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朴方初起床的时候,文丽冰已经重新折回到床上,此前,她在客厅和饭厅间忙碌了大约半个小时。
天有些凉了,窗玻璃上透着些雾气。文丽冰穿着毛茸茸的睡衣,径直钻到被子里。朴方初听到她嘴里似乎发出嘶嘶的声响,一股寒意也禁不住涌上心头。此时刚刚到早上七点,如果是周末,能在被窝里多睡会儿就好了。可是朴方初不能睡,今天上午还有一个教育系统的工作会,作为分管副县长,他必须准时达到会场。朴方初直起身子,他的保暖衫、外套、长裤都已经整整齐齐地放在了床边。他迅速穿好衣服,到卫生间洗漱完毕,再走到饭厅打开桌子上的一个盖子,里面的早点立刻就冒出热气来了。一杯热牛奶,两枚煮鸡蛋,两个馒头,两块奶酪。热气缓缓上升,朴方初的眼镜片顿时有些雾蒙蒙的感觉。他取下眼镜在空中挥舞了一下,再戴上,接着开始吃早点。朴方初喝了牛奶,吃了一枚鸡蛋,一个馒头,一块奶酪,然后用桌子上准备好的塑料袋子将剩下的鸡蛋、馒头、奶酪装上。回客厅取了自己的公文包,还有已经泡好茶叶的茶杯,朴方初呼出一口热气,才推开门。
车已经停在花园的外面。葛小青并没有坐在车里,他弯着身子,正拿着一张毛巾认真地擦拭着车身。葛小青动作充满着节奏感,力度适中,却不疾不徐,眼神里有一种描述不清的东西。朴方初愣了一下,扬了扬手中的塑料袋,趁葛小青并没有看到他之前,顺手丢进了花园外的公共垃圾桶里。朴方初把公文包夹在腋下,把茶杯拿在手里,脚步声就响了。
葛小青迅速把毛巾放回车里,然后微笑着上前,一边接过朴方初手上的公文包和茶杯,一边对他说,早。
嗯。他应了一声,拉开右后座车门,将自己放了进去。葛小青将他的公文包放在左边,将茶杯放在杯架上。这才回到驾驶位上,启动车子。
吃过了吧?朴方初问。
吃了,来的路上买了两个包子。葛小青答。
朴方初不再说话,他缓缓闭上了眼睛。车里开着暖气,放着一首说不上名字的古筝,车缓缓前行,平稳而舒坦。朴方初有些似睡非睡的感觉。朦胧间,他问葛小青,你给我开了几年了?
葛小青把目光从前面笔直的道路上收回来,投到后视镜上。从后视镜里,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右后方的那张脸。此刻朴方初闭着眼睛,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好像睡着了。葛小青继续把目光投向前方说,七年七个月零十三天。
这时那双闭着的眼睛突然睁开了,眉头开始锁紧,身子也直了起来。朴方初吐了一口气说,快八年了,你都记着呢。
葛小青笑了笑说,都记着,时间真快。
朴方初说,昨天我已经看到公车改革的文件了。
葛小青说,我知道。
县政府这边只有五个正式的工勤编制。朴方初又说。
我知道。葛小青说。
无论怎么排,估计也不能排到我这个末尾副县长头上来。朴方初继续说。
葛小青说,我知道。他依旧紧紧盯着路边,车速平稳。
我是说,你要有心理准备。朴方初说。
我知道。葛小青说,我给您说过,我给您开车,不是为了解决身份,真的不是。说完,一脚大油踩了下去,车依旧平稳,但车速却快了起来。
朴方初继续闭上眼睛说,你都知道,那就好。
二
朴方初第一次见到葛小青的时候,是在医院的病床上。当时他还是县水务局的副局长,肩负着磨盘阡水库的建设重任,该水库是全县最大的人饮工程,关乎着县城30多万人的饮用水问题。不料在库区搬迁过程中,引发了群体事件,朴方初前去处置的时候,被不明真相的群众暴打了一顿,虽然打人者锒铛入狱,但朴方初却造成了右脚粉碎性骨折,足足在床上躺了三个多月。
这期间,朴方初之前的驾驶员老吴已经年满60,正式退休了。临退之前,老吴向朴方初推荐了葛小青。
葛小青,怎么听着像个女人的名字?朴方初一开始对这个人名就没有好印象。
老吴说,他们家日怪得很,一口气生了四个儿子。轮到生他的时候,家里人料定是个女儿,就提前把名字取好了,结果生下来还是个带把的。他老子一生气,就硬生生地把一个女儿名字塞给了他。不过用着也挺好,前面四个儿子都不成气候,夭折了三个,剩下的一个也是一脸横肉蛮不讲理的家伙,唯独这个用女人名字的听话。读书脑子够用,本来要上大学的,家里供不上就去当了兵,在部队也是给首长开车,现在刚刚转业回來,正好能用上。
听老吴这么介绍,朴方初没再多说话。一来老吴本人也给朴方初开了好几年车,兢兢业业地为他服务,从没求他办过事,临走介绍一个人来他实在是不好拒绝。二来按照老吴平时的为人,不会随便推荐人,他能够极力推荐的人想必也不会差到哪里去。朴方初说,你把他带来看看。
就这样,葛小青就被老吴带到了朴方初的病床前。当时朴方初的腿打着石膏,用一根绷带吊在半空中,像一挺白色的机关枪,直直地对着前方。朴方初微微挪了挪身子,看见来人约莫二十七八岁,个子挺高,足有一米八,脸上露着朴实的微笑,一双单眼皮裹着的小眼睛却闪着光亮。他略略颔首说,朴局,我是葛小青。声音洪亮且干脆,话毕,又立即挺直了身子。
不必客气,老吴已经向我介绍了你的情况。地方上的条件比不上部队,以后要委屈你了。朴方初嘴上说着不客气,其实也客套了一番。
请朴局放心。葛小青又挺了挺身子,俨然岗哨一般。
我已经给办公室打了电话,你先去完善一下聘用手续。单位的待遇也就那样,老吴也给你讲过了,目前没有编制。朴方初继续说。
没关系的,刚刚转业就能到局长身边工作,非常荣幸。葛小青说,那我先去了。说完,他转身出了门。
在医院的走廊里,葛小青眨了一下眼睛,试图回忆朴方初的样子。清瘦,戴眼镜,那样躺着看不出身材,单凭腿的长度判断也应该在一米七以上。有些当官的味道,但架子不大,还算和蔼。丝毫没有想象中的摆架子和居高临下。万事开头难,确定到朴方初身边工作了,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一步了。只是葛小青心里说不出来是该高兴还是该失落。endprint
在医院的走廊里,葛小青看见了文丽冰。这也是葛小青转业回来第一次看见文丽冰。当时文丽冰还没有嫁给朴方初,她只是医院的一名护士,她穿着白色的护士服,戴着护士帽,手上端着一个医疗托盘。他们在医院的走廊里擦肩而过,葛小青瞟了文丽冰一眼,文丽冰直视前方目空一切,径直进了朴方初的病房。似乎就从那时候起,文丽冰就铁定了要嫁给朴方初。
老吴的交接办得很仔细,葛小青也记得仔细。车是一辆新车,2.0T的帕萨特,还在磨合期。交了钥匙和加油卡、门禁卡等等之后,老吳拍了拍葛小青的肩膀说,虽然你在部队给领导开过车,但有几句话还得给你讲一下。
葛小青欠了欠身子,表示愿闻其详。
老吴说,给领导当驾驶员,看起来简单,其实也不简单。安全是首要的,你的手上掌握的除了自己的性命,还有比你更有作为的精英人群的性命,你的右后方,始终坐着的是比你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他是主,你是雇;他是官,你是民;他是干大事的,你只是开车的。你为他服务,除了平稳安全准时地抵达目的地外,也包括他的日常生活,家里琐事,只要能帮上忙的,通通都应该出力,以他的满意为目的。你要明白,没有他,可能就没有你;但没有你,他还是他。当然,更要懂得礼数,他能吃的,你不能吃,他能坐的,你只能站着,该说的话则说,该做的事则做,其余时候,多当哑巴和聋子,最终方向盘才是你的工作对象。
您的这番话,我一定牢记在心。葛小青说,这都是您宝贵的经验。
老吴捋了一把头上的银发,嘿嘿地干笑了两声,又说,还好,朴局长人不错,遇到好的领导,有时候苦点累点,也值。
当天葛小青领了车钥匙,给车加满了油,又将车洗了个干净,才将车停回车库。然后走路回家去了。这在当时,是许多驾驶员做不到的。那时候距离公车改革还有好几年,公车私用似乎有些理所当然,领导的车,除了领导自己用以外,其余时候驾驶员也经常用,至少开回家是没问题的。葛小青刚刚到家,就接到了朴方初的电话。朴方初说,你到医院来一趟,我要提前出院。
葛小青到达医院,朴方初已经坐在了轮椅上。他的陪护用品比较简单,除了几套衣服,就只有一些洗漱用品。文丽冰已经给他打好包。朴方初简单交代几句之后,文丽冰推着朴方初走在前面,葛小青提着几件物品跟在后面,几个人没有再说话。直到走出医院大厅,朴方初才皱了一下眉头问,车呢?
葛小青快步上前,指着一辆黑色的帕萨特说,在呢。
谁的车?朴方初问,怎么不开我的?
葛小青微笑着不说话,先将朴方初的物品放到后备厢,然后打开右后座车门,小心地扶朴方初坐上去。文丽冰则收起朴方初的轮椅,轮椅明显有些沉,葛小青立刻上前接过轮椅说,我来吧。文丽冰丢开轮椅,对朴方初嘱咐了几句,就转身走了。葛小青这才关好朴方初这边的车门,回到驾驶位上。葛小青说,这车是我一个战友的。
我不习惯坐别人的车。朴方初说,你刚来上班,老吴没给你讲规矩么?
讲过。葛小青打着了火说,医院人多眼杂,前几天那个派出所所长开警车接孩子放学的事情,现在已经牵连了一大批人。
你想说什么?朴方初问。
我是说,您以后下班时间要用车,我们就开这辆。我战友的车,用着放心。工作期间,还用单位的车,您看如何?
白用?朴方初心里并不高兴,尽管看起来葛小青的做法是很有道理的,但是他总觉得有些不乐意,至少不是他理想的那么畅快,就像一块平整的玻璃上平白冒出来几粒豆子般大小的疙瘩一样。当然,此时朴方初并不知道,这个新来的驾驶员对他的未来有多么重要。如果在这个时候按照他心里最真实的想法把葛小青赶走的话,在未来几年后,他一定后悔不已。
葛小青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说,也不是白用,油费报销就可以了。
三
朴方初和文丽冰没有举行婚礼。
朴方初之前有过一段失败的婚姻,那也是朴方初久未治愈的心病。结婚几年,他们并没有要小孩,离婚的时候也不过30多岁,似乎一切都还来得及。只是离婚的理由让朴方初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他的前任出轨了。朴方初一心扑在工作上,从科员变成主任科员,再从主任科员成长为副局长,留在家里的时间自然是少了些。他还经常出差,或者下乡调研。当朴方初在自己家里看到前妻的裸体和另一个小青年滚在一起的时候,他震惊,继而愤怒,他到厨房拖出了一把菜刀,再次冲进卧室的时候,他却自己拉住了自己。他能进去吗,能像普通人一样把菜刀砍下去吗?他不能!他是公务员,还是一个副局长,这一刀下去,明天就变成了特大新闻,不但名声毁了,他的事业也毁了。他只能忍,他把刀砍在门上,对着那对惊慌失措的男女说,穿好衣服,赶紧给我离开。说话的时候,他浑身无力,他扶住门,全身颤抖得厉害,语气里也没有了愤怒,更像是在请求。婚离得很平静,没有大吵大闹,其实他根本就不敢大吵大闹,他不能让邻居知道,小区里出入的都是机关的同事,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成为别人的谈资。他默默地办理了离婚手续,然后就像出差一样拖着自己的行李,搬到了现在的这套花园洋房里。
离婚如此,再婚依旧如此。朴方初对文丽冰是真心喜欢,其实离婚后很长一段时期,他都把精力集中在工作上,完全没再思考个人问题。直到这次受伤入院,文丽冰作为护士,一开始对他的照顾就有别于其他人。他喜欢文丽冰做事有条不紊却又默默无闻的样子。文丽冰给他的伤口换药,她会蹲下身子,近距离靠近伤口,冰凉的手指和夹着棉球的钳子一起轻轻抚过他的皮肤,他觉得伤口上的疼痛立刻就消失了,相反还多了一些舒适感。他能感受到文丽冰均匀的呼吸,她口里吐出来的气息,带着芳香,缓缓飘落在他受伤的腿上。腿上的汗毛在她的呼吸里欢快摆动,亦如绿油油的野草享受着春风的吹拂一般。朴方初的心中就有了一些异样,他的目光粘在了她的身上,自上而下又自下而上。在他的目光中,文丽冰的脸红了,脖子也红了,她低着头,不敢碰他的目光。
出院的时候,朴方初已经在手机上和她聊得很熟了。他的压力,他的快乐与不快,他都给她讲。文丽冰不仅仅是个安静的听众,更是一剂除草药。他心里那些荒芜的野草在她面前自然枯萎。文丽冰佩服他的才气和年轻有为,并不在乎他曾经有过一次失败的婚姻。真正谈到如何走到一起的时候,朴方初说,他给不了她正常人所要的婚姻,做他这类人的家属,拥有的恰恰不是高调,而是比其他人更多的隐忍。其他人能做的,她未必能做,其他人想要的,她也未必可以要。即使是一次朴实无华的婚礼也不行,他不想引起太多人的关注。endprint
那,我们就登记后出去旅游如何?这是文丽冰唯一的要求,却也像征求意见。
朴方初再也无法推脱。给单位打了报告,请了半个月婚假,带着文丽冰去海边度假。临行的时候,葛小青开车送他们去机场。此时葛小青已经和朴方初相处有些日子了,朴方初对他的态度也明显好转了许多。朴方初渐渐觉得,葛小青除了在下班时间不用公车的问题上有些自作主张以外,其实是一个很守规矩的人。他很守时,无论气候条件如何,无论路上怎么堵车,他都会想方设法让朴方初开門就能看到他。遇到下乡调研或者去别的部门开会,送到之后他都会老老实实待在车里,随叫随应。吃饭的时候,他从不主动上桌子,主办方如果准备了驾驶员的工作餐,他就老老实实地吃,如果没准备,他就买一桶方面应付一下。遇到有的单位或个人塞红包,他现场不会极力拒绝,但会在车上把这个事情报告给朴方初,并会想方设法把红包退回去。朴方初和文丽冰去度假,算私事,葛小青就开着那辆私车送他们。到达机场后,文丽冰挽着朴方初的手走在前面,葛小青肩上扛着一个箱子,手上还拖着一个箱子走在后面。办完托运之后,葛小青把一份海南旅游地图和一张名片一起交给朴方初。葛小青说,已经帮他们把酒店和旅游路线安排妥当,名片是他的一个朋友的,他交代过,在旅游期间,朴方初用车问题,名片上的人会全程负责。
朴方初的心里自然有所触动。文丽冰也对葛小青报以微笑,她对朴方初说,这个人还不错。
葛小青目送他们进安检,然后他站在航站楼外,仰头看着朴方初和文丽冰的航班起飞,直到消失在天边。
婚旅本来很愉快,一通电话却让朴方初改变了计划。假期刚刚过去一半,他却要赶回来。原来的水务局局长调至县政府办做副主任,全局工作由另一名副局长暂时主持。看起来这件事情与朴方初没有关系,但朴方初后来能当上局长,也就是这次干部调整空出来的机遇。朴方初得知消息后,立即打算从海南返回。他清楚这是自己的一个机遇,也是其他人的一个机遇,局长这个岗位,有太多人觊觎。和他一样的副职们想,乡镇的党委书记们也想,还有一些较为偏一点的部门正职也想。他之所以隐忍,之所以低调,之所以愿意担重担扛大旗不都是为了谋得一个更好的岗位吗?此时如果他还在外面旅游,岂不是自甘放弃?他没想到的是,文丽冰十分支持他的想法。文丽冰一边收拾行李一边说,我们都结婚了,有一辈子的时间相处,但耽误了你的大事,我这一辈子都会觉得不安。
朴方初无以言表,他从背后默默地抱着文丽冰,这个要和他一起共进退的女人,此时已经和他融为了一体。
回来的时候,接机的依然是葛小青。他憨厚地笑了笑,从朴方初的手中和文丽冰的手中分别接过行李,依旧让他们俩走在前面,他在后面迈着轻快的步子,任由行李箱的轮子与地面滑出哗哗的声响。葛小青依稀觉得,有时候时间容易让人恍惚,似乎他们俩并没有出去旅行,仅仅是进了一趟机场,又原模原样地走了出来。葛小青又兀自笑了。
四
朴方初能顺利当上一把手,他自己也有些意外。意外之后,暗自思量,葛小青这个驾驶员,他再也离不开了。
旅游回来,朴方初并没有想好该如何处理好这场角逐。论资历,他尚浅;论关系,他并没有过硬的力量支撑;他的优势在于年龄和才干,这两样东西可以用来锦上添花,但绝非砥柱中流。朴方初思绪万千也一片茫然,回来之后,他不动声色地请了几次客,也见一些领导,但得到的消息都非常不乐观。
那天晚上朴方初有些小醉。其实他酒量挺好,一般的酒局,他都会给自己留五分酒量不用。之所以有些小醉,是他觉得自己该醉一次,也许只有醉了,心里才会更舒坦些。他觉得自己就快要放弃了。
扶他上车之后,葛小青取了一瓶矿泉水递给朴方初。葛小青说喝口水酒劲会消失得更快一些。朴方初摇了摇头,歪倒在后座上。葛小青关好车门,回到驾驶员位置上启动了车子。他放了首节奏缓慢的轻音乐,缓缓行驶。这些日子的相处,葛小青已经大致熟悉了朴方初的一些爱好和习惯,比如爱喝什么茶,爱听什么音乐,车内要用什么样的香水,参加会议一般要求提前多少时间到,甚至和哪些人之间走动更频繁,爱到哪个餐馆吃饭等等。这些琐碎的事情,朴方初从没开口提过要求,葛小青也从没问过。之所以能了解这么清楚,是葛小青不断观察和尝试的结果。尽管他不大主动说话,但他很留意朴方初的每一个细节。朴方初倒掉的茶叶他会找机会察看,朴方初喝了一次又喝一次的茶叶他也会找机会留意。他偶尔会瞟一瞟后视镜,会从朴方初的脸上试图揣摩他的心情。
现在朴方初斜躺着,偶尔会打一个酒嗝。他习惯半眯着眼睛说话。小葛,他一直这么称呼葛小青。我发现一个问题,我忽然觉得我不及你幸福。
葛小青说您见笑了,我只是幸运,能到您身边。幸福这个事情,衡量的标准不一。
我这么讲是有道理的。朴方初用一只胳膊把身体撑住,但依旧斜躺着说,至少你想成为我的驾驶员,很快就成了。而我想开的那辆车,我连门都打不开。
葛小青把车速放慢了一些说,您说的这事啊。
朴方初说,从技术上讲,我肯定是个好驾驶员,我有信心把它平稳开好。但我买不起那辆车,也租不到钥匙,关键在于只有一辆车,驾驶员却太多。
葛小青说,如果您是驾驶员,那我也算您车上的一名服务员了。车上的所有人都希望有一个技术好、安全放心的驾驶员开车。就我的工作经历看,是不是让我开车,关键因素在于车主您的决定。
道理是这样的,大家都懂。朴方初说,可供车主选择的对象太多,他又如何能注意到我?
葛小青笑了笑说,朴局,我是一个当兵的,想事情简单。我有一个建议,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你讲!朴方初坐直了身子说,我现在就是缺建议。
那好,我讲得不对,您就当我什么也没说。葛小青把车速放得更慢了。他说最近一段日子,单位的几个驾驶员私下也在议论这些事情。他偶尔听了几句,大致谈论的是前任许局长为什么会去县府办当副主任的问题。按照常理,水务局局长应该还有更大的上升空间,但眼下的安排,明显是边缘化使用了。事情会有这个结果,许多人都以为是许局长犯了什么事,其实按照我的了解,他是站错了队。endprint
站队?朴方初有些吃惊,这个说法他还是第一次听说。他站错什么队了?
葛小青说,许局长一直把书记跟得紧,但他并不知道县长背后的实力。书记县长看起来配合密切,私底下却一直在较量。执意要许局长去当副主任,是县长的意思,且后备人选县长也大致定好了,但书记不同意,只得安排人暂时主持工作。
这个我倒是有听说。朴方初说,说说你的建议。
我建议您赌一把,如果押中了,准能开到车。押不中,对您现在的岗位也不影响。葛小青说。
怎么赌?押谁?朴方初问。
葛小青说,押县长。
为什么?朴方初大为不解。明明是书记说了算,为什么还要押县长?此前,他几次去找书记,都被拒之门外,这也是他无比失望的根本原因。
葛小青说,许局长的任用,说明书记县长已经撕破了脸。这是一个信号,他们两个当中,必然有一个人会败阵下来,最后离开。为什么押县长呢?因为县长在本地任职不到一年,而书记已经任职快满五年,不管谁败,首先考虑调走的,一定是书记。更重要的是,县长胜算可能性偏大。
你怎么知道他胜算偏大?朴方初的印象里,这是葛小青第一次说这么多话,而且分析得有理有据。他所说的事情,似乎远远不是一个普通驾驶员应该思考的。
我是凭直觉,感觉县长实力要强一些。否则常委会上,书记不会轻易同意将许局长调到政府办。葛小青说,所以您要赌一把,押县长。
朴方初的酒似乎已经醒了。他在迷茫之间,似乎又燃起了一丝光亮。这丝光亮,不是他自己发现的,也不是他的那些朋友给予的,恰恰是他车上言语不多的驾驶员带来的。葛小青并不是不爱说话,他只是懂得规矩,不多说,不乱说,他能懂的,远远不止开车这么简单。
两个月后,县委班子做出调整,书记调至上级一个部门做副职,县长接任书记。不久,朴方初似一匹黑马,出乎大多数人的意外,当上了水务局局长。
公示结束的那天,朴方初拒绝了所有的应酬。上车之后,他说,小葛,今晚到我家里一起吃顿饭吧,我让你嫂子随意做了几个菜,她手艺还不错。
葛小青又从后视镜看了看朴方初,他的脸上带着真诚。葛小青眨了一下眼睛说,好。
五
葛小青有一个精致的笔记本。里面密密麻麻地记录了一些文字,语言比较简短,往往就几句话。有些类似于日记,如某日某时,去哪做了什么。
这个笔记本是葛小青给朴方初开车的第一天买的,此后的每天晚上,葛小青都会将白天做的事记录下来。既是任务,也是一种习惯。去给朴方初开车,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为了搞定老吴,葛小青耗了一笔钱,还赔了许多笑脸。为了留在朴方初身边,他更得时刻小心谨慎,他尽可能地以一个称职的驾驶员标准要求自己。葛小青得将自己最真实的情绪压住,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字,忍。只有忍住,才能留在朴方初身边,也只有忍住,才能把握最佳机会。他不光要用笔记录,还要用眼睛记录,用心记录。他时刻都希望自己是一台全方位的摄像机,记录朴方初的情况越多越好。
最初,葛小青以为在朴方初的身边不需要留太多时间。他这样的官员,只要一深入,总会有所纰漏的。但葛小青渐渐就改变了这样的想法,他要的,不是让朴方初简单地摔一跤,摔跤仅仅是将他绊倒而已。他要让朴方初跌落,从一个高度重重地跌下去,朴方初才能感受到疼痛,才会体验到真正的伤害。
葛小青在车上告诉朴方初赌一把,其实是他早就知道县长会上位。他所了解到的那些信息,也并非道听途说。朴方初在部队开车时的首长,现在已经转业并在市委身居要职,关于县里的人事消息,葛小青比任何人都先打听到。他希望朴方初能当上正职,或者再往上一些,这样的高度,才算得上是高度。
朴方初自然是感激的,不然怎么会让他去家里吃饭呢。葛小青本来有些犹豫,但他无法拒绝,何况该面对的,始终要坦然面对。
这是葛小青第一次进朴方初家里。之前他只是将朴方初送到花园门口,从不进去。朴方初的洋房大约有200平方米,上下两层,里面装修采用现代风格,简单而明朗。里面收拾得整整齐齐,地面一尘不染,每个桌子上都无一例外地摆了一束百合花。这是典型的文丽冰风格,她就喜欢百合花,在嫁给朴方初以前,她在自己的卧室里,甚至医院的护士站都会放一束百合花。结婚后,文丽冰没上班,她辞去了护士工作,像一只金丝雀一样养在家里。她的任务,除了照顾朴方初,就是照顾好自己。
葛小青穿上鞋套,朴方初招呼他进去。文丽冰端着一盘水果,望着他们俩微笑。葛小青叫了一声嫂子,声音却有些变形。文丽冰应了一声说,别客气,多到家里来坐坐。今天我炖了牛肉,就等你们回来吃。文丽冰已经是这套房子的女主人了,她的言行举止一直显得自然、得体,有条不紊。
片刻之后,文丽冰就把一大桌子菜摆好了。朴方初换了套衣服,邀葛小青上桌吃饭。葛小青盯着那桌菜发愣,朴方初兴致很高,倒了两杯酒对葛小青说,等会找个代驾,你喝一点。葛小青站起身来说,本来是该喝一点,您忘了,下班开的公车回来,我待会得把车放回单位的车库,找代驾的话不太方便。朴方初说我一高兴还忘了这事,小葛纪律性强,这点我个人很欣赏。这样,你喝饮料,酒由你嫂子喝。说完,就把酒杯递给了文丽冰。文丽冰也没有推辞,端起杯子说,我们一起祝贺朴局长。朴方初一饮而尽,然后又兀自倒了一杯酒,与葛小青的饮料碰了一下。朴方初说,今天把小葛请家里来,就是想认真敬你一杯。我觉得你可能是我命里的贵人,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两个字:感谢!葛小青慌忙起身,说朴局言重了,能在您身边工作是我的荣幸,该说感谢的人是我。朴方初说,那我們彼此就不客套了,喝了。喝完之后,朴方初给葛小青夹了一坨牛肉说,这是你嫂子最擅长的菜,我最喜欢吃了,你尝尝。葛小青就把牛肉放进嘴里,一股熟悉的味道立刻充满口腔。他不断点着头,慢慢享受这份美味。
这一顿饭葛小青并没有吃多久,就匆匆下了桌子。他借口家里有事,也没过多停留,走的时候朴方初和文丽冰起身送他,然后又回到桌子上继续吃饭。葛小青始终觉得不自然,有种手脚无处放的拘束感。endprint
回到家里,他打开笔记本,在记录当天情况的时候,他愣住了。他忽然发现,最近一段日子所记录的东西,写得越来越少,记录得越来越粗略。他甚至觉得自己有些应付,远不及最初那么详细。怎么了?他问自己。
恰在这时,他收到了一条短信:
葛师傅,家里的鱼食没有了,得空帮我买些送过来,谢谢!文丽冰。
葛小青盯着手机屏幕,好一会儿才回了一个字:好。然后他删了短信。
六
葛小青送鱼食是几天以后的事情。朴方初去政府办开会,葛小青向朴方初汇报了这个事情,说嫂子让我买包鱼食送过去。朴方初说你送过去吧,鱼食早就没有了,辛苦你了。
葛小青就买了鱼食,在花园门口摁了摁喇叭。文丽冰探出头来说,你进来吧。
葛小青说,嫂子,还是你来取吧,我马上回去接朴局。
你愿意等着就等,反正我不会下楼。文丽冰说完就关上了门。
葛小青抬手看了看表,又等了几分钟,最后拿着鱼食下了车。门没关,推门而入的时候,文丽冰正坐在沙发上磨指甲。
嫂子。葛小青叫了一声,鱼食我放这里了,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
站住。文丽冰站起身来,看来你已经习惯叫我嫂子了?
我们都得习惯。说话间,葛小青后退了一步,文丽冰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她的脸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一如既往地平静。他却害怕这种平静。葛小青太熟悉文丽冰了,她想什么,要做什么,他心里都清楚。
这么久了,你就不问问我为什么?文丽冰盯住他的眼睛说。
已经是这样了,问了有用吗?葛小青的眼里波澜不惊,他也盯住文丽冰。
我和你分手,嫁给你的“仇人”,你怎么会一点反应都没有?文丽冰说,我觉得你变了,变得更加可怕。小青,你不要继续错下去,朴方初不是你想的那样,其实他是一个挺好的人。他有他的难处,有他的不得已。
我感覺得到,你是真的爱上了他。我祝你幸福。葛小青摊了摊手说,我可以走了吗?
你希望我幸福的话,就不要伤害我的丈夫。更不要伤害你自己。你有你的事业,别把时间白白耗在这里。文丽冰大声说。
我不和你吵。葛小青说,嫂子,鱼食我已经送到。我走了。
在转身的那一刻,葛小青看到文丽冰恬静的脸上挂满了泪水。葛小青愣了一下,接着迈开了步子。
文丽冰是葛小青心头的一根刺。他想拔,但一碰就疼。他不拔,也会感到阵阵疼痛。他们从初中就是同学,感情从懵懂开始,一直到后来的枝繁叶茂。他初中毕业就去当兵,她则一路读完大学然后从医。万水千山也好,工作性质的不同也罢,始终都没有妨碍他们之间的感情。如果没有磨盘钎水库的建设,没有朴方初的出现,也许他们的感情早就修成了正果。
葛小青的老家就在磨盘钎水库的库区。其实每一个人的故乡都是山清水秀的,就算坡坡坎坎、坑坑洼洼,始终是心中最美的地方。在故乡,随便捧一抔泥土都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亲情,任意找一处水源都能喝到血管里面去。葛小青的父亲以及大哥、二哥、三哥都长眠在磨盘钎,他当兵以后,年迈的母亲就由四哥一家人照顾着。四哥心地善良,但性格刚烈,容易冲动,尤其受不得别人怂恿。磨盘钎水库建设之初,为迁坟的问题,四哥一直不肯做出让步。朴方初代表水务局到现场与四哥进行谈判,不料惹怒了四哥,他操起一根钢钎就砸向了朴方初。朴方初的右腿粉碎性骨折,四哥也被抓了起来。本来,四哥只要获得朴方初的谅解,再完善民事赔偿以后,就可以平安回来。四嫂带着葛小青的母亲,到医院找朴方初,给他下跪,给他叩头,给他讲家里的种种不幸,但都无济于事。朴方初自始至终都不肯原谅,坚持要让四哥坐牢。拿不到谅解书,最终四哥以妨碍公务罪、恶意致人轻伤罪判刑八年。这一切家里人一直瞒着葛小青,葛小青等到消息时,母亲却因伤心过度郁郁而终。他从部队匆匆赶回家,见到的却是母亲的棺材和四哥的判决书。
葛小青随母亲姓葛。他当兵多年,家乡很少有人认识他。办完母亲的丧事,他就去部队办理了转业。他留了一笔钱给四嫂,独自去到了县城。他要走近朴方初,有些疼痛,他必须亲手还给朴方初。每一个人都得为自己的行为埋单,四哥如此,朴方初也不能例外。只是葛小青至今都不明白的是,当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文丽冰以后,不料文丽冰不但不支持他,还因此和他分了手。更想不到的是,文丽冰竟然嫁给了朴方初。
从朴方初家里出来,葛小青立刻赶回县政府办楼下。他看了看时间,往返刚刚二十分钟。他必须在朴方初会议结束前候着。当朴方初从楼上下来的时候,一定能看到他的车和葛小青微笑着的脸。
七
自从当上了局长,朴方初明显比当副职时忙了许多。葛小青每天早上必须六点起床,在七点钟以前候在朴方初家门口。接下来就是各种开会、调研、讲话、剪彩、吃饭。朴方初在忙的时候,葛小青就待在车里,保证能随叫随到。而往往要到晚上9点以后,他才能送朴方初回家。
车的右后座,既是朴方初的座位,也是朴方初的半个床。葛小青给他准备了一个靠枕、一条毛毯。有时候走着走着,朴方初就会在车上睡着。葛小青会缓缓停下车,帮他把毛毯盖上。
也有许多个早上,葛小青开车去朴方初家的路上,会接到朴方初的电话,说不用去接了,他已经在办公室里了。通常这种情况是因为临时加班,但朴方初不会在晚上让葛小青来接他,他会自己打车去办公室。这让葛小青有些无所适从,他觉得自己失职,更觉得与朴方初之间还有空挡,在此期间他完全无法掌握朴方初的动向。
经常有窜会和窜餐的情况。朴方初往往上半段参加一个会议,下半段去参加另一个会议。或者用餐的前10分钟在一个地方吃,后10分钟又立即到另一个地方吃。这种时候,葛小青往往会早早地为朴方初准备一桶方便面,朴方初会吃得干干净净。
当然也遇到过群体事件。在石榴坪滑坡现场,朴方初和葛小青就被围在了车里,车外是愤怒的人群。人们用手砸着车,大声叫骂着。本来是一起自然灾害,无人员伤亡,损失也在可控范围内。石榴坪是县水务局的帮扶村,灾害发生后,朴方初第一时间赶到现场。但刚刚进村就被团团围住了。葛小青锁了车门,并报了警。朴方初却坚持要求打开车门,让他下车。葛小青说现在下车后果不堪设想。朴方初说我的身份,不下车行吗?于是葛小青打开车门,尽量用自己的身体护住朴方初。朴方初在那些伸向他的手中仰起头来,并举起双手大声喊道,我是县水务局局长朴方初,我希望大家给我一点时间和空间,让我弄清楚到底是什么情况,我们本着解决问题来说事情好不好?就这样朴方初被里三层外三层的群众围得水泄不通,直到深夜12点才将工作做下来。其实群众并不是针对朴方初,他们只是看到一辆公车,知道车上一定是政府的人。很早以前他们就报告了可能滑坡的情况,但一直没有人来处理,现在灾害发生了,他们得找政府要说法。事后朴方初告诉葛小青,幸亏他们及时下车进行了沟通处理,否则这群人不但会把车推倒,还会砸烂玻璃、动手打人,后果不堪设想。朴方初说,既然来了,就算刀山火海也得下去面对。endprint
有一天下班的时候,朴方初突然坐直身子问葛小青,如果前面是雨水、泥坑或者冰雪,车应该怎么开?
葛小青从后视镜里看见朴方初的脸上满是倦容,略加思考才回答说,如果不能调头,非得过去的话,我的经验是保持匀速直线运动,不能快,也不能慢,不能踩刹车,也不能打急方向,只有这样,不管什么样的路,基本能顺利通过。
朴方初眯着眼睛点了点头说,小葛,你这几句话简直是真理。我这样的驾驶员,天天面对的就是这样的路,快了会滑,慢了会陷,踩了急刹会溜,打急了方向会偏。除此之外,我还不能压线、不能闯灯,不能超速也不能乱停。我必须严格按照交通规则,不能有任何违规和扣分。我越来越理解,驾驶员不好当。
葛小青嘿嘿笑了笑,未置可否。
朴方初忙,葛小青自然也跟着忙。对葛小青而言,他的忙碌,不仅仅是接送朴方初。自从朴方初当上局长之后,找朴方初办事的人特别多,有不少人绞尽脑汁想接近他,于是每天都有人给葛小青打听朴方初的消息,有的人甚至直接把礼品或者红包塞给葛小青,要他转达。这类情况,葛小青自然应对自如,朴方初也对他有过交代,除了两类人以外,其余的人葛小青可以一律拒绝。一类是朴方初老家来的人,另一类是普通老百姓。这两类人要见朴方初,葛小青必须立刻报告。朴方初后来还交给他一项任务,就是退红包退礼品。每天都有大量的礼品和红包见缝插针般送给朴方初,有时候朴方初现场无法推辞,或者说压根不知道。之后他会把这礼品和红包如数交给葛小青,让他原路退回,并做好登记。除此之外,葛小青还要负责代朴方初给他帮扶的三个大学生打生活费,给敬老院送油送米等等。
很长一段时间里,葛小青都无比纠结。他不断帮忙去退还礼品或红包,不断拒绝一些人的示好,其实就等于亲手将一个个证据毁灭掉。这与他的计划完全背道而驰。他渐渐发现,朴方初本质不坏,他只是一个老老实实的干部,他没有其他人的自私和贪念,他所拥有的无外乎是向上成长的野心。但葛小青告诫自己不要原谅他,时刻提醒自己四哥还在监狱、母亲尸骨未寒。葛小青必须要让他摔倒,眼前的这些蝇头小利,并不足以让朴方初疼痛。只有让他站得越高,才会摔得越疼。从这个角度讲,帮助朴方初退还这些东西,也能理解为计划中的一部分。
八
朴方初能当上副县长,再一次对葛小青刮目相看。
换届来临之际,朴方初又回到了当初由副局长晋升局长时的状态。尽管之前他建立了不少途径,但真正用起来的时候就显得火候不够。先前由县长升起来的书记,本来一直很器重他,不料换届前夕调到另外一个区任书记去了。新来的书记之前是相邻一个县的县长,对本地情况尚在熟悉过程中。更重要的是,市管领导的任用,县级的推荐仅做参考,决策权在市级。朴方初倒是有几个同学在市级要害部门,但资历都比较浅,根本说不上话。朴方初追求上进,心有余而力并不足。
一系列努力之后,朴方初显得有些疲惫。有些门,并非你一直敲就能叩开,不管你在门外准备了什么说了什么,都无济于事。换届风气越来越正,依靠传统的送、跑、要早就行不通。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此时候临时抱佛脚,又显得仓促和无意义。作为县级领导的后备干部之一,如何顺利上位,是朴方初面临的巨大考验。
尽管朴方初不想把自己这方面的难处表露出来,但葛小青早就看在了眼里。他心里已经有了一套计划,就等着朴方初开口。有了由副转正的经历,一些事情,朴方初都会轻描淡写地与葛小青交流几句,尤其是自己拿不太准的事情,不妨参考一下葛小青的意见。而葛小青往往不会让失望。
朴方初依旧半躺在后座上,一边打着呵欠一边说,小葛,可以开得更慢点,马上换届了,我总感觉有些疲惫。
葛小青放慢了车速,言语上顺势迎合了一下。朴方初今非昔比,当了几年局长,身份还是有的。而且这种事情,让一個局长亲口对自己的驾驶员说出来,多少有些难以启齿。葛小青说,您一直很辛苦,不过您胜利在望,换届的时候一定能更上一层楼。
朴方初依旧半眯着眼睛似睡非睡地说,理想很美好,但哪里那么容易,困难重重啊。
葛小青说,这种路,匀速直线运动自然是难以通过的。倒不如脚刹手刹一起踩。
朴方初知道自己想听到的东西来了。他猛然坐起身子说,那岂不是停住了?
葛小青说,行驶过程中,脚刹和手刹同时拉住的话,车是停不住的,四个轮子的受力不均,反而会因为惯性滑行或调头,这就是我们通常讲的飘移。飘移有些危险,但把握住火候,会是一种享受。
该怎么玩?尽管朴方初努力让自己显得更稳重些,但语气里有些迫不及待。
葛小青盯了一眼后视镜说,跟了您这几年,按照我的了解,您一直兢兢业业,做了不少事情,一心为公。但您一直低调,您做的事情上级不一定都知道。也就是说,您必须把政绩亮出来。您要相信,任何领导,都会喜欢实实在在做事情的人。眼下时间已经不允许我们去刻意亮政绩,现在亮也显得十分突兀。
你说具体点。朴方初说,手刹脚刹怎么踩?
脚刹,停止一切找关系,以静制动。手刹,自己写封举报信,告自己。葛小青语气平静,但是绵里藏针。他的这个计划,成了,朴方初就上去了。不成,朴方初也一定摔得不轻,这也是他想要的。
怎么告?我自己如何告自己?朴方初有些糊涂了。
其实您不写举报信,我相信换届过程中,其他人也会写的,举报的事情想必也是五花八门。他们的举报,肯定达不到我们要的效果。到目前为止,您觉得自己最为骄傲的政绩是什么,我们就举报什么。葛小青说到这里,心里有些忐忑。有些话,憋在心里多年,看来今天似乎能问一问了。
最为骄傲的事情,自然莫过于磨盘阡水库了。这个全县的饮水工程,我从副职的时候就一直抓,凝聚了我太多心血。朴方初眼里划过一丝光亮,脸上真的有了一些自豪的表情。
葛小青说,我也觉得这是一个伟大的工程。不过有些事情您得自己把握住,不然就弄假成真了。endprint
你指什么?朴方初问,廉政吗,还是别的?
葛小青说,和您说得差不多。您必须保证这个工程查不出任何问题,只要查不出问题,就自然把您的政绩亮出来了。
有道理。朴方初拍了一下大腿说,是着险棋,不过别的我不敢保证,在磨盘阡水库项目上,我个人行得端坐得正。扪心自问对得起组织对得起党,不怕查。
有没有对不起的人呢?话一出,葛小青就有些后悔了。他问得太快,太急。但他确实忍不住。他立马纠正道,我是担心出别的意外。
人嘛,朴方初看了看车外说,按说也应该没有。不过考虑仔细点的话,那次群体事件让打伤我的人坐了牢,我不知道他的家人们怎么看待我。其实我也挺为难的。
您有什么难处?葛小青追问。此刻他的愤怒已经被激起了,他的心隐隐作痛。但他告诫自己尽量平静,一定要忍住,忍住。
人在官场,许多事情都身不由己,不讲也罢。朴方初叹了口气,把话回到正题上说,就这么办,这次的手刹我自己拉。这算不算又赌了一把?
葛小青呵呵笑了一声,笑得尴尬却又苦涩。
九
换届结束,朴方初险中求胜,顺利当选副县长。
当选第二天,朴方初将办公室搬到了县政府。葛小青一大早去接朴方初,只见他满面红光,意气风发。一副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样子。打开车门坐下之后,他顺手递给葛小青一个塑料袋子。给,朴方初说,你嫂子特意为你做的早餐,以后你就不要在外面吃早餐了,她都会为你按照我的早餐标准多做一份。
葛小青接过袋子,里面的早点热乎乎的有些烫手。他有些慌乱,说,这样太客气了,我受不起。
这都是你嫂子的意思。昨天晚上一个劲地说你的好。我当然清楚你的优秀。不管怎么说,我都该感谢你。朴方初说,你在我身边几年了,从没要我帮你做过什么,我心里挺过意不去的。往后你还是随我去政府办,我来想想办法,争取把你纳入体制内。
葛小青说,对我来说,能不能纳入体制不重要,能跟在您身边才是我的荣幸。
朴方初感叹道,我能遇到你,也是我的福分。说实话,我个人觉得你是个非常难得的驾驶员,不管开什么车都应该不错。我得向你学习,当一个更好的驾驶员。只是造化弄人,让你给我开这辆旧车,受委屈了。
您笑话我了,开车是我的本职,应该的。葛小青说。
朴方初下车之后,葛小青把车停在车位上,然后放倒座椅躺在车上。他掏出手机,陷入了沉思。以前他一直觉得朴方初的高度不够,摔下来不疼。现在朴方初是副县长了,这个高度摔下来,足够他鲜血直流。但他心里并不高兴。家里的笔记本记了好几个,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像流水账,并没有任何实质性作用。现在葛小青已经把它当成了一种习惯在记录。要让朴方初摔下去,就得有足够大的绊脚石,而且必须一次性让他彻底摔倒。在今天,给任何一个官员制造一块让他摔得头破血流的绊脚石并不难。放大任何一件芝麻大的事情,都可实现目标。
也应该是时候了。想到这里,葛小青咬了咬牙,掏出电话拨了个号码说,可以了。
十
文丽冰给葛小青打了个电话,问葛师傅,我叫你帮我买的米买了吗?
葛小青这才想起,几天前文丽冰给他发过一条消息。他没有仔细看就删了。其实每天接朴方初葛小青都会看见文丽冰。和朴方初结了婚,文丽冰过得幸福而安稳,她与葛小青一直是两条平行线,现在葛小青叫她嫂子,她叫他葛师傅。但自从朴方初当上副县长以后,文丽冰给葛小青发的短信突然多了起来。葛小青其实很害怕和文丽冰的任何交流,面对她的短信,他往往不看,更不会回复。现在文丽冰打电话过来了,他知道她一定有话要说。恰好下午朴方初参加县府常务会,常务会往往时间比较长,葛小青抓住这个空挡去超市买了一袋米,送了过去。
推开门的时候,文丽冰正坐在客厅削苹果。见葛小青进来,她放下水果刀,说直接把米放廚房去吧。葛小青应了一声,就把米放到了厨房。几年来,葛小青为朴方初家里也做了不少事情,但大多数时候是朴方初直接安排或者知晓的,这一次算是例外。尤其是这样单独面对文丽冰,葛小青的心里很不踏实。
文丽冰倒了一杯水,递给葛小青说,坐会儿吧。
葛小青拿着杯子,迟疑了一下,才坐了下来。他看了看手表,又看了看窗外。
文丽冰说,我感觉朴方初变了。
怎么讲?葛小青放下杯子问,具体指什么?
文丽冰说,我是说他对我的态度变了。其实很长一段时间了,我一直无法对人说,从他当上局长开始,他就变得多疑,似乎对我很不放心。他成天早出晚归,也没多少时间能陪我,却不让我外出,不让我参与朋友的活动,说是作为领导干部的家属要顾及影响。现在当上了副县长,要求提得更高了,连我老家的亲戚都不让来找我。其实他的内心深处,还是受前一段婚姻的影响,对人严重不信任。
葛小青说,他是更小心了,在他的岗位上,管理好家属也可以理解。倒不一定是不信任你。
我当然知道。文丽冰说,我也只是和你说说而已。有些话一个人憋在心里也挺难受的。文丽冰喝了口水,换了个语气说,你是不是要采取行动了?
什么意思?葛小青表示不明白。
你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我知道你心里从来就没有放弃对他的报复。他每一次提拔,我都为他担心。他官越大,越容易出事。文丽冰说。
我只是他的驾驶员,我能做什么?葛小青始终不愿意承认。他和文丽冰之间,早已经不是从前。
我担心他,更担心你。文丽冰站了起来,小青,其实我从来都没有放下过你。我被道德的笼子关着,但你在我心里的位置一直没变过。
嫂子,你究竟要说什么?葛小青也站了起来。
你报复朴方初,就没想过他会报复你?你知不知道他有三个弟弟,有两个在社会上都混得有头有脸,还有一个却是性格顽劣的亡命之徒。我和你分手嫁给朴方初,除了看中他这个人不错以外,更看中的是,只要我嫁给朴方初了,你就不会刻意破坏我的幸福。你不破坏,你才是平平安安的,像现在一样多好?文丽冰的声音有些变形。endprint
葛小青苦笑了一下。你当初执意和我分手就是为了这个?你太低估我了。你自己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我不管你说的是不是真的,嫂子,谢谢了。
我知道那时候分手对你也是一种极大的伤害。文丽冰说,你可以不在乎我现在的感受,但你就不能放下那些所谓的报复吗?你四哥就要出狱了,他是个成人,他把人打伤了理所当然要承担责任,你报复什么?再说了,当时朴方初为什么不同意谅解,是因为当时正是处置群体事件的风口浪尖,你四哥很不幸作为了典型,上级领导亲自抓并授意不能谅解,必须严肃处置。这不是朴方初能自作主张的事情。最重要的是,你觉得朴方初是个坏人吗?
就在这时,葛小青的电话响了。电话是朴方初打来的,他问,小葛,你在哪里呢?
十一
朴方初在办公室里点了根烟。他盯着手机的屏幕,长长地叹了口气。他的手机上装了一个无线网络的门铃APP,这种门铃最大的优点在于既能实现远程开门,又能实现实时抓拍。换句话说,只要有人按家里的门铃,朴方初的手机上就会有提示,同时还可以通过门铃看到谁进了家门,什么时候进的,什么时候出来的。这个功能,文丽冰并不知道。
前一次婚姻,他已经怕了。他不得不多一个心眼。他毕竟是领导干部,后院已经起过一次火了,不能再起一次。
但是他不无痛苦地发现了一个让他难以置信的事实。跟随自己多年的驾驶员,竟然是他现任妻子的前男友。第一次看见文丽冰盯葛小青的眼神他就觉得不正常。后来文丽冰总是在他面前说葛小青的种种好,当然葛小青也的确不错,的确为他的发展做出了一些努力。但葛小青仅仅就是一个驾驶员,他老婆居然想到给驾驶员多做一份早餐,这不得不引起他的怀疑。他注意很久了,最后在文丽冰的QQ相册里找到了答案。到目前为止,他相信文丽冰和葛小青还没发生什么,但这不代表未来不发生什么。尤其是最近这一次,以前葛小青去他家,都会向他报告,这一次葛小青却偷偷去了,而且还待了足足20分钟。尽管这两个人的活动都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却像两枚定时炸弹。作为一名副县长,他不能再让后院出问题,他必须无声无息地将一切消灭在萌芽状态。
十二
葛小青的手机里,有一段刚刚收到的视频。画面有些略略抖动,但里面的一言一行却拍得清清楚楚。那是一个类似大排档的包房里,里面只有磨盘阡村的老村主任和朴方初两个人,他们在一张桌子前相对而坐,桌子上放着几盘简单的菜,还有两杯白酒。老村长放下酒杯,从贴身的挎包里取出两本书递给了朴方初。老村主任说朴县长,您给村里的小武安排了一份稳定的工作,我们全村人都很感激。也不知道怎么感谢您。我们家有两本破书,上面印着一些全村人都看不懂的文字。您是个文化人,不如送给您当个纪念。朴方初连忙站起身接过书,随意翻了翻说,我也看不懂,不过是书我都喜欢,这份礼物很珍贵,我收下了。
關掉视频,朴方初拿起了桌子上的一个文件袋。打开,里面是一份藏宝专家给出的权威评估书。专家评估,老村长送出去的那两本书的市值,均在80万元以上。
葛小青给自己点了支烟。此前他从来不抽烟,今天破了例,但仅仅抽了一口,就咳嗽起来。他掐掉烟头,折身进屋,将自己的笔记本全部拿了出来,一股脑儿扔在桌子上。足足八本,每一本上都记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葛小青随意翻开一页,只见上面写道:5月18日,小雨。早上6:40分到达朴的门口,7点接到出发去鸽子岭看水库建设现场。11点才到,看了现场开完座谈会已经是下午1点,匆匆吃了点东西,6点刚好送他回家。未见异常。
葛小青迅速合上笔记本。抬头看了看墙上。母亲的遗像就挂在上面。相框里面的母亲满脸皱纹,头发银白,眼神却全是满满的慈祥。葛小青站起身,从不同角度都会碰到母亲眼神。他慌忙把头扭向一边,他不敢往上看。
葛小青的手机这时震动了一下。他点开,是一条简短的新闻,标题一目了然:官员调研让人撑雨伞被免职!
他迅速摸到烟盒,再次取出一支烟点上,随即整间屋子烟雾弥漫。他又禁不住咳嗽起来,但这一次他没有将烟灭掉,反而越咳嗽越吸,但越吸却越咳嗽。猩红的烟头如引线一般不断往前窜。
十三
早上七点,葛小青把车开到了朴方初的花园外。来的途中,他已经吃了两个包子。他并不确定文丽冰每天是否真的会按照朴方初的标准多做一份早餐。朴方初有时候会带给他,有时候什么都没带。其实就算朴方初带了,他一次也没吃过那些早餐,他只吃自己买的包子。
本来今天是星期六。朴方初却在昨天回家的时候要求今天一早去接他,他要到办公室加班。只要周末,葛小青一律开私车。这辆车是葛小青自己的,之前为了朴方初更易于接受,他才说成是战友闲置的车。
葛小青到达不久,朴方初就出来了。他手上提着塑料袋,路过户外垃圾桶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最终将袋子留在了手中。他拉开右后方车门,呼啦一下坐了上去。来,嫂子给你的早餐。他把袋子递给葛小青说。
葛小青接过热乎乎的塑料袋,顺手将它放在了置物架上。他说,我吃过了,谢谢。
朴方初又恢复了习惯性的半躺姿势,然后打了个哈欠扭了扭脖子说,不用去办公室了,到河边转转吧。
葛小青说了声好,立刻调整了方向。
车内依旧放着一首轻音乐,除此之外就只剩下车外的胎噪声。马路上的车不多,一路通畅,沿途的各种风景均一晃而过。葛小青安静地看着前方,偶尔会瞟一眼后视镜。这样的情景,几年来葛小青也好,朴方初也罢,两人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次。但这一次,似乎又与以往有所不同。
手续办完了吧?最先说话的,自然是朴方初。似睡非睡,问得有些突然。
公车改革的文件,昨天在县政府办正式执行了。按照规定,朴方初乘坐的车将被封存拍卖,葛小青一样的驾驶人员,也相应被解聘。一个时代告一段落。葛小青昨天下午就已经结了工资,交还了车钥匙。从此那栋楼那辆车以及身后的人,都该远去了。
葛小青点了点头说,都办妥了。endprint
那就好,改革是大趋势,我个人也无能为力。朴方初叹了口气说,一晃就是七年多过去了,你第一次来见我时的样子都还历历在目。我一直把你当兄弟,也习惯了你的接送,往后的日子,就不习惯了。朴方初感叹着,但心里却特别清楚。不管他是当局长还是当副县长,真要用心解决葛小青的编制问题,只是小菜一碟。但他最终没有,是确实不想葛小青留下来。这次改革正好帮了他,这个理由来得理所当然、冠冕堂皇。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最终都会分开,葛小青说,我们彼此都得适应才行。
我总觉得,你做一名驾驶员很屈才。凭借你的才能,你离开这个岗位,到哪里都能成就一番大事业。朴方初说,你我之前的情谊会一直在,今后需要我帮忙的地方,随时开口。
葛小青说谢谢,其实我也一直想着,人的一生中不能总开同一辆车。
朴方初这时坐直了身子,两只手有力地衬在座椅上。今天是你最后一次开车送我了。我有一个问题,一直思考了许多,不妨今天问问你吧?
葛小青说,您尽管问。
朴方初说,你为我辛苦了这么多年,不是为了编制,也不是为了待遇,更没发现谋求任何私利,图什么?
葛小青一直盯着前方说,好一会儿才说,这个问题真不好回答。我说不图什么,你相信吗?一开始我并没想到在你身边留多久。不过老吴说得对,您是个不错的领导。
按照我的了解,你还是有所图的。朴方初说,人无所图,就会没有动力,更无法持之以恒。七年多时间并非一天两天。
你指的什么?葛小青将车速降慢了许多。朴方初话里有话,难道他早知道目的?
为了文丽冰吧,朴方初笑了笑说,我也是最近才知道,你是她的前男友。
葛小青踩了脚急刹,车瞬间停住。他如释重负,却又莫名其妙。他没想到朴方初看到的,依旧是男女关系。文丽冰说得对,朴方初多疑,他不信任文丽冰,也不信任葛小青。不信任也就罢了,没想到竟然挑明了说。葛小青侧过身,笑了笑说,她在嫁给你的那一刻起,就是我嫂子。嫂子是个不错的女人,我像尊重你一样尊重她,我希望你好好珍惜她。
我很珍惜,所以我觉得你们不能背后瞒着我。朴方初的声音有些颤抖,脖子上的一条筋也胀起来。一个是我的老婆,一个是我的驾驶员,你们觉得对得起我?
我们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情,你应该有起码的信任。葛小青说。
我該如何信任?你背着我去家中做什么?朴方初怒斥道。
是不是在你看来,我和嫂子之间,就只有男女关系?葛小青盯着朴方初的眼睛说,如果你真的明白了嫂子为什么找我,你就应该更加珍惜她。你刚刚不是问我图什么吗?我可以负责地告诉你,我永远都不会图你身边的女人,不管她是谁!
那你究竟图什么?告诉我!
葛小青咬了咬自己的嘴唇。他感觉自己的血压正在急剧升高,他已经忍了这么多年,此时此刻他不敢保证自己能再忍住。他本已经做好了决定,现在突然有些犹豫不决了。现在唯一能让他控制情绪的理由,只剩下文丽冰了。葛小青说,在今天之前,我都努力敬重你,你如果不对文丽冰好点,我保证你会后悔终生。
太过了,朴方初皱起了眉头说,你知不知道在对谁说话,你凭什么要求我?
葛小青深呼吸了一下。他走下车,然后拉开了右后方的车门。他做了个请的姿势说,朴县长,趁我现在还没改变主意,赶紧下车。
朴方初很意外。这还是他认识的葛小青?刚刚解聘似乎什么都变了。他问,什么意思?
葛小青并不回答,只保持请他出来的姿势。他看见了葛小青的眼神十分异样,异样得让他心里有些发虚。朴方初就慢慢站起了身,下了车。刚下车,葛小青就猛然关上了车门。一瞬间,马路上的汽车飞驰而过,一路灰尘一路喧嚣。
葛小青从副驾驶取出一个盒子,递给了朴方初。他缓了缓语气说,一份薄礼,请收下。它并不珍贵,但一定很重要,希望你珍惜。说完,葛小青转身上了车。
你就这样把我扔在这里?朴方初大喊了一声,喂。
我哥哥今天出狱,我得马上去接他了!葛小青探出头,做了个再见,绝尘而去。在后视镜里,他看到朴方初一脸茫然,他的衣服和头发被风胡乱地吹着。良久,他才缓缓蹲下身子,打开了盒子。葛小青已经走出了一段距离,他无法看清朴方初当时的表情,但他肯定,朴方初一定百感交集。因为那个盒子里,除了八本葛小青亲手记录的笔记外,还有一张鉴定书,以及多份视频,其中包括磨盘阡的老村主任发来的那份。
葛小青一路飞奔,总算到了监狱的大门口。四哥已经站在了门外,他半眯着眼睛,似乎很不适应户外强烈的光线。但他还是一眼就看见了飞跑过来的葛小青,兄弟俩相视无语,重重地拥抱了在一起。
良久,兄弟俩才分开。各自抹了一把泪之后,葛小青快步上前,拉开了右后方的车门,并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葛小青说,走吧。
四哥看了看葛小青,又看了看光滑整洁的右后座。他搓了搓手,好半天才敢把自己的身体塞进去。
责任编辑 欧阳斌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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