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放的石头
王怀宇
一
陆远征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就来到了市群众艺术馆,工作环境还算宽松。没事的时候,陆远征喜欢读点诗歌、散文什么的。有时兴起,他自己也能照猫画虎地描上几笔,偶尔也就有文学作品在报刊上发表出来了。最近一段时间,陆远征手里一直爱不释手地捧着著名诗人杨俊文的诗集《怒放的石头》,心中反复惦量着其中的一些经典段落……当然,除了看书之外,陆远征也喜欢用各种棋类运动打发自己富余的无聊时光。
也许因为陆远征兴趣广泛,市群众艺术馆的同事们都认为他很聪明。可陆远征自己却不以为然,觉得自己就是个货真价实的笨人。除了比较顺利地完成了大学学业以外,别的真就没有什么了。尤其在显示一些智慧的各种棋类运动上,就更能说明问题。不论军棋、相棋,还是跳棋、五子棋,陆远征几乎每种棋都能下上几手,但都不够精明。
陆远征没想到在他二十八岁这年竟又学起了自己一直认为最劳神、最能打发时间的围棋。和以往一样,自陆远征下第一颗围棋子开始,就没有奢望过在围棋上有一天会如何如何。陆远征对自己的认识一如既往:凭着先天偏低的智商和后天对复杂人生的简单理解,哪怕头悬梁、锥刺股地天天抠棋谱、日日看棋书,熬到古稀之年也不会搞出任何名堂的。陆远征在这一点还是相当了解自己的。
所以,对陆远征来说,下围棋和小时候弹玻璃球、扇啪叽(pia ji)一样,既然生活中已经有了这样一种游戏,那么闲着也是闲着,实在没事儿可做了,那就玩玩。
单位午休时,陆远征经常和同事大老徐下围棋。观陆远征下棋的高手先是皮笑肉不笑地鼻孔出气;然后就有抻不住劲的说:这棋下得太臭了。碰上年轻气盛的,有时就有给他掀棋盘的……可陆远征一点儿也不怪他们,是他们把陆远征高估了,把他理想化了。陆远征自己也很无奈,实在是对不住同事们的美好期望。
可无论怎么说,陆远征曾胡乱地玩过一副不同寻常的围棋,已是不可更改的钢铁事实。陆远征后来才越来越觉得自己实在不该以那样的方式对待那样一副珍贵的围棋。曾有那么长一段时期,陆远征总是反来复去做着同一个噩梦,梦中说陆远征因极度亵渎围棋罪,被判处了极刑……
二
陆远征玩的这副围棋是陆远征上大学时与他相爱的安晓雅送的,是安晓雅给陆远征二十二岁的生日礼物,那可是陆远征有生以来过得为最隆重的一个生日。
陆远征以前过的生日无论怎么形容、怎么不负责任地夸张也远远谈不上隆重。尤其是早些年,物质不断丰富的社会主义优越性更多的还是停留在口头上,人们从物质到精神都无法像近些年这样使生日更像生日。每次生日,不外乎母亲头一天的早上或晚上无意中想起似的,说,明天是你生日了。陆远征就能在生日这天的早饭上吃到两个煮鸡蛋。在那些年里,生日的鸡蛋就成了陆远征生日的象征。陆远征记得自己那时总要口是心非,甚至可以说是装腔作势地先分给母亲一个,母亲肯定说不吃,说那天是她的苦日子。最后,陆远征就很有理由地独自吃掉两个鸡蛋。
也许因为陆远征上大学的时候鸡蛋远没有那些年稀罕了,所以陆远征在大学里过的生日几乎都没有和鸡蛋直接联系在一起。直到毕业那年,安晓雅为陆远征过他有生以来的第二十二个生日,陆远征也没有吃到生日的鸡蛋。那天晚上,陆远征在浪漫的乐曲中一口气吹灭二十二支小蜡烛,吃掉安晓雅买的巨大生日蛋糕,还收到了很多同学们给的精美礼物。安晓雅一定是觉得一个生日蛋糕还不够理想,才锦上添花般地于第二天又送给陆远征一副珍贵的围棋。这围棋是市面上见不到的极品云子,据安晓雅说,是与她的爸爸搞合作项目的一个南方老板送的,安晓雅还说,好在她爸爸不会下围棋,否则她是无法要来的。
陆远征想象不出安晓雅是如何从她爸爸手里把围棋要下来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安晓雅的爸爸不知道安晓雅会把围棋给他。安晓雅的爸爸不准安晓雅在上大学的时候谈恋爱,而陆远征却与安晓雅的爸爸对着干。陆远征多么不想与安晓雅的爸爸为敌啊!安晓雅的爸爸是财政局的处长,说了算惯了,陆远征怎么能是对手呢?然而,陆远征却愚蠢而固执地与安晓雅相爱着……
就在陆远征整天为最终得到安晓雅而刻苦攻读外语、准备考研究生留在这个有安晓雅的城市、忙得连学围棋的时间都挤不出来时,安晓雅突然梦一般告诉陆远征,她就要去美国定居了。
这件事发生在安晓雅送陆远征那副围棋半年后。安晓雅还没有读完大二,安晓雅的爸爸就给安晓雅办妥了出国定居的手续。安晓雅的爸爸没有让女儿读完国内很有名的一所大学的二年级,连安晓雅也觉得事情来得突然。
陆远征好久都没明白过来安晓雅说了什么,直到安晓雅眼泪汪汪地拿出了护照。
安晓雅还极温柔地拉住陆远征的手,把脸贴在陆远征的胳膊上,娇声娇气地说了好几遍她家下午没人,非要陆远征到她家去不可。
陆远征从前曾不止一次地幻想过什么时候能单独和安晓雅在她温馨的家拥抱一次,哪怕仅仅是坐一坐。可此时的陆远征却觉得有人正在递给一个酒鬼一碗行刑前的美酒,他脑袋里一片空白,如不慎曝光的胶片。
陆远征和安晓雅无限沉痛地在安晓雅的床上做了他们谁也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做的事情。他们一知半解地把事情做得心惊肉跳,无比亲近却又心游万仞。安晓雅一直如泣如诉地说,她就是不想把自己的贞操奉献给外国人……
安晓雅临行前一天的晚上,又和陆远征一起来到城市最幽雅的那家咖啡屋。安晓雅像突然长大了几岁,说了那么多陆远征觉得她不应该会说的话。安晓雅说,现在这个社会光有爱情是不足够的,和发达的西方国家比,中国毕竟还是有些落后。说人要看得远一些,应该把握住命运中的一些机会,接触接触外面的世界……安晓雅还说,在中国大学毕业靠工资吃饭根本就不行,到处都是论资排辈,到她爸爸那个年纪熬上个处长,混上三室一厅的住房就算烧高香了……安晓雅说以后有机会让陆远征也出国深造,安晓雅还说了一些更无可奈何的话,最后她是哭泣着离开那家咖啡屋的。
陆远征有生以来第一次叫了辆出租车,赶到遥远的机场为安晓雅送行。安晓雅的爸爸这天显得格外热情,热情得让陆远征觉得他好像不是安晓雅的爸爸。在机场巨大的候机室里,陆远征第一次感到自己尘埃一样渺小,感觉到很多人羡慕的自己,其实什么也不是。那天,安晓雅的爸爸脸上洋溢着的异样的笑容让陆远征觉得万分恐惧且无比恶心。虽然他是安晓雅的爸爸,虽然陆远征深深地爱着安晓雅,但陆远征还是一次又一次在心中诅咒着安晓雅的爸爸,在陆远征安晓雅的爸爸是不是腐败分子不知道,但他至少应该是个民族败类。
三
陆远征一直没舍得玩安晓雅送的围棋,一直把它细心地锁在皮箱里。陆远征本以为不久就会收到安晓雅从美国寄回的信,可一直没有收到。直到陆远征大学毕业分到市群众艺术馆后,他还经常骑自行车回母校的收发室去查寻,试图找到意外的收获。
失去了与安晓雅的联系后,陆远征越来越珍爱安晓雅送的围棋,就把围棋锁在办公桌最牢固的抽屉里。想安晓雅的时候,陆远征就把围棋拿出来看上一会儿。然后,再小心翼翼地把围棋重新锁起来。无论怎么说,这副围棋都是安晓雅给陆远征留下的最圣洁的回忆了,安晓雅给陆远征这副围棋时,她还是个千真万确的纯情少女。
后来,陆远征有机会买了《围棋入门》等书,闲得无聊时,几次把围棋拿出来,又几次放回去了。陆远征不是因为围棋的质地太优良而不舍得玩,绝对是因为他不想让安晓雅的圣洁礼物有半点损伤。
一晃,陆远征到市群众艺术馆工作五年了。安晓雅当初在陆远征朦胧恍惚状态下说的那些话越来越清晰起来,陆远征确实有了安晓雅预言的那种感觉。在市群众艺术馆,陆远征从事的是群众文化研究工作,而他从小学以来的酷爱却是文学创作。在市群众艺术馆,评职称晋级看的是本职工作的成果和工龄,虽然陆远征拥有十几篇省级报刊发表的文学作品,但到评职称时不如市群众艺术馆内部刊物《群众文化》上发表的错字连篇的所谓“论文”好使。陆远征和许多没有任何作品和业绩的大学毕业生一样,工龄满一年后自然过渡为初级,然后就是等着老同志退休,更老的同志死去……即使等来指标,还得一半靠运气一半靠人缘。所以,陆远征那股想干番事业的劲头就一天不如一天,总有一种力不从心的错位感。
每天,陆远征和几位五十多岁的老同志一起坐班,尤其要和久负盛名的李主任坐班。一天天漫长的时光给了陆远征足够的观察和感受老者的机会:蹒跚的步态,平缓的举止,慢吞吞的言语……后来有一天,陆远征突然觉得即使自己年轻也靠不过眼前这些龙钟老者。像这样一天天地靠,老人靠几年退了,可陆远征呢?陆远征一阵阵有种不可名状的窒息感,而又无力改善自己的处境。
陆远征所在的研究室除了一位教授级和三位副教授级的老者外,在陆远征来之后又来了一位四十出头的“工人老大哥”--老张。老张原是某企业的一般工人,可因会说山东快书和莲花落子当上了企业的宣传干事。后来,企业不太景气,开不出工资,老张就通过什么人跟同样不太景气的剧团下乡挣点儿辛苦钱。又后来,不知怎么的,大孙就调到市群众艺术馆的群众文化研究室来了。老张对陆远征极其热情,又不失老大哥式的领导状态。陆远征能觉察得到,老张时刻都在期待着几位长者退休,期待着轮到他来当那个科级主任……虽然老张自己也承认不论在文化上还是在能力上都远远赶不上科班出身的陆远征(老张一向把有文凭的人称作科班出身),但在当主任这个问题上,他还是远远比陆远征更有信心。陆远征隐隐约约能从老张那多多少少总是有些造作的笑容中读到些什么,好像他时刻都在说:大哥不客气啦,大哥不好意思啦……
在研究室,凡事出力气的活儿都是由陆远征来做,最后大家象征性地讨论一下,成果就是大家的了。研究室曾经编过一本大书,从审稿到校对,几乎都是陆远征一个人弄的。为此,陆远征一年多没搞他所钟爱的文学创作。但陆远征觉得这也值得,编书是算业绩的,评职称时能用得上。然而结果却和陆远征的想象的大不相同,书的策划、主编、编委均无陆远征的名字,而尽是些与编书风马牛不相及的什么厅长什么局长什么主任的大名。陆远征觉得太不可思议了,他们已经很有名,还要这些对他们来说可有可无的小名干啥呢?
陆远征就去找李主任问怎么回事,李主任语重心长地说,你太年轻,又没什么名气,写上去怕读者不买账的。陆远征一气之下就又去找更上级的领导刘馆长讲理。刘馆长严肃之余也会幽默,说,等你到你们李主任那个年纪,书的主编自然就是你了。年轻人,别着急,耐心等着,哪有不当孙子先当爷爷的呢?我这话说得到家不到家?也许因为屋里没别人,刘馆长说完又滑稽地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状。陆远征心里虽窝着一股火,却钝针触到湿棉花上的感觉。都说刘馆长工作有一套,果然名不虚传。
四
如果那天陆远征也去看电影的话,如果那天大老徐上厕所用的报纸上没有中日围棋擂台赛的话,陆远征至今也许还没有玩那副围棋的契机。
那天,工会出钱买票,群众艺术馆全体员工都去看爱国电影去了,平时就没几个人上班的群众艺术馆就显得更加清静。大老徐平时就不拘小节,加上单位没人,大老徐从厕所里拎着裤子出来就如入无人之境。用大老徐自己的话说,搞美术的都这熊样。
大老徐是一边系着裤子一边推开陆远征办公室门的。操,主帅聂卫平也输了,中国队全军覆没个球子了!大老徐说着把半张皱皱巴巴的报纸拍在陆远征的桌面上。看,在这呢。
输就输呗,还总赢?陆远征珍爱的是围棋本身,而且仅仅是安晓雅送的这副。陆远征对举世瞩目的围棋运动并不怎么在意。对报上有无中国弱项足球赛事,陆远征还是很关注的,至于强项围棋比赛嘛,陆远征从来不看。陆远征印象中下围棋的两个人就像两个备受煎熬的梦游者,神情愰惚不定,老半天下一个子,又没有什么目的性,看着着急。所以大老徐把报纸推到眼皮底下,也不想看一个字。
嗯?这么好的电影都不去看,在这儿研究围棋呢!?棋力肯定能不错呀?大老徐像突然发现陆远征手中的围棋,伸手摸起几个子。哎?这还是上等货呢,真人不露相,你小子行啊!
陆远征被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大老徐弄得不知所措,忙说,我可一点儿也不会,只是拿出来看看。
别扯了,你怎么能不会呢,围棋又不是什么好看的玩艺。大老徐不信。
我真的不会。陆远征说。
大老徐认真地审视着陆远征老实的眼睛,又若有所思地仰了一会脖子,然后,郑重地说,你太该学围棋了,任何一个人,不会下围棋就不能算真正成熟起来,你还是会点儿吧?大老徐突然打住,再次将信将疑地看着陆远征。
我确实不会。陆远征也望着大老徐,似乎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些成熟来。大老徐的父亲是退休老工人,大老徐虽中专文凭,但三十几岁就谋到美术部主任的职务,这足以说明大老徐确实很成熟。
后来,大老徐终于相信了陆远征的话,才坐了下来。围棋好学,但下好了难。一会儿就能学会,来,我现在就教你。大老徐一向喜欢助人为乐。
于是,大老徐就从“金角银边草肚皮”开始教。大老徐把云子点得“啪啪”脆响,手感极强。大老徐讲解得也极其耐心,大老徐说,你笨想,比如垒鸡架或者搭狗窝,先有两面墙靠着就省事多了;有一面靠着就比没有强。下围棋的道理也是一样,跟垒鸡架搭狗窝一个思路。大老徐又说,围,你懂吧?就是围上,你肯定懂。陆远征说懂。嗳,懂就好办,围棋围棋就是个围,围棋好学。下围棋就是你围我,我围你,最后谁占的地方多谁就赢了。来来来,咱俩下一盘,实战中学得更快。大老徐就随手拽过一把椅子坐下,把装有黑子的一盒推给陆远征。这样,陆远征和大老徐就玩起了他有生以来的第一盘围棋。陆远征有些不相信似的,一直觉得是世界上最高深莫测的游戏怎么就这么简单地开始了呢?
陆远征不知道他的生活到底是从哪天开始变得没有意思的。总之,陆远征的生活早已经变得没意思了。有了围棋玩以后,陆远征没意思的生活就有了些许改善。每天下班后,陆远征总能和大老徐下两盘棋。虽然最初的时候大老徐总是轻松地赢下陆远征,但陆远征觉得比以往那些没有输赢的平淡日子好多了。
关于如何作两个眼求活的问题,大老徐费了很大劲也没能让陆远征明白透彻。有时,大老徐自己也搞不准是真眼还是假眼,常挠着头皮左右端详:嗯,这回好像活了吧?活了。后来,当陆远征明白一点时就常能意外而惊喜地发现大老徐的假眼,有时就出其不意地提掉大老徐一大块白棋。大老徐就极惋惜极沮丧地说,围棋好就好在变化莫测,当初看着是我的,最后真不一定是谁的……
三个月的时候,陆远征就偶尔能赢大老徐一盘了。这时陆远征才知道,大老徐当初教他下棋时的围棋知识是多么有限。渐渐地,陆远征觉得他和大老徐也许是全世界所有下围棋的人中最可笑的一对儿了,他们的围棋水平和所用围棋的质量反差太大了。
陆远征和大老徐每盘棋大约要下一个小时左右。但实际用来走棋的时间并不是这么长。为了使围棋下得很像印象中的围棋,大老徐总是故意拖时间,总要在下棋时不厌其烦地讲些与棋有关或无关的事情。
当陆远征的三颗黑子打吃大老徐的一个白子时,大老徐高高举着棋子迟迟不落,颇有感慨地叨咕,围棋太深奥了,太像生活了。看来这步棋是非退不可了,退一步万事平安哪。前些年我跟领导过不去,后来想开了,跟他们吵吵个啥,五十多岁的人,几年就退了,咱忍几年能咋的?当初不给我房子不让我当主任,现在不是啥都有了吗?远征,徐哥跟你说,这围棋啊太像生活了,生活和围棋可太像了,你就好好学吧……让你在哪呆着,你就得在哪好好呆着,哪个位置重要,哪个位置不重要,真不一定啊……大老徐终于在他举累说烦之后将逃跑的棋子潇洒地点在棋盘上。
陆远征没出声,接着追了一步。此时,陆远征的心情又有些闲散。
棋就不能这么走啦!你追,也杀不死我呀。远征,这个时候你应该去占那些更大的地场,要看整个棋盘,哪空间大往哪下才对路子。你看,这儿就不错。大老徐在左边的空白处放下一个白子,旋即又拿了起来。说,如果我不放这儿,而是你先我一步放这儿,局面就大不相同了。但我已经放这儿了,你只能想办法到别的地方占地场去啦。说着,大老徐重新郑重其事地把那个白子清脆地按在那里。别着急,一流高手一盘棋能下一天呢。大老徐怕陆远征不耐烦似的又补充一句。
如果换个人,也许早就不容忍大老徐这种每走必解释的棋风了。大老徐一定认为陆远征这个人挺憨厚、挺老实。其实,陆远征能如此耐心地陪着大老徐以这种方式下棋,更多的是围棋本身对陆远征的慰藉。别说时常还能下一个子,就是一个子也不下,只是陆远征一个人坐在桌旁闲摆弄,陆远征也可以坚持一两个小时的。这副围棋可是安晓雅送的,陆远征看到棋子就像看到安晓雅那黑白分明、柔和多情的眼睛。大老徐叨咕时,陆远征也没咋细听,更多的时候是在回忆从前和安晓雅在一起的美好时光……
五
大老徐每次下完棋就匆忙穿大衣、装兜子、找车钥匙……说,得赶紧回家看儿子写作业。不然,老婆发起火来再就别想下围棋了。大老徐临走时也不忘挤时间叨咕几句与围棋有关的历史备忘录之类的话。这次大老徐说,围棋能使人学会临危不乱,我要是不会下围棋,根本就对付不了我的老婆。陈毅元帅就会下围棋,你看当年那兵给你用的。远征,听徐哥的没错儿,围棋是高智商人玩的游戏,玩吧,啥事也不耽误。大老徐意犹未尽地连跑带颠下楼了……
大老徐走后,陆远征又独自坐着看了一会儿围棋。然后才小心地把围棋锁了起来。市群众艺术馆没有单身宿舍,陆远征就住在办公室里。大家下班后,所有的时间就都属于陆远征了,使陆远征时常觉得时间在浩荡地围困着他。陆远征记得前些年上大学时,时间总像躲着他;而现在他却被时间逼得直想靠墙。年轻人,有这么多时间,干点儿啥多好啊!可陆远征却觉得干什么也提不起精神似的,绝大多数时间都是在没意思中度过的。
陆远征又想起安晓雅临走时说的那些话,想起安晓雅。安晓雅还能如从前一样在国外被男孩子约着满大街走吗?还是在家把小提琴调好弦,拉她最喜欢的《梁祝》?陆远征的想象也许远没有安晓雅的实际生活那么美妙而生动,陆远征只会以历史的思路去想象安晓雅。
陆远征一阵阵感到自己就要被什么东西所吞噬,而自己又毫无力量去抗争。就算安晓雅当初爱自己,现在也不会爱了。陆远征当初那不可一世的奋争状态什么时候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呢?那时,陆远征的生活是那样充实那样紧凑,连和安晓雅一起学围棋的时间都未曾挤出来。安晓雅也许就是觉得自己将来能有点出息才没去计较一个城市女孩应该计较的那些事吧?可是安晓雅,你为什么要在与我分别之前送我一副围棋呢?在我们都对围棋一无所知的时候。难道仅仅是因为围棋很珍贵吗?还是因为它太像生活?可生活本身一点儿意思也没有呀……
六
国庆节前一天,剩五分钟就下班了,刘馆长急匆匆地来到陆远征的办公室。陆远征和大老徐刚刚铺上棋盘,一个棋子还没来得及下,见刘馆长进来,两个人就都僵在那里。陆远征和大老徐万万没想到刘馆长这个时候能进来。
刘馆长在屋里走了一圈,表情非常严肃,没下班就玩儿,这哪行呢?
陆远征和大老徐就一副尴尬的表情要把围棋收了起来。
既然都铺上了,也就别收了。刘馆长又笑容可掬起来。年轻人,都是愿意玩儿的,以后再玩儿可得等到下班,这影响多不好。今天就这么着吧。
陆远征和大老徐就都觉得刘馆长这人还行,平时虽严厉,但私下还是挺通情达理的。两个人就都很感谢领导的,就怀着被原谅的心情下起棋来。
刘馆长还和蔼可亲的样子站在桌旁看着。见陆远征很随便地按上一个黑子时还半开玩笑地问了句,会不会下呀,“啪”就是一个,我看电视上走一个可想半天呢。
为了配合领导,大老徐故意煞有介事地举着白棋绕来绕去寻找最佳位置时,刘馆长恰到好处地布置给陆远征一项工作任务:对了,小陆,有项工作得落实给你。国庆节后文化局要召开直属单位工作总结报告会,得把我们单位一年来取得的成绩拢一拢在会上谈谈。我看这样吧,今天你尽情地玩儿,玩儿到几点我都允许。明天、后天休息,挤出点儿时间来,赶个万八千字的稿子就行。大学中文系毕业生,这也可以说是检验水平的时候,我看没问题。给,这是咱们单位一年来的工作材料。这时,陆远征才注意到,刘馆长一直背在身后的手里掐着一个鼓鼓的文件袋呢。
刘馆长把文件袋放在陆远征的桌子上,你们玩儿吧,我得走了。不过得注意,以后再可不能下班前就玩儿。尤其是老徐,还主任呢。刘馆长半严肃不严肃地出去了。
大老徐伸了一下舌头,暗作苦相。确认刘馆长走远后,大老徐说,你徐哥要是不会下围棋,今天非得和刘馆长顶嘴不可,那可就坏啦……
既然是领导落实工作,陆远征又有什么可说的呢?陆远征只是觉得刘馆长应该配个秘书才是。陆远征最讨厌被人家抓住写材料这类事。这段时间,陆远征连平生酷爱的文学创作都不搞了,何况是替人家写这种头疼的工作总结?但陆远征又实在不想让人说没水平。起码,陆远征不想给中文系大学生丢面子,更不想给自己的母校抹黑。
10月1日同学结婚,10月2日又帮老张搬家,看来刘馆长要的工作总结一个晚上必须得拿出来了。整整一夜,陆远征都在翻那些乱七八糟的材料。陆远征的眼前总是出现安晓雅,安晓雅一直在跟陆远征说着那天在咖啡屋里说的话。安晓雅的话致使陆远征一直不能将杂乱的材料理出头绪。直到天亮,陆远征才前言不搭后语写了十几页文字。连陆远征自己都觉得驴唇不对马嘴的,刘馆长能看明白就怪了。陆远征自己也说不清这次怎么这样无能,难道就把这十几页不知所云的文字交给刘馆长?让刘馆长骂某某大学的毕业生啥也不是?
我没写。对!我没写不能说我没水平吧?在楼下食堂吃早饭时,陆远征恶恶心心地下定决心。
国庆节后一上班,刘馆长就找陆远征要工作总结。在走廊里,刘馆长脸上的笑容瞬间转化为怒容的全部过程和每个细节陆远征都看得清清楚楚。陆远征只好连声说,对不起了,刘馆长!刘馆长,实在对不起了,刘馆长……回到办公室的刘馆长还是气得把桌子拍得山响,这咋行呢?安排的工作都完不成,现在这年轻人可真够呛!
刘馆长那天的汇报肯定也应付过去了。因为那天刘馆长开完会还拎回个大奖状。不过,陆远征觉得刘馆长肯定恨透了他,刘馆长以后肯定不会再求他办什么事了。
然而,事后刘馆长对陆远征的态度一点也没像陆远征想像的那样,和以往没什么不同。有时,刘馆长还故意和陆远征开句玩笑。刘馆长的宽宏大量使陆远征反倒觉得自己像个小人,大有对不住刘馆长之感。这件事的发生,竟使陆远征对本职工作的态度日渐认真起来。全市第十次群众文化研讨会定于年底召开,陆远征觉得应该认真地写篇论文才是。
正好大老徐到南方出差去了,陆远征就有一个多月没再玩围棋。陆远征一度还把围棋锁了起来,专心搜集资料,阅读参考书。刘馆长几次推门进来都赶上陆远征极认真地写着论文。有一次,刘馆长还类似表扬地说了句,这么的还差不多。
可是,当论文写作进入尾声时,陆远征又不可抗拒地想起了安晓雅,不可抗拒地拿出安晓雅送的围棋。足足看了半个小时,陆远征才从对安晓雅的思念中挣脱出来。陆远征匆忙拿起笔来,要写下来之不易的精彩思路。
咣当一声,办公室的门被突然推开。刘馆长极严肃地站在门口说,我看你半天了,上班时间不能玩!我三令五申,怎么就不听呢?!没人陪你玩儿,还自己玩儿上了,这可太不像话了!
陆远征被刘馆长的突然到来下了一跳,慌忙解释,我没玩儿,我真的没玩儿呀。
怎么能当面说谎呢?年轻轻的,别嘴硬,现在这大学生怎么这个素质呢?刘馆长脸都气青了。
这时陆远征才发现,他左胳膊正搭在棋盒上,左手里正捏着一个黑棋子。右手握着钢笔的陆远征真的不知道他左手里依然还捏着一个棋子。但陆远征敢发誓,他绝对没玩儿,他甚至连想都不想了,他确确实实在构思着论文的最后部分。望着刘馆长制止罪犯一样的神情,陆远征涌上一股无名之火,我就玩了,能咋的吧?
冲你这话,我非严肃处理不可。我咋就不信我这一馆之长就治不了你。刘馆长也被陆远征激怒了似的,他走过去抓起陆远征桌上的两个围棋盒子就从窗口扔了出去。
陆远征无论如何没想到刘馆长会如些干脆、如些果断地这样处理一副珍贵的围棋,他不顾一切地向窗口扑去。刘馆长以为陆远征要冲撞他,还下意识地往旁边一闪。陆远征正好看到两盒围棋从十层楼上摔到坚硬的柏油马路上最后那一瞬,陆远征看到了一黑一白两朵极其悲惨的云子小花……那是经过剧烈撞击后的怒放的石头!
刘馆长,我操你八辈祖宗!陆远征出离愤怒,一股脑儿将桌上的论文草稿、钢笔、墨水、烟灰缸之类的东西全部抛到地板上,然后,不顾一切地向楼下奔去……
陆远征满大街找他的棋子,可是,它们不是化为碎片就是滚进下水道。陆远征找了好久,仅仅找到残缺不全的二十三个半棋子和一些稍大一些的碎渣……
七
大老徐出差回来,得知发生的事后,不再张罗玩围棋。陆远征也不再有写论文的心情,更加无所事事的感觉。
大老徐不知是真心安慰,还是顺着陆远征的坏心情,说,要不我也不打算再玩围棋了,那东西好是好,就是太费时间。咱自己舍不得摔,刘馆长给摔了正好。这就叫坏事变好事,咱们这回可以少浪费些时间干点儿正事儿了。你看,前几天没下棋我就构思出一幅相当棒的油画。大老徐竟越说越兴奋。
陆远征苦笑了一下,啥也不想说。
大老徐又说,咱们年轻,总有出头的时候。别看现在不行,以后总有行的那天。我把我的油画画好,你把你的文章写好,这才是正路子!别的呀,都白扯。远征,徐哥不瞒你说,这年头儿,谁轻易拿谁当回事儿呀,无非是咱们自己挺把自己当回事儿罢了。每个人不都是和随手点下的棋子儿一个样嘛,不都是挣扎着活吗?
要是一般的围棋也就算了。过了老半天,陆远征说。
什么事都想开点儿,男子汉,没啥大不了的,再好,不也就是一副围棋吗?大老徐说着拉住陆远征的手,咱哥俩好久没喝酒了,走,中午我请你去狗肉馆儿。
下午回来,陆远征借着酒劲儿终于把他和安晓雅的事以及他的围棋详细地讲给了大老徐。大老徐有很长一段时间直直地盯住残存在陆远征桌上那二十三个半围棋子。后来,大老徐眨巴着眼睛好像要哭了似的说,这样难得的礼物怎么能随随便便就玩了呢?当初要知道,徐哥是无论如何不会动的。大老徐一副非常自责的样子。
直到陆远征连说无所谓,大老徐难民似的表情才收敛一些。过了一会儿,大老徐仍很动情地说,远征,你不说徐哥还不知道,徐哥现在觉得忒羡慕你了,你活得挺浪漫啊!你徐哥从来就没尝着过那种货真价实的浪漫滋味儿,这对一个四十多岁的搞艺术的男人来说不是一种巨大的缺陷吗?大老徐好像还要讲讲他和他老婆之间的平淡故事,咽了几口唾沫又不知从哪说起似的。
这时,刘馆长推门进来了。小陆呀,不生我的气了吧?那天是我的工作方法不当,我作自我批评。别介意,给,这是我陪你的围棋。天子犯法,与民同罪嘛。说着,刘馆长把两盒崭新的围棋放在陆远征的桌角上。刘馆长还友好地拍拍陆远征的肩膀,年轻时候,都有过,哈哈哈……
大老徐干咳一声出去了,把门带得很响。
刘馆长脸沉了一下马上又恢复正常。刘馆长拐弯抹角地说出围棋是街面上最好的,暗示陆远征不吃亏后,领导视察完工作一样向门外踱去。
陆远征望着桌上两个装帧华丽的围棋盒子,觉得那根本就不是什么围棋,陆远征觉得自己失去的也不是什么围棋……
八
星期天,陆远征独自在街上散步时偶然碰上了安晓雅的母亲。当初安晓雅的母亲待陆远征还是不错的,她并不反对陆远征和安晓雅相处,但她说的不算。
安晓雅的母亲看到陆远征后显得极不自然。如果不是他们的眼睛都已来不及回避的话,安晓雅的母亲肯定要装着没看着与陆远征擦肩而过的。陆远征也是在意识到不得不打招呼后才抢先称呼了赵姨。
这不是远征吗?我都有些不敢认了。几年不见,都成大人了。赵姨似乎要尽量表现出从前的自然来。
我也有些认不出赵姨了。陆远征尴尬地说。
挺好的?赵姨问得很概括。
挺好的。陆远征也只能含含糊糊地回答赵姨。陆远征想自己又能说什么呢?赵姨问话本身不过是礼节上的,和一些人见面问“吃了吗”一回事,你可以随便回答“吃了”或者“没吃”,都无所谓。
在赵姨就要告辞的时候,陆远征还是没能忍住问了一句,安晓雅现在还好吗?
好,好。赵姨平平淡淡地说。赵姨说完这话后发现了陆远征急切询问的眼神,才又不很生动地补充道,嗯,也结婚了,两个月前生了个大儿子。赵姨也许觉得她说完了陆远征要了解的一切,像怕伤害陆远征似地笑了笑匆匆走了。有空儿去玩儿,噢。赵姨最后这句话是回过头说的。
陆远征觉得赵姨按理说应该问问他是否也结婚了也生子了再走,赵姨不该走得这么匆忙。可是赵姨几乎什么也没问就匆匆地走了……
陆远征从头到脚过电一样猛烈地抖了一阵,一种说不清的苦难在心中涌动。毕业五年了,条件再差的同学也都先后结婚了,陆远征却一直连对象也没有。他似乎一直企图再找到一个和安晓雅一样的女孩,可是整个城市和陆远征到过的另外一些地方都不再出现另一个安晓雅。这么多年以来,只有安晓雅送的围棋时常勾起陆远征一些美好的记忆。
归途中,陆远征穿越那个废弃的公园时,又很巧地碰上了刘馆长。陆远征当时没去考虑与刘馆长同行的那个女人是谁,只是觉得刘馆长能很甜蜜地和爱人在一起比陆远征孤孤单单一个人好多了。直到后来有一天刘馆长的女人有急事来单位找他时,陆远征才知道那天刘馆长不是和自己的女人在一起。也明白了刘馆长不忌前嫌宽宏大量对自己越来越客气的真正原因。
为了不再给刘馆长造成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压力,不久,陆远征就离开了市群众艺术馆。陆远征到一个私家侦探公司干起了他从来没想干的工作。其实,陆远征并不觉得刘馆长怎么的,只是刘馆长把那事看得过重了。陆远征觉得那事很正常,关键在于刘馆长是否拥有一种真爱的感觉。倘若刘馆长能把人们安排得很妥当,也是相当不错的事。
有一天,陆远征在公司值班闲着没事,就想起了市群众艺术馆。陆远征就给大老徐挂了个电话,当陆远征客气地叫徐主任时,大老徐忙解释说他早已经不是主任了。
市群众艺术馆总是人往高处走,你怎么走下坡路了?陆远征感到很意外。
大老徐有些沮丧地说,刘馆长说他工作干得水,还不是因为那天摔了门?大老徐说他还是不够成熟,遇事不够冷静……
陆远征就又想起了那副云子围棋,想起了那一黑一白两个飞溅的花朵。
九
以后的日子,陆远征再也没有玩过一次围棋。但围棋却以另一种方式在陆远征的心中不断深奥。每每失眠时,仰望夜空,陆远征便觉得那是一方巨大无比的围棋盘,芸芸众星如颗颗黑白分明的棋子,占据着各自显要或不显要的位置。同时,著名诗人杨俊文那首《怒放的石头》也在耳边轰鸣般地回荡起来:世间没有的色彩/让世人的眼球/在石头里痴痴地滚动/棱角的缄默/与容颜的滑润/在指尖穿越的感觉/便是一阵怯生生初恋的心跳/地球,将最后咳出的血/留给石头/让遭遇冷却的生命/在石头里怒放/鲜艳地告白……
陆远征常想:那些黑白分明的小石头本不该以那种方式怒放的。真的,那本该无比圣洁,白的圣洁,黑的也圣洁……
责任编辑 吴佳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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