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岁小朋友黄文保上幼儿园需要经过肉联加工厂,接送他上学的通常是爷爷。爷爷已经退休。爷孙俩鼻子都大,比一般人大许多。过路人见到祖孙俩一大一小极其相似的鼻子都会发出会心一笑。玫瑰镇上许多人认识黄文保爷爷黄善益,黄家是名门世家。你是知道的,玫瑰镇盛产玫瑰,产自玫瑰镇的香水全世界有名,眼下直逼法国巴黎。黄家已经不记得从哪一代开始,祖上就是玫瑰镇的闻香师,代代相传,代代有名。黄家嗅觉比平常人灵敏不晓得多少倍,这嗅觉带遗传并生长,一代比一代灵敏。黄善益退休前在著名的香精厂担任闻香师,他儿子黄江彬也在那家工厂。他们能分辨出细微的香,比如同样是大蒜,不同产地或者不同收获地点、放置时间长短味道都不完全一样,黄善益父子俩凑近鼻子能闻出来。人工闻香比仪器靠谱,人能交流,仪器不能,各香精厂都宁可相信人。玫瑰镇大大小小的香精厂多,闻香师需求量大,黄家这种极品闻香师非常少见。有远见的香精厂老板现在就开始观察、接近黄文保了。
现在是冬季,风大天冷,走在街上的人都裹上厚衣服,弄得臃肿不堪。黄文保母亲还给他套了防风面套,只留眼睛鼻子嘴巴在外面。他的大鼻子更加显眼。这个有风雨的早上,街上人步履急促。一个同样包裹好的人经过爷孙俩身边,“那人身上有一把刀,刀上有血腥味。”黄文保说。爷爷牵住黄文保的手停下脚步,观看过去了的那人背影,背影似乎面熟,但不能确定是谁。“也可能是肉联厂的朱师傅,他是屠夫。”爷爷说。
“不是猪血味,是人血的腥味。”黄文保说。
送完黄文保进学校出来,黄善益看到街上有警车驶过。镇上人议论说,出人命案了,朱西街上的段少乐被人杀害,警察正在缉拿凶手。传闻段少乐跟朱信信搞婚外情,朱信信老公杨子球上门闹过,扬言要杀掉段少乐。公安局把杨子球请来,经过审问,杨子球没有作案时间。段少乐被杀,杨子球挺高兴的。“杀人偿命,我希望公安尽快破案,让杀人者伏法。”段少乐说,“我想知道杀人者的名字,他幫了我,他被枪毙后,我每年为他烧香叩头。”
一个月下来,公安没找到任何线索。段少乐死在凌晨五点的床上,凶手反侦察能力强,不留一丝痕迹。
幼儿园放寒假那天,黄善益搂着孙子的小被子又经过肉联厂。黄文保指着刚经过的那个人说:“他身上有猪肝猪肚味道。”这时候是肉联厂下班时间,路上碰到的好多都是肉联厂的职工,有两个干部听到了黄文保的话,快步赶上去截住那个人。
“回厂里保卫科!”这两个干部扭住那个人两只胳膊。
“你俩要干什么?”那个人争辩说。
“我们怀疑你偷厂里的肉。”
“我哪里偷肉了?不信你们搜查。”
两个干部掀开那个人的帽子,脱掉那个人的外衣,一点点检查,到处没有发现赃物。“把鞋子脱了!”
那个人把鞋子踢开,两个干部仔细检查,还是没有发现赃物。那个人得意地笑,“你们无端怀疑好人,我要控告你们!”
两个干部面色尴尬,但并不认错。黄善益牵着黄文保的手站在一旁看热闹,其中一个干部发现了黄文保。
“小朋友,你刚才闻到猪肝猪肚味道?”
“闻到了。”黄文保上前一步,指着那个人的裤裆说:“在那里。”
一个干部向那个人的裆部摸去,摸到了内容,心中有了底,“走,去保卫科!”后来查明,那个人把两块猪肚猪肝包好吊在裤裆里。他已经这样干过多次。一到冬天就这样干。冬天穿得多,容易隐藏赃物。从此,下班职工就多了一项被检查内容:脱裤子。
黄文保奇特的功能传到公安局,破案警察带黄文保去案发现场闻气味。在与黄文保交流时,警察发现他的嗅觉比警犬还好。可是,案发时间过去太久,现场气味已经消散。要是时间不长,比如你七八个人进了一间房,蒙住黄文保的眼,他能通过闻人的气味指出谁进过房间。
在警察的叹息声中,黄善益突然想起那天早上黄文保说经过的人带着刀有人的血腥味。警察大喜,拿来床上曾留下的血迹让黄文保闻。
“那个人身上血腥味就是这个。”黄文保说。
黄善益向警察描述那个人的背影,警察画了像。便衣警察带黄文保接近所有嫌疑人,并且进入嫌疑人的家。龙绍锋见到黄文保就躲,引起便衣更大怀疑。警察突袭龙绍锋家,搜出一把刀子,交黄文保闻过后,黄文保肯定地说:“就是这个血腥味。”时间虽过去一个多月,刀子上仍留有细微的被害者鲜血的味道。
经过突审,连续审,三天后龙绍锋交代了杀人事实。案子准确无误地破了。关于杀人动机,在此可以不谈。
黄文保的名声震天响。
神鼻的美誉就这样戴到了黄文保头上。爷爷和父亲惊叹黄文保的神奇,爷爷有意识地培养黄文保辨别各种气味的能力。黄文保天生聪颖,一种气味他闻一两遍就能记住。他还有一个超强的记忆力。家里人说,一招鲜吃遍天,黄文保长大了可以继承祖宗事业,当一个优秀的闻香师。
到了上小学的年龄,黄文保进了学堂,一直到小学毕业,他都不是读书的料子。他的记忆偏执,只接纳世界上各种气味,而不接受书本上的知识。有神奇功能的人学习成绩那么差真是可惜了。黄文保压力大,他恨自己学习成绩太差。放了学他不跟同学们走在一起,他自卑。这个初夏的傍晚,黄文保为了远远地落在同学们后面,他靠在一棵古樟树上。这条街上有十几棵古樟树,普通人只能闻到同一样的香樟木味道,黄文保却能闻出每棵樟树不同的味道。他喜欢靠着的这棵樟树是这条街上气味最好闻的。在他孤独的日子里这棵古樟树陪伴着他。同学们一路打打闹闹,有的同学扎堆玩“甩纸”游戏。黄文保不想看到不愿听到,他闭着眼捂住耳朵。
此时,一种从未有过的香味钻进黄文保的鼻子,这气味无比美妙。香味越来越浓,正当浓到高潮时他睁开眼,一位白裙小女孩从他身边经过。气味是从她身上飘出来的,那是她的体味,一种绝妙的体香。黄文保深深吸气,屏住呼吸,想让香味久久留在鼻腔。少女过去了,黄文保紧追其后捕捉她的体香。她肩背绿色画夹,多种颜料味道与她的体味混在一起,黄文保过滤掉它们,只吸收她美妙的体香。黄文保不由自主地跟着,快要跟她平行想看看她的容貌时,他被爷爷抓住胳膊。endprint
“回去,你跟着她干什么?你要画夹爷爷马上给你买。”
“爷爷,她香,好香好香。”
这位未见面目的少女的体香留在黄文保记忆里,给了他无穷的遐想和向往。他心扉打开来,走出孤独,变得合群了。
黄文保成绩仍然差。初中毕业没考上普通高中,当学徒工还是读职业高中,家里人意见不一致。不一致的主要原因是无论技校还是职业高中都没有与香水或者闻香有关的专业,继续不继续上学都没关系。玫瑰镇上的各香水厂热烈欢迎黄文保进厂当闻香员,可是因为不满18岁,都不敢公开录用。偷偷摸摸地工作,黄善益不答应,他让黄文保去上交通技校,学习开车。当闻香师不需要上学,家教就能任。
各香水厂争夺黄文保,父亲所在的香精厂最终赢得了黄文保,厂里签合同说,只要黄文保满法定工作年龄,就招为正式工人,工资按最高青工标准,父亲的工资连加两级,爷爷的退休工资上调两级。
技校毕业,黄文保直接进了工厂,成为父亲的同事。他一上岗就能胜任。工作能力令厂里各级领导十分满意。黄文保奇特的嗅觉才能公安局一直有备案,以前一些重大案件需要闻气味,公安请黄文保去过。就像开锁大王在公安局有备案一样,急需时要被叫去。黄文保从小学到工作,公安都有跟踪,将来有需要的还得请黄文保。一个案子破获后,公安都付给黄文保劳务费,钱不多,但让人心里舒服。
父亲是厂里闻香室主任,黄文保工作一年后,厂领导提拔他为副主任,属厂里的中层。工龄这么短就当上厂里中层领导,前无古人也必将后无来者。厂里人议论了一阵子,他们承认黄文保工作能力超强,在他闻香这根指挥棒指挥下,厂里开发出两个新的系列产品,都打进了欧美市场,给厂里带来巨大的经济效益。但是黄文保工作一年当中层,多少让他们心里堵得慌。好在时间一长,都接受了事实。黄文保为人谦虚有礼貌,尊重厂里各年龄段的职工,全厂人都喜欢他。习惯了这个娃娃中层领导后,工人们就不再计较他坐火箭升官。又过了一年,父亲被提拔为副厂长,黄文保被提拔为闻香室主任。这次没有起波澜,全厂职工平静地接受事实。
多年过去,黄文保对童年的那次“体香偶遇”念念不忘,心驰神往。每想一次,心里就灌一次蜜。世界上有这么绝妙的体香,让人的一生都充满快乐。别人不知道,真正让他感到生活美好的不是他当官,而是世上有一种绝妙的体香。
父亲上台后分管基建和人事。厂里效益好,生产区要扩大,职工住房要解决。以前厂里不重视职工住房建设,尽管那么好的效益,职工绝大多数都住在平房里。只有为数不多的厂级领导、老干部住三层楼的套间里。三层楼的房子都不带厕所,每层楼只有一两个公共洗漱间。厂里经报批,要重点解决职工住房问题。历史原因,厂里占的地盘宽,建职工楼房不用拔平房。图纸刚出来,职工选房工作就进行了。按工龄厂龄职务打分选房。都想选套好房,夜晚黄文保家里总是人来人往。他们上门送礼,想让父亲暗中操作把分数打高点。父亲叫黄江彬,人家进门后黄厂长黄老板地叫着。送礼的人为了得个高分数,舍得送大礼。
黄江彬总是板着脸不苟言笑。以前他不是这样的,当厂领导前喜欢低头看着对方微笑,还会停下来跟人聊天。“我房子的事就让黄老板您费心啦,您就是我家的救命恩人。”求人者都说这样大意的话。
“我怎么能搞不正之风呢!”父亲总是那样严厉地说,“谁来送礼,谁就别想要房。”
厂里效益是好,但建房资金有大缺口,住房不能完全满足职工需要,至少得分三期建设才能基本满足。厂里职工想住上楼房都想疯了,第三期虽然也轮得上,可是谁愿等呢。再说,第三期什么时候才能建好呢?打分这种事,看上去公平,可是还不是领导一句话,想给谁谁就是高分。职工们心知肚明。父亲对来送礼者基本上这样处理:礼物留下,严厉批评对方一顿,再劝告对方:“越是送礼得越是得不到住房。”客人待不上一刻钟,父亲就打发离开。前来送礼的排成长队,他们在楼下暗处候着,观察动静。送礼至少要送两个人,一个送给厂长,一个送给分管基建的副厂长黄江彬。客人离开,父亲迫不及待地打開礼物。父亲总是失望。
段向莉是当晚最后一个来送礼的。她老公在酱料厂搞供销,老公常把厂里的产品带回家。她一进门,黄文保便闻到酱辣椒味道。段向莉对黄江彬点头哈腰,她说:“我要房子,要好楼层。我没东西孝敬黄厂长,就送三条烟吧。”她取开报纸露出三条香烟,那是荷花牌香烟,一种普通的香烟。
“我不抽烟,拿回去!”父亲粗暴地挡开说。
“不成敬意,事成后还有重谢。”段向莉说,她朝黄文保看了一眼,想求援于他。黄文保装着没看见段向莉的求援。
“还在我家干什么,快走。我最讨厌送礼的人了,谁送礼谁就别想要住房。”父亲把段向莉推出门。
父亲怒火展开来:“段向莉这个铁公鸡,送三条破烟是对我的侮辱,我这么大个领导,三条破烟就打发了?看我哪天不收拾她!”
父亲声音像吵架一样,嘴里扑出的大蒜味道黄文保再次闻到了。黄文保说:“今晚吧,礼最重的就数段向莉。每包香烟都卷着大面额人民币。”
“你闻到了,为什么不早说?”父亲责怪说。
接下去几天来,父亲都在等段向莉送钞票来,段向莉被父亲严厉的批评吓坏了,哪还有胆子上门。厂里都在传闻父亲拒收礼品的多种故事。送过礼或者没送礼的职工都在夸黄江彬清正廉洁。段向莉送礼不成,也没死心,她每天都背着“三条烟”来上班,在厂区里碰上过两三回黄文保,她的车间要经过闻香室,碰上的机会大。她想跟黄文保说什么,又没说出来。总之是有话要说。靠近时,黄文保能闻到她包里的“香烟味”,那报纸上还留着另一个人的气味,他推测是她老公的。他们一定每天晚上都检查一遍那三条“香烟”,再重新包好。
段向莉有意去碰黄江彬,终于有一次碰上了。黄江彬不正眼看她,嘴里还发出哼哼的声音。她误会了,黄江彬不是恨她送礼,是怪她为什么不再次带着“香烟”上门。从那天开始,段向莉就不再带“香烟”,把钱存回银行。endprint
一些职工一边夸奖黄江彬廉洁一边又上门送礼。说得最起劲的要数西瓜皮,他这天晚上也上家里来了。西瓜皮祖上曾是镇上大户,他家不做香精,做中草药生意,还是个远近闻名的“知识分子”家庭。西瓜皮看身后无人,拍响门。黄文保将门打开一点,露出一只眼。“神鼻主任,我是西瓜皮。”
黄文保开门放西瓜皮进来。他披着一件黑雨衣,帽子罩在头上。他雨衣上没有雨,他是把自己包起来不给人看清楚面目。他手里提着水果,还有卷起来的纸筒,纸筒长又大,外面包着报纸。黄江彬见后,脸上露出不易觉察的笑容。拒绝了段向莉拒绝掉一笔大钱,黄江彬教训惨重。黄江彬估摸着这一大筒纸里卷满了钞票,是一条大鱼。
黄江彬假装生气地说:“你是送礼要房的吧?我劝你赶快收起那一套,只要送礼的我都一律不买账。我还会在厂务会上提议取消他要房的资格。”
“我就上门来坐坐,分房的事领导看着办。”
“时间不早了,我要休息。影响领导休息,明天处理不了厂里重要事情,你担当不起。”黄江彬说。
西瓜皮离开后,黄江彬兴冲冲打开纸筒,一看,是张画,画很旧了,画着山水。“这个西瓜皮比段向莉还过分,送张破画,破纸一张!”黄江彬把画丢在地上。
画作的气味更浓了。黄文保闻到一股古老的味道,这样的气味只有在博物馆才能闻到。
“画是老东西。”黄文保说。
“再老有什么用?又不能当饭吃当钞票用。”父亲说。
“卖了画就有钱。”
“卖给谁?卖多少钱?”父亲逼视黄文保说。
“我哪晓得这些。”
“这不就是一张废纸吗?”
玫瑰小镇上没有字画交易,人们对字画古董根本没兴趣。第二天厂里开中层干部大会,黄江彬拿西瓜皮送画当作反面教材批判,他本想把段向莉也拉进批判名单的,想到那是真钞票,还有到手的可能,就放弃了。
会后消息从厂里传到镇上,西瓜皮的一个长辈听说西瓜皮送画给黄江彬以博取一套房子,气得吐血。“那是宋代著名画家李唐的真迹,价值连城啊。”
价值连城又咋的?它是钞票吗?黄江彬根本不后悔拒绝和公开揭批。黄江彬拒腐蚀的事迹上了地区党报,得到地委领导的高度赞扬,成为一个典型。
相比职工送礼,建筑公司送的礼才叫礼。都是从县里市里来的建筑公司,他们为得到职工住房的建筑权使出各种手段,最通用的是送礼送女人。报名的有十几家,黄江彬初选出八家,报到厂长那里,厂长从中挑出三家。最初的十几家分别都给黄江彬送过礼了,礼品花样层出不穷。
最后三家进入终极竞争名单,公布后那些未入围的公司除了面带微笑或者不高兴外,没有办法。
那时候刚实施五天工作制,突然到来的两天休息时间很富裕,好多人闲得慌,想让周末快点过去。黄文保就这种心态。上班比休息快乐得多。父亲周末忙,平常晚上也忙,都在忙吃喝,父亲再忙也不带上黄文保,在外吃喝讲黄段子,儿子在场不合适。香精厂周末全厂休息,他们一天工作五天能满足生产所有订单需要。周边工厂职工羡慕香精厂。黄文保没有什么朋友。他嗅觉太灵敏了,谁身上有什么气味他都能闻出来,初中女同学都躲他远远的,除非追求他。女同学来例假黄文保闻得出来,这是好尴尬的事。在黄文保面前几乎就没什么秘密,能避开他都避开。黄文保个人无聊,周末时陪爷爷进厂里看看,厂区大,但也不经走。周末的厂区很安静,生活区与厂区用围墙隔着,仿佛成为两个世界。生活区人气旺盛,厂区死气沉沉。如果没有飘着香水味,你还以为厂子倒闭了。爷爷闻不到飘着的香水味,爷爷嗅觉退化一些了,就是当年年轻的周末,他也不能在道路上闻到很细微的香味。各种成品半成品以及玫瑰花桂花月季花都储存在封闭的容器内,跑气的可能性很小,只有黄文保这种超强鼻子才能闻得到钻出来的稀少的香味。
每个周末都来厂区,腻味,有时候也去那棵樟树边,守株待兔地等待那个绝妙的体香。黄文保又跟人学钓鱼,去过两回,他就不愿去了。在流经镇子这一段沱巴河边,有许多难闻的怪味,别人闻不到,他闻得真真切切。河流是远看的美,亲近,你就受不了各种生活和自然的垃圾臭味。黄文保不再去钓鱼。那么去野外钓吧?去的人很少,他们说离开镇子三五公里的上游就是野外了。黄文保最愁的是如何把周末打发掉。他也进过闻香室,但是进去干什么呢?平时工作都很顺畅,没有什么需要加班解决的。去过两三回也不去了。
市里八建公司入围建职工住房前三。公司陈总够意思,周五他和助手开两辆小车来到玫瑰镇,进入香精厂生活区。刚下班回来的职工都看见了。
“又有人请黄厂长出去玩了,真好啊!当官真好啊!”职工们发出感慨。
陈总走到黄江彬家门前,门正开着的,他用手敲敲门叫道:“黄厂长,我来了,你在家吗?”大门前就是小小的客厅,它是平房里普通的客厅。黄厂长至今还住在平房,已经教育了好多人了。
客厅小,只是没开灯,屋子暗。黄江彬就坐在那里,只要眼不瞎都能看到。陈总却假装看不见,亲热地叫唤。黄江彬也假装看不见陈总,他不紧不慢地回答说:“谁呀?”
进屋寒暄后,陈总说:“我在县城金虎大酒店订了一桌,特意請黄老板赏脸。”这个事昨天就定下了,双方都知道,黄江彬却说:“是吗?这样不好吧?怎么能老吃你陈总的呢?”
“请你全家,爷爷也去,晚饭后住那里,那是全县最好的饭店。”陈总说。
爷爷不去,爷爷从最里面的房里走出来,他说:“我哪里也不去,家里最好,玫瑰镇最好。”
母亲说:“爷爷不去,我就不能去了,我要照顾他老人家。”
“我不用照顾,你去吧。你们都去,别抹了陈总一片好心。”爷爷对黄文保母亲说。
母亲说:“没人照顾老人怎么行呢,我不去了,不要再争论。”母亲不是不想去,她是担心家里的财产。现金存到了银行,可是贵重物品只能藏在家里。
能出去,黄文保很快乐。endprint
从玫瑰镇到县城接近20公里,虽然走的是国道,但路并不好走,花了接近40分钟才到达县城。县城就是县城,比玫瑰镇热闹得多了。历史上玫瑰镇是县级衙门所在地,现在还有许多遗迹。全县各乡镇来说,玫瑰镇人口最多,经济也最发达。但比起县城还是差一个档次。
陈总安排黄江彬坐他左边,黄文保坐右边,这是标准的排座次。市八建在全地区来讲名气中不溜秋,地区大型的房、桥、路建设基本还轮不到八建,八建只能跑县里小镇上找活路。
“今晚安排的都是今天才猎到的新鲜野味,有果子狸,穿山甲等珍稀野味。”陈总介绍说。陈总给黄江彬香烟,黄江彬说:“我不吸。”“吸着玩呗,来,点上。”
“今晚我们不谈工作不谈事业,只谈感情,一醉方休!”陈总说。
“野味都是从沱巴山区打到的吧?”黄江彬说。
“正是,黄老板有见识。今天才弄到的,都还没死,我看他们现场杀的。”
“我和儿子有口福了。”
黄文保喜欢这样的周末,尽管包厢里有不好闻的气味,他还是喜欢。菜上来了,炖,炒,扣,焖,多种样式。喝的是好酒,茅台,陈总带来四瓶,桌上八个人,陈总提出来要全消灭。黄文保喝过两次茅台,那是他跟厂长到贵阳出差,贵阳市一位领导亲自招待的。厂里跟贵阳有一个项目,主要是收购干花。贵阳那地方气候佳,种的花卉品質好,对提升香水质量有很大的好处。好产品要从好原料开始。一次是贵阳那边项目合作者回访玫瑰镇,带来茅台酒。三箱,厂长拿走一箱,到场的领导一人一瓶,剩下地喝了,瓶里没喝完的,厂办主任带回厂里。黄文保和父亲都参加了宴会,每人得到一瓶。黄文保是神鼻是厂里的宝,采购原材料的事少不了他,经他把过关的原材料都是上品。原料进来后,闻香室的人要把关,分类,黄文保总是以身作则,亲力亲为。黄文保每天能闻到家里那两瓶茅台发出的极微小的香味,父亲再怎么“窖藏”都藏不住香气。黄文保对茅台的香型已经再熟悉不过了。
包厢里各种气味掺杂,黄文保能一一辨别出来。陈总秘书将酒提进包厢后,黄文保闻到气味不正,拿过瓶子一闻还是不对。陈总没意识到黄文保这个动作,以为他在享受茅台的香气。
倒上酒,酒味浓,黄文保更确定这不是正宗茅台。贵阳市领导请客不可能以假茅台招待,贵阳那个合作单位送礼也不可能送假茅台,最多就是年份浅而已。前两次酒香气一样。黄文保有理由以上回喝的家里藏的茅台酒为参照。
菜上来后,陈总举杯说:“来,感谢黄厂长老板大驾光临,感谢黄公子神鼻大驾光临!干!”
“好酒,好酒啊!”黄江彬咂巴着嘴说。
陈总听了很高兴,趁机说:“请黄老板喝酒,岂敢上差酒。”
陈总秘书为黄江彬父子上了炖肉,黄江彬喝汤吃肉,大赞鲜美。“下午我监督他们宰杀的,能不鲜美吗?”陈总说。
黄文保不这么看,他闻出这肉并不是今天的,至少在冰柜里搁置了两天。大家都在赞叹野味新鲜,黄文保受不了。
“这些野味不是今天宰杀的。”黄文保说。
酒桌上突然安静下来。陈总说:“不可能呀,我都亲自监督现场宰杀的。难道饭店调包了?”
“你确定?”黄江彬笑着对黄文保说:“不要冤枉了好人啊。”
“当然确定,在你们看来肉鲜美,我也觉得鲜美,但没有今天宰杀的鲜美。”黄文保说。
“去,把老板叫来。还是我亲自去吧。”陈总说。
“只要是近期的野味,只要还新鲜好吃,我们就不管哪天宰杀的了。”陈总秘书圆场说。她是个女的,长得漂亮,交际能力很强。黄文保觉得她的体味还行,但比起童年记忆中的那个体香相差甚远。
秘书敬黄江彬的酒,“来,我们喝正宗茅台。”
黄江彬跟她碰了一个。她说:“我们来个双杯,再来。”
黄江彬又跟她喝了一杯,“这酒不错,茅台就是不一般。”
黄文保年轻气盛,他哼哼两声说:“这酒也不是正宗的茅台。跟我们在贵阳喝的,跟家里的那两瓶都不一样。”
秘书脸上显出不快,但迅速又变成了笑脸:“神鼻你可能误会了,一棵树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酒厂也一样的,不可能每一锅酒都完全一样。”
“叶子也许不完全相同,但是玫瑰叶就是玫瑰叶,不可能是桂花树叶。”黄文保说。
“我们这是从厂家要的货,公司招待重要客人都用它。没一人说假的。”秘书笑着说。
“从没喝过正宗茅台,都以为这就是正宗的了。”黄文保咄咄逼人。
“下回,我们公司买酒得请神鼻才对。哈哈哈。”秘书敬黄文保。黄文保说:“这个酒品质不差,但我说的它不是正宗茅台。也可能是别的酒厂贴牌假冒的。”
陈总带着老板进包厢来,他首先举酒杯给大家敬酒,然后说:“桌上的野味是今天下午才宰杀的,千真万确。可能神鼻平时接触不多,将气味误会了。”
黄文保说:“我是不会错的。爷爷带我去沱巴山区玩,我见过当天宰杀的果子狸穿山甲,对它们的气味记得清楚;也吃过放置两三天的这类野味。你们怎么说,我都觉得不对。不是说肉不对,而是时间气味不对。你要说是冷冻过的野味也没关系,我最反感说假话。”
老板和陈总对视一下,陈总说:“这话怎么说呢?但它的确是今天下午宰杀的,老板也的确给上的真货。”
黄江彬说:“都别争了,不要破坏了周末气氛。来,大家喝酒吃菜。”
黄江彬一圆场,气氛就又回来了。
酒席散后,陈总请黄江彬父子去喝茶。黄文保不想去,他开始讨厌陈总以及他的这一群手下。他带着一瓶茅台直接回到宾馆。
房间里有一台小电视,彩色的,他打开来看节目。有人敲门,打开看,是陈总的女秘书。她笑呵呵地说:“神鼻还没睡吧?”
闲聊两分钟,秘书掏出一个红包塞过来,“神鼻辛苦了,这点小意思,请笑纳。”
“无缘无故给我红包干什么?给我红包我也要说野味不是今天的,茅台酒是假的。”endprint
“看你,多心了吧?这哪跟哪儿?你是黄厂长的公子,是我们重要的客人,一点小意思,零花钱。对了,宾馆7楼有按摩的,你有兴趣的话我可以陪你去。”她说。
“我年纪轻轻的不要按摩。”
“年轻人才需要按摩嘛。”她坏笑。
“我不要。我准备明天就把酒寄到茅台酒厂去鉴定。”
“你不用费神了,酒是茅台镇上买的。那里酒厂多如牛毛,但能有几个人买到茅台酒厂的酒呢?中国这么大,酒厂那么小,不可能满足得了全国。其实只要是茅台镇上生产的,也跟茅台酒厂的差不了多少。酒这个东西吧,只要是粮食酿的,只要是高度的,懂得窖藏,多年后,也是好酒。”
“我对酒没有研究,我只研究气味。我讲过了,我是反感你们说假话。”
“人都不愿说假话的,但是没得办法才说假话。”
“不对,说假话都是有意的,是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
“这话没错,但要看什么事对什么人。”
“你对我和父亲说假话就是大欺骗。”
“好吧。你好好休息,我告辞了。”
秘书走后不久,门又被拍响。黄文保以为是父亲回来了,却是饭店老板。“你父亲黄厂长呢?”
“他们喝茶去了。”
“你就是神鼻吧?”
“是我。我们吃饭你来敬酒的时候见过。”
“对對对,我有眼不识泰山。我才知道你们是玫瑰香精厂的,你们效益好啊。你们好有名。我承认,我讲了假话,那野味不是今天宰杀的,你的鼻子灵得赛神仙。回头我向你爸道歉,还请他多多关照我们酒店,把全厂接待用餐放在我们这里。我们酒店每天都接待县里、地区领导,时常接待省里的领导,很上档次的。”
老板给了黄文保一个红包,告别时说:“你有什么需要打我电话,通过总台就能找到我。”
黄文保洗漱好后就上床睡了。两个红包都挺大,得了这么一大笔钱,他谈不上有多激动。
第二天早上,父亲来拍他的门。黄文保把昨晚饭后发生的事告诉父亲。父亲说:“我怎么就闻不出野味闻不出酒?”黄文保说:“我的嗅觉比你的好,你的比爷爷的强,我们是一代好过一代。”
“陈总是很滑头,他为了哄我高兴,说那样过头的话。”
职工住房招标结束后,市八建没有中标。父亲在关键时候听了黄文保的话,投了反对票,而且陈述理由时也说了许多对八建公司不利的话。父子连心,黄文保讨厌陈总,黄江彬也渐渐讨厌起来。
不多久,黄江彬黄文保都分别收到了一封威胁信,在信纸上黄文保闻到陈总和他秘书的气味,立即报案。警察一出面,陈总就消失了。
香精厂职工宿舍楼顺利地修建,第一期还没竣工,黄江彬升到玫瑰镇当上了镇长。厂长升到县里当副县长。香精厂是企业,但班子领导相当于科级,政府部门一旦需要是可以给企业级别的。黄江彬当上副厂长后接触面广,认识上面领导也多了,升迁机会也多。香精厂效益好,上级领导喜欢,厂领导都是县领导的座上客。黄家是闻香世家,以前就有名,现在出了神鼻黄文保,名声震天。有的时候县领导因好奇也会到厂里来见见黄文保,或者让厂领导带上黄文保。那天领导当着他们父子说:“黄厂长你可以改行进入政府部门嘛。”黄江彬闻香是把好手,但毕竟只算是一种专业,能到更高的平台上去是他盼望的。当副厂长才多久?家里财富就迅速积累起来了。如果进入政府部门当领导,机会更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县里有两个镇缺镇长,你可以试一试嘛。”县领导明示说。
“玫瑰镇缺吗?”
“不缺。”
“我想就地当镇长。”
“有难度,但大家努力可以做得到。”
这位领导是县里一把手,他一句话的事。他说有难度,就是在暗示什么。“县领导在想什么,你能闻出来吗?”黄江彬问黄文保说。“这我哪闻得出,不然我就不是人是神了。”黄文保笑着说。
黄江彬分析出县领导那句话。现在流行一句话:副科5万,正科10万。职工收入一年才四五千元,5万是巨款了。黄江彬拿得出10万,但那是随意被打发的正科价,要是选择就得加码。加多少呢?黄江彬加到13万。凑够钱后,黄江彬让黄文保开厂里的小车送他去县里见一把手。
一把手到地区开会,晚上才能回。晚上更好,夜色能掩盖好多不可见光的事。黄江彬在金虎大酒店订了一桌,约到了县长、组织部部长、宣传部部长。他们按时赴约。菜是山上的野味,酒是五粮液。三个县里常委到了后,黄江彬给他们每人一个大红包,用大信封装的,每人至少一万。他们全都愉快地收下了。
野味呢,谈不上很新鲜,但没人吃得出。想吃到最新鲜的野味要碰运气,或者要看老板的忠诚程度。老板尽量地把存货推出去,除非是老板最重要的客人。这三个县领导吃了肉后说:“很新鲜。”
“这些野味都是今天现杀的,饭店不敢调包,调包我们是闻得出来的。是不是儿子?”黄江彬对黄文保说。黄文保笑了一下,没回答。县里领导没提出异议他就不再较真。
“神鼻真神,什么气味都能闻得出来。”县长赞叹说。
“县长你在吃中药。”黄文保说。
“说得很对,我离开办公室时喝过一小碗中药。这你都能闻出来,太厉害了。”
黄文保还闻到他们下体的一种药味,黄文保没接触过这种药,叫不出名字,其实是一种消毒药,是专门防治梅毒的。黄文保比别人要多承受许多难受的气味,他已习惯,只要不是入口的他就宽容地接受。
“那事你跟书记说了吗?”聊到黄江彬改行到政府部门当领导的事时,县长提醒说。
“说了,本来书记也要参加今晚的宴会的,地委的会开得太长,他耽误了。现在他应该在赶回来的路上。晚点我请他吃夜宵,各位领导都参加吧。”
“我们就不参加了,你陪好书记是大事。”
书记晚上9点回到县里。黄江彬马上跟书记接上了头。书记不吃夜宵了,他说在回来的路上吃过饭,明天早上要传达地委关于反腐倡廉的会议,要早点休息。会面是在书记办公室,黄江彬立即把包里的钱送给书记。书记望了一眼,没有说什么。黄江彬起身告辞。书记说:“事在人为,因为困难大,你要做好两手准备,也许会升你到偏远的乡镇当乡镇长。”endprint
“我是闻香出身,玫瑰镇香精事业离不开我。”
“我都明白。”
黄文保在县委大院里等父亲,父亲一脸兴奋。“你身上的钱没有了。”黄文保说。
“没了好,人家收你的钱说明有希望,钱都不收,你一点希望都没有。”
“为什么要收人家的钱呢?这都是公家的事。”
“你太年輕不懂,因为他有权,掌握着公家的事。”
“那你为什么要想着去掌权?”
“掌权就有钱,办什么事都容易。人一辈子不就是为了享受吗?活着不容易,享受是第一。你太顺了,好多事不明白。你看看,你才多少岁,就成香精厂的中层,大部分工人干到退休什么也不是,收入也不高。这就是权带来的,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是靠能力换来的。”
“你能力是不错,有目共睹。多少有能力的人,因为不拉关系走后门,不跑不送,才华就沤死了。不要笑台上那些人水平差,人家能混上台也是水平。”
两父子回到宾馆,宾馆老板在大厅正等着。老板迎上来说:“黄厂长,麻烦你签一下单,把前面的一起签了吧,再麻烦你跟财务说一声,给我们把款打过来。我先把回扣给你。”老板将一个信封递给黄江彬。
进了房间,黄江彬扬扬手中的信封说:“这就是权力的好处。越往上越送得少获得多,收入远大于支出。”
黄江彬升迁问题没多久解决了。他留在玫瑰镇当镇长,但还分管香精厂基建,作为镇长他管一个厂的基建有资格。他不仅分管一个厂的基建,还管好多事。他重点抓玫瑰镇的香精产业。保持传统,开发新品。外用的香水,调味的食用香精,还有香包,香饼,等等都要做出来。这些当地特产怎么才能打入市场呢,可以借香水之名配套销售。
黄江彬在想特产销路时,还想到了一个时髦的行动:开发旅游。玫瑰镇旅游资源还是挺丰富的,借玫瑰香水的名声,发展旅游不是空话。镇领导班子很快同意了黄江彬的想法,方案汇报给县里,县里支持,还拨了一大笔经费。
那时候全国旅游行业没有全面开花,只有少数几个地方在做着。县里领导就带着玫瑰镇的负责人到桂林取经,桂林那边把旅游经验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他们。回到家,黄江彬请来专家指导开发。黄江彬还不到45岁,精力旺盛,工作热情很高,他所有的精力都扑在工作上,一个月不回一趟家也是很正常。父亲要么不回来,一回就能带回一大笔钱交给母亲,有时候还是存折,后来镇上有银行卡业务后,交给母亲银行卡。家里有多少钱,母亲没有透露,黄文保的工资收入母亲一分没要,黄文保都存着。他不抽烟不喝酒,还没有谈恋爱,用不了什么钱。
首期职工住房建好后,得到房子的职工都迫不及待地搬进去。黄文保家也就告别了平房,住进干净卫生的楼房。有四间房,爷爷住一间,还空出一间。楼房宽敞明亮,又有两个厕所两个厅,生活好方便。家里的金银财宝也有了安全的保障。母亲买回一个保险柜,把贵重物品锁进去。
玫瑰镇的旅游很快开发出来,来旅游的人逐渐增多,镇里成立多家旅行社,地接工作做得像模像样。
黄江彬做出了很大成绩,三年一届镇长做完后升到县里当副县长了。他年龄虽然稍微偏大,但功绩摆在那里,才能也摆在那里,别人也没反对意见。
黄家人没想过到政府部门当官,机会来得很突然。爷爷认为都是黄文保带来的好运,黄文保小小年纪就出了大名,奇才得到多方赞赏。
父亲到县里上班,但玫瑰镇的事他还时刻管着,他常跟人叹息说:“玫瑰要是一个县就好了。”父亲住在玫瑰镇的家里,他有恋家的情结。每天早上司机开车来接他上班,晚上很晚又送回来。父亲晚上都有应酬,各种各样的应酬都有。父亲出门时,黄文保还没起床,父亲回来后,他已经睡了。有时一个月都见不到父亲的面,只听得到父亲的说话声以及父亲弄出的响声。
有天晚上黄文保起来上厕所,正碰上父亲回来。黄文保闻到父亲身上多种气味,其中有一种是类似于女人体味的味道。几天来他都在晚上等父亲回家,想闻闻那种不属于父亲身上的体味。可是父亲回来得都太晚,黄文保在等待过程中睡着而错过。
一天早上,父亲一起床,黄文保就起来了。父亲精力真的好,晚上睡三四个小时也能按时起床,据县里干部说,他还能连续地工作一天。“你不多睡一会?”父亲关切地说。
“你身上那股体味还有。”黄文保说。
“人的体味是固定的,当然也会根据身体状况有变化,比如少年到老年,这个过程会出现不同的体味。”父亲说。
“我不是指这个。你身上留有别人的体味。”
父亲嗅嗅说:“没有啊。要有也是你妈的体味。”
“不是我妈的,我妈的体味我熟悉。”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你应该很明白了。”
“莫名其妙,管好你自己吧。你快找个女朋友是正事。”
与父亲的对话更增加黄文保的判断。有空的时候他就开着厂里的车进县城,想方设法接近父亲身边的女人。父亲身边有好多女人,妇联的,团委的,教育局的,卫生局的,文工团的,政府各办公室的。太多了,黄文保像大海捞针。两周下来,他没闻到留在父亲身体上那种体味。而父亲身上又时常出现那种体味。父亲身上别的体味也在时常变化,相似的体味重复的时候有,但更多的是交叉的新的体味。
“我要跟你谈谈。”黄文保逮住父亲说。
“谈什么?”
“你在外面有女人。”
“你这孩子,说什么胡话。”
“你身上常留着别的女人体味。”
“你太敏感了。当然我每天接触那么多人,免不了有别人体味。”
“不是,能把体味留下来,必定是跟你亲密过的人。”
“你想敲诈我?”
“我为妈妈负责。”
“你能负什么责,小孩子一个!”黄江彬恼怒起来,声音很大,“别再缠住我,管好你自己吧,不要影响我去上班。有一大堆事情等着我去处理呢!”endprint
声音惊动了母亲,母亲来到厅里。“你们在争吵什么?大清早的。”
“他说我身上有别的女人的体味,真是见了鬼。”
母亲走过来在父亲身上闻了闻说:“我一直没闻到呀,文保你是不是过敏了。”
父亲说:“他先有疑心,”父亲转过脸来对黄文保说,“你听过疑人偷斧的故事吗?”
“你身上就是有别的女人的体味,你要对得起我妈。”
“我从来就对得起你妈。”
“好了,别吵了。”
“妈你是常人的嗅觉,我爸虽然嗅觉灵敏,还是有局限,不如我。”
“你是想证明自己更加超强吗?”
“不是。我是警告你。”
“文保别闹了,你爸不是那种人,我了解他。以后不许再提这件事。”
权力人物身边总有不少美女的,她们不少人以牺牲身体来换取好处。比如市八建那个陈总和秘书,他们两人身上都留有对方的体味。
国庆节,厂里停产,父亲带全家到县城玩。县里分房子给父亲了,但还需要选,父亲把权力交给母亲。县城比玫瑰镇热闹,生活也方便许多,县城有住房的话母亲还是愿意来住。住房在河边,小区规划得很漂亮,这是县直机关的房子。小区里面还有小区,那是县级领导的房子。分房仪式设在小区的健身房里,有人称为会所。来的只有县领导本人或者家属,像黄江彬祖孙三代全家都到场的没有。黄江彬就带着父亲儿子在小区转悠,抽签选房由老伴进行。最后,黄文保母亲选择了三楼一单元的二三楼。面积好大,每层都是150多平方米,两层就有300多平方米了,朝向采光都十分理想。
中午饭文化局安排,黄江彬分管文化局旅游局,还兼管全县的香水产业。饭局安排在一个装饰讲究的饭店,饭店虽小,特色却鲜明。生意都特别好。招待客人有面子。一大桌坐满了人。黄文保迅速闻出了曾经多次留在父亲身体上的体味。那是文化局青干股小齐的。文化局肖副局长、文工团李团长的体味也在父亲身上出现过。这三个女人中午到齐了。父亲胆子真够大的。这三个女人长得都不错,都很成熟。父亲不时看黄文保,黄文保真的很不自在。他想象父亲跟这几个女人同床交媾就浑身难受。三个女人对黄文保母亲都很亲热,赞美母亲漂亮年轻会打扮。母亲听了像灌蜜。几乎不喝酒的母亲被三个女人分别敬了一杯,母亲脸上立即显出红韵,酒刺激,母亲就更兴奋了。
“你要对她们多关照,”母亲对父亲说,“看,她们一个个好能干!”
黄文保受不了这气氛,抓紧时间吃饱饭走出包厢。外面有一张长沙发,黄文保坐上去。一股香水味飘过来,黄文保闻得出那是他们厂生产的。这种产品主要销往欧美,因为价格昂贵,国内市场不是特别好,本地女性就更不敢使用。过来的是小齐。在包厢第一次闻到这种香味时,他就在想,小齐是怎么得到这种香水的呢?可能是父親搞到送给她的。一般情况下只有高官太太才配享用这种香水。厂里除了厂长,副厂长以下都无权取。黄江彬当上副县长才可以搞到一点,他把搞到的那点都给了小齐,可见小齐在父亲心中的重要。
小齐站在黄文保身边,微笑说:“神鼻你就吃饱了?我还没敬你酒呢。”
“你身上不仅有我厂生产的名贵香水,还有我父亲的体味。”
“你胡说什么呀,”小齐仍然笑着,“我这香水是从法国买回来的。至于你父亲的体味在我身上,那根本就是一个笑话。”
“我为什么叫神鼻,知道吗?谁也逃不过我的鼻子。肖副局长李团长都逃不过。你们跟我父亲都有过那种亲密。”
小齐的脸一直红着,是酒精带给的,现在不知道她的脸会不会更加红。小齐进包厢后不久出来了,她提前离开。后来小齐的体味偶尔也还留在父亲身上,不多久小齐被提拔为文化局副局长。
饭后,都住旅馆。母亲很兴奋,她说,“这三个妇女都很能干,我喜欢。”
“妈,我真为你悲哀。这三个女人都跟我爸有一腿呢!”
母亲扬起巴掌打了黄文保一耳光,“你胡说,太没教养。你侮辱了你的父亲,也侮辱了那三个优秀的妇女干部!”
“我真想把我的鼻子割掉!”黄文保说。
县城里那套大房装修不用操心,县里开会专门叫人负责领导们的装修工作,如果你装修不想有个性,从头到尾不用去管。有什么装修要求跟装修公司说一声就行了。一些县领导图省事就全权交给装修办公室,即使你有什么想法也没有装修公司设计团队想得周到,装修公司是从市里请来的名公司,有很强的设计团队。看了设计出来的图纸,你才发现自己想法多幼稚。
黄江彬拿到装修好的房子,领全家人去看。黄家人惊叹。黄江彬建议全家都住到县城的新房子来,黄文保的工作母亲的工作都可以随时解决。黄文保不愿离开玫瑰镇的香精厂,县城里的企业没哪一家效益有那么好,黄文保很爱自己的职业。黄文保不进县城工作,也不愿来住。劝不住,母亲跟爷爷就进城了,母亲调到环保局工作,环保局离家最近,工作又轻松。
黄文保不跟父母住就不用闻父亲身上不断变换的别的女人的体味,少一些痛苦。父母和爷爷催黄文保快谈恋爱结婚,父亲在他这个年龄已经当父亲两年。在玫瑰镇上喜欢黄文保的姑娘不少,她们试图接近他。黄文保对女人体味要求特别高,不符合他要求地再优秀他也不要。肉联厂工会主席的女儿秦冰冰长得漂亮,读过大专,在玫瑰镇初中当老师。有人撮合她跟黄文保谈恋爱。秦冰冰在读大专时爱上高年级一个男同学,是暗恋,毕业后就联系不上了。后来到师大去进修本科,又遇上那个师兄,可是师兄已经结婚。秦冰冰很伤心,对身边男人都不正眼瞧。黄文保连个中专文凭都没有,但他人好又有奇才,特别是家境好,嫁给他也不算吃亏。嫁给他就可以进城里的中学当老师,虽然县城离玫瑰镇不过20公里,路又平坦,但玫瑰镇毕竟只是个小镇,不是城市。周围劝的人多了,秦冰冰答应试试。
介绍人是玫瑰中学的唐副校长。那天她陪秦冰冰来到香精厂职工宿舍。是个星期天。黄文保宁可无聊死也不进城去跟父母团聚。唐副校长家也住肉联厂,两家人关系不错。黄文保事先就得到了消息,他一早起来准备水果茶点,收拾屋子。都说香精厂职工新房宽,秦冰冰算是见识了。屋子收拾得干净整齐,家具新的,家用电器齐全,秦冰冰对黄文保第一印象不错。秦冰冰听说过黄文保,就是没怎么见过,都是小时候的事了。秦冰冰初中毕业到县城上高中,又到外地上大专,分配回来工作她不甘心,总想跳出去。玫瑰镇是好,但是小地方。秦冰冰向往大城市,至少是能生活到地区行署所在地的那座城市。她师兄找了个那座城市的老婆,从外面的地区调过来,在七中当老师,进修本科后成了学校里的宝。秦冰冰没后台,又不能通过婚姻这条路改变命运。现在她退一步想,能够混到县城里也勉强可以了。endprint
黄文保是神鼻,他能闻出秦冰冰和唐副校长身上那股肉联厂特殊的味道。秦冰冰身上洒了香水,是黄文保他们厂价格中下等的香水。能有人消费他们厂里产品,黄文保心里舒服。在给秦冰冰续茶时,黄文保有意靠她更近闻她的体味。她的体味不是他真正喜欢的那种,但也能接受,习惯了也许就好了。
他家在县城有一套大房子的事,玫瑰镇上也传开了。人们传播时并没有痛骂,而是羡慕的口气。唐副校长巧妙地打听他县城的房子。“让他们住好了,我不想去住。”黄文保说。
黄文保心里比较平静,因为他感到跟秦冰冰有一定距离,人家大学生呢。对这个恋爱他顺其自然,不渴求也不反对。唐副校长借口离开,屋里剩下两个年轻男女。秦冰冰会聊天,跟黄文保谈香水。黄文保一谈香水就滔滔不绝。秦冰冰并不是想谈香水,她只是找个话题,想不到黄文保谈个没完。她打断他说:“你不想听听我们学校情况?”
黄文保初中毕业后就没进过母校,路过时都用余光看。他成绩不好,给母校丢脸,不敢面对母校。秦冰冰谈起玫瑰中学,几乎没有赞扬的句子,尽是嘲讽和负面事例。黄文保不同意秦冰冰的观点,但他只是轻轻地笑。“你喜欢过母校吗?”她问他。“喜欢过,现在也喜欢。学校都是神圣的地方。”他回答。
“你不是说假话吧?你没被母校伤害过?”
“没有。没有事件算得上伤害我。每个人理解不一样吧,你刚才说的那些在我这里并不是事。”黄文保笑起来,他故意做得轻松些,免得她尴尬。
“唉,人和人真的不一样。我不喜欢母校,大专毕业却不得不回来当老师。”
“我从小就喜欢香精厂,小时候最爱跟爷爷进厂区玩。”
“故乡伤害了我,我一直在逃离。心,在逃离。”她说。
他没那么抒情,他说,“我喜欢故乡,玫瑰的一切我都喜欢。我不是跟你唱反调啊。”
“我知道你不会跟我对着干,你是说真话。我父亲也喜欢玫瑰镇,不然他早就去县城工作,也许这时候都在地区工作了。”她说,“那样的话,我就爱故乡了。”
两人观点不同,却能相互包容,这是往下交往的基础。
有人开门,是母亲回来了。父亲的司机送她回的。见屋里有个姑娘,母亲满心欢喜。“是肉联厂工会秦主席的女儿秦冰冰,现在玫瑰中学当语文老师,”黄文保说。
“原来是冰冰啊,我见过你的,你小的时候我见过。都长这么大了,还当了老师,好啊,太好了。”母亲说。
消息反馈给爷爷和父亲,都挺高兴的。他们对秦冰冰不了解,但有了开始就好。
秦冰冰开始约黄文保出去散步,“只要出了校园我就一身轻松。”她说。“你是工作压力太大了吧?跟我相反,我离开香精厂倒觉得很无聊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他们在小镇的街道上行走,又走到沱巴河边。夕阳倒映在河里,很漂亮。秦冰冰深呼吸,她说这里空气特别清新。黄文保却闻到了平常人闻不到的死鱼和腐烂的植物味道,还能闻到生活垃圾带来的臭味。秦冰冰兴致高,黄文保忍住臭味陪着她。沱巴河两边是稻田,秋收后的田野平坦,有一些牛马在吃草,一群牧童在田里打打闹闹。
秦冰冰谈她读大专里的事,黄文保听着,对于上学他心里有隐隐的痛。他学习谈不上努力,但努力也没用,他真不是读书的料。他向往大学,但只能做梦。黄文保以欣赏和羡慕的眼光看着她,听她谈大学里的逸闻趣事。黄文保都顺着她,她很满意。
玫瑰镇中学,肉联厂,香精厂都在传秦冰冰跟黄文保恋爱的事。人们的议论挺多的,各种说法都有。香精厂那个一直在追求黄文保的姑娘直接找到闻香室,“我比秦冰冰差哪里了?”面对她的质问,黄文保不好说什么,这个姑娘的确没差哪里,但她的体味不对他的味。而且他还特别不喜欢这样的体味。
“她是看中你家的财产了。她一个大学生,你根本配不上。不般配的婚姻是不幸福的。”这个姑娘警告说。
“我们也是谈谈看,不合适就分手。又没宣布结婚。”
“你不能跟她谈恋爱,她不是你要的人。”
“你也不是我要的人,因为你的体味我不喜欢,我受不了这样的体味,它绝不可以伴随我一辈子。”黄文保说。
姑娘离开了,她在哭。黄文保不想伤害她,但如果不讲心里话,她就还会缠着。话说开了,他心里轻松。以前厂里人不理解,现在听说黄文保因为体味不合他的要求而不跟她恋爱,都理解了。黄文保是神鼻,对气味特别敏感,他的要求也不过分。人们就劝那姑娘死了那条心。
“不,”那姑娘说,“农民天生就闻得惯大粪味的?闻多了,麻木了,习惯了,就好了呀。”
也有人觉得有道理,这姑娘各方面真的不错,抛开家庭条件不說,与黄文保也真是般配。黄文保坚持自己的决定,他天天跟秦冰冰约会。下雨的时候,两人就在他家约会。两人还一起做饭吃。黄文保对她的体味保持一种警惕,能接受,但不真正喜欢。玫瑰镇上黄文保还没碰上一个自己喜欢的姑娘的体味。常跟父亲睡觉的那三个女人,其中肖副局长的体味黄文保喜欢。黄文保在碰上特别喜欢的体味前,都与她保持距离。有几回,秦冰冰暗示他亲吻她,搂抱她,被黄文保岔开了。黄文保比任何时候都渴望再次闻到童年偶遇的那种体香。世上那种绝妙的体香令他神往。有了那种天籁之香,他发现人生真的很美好。
玫瑰镇上的旅游持续地旺,深秋了仍有旅客来。那天下班,有一个背包的女旅客从他身边经过,他立即闻到了她身上的体味,那是他梦寐以求的味道。跟他童年闻到的一模一样。他像做梦一样地轻轻乱叫。他跟在她身后贪婪地呼吸着。他借故走到她前面看她长相,这长相也符合他的审美标准。他肯定地认为,她就是他童年见过的那个女孩。如今她已长大。他跟在她身后走着,她走到哪里他跟到哪里。女子经过玫瑰镇中学,从那里可以到达汉碑和红枫林。秦冰冰叫住他,他应付一句就又跟上去了。到了汉碑和红枫林,女子发现了他。
“你想干什么,你跟在我身后已经很久了!”女子浅笑说。
“我喜欢你……”endprint
“我叫人了。”女子没有真正生气,她脸上仍然带着笑容。
“别,我不是坏人。”
“那你还不快走。”
“你让我多待一会吧,我需要你。”
“快来人啊,有人耍流氓!”女子突然叫喊起来。附近的游客跑过来,他们扭住黄文保。黄文保不想辩解,他说:“我就想闻她身上的气味,太香了。这是世界上稀缺的体香。”
“你是个变态人。”有人报了警,公安过来了。他们发现是黄文保,黄文保在公安需要帮忙时随时都去帮忙。
“这个女子身上的气味太好闻了,我特别喜欢她身上的气味,我为了多闻,一路跟着她。”黄文保说。
公安向女子和报警的游客解释说,“他是神鼻,具有超强的嗅觉。对气味特别敏感,也有特别的审美要求。”
女子是个书画家,听了公安的解释,她能理解,很快就原谅了他。公安刚处理完,秦冰冰找过来。
“她是谁?”秦冰冰说。
“一个游客,她找汉碑,我给她指路。”
“是这样的。神鼻是好人。”女子说。
黄文保反复回味这个令他着迷的体味。他琢磨着如何弄出这种香型的配方,生产出香水,就算没有市场,留着自己闻也是好的。他开始投入这个研究之中。母亲叫他带上秦冰冰去县城的家,他顾不上。秦冰冰自己上了他县城的家。秦冰冰表现好,父母和爷爷都喜欢。
“都是玫瑰镇人,知根知底,我看行。”父亲表态说,“只要登记结婚,我就把冰冰调到县中来。”
秦冰冰从侧面了解到黄文保家人调她进城的意思,心里美滋滋的。她当工会主席的父亲说:“没文凭又怎么样?文凭不代表水平。黄文保这种才华,清华大学的博士生都达不到。黄文保除了鼻子大,别的都不错嘛。”
秦冰冰就主动起来,她主动搂他吻他。黄文保比较被动,也没有投入热情。自从又闻到天下第一体香,秦冰冰的体味令他厌恶,如果没有前期的交往,他会立即拒绝。为啥不早点再次碰上那个女子呢?这都十几年了,相隔时间也太长了呀。
那女子的体味是一种味道,能感知却把不住,什么样的花香组合提纯才能研制出那种绝世香味呢?黄文保成天冥思苦想,无从着手。十数天后,他列出几个方案,每个方案又有几种操作方式。闻香室里有提纯花草的设备,他开始着手一个个实施方案。他把想法告诉同事,但气味这东西是无法描述清楚的,每个人的感知力都不一样。同事只能配合他,按他的方法做,中途要怎么调整,他们是没有办法的。
黄文保白天在实验室,晚上还要去。秦冰冰有意见,当她听说他在研究一个女子的体味时,生气了。“别闹,我是在工作,我相信那种体味的香水投放市场,一定能打动全世界的男人。他们会掏钱买给自己心爱的女人。因为,其实是为他自己买的。”黄文保说。
不管秦冰冰怎么闹怎么劝,黄文保都不理她,她向双方父母告状也无用。黄文保全力投入研究工作中。前面几个方案弄出的香水都不是那女子那个味。但是他都把实验过程和结果详细地保留下来,为以后开发新产品打下基础。
秦冰冰进城迫切,希望尽快跟黄文保建立婚姻关系。她在后面操作起来。他进城告诉黄江彬他们,她和黄文保已经上床了,他必须对她负责。他父母说,一定负责一定负责。父亲和母亲还有爷爷周末回到玫瑰镇。黄文保在厂里搞研究,这段时间他废寝忘食,很困倦时,一旦回味起那女子的体香他便有了精神。
父亲冲进香精厂实验室。实验室就在闻香室隔壁,两个科室的人在研究开发产品时经常合作在一起。
“你都把秦冰冰睡了,还不快娶她,等她把儿子生下你才想起娶她?”父亲说。
“我没睡过她,连一次主动搂抱她都没有,她造谣。我是不喜欢说假话的人。我不喜欢秦冰冰的体味,我宣布不再跟她恋爱结婚。”黄文保说。
黄文保随父亲回家,秦冰冰父母和她都已经来到他家里,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
“那天我偶遇了那个外来女子,我被她的体香吸引,我一跟着她,她的体香我永远闻不厌,永远想闻。因为世上有这种绝妙的体香而变得美好。我发誓要研制出那种绝妙味道的香水。我可以算得上耍流氓,但是为了科研活动,我愿意耍一辈子这种流氓。”黄文保不等他们说话就主动地说。“我跟秦老师没有上过床,我们一共搂抱过三次,但我没主动过。秦老师人长得漂亮,又是本科生,职业也好,唯一不理想的是她的体味。如果没有再次遇上那个女子,我会慢慢接受秦老师体味。现在,难了。”
“看看,黄文保说的什么话!”秦冰冰的母亲说。
“我就喜欢那个女子的体味,谁也改变不了我,谁也别想改变我。”黄文保随后丢下他们,回到屋里反锁上门。
黄文保研制女子体味的香水一次次失败。那是他从未闻到过又特别迷恋的香味。人类、大自然有许多我们所不知的东西,有许多原本我们能享受的东西,因为人类自身的局限而无法享用。他无法向别人描述那种香味,说像什么花香,像什么草木香,像什么跟什么再跟什么混合的香,都不準确。只有他一个人闻得到那种味道,他不能跟人交流。别人不能感知,希望他尽快研制出来,供世人享用。
研制女子体味香水是他工作的重点,只有在特别需要时,他才放下来对付工作。厂里领导相信黄文保的感觉,支持他搞科研。黄文保对气味的要求举世无双,如果他研制出新型的那女子体味一般奇妙的香水来,是世界之幸。那种香型唯世上奇才可以闻到,要是能够研制生产出那种奇特的香味,通过对香味加强放大,使每一个普通人都能闻得到,市场前景一定非常光明。厂里给他配了两个助手,都是女的。这俩女的对气味也比较敏感,与闻香室里的工作人员的嗅觉能力不相上下。两个女子都还是单身,其中一个年龄不小了,都28岁了。这个叫小碟的28岁女子,找男朋友的要求也有一条,男朋友的体味必须符合她的要求,这点跟黄文保相似。小碟特别能理解黄文保。但她闻不到黄文保的体味,她没这个能力,也许只有进行肌肤之亲才能闻到。她想知道自己的体味属于哪一类,有一天她向黄文保请教。黄文保鼻子吸了一口气说,“一般。”小碟听后沮丧了两三天,后来想想也正常,那是从神鼻嘴里说出的话,没什么可以悲伤的。世界上的人体味千差万别,有的根本就“没有”。世上气味千千万万,没有一个人能接受所有的气味。但小碟相信,那女子的体味是一个大家都能接受并且喜欢的气味。endprint
另一个助手叫小荷,喜欢荷花,喜欢荷叶的气味。她年龄跟黄文保差不多,她喜欢黄文保,但不敢说出来,也不敢行动。在他面前她自卑,因为她的体味一定不是黄文保喜欢的那种。
两位助手机械地配合黄文保的工作,他工作到多晚,她俩就工作到多晚,一直陪着。前面追求过黄文保的姑娘不再来纠缠黄文保,她走出了花痴阶段,变得冷静理智了。这两位助手也是理智的,不会把私生活掺杂进工作中。
秦冰冰和她母亲到黄家闹过劝过,但没用。黄文保不吃任何一套,他一门心思研究那女子体味的香水。秦冰冰一方面加大力度向外传播她是黄江彬副县长未来的儿媳妇,另一方面改变策略,从关心黄文保孝敬黄文保父母爷爷入手。黄文保县城的家大院子里住着县里主要领导,她跟每一个领导及其家属打招呼。县里领导都知道她的身份了。“唉,我还在玫瑰乡下当老师呢。”她对分管教育的刘副县长透露过,刘副县长说:“让你未来的家公努力呀。”秦冰冰明确向黄江彬提出调到县城,黄江彬打哈哈,说:“不急不急,你迟早会进城的。”黄江彬对她跟黄文保的将来还没有信心。黄文保并不喜欢她,而她又带有很大的目的性。
秦冰冰的母亲每天做好饭菜,秦冰冰放学后回家取了送到实验室来。她带来两份,与黄文保共进午餐晚餐。玫瑰镇小,秦冰冰骑车回家取饭再送到香精厂,花不了多长时间。黄文保沉迷于研究当中,茶饭不香。他们在实验室外的走廊里架起椅子搁饭菜,秦冰冰不停地说话,黄文保心不在焉,有时候饭菜搁在嘴里都忘记嚼。他无时不在想女子那种体味,他目前推测不出那种香型跟某个植物类似。或者世上根本没那种香型的植物,需要别的花卉植物按特殊比例调和。
秦冰冰用筷子敲打他的碗,说:“快吃饭!”黄文保吓得身子晃动一下,继续吃饭。“你这样下去,迟早变成神经病。”秦冰冰说,“科研工作不是一时的事,需要一个长期的过程。”
虽然午饭晚饭在一起吃,她跟黄文保并没有思想上的交流,她一个人放鞭炮一样说,他没有听,也不主动说两人的事。他对她根本就没话,要说有话就只有一句:“以后不用给我做饭送饭了。”其实秦冰冰不想送饭,也叫母亲暂时不要做饭。母亲说,“除了送饭有借口,你就没有任何借口接近他了。我们家没有任何关系背景,现在这棵树向我们移过来,必须抓住,好好靠靠。就算是求人家吧,心诚则灵。”秦冰冰说:“我考研究生,考上后谁也不求,将来在大城市找个工作。”
秦冰冰这条路以前就走过,她考过两回都没过线。她已经有了考研的恐惧症。这条路走不通。思来想去,还是嫁入黄家是捷径。
能想到的手段黄文保都用了,以前的配方他重新组合,比例上也重新设定,都没有搞出女子体味的香水,就连接近都没有。黄文保向厂领导提出进沱巴山区看看,那里植物花卉丰富,或许能在那里找到答案。厂领导支持。他开着厂长亲自调配的小车进山。助手小碟小荷跟随。
从玫瑰进入沱巴,路在慢慢地抬高,山也慢慢地变大。沱巴山区原始封闭,因而神秘,巫术、放蛊、再生人等等现象盛兴,还有许多奇特的风俗。黄文保对人文没兴趣,他只对大自然感兴趣。他的小车穿过沱巴镇,直接奔原始森林而去。小车到了无路可走时,停下来,徒步进山。
山里植物发出各自不同的香味。他们三人感叹地说:“真香啊。”小碟小荷只能闻到普通的综合的香,充其量比一般人感觉浓一些,但闻不到那些细致的有细微差别的香。黄文保立在原地闭上眼睛,上百种香味扑鼻而来,他一一辨别。大自然的这些味儿,有的令人作呕,但大部分人是能接受的。难闻的且不说,眼前这些香味里没有那女子体香的味道,接近的也没有。
沱巴山区里植物大部分黄文保认识,知道它们的香型。对不认识的植物,他特别重视,他仔细闻陌生植物的味道,推测人们能否接受。有的氣味人难接受,但取其一点与别的植物调和,它们会发生化学反应,产生新的香型。所以不能轻易地对气味判死刑。厂里有技术员是学化学学植物学的,他们理论上有一套套,能写复杂的分子结构,却对香型的嗅觉能力只停留在普通人层面。黄文保要是上过大学学习化学、植物,就是老虎长翅膀了。可是,世界就是这样的,天才总是有许多缺陷,黄文保一提化学就头晕。
他采集十数种植物花卉标本放入小塑料袋里封存,准备带回去研究,从中提取香汁。北风刮起来,把远处的植物清香送来。远处应该还有别的植物,还有在冬天开放的花卉。北风一到,细雨跟着就到,气温迅速下降。有一个当地人钻出山林,他说:“你们还不快离开,就要下雪了。去年也大致是这个时间下雪。”
在当地这个好心山民引导下,黄文保及两个助手下山。山民说得准确,刚下完这座山,雪花就飘飞。他们小跑着进到车里,立即离开沱巴。雪花追着他们,一直追出沱巴山区。第二天,听天气预报说,沱巴下起了今冬的第一场大雪。
玫瑰镇的气温也下降许多,但还没下雪。黄文保从塑料袋里取出采到的植物茎叶,一样样仔细闻着。他试着让两种植物花卉放在一起,会产生第三种气味,就是说两种气味在空中能够发生化学反应生成第三种物质。他组合了好几种,有一些气味真的比较特别。他在本子上记录下来。
玫瑰镇上也有常见的多种花草树木,黄文保大胆地将最不可能的两种以上叶子捣碎,制作出新的香型。半个月下来,有收获,得到了两三个具备可操作性,可能具备市场前景的香型。
有一天周末,黄文保一个人待在实验室里。秦冰冰进县城去了,她跟黄文保母亲手挽手逛街买菜,像黄家的主人。黄文保靠在沙发闭目思考,有些迷糊。女子那美妙的体味走出记忆,他伸出手竟然抓住了它。他睁开眼,女子就在眼前。他嚯的一声站起来。
女子对他微笑,“我来看看你。”
黄文保深深地呼吸,眼泪掉出来了。女子几乎是贴近他的脸。他这么近距离地享受她的体味,他感激她。他拿过一张椅子请她坐,她安静地坐下,像画模。黄文保眼神走遍她全身。她穿着黑色呢大衣,脖子上系了花白围巾,她皮肤白晳。她一身素装。第一次偶遇她也是这样,身上没有一丝化妆品味道。她身上的气味纯净透亮,不杂味,不做作,没有洒任何香水。endprint
“你周末加班?”她轻轻地说。
“加班。我一直想研制出与你体味一样的香水。可是,一直在失败。”他低下头说。
“这个难度太大了。”
“是啊。难在不知道它是什么成分,需要什么原料。”
“你是第一个对我体味赞叹不已的人。”
“不是赞叹,是着迷。因为,可能,闻得到你体味的人非常稀少,它太淡了,淡得普通人嗅觉无能为力。”
女子笑了笑,说:“谢谢你!”女子起身向外走去。她美妙的体味也渐去渐远。黄文保判断不出女子来自哪里。黄文保追出去时,已经不见女子。
闻了女子的体味,黄文保精神大振。他再干不成别的事,他想着女子,想她迷人的体味。他无意中闻到过许多女人的体味,有的人体味难闻,无论用多少香水都不能掩盖她身体固有的气味。她们自欺欺人。当然了,世界上极少有黄文保这种神鼻。这是香水能永远流行的原因。
黄文保立在北风的街头发呆,人们匆匆从他身边走过。他们的体味很平常,不能打动他。也许奇妙的体香跟神鼻一样珍稀。他向汉碑走去,那片枫树林叶子已经落光,地上是焦黄的叶子,随着阵阵北风起起落落。枫林远处的山上有红叶,淡淡的,红得不纯粹。汉碑前面空无一人。女子也许之前来过了。
天黑下来,空气中夹着细细的冷雨。黄文保聚神时,能闻得到多种气味,在这条路上多数是泥土的气味,各类植物的气味。眼前不太看得清,路上没有行人,他们都躲在家里。女子的体味突然出现了,紧接着一个黑影在离黄文保一米多的地方快步走过。单看背影像那女子。有体味为证,无疑这是那女子。黄文保来不及叫她,或者她根本就不打算停下。走过这一段黑路,就到了镇子,黄文保看到了街灯。雨似乎大了,光线下雨密密麻麻的样子。
夜晚女子进入黄天保的梦里。她睡在他身边,她美妙的体香包裹了他。他还进入了她的身体。醒来时,天还是黑的,但已经6点半了。天气不好,乌云多,天开不了眼。他披上衣服在屋子里走了走。所有屋子都是空的。母亲调入县城后,平时难得回来。黄文保不让她回来,他示意母亲好好管住父亲。母亲不回来不是想看管好父亲,而是黄文保反对她回来。黄文保一个人住这套大房子,自由自在,他还可以把实验搬到家里来,不受任何的干扰。
估计秦冰冰昨晚也没有回镇上,她住县城他家了。听说,她进县城时,都住在他的那间房里,时时处处把自己当成黄家媳妇。私底下她去联系县城的三所中学了。挤着进城的人很多,每年每个常委有一到两个指标,先摆平了常委手上的指标,才讨论有限的指标。每年钱权交易厉害,县城三所中学教师严重超员。解决问题的办法只有再建一所中学。黄江彬只是副县长,不是常委,县一中的校长并不看得很重,秦冰冰找上门时,校长爱答不理。“你还不是黄副县长的儿媳,即使是儿媳也不一定能进得了城。进城得常委会讨论,你家公不是常委,没有发言权。”校长说。二中三中的校长态度要好些,这两所中学生源比一中差,每年高考上线人数低,人们普遍不看好。但要调进一个教师,也很难。“叫你家公出面啊,我们当校长的其实根本没有权力。县里领导直接插手了。”二中三中的校长这么说。
秦冰冰心里慌,副县长办事都这么难,更何况她还不是黄家媳妇。她盘算着尽快成为黄家媳妇。黄文保母亲这一关她攻下了,父亲那一关不好攻。黄江彬在家里也时常打官腔,有意识地与她划一道红线。秦冰冰把在一中的遭遇转述给黄江彬听,黄江彬听后气得直跺脚,他说:“明天我上校长办公室掀翻他的桌子!不把副县长放眼里了,他倒成我的领导了?”
黄江彬生气,秦冰冰很高兴,她的激将法起了作用。秦冰冰在黄文保父母面前力求做一个优秀的小媳妇,把所有不好的一面隐藏起来。昨天她进城,带去了为黄文保父母爷爷买的毛衣。县城有个服装店卖上海羊毛衫,款式新潮,穿在身上很上档次。黄江彬穿在身上很不错,他照了镜子后对秦冰冰赞扬了一番。明天县里班子会上他要穿上它,下午去分管的单位检查工作也不脱,他特别要给他的情妇们看看。第一次得到黄江彬赞扬,她高兴,夸口说:“以后家里的衣服我全包了,我要让全家穿着打扮上一个档次。”
“你是县级领导,不能像在玫瑰镇一样穿着随意。”黃文保母亲说。
黄江彬同意,他说:“我算好的了,县里有些领导穿着打扮像乡村干部,有的还不如乡村干部。”
钱不能让秦冰冰白出,黄文保母亲进房间拿出一沓钱塞给秦冰冰。秦冰冰推脱:“都是一家人,什么钱不钱的。”
“你收入不高,不能让你破费。”黄江彬说。
“那我就收着,碰上好看的衣服再给家里人买。”
昨天晚上秦冰冰照例没有回玫瑰镇。她陪他母亲逛街买菜,做了一天的家务。她计划今天午饭后再回来,赶明天的课。清早时,黄江彬要去开会,出门后又返回来对秦冰冰说:“回玫瑰镇把黄文保抓到县城。我叫司机送你。”
黄文保睡了一个回笼觉刚起床,秦冰冰已经回到他家门前。打开门一看是她,黄文保心凉了半截。他希望站在门前的是那个女子。
“你爸让我来接你回县城,他有重要事情跟你说。”秦冰冰说。她眼睛在屋子里转动,“你把家里搞得像狗窝。”秦冰冰去收拾屋子。除了他那间,别的屋子都没动,还是他母亲离开的样子,整整齐齐。厨房也不乱。黄文保的工作让他养成了有条理的生活习惯。秦冰冰多余地把厨房里的东西挪来挪去,重新摆弄一番。
“你回去告诉我爸我很忙,离研制出那女子体味一样气味的香水还有十万八千里。”黄文保去刷牙,他尽量离她远一些,躲开她的体味。洗漱好,黄文保下楼吃早餐,秦冰冰跟在后面,她说:“我也还没吃呢。”
黄江彬的司机把车停在院子里,好多人围着看。“车,有什么好看的?都散了。”司机说,他手里拿着油条在吃。
“小军,跟我们去吃早餐吧。你光吃油条哪行。”秦冰冰说。
“我够了,你们小两口去吃吧。”司机说。
围观的人看着黄文保和秦冰冰,他们羡慕这两个年轻人。他们这么年轻就有司机接送,还住进了县里的高级住房。秦冰冰挽住黄文保的手臂,她用力很大,他挣了一下挣不脱就不挣了。她的体味没有被香水掩盖,他捂住他的大鼻子。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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