还磨墨挥毫,汇报书艺,饮酒赋诗,激扬文字,仿佛一对久别重逢的友朋兄弟。五天后,他离开我家,继续云游。我呢,更是信心百倍,临池苦练,希望书艺精进,更上一层楼。半个月后,学校——就是你们现在这个诺水河小学——聘请我教书法课,我当上了书法教师,更有信心和劲头了。可是,哪里想得到?三个月后,乡上武装队突然把我抓了,说我称兄道弟的老师郑前是潜伏的国民党军统特务,说我通敌通匪,窝藏蒋匪特务;后来又抓走了我父亲,说我父亲是不识时务的恶霸乡绅;我父亲历来胆小,时局的风云变幻已经不断刺激消磨着他脆弱的神经,这次突如其来的变故使他更是万分恐惧,他被押解到离平溪区公所不到五里地的陡石梯——也就是现在叫做凤翔洞的地方——趁人不备,纵身一跃,跳入深潭,寻了短见……唉呀,可怜就只我母亲一个小脚脚女人在家领着三个小妹妹收拾残局,苟且活命啊,一个红红火火的大家一夜之间就哗啦啦垮了,散了。我呢,反正说我通敌通匪,由区公所押送县城看守所,判刑十年,押赴新疆石河子劳改。——你们说,我是不是练书法把家都毁了?

  国运舅舅这么一问,大家才醒悟过来,但都沉思不语。我想,国运舅舅深深的自责,自有他的情感因素,但说是因练书法而毁家,则是明显一厢情愿地替时代担责,这就很不公平了——试问,有哪一个渺小的草民个体,能为滚滚而来的时代更替承担责任呢?更何况一个十八九岁不问凡尘世事的读书练字者呢?

  张学里仿佛是要故意打破这令人难堪的沉默,他端起桌上的茶盅咕咚咕咚地大喝了几口,对国运舅舅说:“来来来,新娘子还没有到,据说才到‘三潮水,时间还早,你继续讲;你今天不讲,以后可能就莫人知道这些珍贵的历史了,那就真的是烂在你的肚子里了。”

  国运舅舅说:“还是你们读过书的知识分子知道历史重要。只要你们愿意听,我就继续讲嘛。”——他没有多少悲伤,语气倒是十分平静,就像静水流深的河流不起多少波澜——

  刚进劳改队,我一想起世事无常,家破人亡,就万念俱灰,无力自拔呀,什么事都觉得没意思,自己成了一个只是被人使唤的工具,叫我做啥就做啥,不叫做我就发呆,像个傻子,麻木不仁,行尸走肉一样。有一天劳动后,大家坐在路旁休息,我呢,两眼呆滞地看着路上的小草,开始胡思乱想,总是想不通为啥就到了这么个地老天荒的地方,那时看着路上小草,实际上是眼中无草;慢慢地,脑中影像淡去,眼中小草才真正活现出来,它们贴地而生,矮小,毫不起眼,有人走过,随意践踏,它们就被踩伏地面甚至踏进泥土,脚一离开,他们又直起身子——我突然觉得,我就是那路上小草,我生来就好像是被人践踏的草根贱民!真的,这个印象太深刻了,这个景象一直纠缠着我。晚上也经常失眠,头脑昏胀,将自己的事情前前后后像用梳子梳理头发一样想来想去,简直要疯魔了。有一天外出摘棉花,我跟同监室的李老头去小解,李老头说:“嘿,国运,我观察你很久了,你一天愁眉苦脸的,干啥那么悲观呢?”我知道李老头对人善良,就将自己的大概情况说了,说自己不明不白犯了罪,说自己练了书法毁了家,咋个不悲观嘛。李老头却说:“国运,我看你是个不明事理的糊涂人!为啥?就假定你说的有理,那你这样悲观能解决什么问题?你不好好改造早点回家,一天光悲观,你妈你妹妹咋个办?要说冤我不冤?我当乡干事,那天跟乡长玩笑打闹一失手,乡长摔在石条上,死了,我就丢了工作来劳改了!你懂书法,是个人才,我给他们说说看。树挪死人挪活嘛,你最该振作起来,赶快跳出乱想的圈圈,既是救自己也是救母亲和妹妹,悲观不得啊。”

  哎呀,李老头帮了我大忙啊。他去一说,领导知道我懂书法,就把我选入宣传队,天天写标语,写墙报,哎呀!这时我才觉得幸好有这个书法呀!不然,我怎么活得下来啊!柳体字简直就是我的强心针就是我的镇静剂就是我的大救星,一写起这柳体字,我那麻木僵死的内心又活了,我那纷乱无主的内心就慢慢安静了,在朗润清秀的字体结构中如行云流水般游走,暂时忘记了陡石梯那深色绿潭,忘记了决然跳水的慈祥父亲,忘记了泪眼朦胧的小脚母亲,忘记了养育自己的故园家山,忘记了路上小草的隐喻象征……有一天,我看着写下的“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的标语,脑海里像是突然响起惊雷一般:“你不是一直把握不到柳体字的风骨吗?它不就是来自心海和骨子里的一股精气神吗?你现在不正需要这种精气神吗?抓住这种精气神,书艺的提升和自我的得救不就一举两得了吗?”哎呀,贤侄呀!你不知道,人在万念俱灰的时候那种生不如死的痛苦和死而不得的麻木太折磨人了,它能很快把你摧毁!哎呀,那一瞬间电光石火一般,我被震醒了,我被照亮了,柳体字的风骨显灵了——有什么了不得的!,柳体字要立于世上,我要立于人间,风骨就是支撑,风骨就是生命力!人生让我遇到书法柳体,时代让我经受摧折打击,我命该如此,我怎么能够逃脱又怎么逃脱得了?不仅不能逃脱,还要领悟并珍惜人生命运对我的馈赠和眷顾:时代变局必然要来,那书法柳体就是被安排来拯救我的天使!贤侄啊,这样一想,心境一变,我真的得救了,我天宽地阔了,连监狱里的窗洞都变大了——有什么了不得的,不过是我的人生场景道具发生了些变化,由此地到彼地而已!无论如何,我仍然可以写书法嘛,我仍然可以揣摩玩味柳体的笔力劲健、风骨清朗嘛。说来也怪,从那以后,我的柳体字一下子就骨立起来了,一下子就有了一种跟我内心相应的精气神。这样,我就算死里逃生又遇春了,哪怕仍然是路上小草,但我更要看到那种屡遭践踏而百折不挠的骨力与精气!于是在劳改队又写了十年柳体字,那十年,我体悟柳体,笔修书艺,人在铁窗,心游八极。1960年,刑满回家——其实,我哪里还有家啊?我离家三年母亲就死了,妹妹们,也跟了人或者送了人;我家的房子也土改掉了,我没有立锥之地,成了真正的光杆司令。我只好向公社、大队和生产队一一请示,然后找人帮忙搭了个茅草房度日,泥地茅舍,孤家寡人,日月渡人也熬人。我当时29岁,但已经戴了一顶沉重如山的高帽子:历史反革命分子。这顶高帽子让我成了县乡两级政府重点监管对象,一时压得我抬不起头,乡里很多人见了我要么用下眼皮看我,要么像躲瘟神一样避开我。书法暂时也没有用武之地。不过,我的内心还是有柳体风骨一样的东西在支撑。但是,另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又来了,我的婚姻当然就成了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的难题,你想嘛,哪个姑娘敢要我这个下贱胚加瘟神呀?况且我也绝不会以我的戴罪之身去祸害别人!哎,也许是天无绝人之路,莽人有莽福吧,眼看要打一辈子光棍的我,居然娶到了一个女人,一个半老不老的外乡地主婆——丈夫说是恶霸,被枪毙了——并且,她还给我带来了一个带把把的娃娃。我感恩不尽呐,贤侄!你想,我都成了人人不愿闻的臭狗屎,人家尽管年岁比我大,毕竟没有嫌弃我嘛,是不是?再说,她是那个时代的可怜人,我也是那个时代的可怜人,两颗心都需要温暖呐!我们都丝毫没有嫌弃对方,在一起齐理起了一个贫寒的家。那个娃娃呢,我都是当着亲生儿子养的,茅草房房里慢慢有了人气气,其乐也融融。我觉得我找到了幸福,那个家就像漫漫寒夜里的一团火啊,哪怕再冷,我也觉得心里自有一股热气啊。可是,不久,我那个苦命的老妻子啊,她突然心脏病发作,很快就,死了!才41岁啊——贤侄,你说,相依为命的人哪!麻绳从细处断啊!我这命哪,咋说呢……

  “张书法!张书法!赶快来,这里有人要挂礼!”突然有人在大门口朝着我们喊,把唏嘘感叹的我们惊醒,国运舅舅回头答应一声,说:“是哪个驴日的送礼都不来早点,不知一天在忙啥!”然后朝大家拱拱手,说:“惭愧!惭愧!你们先吃锅烟喝喝茶;贤侄,我马上就来!”就赶快去了礼房,一路长衫飘飘,很有仙风道骨。

  我很怅然,也很感动,我知道,国运舅舅今天一吐几十年的尘封往事,是信得过我,信得过大家,当然也是信得过现在这个时代——这个时代毕竟不同了!

  为了缓和一下稍显沉闷的气氛,我调整了一下情绪,说:“你们刚才说‘太太的,真有意思!嘿,那他的柳体书法是不是这个地主婆太太教的?”

  “哪里是!此太太非彼太太也!”杨老师摇着手说,“我刚才没有摆完,你先听我摆完,摆完你就明白了。”于是杨老师又摆开了——

  刚才正说到,李明娟叫张国运“先给我……”,太太的来了,我就没法讲了。其实李明娟是叫他先给她抹澡!你看,这个李明娟胆子不小啊!当然她也是看准了张国运在那种情形下不敢不抹这一点的,不过这一抹,就有麻达了,什么麻达?长话短说,就是姑娘的肚子抹大了!朱大学,这个不用解释你该懂吧?问题是,抹大姑娘肚子的张书法不久又劳改去了——这一折呢,刚才你也听到了。这样呢,这个事情就整复杂了!这咋办呢?黄花闺女性子烈,脾气犟,死活不打胎反正要生娃娃,娃娃的亲爸爸又那样了,你说咋办?李家急得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实在莫法办,就只好求爹爹告奶奶想办法找人给附近王家说媒,匆匆忙忙把一个美貌体面女子下嫁给了清贫如洗的王家——朱大学,就是今天这儿这个王家,那李家姑娘就是今天新郎官的婆婆!据说,李明娟出嫁那天哭得伤心欲绝啊,感天动地啊,开始人们以为她是像传统哭嫁那样哭无法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后来才慢慢醒悟过来,原来她是另有寄托啊!

  我“哦”了一声,怔了一会儿,低声说:“那今天莫不是国运舅舅接孙媳妇?”大家都笑着点头。哦,我明白了,难怪国运舅舅那么高兴,敢把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抖露出来。

  杨老师对我说:“这些故事今天主要是摆给你听的,他们都大体晓得,只是细节有差异。”他停了停,又说:“说张书法的柳体字是太太教的,那都是人们的联想,都是玩笑话,因为李明娟的小名叫柳花,又叫柳儿,大家就将这个跟张书法的柳体字联系起来,说是他从青春少女柳花的身上获得了无限的灵感,后来世事弄人,他得不到柳花,柳花也嫁不得他,张书法就只好练柳体,想柳花,越练越想,越想越练,如何如何,这般这般,‘太太的的柳体字就这样练成了。其实,这都是扯淡!不过是,一说起张老先生的柳体书法,大家万分佩服,就联想附会,创造出三个字说,‘太太的,这是典型的乡间俚俗语言,形象生动,韵味无穷,是表达赞美,表达敬佩,新奇好耍,于是就传开了,以至于传到后来,它不仅指那书法,也指张书法或者柳花这两个人了。”

  胖刘老师体型肥大,像个圆球,他站起来,故意把两手一划,刚才放倒他的杨老师差点被推到桌下去了。他说:“老杨,我来讲喃你要抢!我以为你硬是讲得好,哪知原来并不怎么样。我问你,太太的还救过张书法的命,你知道不?哦,不知道哈?你还晓得你有不知道的,那就只有我来讲啰?”胖刘老师生怕杨老师又抢他的话题一样,马上就讲开了——

  1968年,我们正读小学,就在我们现在教书这个学校。有一天全乡在我们学校开批斗大会,那天押上批斗台的所谓坏分子很多,但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张书法,个子高,人也瘦,杵在那儿,像一根干竹竿。批斗者说他作为一个专政对象,不思改造,不积极劳动,一天光偷练书法,看不起劳动人民,亡我之心不死,想卷土重来,重过剥削阶级生活,云云。这时有两个民兵上台,用一根粗棕绳去捆绑张书法,绳子在颈项上一勒,两边各经腋下在左右手臂上绕两三下,然后强力将两手往背上一提,张书法痛得本能地大叫一声,顿时脸上汗水淋漓;民兵不管,又将两边绳子各在左右手腕上扎了死结,再合成一股,从背上向上穿过颈项上的绳子后反向用力一拉,同时用膝盖猛力去顶张书法的背部,张书法又是一声惨叫,身子本能地一弓,整个人一下子就缩小了一半,像一个人形问号一般写在台上;不一会儿,就有人上台打人,啪啪啪的几耳光,打得张书法东倒西歪,颠来颠去,但始终没倒,像一个不倒翁一样;这时戴着红袖箍、来自通江县城第一中学的红卫兵王卫国冲上台去,边用脚踢边吼叫张书法跪倒。张书法犹豫了一下,那王卫国跳下批斗台,跑到学校挂铃铛的地方,三两下就扯下了用长铁丝挂着的铁铃铛,然后像一阵风一样卷回去,手握铁丝,抡起铃铛就砸张书法,砸一下,鈴铛响一阵,张书法就惨叫一声;砸一下,铃铛响一阵,张书法就惨叫一声。砸了十多下,人们都吓住了,觉得那铁铃铛好像都砸进了自己的血肉里,反正我都不敢再看了。可是,那天的王卫国好像疯了,砸来砸去都不解恨一样,他又握住铁铃铛一头,将长铁丝折短,直接用铁丝去打张书法,张书法招架不住,不得不跪下,但两手捆着,没法协助,只能直挺挺跪在台上,膝盖骨都撞得咚咚响,他顾不得膝盖骨,只本能地用双手去护自己的头和脸,但双手哪里挣得脱!那铁丝头一打一个眼,不一会儿,他的头和脸上都是血印和鲜血,身上也有无数飞溅的血点。这还不算,台下有人怂恿王卫国:反革命死不改悔!把他吊起来,把他吊起来!王卫国果然猫腰一跳,上了台上讲话的大方桌,将张书法背上的长棕绳往房梁上一搭,然后一拉一松,哎呀!可怜的张书法就在空中一上一下地惨叫啊,那叫声阴森森的,不像是人声,吓死人了,全场人一时都呆了,不敢作声,只有那惨叫低回激荡……会后,王卫国一伙还把张书法押去吊到老街那棵大麻柳树下折磨,还美其名曰“柳下会”。据说,当天晚上,王卫国回到家里——朱大学,就是这里!——他的母亲李明娟就把门关上,哭着把王卫国毒打了一顿,说,你个龟儿子,你今天凶得很喃!是哪个教你打人的?你还是不是个人?你把别人那么打,你要把他打死么?你才十七岁就变成了这个样子,你疯了么?咹?你到底要干啥呀你?你知不知道他是谁?咹?我也不怕别人笑话,我今天就告诉你,他就是你的亲老子!对,亲老子!你个狗日的不要再去作孽了!然后,李明娟从一个柏木箱子里拿出一张纸给王卫国,上面是张国运的柳体书法,有署名和印章,正是张国运当年写给柳花的一首李白诗歌:

  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劝客尝。

  金陵子弟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觞。

  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

  ——哦,朱大学,忘了告诉你,李明娟的丈夫老王在文革刚开始那一年就因脑溢血去世了,王卫国就是他们唯一的儿子!我再告诉你,从那天起,王卫国就沉默寡言,再不出风头再不打人了,后来又去新疆当了几年兵,退伍后在县种子站工作,现在退休在家。哦,你看,那个高瘦高瘦的,就是王卫国,是不是像张书法?

  这时国运舅舅刚好走过来,嘿,一对照,还真是疯疯像!国字脸,深眼窝,大鼻子,瘦高身材……国运舅舅不知道我们说的这些,说:“好了!这下挂礼的没有了,我也可以休息休息了。”张学里好像突然想起似地说:“嘿,老辈子,说是你前几年到成都挣大钱去了,你咋又回来了呢?”

  国运舅舅坐下说:“一言难尽,总的说来,我在大城市里住不惯,一天在那个高房子里关着,一眼看去,全是高楼房子,看不到庄稼,看不到树林,看不到白云,看不到熟人,像笼子里的鸟,说不出那个滋味,太难受了!另外,在那些地方,啥子都要钱,你屎尿快要屙到裤裆里了,不行,先交钱再说!你写几个字吧,他先问你,是不是什么书法协会的?得过什么大奖没有?教过你的老师出不出名?然后说,字是好字,但你名不见经传,卖不到钱!你说,我咋搞得来这一套?我的字好不好跟他说的那些有何关系?动不动就说钱,我一点儿也不习惯!再说,在老家,大家都喜欢我的字,走到哪里大家都捧我的场,我为啥要受你城市人那些闲气?我是山林里的自由鸟,我不飞回山林来我到哪里去!你们晓得,我隔房外侄在成都电子科大教书,我在那儿呆了两年,现在我才说,主要是想卖字弄几个钱完成一件大事,现在呢,大事完成了,就是给我那个四十多岁的老儿子把老婆接了——唉,尽管他不是我的亲骨血,但跟我一样也是可怜人,他一结婚,我也算是给他死去的妈一个交代嘛,我的心病也就去了一些嘛!”

  张学里这时向我使了个眼色,将嘴巴向一个方向一努,我看过去,在堂屋门边红堂堂的对联旁,站着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婆,穿着深蓝色老式长布衣衫,头包黑色丝帕,形象端方,神态温和,笑眯眯地看着院坝里众多的客人——我明白了,这肯定就是王家老太太李明娟,也就是柳花了!看来,国运舅舅跟她还是很般配的,可是,命运啊,真是捉弄人!

  张学里喝了一口茶,转向国运舅舅,说:“老辈子,你我是本家,我冒昧地进一言:你也把婚结了算了!你跟王家老婆婆的事情大家都知道,早就不是秘密了,这个本身就是很感人的事情,时代不同了,现在也都单身,没有必要遮遮掩掩了,你也热热闹闹地……”

  国运舅舅连打几个哈哈,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他用右手擦了眼泪,控制了一下情绪,说:“这个嘛,咋个说呢?我们老了,跟你们年轻人想法不一样了,一辈子风风雨雨,走到今天,活着就很不容易,特别是柳花,她的苦一言难尽!至于我们结不结婚,这都已经不是个事情,有时候看上一眼也就足够了!”

  这时,国运舅舅好像是有意要转移话题,转过脸来对我说:“贤侄,《红楼梦》我看完了,贾宝玉原来是一块冥顽不化的假石头,林妹妹呢原来是要以泪报恩的神草仙姝,这个世界不简单吶。看来曹雪芹是以道眼观世界啊,由此说来,这个世界还真有无穷无尽的意思!你说对不对?哦,贤侄,我还搞忘了告诉你,《陋室铭》写好了!不瞒你说,我很满意,柳体行草,结体自然,走笔流畅,还是有一种俊朗的骨气的!”他满脸的笑意,满脸的自豪,原来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仿佛都理解他的心意似的,一一舒展开了。稍停,他又悄声对我说:“不过,我觉得,贤侄,你房间那个人物画报,你若换下,就送我算了,可以不?”

  我一下笑了,說:“咋不可以?你要,再不可以也得可以,是不是?不过我问你,舅舅,你那天看到那个电影明星是不是像……像柳花呀?我猜你一定是想把它送给‘太太的哈?”

  不等国运舅舅回答,礼炮一连串地响了,人们一下热闹起来,都站起身,一起看向院门口,新娘的红轿子已经进了院子,带进来一片红艳艳的喜气。

  责任编辑 刘鲁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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