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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再见

时间:2023/11/9 作者: 红岩期刊杂志 热度: 17253
王倩茜

  好的,再见

  王倩茜

  蔡琳子拧开了大门,比平时晚到家二十分钟。庄玮庆已经回家了,此时已经和公公婆婆坐在餐桌前用餐了。庄玮庆是蔡琳子的丈夫,是公公婆婆的儿子。他们不约而同抬头瞥了一眼,公公朝她点了点头,婆婆继续嚼着饭,把目光移走了,轻飘飘的。

  蔡琳子本来想解释一下晚归的原因,可话在心里盘桓着,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她低头往卧室里走,倒是庄玮庆的话穿过了盘子和筷子碰撞的声响,“稀饭锅里还有。”

  有老人在的时候,他们在饭桌上很少交谈,偶尔蹦出的话题,也都像枯叶一样无声无息地飘落到了泥土间。公公是寡言少语的,带着温和的笑意,却又像是一张面具难以接近。婆婆刚刚纹过眉,她紧锁的眉头一向很稀疏,纹过后反而更显出了和性格相得益彰的刁蛮。自从公公婆婆搬到了家中后,多年的生活经验还是赋予了蔡琳子准确的敏感度,——两位老人并不很中意她。

  两年前办的退休,养老生活本该是平静的,可没有让公公婆婆的心沉淀下来,反而越发恶劣和浑浑噩噩。他们面对着进进出出的儿媳,用偏执的沉默对峙着。

  婆婆面前那碗稀饭只剩一两口了。她似乎是有意在延缓空碗的时间,表情难辨地坐在蔡琳子对面,一次次划开手机的屏幕。

  为了让一些饭桌对话能免就免,蔡琳子尽量不做声,像一只陌生的生物固定在椅子上。

  饭后大家各自散开。洗碗的时候,蔡琳子感到两颊发烫。不合适,不匹配,配不上。这不就是这一家人日渐默认的事实吗?水槽过滤网里咕噜咕噜,有几根萎靡的烂菜叶怎么都捏不起来。蔡琳子感到牙齿间忽然刺烈的酸疼,一阵一阵的,她闭上眼睛,手指头嵌在抹布里抠来抠去,不让眼泪漏出来。

  蔡琳子意识到,她正在做一件蠢事,她像孩子一样可怜巴巴地站在墙角,一次次的,凭什么?她早就应该反抗。比如有意挑衅一下,望着他们的眼睛冷笑一下?或者若无其事地继续大口嚼菜,用沉默埋葬一切预谋。这一次,这一次,又再错失了机会,她的那些隐忍不过是毫无价值的废纸而已,揉一揉,随手就可以扔进垃圾桶。

  就在蔡琳子热血沸腾的时候,她忽然又冷静了下来。她的注意力集中到牙齿上去了,她把食指放进嘴里刮了几下,电钻感又消失了。可是暗暗的焦虑又有了,偏偏这个节骨眼,牙齿又要出问题。乌七八糟的小问题像疾风一样,来一阵,带来一片摧残,又寻衅地大笑离开。

  说不出来的焦虑感和恐慌感。

  束手无措,听天由命。

  所以,婆婆近些时来性格变得恶劣和缠人,是不是也可以理解?也难怪。

  蔡琳子准备睡觉时,庄玮庆已经靠在床头玩手机了。庄玮庆斯斯文文,带着一副黑框眼镜,瘦溜溜的,可他并不是蔡琳子中意的类型。

  蔡琳子在三十岁这一年,经朋友介绍,与庄玮庆相识。那天,蔡琳子身着一件质地考究的酒红色的羊毛呢大衣,搭配深灰色的貉子毛领,把气质衬托得数一数二。蔡琳子白嫩白嫩的,说起话来慢悠悠的,娇滴滴的,是有极简主义的干净风格。这让她从众多相亲女郎中被选拔了出来。彼此颇为满意,满意就够了,点到为止,漫长岁月中再慢慢了解。

  蔡琳子终于告别了高不成低不就,不再逃离了。她和庄玮庆迅速摆了酒席,结为夫妇。庄玮庆大她两岁,在年龄优势上好于蔡琳子。事实也如此,庄玮庆的妈妈并没有对儿子松了口气,相反,她毫不掩饰地表现得很在意,“三十岁了……好多同龄人孩子都多大了。你们抓紧要吧!”

  传宗接代,好像才是此番酒席外的正经事。

  三十二岁庄玮庆也不是一个没有故事的男人,他的身体里流淌着深沉的往事。如果他还是个处男,反而让人觉得寒酸,连一个女人都留不住。这种感觉仅仅只是直觉,蔡琳子从来没有过问,但是女人的直觉告诉她,这个男人也许有过同居生活,但这段历史,或许是几段,算是打扫得比较彻底了。作为清洁干净的人,庄玮庆无力好奇蔡琳子的情史,蔡琳子有可贵的宽容和忍耐,也有若有若无的沧海感,庄玮庆也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嫉妒。

  二十多岁时,蔡琳子也曾海誓山盟过,最刻骨的也有那么一两段,发力过猛,钉入骨头的疼痛已经有了自愈能力,剩下来的几段小暧昧和小交往便显得云淡风轻。从此,蔡琳子留在了原地,一点也没有去追随幸福的愿望。不知不觉中,心灵上完成了少女到少妇的蜕变。

  然而,生活把她又召唤了回来。

  他们在适婚的年龄,终于成为彼此看得顺眼的那一位。

  手机终于锁屏了,庄玮庆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脸上流露出一种无聊的神情,他又按亮手机屏幕,看了看时间,转过头问蔡琳子,“排卵期是今天吧?”

  他没有注意到,蔡琳子眼眸中有一闪而灭的黯淡和荒凉,也许他留意了呢?把这种敏感埋没在噪音和雾霾里,他们都心照不宣。

  一种无谓的空虚和荒凉让蔡琳子乏味,她回答:“嗯,差不多。”

  庄玮庆把台灯调低了几个档,在满屋子昏黄的暗影里,蔡琳子心中一阵阵异样,她甚至连腿都不愿意往床前踏出。这种敷衍的形式,她心里在抗拒,一种无形的逼迫感在摧残着她的驱壳。

  一些零星画面,在她的脑中没有来由地飞扑着。哪怕和生活并不相干的遐想,在这一刻也像得到了豁免,扑面而来,咆哮而来。这一刻,灵魂还可以装满了云,身体很轻,随心所欲吧!

  希望,整个家族的希望。

  ……

  蔡琳子麻木和僵化的感官逐渐恢复了,牙疼的事情又一次提上心来,她正在犹豫要不要说一声,却只见那边兀自倒下来了,“我睡了,太累。”床头便陷入了一片沉默。

  客厅里有轻微的咳嗽声,接着是摩挲声,拖鞋刮着地。这是婆婆从外面传来的讯号。哼哼,这是有意的,婆婆当然有理由这样做。婆婆可以捂着胸口,恶杀杀地把她逼到角落,放肆地嘲笑。这个肚子不争气的女人,她伤害了自己的儿子,何不像扔玩偶一样摔在地上呢?

  踢踢踏踏,拖鞋进了次卧室。暗色花纹的两双拖鞋,蔡琳子能想象它们肩并肩站着,用适当的声量在谈论什么。嗯,这个音量是他们调节好的,是假设她可以听得到的。

  当然可以自由控制音量了。这本就是他们的家。

  是从哪一天开始,忽然失去平衡的呢?

  要说的话,始于20个月来都平坦的肚子。几家三甲医院妇产科的大门都有他们的身影。男人女人一切正常,无需特别调理,只待种子扎进土壤。可是,这件喜讯成了他们莫名的灾难。没有问题,等于查不出问题,等同于一个无期徒刑,是不是连一个可以治愈的盼头都没有了?

  婆婆在各种侦查下,总结出了一个“真相”,让蔡琳子无力辩驳——卵泡质量不好,影响孩子的到来。

  公公婆婆出山了。一切都是名正言顺,端端正正,以料理身体的名义搬进了他们的婚房。他们带着飘忽不定的烟雾,把零零碎碎填塞在每一个角角落落(或许是得到了儿子的特许?)蔡琳子日益觉得,自己置身于一种被窥视中,它们密集地聚拢在一起,就差判决她和她的卵泡上断头台了。

  蔡琳子忽然心生一念,想把门拉开,冲到他们面前戳穿他们的施压,那些自以为是的。或者暴躁地摔门而去,彻底离开这个家。她光着脚下床,已经快步走到了卧室门口,忽然她又回过神来,颤动得快要发烧了,天啊,她意识到自己疯疯癫癫,在被神经的思维摆弄着。背后传来轻微的鼾声,起起伏伏的,夹杂在卧室里,像如影随形的陪伴者。

  她重新又回到了床上,眼神飘到了窗外。月亮在前面那栋楼房边上,清辉普照,月亮的周围流淌着冷淡淡的银黄。恍惚间,脚步踏进了许久没回去的家,两室一厅的房子,逼逼仄仄塞满了家当,十几年前的一个寻常周末,也就是叔叔搬来后的某天,妈妈和他一直在餐桌前说说笑笑,妈妈说到开心处时,会掐一下叔叔的胳膊。自己,妈妈的女儿,像一个局外人一样坐在对面,心情复杂地看着唯一的亲人。不,该高兴才是。她生怕破坏了这无拘无束的环境,起身告辞,轻轻关上了房门,回到了学校。从此她在心里,把自己那间小卧室腾空了。

  房门轻阖的那一瞬间,她在心里暗暗地说,记住这一刻,记住。好像真的打上了一个烙印。而如今,十几年前的那一刻,忽然又在心头喷涌出来。十几年后的她望着月亮,心里有惊涛骇浪的荒凉,又是一种被抛弃的感觉。昨天还甜蜜的月亮,今天忽然阴了下来。在巨大的陌生中一个人生活着,无处可逃。

  好像是来了一条微信。

  枕头底下震动了一下。庄玮庆还没睡深沉,他抽出手掏出手机,划开,一个一个输入开屏密码。蔡琳子刚想开口有辐射之类的话,却又有生疏感。她看着他,用大拇指点点点点,如入无人之境,她的心被搅动成一汤浑浊的水,翻滚着。

  她暗自回想着,设置密码了吗?

  ……

  庄玮庆抿起了嘴,笑了。他居然笑了起来。

  她只记得,早些时,他们俩的对话是一串逗比的表情加热闹文字,后来是利索凌厉的一两个字,再后来连文字都腐烂了。

  蔡琳子一时心思难辨,她居然搜不到太多的好奇,或者,嫉妒,吃醋。她看着庄玮庆,庄玮庆的小天地就在她身边,只是几十厘米处的距离,可他并不想让她走进来。

  而她,亦如此。

  庄玮庆干脆明朗地笑出声,他把手机举到蔡琳子面前,给蔡琳子一条恶搞链接。那是庄玮庆交往了十几年的好基友发来的,两人只爱没心没肺地调戏。蔡琳子认识那个人。庄玮庆揽过蔡琳子的肩膀,温柔地说:“睡吧……晚安!”又背对着蔡琳子躺了下来。

  蔡琳子面部是微笑的,心情却是肃穆的。她看着庄玮庆发梢上几根发丝,白银色,她暗自揣摩着自己刚才的真实想法。

  “放弃一个喜欢的人是什么感觉?就像一把火烧了你住了很久的房子,你看着那些残骸和土灰的绝望,你知道那是你的家,但是已经回不去了。”“巷子里的狐狸”说,这段话充满了绝望和无力。

  “巷子里的狐狸”是晚报的一个读者,在周六中午的一间咖啡厅,她正坐在专栏记者蔡琳子的对面,捏起一根烟,熟稔地点燃了。情感采访差不多快要结束了。她却好像又进入了新一轮的回忆,或许是这句网络上的话再一次触动了她。“巷子里的狐狸”侧过头,喷出了一团烟,蔡琳子看着它们在橱窗上碰撞着,又匆匆弥漫开去。一团,两团,三团……蔡琳子从一片空白中强打起精神,她准备收拾好电脑回报社。忽然,在一团模糊的橱窗上,她看见了一个身影。

  再一眼,才发现看错了。

  不会的!

  烟雾抻长,像一双手在她脸上抹了一道,她忽然有了一种可怖杂乱的心念。

  报社的灯永远是亮着的。就如蔡琳子这种不太入流的记者也清闲不得。专栏部主任还等着审核签版,她必须马不停蹄地编织刚刚那段情感故事。

  “巷子里的狐狸”的人生转折点发生在和第三个男人分手后,这时的她已经从一个受害者变为了施虐者。玩玩一夜情,明知故犯地做做小三,搞搞暧昧,耍耍欲擒故纵,她自信地站在了诱惑的街。

  该怎么写呢?蔡琳子皱着眉头,上上下下翻着零碎笔记,好像被迫要做一场人生导师。倦了的瞳孔暗着光,三千字的稿子,每个字都充满了被生活蹂躏过的干涩。四点钟,稿件准时提交到采编系统,趁着主任审核的时候,她仰头喝空了一杯白开水。液体在喉咙里流过,她听到咕噜咕噜的声音,忽然无厘头地想起了卵泡。

  这个周日像煎烤黄油的色彩,“美腻”动人。公公婆婆一早就出了门,据说是老干部市内观光一日游。一同出门的还有庄玮庆,他到临市出短差。

  平日呆在家里的时间也不少,但是蔡琳子的气息却始终那么淡薄,是心理作用吗?

  菜锅里的土豆还没有煮好,米饭还焖在电饭煲里呲呲作响,又成全了一段空白发愣的时间。她跪在地上,里里外外打扫着卫生,步履轻盈。

  她开始在平底锅里煎饺子,芹菜肉末的浓香很快飘满了厨房,竟然让人有种慵懒的睡眠感,窗外暮色深沉,对面阳台的植物在欢天喜地中绽放着,厨房的吸顶灯把皮肤映得惨白,手掌触摸在柔软的肚皮上,隔着衣服和围裙,咕噜咕噜。

  她又想到了卵泡。

  还在初春,太阳温柔,午餐端到了阳台的藤桌上吃。怎么任性都好。饭只吃了一半,她又撕开一包黄色包装的薯片。嚼着沾满咸香作料的小薯片,脆脆的,又用吸管吮吸着冰凉的可乐汁。舔舔手指尖,一种无拘无束的滋味,一种扎进垃圾食品的松懈。偶尔放纵也好,那个小天使,她期待已久的小家伙,会不会生着气就来了?脚抬起来,脚趾张扬在头顶的树杈之间,四月的阳光斜织铺开,像桑蚕丝一样丝滑。在这样轻薄的日光下,真的会有天使吗?她几乎要睡着了。

  手机响了一下,她懒懒地伸出手指划开屏幕。是报社的公众号推送来了。她看了一眼头条,《靠近我,温暖你》,白色的标题压在一张照片上,照片里有一群志愿者模样的人,她忽然看到了一个身影。

  又是那个身影。

  她的心脏忽然涌过电流,一股股强烈而来,她把可乐往桌子上放,但是好像连手指头都僵硬了起来,可乐瓶子倒了,打翻的汁液在桌面上漫漶开来。

  她很错愕自己的反应,同时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来了,幽幽地萦绕上心。一切都是灰冷色的,那一年,她竟然没忘记。那一年,和她共同生活的每一个人,都很陌生,站在远远的地方端详着她。

  她抬起头,独孤的天空中,有一只鸟在飞。每一句话,她能记起的每一个字,都可以发酵升温。一些喃喃自语的话,还有那句似乎很清晰的“……幸福走了……”没错,这是他的腔调,这很“毕然”。

  毕然。

  这个曾经让她心跳的名字。

  她看着头条的那张照片,犹豫着。竟然不敢点开看,她害怕确认那个身影就是那个名字。像刮刮卡上的神秘银色,指间一刮,答案了然。

  她拿出历练了多年的勇气,终于刮开了。

  她一只手紧紧攥着手机,手心沁出了热汗。是讲述市里一支很活跃的无偿献血服务队的新闻。新闻分几个部分,几十个市民是怎么招募起来组成志愿队的;队员们是怎样工作的;重点骨干重点介绍。

  她用手指慢慢滑动着手机,她努力把目光淹没在几千字的新闻里,她在找“毕然”二字。一遍,两遍,手指来回拨动,找不到讯息。通篇只配了两张照片,他在其中一张照片里。她把那张照片放大,他正在弯着腰,低头给一个老人倒水。她只看到了他的侧脸,不太清晰,但她的心思由紧张化为了恋爱时的雀跃。那是她最熟悉的侧脸,隔着薄雾,依然诱人。

  可如今,那个秘密,却把他们隔断了。

  十年了。

  她忽然意识到,也许他是用了化名。

  她又仔细看了一遍新闻,有一段文字的介绍,和毕然有一些匹配。

  来自市内一家研究所,常年热衷公益事业,大学毕业后无偿献血长达十年。一个老人告诉记者,“我经常见到这个人,他是在做善事呐!”这个选择化名的志愿者也很坦诚低调,他说,每做一件善事,都增添一份勇气,帮助别人同时享受着满足感,让自己很快乐。

  蔡琳子的手指还在无意识滑动着,新闻还在讲述着,她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她觉得有一只手在肚皮上,抚摸着那处柔软,顺着一条看不见的纹路,一路燃烧下去。忽然,动作停止了,那只手僵直了手指,戳向她的肚子,要揭开一道伤疤。她感到觉得血都涌动到了头顶,让她晕眩,眼周的肌肉不听使唤地跳跃着。她的嘴角抖动着,有人在耳边轻声嘟囔,“他怎么回来了?”这个声音是自己的,但是却陌生,隐约像从天空陷下来的。

  脑子里的血液在奔突,神经兮兮的,蔡琳子继续滑动着手指,这才找到新闻里一个实质性的内容,记者:朱吉。

  漫无头绪的压抑感,一点点聚集着,随时都可以在拥堵的地铁上悲恸大哭,这种情况最近总发生在下班回家那段时间。

  蔡琳子碰到过几次朱吉,“那个设计院的志愿者什么时候会在”这句话,她吞吐了几次,最后还是咽了下去。该怎么说出口呢?

  日子像是焙煎过一样,让人坐立不安。

  蔡琳子像一个发功者,深深吸气,均匀吐出,吸气,吐出。见上一面又能怎样?这个人已与她无关,也许,早已经无法同步。

  见一面的想法,一天天又枯萎下去。

  直到几天后,那个晚上,她做了一个噩梦。

  梦的最后,她无助地靠在了对方的胸脯上,微微抬头,是毕然,用心疼而复杂的眼神注视着她。

  忽然,她就惊醒了过来,在凌晨三点的房间,许久,她才感觉清醒,裸露的肌肤和蚕丝被之间黏糥的触感,微麻麻的汗,如此的真实。趁着这个梦境还没有遗忘,她拼命地抓着。

  是梦?虚幻的。但为什么又是真实的味道。

  她又一头扎进了枕头里,好像闻到了那股血腥味,记忆像长了触角的动物,一点点把她想拼命遗忘的东西拽回来。

  庄玮庆还在无知无觉地沉睡着。蔡琳子看着窗外,对面楼里的灯全熄灭了,与其说这个夜晚是宁静的,还不如说是死寂。

  死寂。

  她以为早已被生活驯服、被日子磨损,而那些往昔,现在重新掉进了她的生活里,她好像苏醒了。十年前,二十一岁的那个暑假,她恐惧地挺着肚子,困顿在医院的走廊,那里充满冷气,一扇爬满铁锈的玻璃窗户,钻进了扭扭曲曲的西晒光线。她坐在离窗户口最近的椅子上,低下头,把手心贴在柔软的腹部上,看着怪物般的光线向她的脚尖蠕动过来,一点一点。有女人弯着腰另一头痛苦呻吟,有艳女跷着二郎腿捏着手机按来按去,也有临时组伴聊天的新婚嫂子。巨大的恐惧,无措的未知,各色容颜神情的人群,裹挟着叫号台的声浪,一层层把她推进了手术室。

  她好像被人打进了一针,是打在胳膊上,还是扒下裤子打在屁股上,她竟然记不清了。浓雾好像弥漫在手术室里,无影灯亮了。她像等待着死亡一样颤抖着,四肢搭在雪白的床单上,冰凉僵硬,像是一具尸体,逐渐失去意识。

  别了,两个月的胎宝宝。

  一个孩子意外地来了,父亲毕然,母亲蔡琳子,像逃兵一样惊慌不安,他们的生活还在爬台阶,如果不继续往上爬,他们看不到前方的风景。

  手术之后的日子,赶上了迷茫不知所措的大四,整个旋律都是灰暗无光的。他们莫名疏远了,是因为怕一言不合伤害到敏感神经吗?每次见面,他们都无话题地吃饭,随后会小心翼翼碰触到工作和归属地这类话题,之后便在假设的种种命题上大吵大闹,歇斯底里。

  他们也会几近窒息的缄默。他们共存着一个秘密,共同背负着一个无知的罪恶。那件事像是被盐腌制过一样悲伤,像是经过漫长时间酝酿出来的毒水,分手是名正言顺的事情了。

  “幸福走了。”

  毕然大学毕业后,没有留在本市,他拿到了天津一家设计院的offer。蔡琳子送他离开学校的,望着这辆远去的公交车,她忽然无故有了一个奇怪的想法:离开了这个车站,就拉开了1000多公里的距离,他们从此告别四年的一切,获得新生。

  十年前,他们认为,只有分手才可以遗忘一切。

  见上一面,这个念头张开血盆大嘴,越来越厉害地吞噬着蔡琳子。连续几日,她都借口加班晚归。她在献血点旁边的一家西餐厅里坐着,落地窗外斜前方十米远是一辆献血车,新闻里说,这是毕然常去的献血点。她点上一份意大利炸酱面,没有胃口地嚼着,一遍一遍抬头数着献血车里进进出出的人。

  连寡淡的白开水都成了消遣品,一杯又一杯。连续三个工作日黄昏,她盼望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她琢磨不清自己的真实想法,是还有重燃的小心动,还是期待发生什么,亦或是哀求他带着她一起逃脱苦海?

  周六的上午,蔡琳子借口加班,又坐在了西餐厅的落地窗前,她拿着kindle,点了一杯拿铁,假意在读书。她的心却置身于窗外躁动的漩涡中,心像泡在一缸陈醋里,酸麻酸麻的,悬浮着落不着地。上午十点半的时候,那辆献血车外的巨大遮阳伞里,人群更加聚拢。她看到挂着志愿队员在车内车外转动,在边上一些商铺粗犷诱人的广告声中,他们的表情愉悦温和。蔡琳子忽然嫉妒起他们随性自如的周末状态,她在窗户内做偷窥者,沉默压抑地躲在一个角落。她又觉得自己是橱窗里的模特,被形形色色的目光一扫而过,没有人去解救她。那个她盼望的身影。

  星期日,蔡琳子依然踉踉跄跄地去了西餐厅,像一个战士奔赴前线。窗外是和昨天差不多的画面,她百无聊赖到记住了几张志愿者的脸,气场温温淳淳,她甚至感受到了一种布满金光的温暖。她几次想站起身,置身于暖光下,打听一下那个消失的志愿者去了哪里。

  蔡琳子又坐了下去,她反复说服自己要镇定,用固执的矜持,用理智的情感。她看到几个侍者眼光狐疑,穿行到她身边,礼貌地问要不要添一点热水。她远远地看到了自己的驱壳,一个连续一周坐在窗前独自等待的女人,一个只点意大利面和咖啡的女人,甚至连菜单都懒得翻动,冷漠沉闷,五官随着脸皮逐渐松弛,终究逃不过地心力的控制。

  蔡琳子把精神冷却下来,开始仔细思考一个黑暗的问题,怀着巨大的恐惧和神秘。那场手术,成为她十年来最隐蔽的事物。她怀揣着它,一直以来,极力要把它推到最阴暗的角落去。可是,随着毕然身影的逐渐清晰,这个秘密又要从井底掏出来曝光了,懵懂时代的失误要重新接受审判,年轻时期那种苦涩稚嫩的感觉再一次浮上心头。

  她是可以避免的,她大可以若无其事,继续在自己的轨道里前行,但是,一次又一次间,她更清晰地回想起过去每一个细节。她细细嗅着情绪里每一次拨动,她的胸腔粘黏着说不清的遗憾和抓狂,她甚至神经质地认为,如今的折磨,源自于当年那场慌乱未完成的告别,对天使的告别。

  而毕然呢?十年做善事,是在舔舐心灵里某处疤痕吗?

  在犯神经病的第七天,蔡琳子终于意识到,这种守株待兔的等待让她筋疲力尽。坐在这里的每时每刻,各种往事都在她的体内抽搐,现实中的纷纷扰扰也在脑中凌乱。她觉得自己在绷紧,绷紧,继而就要爆炸了。

  手机就在手边,随便滑动一下,也许可以拯救一切。蔡琳子终于点开了微信,点开了记者朱吉的头像。她告诉朱吉,准备去某某地献血,但是很害怕,想让朱吉介绍几个熟识的志愿者给她打气。她当然不敢点兵点将,她还颇有心思地让朱吉多介绍几个人,因为他们不一定全都在场。

  几个志愿者的电话号码很快发了过来。蔡琳子一个一个对应着在通信录里查找,她终于找到了他。

  微信名字叫“老毕很淡然”。

  她发送了验证信息过去,她说:还记得我吗?我是白菜。

  五分钟后,那边通过了验证。

  毕然:记得,你还好吗?

  她把献血车的照片发送给了他。

  他发来一个龇牙咧嘴的笑容。继而说:只露了个小脸,你竟然看到了。

  她看着他打上去的文字,这才发现,再和他联系上时,她和他之间已经没有不满了。文字之下,时间之上,早已经互相谅解。

  她充满感恩地开始了话题。

  蔡琳子:你不是在天津吗?怎么回来了?

  毕然:这边设计院有个名额,回来两年了。

  蔡琳子:今天怎么没看到你?

  毕然:我才到大连出差,一个多月呢。

  蔡琳子:哦。

  她发完一个字后,感到怅然所失。又补充了一个微笑的表情,对方也回来了一个微笑。趁着这个空挡,她又翻了翻毕然的朋友圈,大多是转载的帖子,没有一张原创照片。她不敢贸然提吃饭叙旧之类的话,如今,她早已不是娇贵多情的多肉,而是灰头土脸的黑金刚,或者是朴实庸常的绿萝。

  她忽然莫名其妙,发了一个含着泪的可怜表情。

  他没有再回应了。

  她等了几分钟,又一次陷入了胡思乱想的折磨中。她错愕地发现,一种奇怪的感觉一路攀爬上来,正在手机那头的毕然,忽然很陌生,站在远远的地方端详着她,客气的,礼貌的,绅士的,却不愿走近她。

  坚持不懈地等着他的回话,期待他发问,他一开口,她内心的忧郁就会倾泻而出。

  手机终于有动静了。

  “怎么了?”

  “什么?”

  “怎么这个表情?”

  “没什么。。。。。。”

  “说吧!”

  “以后再说吧!”

  他忽然发来一小段语音,“刚和女儿视频去了。”

  他的声音很响亮,透着健康感,而她,竟然心虚得心脏打颤,灰蒙蒙的回忆永远站在眼前,倔强地不肯离去。

  她颤抖着,回了一个“好的,幸福的一家人。”马上又删掉了。她最后冷淡傲气地发了一个调皮的笑脸。匆匆下线。

  生活是一个灵巧的魔术师,旁若无人地把兔子换成了鸽子,鲜花变成了笼子。蔡琳子忽然发现,自己失去了解毕然生活的权利,她连他生活里的子卯寅丑都分辨不清。眼皮垂下的那一刻,眼泪差点就掉下来了,她赶紧闭上了眼睛。

  然而。

  往事和旧人把她拍打在了岸边,汹涌让她动弹不得。蔡琳子想给自己放个年假,之前已经囤下了几篇稿子,应付一个星期绰绰有余。“……我可以去大连找你吗?”

  十年前熟悉的某些片段,一遍遍厮缠着她,心荡神驰啊!

  “值得吗?”毕然小心翼翼地用三个字避开了这个陷阱。

  这个回复在两天后才走进了她的日子里。星期五的早晨,他忽然给她打来了一个电话。她猜得出号码是从哪里要到的。他简短地问候了一下,自顾自地说起了自己这些年的经历,脉络和报纸上讲得差不多。她都察觉到了他目的清晰。他继而说到了自己的家庭,他的声音飘进她的耳朵,又分散又坚定,他最后说到了志愿者……

  她走在上班的路上,看着路边面露枯败的草坪,忽然问他:“是在赎罪吗?”

  他明显愣了一下,反应了十来秒,继而好像听懂了。

  他回说:“……十年前犯的大错。”

  她感受到了,他的语气里有一种意兴阑珊。

  蔡琳子想象着此时此刻,毕然正站在那座海滨城市的某个街头,肩膀有气无力地深垂着,也许,他的那双杏眼也在低垂着,眼皮像当年那样有点浮肿。终于,蔡琳子意识到两人的情绪有了共鸣。

  原来他还记得,还记得……她有了甜焦的苦涩。

  “值得吗?”

  你值得为我放弃一切吗,我值得为了你抛家弃子吗,我们值得从头再来吗?这三个字囊括了所有。

  她看见,他在大连的那个街头,缓缓转过了身,逆向越走越远。

  蔡琳子的心在下沉,刹那间被扔进了生活的无底洞。不,她看见了,他背对着她,在朝着有光的地方走,他又回头了,朝他笑着,把手伸向了她。她被他牵着,深壑和阴影一点点向后退着,波涛汹涌的情绪一点点向后退着。她像是给回答给他,也像是安抚自己,“好好过吧!”

  这就够了。她在心里长长地喟叹着。

  像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可以嵌入相册永远珍藏起来了吧!

  真正忘掉是艰难的。尤其是沉淀了好多年后,又捞起来,发现好多情感依然在闪着光。可纵然光芒万丈,也无济于事。胸腔填满了无处发泄的委屈和遗憾。

  打住。

  她差点就想去犯错了,她的心怦怦直跳。

  她一直在想,哪个答案才是剧终,是让人豪迈大笑,还是放声大哭?

  周一的上午,她给庄玮庆发了条微信,告诉他计划休年假,问有没有机会可以一起休假外出旅游。

  工作任务不繁琐,蔡琳子下午就提前回家了。

  一开门,蔡琳子就看见婆婆坐在沙发上玩手机。一种肃穆清冷的气息在客厅里打转。她向次卧看了看,公公坐在电脑桌前斗地主。她如同隐形人,没有人留意到她。也好,不用隆重打招呼,不用刻意等回复。她说了声“我回来了。”便进屋去了。

  蔡琳子换好家居服,一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一闲下来,前几天的那件事就又在心里七冲八撞,见上一面的渺茫希望越早破碎越好。她也没心情僵坐着玩手机,索性出了卧室,看看有什么家务活来做。

  阳台的晾衣架上有几件湿哒哒的衣服,这只是一件小事,但她稍感安慰,起码在今天,她不再是那个每天收衣服叠衣服的人。

  她再次走进客厅,一眼看见沙发上有一摊衣服,皱巴巴的,拧巴着。她把衣服一件件扒开,抻开,一件,两件,三件……全部是她的。她茫然,继而想明白了,婆婆把干净衣服收了后,只留下她的衣服不叠不收。她看着坐在沙发上的婆婆,婆婆眼神回避开了。

  蔡琳子低头揉着衣服的纤维,腐烂的菜叶子啊,可以毫无顾忌地随意甩在一边。

  “我可以自己收衣服的。”她意识到自己的脸苍白,连拘谨的笑容都不想有了。婆婆没有抬头看她。婆婆似乎也察觉到自己的软弱底气,但她还是像一个傲慢的主人一样站了起来,进了卧室,隔着一堵厚墙,蔡琳子还听见有模糊不清的声音从里面传过来。

  蔡琳子心底一阵抑制不住的悲哀。她低头叠着衣服,胳膊却像缠上了一层透明胶,怎么都无法自如起来。她自我安慰,企图把婆婆的羞辱忽略掉。想想看,两个老人,忙碌在儿女生活的柴米油盐中,苦恼于儿女婚姻中的不甚如意。不是吗?

  继而,她又感觉这种安慰无济于事,她满腔愤懑,这种状态是要忍耐一辈子吗?脑中嗡嗡的,她甚至有种错觉,婆婆往日背着她一向是这样做的。好像是最后一根稻草了吧,她忽然感到血液一路上涨,就只剩下原地爆炸了。

  离开这个鬼地方。毫不回头地走。立刻!马上!

  空荡荡的行李箱一分为二地摊开着,蔡琳子果断地把衣服和物件往里面塞,没头没脑的,粗糙鲁莽的。她看着箱子里的东西一点点堆高了,填满了,忽然感到胃里有一阵一阵恶意的膨胀感,怨气怒气早饭午饭白开水乌烟瘴气的业障,带着一股酸汁,把她的身体快要顶了起来。她想去卫生间,没来得及,直挺挺地跪在地板上吐空了。没有滋味的泪水一层层涌了出来,她想喊,却喊不出声,她只能在心底用尽全力地号叫了一声,接着像一块软绵绵的拖地布,摊在了地板上。

  天色已经变成了雾霾蓝,又再继续变灰,变黑。只有西边的天尽头,还泛着暖橙橙的光亮。去哪里呢?她盲目着,朝着西边金亮色的云彩走去。

  随心所欲搭上了一辆还有空位置的公交车,蔡琳子坐在窗户边上,数着一段段路程中闪过的暖黄路灯,内心只剩下一团又一团浓稠的乌云。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已经被掏空了。她需要时间。

  公交车驶进终点站的停车场,她才发现那个地点离妈妈家并不太远。她已经有半年没有回妈妈家了。更多的日子,母女俩的亲情是被电话拴着,稀稀拉拉的。叔叔站在中间,模糊了这层亲情,她们只是看得到影子,却乏于细细端详。

  她站在路边,给庄玮庆打了个电话,是婆婆接的,她说庄玮庆下楼拿快递去了。蔡琳子说,会晚些回家,婆婆在那边嘟囔了句什么,她没听清楚,便又重复了一遍自己在单位加班,所以晚些回去。说到这里,她觉得自己表情僵硬,舌头都在打卷了。

  她明显察觉到电话那头不友好的气息,得到的答复是,“嗯。”

  蔡琳子能想象得到,婆婆的眉峰高高耸着,这让眼神显得更加凌厉了。她说了一声“妈,再见”,电话那头空气清冷,她挂了电话。

  这已是初秋了,四周的空气一点点清凉起来,蔡琳子推着银色的行李箱,游荡在街头,她仿佛还能听见那一家人对她的怒气。这个电话实在没必要打。这样也是一个很好的印证,她和庄玮庆的感情,就这样眼睁睁心平气和地下降着。距离之前的关于休假的那条短信已经过去几个小时了,庄玮庆应该看到短信了,可是他一如既往沉默着,温和宽容。

  庄玮庆不问,她也不解释。

  这段婚姻应该是走向了衰老了吧,在自然中,在心平气和中。蔡琳子想着,好像也没有什么努力挽回的必要了。那么,离了婚以后呢?她再一起想起了毕然,甚至还幻想到那个奶声奶气喊爸爸的声音。这些想法一层层向她扑来,让她的情绪萎靡不振。

  坐动车回家只需要一个半小时,一坐上座位,她就掏出手机,准备给庄玮庆打一个电话。她不想用文字联系,她怕精心搭配文字的时候,稍一犹豫就打消了和庄玮庆联系的念头。她在临市的闺蜜家发了七天的呆,这七天,她总共收到了庄玮庆两条信息。第一条是问她去哪了。第二条是问她什么时候回。好似一个轮回,一个是开始,一个是结束。她对庄玮庆的情感变化是很微妙的,她也说不清这种疏离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抑或是他们从来就是带着过去还未消逝掉的痕迹,继而走到了一起。

  庄玮庆是一个温和内敛的男人,哪怕他那清白殷实的家庭对他颇有怨言,他也不会对她有更多的伤害。他是一棵可以依靠的大树。

  可是……

  电话接通了。依然是那个温润的声音,一种充满男性荷尔蒙的音质立体环绕在她耳畔。七点的傍晚,她想象着庄玮庆正穿着软糯轻柔的家居服,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我想,我们可能不太适合继续走下去了。回来时我会联系你的。”这是她唯一回复他的短信。然而,她没有收到爆炸了一般的效果,像一杯温吞吞的白开水润进肠里,她竟然觉得很通畅舒服。

  庄玮庆的车在停车场,他远远看到蔡琳子,迎上来接行李。两人的眼神对视了一秒,赶紧互不自然地躲闪开了。短暂地沉默了一下,庄玮庆问:“吃饭了吗?”蔡琳子含含糊糊地说:“吃了点。”

  庄玮庆不再说话。

  车发动了,庄玮庆双手摩挲着方向盘,犹豫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扭头提议,“我们随便开车遛遛吧!”

  她看出来了,他也想不动声色地回避回家这件事。这样也好,尽量避免在那个笼子变成萎靡不振的生物。

  他往高架桥的方向开去,全程通畅淋漓。他们并排枯坐着。高架桥两边的楼房里暖光白光点缀在桥身周围。没有红绿灯等等停停,要全神贯注地注视前方的路面,他有理由沉默着。她微微侧了侧头,用余光扫着庄玮庆的侧脸,依然饱满健康。

  她本想从那天晚上发短信的事情谈起,但她想起了他雕塑般的嘴角,还是把话又打散了。这样难免太残忍了。车轮在身下急速地飞滚着,碾压着,他好像一个没事人一样。一种怅然所失酸胀了起来,她的失望感一点点增多了。原来,她不可名状的情绪,她莫名其妙的短信,她离散陌生的眼神,在他的心里竟然是若无其事。他真残忍。

  庄玮庆忽然开口了,“你妈妈和叔叔身体还好吗?”

  “还不错……”

  他空洞地回说:“哦……”

  他似乎还在可有可无地想找话题,有几辆车从边上超了过去,他又全神贯注了起来。

  她把头偏向窗外,意识再一次脱离刚才的对话,说不清是寂寞还是更寂寞。

  蔡琳子又把视线收了回来,“你爸妈呢?”她听出了自己语气里的疏远和生硬。

  庄玮庆恢复了闲聊般的神情,“我堂姐生孩子了。还在坐月子,人手不够,他们帮忙去照顾去了。每天又忙又开心。”

  这句话说完,蔡琳子笑了下,又望向窗外,“开心就好。他们应该觉得热热闹闹的生活很幸福吧。”她说完,像是在嘲讽自己一样地维持着笑容。他们一时都不说话了,各自品味出了其间的怅然和寂寞。

  车子继续往前没有目的地奔波着,蔡琳子说:“时间不早了,我要回我妈家了。”

  蔡琳子说完这句话,自己也吓了一跳,只感到自己的心跳,怦怦怦,她等待着回话,有种说不出的感慨。她难于分辨会收到什么样的答复。

  庄玮庆扭过头来,望了她一眼,又把视线转移到了车前。她好像隐约中,感到庄玮庆高耸的肩头平了下来。

  庄玮庆的车一径向前直行,高架桥的分岔路指示路牌已经清晰可见了,往右走便下了桥,再走两公里便是蔡琳子的目的地了。

  200米,直行。100米,继续直行……

  那辆车好像渐渐驶向了大雾笼罩的迷茫中一般,在晃动的车窗前,他们彼此看不清对方的神情。

  她听见了右转向灯打开的声音。

  蔡琳子进门的时候,感到手机震了一下,是收到了一条信息。

  “多多保重。”

  她仿佛又看到了第一次相亲时,和他互道再见的庄玮庆。

  责任编辑 欧阳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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