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风吹着我出门的,然后它又吹得我慌慌张张出了村。过河的时候,它让我摇晃不止,若我不在稠密的列石上跑起来,不知道风会不会把我吹到河里。这是早春天气,天空灰蓝,树木枯沉,河岸上长长的蒿草在风中瑟瑟抖动。刚解冻的温河水,仿佛笼子里释放出的猛兽,一改沉默和隐忍,变得野蛮,肆意,湍急,且横冲直撞。前几日,村里人不得不重新找了些更大的列石,摆在河中间,好让人安全顺利地度过温河。此刻,我身后的祖母,同样让风吹得慌里慌张,似乎作为大人的她也不是风的对手,只能依靠手里拐杖的力量,勉强维持着从容态度。但即便如此,她在河中间的列石上还是晃了几下。
这一天,我和祖母被风吹上了干草坡。
干草坡是我们村埋葬先人的地方,像村里每年都会有小孩出生一样,每年也会有老人故去,人们在哭声和唢呐声中将他送到干草坡的墓地里。唢呐高亢而悠远的声音,仿佛新生婴儿明亮的啼哭,掩盖和替代了那些低沉的哭泣,也驱散了悲愁和阴霾,活着的人,蓦然看见天地空旷,气象万千。当他们再回到村里,脸上根本看不出一丝亲人离去的悲伤绝望。祖母常说,干草坡是所有人最终的落脚处。那里隐藏着一个跟我们村一模一样的村庄,那些死去的人,再不会老,不会病,也不会再死一次,他们在那里生火做饭,耕地犁田,养牛放羊,等待亲人们到来,团聚。
我被祖母安置到一个低矮的土崖下面,她嘱咐我千万不能从这里走出去,我点点头。风在四周呜呜地吹来吹去,窝在土崖下的我,跟地上的沙石,还有沙石压着的黄土,黄土下面潜藏的草根,渐渐被温暖的光线包裹起来。而祖母依旧被风吹着,衣服里面也兜着鼓鼓的风,她用左手攥着头巾的两个角,低着头,向着两个矮矮的坟包走去。似乎她走了很远很远,直到变成个小人,才停下。她面前的坟包里,有我的祖父,还有他的兄弟父母。风中,祖母弯下腰,拔着坟堆上稀稀的蒿草,后来,似乎她没力气拔了,才坐下来。
无数次,我缠着祖母带我到那里看看,但她总说,小孩不到十二岁,是不能上坟的。我说,如果上了会怎样。祖母摸摸我的头,叹口气:让你上了,祖宗们会怪罪我。于是,我只能坐在土崖下,远远地看着祖母。有时她的身体抖动着,似乎在哭诉。有时就那样盯着坟包一动不动,好像也是一个小坟包。更多时候,她会很平静地跟祖父说话,就像坐在炕头拉家常。风将她的话语带给我,同时也带给整个干草坡上的石头和荒草,土崖和墓碑,每一句都会密密麻麻传来,但每一句都会在风中四散五裂開来,我从未听清过一句。
我也曾问过祖母,为什么要来这里。祖母说,人活得憋气,有些话不能跟别人说,只能来这里跟他们说说。后来又叹气,我有罪嘞,得提前打点好他们,免得将来去了受气。这些话我是不懂的。但我知道,她一年一次或两次来到干草坡这件事,都是避开人的,一般不让人知道,特别是我父母。这种带着不能说破的隐秘,让我也小心翼翼。比如出村时,如果有人问我们去哪里,我就会抢先答道:“去老舅舅家”。那时祖母目光里有对我的赞许。这时候的我,像借口,也像屏障,其实是同谋。而在家里,我从未说起过祖母去干草坡的事。有一次,田园也神神秘秘地跟在她祖母后面出村,村里有人跟她们打招呼,田园眼光闪烁,支支吾吾,田园祖母当下将田园拉到身后,笑着说,走个亲戚去。那时我心底跟明镜似的,她们也是要上干草坡去会先人去。一些寡居的女人,也常常在早晨或午后去干草坡,似乎这是被村人默许和认承了的事,而当她们从干草坡回来,也不会有人问询追究。只有干草坡的草们知晓我们村女人们面对一个坟包怎样哭过,怎样怨过,又怎样狼狈地被风吹回村里。也只有草们知道,坟包里是否真的有过回应。但草也长着一张说不出话的嘴,所以一切都成为谜。
这更像是一种密会,一种躲开人间的嘈杂和秩序,进行的某场隐秘的交易,一次抚慰,或一次解缠。在我逐渐长大的年月里,在遭受别人白眼和讥笑的时候;在地震的夜里,跟祖母和母亲紧紧抱在一起,惊恐地朝着同一个地方观望的时候;在祖母跟人打架磕破额头,鲜血直流的时候;在父亲将族谱弄丢而祖母并不责怪的时候;在我今天想到这些的时候,突然明白,这是一场至关重要的会晤,一次必须进行的会晤,我们村寡居的老女人们,用这样的方式,来替后辈向祖先求情,同时也用这样的方式,承接祖先所施布的责难和罪过。
村里人对老女人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追究,但对二保老汉就没有那么大度了,他们都在说看庙的瘸腿二保老汉每夜跟神仙密会的事,且到处传播,连邻村的人都知道了。虽然我们小孩不信,但大人们说得头头是道振振有词。他们的理由是,二保老汉晚上从来不睡觉,而白天总也睡不醒。一个住在庙里的人,晚上不睡觉的话,他跟神仙遇见的机率就很大。若果他被神仙嫌弃,就会因畏惧和害怕生出躲避之心,但显然并不是,他很享受住在庙里的日子,且渐渐很少出现在五道庙的人群中。自打他住到庙里,人们晚上也会去庙里上香,那种难以启齿的隐秘在神与人之间蔓延,所求所愿,竟格外灵验。人们猜测他跟神仙的关系似乎又深了一层。
早晨和黄昏,庙院里升起白色的炊烟,那是他在生火煮饭。他从不吃麻油,不吃荤,也不吃葱蒜,只用盐煮锅土豆,或者什么也不放煮锅玉米,然后将火封掉,抱着锅坐在庙门前吃。中午,整个庙院被柏树茂密的枝条遮得暗淡阴凉,二保老汉躺在炕上,睡得天昏地暗。那时我们饥肠辘辘。
据说神仙在后半夜才会出现在庙里,这时,人都睡着了,游荡的鬼魂也躲起来了,一些躲在树上或墙角的精灵们张着一双朦胧的睡眼,趴在庙院的墙上偷窥。神仙们带着酒壶和果盘,从四面八方赶来,在庙院的上空徐徐降落。二保老汉早已将庙院门紧闭,又把庙门大敞,接迎着神仙们的到来。作为一个为神看管和清洁地盘的人,他就有了得见真神的资格。当然,这也是村里人的猜测,因为二保老汉从未亲口说过任何一个夜晚里的情形。据说他就出入在他们中间,看他们饮酒,下棋,歌舞,当然,更多时候他在聆听他们的说话,那些话题就是天机,二保老汉对待这事极为谨慎,从不泄露。endprint
有次村里的贾占奎将他请到家里喝酒,但二保老汉竟然滴酒不沾,这真是怪事一桩。看菜园子的时候,瘸着一条腿的二保老汉是极喜喝酒的,那时他的酒壶成天挂在腰间,常常喝得酩酊大醉,睡一天一夜,有人趁机就去偷菜。作为惩罚,队里还克扣过他的工分,将每天七分工改为五分,人们笑话他活成了个婆姨。但他似乎并不吸取教训,依旧三日两头喝醉,让人们有了可乘之机。而现在,酒在壶里温好,斟到盅里,酒气冉冉升起,顺着他的口鼻氤氲上头顶,他却坚决推辞了。贾占奎是我们村的阴阳,他有一柜子的老书,都是祖上传下来的。通过研习,他掌握了一些风水知识,村里人家若遇娶亲、搬家、动土、選阴宅,出殡这等事,就会请他翻翻书,选个吉日吉时。他请看庙的二保老汉喝酒,是想套套二保老汉的一些话,但二保老汉不喝酒,贾占奎的如意算盘便打错了。贾占奎成天在古书里摸爬滚打,盘古开天,三皇五帝,神道鬼道,无所不知,但他依旧想亲耳听听神仙们是怎么说道人间事的,但又不能明说,所以便用冥界的事来套二保老汉的口风。先说奈何桥分上中下三层。人死亡魂要过桥,为善者,走一层,神会护送。善恶兼半者,走中层,半险半安,战战兢兢,稍不留神,就会掉到下层。为恶者,自是只有下层可走,走到中途,要被小鬼拦截,掉到污浊的水里,被铜蛇铁狗狂咬,打入血河池受罪。又说,老哥现在这营干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有神护佑,这福分要延续到下辈子去了。二保老汉笑笑,吃了口面前的菜,菜有两碟,一碟水菜,一碟炒鸡蛋。二保老汉自是不吃鸡蛋,水菜也躲开那些绿油油的大葱,专拣胡萝卜吃。贾占奎见二保老汉吃上了,心里高兴,就说,老哥,咱不是外人,今天跟老弟说说庙里的事如何?二保老汉闷声道,庙里有什么事可说的。贾占奎凑过头来,听说夜里神仙们折腾的厉害,有这事不?二保老汉嘿嘿一笑说,夜里睡得死,不知。然后就再不说二话。
有天放羊的二秃子在家吃了晚饭,躺在热炕上睡着了,等他醒来,都快丑时了。他爬起来就往羊圈赶,路过庙院时,看见里面灯火通明,隐约还有唱戏的声音,更奇怪的是,庙院的柏树上,竟然还坐了个人,影影绰绰的灯光照着那个人的半张脸,黑黑白白的,吓得他扭身就往家跑了。
第二天就有人问二保老汉昨夜的事,二保老汉正在扫院,站着扫一溜,然后瘸着的那条腿向前拉一下,整个身子低下去,再站起来继续扫一溜。也没答来人的话,就那样忽高忽低,仿佛要把砖缝里的黏土扫完才好。好奇的人蔫蔫地坐回五道庙的青石上,迷茫不解地盯着对面的庙院,老柏树的枝条从庙墙上斜斜长出一枝,绿得要流水了。但也有人说,二保老汉作为凡人,是不能参与神仙们的聚会的,只有他睡着了,不惊扰神,神才会出来。这也是说得通的。但所有这些疑惑,后来随着二保老汉过世都消失了。奇怪的是,自打二保老汉过世后,再没有人在半夜里看见过庙院里的灯火和乐器声,那里总是黑黝黝的,仿佛蹲踞着一块庞大的顽石。白天我们小孩子透过门缝朝里窥,庙院里铺了一层厚厚的柏叶,柏叶上沾满了泥和土。有人又说瘸子原本就是一脚在天一脚在地的人,所以关于他每天密会神仙的传说,在村里也流传了很久,我们猜测,二保老汉难保不是被神仙接走了。
后来二保老汉渐渐就成了故事里的人,月大爷在五道庙叨古话,姜子牙钓鱼,王华买老子,二郎探母,当然也会叨二保老汉和神仙的故事,虽然那是不久前发生在村里的事,但通过月大爷的口说出来,仿佛已离我们很久远了,乃至在我的幻觉中,庙也不是我们村的庙,二保老汉也更有神仙气息。据说,密会是一种很难把握时机和缘分的事,这世上,不止神鬼们,连人都不是谁想遇见谁这么简单,一切都是上天安排。比如你该怎样长大,长大后做怎样的事,都不是人能做得了主的。这样的信息让人沮丧,同时又让人对未来所发生的一切生出向往。我跟小伙伴们不停地猜测着自己的将来,扯下未熟透的梨果梗,嚼烂它的两头,在嘴里吞咽着苦涩的唾沫的时候,用手撕开果梗,试图看见我们要占卜的未来。
有一天中午下起太阳雨,我们扯下瓜叶顶在头上,排着队在街上跑。那一刻,来自太阳的照耀和来自大雨的浇淋让人兴奋,脚下很快就有了水洼,上面印着亮晃晃的光泽,偶尔,雨滴上也挂着一个亮晶晶的小太阳,这让我们更加兴奋,不觉就唱起歌。起头的是林林,他唱什么,我们就跟着唱什么,他走到哪里,我们就跟着走到那里。不知不觉中,我们走出了村巷,走出了阁洞,绕到村子背后的果园边上。果园里的木栅栏里探出许多许多草的、树的、花的叶子,我们身上都会它们划满一道道湿印子。但此刻的兴奋,却成为遮蔽,或是吸纳我们走入了幻象中的时光甬道。这是一个让人失去正常思维和判断的时刻,满世界都挂着大大小小的雨滴,它跟我们常下所见的白色或者透明的雨滴是不同的,它闪着五彩的光,一会红,一会紫,一会黄,一会绿,随着我们视线的移动,不停变幻着自己的颜色,仿佛无数轮小太阳。十几张笑脸从十几片瓜叶下露出来,在小太阳的围裹中,也闪着各种色彩的光芒。
突然,前面的人停下了。我们也从兴奋中醒过来,面前是变电站房。林林将食指放在唇间,嘘了一声,捏着嗓子说:里面有人呢。于是,就绕到前面去推门,门当然没被推开。而这时,二海早就上了树。树是苹果树,矮,密,很容易攀爬,变电站的窗户很小,也很高,但这难为不了在树上的二海,他从这条树枝蹿到那条树枝上,很快就抵达了窗口,他瞪着眼睛朝里看了好一会,转回头诡秘地笑了。一会他下来时,浑身湿透了,雨水从头发上流下来,像小温河。他说里面就是有人呢,两个,似乎在抱着亲嘴。说完捂着嘴又笑。果园里,雨声大得吓人,但落在身上的却少。一群小孩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便又往外走,说也奇怪,当我们钻出密密的苹果林,大雨竟然停了,耳边只剩下雨滴从树叶上滚下来断续、缓慢的声音。
二海是最后一个从园子里出来的人,他手里还拿着那片瓜叶,嘻嘻地笑。林林说,要不,我们等等看,那是谁在里面吧。众人都点头。于是,林林带头又唱起来,我们也附和着唱。小时候其实没有儿歌,我们此刻唱的,是一种童谣,又称古话,就在我们的歌声中,变电房的门开了,有一个人钻出来,是李干部,他是公社派到我们村的下乡干部。我们对视了一下,装作玩耍的样子,并没有停下嘴里的歌声,直到他走远了,林林才让我们停下,说,还有一个人,我们装作走远的样子,那个人就出来了。于是,林林喊,走咯。一群人笑嘻嘻地走远,然后再蹑手蹑脚往回走,蹲在湿淋淋的草丛边上。一会,里面的确走出一个人,林林失神地喊道,姑姑。他姑姑和我们便全都愣住了。
小孩对许多事都不以为然,反正转身,我们就将这事忘了,后来谁也没提起过。一直到冬天,下乡干部和林林姑姑在小河口的土窑里干坏事,被人抓了个正着,这事才传出来。下乡干部是个三十多岁的老男人了,林林姑姑刚从高中毕业回村。村里人将李干部绑起来,他吓得瑟瑟发抖,且说出了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事,比如,他跟林林姑姑一般十天密会一次,地点多选在变电站、玉米地、地边的土窑,或者场院的谷秸上。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渐渐就不害怕了,满脸猥琐的神情,竟然有陶醉感,仿佛是在表功。林林爹忍不住,一脚就踹下去,我们看到李干部的干部服上,沾了一坨热牛粪。
大千世界,人、神、鬼、精灵、草木,乃至石头等所有生物之间,每时每刻,每天每夜,都有一些密会在暗自进行。就像你出门要遇见怎样的天气,过河要遇见哪条鱼,在谷秸里要遇见哪颗谷穗,在饭碗里要吃哪颗米,你的鞋要丢在哪块庄稼地里一样,生物间的密会,无时无刻不在发生,仿佛老天提前编排好你的一生,而密会,便是组成生命链条的环节和命题,你无法急切向往,也不能极力抵制,你只需按部就班,遇见某个人,某次机缘,某个职位,某次灾祸,然后在庆幸、懊悔及悲伤中,度过这一生。
创作谈
好散文是真诚的,朴素的,柔软的,贴心的,它通过对事物的挖掘和呈现,唤醒生命中迟钝的觉知、想象和思考。
好散文是忠于自我的,它建立在个人的认知体系之上,具有鲜明的个人视觉、时间印记和精神烙印,并保持着生命个体独在的世界观和敬畏感,是最见人品和良知的文学表达方式。
好散文是有气息的,它有强烈的生命意识、时间及空间的纵深感,不能复制,也无法效仿,绵绵不绝,仿佛空气。
好散文有天生的亲和力,它会引起读者的阅读欲望,激起共鸣和感应,使心灵通达、投合。
责任编辑 吴佳骏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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