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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尘

时间:2023/11/9 作者: 红岩期刊杂志 热度: 17157
陈斌先

  一

  天黑的时刻大娘来的,见偃云还在流泪,心疼问,咋了?莫不是病了?

  偃云一直摇头。大娘不管,摁住偃云的额头试了半天,又让偃云张嘴伸舌苔,偃云一一从了,大娘这才喃喃自语说,没啥毛病呀,怕是累了,回去睡会。说起来大娘就是个奶妈,由于太爷的关照,族人都尊她为大娘。大娘不顾大厨的冷脸,执意要带偃云回去休息。阴历正月未出,还在年里,厨房里一个萝卜一个坑,偃云走了,洗菜的活就得由其他人顶上,问题是偌大的家族,只有七八个伙工,忙得很。大娘不管大厨啥脸色,拉起偃云就走,直到把偃云安顿在床上才说:不管他们,好好歇着。

  偃云不为孙家树去报考黄埔军校而难受,才过十五,孙家树便走了,孙宝斋说,不搏回颜面,不要回来,蒋家压得人喘不过气呢。孙家树知道肩上的责任,孙家树对偃云说,俺回来便娶你,俺一生只稀罕你。偃云不稀罕孙家树,他走他留,她都不难受,她就有些想流泪。大娘想,这孩子没啥精神,怕是孙家树走了,心里憋屈,这才早早过来安慰。

  偃云硬着性子,不想说话,深宅大院更像一个牢笼,她不喜欢。暗地里讨厌每个人,包括大娘,她想,人不是牲口呢。大娘见偃云不想说话,叹口气,磨蹭着走出院子,锁上柴门后,站在外面喊,天黑俺就给你送吃的。

  偃云躺在床上还没有缓过神,孙家树干嘛要走?孙宝斋为啥比拼?

  夜色笼罩住一切的时候,大娘端来了面汤还有米饭,米饭下盖住几块腊肉,上面堆了点咸菜,大娘说,俺问太爷要的腊肉,压在饭下,香着呢。

  偃云知道大娘好心,她不领情,知是太爷赏下的肉,越发不想吃了。大娘终于发了火,大娘说,童养媳就是委屈的命,猫狗都能耍脾气,童养媳不能。

  偃云这才揉揉红肿的眼睛,她想问,俺连猫狗都不如吗?

  大娘知道话重了,这才转换口气说,很多事情,不能由着性子,太爷磨你性子呢。说到孙宝斋,偃云受不了。孙家不该仗势欺人,不该逼走二哥,不该把她收进门。想当年偃家也是名门,根本没把孙家放在眼里,偃家陷落,孙家逼亲,二哥气不过,说是投奔土匪回来报仇,直到现在都没有音信。

  大娘不知道偃云想啥,一会儿自言自语,一会儿短吁浅叹,最后说,太爷心气高呢,委屈着呢。说完大娘颤巍巍走了,偃云知道,大娘总帮孙宝斋说话,都知道大娘是孙宝斋的大红人。偃云弄不懂大娘,也弄不懂孙宝斋。

  大娘走了,夜就静了,农具房里一片阒寂。偃云盼望那些灵异的脚步声早早来临,那些虚无缥缈的、像风声、又像影子的脚步声伴随她度过了整个冬天,现在由开始的恐惧变成了一种期待,希望那种带有惆怅和忧伤的脚步声早早来临。只是过罢了年,那些脚步声突然不见了,好像它们根本不曾存在过似的。偃云不想掌灯,微弱的风像残弱人的气,有一搭无一搭的。偃云摸着黑随意喝了几口米汤,便把肉和余下的米饭放地上,她想,等不来灵异的脚步声,俺等老鼠,有了肉和米饭,老鼠总会来的。她期待着老鼠的出现,可是老鼠也不露头,啥都怪怪的。迷迷糊糊中,听到窸窸窣窣声,猛地掌了灯,老鼠受到惊吓,四处飞奔,她叹口气对着无影无踪的老鼠喊,干嘛怕俺呀?俺好心好意的。

  暗黑让农具房里始终笼罩着诡异的静谧,偃云想喊,来吧,俺等着呢。可惜她的期盼很快变成了失望,丝丝的风都停了,连她的气息也瘫在腐烂气味里。地上的米饭和肉早被老鼠吃得精光,连小菜也没有放过,偃云终于忍不住,下了床,掌起灯,她想,都去哪儿了呢?端着油灯四处照看,还是那些农具,时不时窜出一两只老鼠,慌不择路的。不知何时结下的蜘蛛网,一片一片的,并没有网下什么蝇虫,冬季里,想必蝇虫也在冬眠呢,包括蜘蛛。查看几圈,偃云便掌着灯走到院子里。风凝固了似的,冷让夜凝结成了一块黑幕,燈光穿不过似的。院子很大,偃云习惯性地走到院子下方的井旁,依着护栏想,也许你们就在这里。井口封了,护栏正面有斑驳的石碑,碑上有文,大概记录井的往事。她始终弄不明白好好的井为啥封了口?想必这口井曾经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再看柴门,柴门不太结实,那些栅栏也不结实,可是它们能堵住来去的路。枯死的蒿草和稗子都在,当然还有叫不出名字的藤蔓,一样枯死在冬季里。星星幽深得有些辽阔,月亮早落了下去,偃云没有发现异样,这才松口气想,算了,想必你们也带不去俺的话呢。

  偃云看不出所以然,又躺在了床上,她想,也许睡着了,就能见到爹娘。迷迷糊糊中,真的看到爹了,爹埋着头,头发盖住了脸,她想撩起爹的头发,可惜怎么也够不着。最后爹的身影变成了大哥的样子,大哥软绵绵坐在油菜地里,油菜花起起伏伏,大哥抱着烂货张裤带,身子也起起伏伏,她羞得抬不起头,正要挣扎的时候,居然醒了。再次睡去的时候,走进梦里的便是天福了,她伏在天福的怀里,她说,快救俺。天福不吭声,见她缠绵,还猛地推开了她,她想哭。挣扎中却醒了过来,那时大娘正站在床面前,怔怔看着她呢。

  偃云吓出一身冷汗,定定神,慌忙起床穿衣,接着洗漱,等偃云弄利索后,大娘问,好点了么?偃云只能胡乱点头,然后对大娘笑,大娘说,年轻人,病得快,好得也快,去吧,太爷惦记着呢。

  偃云不想搭理大娘,大娘时时提孙宝斋,她不想提,她气那个干瘦的白胡子老头。

  辞别大娘,走进的厨房时候,只有李三在,李三话少,平时感觉不到他的存在,这会看见偃云早早来了,李三像变了一个人,主动递上一碗水,小声问,好点了么?

  李三的关心,激活了偃云的委屈,泪水弯弯曲曲,正想说话,见大厨走了进来,偃云不想让大厨看到她流泪,硬生生又把泪水忍回了去。李三说是二厨,地位还不如女佣王二家的,谁都可以骂上几句。大厨捋着脸,看她手中的碗。之后大厨骂起了李三,李三并不恼,一直笑,大厨骂了几句,又看看偃云手中的碗,好像偃云的那碗水里有啥秘密。

  实际大厨想说头晚大娘带走偃云的事,他想说偃云装病,童养媳又不是正规媳妇,没有那么娇贵,再说,孙家树走了,难受个啥呢?男人嘛,哪能围着女人转呢。只是没有挑开话头,大厨忍下了话,也倒满一碗水,端到厨房外面,迎着冷风喝。那碗水在冷风中热气腾腾的,偃云的心思也热气腾腾起来,她想,李三厚道呢。想罢,偃云没有管住自己的嘴,趁机说下感谢的话。这是偃云第一次主动跟李三说话,李三有些拘谨,见大厨没有留意他们,李三小声说,再苦也要睡好,心思重,脚步就重。偃云并不想多说话,只是李三收不住嘴,嘀咕说,你把大厨的骂当歌听,把王二家的挤兑当点心,美着呢。李三说起话来,一条一条的,很清晰。见偃云听得认真,李三趁机说到了张裤带,李三说,你嫂子也是苦命人,你哥遇见她才是福气呢?endprint

  最后的话让偃云不开心,大哥怎么能娶下那样的女人,偃家说啥也是名门望族,大哥糟蹋偃家呢。李三见偃云变了脸色,掉弯说,有些人生来便是享福的,有些人活来注定受罪的,比比天福和孙家树,你家大哥才苦呢。

  偃云不想再说大哥了,话头转到二哥身上,唠叨说,二哥连个影儿也没有,看看孙家树考学,孙家上下难受的,二哥呢?负气走的,到现在不知死活呢。

  李三叹息说,到你这里,只能往好里想,说不定你家二哥正在干大事呢。这次李三随口说出的安慰话,让偃云听来特别开心,是呀,也许二哥还活着,正干大事呢。越叙越投机,偃云脸上浮起笑容,李三借机往深里说,听说大别山那里“打土豪分田地”了呢,听说闹红能改变穷人的命运。大别山离孙家庄不远,也就是百十里地的样子,咋没听人提起过呢?想必李三胡咧咧呢。想到这,偃云转过脸,不想说话了。

  李三在她身后嘀咕说,俺也不信呢。

  说话间外面下了雨,冬季的雨,冷得很,偃云靠在厨房的门框看雨,大厨端起碗往厨房这边跑,见偃云靠在门框不让路,就站在雨地里说,老天也有伤心的时候。

  偃云不知道大厨啥意思,皱下眉,让开了路。大厨走进厨房,见李三脸红红的,又骂,狗日的,闷在屋里想啥呢?

  李三脸更红了,红得低下头还嗤嗤笑。偃云不笑,寒着脸说,老天也有不讲理的时候?

  偃云不想输给大厨呢。

  二

  从厨房走到农具房,几百步的样子,龙抬头之后,一天暖过一天,早春的雨水,粘稠得不行。下厨的路上,偃云没有找遮挡雨水的东西,光着头钻进雨幕里,她想让冷雨把自己浇个透,好让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跟着冷藏起来。她走得很慢,几乎就是挪步,她并不是三寸金莲,不需要这么走路。过去娘给她裹脚,她打死不肯,爹说,时代变了,大脚丫子好干活,谁让家道中落了呢。现在才知道大脚丫子的好处,起码跑起路来利索。只是今天偃云一点也不想跑,她想把自己淋湿淋透。那点路被她走成千里万里似的,等她走到农具房门口的时候,见院门的锁已经开了,大娘撑把伞站在雨地里。见偃云光着头,急忙上前用伞护住,抱怨说,不知道雨水伤身么?

  偃云知道大娘心疼她,可她不想感谢,她想,自己就是一只晚宿的牲口,大娘就是赶牲口上圈的人。大娘见偃云气色不好,有些不放心,又问,好点了么?

  偃云不想回答,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病,如果有病,就是憋着一团气,让她喘息不過来呢。

  大娘说,不要糟蹋自己,太爷磨练你呢。

  偃云不想提孙宝斋,大娘偏偏要提。

  大娘说,蒋家压过一头,太爷不服呢。

  偃云想起那些灵异的脚步声,偃云想,它们到哪儿去了呢?

  大娘见偃云不说话,便问,想啥呢?

  偃云说,过会才锁门好么?俺想到大院里走上几圈呢。

  大娘嗯嗯点头,随后问,要不俺陪你?

  偃云说,走好了,喊你锁门就是。

  大娘说,好吧,俺在屋里等你。

  大娘走了,小红走进了草院,没啥声响,等偃云出来的时候,见小红站在井旁发呆呢。发现小红来了,偃云急忙笑脸相迎,热情说,姐姐来了呢。

  小红好像不高兴,吐出瓜子壳嗤啦啦敲打着井口的石碑呢。偃云走到小红面前,小红突然回头吐出一个瓜子壳,不偏不倚,砸在了偃云的脸上。都说小红嗑瓜子的本事大,瓜子捂进嘴里,瓜子壳便像弹片一般飞出,打小猫小狗、小鸡小鸭,一打一个准。偃云才听李三说孙家成逛窑子的事情,估计小红闷着,想出气呢。

  小红见偃云不生气,有些失望,直截了当说,俺来找事的。

  找事?偃云不知道小红找啥事,忙说,俺这里没有事,只有农具。

  小红说,别七扯八磨的,你说俺结婚,县长为啥不来?

  天福圆房的时候,县长随了重礼并到场的,临到孙家成结婚,县长影儿都没有。孙宝斋为此气了好几天,骂县长狗眼,现在蒋家有两个民国将军,正当红,孙家充其量就是一个乡绅,县长早瞧不起孙家了呢。

  小红继续说,瞎了八辈子眼了,嫁了这么个瘪球人家。

  偃云不知道说啥好,低下头。

  谁知道小红突然扬起头说,孙家树这个没用的东西,他能成事的话,至于走丢吗?

  两个多月了,按说孙家树早到了广州,广州那边传来信说,没见人呢。孙宝斋派出几拨人寻,都一脸沮丧回来,说没见到他的踪迹,一个大活人突然丢了,族人着急,孙宝斋也着急,孙家早急疯了,小红干嘛提这茬呢?

  小红见偃云不说话,突然提高声音说,他丢了,你开心是不是?小红又吐出一个瓜子壳,不停打在了石碑上,嗤嗤喳喳声音比先前更大,到了最后,小红骂了句,废物。小红是县城的商户人家,平时特别计较心里的委屈,现在小红想撒气,偃云只能笑脸相陪,见小红一直站在雨地里,偃云想伸手拉小红进屋,谁知道小红一点也不领情,大声喊,病死才好,干净。

  偃云后悔不该让大娘留门,这会急忙盼望大娘过来,否则闹出点啥,自己真的说不清。见小红找事,只好借口说喊大娘去。

  小红哪里肯放过偃云,紧走几步堵住了门,小红说,你还没有给俺道歉呢。

  道啥歉呀?小红不能这么欺负人。

  没想到小红突然无来由地哭了起来,哭完就喊,偃云打俺啦。事情发生的突然,没有丝毫征兆,偃云一头雾水,不知道如何是好。

  小红的哭闹声惊动了人称三奶奶的奶婆,三奶奶掌管三门后务。三奶奶跑过来问经过,小红不讲情面说,俺好心陪她,她不领情,还让俺滚。

  奶婆很生气,三门的两个孙媳妇不能这么丢人现眼吧?于是她扯过偃云就打,边打边问,干嘛不省心?

  偃云的委屈就像雨水,怎么也扯不清,她不想辩解,用手指着小红说,俺们都顶着天呢。小红又吐出一个瓜子壳说,切,天瞎了眼呢。

  吵闹声惊动了孙宝斋,孙宝斋让三奶奶把两个重孙媳妇带过去。小红见到太爷早早跪下,乖巧磕头。这个城里商户女儿不像乡下人,很会表演。endprint

  偃云满肚子委屈,只是不想辩解,她知道,无论她说啥,孙宝斋不会相信她的。

  偃云沉默不语,让孙宝斋大发雷霆,指着偃云喊,干嘛要逞强?

  小红很得意,看着偃云笑。偃云不笑,她知道小红欺负她,她没有办法,只能忍受。傻子也知道,孙家都是一群不讲理的人。孙宝斋气得上气不接下气,对偃云说,说出实情,俺会不偏不倚的。偃云不相信孙宝斋的话,最后在孙宝斋一次次逼问下,才说,小红说县长不来喝喜酒,薄了面子,怪孙家树不成器,让俺道歉。

  孙宝斋心口隐隐作疼,他知道偃云再不济也不会主动生事,果然不出所料。喘息半天孙宝斋对三奶奶说,成何体统。

  三奶奶明白太爷的意思,推推小红说,还不认错?心里有气也不能冤枉人。

  偃云见三奶奶责怪小红,便说,欺负人呢。

  小红再次吐出一个瓜子壳,打在了偃云脸上再说,俺就想欺负你,咋的?

  三

  雨后,天渐渐热了,七七八八事情闹的,偃云神情有些恍惚。李三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这天,李三有了主意,悄悄说,知道你想大哥,俺天天回家,替你传些话吧。

  偃云感激李三。好半天偃云才说,就带一句话吧,说俺不认大嫂呢。

  李三见偃云再也无话,怯怯说,俺一定带到呢。

  第二天,李三早早地来了,偃云一夜都在想大哥,不知道那句话有没有伤到大哥的心?没有睡好,眼圈黑黑的,见到李三,自然有些想哭的神情。李三静静的,趁着无人才说,你大哥让你好好的。说完李三看着偃云说,你大哥还说,人到屋檐下,不能不低头。李三见大厨还没有上工,知道时间紧,说话急切了些,李三说,你大哥特别交代,多少人家的姑娘都想攀上孙家呢,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

  没有跟孙家树圆房,当地规矩,不能见娘家人,好不容易通过李三跟大哥连上了话,大哥咋能这么说呢?难道大哥不知道俺是被逼的吗?多少姑娘想进孙家,俺就不想呢。偃云揉揉眼睛对李三说,你带话给大哥,就说大哥让俺失望呢。

  第二天大哥带来了话,大哥说,妹妹真要心疼大哥,就在孙家争颜面,让大哥也挺直腰杆做回人。

  李三说完大哥带来的话,站在一旁发愣,大哥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偃家靠她争面子呢。大哥是偃家的掌门人,过去热气腾腾的,爹娘走后,一直让她和二哥讲骨气,现在大哥塌下了脊梁骨,却让她忍气吞声?偃云不让李三带话了,偃云想,大哥这么说话,短气呢。

  几天偃云都不带话出去,倒是大哥主动找李三带话来,大哥说,知道妹妹不开心,大哥也不开心,很多事情不能跟着情绪走,到哪山唱哪歌,大哥就是这么过来的。

  偃云听到大哥带来的话,好半天都不精神,最后靠在厨房的门框上再次落起了泪。

  李三看到偃云哭,心里挺不是滋味,看到厨房人在,只好忍下话。

  大厨见偃云落泪,来了气,大清早的,哭啥?大厨不高兴,王二家的和张三嫂也不高兴,一起看着偃云。王二家的到底话多,忍不住情绪,对偃云吼,要哭就到外面哭去,谁惹着你了咋的?偃云知道不该流泪,可是她憋不住,她就想流泪,咋就惹着王二家的了?只好咧下嘴,擦擦眼泪说,俺迷着眼睛了。大厨火气大,话声就大,见偃云遮掩,火气哧溜窜上来,高声骂,狗日的,谁的眼里都揉不下沙子。

  偃云不知道大厨什么意思,半天没有吭声。熬到了天黑,才长长喘口气。

  罢活后,李三还在等着带话的机会,大厨那晚好像故意的,迟迟没有离去,最后偃云只好走了,弄得一夜都委屈。想,一个孙家厨房的雇工,都这么欺负人。这些不想也罢,只是过去的大哥哪里去了?偃家也是大户人家,败了家不能败了精神气。第二天早早到了厨房,她知道李三也會早早来的,正如她的猜想,李三确实早早来到了厨房,并烧开了水。偃云知道,时间紧,得赶紧说上几句话。刚开口,见大厨也早早来了。偃云不想跟大厨说话,不停擦抹着案板,李三拿眼睛说话,偃云一直不作回应。偃云想,大哥带下啥话呢?

  好在大厨终于离开了身,厨房没其他人,偃云急急问李三,大哥说啥了吗?

  李三说,你大哥说,你无话,他也无话,活着就行。

  偃云想,也许自己急切了,大哥肯定有难言之隐,否则大哥不会娶下张裤带的,心里添凉,浑身冒冷,见到谁都冷吼吼的。

  大厨早不待见偃云了,见她做事慢点,表面不说,暗里统统报告给大奶奶,说偃云常常糟蹋菜,还跟李三勾勾搭搭的。大奶奶料理族人吃喝拉撒睡,类似内务管家呢。大厨算她的远亲,一直相信大厨的。大厨添油加醋,两个人成天嘀嘀咕咕的,见人就哑口,说啥呢?

  大奶奶耳根软,没有主见,听到大厨的话,软了舌头,好呀,孙家树丢了,她倒不省心了,三从四德也忘了?只是这些话她不能对大厨说,大厨走后,大奶奶便偷偷禀告了太爷。

  孙宝斋一直沉浸在后悔的情绪中,不该跟蒋家搏高低,现在好了,孙家树突然间无影无踪了,一个大活人咋就丢了呢?连点痕迹都都没有。找了好几个月了,还是没有音信,心里苦,一直不敢发作,怕影响到三门人的情绪。三儿媳可不是省油的灯,逮到机会就追问,弄得孙宝斋好像亏欠三门所有人似的。听到大儿媳说偃云不三不四的事情,随口说,咂舌这种事,得有证据,弄不好自毁门风呢。大奶奶知道太爷对这事计较,本想就此给三奶奶一耳刮子的,没有想到太爷谨慎,让她拿证据。

  大奶奶戳着小脚,找到大厨,冷脸说,记住,没有证据,胡说一通,看俺不撕烂你的嘴。

  大厨没有想到大奶奶骂他,好心好意,孙家并不领情,还要他找证据,奶奶的,找什么证据,本来就是猜测嘛。心里生气,看到偃云更来气,见偃云冷脸,便有恃无恐跟偃云说,别以为你们密不漏风的,问问孙家,俺怕过谁?大厨撂出这句话,偃云感到惊讶,什么密不透风?什么怕过谁?难道你大厨不怕孙宝斋不成?看到偃云一脸不屑,大厨说,你以为偃家还盛着呢?丫环命,还端着架子,给谁看呢。

  偃云知道大厨瞧不起她,她也瞧不起大厨,大厨势利早让她忍无可忍,没往深处想,便反唇相讥说,偃家败了,架子还在呢。起码大哥没有帮工,也没有租地。偃云意思,大厨再厉害,也是帮工的,家里还租种孙家的地呢。endprint

  大厨没有想到偃云会挖苦他,翻了半天白眼,硬生生没说出一句话。

  天热,情绪也热,大厨每天都满头大汗,厨房里的人恨不能精光身子才过瘾。偃云早发育成熟了,两坨肉凸凹有致,满满地绷住了身形,热得紧了,汗水就湿透了衣服,把两坨肉贴吧得格外显眼。大厨热腾腾地炒菜,李三配菜间隙老拿眼瞄来瞄去的。偃云忙着洗菜,忘记湿透衣背的事,忙好活后,趁着没人,依然拿李三当知心人,求李三带话。

  大厨看在眼里,恨在心里,大厨想,大奶奶要证据,什么样的证据呢?整天腻在一起算不算?咬耳朵算不算?还有李三眼睛不老实算不算?没有把握,大厨不敢乱说,只是背后跟王二家的还有张三嫂咬耳朵,说,看到了吧,看到了吧,还要证据,这不就是证据嘛?

  王二家的嘴快,拽住端菜的就指偃云衣背,又指李三。遇到雇工上门讨水喝,也会叨咕,拿眼睛示意,几天下来,孙家大院有了不该有的议论,议论就像一股热风,穿过院落就变成了肆无忌惮的旋风了,传言说,李三勾搭孙家树童养媳。偃云不讲究,故意穿得薄薄的,还把奶子翘得高高的。流言很快传遍了大院。大奶奶这才感到惊慌,孙家树丢了,怕是偃云真不安分了。想到这,大奶奶阴着脸,戳着小脚,奔向厨房。大奶奶到了厨房并不说话,搬条凳子坐在厨房的门口。大家不敢问大奶奶弄啥?各自小心翼翼做事。合该这天要出事,天依然热,偃云又穿了那件薄薄的单衣,李三眼睛又不老实,一直瞄个不停。大奶奶看出了端倪,再也坐不住了,站起来对偃云说,跟俺来下。

  偃云满脸疑惑,不知道大奶奶带她到哪儿去?

  大奶奶一路上都不说话,小脚戳出不少动静,等她把偃云带到太爷院落的时候,偃云才明白大奶奶原来带她见孙宝斋的。

  大奶奶先问了安,孙宝斋并没有睁眼,大热天的,孙宝斋还带着帽子,怪怪的。

  想到不是小事,大奶奶不看偃云,提提神一一向太爷禀报了去。

  孫宝斋听着听着,突然端起身子,眼光冷冷的。

  大奶奶说,俺知道太爷心里苦,家树丢了,不能由着她跟雇工眉来眼去吧?

  偃云紧张地张大嘴巴,大奶奶咋能无中生有呢?

  大奶奶没有等到孙宝斋回话,扭头对偃云说,当着太爷的面,说说跟李三咋回事?

  跟李三能有什么事情?偃云一头雾水。

  大奶奶说,无风不起浪,能没事?

  偃云想,走进孙家大门,就没有想过谁,不是厨房,就是农具房,有啥事?难道说下几句话就是罪人?再说,大娘早说了,孙家为了名声,随时都能翻脸不认人,不知封口的井里沉下多少冤屈的人呢。大奶奶无端说来,真是凭空打炸雷。偃云听完大奶奶的话后,吓得哆嗦起来,打着牙颤问大奶奶,可有凭据?

  大奶奶说,难道要摁倒床上才算?

  没有想到大奶奶说话这么难听,偃云一脸委屈,急忙跪下看孙宝斋,眼泪早扑簌簌滚落下来,直到流进脖子里。孙宝斋喘着粗气,加上咳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弄得偃云也结巴起来,好像真有说不清之事。

  大奶奶不看偃云,只等太爷说话。

  偃云再也控制不住心中的委屈,听到孙宝斋咳嗽完了,“噗通”磕了一头,高喊,太爷明察。这是偃云第一次主动喊孙宝斋为太爷。孙宝斋咳嗽中,有了开心,偃家丫头脾气倔点,可把面子看得比天都大,按说不会做下出格事的,问题是话出有因,为啥有人单单拿李三嚼舌根呢?

  偃云接着哭诉起来,都在一个厨房,大厨不是骂,就是冷语伤人,王二家的依仗大厨护着,处处跟俺作对,就连张三嫂,也对俺指手画脚的,也许李三看着俺苦,偶尔跟俺说句话,难道这也不行吗?那张由于受了委屈有些变形的脸上全是泪水。孙宝斋看着软乎了脾气的偃云,漾出恻隐之心,这个偃家丫头,脾气大着呢,刚进门,一直不把孙家放在眼里。为了压住偃云心中的那口气,孙宝斋想到河蚌育珍珠的故事,揉不下沙子,就育不下珍珠,她不想偃云输给蒋家的梅花,就要生生给偃云心里揉下一把沙子。孙宝斋知道天福肯定是蒋家未来掌门人,孙家树也是他选中的后人,只是孙家树无端丢了,让他难过,为了孙家树,他才狠下心培养偃云。现在看来,不澄清这些是非,别说对偃云不利,对孙家也有伤害呢。想到这里,孙宝斋丢下偃云对大奶奶说,别说没有真凭实据,就是有了,也是不能说的,难道忘了规矩?大奶奶知道分寸,急忙说,俺知道规矩呢?到处议论,这才带给太爷处理。

  孙宝斋始终拿捏着分寸,故意齁着,露出拿不定主意的神情。

  偃云急了,连喊,太爷,俺尊你声太爷,便是服了,从此要打要骂,都听太爷的,太爷定要明察,还俺清白。

  见偃云彻底软乎了脾气,孙宝斋心里有了暖意,这丫头从来没有喊过他一声太爷,也没有跪拜过,为此孙宝斋一直生气,他不信制服不了一个偃家丫头,不是孙家树护着,哼。现在看来,人不磨砺不成器,为了孙家未来,得磨下偃云心中那口气。过去祖上陷落,据说就是老太太力挽颓势的。现在孙家又到了陷落的关口,选下小红就让他后悔不迭,之后接受了教训,遵从孙家树意思,才收下偃家丫头,不知为啥,这丫头心里一直憋口气,看谁都不顺眼。想来这些散言就是个契机,正好找个借口,让她彻底温顺起来。一番感叹之后,孙宝斋明白了大概,只怕偃家丫头处处倔犟,得罪下人,才惹下这些事端。拿捏清楚了,孙宝斋露出一丝微笑,那笑挂在雪白的胡子上,多少有些得意。孙宝斋说,丫头,人活着就得受委屈,人都在委屈中活到老的。

  偃云不敢点头,也不敢吭声。

  孙宝斋说,太爷可以借故这点事情,将你投井。

  偃云吓出一身冷汗,连连发抖。

  孙宝斋并没有轻易说出自己的态度,而是追问,依你对太爷的抱怨,你说太爷信谁呢?

  偃云紧张得不能喘息,大口大口喘气。

  孙宝斋又齁上了,好像每说一个字都很费力似的,偃云着急,大奶奶着急,看到两个人都着急,太爷噗哧笑了,呵呵说,丫头,太爷没有糊涂,这里明白着呢。说着指指心口。

  偃云早吓得浑身发软,一下子瘫倒在地。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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