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为她下着雨,心却为她打着伞。
——泰戈尔
一开始,姚瑾并没有打算去纽约。
美国有什么好?也没见美国的月亮就比中国的圆。再说了,一帮只知道吃汉堡炸鸡的家伙,哪里懂串串火锅糖油粑粑的美好。
但她是收到了美国移民局打来的电话,通知她她的母亲王玉月女士在皇后区的医院已经病危,找了律师宣布了她的遗嘱,将她作为了自己的唯一继承人,并给她申请了绿卡。
姚瑾本打算一口拒绝,但电话那头的官员好像也是华裔,见姚瑾英文并不利索,便换了一口广东口音的普通话,劝她还是来一下美国,毕竟老人家都快要死了。
在此之前,姚瑾刚刚从专科大学毕业,并且持续失业有半年之久,在校期间谈的男朋友,见势不妙,一脚就踹了她。屋漏偏逢连夜雨,养大她的外婆这时也得了重病,抢救无效,直接咽了气。她卖掉外婆乡下的老房子,办完丧事,手里早就所剩无几。前路漫漫,她却只有自己一个人。
再一次接到移民官电话后,姚瑾小心翼翼问,“我没有什么钱,签证还有飞机票的钱……”
对方明显一愣,但反应很快,说道,“你母亲王玉月会给你解决一切来美问题,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就让王女士的律师联系姚小姐你吧。”
签证迅速下来的第二天,姚瑾就坐上了北京飞向纽约的班机。
从老家坐汽车到成都,再从成都坐高铁到北京,稍微休息了一晚,在飞机上度过漫长的十个小时,姚瑾被彬彬有礼的空姐叫醒,这才意识到,自己到达了纽约的上空,这里是她母亲王玉月的理想之地,也是她姚瑾,从小到大,最痛恨的地方。
因为这里,王玉月抛弃了她,从此,再也没有返回中国。小时候,她很想见到她,当面问问她,还配不配做一个妈妈,还记不记得她还有个女儿,还知不知道自己这么心狠。但是现在……
她下意识从窗户边往下看去,此时正是黄昏时分,飞机往下降落,她从白云之间,和自由女神越来越近,乃至看到了一条车辆绵延的大桥,暮光照在她的脸上,将她的脸染得一片金黄,不知为何,姚瑾的心跳,忽然加快了。
她闭上了眼睛,眉头皱成了一个死疙瘩,用力喘了几口气,紧紧握住了自己的拳头。
不过是抛弃自己的女人。
她,才不怕。
但下了飞机后,姚瑾好不容易鼓起的那点勇气,如同冬日残留的余雪,被春风一拂,瞬间融化随江河,她面前是一个黑人的边检,问她,“第一次来美国?”
“是,”姚瑾说。
“访美的原因是什么?”
姚瑾勉勉强强听懂了对方说的英文的意思,她磕磕绊绊回答他,“我妈妈,是美国人,快死了。”
黑人本来低着头,听到她这么说,抬头冲她笑了笑,说:“上帝保佑你。”就把护照还给了她,姚瑾犹犹豫豫也挤出个笑容,紧紧握着自己的护照,只觉得自己两腿发软,身边的人流有一个旅游团,基本都是中老年国人来美国旅游的,她跟着人流走,只觉得人越来越少,等到她拿了行李后,身边已经没几个中国人了。
真的是在外国了啊。
环顾四周,什么面孔的外国人都有,指示牌上满满的英文也在提示姚瑾,她已经不在中国了,这里是她从前完全没接触过的世界。
幸好电话在这时响起,是王玉月的律师指派的人来接她了,姚瑾趕紧接了电话,按照对方的指使,一路走出了机场,外面有一个高个的华人男子靠在一辆破破烂烂的车边上,目光落在姚瑾身上后,便冲她招了招手,露出一嘴大白牙,“是王阿姨的女儿吧,我是来接你的,你叫我Mark哥吧。”
说话的人中文并不流利,还带着浓浓的广东音,姚瑾怎么想怎么都觉得这人的声音很是耳熟,她的行李被Mark放到了后车厢,自己便问Mark,“你有中文名字吗?”
“有是有,”Mark挠了挠自己的小平头,说,“不过叫Mark多亲切是不是,我的朋友都是叫我Mark的。”
他长得五大三粗的,胳膊上还有着一个虎头的刺青,看在姚瑾眼中,心尖儿都在发颤。
王玉月女士身边的人,都是些什么人啊……
Mark看姚瑾畏畏缩缩,以为她是第一次出国不适应,帮姚瑾拉开副驾驶门,看她坐好以后,自己就回了驾驶位,三两下就将车开上了公路,为了怕姚瑾尴尬,他专门开了车载电台,放音乐出来给姚瑾听。
重金属的音乐瞬间充满了整个汽车内部,吓了姚瑾一跳,她心想,这个人不会是混黑社会的吧,这想法让她坐的格外端正,那边Mark没话找话和姚瑾聊天,“听王阿姨提过你好多次了,你长得和王阿姨挺像的。”
姚瑾呵呵一笑,说:“是吗?我对她的印象还在我五岁时候。”
“为什么啊,”Mark大大咧咧说。
“后来她就没回国过,”姚瑾说,“我是我外婆养大的。”
“原来是这样,”Mark说,“我听说王阿姨之前是黑在美国的,这两年才好不容易拿到绿卡,她也是没办法吧。”他用一只手把着方向盘,侧过身打开姚瑾前方的空间,摸出一瓶水递给姚瑾,“喝点水?”
姚瑾颤颤巍巍接过水,自己用力打开后喝了一口,之后就把矿泉水水瓶紧紧握在了手里。这个刺青的男人到底和王玉月是什么关系?好像和她非常熟悉,对了,他说话的声音,自己好像听过。
姚瑾心里一紧,侧过头紧紧盯着Mark,说:“你是不是那个打电话给我的移民官?”
Mark没有接她的话,只是她明显感觉到汽车的油门加速了,这变相地肯定了她的判断。
“你就是那个移民官吧?”姚瑾肯定地说,“王玉月哄我来美国,到底是为什么?不会她肾坏了,想要换了吧?”她不无讽刺地说。
Mark重重将方向盘一打,拐弯上了一条小路,他没有去看姚瑾,嘴里淡淡说:“你就这么想自己亲生的妈妈?”
“一个从小抛弃了我的人,就算是亲生的,又能保证什么?”
“你妈的确快死了,”Mark说,“信不信随便你,你要是不放心,找中国大使馆就是了。临死前见她一面,不过分吧?”endprint
姚瑾没有再说话,天色慢慢变黑,道路两旁的路灯渐次亮起,明黄色的光照进汽车里,她将自己的脸藏在阴影里,让人看不到自己到底是什么表情。
Mark开车十分娴熟,一会儿车开进了皇后区的唐人街,透过窗户可以看到招牌林立,有做房地产的,有卖海鲜干货的,至于形形色色的中餐馆,更是遍地都是,这让姚瑾有了一种奇异的熟悉感。
车最后停在了一处破破烂烂的小巷口,离得几百米,姚瑾已经看到小巷里那家饭店的招牌:成都小吃。
这……是她妈妈开的吧?
“到了,”Mark招呼她,“这边是老房子,下面一楼是饭店,上面是王阿姨住的地方,她现在在医院,房间是空的,你的行李就放上面吧。”
姚瑾吸了口气,慢慢从车上走下来。
空气里有一股不好闻的气息,混合着中餐特有的油烟味,还有不远处垃圾的味道,以及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腐败味,道路狭小,路也是坑坑洼洼的,这地方,连成都都不如,这就是王玉月一心一意要待的美国吗?
一种不甘和被欺骗的感觉迅速占据了姚瑾的心头,让她想冷笑出声。太可笑了,这真的太可笑了。
Mark将姚瑾的行李拎进二楼的客厅,又给她留了几百美元的现金和房子钥匙,并嘱咐她第二天早上九点他会来接她去圣玛丽医院见王玉月,之后毫不犹豫就开车走了,显然并不想和姚瑾多聊。
姚瑾也不介意,她心里总有点害怕Mark,这男人虽然长着一张中国人的脸,但那黄皮肤的里面,应该全都是白色的,他俩根本就聊不到一块去。
她站在窗台边,透过窗帘漏出的一点缝隙,往下看去,Mark驾驶着那辆破车轰鸣而去,汽车屁股冒出了一阵黑烟,慢慢消失在了远方。
姚瑾捂着自己怦怦乱跳的心口,这才下意识打量自己“妈妈”的这个“家”。
客厅并不大,放着一台海尔电视,电视对面的沙发上套着棉布做的外套,玻璃茶几的中间压着照片,她走近去看,是她的照片,从刚出生的时候,到她最近大学毕业时的样子,想来,是外婆寄给王玉月的。
这层楼还有两个房间,姚瑾推开了去看,一个应该是王玉月的衣帽间,满满当当的都是她各种各样的衣服,鞋子,她对王玉月的审美不能苟同,看了几眼,就去了另一个房间,这是王玉月的睡房,一張木制床上面铺着崭新的床单和被子,四件套上面印着可笑的hello Kitty。
许是时差导致的昼夜颠倒,又或者是她在飞机上睡得太久,姚瑾并不困,反而感到有些饿,她顺着二楼的楼梯下到一楼,打开一扇门,借着手机的光找到一楼电器的开关,开了灯。
耸了耸鼻子,姚瑾闻到了豆瓣酱和辣椒油的味道,一瞬间,她仿佛回到了四川,回到了自己那个家里。
但很快,她就清醒过来,外婆已经死了,自己那个家,也被她卖了,事实上,她除了自己,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姚瑾有意识地忽略了一楼的大堂,找进了厨房,从角落里的冰箱里,找到几个蛋和一盆剩饭,她开了火,麻利地给自己炒了一碗蛋炒饭,洗好锅后,她端着自己的晚餐,毫不留恋地回了二楼。
做饭这件事,是外婆手把手教的,在姚瑾的记忆里,王玉月带着她住在外婆家那段时间是她最温暖的回忆,可惜太短,她很快就把自己这个拖油瓶扔给了外婆,自己一个人跑去了美国,再也没有回来。
外婆的身体不好,抚养她到十岁时候就开始卧床不起,从那天起,她一下就学会了怎么做饭,仿佛这之前几年看过的外婆下厨,瞬间融会贯通了起来。
可惜无论她多么努力,外婆还是走了。
姚瑾坐在沙发上,鼻头发酸,喉咙里满满都是眼泪,咸得发苦,她一口接一口吃完了自己在美国的第一顿饭,擦了擦眼泪,拿起手机准备看一会儿言情小说,不料钱明这时给她打了电话进来,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钱明是姚瑾的大专同学,人是成都本地人,个子虽然不算太高,但皮肤白,眼睛大,长得很是帅气,读书时候,学校里不少女同学都很喜欢他,也不知是为什么,他偏偏看上了姚瑾,大一就追在姚瑾屁股后面不放,不是给她送早饭,就是给她提开水,姚瑾十八年的人生里,除了自己外婆外,就再也没有人对自己这么好过,她很快就扛不住钱明的攻势,和他谈起了恋爱。
这段象牙塔里的恋爱甜蜜了好几年,一直到两人毕业时彻底的破裂。
往事真是不堪回首。
姚瑾晃了晃神,再看手机,发现钱明给自己打了几个电话,她还没想好要不要接,钱明的新电话又打过来,她抖着手,终于还是接了。
“喂。”
“喂,小瑾,你好不好?”是钱明的声音。
“哪有不好?”姚瑾笑着说,眼睛里的眼泪却像小虫一样慢慢流出来,“你妈不是说我们不要联系了吗,怎么打电话给我?”
“听说你妈妈生病了,你是不是过去照顾她了?”钱明说,“你别太操劳,别累着自己,有需要我的地方,你就和我说,我帮你。”
“你能帮我什么?”姚瑾顺口说道,心里却有点不太舒服,钱明从哪里知道自己妈妈这些事情的?她明明从来没说过……
“我英文还不错,还学了点武术,怎么也能护着你,”钱明的语气有点微妙的殷勤,“小瑾,你一个人在美国,我实在不放心,要不要我过来陪你……”
“不需要,”姚瑾打断了他,“我姚瑾再下贱,也不需要一个前男友来帮我。”她顿了顿,又说,“钱明,你怎么知道我在美国的?”
“我,我听同学说的,”钱明懦懦地说,很快语气变得坚定,“小瑾,你是在怪我吗,那毕竟是我妈妈,她对你有些误会,但时间长了,她肯定会理解我们的,你给我多点时间。”
“不用了,”姚瑾莫名有些头疼,她很是冷淡,“钱明,我们分手也有半年了,我觉得,我们不联系,也是好事,你不用再打电话给我了。”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挂掉了钱明的电话,对方锲而不舍又连续打过来,都被姚瑾按断了,片刻,他发来一条微信。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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