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邀去北大出席某公的书画展——校是名校,人是名人,电话又是通过一位相契多年的老友打来的,这就使我陷入了两难。不去吧,抹不开面子,名校名人加老友的面子。去吧,又觉得耗时费力,得不偿失。唉,书画本是风流儒雅的蕴藉,曾几何时,竟变成烧钱赚人气的吆喝。别说老夫刻薄,就讲展览这种形式,有句入木三分的概括,“开幕即闭幕”,道尽了它的尴尬与无聊。还有一层,我非书画中人,素常又喜欢直来直去,说出的话,往往不对路,不入时,讲了还不如不讲。缘于那一星半点的虚名,主事者还非要你讲。你越讲,落下的话把儿,乃至遗憾,就越多。比方说哩:
去年的事。一次研讨会上,结识湘西籍苏姓画家,此公从头到脚,都透出一股浩茫灵幻的艺术气,是有天才的那种,观其文,幽默机智,观其书,跳浪洒脱,观其画,老辣苍古,心头就闪过两位湘西名流的影子,沈从文和黄永玉。当然彼火候尚欠,与沈、黄不在一个量级,不过,这没关系,咱不是年轻嘛,我想,假以时日……然而,“假”了一阵子,又“假”了一阵子,我就有了点感触,苏公的文、书、画,单独来看,都是一绝,但三绝组合在一起,就我见过的而言,并没有凸显强强联合,反而有平均使力、互相牵扯、中心分散的倾向。我就为他可惜,并为之苦苦思索。我不画画,自然也思索不出啥子名堂。一天,我从自身的经验主义出发,推己及人,告诉他:你需要突破。从现在起,不妨把既有的本事归零,想象自己什么都不会,一片空白,然后,设法站到一块高地,愈高愈好,居高临下,俯视画坛,从零设计未来的道路。这就是科技界提出的“不利条件原理”,先把自己置于困境、险境,然后破釜沉舟,背水一战。根据你的气质、实力,我相信你一定会凤凰涅槃,华丽变身。
我说的,自然没错。但这种大而无当的道理,说说容易,做起来却难,实在难,非常难。不是每个人都能领会,不是每个领会者又都能操作。人家嘴上没反驳,就算客气。偏偏我是一根筋,一有机会就要和他唠叨,翻来覆去地提起——你说你这人烦不烦!
也是去年的事。济南郑先生,向我推荐杨姓青年书法家。初次交道,我一眼就看中了小杨的随笔,透着一股拧劲、拗劲,不落窠臼,不同凡俗。至于他主打的书法,却不敢苟同——他取的是曾经风行一时的“童体”,并非说“童体”不可为,只是,怎么说呢,对比他的随笔,明显不般配。郑先生问我怎么不般配,我解释说,儿童不懂书法,连笔也拿不稳,但他们写出来的字,因为稚,因为拙,因为天真无邪,生龙活虎,因为随心所欲,不拘一格,所以可爱。小杨的“童体”字,尽管处处向童真、童趣、童心看齐,无奈有些心理上生理上的鸿沟,是逾越不了的,物化为笔迹,总有点装模作样,拿三撇四,落了伪。
后来交道多了,走得近了,我就劝他暂停书法,全心全意侍弄文学,待文章攀上一座高峰,再腾出手来驰骋翰墨,说不定会冒出意想不到的新气象。
这又是自作多情自以为是一厢情愿的了。今人讲道理喜欢引用古人的话,我也东施效颦,引几句《荀子》的话吧,语云:“积行成习,积习成性,积性成命”。你想,人家长期泡在“童体”里,已经把这种风格、套路、习惯视如性命,哪是凭一个局外人的三言两语就轻易改弦更张的呢。
……
闲话打住,回到开头讲到的北大书画展。纠结掂量一番,我还是答应出席,人情固然是一个不可却的要素,比人情更重要的,是它背后的风水,我是想顺便踩一踩燕园的泥土,接一接学府的地气——毕竟,那是我灵魂的故乡。
我在北大,度过两轮求学的日子。第一轮是本科。一九六四年八月底入校,一九七0年三月中旬离开,专业是日本语,后来异化成文革,掀天揭地斗私批修脱胎换骨一番,比规定学制延迟了八九个月,结果,非但没有赚到半点便宜,反而被剥夺了毕业文凭,驱逐次品似的一脚踢开。
第二轮是“读博”。“读博”加上引号,表明是自封的,没有指定的导师,没有规范的课程,自然也没有文凭,纯粹属于自学。时间,从一九八九年秋,到一九九四年底,差不多也是五年有半。
关于这第二轮“读博”,说来可是话长。
八十年代末,那个多事之秋,我的人生也毫无征兆突如其来地陷入了低潮。复杂的问题简单讲,我不知道自己从哪儿来,行将往哪儿去,更不知道,此时此刻身在何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答。击水,水不起浪花。现代版的伍子胥过昭关、苏东坡谪贬儋州、林冲风雪山神庙、秦琼卖马,在我的生活中轮番上演。说不出的痛,才叫剧痛。道不明的悲,才叫大悲。心,在滴血。血,洒在无声无息无嗅无觉得沙漠。漠然。惘然。怆然。是我背叛了岁月,还是岁月背叛了我。
话说有一天,鬼使神差,我信步走进北大。
像一个疲于歧路四伏、关河险阻的旅人,我回到母校的怀抱,回到“一个北大人”的原点。
从那一天起,回归燕园,就成了我隔三岔五的功课。
我在未名湖畔徘徊复徘徊。
我在五四操场踯躅复踯躅。
我尝试去蹭大教室的课,管它是哪一门哪一科。
我斗胆去叩我敬仰的前贤大家的门,只要人家开了一条缝,旋即闪身挤入。
也就在那期间,我做了一个至今想想都莫名感动的决定,离开短暂的商海生涯,也离开原有的新闻轨道,从头开始学习,重新铸造人生。
我生來就不具备赌徒的性格,但在临近天命之年,却断然将生命归零,孤注一掷。
说起归零,此前至少有过三次。一是初二辍学,原因是多方面的,根源在于一个穷。痛苦,茫然,绝望,希望——希望就在高尔基的自传体三部曲:《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它让我在绝望中抓住了自学。这儿晒几句当年勇,你不会在意吧。譬如,秋日,晚间读书,煤油灯油燃尽了,我就开了门,走到棉花田里,用一面小镜子,反射天上的月光,阅读古典诗词。记得一本《唐诗三百首》,旬日之内滚瓜烂熟。一册《楚辞》,日夜较劲,个把月也基本拿下。一年后,承原班主任季汉田老师帮忙(这个名字是永远不会忘记的),让我重返校园。首堂作文评讲课,刘老师(名字就不说了吧)让我起立,当众朗读自己的习作。一篇记叙文,讲的是课外生产劳动。以为是褒奖,念完了,万万没有料到,刘老师对大家说:“你们听听,这样的文章,连我也写不出,这会是卞毓方写的吗?他一定是抄的!”我坚持是自己写的,刘老师硬是不信,说我弄虚作假,不老实。一顿狠批,直到把我批得哭起来——课后回想,忍不住又扑哧一声笑出来,是我写的,总归是我写的,老师这么狠批,岂不是从反面证明了我的水平!由是对蹲了一级也感到释然,它让我明白了什么叫以退为进。二是大学期间,因为一次“紧跟”的发言稍稍走了样,被掌握生杀大权的工军宣队曲解为“否定文革”,这就直截了当地把你打成“现行反革命”了。人生被逼到悬崖,退无可退,我不得不像《牛虻》的主人公亚瑟,忍痛告别昨日之我,自我放逐,绝地求生求变——我做好了被开除学籍的准备,打算回到老家,学习一门祖传的手艺,解决谋生之道,再徐图曲线发展。谢天谢地,这场风波有头无尾,居然不了了之,返乡学艺一事也就搁起。虽说搁下,已然上了心,人生每一步都不白费,思维也是,谋划也是。倘若哪位读者好奇,想知道我那祖传的手艺究竟是什么东西?这个,我只能告诉你,其实也是一门学问,你若留心,在我的字里行间,不难窥见它的踪迹。第三次是研究生毕业,我主动放弃辛苦谋得的国际新闻专业,把目光投向国内。此事,学友们都认为不可思议,吾国闭关日久,从事国际新闻,有机会派驻国外,见识异邦异域,大开洋荤,这是多么巨大的诱惑!何况我已提前体验了一把,一九八一年,以人民日报记者的名义,前往日本,采访当年的世界排球锦标赛——国人后来引以为豪的女排五连冠,就是从那次大赛起步。尽管如此,我还是选择放弃。endprint
这一次,即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这一次,我也是主动舍弃旧轨,重启新程。不图返老还童,但求衰年变法。歌手刘欢看来深明此中三昧,他有首歌唱道:“心若在,梦就在……看成败,人生豪迈,只不过是从头再来。”
当年我住在北太平庄,与燕园同属一区。工作也自由,先是下海,任一家公司的董事长,未久上岸,重返人民日报。那个阶段,举凡工作上脱得开身,我就带了一本书,来到未名湖边,找一个安静的角落,一坐就是半天。
选择燕园,半是看中她的风水,半是追求一种求道问学的仪式感、归属感——母校,总有那无远弗届微末不弃的包容与厚泽。
书是随兴而选。起初是历史,中国的,外国的。中国的吃准《资治通鉴》,因为毛泽东爱读。外国的侧重美利坚、德意志,这两个民族的高速崛起引我遐想。继而是经济,重点跟踪几位大师,外国的有约翰?纳什,弗里德里希?奥古斯特?冯?哈耶克,中国的有厉以宁,吴敬琏,后来加上张维迎,他是我的朋友。继而是人物传记,包括政治家、艺术家、科学家。由是又涉足自然科学,诸如控制论、系统论、信息论、量子力学等等。间或插入《易经》《堪舆学原理》《甲骨文字典》,以及一些内部出版的参考读物。旁及小说,印象深刻的有大仲马的《基度山伯爵》、金庸的《天龙八部》、钱锺书的《围城》。新诗基本不看,没有找到对胃口的。散文也不看,觉得小情小趣,提不起精神,直到有一天——我记得清楚,是九四年十月,在济南——偶然读到台湾作家余光中的散文集《听听那冷雨》(数年后余先生来函告知,那是一册盗版书),惊诧,汉字原来可以这般排兵布阵!
何不及锋试一试散文!
说干就干,一九九五年春,我结束五年的封闭自学,以今人动不动就挂在嘴边的“洪荒之力”,一头钻进散文创作。
一鼓作气,一发而不可收,忽忽又是五年,居然写了两百来篇,先后结集为《岁月游虹》《雪冠》《妩媚得风流》《长歌当啸》。
值得一炫的是,《岁月游虹》与《长歌当啸》,俱是季羡林先生作的序。我无缘跟季先生问道,他老人家的学问,像什么梵文、巴利文、吐火罗文,在我,都是天书。不过,人要知足,有这两篇序言就足以结缘,他是大师大手笔,小子侥幸得着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幸何如之,幸何如之!
仍旧回到前面说到的北大书画展。是日,我准时出席,与诸多熟悉的、初识的旧友新知欢聚一堂,共襄红尘的一番热闹。红尘客活的就是红红火火。那位代为邀我出席的老友也来了,此公(我也不说他的名字)晚年走红,风头正健。我和他笑谈大器晚成,依我看,此乃宇宙的真理。凡大器,都超群,超前,年轻时,必不为社会所容(这道理,你懂的),熬到老年,终于熬出头,一是社会进步,异端化为正统,二是当初骑在头上的作威作福者也已淡出舞台,无法继续施压,当然还有三、四、五、六。一位时髦后生听了,大不以为然,他走的是阿世玩世的炒作路线,信奉的是张爱玲的名言“出名要趁早”。我不和他辩,一笑置之,任何理论都可作两面观,但成语只有大器晚成,未闻大器早成,早产,早熟,都是有悖于自然的意志的。当一笑了而不了,索性转为恭维,“你是赶上了好时代,是名副其实的天之骄子!”哈哈哈哈……这是一堵防火墙,阻止了舌辩烈火的蔓延。在一片言归画展啧啧称羡的热闹声中,我借故悄悄抽身,出得门来,直奔未名湖心的小岛。这是我今日的目的地,也是我昔日的室外书房(之一,之二为颐和园昆明湖的南岸)。又得浮生片刻闲,我择了一处阴凉地坐下,从包里取出一册计划攻读的书:《暗淡蓝点——探寻人类的太空家园》。
这是美国天文学家卡尔?萨根的名著。一九九0年2月,当旅行者一号探测器越过太阳系的八大行星,飞驰在六十四亿公里之外的茫茫天宇,它回眸一顾,拍下了一张地球的照片,一个在广袤、黢黑的太空恰好落在太阳光束中的淡蓝色光点,一粒名副其实的宇宙微尘。卡尔?萨根以此为主题,展开他的宇宙畅想。开篇,作者开宗明义地写道:
再看看那个光点,它就在这里。那是我们的家园,我们的一切。你所爱的每一个人,你认识的每一个人,你听说过的每一个人,曾经有过的每一个人,都在它上面度过他们的一生。我们的欢乐与痛苦聚集在一起,数以千计的自以为是的宗教、意识形态和经济学说,所有的猎人与强盗、英雄与懦夫、文明的缔造者与毁灭者、国王与农夫、年轻的情侣、母亲与父亲、满怀希望的孩子、发明家和探险家、德高望重的教师、腐败的政客、超级明星、最高领袖、人类历史上的每一个圣人与罪犯,都住在这里——一粒悬浮在阳光中的微尘。
我舍不得往下看,我让目光久久在这一页定格。是啊,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地球之渺,人啊人,你还有什么好狂妄的?还有什么好争斗好肆虐好执迷不悟的?卡尔?萨根指出,“在浩瀚的宇宙剧场里,地球只是一个极小的舞台。”“我们的心情,我们虚构的妄自尊大,我们在宇宙中拥有某种特权地位的错觉,都受到这个苍白光点的挑战。”是的,是的,在宇宙面前,人是一种智慧而病态的存在。我遗憾我没有早点读到它,哪怕早一年也好(此译著两年前出版),早一月也好,早一天也好。嗯,今天也不晚。此时此刻,就在这里,在我灵魂的故乡,学业的起点,我一边仔细吟味,一边勃发豪情,酝酿生命的再一次归零。就像手机清仓,删除各种泛滥成灾的垃圾信息,在我,就是清除形形色色自以为是自我膨胀的欲望、妄想、杂念。物的载体莫不以大数据云计算为夸为傲,精神的载体,推崇的是虚怀若谷,是空杯状态——活到今天这个份上,若想與时俱进,老有所为,若想在文学创作的炉膛里再烧一把旺火,当务之急,在于彻底放下,返归本性,借用体育健儿在大赛前每每用于自我释压的话来讲,就是保持一颗平常心。
创作谈
某次,观韩启东作画,他在砚台边搁了一张废纸,蘸好墨,先把笔尖在废纸上皴一皴,控制其浓淡,或者使劲摁一摁,把顶端的毫毛打散……
继而想到作文(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自小学唐宋八大家,讲究文中有诗,诗中有画,讲究笔笔中锋,神完气足。可是,苍天作证,从来没有人教过我如何在写作中用枯笔,用侧笔,用散锋,用飞白……今观韩君书画,得触类旁通,茅塞顿开矣。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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