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 《三生三世十里桃花》的爱情想象
廖海杰
《三生三世十里桃花》是一部仙侠小说?准确说,它讲的是一个大龄剩女最终找到真爱的故事。
虽然还套着仙侠壳子,《三生三世》与八十五年前开始连载的本类型开山之作《蜀山剑侠传》,是怎么看怎么不像。当然,《蜀山》讲“渡劫飞升”,《三生三世》也讲“历劫”,历的却常常是“情劫”。这倒不是说新近走红的这部作品败坏了仙侠类型之正宗、整天情情爱爱无聊至极,必须打下十八层地狱——谈爱情从来不是错,只谈爱情也不是价值虚无、狭窄空洞、消费主义泛滥之表现——《边城》既能被称作“晶莹剔透”,《你的名字》亦能收获方家称许,《三生三世》主题的“专一”自然不是必遭非议之处。更有趣的问题应在于,《三生三世》这部作品中,仙侠元素怎样被爱情想象借用,这些爱情想象又是否经得起推敲和分析?同时,透过这部走红的作品,可以看到当今大众所愿意接受怎样的爱情想象,而这样的爱情想象,与精英文学的接受阶层显然相异。
读完《三生三世》,回想其中的爱情,脑海中会浮现出一个圈——完美的、没有任何残缺的图形。这奇怪吗?或许有一点。在过往时代,“三角”才是爱情小说更常见的形状,《三生三世》中未尝没有近似三角的关系,但从未成立——天族太子夜华从未对侧妃素锦(这个可怜的心机婊形象)有过任何兴趣。《三生三世》的开篇,让人想起纳博科夫早期作品《黑暗中的笑声》,一部在首段作者便交代了故事梗概和结局的自负之作。同样,在正文的第一节,《三生三世》便通过神仙的闲谈透露了夜华和白浅的婚约。作为下一任的天君和天后,两人的爱情在这个等级分明的仙侠世界,无疑被加上了厚重的保护锁。婚约之外,夜华和白浅也可谓门当户对,一个天族的太子,一个九尾狐族的公主,常见的地位差异构成爱情阻力的元素,在此处荡然无存。此外,还有哪些两人必须在一起的理由呢?一见钟情。当白浅因封印鬼君擎苍而被暂时夺去法力、失去记忆、流落凡间、化名素素时,竟然和作为神仙的夜华偶然遇见,从而展开了一段仙凡恋。这无疑是《三生三世》的高明之处,通常惯用的小说冲突——自由恋爱与婚姻之约两者间的矛盾——通过“下界”这一世中的仙凡恋,而完美结合在一起。自由恋爱的两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正好处于既有的婚约之中,这样的巧合在传统白话通俗小说中并不鲜见,如今它借用仙侠的壳子复现,倒确实可称为一种创造。一见钟情之外,“忠贞”是又一个被用来加固这段爱情的元素,夜华在素素跳下诛仙台消失后,一直不改痴心,独自抚养着和素素所生的孩子阿离,每年还要去到曾经在凡间一起生活过的东荒俊疾山小住,移情别恋对爱情的威胁在此处再次被消解。最后,夜华和白浅的爱情,也正是如今流行的“势均力敌”式,作为女方的白浅自身具有高强的法力,且飞升到了神仙中最高的上神等级。一个业务上优秀的“女神”遇上一个与自己有着婚姻之约、门当户对、一见钟情、忠贞无比,且业务上同样优秀、未来还要继承天君之位的“男神”,除了在一起幸福生活还有其他什么可能呢?除非其中一方突然死去,在小说结尾,作者便玩了这么个不大不小的花样,夜华在镇压擎苍的又一次叛乱中,以元神生祭东皇钟,看起来是死了,但这段爱情不能不圆满,于是死了也必须活过来,活过来在桃花树下等着白浅,轻声说上一句“浅浅,过来”。这果真是作者在连载时的简介中写道的“命中注定的夫君”,一切的可能破坏爱情、制造冲突的元素都被消解,一切可以用来加固这段爱情的元素都被使用,即便是死了也能复生,何况他们还都是神,能活个数万年(或不知多少年),“从此之后幸福的生活在一起”。仙侠元素,不管是历劫、下凡还是一次次并不详写的战争,不是作为情节核心来展开,而是变成加固这段爱情的一根根保险杠、保护这段爱情的一个个安全气囊。这样的爱情如果不是一个完美的圆圈,又能是什么?
单是从本文以上部分涉及到的情节看,很难想象,一部爱情小说中的冲突可以弱化到这样的程度。创意写作训练体系中常常要求的“不能让你的主人公过得太好,否则读者就过得不好”,在这里似乎成为被束之高阁的教条。其实,《三生三世》推动情节前进的冲突和悬念也并非没有,本作中采用的正是被广泛使用的“失忆”模式。正因为“失忆”,在前尘往事中,白浅才会以凡人身份“素素”,卑微而担忧地爱着夜华,也正因为“失忆”,在正文的大部分情节里,白浅只当夜华是一个与自己有着婚约的小辈,而忘记了曾经自由恋爱的热烈和欢喜,徒留夜华一人默默付出。“失忆”本身并不老套恶俗,《你的名字》同样能把类失忆模式玩出花来,读者的阅读期待是看作者怎样漂亮地解决白浅的失忆问题,但这个解决着实让人失望——白浅因为喝醉不小心打碎结魄灯,在醉梦中不知道什么原因的(也许是作者托梦?),忽然就想起了在凡间与夜华的那一世自由恋爱。这样的解决能够让读者满意吗?或许对于一部分读者而言确实是不能接受的,但对另一部分读者应该也无所谓,也许他们期待看到的,本就是一段轻松的、确定的、稳固的爱情,既然通过偶然轻松解决了爱情中的阻碍,又有何不可?
无疑,一个缺乏冲突、悬念解决也谈不上高明的爱情故事能够走红,正映射出受众的偏好——对于许多爱好者而言,《三生三世》中的爱情不单是一个完满的圆圈,还显然是一个救生圈——它救助、安慰着读者的焦虑,不论这焦虑是关于生活还是关于爱情的。透过《三生三世》的文本,其实不难看出作者所预设的隐含读者之面貌——生活在大大小小的城市中,承受着高房价、高生活成本,极其需要救助和安慰的中青年女性。表面上看,《三生三世》里翻来覆去都是爱情,在它架空的仙侠世界中甚至纯净得没有其他元素——没有正邪斗争、没有天下大事,连《蜀山剑侠传》中奇逸飞动的仙侠法术,都被省略了笔墨——但对于一套房子的首付可能都会耗尽家庭几十年积蓄的青年人而言,唯一稍微能把握的,也许就是自己的爱情了。但当代的爱情,也在物质的压力下变得摇摇欲坠、根基不稳,让人失去安全感。《三生三世》正文中,白浅作为第一人称叙述者,多次表现出的强烈等级地位观,初看让人觉得不可理喻——这样的白浅,不但不像地位尊贵的上神,反倒类似一个处处炫耀黄金链子的暴发户、一个刚当上科长的县城公务员。但略一思索,这正是隐含读者严重焦虑的反映。试举一例,当夜华带白浅去天庭泡温泉时——
便有十八个仙娥站成两列,手中皆拿的花果酒水之类,引了我们前往那疗伤的天泉。
天族的礼法我还是懂得一些,十八个仙娥引路正是上神的礼遇。我忍了一会儿,问夜华道:“若借的是你正妃的名来这里泡泡,能有几个仙娥引路?”
他抱着团子顿了顿,道:“十四个。”又道:“怎么了?”
我握着扇子惆怅了一会儿,唏嘘道:“没怎的,只觉得嫁给你,我这阶品不升反降。这么看,倒算不得一笔好买卖了。”
他默了一默,磨着牙道:“若是天君帝后,便能有二十四个仙娥引路了,还能另配四个心灵手巧的给你搓背。”
我打了个干哈哈,由衷赞叹:“这倒不错。”
这样的小细节,在叙述学上属于标记式指示体,它丝毫不推动情节的前进,但或多或少反映着人物的性格。白浅在闲谈上对泡温泉中引路仙娥的数量如此在意,还出此玩笑语,显得无聊透顶——有几个仙娥引路去温泉,究竟有何重要,值得一提?生活中,一个人对等级处处在意,正是其地位较低、精神焦虑的体现,小说里,一个身为上神的女主人公兼叙述者,无意中多次透露出完全不符合身份的等级焦虑,叙述在此处无疑出现了裂隙。当然,《蜀山剑侠传》中也有裂隙,比如其中的反派最大的恶还不在杀人抢夺,而是其淫贼身份。裂隙映射出的是一个时代的文化真相,如果说从《蜀山》的“恶人带黄”看出的是传统道德文化形态的影子,正在风行的《三生三世》中的身份焦虑,未尝不是当今社会阶层分化的一个体现。《三生三世》在所谓的精英文艺圈中并未得到认同,其中暗含的底层视角、底层情绪、底层表达,不能不说是重要的原因。这并不是批评《三生三世》庸俗,如果它能作为一个救生圈,给予人们的精神以安慰,让艰难生活的人们暂时逃离焦虑,又有什么可说呢?在这个广泛而精细的分工时代,《三生三世》是一部精准定位的大众流行作品,一个许多人愿意套一套的救生圈。
在二十世纪初,当五四新文学对传统通俗小说发起攻势时,常常批评其惯有的大团圆结局,认为遮蔽了社会的黑暗,麻痹人民的意志,当然,在被称为“启蒙的绝境”的今天,这样的批评已显苍白乏力。《三生三世》当然也是一部大团圆的小说,而且从一开始,甚至在网站上点开第一章之前,作者的简介里就已经点出了结局的圆满。点开这部小说的人们并不需要悬念,需要的就是看到一个圆满故事如何发生发展,这仿佛点缀着白砂糖颗粒的甜甜圈,在橱窗里就告诉着每一支视线,我很甜哦,快来吃吧。只是,甜甜圈虽人见人爱,却毕竟是高糖分油炸食品,吃的时候自然甜蜜,如果是吃多了、当饭吃,肚子上也不难长出个救生圈。《三生三世》是救生圈,也是甜甜圈,谁也不能只吃甜甜圈。固然,许多人能够从这部作品中得到安慰,但它的爱情想象虽然甜蜜,却也实在谈不上高明。除了上文提到的、让人觉得莫名又无聊的身份等级焦虑外,女主白浅看似势均力敌、一见钟情的爱情,在文中却几乎全部来自运气。她出生于高贵的远古神祗家族,容貌自然是倾国倾城,因此天然地拿到了与天族太子的婚约,当然,白浅也遇到了一些麻烦,以致多年未能完成自己的婚姻大事——之前订婚的桑籍跟自己的侍女跑掉了,无所谓,反正她也不喜欢桑籍;玄女骗去了白浅的初恋离境,无所谓,反正初恋总是难免失败的;与擎苍战斗,被封住了法力,流落凡间成了普通女子,无所谓,还正好与夜华巧遇,来个自由恋爱;素锦采用“宫心计”,试图离间她和夜华的关系,无所谓,夜华就是一往情深,怎么也离间不了——这些麻烦,都不是真正的麻烦,因为《三生三世》必须是一个让人轻松愉快的甜甜圈。白浅法力高强,这是如何练就的文中没有细说,而让她一直沾沾自喜、视为无限荣光的上神地位,却是不折不扣的运气之产物:第一次历劫飞升,是师傅墨渊替她受了天雷,第二次历劫飞升,历的是情劫,虽是吃了不少苦,但从诛仙台跳下时,若不是恰好她的仙根被擎苍封锁,恐怕白浅早已灰飞烟灭。白浅和夜华的“势均力敌”,大半是运气的结果,就连最后白浅的恢复记忆、墨渊的醒来和夜华的死而复生,也多是运气和偶然的产物。难道,这部作品想要告诉大家的,是运气好才是人生圆满的第一要义?这样的想象虽然甜美,却不能让任何一个成熟的人对之击节赞赏。
在当下,如何看待和评论一部网络文学作品,是众多文学评论者所面临的挑战。通常,基于精英文学观对其进行批判是常见的姿态,但正如邵燕君教授撰文指出,这样的批判在今天常常是无效的,网络文学的“爽文学观”正逐渐挤压、取代着以启蒙主义为底色的精英文学立场 。在“爽文学观”看来,文学无非是使受众获得快感的一种产品,无非是快感的层次有高级低级之分,正如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所划分的一般。喜欢吃燕窝的人批评吃甜甜圈的人不够营养,似乎有些牛头不对马嘴,且不说燕窝本身是否真有营养,即便是甜甜圈,只要人家没有天天吃、顿顿吃,偶尔吃几个,也似乎并无不妥。文化产品的分野不是本质性的,而是面向不同需求的产物。当然,谁都可以表示自己不喜欢甜甜圈,但也没必要对存在许多人爱吃甜甜圈的事实痛心不已。甜甜圈是一种精细分工下制作出来的、精细对应目标人群的食品,《三生三世》亦如是,所幸,在当今这个分工精细、文化多元的时代,甜甜圈不是唯一的食物,《三生三世》之外,人们也有不计其数的内容可以选择接受。也许,担心青少年由于每顿饭都吃甜甜圈而过度肥胖,有点太过传统——现在早已不是任何内容可以轻易改变人的思想、给人洗脑的年代,爆炸的内容和信息本身的复杂多样,正在产生综合性效果,使人类变得越来越理智、文明,对此本文是持乐观态度的。那么如何评价《三生三世十里桃花》这个爱情的完美圆圈,这个救生圈、甜甜圈,如何看待网络时代的通俗文学呢?其实,杞人忧天自然不必,但文学评论者应做的,还是还甜甜圈以“本色”。甜甜圈就是甜甜圈,绝不是承载主流价值、现实主义精神、融传统文化之美、又展示中国自信的什么东西。
责任编辑 刘鲁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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