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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辈人

时间:2023/11/9 作者: 红岩期刊杂志 热度: 17187
毕星星,山西作家,曾任《山西文學》副主编,著有散文集,文学评论集,长篇纪实文学,长篇文化散文多种。作品多见于《随笔》、《南方周末》、《南方都市报》、《领导者》、《散文》和《中国作家》等,曾获第三届冰心散文奖,2004—2006赵树理文学奖。出版有散文随笔集《坚锐的往事》、《走过带伤的岁月》和《走出岁月的阴影》。

  黑皮子建堂

  五几年六几年的时候,村里还有铁匠呢。

  铁匠师徒二人。师傅年纪大一些,徒弟也就30来岁。烧炉子打铁了,我们这些小孩子家家就围着看热闹。铁砧子垫在炉台上,铁片铁条烧红了,师傅左手拿一把火钳子夹出来,枕在砧子上,右手握一把小铁锤,叮叮当当敲打铁砧。徒弟就按照师傅的指点,抡起大锤砸,砸那些不平整的地方。师傅领锤,徒弟卖力气,铁匠,就这样。

  师傅是我们这一带有名的铁匠,姓雷,村里都叫他雷师。徒弟是我们村里申家庄的,在村里叫建堂。

  村里也有铁匠?是的。农业社,经常要打制铁器,要修理农具。比方打镰刀,打锄板,打头,叉麦捆子的铁叉,包大车轮子的铁瓦铁钉子,还有牲口嘴里的铁嚼头,骡马蹄子上的马蹄铁,等等。我见过给牲口钉铁掌子。哪一匹骡马,也有驴子,蹄子磨短了,磨歪了,就要换铁掌。牵到铁匠铺子,师徒二人把牲口拉到一个栽起的木头围栅里,拴住了。徒弟搬来一个小方凳,扳起牲口一条后腿,蜷回来,支在小凳上,师傅就提来一把平铲,铲那骡马的蹄甲。一铲子又一铲子,铲平,寻出一条弯弯的马蹄铁,大半个圆,一头张开口,铁条上留着小孔,钉钉子的。师傅嘴里噙着铁钉,招呼徒弟把住骡马后腿,安上蹄铁,吐出小钉子,抡起小锤子叮叮咣咣钉进去。钉好铁掌,骡马驴这些长腿又能行走如前,蹄子也不怕磨。

  每当打好镰刀什么的,师傅会掏出一枚四方小印章,两寸长,铁制的啊,摁在淡红的铁片上,小锤子砸几下,刀头上就留下了印记。那是一个小小的“雷”字,浮雕一样,这是师傅给自己的作品署名。这一带,看到这个,就会明白,这是雷师打的嘛!

  俗话说,长木匠,短铁匠,说的是用料。木匠只能用长料,铁匠只能用短料。铁匠师傅,还是要有些道行的。比方刀头淬火,足见功夫。徒弟就一般,抡大锤,力气活罢了。

  建堂干的就是力气活。干一天活,挣一份工分。

  从此我们就天天看见建堂在大队的副业厂里打铁,抡大锤。大锤足有二三十斤,打成一个铁件,总要砸几十下。建堂有的是力气,整天就跟着师傅,拉风箱烧火,抡圆了光膀子打铁。师傅叮叮当当,建堂哐堂——哐堂——震得小棚子乱抖。烧炭火,风箱拉起,呼呼啦啦,劲要足。铁件烧红了,一锤子下去,火星子四溅,落到建堂臂膀,他扑拉一下,接着抡,不停。整天煤烟火花子,建堂的前胸后背,时常沾上煤灰。煤灰和脸上的油汗和着,你进了铁匠铺子,建堂笑模悠悠地抬起头看你,那个鼻沟鼻梁,常常是一层黑灰。

  村里人都叫他黑皮子建堂。

  常年抡大锤,建堂练出了一身疙瘩肉。他身材高大,胳膊腿全是腱子肉,蜷起胳膊,鼓起老大的包。胸前脊背,都是硬硬的块块,绷紧了都是力气。建堂饭量惊人,常常一顿吃五六来个馍馍,喝下三四碗米汤。村人和邻居都满是惊讶,那年月半年粮食半年菜,怎么还能养出这样瓷实的汉子。

  建堂是我们方圆有名的大力士。说起来,都是让人瞠目结舌的事。

  大跃进那两年,村里浇地,除了锅驼机,柴油机,突然来了一种叫煤气机。动力是煤气,自带一个煤气储藏罐,靠燃烧煤气为动力带动水车。煤气机比锅驼机柴油机小,可也是个铁疙瘩,下不了500斤。队里浇地要换地块,找来了两个小伙子,抬。两人拴住绳子抬起,立刻呲牙咧嘴,支持不住。正好建堂在一旁,伸出胳膊,抱起就走。一边走还一边喊:还有没有?再有一个,绑住我担,一头一个,省得跑两回!

  我村四清以后就通了电,再用动力,都是电动机。一开始,都是那种4.5千瓦的。安电动机时,叫来建堂帮忙。墙上安好电闸开关,备好皮带轮,带电磨,带水车,都是刷啦啦飞转。有一回,建堂在电工那里瞎玩,看电工要合闸,建堂张开虎口,两手把住动力轮。电工发现电动机只是“哼——哼——”就是不转。回头一看,建堂把住皮带轮在憨憨地笑,电工吓坏了,这家伙哪来这么大劲!

  高头村都知道,只要建堂两手卡住,电动机就是烧了保险丝,也转不了。

  建堂憨劲大,村里人遇上卖力气的当口,断不了就起哄捉弄建堂。

  高头村修河,工地上挖出一块石头。野地里的石头,像一个烟袋锅。一头粗大,一头细小。没法抬。泥里水里,湿滑湿滑,一个人,又搬不动。有人就叫嚷,叫建堂来!领工的只好叫了建堂。建堂泥里水里,抱起石头,脏了一身。那个石头,抱起粗头,要颠倒。抱起细头,要滑掉。要不是建堂,谁能挪得动。

  众人都围着嚷嚷,给建堂记功!领工的看着大家憋不住笑。后来,工地上给建堂发了一张奖状,写上修河模范什么的。

  村里有一辆胶皮轱辘大马车,冬天不出车了,卸了轮子,车子架斜靠在墙边。那时没有机车,胶皮轮子大马车,就是生产队最好的运输工具。马儿踢踢踏踏,铃铛哗啦哗啦。有一天建堂几个人靠墙扯闲蛋,有人就将军,建堂,人说你比一头骡子劲大。你能扛起这个车架子吗?建堂就跃跃欲试,旁边有人撺掇说,你要能扛起从南门走到庄头,我输一盒金钟烟。金钟烟一盒两毛六,庄家户平时难得见。建堂见有赌注,抹胳膊挽袖子就动手。那车架子车辕车帮全是方木,两丈多长,五六尺宽。平时是要骡子大马拉动的。最难受的是,头顶车厢,没个抓挠。建堂就这样死扛硬撑,沿着村边走了一个来回。看热闹的齐声喝彩,输家疼索索掏出一盒金钟烟。

  建堂扛大车,赢了一盒烟。

  农业社难得分红。建堂太穷了,几毛钱也是钱啊。

  建堂的家里也是穷气。两家一个院子,前后住。后院他和老妈,三间房子两辈人,连吃饭带住家。低矮憋窄得很。漏雨了也翻盖不起,就那么凑合着。

  高头村过年,要闹社火,当地人都叫闹故事。闹故事有的装扮成阎王小鬼,有的装扮成七仙女神仙什么的。一组演绎一个故事,敲敲打打走街过巷,图个热闹好看。有一个节目,看来像是上几辈传下来的恶搞。叫做“耍大脸”。闹法是这样:找来一架“土簸箕”——像独轮车那样,平板上三面有槽板,装了土粪,一推一倒,很方便,一般都用在近距离转运。——一人脱了裤子,露出白屁股,屁股这里都叫沟子。沟子撅起,四面围上被褥。沟蛋上一左一右画两只眼睛。沟子壕里栽上一个纸糊的鼻子,像一个人的脸。打扮好以后,推上土簸箕,跟上队伍,算是闹故事一景。

  这一出非常简单,可是非常出彩,走到哪里,那里一片哄笑。可是谁来扮演这个大脸?一般人家都嫌丢人。社主想来想去,就找建堂,许愿村里转一圈,社里给五块钱。建堂犹豫了一会,还是答应了。他没有老婆,不怕家里落埋怨。

  建堂爬上土簸箕,装扮好。土簸箕一旁插一个旗幌子,墨字写着:这是大脸。建堂撅起肥沟子,一人推着独轮车,吹吹打打,在大巷游走。这一景果然超级爆笑。走到哪里,哪里看热闹的挤过来,闹哄哄乱喊笑翻了天。岔子出在邻村南岳村。队伍拖拖曳曳进了南岳村,照样是笑声一片。不想南岳是个小村子,小村子敏感得很。看热闹的有传言说,这是高头村笑话咱,说他们的沟子和咱的脸一样。于是在队伍走到大场子,有几个老婆婆,看着大脸过来,从头上噌地拔出簪子,照着建堂白花花的沟子就刺。一针下去,建堂疼得跳起来,提起裤子就跑。大脸游巷也就在哄笑里收场。

  这个闹故事,算是高头村历史上著名的恶搞真人秀。谁要是精沟子叫人推了一圈,挣上五块钱,也是很丢人的事。有几个装过大脸的,每当说起,仍然羞得抬不起头。

  好多年后我才弄明白,那年扮大脸的,其实是巷里另外一个伙计,不是建堂。但是人们说起,总说是建堂。凡是丢人的事情,大家就喜欢贴在建堂身上。是啊,你那么穷,又那么低贱,这号事,一定就是你了。

  建堂这样的人家,找个女人成家就很难。建堂30多岁了,还没有媳妇。

  眼看着要一辈子打光棍,建堂见了别的女人慢慢就动了主意。有流落到村里的外路女人,建堂会临时和女人凑合几黑夜。也有的疯子乱跑,黑夜没个落脚的,建堂拉到玉米地里媾和一下。村里人知道建堂的苦处,也就不怎么怪他。

  建堂40多岁的时候,终于找下了一门亲事。那是逃荒流浪到我们这里的一个四川女人,实在没有个落脚处,只要有个男人要,愿意嫁给他。女人明显地脑筋有毛病,可是建堂这样的,有什么挑拣。邻家说合,建堂算是有了媳妇。

  建堂要结婚啦!这在高头村可是个大事。建堂是头婚,村民照例要闹新房。依照这里的乡俗,10天之内无大小。不论年龄,辈份,都能来淘媳妇逗新郎。闹新房有一个恶俗,叫闹明房,就是大伙儿要明眼看着新婚夫妻行男女之事。建堂的小屋,里里外外,那天挤满了看热闹的。建堂傻呵呵地高兴,大家叫亲就亲,叫抱就抱,叫看身子就脱。里里外外笑翻了天。夜黑了。藏瓮根,贴门缝,爬窗台,建堂的婚房里外叽叽咕咕嘻嘻哈哈,建堂也不在乎这些。建堂的新婚之夜,后来成为高头村著名的民间故事。建堂拿过来一个小篮子,拾了10来个大白蒸馍,择好一把鞭杆子葱,整整齐齐码放在篮子里。建堂睡一会儿,起来,吃一个馍,就一根葱。一个晚上,建堂吃光了一篮子馍馍,一把子大葱。在屋里屋外吃吃地笑声里,建堂展览了自己的新婚之夜。几十年后,人们依然津津有味地口口相传。那是一个傻瓜愣汉不知羞的经典传说。

  这个有毛病的四川女人,给建堂生了两个女儿。但是建堂一家还是没有浑浑全全过到底。几年后四川女人带着孩子跑了。建堂,又成了光棍。

  这次散了家以后,建堂很绝望。从此不再张罗找婆娘。隔三差五的,有个女人做个伴就行。慢慢地村人发现,建堂在运城勾搭了一个女人。

  农业社散了,铁匠炉子拆了,建堂那时,已经专靠种菜维持生活。高头村产菜。靠河的水地,过去都是菜园子。白菜,秦椒,胡萝卜,一说高头的,卖的哗哗的。建堂有一块靠河地,种二亩菜,收入也可以。就是去运城卖菜,建堂好上了一个女人。

  女人没男人,可也不愿意跟建堂。建堂也娶不起人家。两个人就这样明铺暗盖,过一天算一天。

  建堂卖菜,头一天夜里装好车,东方不亮就起身,太阳老高了到运城,停在姚家巷巷口。偏晌午卖完菜,吃一碗羊肉泡馍,驴车拴在巷口电线杆子上,给牲口戴上草料袋,就进了女人家。一个午觉,睡到下午太阳偏西,起身回家。套上车,赶起小叫驴,出了城,建堂就往车厢里一躺,头上盖了那顶破草帽,呼噜呼噜睡了。谁也不用担心走错路,多次来往,小叫驴早已认熟了,遇上岔路,它会拐弯。有了沟沟坎坎,它会停车等主人醒来。偏西的太阳暖洋洋的,小叫驴就这样踢踢踏踏,一路把建堂拉回来。路人看着这個受活的庄稼汉,也是啧啧地惊叹。天黑透了,建堂的小平车到了家门口。吱扭一声,小叫驴停了车。建堂睡眼朦胧,到了?是的,到了。

  那几年,在运城高头村的路上,如果你看到一辆小驴车吱吱扭扭,一个庄稼汉晒得睡眼迷离,在西斜的阳光下悠然自得,那就是建堂。

  建堂的车走过街巷,村里伙计会喊,建堂,又走运城过瘾啦?

  建堂嘿嘿嘿的,算是答应,也是得意。

  在人们鄙视和嘲笑的目光里,建堂走完了晚年的日子。

  建堂死时,也就60多岁。

  村里盖院子,已经时兴一砖到顶,水泥圈梁。建堂的泥土房子,歪歪扭扭瑟缩着,实在丑陋。村里重新规划巷道,叫来一台推土机,呼里呼啦推了,很快,老地基上,新房子光鲜挺拔地长起来。

  建堂这一家,就这样没了踪影。

  红眼子庆和

  父亲在世时常说,世上就难寻庆和那么个人,一辈子享福。兴洋烟吃洋烟,兴料面吃料面,兴药颗吃药颗,家业日塌干净了,赶上土改,人家成了贫农,接着享福。

  父亲说的洋烟,料面,药颗,都是毒品。民国年间的毒品,有那么几个样子。抽大烟败家,就是在民国,阎锡山的编村也是严管的,可哪里能根除了。庆和就这样倒腾光了家产,土改时评成份,定成贫农。

  庆和这么好吃懒做,庄稼根本做不成个样子,地里半是荒草,半是禾苗,哪里有收成。1955年号召入社,庆和就随大流入了社。在他看来,反正自己也种不好地,伙着也没有啥,还能瞎到哪里。

  庆和身子瘦弱,胳膊腿都没力气,根本不是干农活的料。抽洋烟掏虚了身子,也就不想干活。他在旧社会还不想干,到了农业社更是懒得动弹。

  庆和三天两头请假,今儿个要到泓芝驿赶集哩,明儿个脑仁儿疼啦,再一天上火啦,又一天跑肚啦,就是不好好下地。到地里做活也是白搭。我就见过他锄田。按说一人一行,偷不得懒。庆和才不管呢,一锄隔一锄,我们那儿把这个叫做“猫儿盖屎”,就是胡抠几把,做个样子。庆和锄田,就是猫儿盖屎。着急了,一锄隔几锄,撵上旁人就是。队长在后头再喊,没用。只好替他返工。有的活儿就是做晌晌,熬时间,这也不行。他一会儿尿去了,一会儿拉去了。气得队长大骂,懒驴拉磨屎尿多,日你妈你还不胜懒驴!

  庆和懒得不做活,一天就想着喝酒。

  人喝酒,隔上一阵子,过过瘾,也是常情。庆和那是几乎天天喝。或者中午,或者晚饭,庆和总要抿一口。那会儿都穷,庆和能喝什么好酒?劣质的红薯干发酵,他就喝得有滋有味。哪里有下酒菜?没办法了,就是和点酱油醋,调一口辣椒面,庆和拿一根筷子蘸了,伸到嘴里,舌头上点一点,眯缝起眼睛,咂得吱溜吱溜的。那是一种酒鬼闻酒味儿的陶醉。

  庆和常年嗜酒,喝红了眼睛。他的一只眼常年红肿流泪,眼睑下翻着,人们于是叫他红眼子庆和。

  红眼子庆和,是村里有名的懒汉。村里的供销社,时常能看见庆和在喝酒。怀里摸出一块钱,靠着柜台,打一小提子酒,也就一二两,衣兜里揣了两个干枣,掏出来嚼着。庆和反正是有一块钱,绝不攒到两块再花。一块钱,庆和马上就能打酒,受用一会是一会。大场门前,大车门的泥台墩子,都是庆和吃喝谝闲话的地方。他要么呼噜呼噜,抽一袋水烟,一边吞云吐雾,一边说些十里八乡的闲事。或者就滋儿滋儿咂着那些红薯烧酒,摆上一个小碟子,咸菜生菜都行,美滋滋的品得有滋有味。都说庆和是村里最受活的人。

  庆和吃烟喝酒,没有个好身子骨,干啥都干不动,村里人号称“大木囊”。但这个最木囊的人,享受着一份难得的滋润。村里人经常嘲笑庆和“木囊”,干活儿实在磨蹭不动,有那么一天,大队老主任训斥庆和,“你木囊死啦!”庆和得意地反唇相讥:“我木囊不木囊,一天喝四两。”

  “木囊不木囊,一天喝四两”,就是庆和的画像。

  庆和不想干活,天天喝酒,他哪里来的钱?农业社当然指望不上,他有个儿子,在外工作,挣一份工资。其实说工作,就是在城里中学做饭,一个月挣29块钱。

  每当发了工资,庆和就要跟儿子讨账。巷里邻家曾经听到过庆和父子二人的对话。

  “店孩你说,你这月领了29块,扣上10块伙食费,还有19块,你怎么只拿回13块?”

  “我可就不买个洗脸胰子啥的?”

  “好。刨上一块。还剩18块。”

  “我就没个应酬?几个朋友到饭馆吃过饭。”

  “哦,下饭馆。再刨上两块,还有16块。”

  “修理车子,换了个气门芯。”

  “再刨五毛。还有十五块五。”

  庆和和儿子算账,就这样一块一块,一毛一毛,死死抠住儿子那29块工资,每个月结余的十几块钱,大半归了庆和。他拿了钱,还不是去打酒。一天一块钱,10块钱够好过10天。村里人说,你把儿子刻薄成啥啦?庆和不管。

  庆和的小儿子在家里跟他种地。有一年,儿媳妇十月收拾了些红枣,晒干了,存到坛子里,打算腊月哄哄小孩,正月过年蒸个枣糕什么的。晋南农家家里一般都有几个坛子,坛子就是那种小口粗脖子大肚子细身脚的那种。倒进枣子,坛子口扣一个碗,用泥糊住,不走气,就不坏。女人们一般都这么存放枣子。庆和要枣子下酒,早就盯上了这个坛子。腊月,媳妇开始取枣子用,开了坛子口,掏出一把枣子,拿棉花套子塞住口。庆和要偷枣子吃,又怕媳妇发现了。每偷一把枣子,他就加塞一把套子,这样看起来坛子老是满的。终于有一天,儿媳妇觉得不对劲。这坛子倒是满的,可枣子越来越少,烂套子越来越多。看到庆和又要喝酒,媳妇一边纳鞋底,一边悄悄留心瞅着。等到庆和又下手偷枣子,让媳妇逮了个正着。媳妇掂过鞋底,照着庆和的脑袋抽过去,庆和一边大叫,扔下枣子连忙逃命。老公公让儿媳妇撵着打,巷里都说丢死了人。庆和才不管这个,只要能喝酒,有什么丢人不丢人。

  庆和心眼奸猾,算计精明,在乡邻中间,也是没人能顶得过。一招防不住,就要吃他的亏。生产队担茅粪,按人头记工分,庆和一家有屎尿都拉到自留地里。一旦按担按桶记工分,庆和家里拉出来的,不知掺了多少清水。生产队交公粮,突击剥玉米,家户领了玉米穗子回去,回头交玉米颗和玉米芯,分量一合,记工分。庆和的分量倒不差斤两,一看就知道全是玉米芯儿。高头村的秦椒远近知名。庆和卖辣椒面,预先就掺了不知多少柿子皮,盐面面。天哪,柿子皮盐面面七分钱一斤,辣椒面要一块钱。庄稼人心眼小,那年月人都穷,算来算去也就多那么几毛钱几块钱,庆和少见,能把几毛钱的便宜都刮得干干净净。

  高头村五六里远,有个泓芝驿镇。泓芝驿三六九逢集,村里习惯到这里赶集,村民到泓芝驿赶集,随口都说走驿街,卖点土特产,也买点吃喝杂物。逛街,也能吃点好的。凉粉啦,油糕啦。庆和时常来吃一碗羊肉泡馍。乡下的羊肉泡简单,自己带着馍馍去,要一碗羊汤泡了吃,两毛钱。就这两毛钱,乡下农民那时也难得吃一回。羊肉泡馍常用那种大海碗,豆腐粉条羊血拌了,一碗热气腾腾,乡下人难得见点荤腥,也算过一把瘾,享一回口福。

  羊肉锅子的海碗比平时家户吃饭的饭碗大得多,一个碗卖两毛钱。那时工分不值钱,地里受一天苦,一个工分也就两三毛钱。于是吃泡馍有人偷碗。就像陈佩斯演的那个小品,吃完饭,饭碗往咯肢窝一夹,溜了。羊肉锅子师傅要制住偷碗,想了个招儿,吃泡馍先交押金,每一碗五毛。吃完交碗,见碗退三毛。等于还是两毛钱一份。

  羊肉泡馍摊儿师傅发现,原先有人偷碗,碗越吃越少,自从预交押金以后,碗是越吃越多。大海碗啊。这里头有什么蹊蹺?泡馍师傅实在摸不着头脑。

  只有庆和心里明白这里面的鬼。原来就在镇东头,一家杂货铺就卖钵碗,两毛钱一个。庆和到那头两毛钱买一个碗,拿到羊肉锅子,假装吃完了退碗,一个碗退三毛。

  庆和不停地退碗,那个羊肉摊子的海碗当然越来越多。等到小摊明白过来,已经一年多过去了。大家知道了这个秘密,事情都过去了。庆和退碗,一个碗白挣一毛。羊肉摊主见了庆和,笑骂一声你这个挨刀子货,也不好多说什么。

  懒汉庆和,酒鬼庆和,旧社会,他踢踏了光景,新社会,他又懒又馋,人见人讨嫌,可谁也没治。地主富农,还能狠狠打击,他是贫农。游手好闲,占个小便宜,也上纲不到社会主义资本主义,人们或者鄙视,或者羡慕,庆和就在这样复杂的目光里,品尝着属于自己的幸福生活。在老家,庄稼人有一种人生哲学,说的是,“能受活,紧受活,哪怕只活一后晌”,“骑个毛驴拄个棍,舒服一会是一会” ,庆和就是这样的人。庆和自己也经常厚着脸皮炫耀自己会享福。不过,只顾自己享受,不管旁人不顾家,在老百姓眼里,总归还是一个烂人。这是那个年月的三观不正吧。集体化那几十年,农民日子都难过。那个年月,庆和能不顾头脸,把那么一点点享受耍弄到极致,庄稼人里头少见。

  庆和死在1983年。

  那年深秋,我回村里去看老父母。一进巷口,就看见庆和端着水烟袋,坐在墩子上谝闲。他老了弱了,精神还行。抬头见我,现出笑脸,算是打了招呼。那一页红眼皮依旧往下吊着,红眼子庆和,红眼子庆和啊!

  暮气一合,天就有了寒意。黑了没干的,父母亲早早就上了炕,屋里暖和。我也上了炕,靠住被子摞,伸开腿,和父母亲有一句没一句说闲话。我家住在村口,谁过去了,听得真真的。驴,牛,踢踢踏踏,狗,羊,哧哧啦啦,都能分辨出来。

  忽然,母親凝神,说,今黑了不对,怎么听着巷里脚步乱乱的。

  母亲说,我出去看看。

  不一会,母亲回来说,庆和死了。巷里忙乱,都到他家帮忙去了。

  庆和死了?刚才还在门口迎着我,说笑哩。

  母亲说,是后晌坐在门墩上还好好的,天黑了进门,说他不合适,儿子连忙搀着,上炕就咽了气。

  村里咒人,最恶毒的话叫不得好死,庆和这叫得了好死。

  庆和没受一点罪,说走就走了。村里人说起来,这叫积了福了,修了德了。

  可是庆和,一辈子偷懒,见天喝醉,这个,积了啥福?有啥德行?

  高头村的老人们聚到一起,还是爱说什么,人要积福哩,行善哩。有德行总有好报。

  每当这个时候,就会有人顶起:那你说,庆和积了啥福?有啥德行?死得和神仙升天一样。

  那人一下子就叫噎住了,再也说不出什么。

  兵孩带兵兄弟

  要说高头村最厉害的主儿,那是兵孩带兵两兄弟。

  兄弟俩的老爹,就是个硬茬子,当过兵,落过草。老一辈总想,下一辈子撑住门户先要恶,要狠,不能怂了,就给两儿子取了刚强暴烈的名字。景家巷,景兵孩,景带兵,赫赫有名。其实这兄弟两都成长在八路军来了以后,也从来没有当过兵,带过兵。这名字对老子的劲,让人一听就怕。

  村里村外,都知道这兄弟两是高头村的恶人。景家巷最能打架,就因为有这兄弟两个。打仗亲兄弟,这兄弟两个也真是亲亲骨肉一起上阵。但凡哥要动手,兄弟肯定帮着。兄弟要上手,哥也不含糊。人们说,其实这兄弟两,不见得多么强壮。他们赫住了众人,就是靠的又硬又楞又横。二话不说,上手就打,村里人一看这个架势,咱不招惹这号厉害的,先就躲开,他们于是赢了。打不赢呢,靠的是死缠烂打,不赢了不松手。你输了算了,你赢了,跟到你家,一口一个,我知道你今天把我打了,你打呀,你打呀,打不死不是你妈生的。一边说一边伸出头往你怀里犁。你要不理,一天赖着不走。好人谁架得住这个,算了算了,认了倒霉算了。

  村里也有不怕这两个兄弟的,那就得自己也赖皮才行。巷头南正正说,我不怕。你不怕,带兵找上门来寻茬儿,两人巷道上扭成一团,一个时辰分不出高下。眼看大雨来了,两个人不停手,还在厮打。大雨浇得巷里黄汤子哗哗地流,两人浑身上下眉毛眼窝都是泥水,干脆脱光了,全身一丝不挂,在泥里水里继续翻滚。一场雨下来,两人打成两个泥猴。砖头瓦渣扎破了脊背,血糊里啦。眼睛鼻子青泥涂抹得不成人样。你和带兵打架,就得豁出来。

  高头村景家巷,由此就经常打架,打群架。时间长了,景家的女人也上手。女人能帮啥忙?景家巷的女人也学着带兵,耍赖。不管你怎么捶怎么捣,拽脱了头发,撕破了脸,我弓着腰只取下三路。一旦手塞进男人腿胯抓住了籽蛋,攥住就使劲,那是要捏碎了才撒手啊。对方立刻爷爷老子直叫唤,这架当然就此结束。景家的女人也是了得,顶大用。

  我见过兄弟俩和人打架。我还在村里,有一年收麦,队长呈祥不知怎么吧兵孩惹翻了,两人在麦地里打了起来。呈祥身高力壮,练过点拳脚,就不把兵孩放在眼里。兵孩朝他扑过来,呈祥只抡胳膊一拨,兵孩就倒地滚出老远。几个来回,兵孩倒地翻起来,一把夺过旁边一人手里的铁锹,那种圆头的铁锹,举高了朝着呈祥就狠狠的戳着投过去,那一把铁锹,足可以把人铲成血窟窿。那是玩命的架势。呈祥闪身躲过,兵孩又夺过一把镰刀,割麦时的镰刀,一把一把都磨得风快,一刀拉过去,麦子要齐齐断根么。兵孩挥舞着镰刀,朝着呈祥肩头一刀就砍过去,那一刀能砍下脖子,我们都吓呆了,女人拿手捂住了眼睛。呈祥眼看难逃一劫。不过这个家伙看起来楞,下手之际还是心里有数着哩。原来这家伙挥刀就砍,那刀锋却是朝外,镰刀柄朝里。咔嚓一声,竟将镰刀把砍断,随即抡着带木茬子的镰刀把,朝呈祥胸前一戳,顿时呈祥胸前就戳出一个血窝子。呈祥当然不怎么回击,还是抡胳膊一扫,兵孩倒下。他也知道自己闯了祸,一边骂骂咧咧,闹着你打你打,一边就收了手。

  围起来的村人没一个敢上前劝架。涑水河边的麦地,这一架打得翻来滚去,众人踩踏,麦子倒伏了一大片。得亏是集体的地,没人管。

  兵孩带兵兄弟这样玩命,在村里当然没人敢惹。在地里,他看上谁的菜,拔几棵就拿回去吃。西瓜熟了,在瓜地,他摘一个,砸开了吃,看瓜的不说。谁家的鸡在巷里寻食,带兵见了,咕咕咕幺到自家,杀了煮了,主人找不见,也就算了。在一起做活,用起来趁手的小铲子什么的,带兵随手就顺走。你去讨要,那得客客气气。带兵啊,我今儿个干活回家忘了一把小铲子,你见了没有?带兵倒也不昧,啊哈我拾了一个,是你的啊!拿走!以后再不敢丢了啊!主人客客气气道谢拿走,出门变脸就骂,丢个球,你不拿它能丢了?

  背后骂娘,只要带兵听不到。你要敢和他骂架,他抡起大粪勺子,照着你的大门泼上一勺子臭屎。嗨,招惹他干啥。

  村干部也不敢说他。那时集体劳动,他想去了就去,他不想去了就歇着。队长从来不敢叫他。出差修河,北山炼铁,更是压根没有人想到派给他。你若惩罚,他喊叫要死到你屋里去。他不干活,分粮很少。没有吃的了,就到公社去闹。你和他说理,他大喊一声:八路军不兴饿死人!谁敢让他饿死?于是他不干活有理,你饿死他没理。你只好给他粮食,让他回去继续不干活。

  有一年公社来了个下乡干部,不知情,想惩罚一下带兵,吓唬说,你再胡来,我把你关到班房里去!带兵瞪起眼,有本事你当真关了,我现在就跟你走!干部到家一看,泥房子漏风,锅灶几天不洗,吃饭桌子都是几块土坯搭的,满屋里没有个像样的家什,粮食吃一天算一天,这号光棍,有一天没一天的光景,到监狱还得管他吃饭。招这个麻烦干啥?遇上这号难缠的,以后干部都避着。

  公社主任老廉到高头村下乡。有人闯进来,兵孩带兵又打架啦!快去看呀!

  老廉说,你先走!我喝了这碗药就来啦!

  药锅嘶嘶冒气,盖子噗噗塔塔响着,老廉熬好了药,喝好了药,走出去,巷里的打架也停了。老廉于是隔空喊话,讲一番打架的危害性,警告要严肃处理,也算履行了职责。

  公家也管不了,带兵专逆着来。集体化那时,上头喜欢割资本主义尾巴,不让个人杀猪杀羊。村里谁敢?带兵不管。带兵什么不敢?过年了,他到外地拉回一头猪,杀了刮了毛,卖给村里。那时大家都穷,好赖有个一斤半斤猪肉,过年见个油气。你到哪里去买?带兵屋里有。平常有个啥节气,带兵也杀羊。谁家来了亲戚,会到带兵家,买一点羊肉羊尾子油,剁胡萝卜馅包饺子。再穷,谁家没有个待客的日子?有带兵,这个难处就不算事。

  带兵杀猪杀羊,能赚点钱,贴补光景。他是个有今天没明天的人,其实不在乎这个。杀了猪杀了羊,头蹄下水就是赚下的。带兵会请了朋友,热了烧酒,煮了下水,在家里喝酒。他闹翻了天,大队公社没人来。知道没人管,来的人就多。那年月,难得醉一回,醉就醉吧。屋里暖烘烘的,大锅里肉块子咕嘟咕嘟,一条巷都是香的。有人路过,只要打个招呼,带兵就拉进来。一会儿,半条巷的人都来了,屋子里外都是人。大家围着火炉,嚼肉片咂肉汤。有好多穷家,都是因为带兵,一年能那么尝尝肉味。

  平田整地高头村落后,公社书记到高头讲话,大声斥骂,社员没一个敢言传。带兵到了会场,指着书记日爹操娘,书记一看这人,啊,今儿个就说到这里啦。心里说算今天倒霉。

  带兵不理会官家的任何规矩。乡亲们抗上,也就把带兵推到前头。

  上头到龙孩家催缴摊派,龙孩说,带兵咋不交?你叫带兵交了我就交。

  腊月天修河,旺旺媳妇坐月子也得去。旺旺对队干说,带兵只要去我就去。

  带兵能去干这个?这会儿他成了挡箭牌。

  带兵这个煞神,媳妇凤阁却是高头村数得着的漂亮。那是洛南逃过来的一个人家,着急给女儿找个下家,凤阁就跟了带兵。只说高头村光景差不了,过了门知道是这么个恶人,早已经迟了。

  兵孩带兵兄弟,以犯愣耍横立家,一朝垮塌,当然也是因为太横太愣。

  兵孩带兵兄弟在村里打架,不能吃亏。可是带兵和北头殿孩打架,殿孩人高马大,带兵死缠,还是吃了亏。

  带兵给兵孩说,我叫人打了。

  兵孩说,你叫人打了?他打你了?你不会到他家跳井去?

  在村里,跳到你家井里是很厉害的闹法,那是要跟你玩命。带兵当真就找到殿孩家,扑通一声跳了井。

  带兵以为那口井有水,不料那是口枯井,只有半尺井水,带兵落到井底,咔嚓就摔折了腰杆。

  兵孩带人来救。几人在井口搭起井马子,安上井轱辘,把井绳放下去,吊人。

  兵孩下井拴扣子。这井下吊人,拴扣子有个窍门。两条大腿根各盘一个圆圈,扶起伤号,头朝上坐着,搭好绳子,在胸前再盘一个圈,伤号双手抓住下放的井绳,坐着吊出井口,安全稳当。兵孩这个二杆子哪里管这些,抓住绳头,往带兵腰杆子上缠几匝,像是捆绑一抱高粱秆玉米秸,三下两下缠好,朝井口大叫:绞!上面摇起井轱辘,带兵就杀猪一般嚎叫。腰伤还要担住那么重的身子,谁受得了。井口连忙问下边:绞不绞?兵孩大叫,绞!就这样带兵一路惨叫上了地面。出了井口,带兵就断了腰杆。

  带兵从此只能低猫了腰,拖着一条腿走路。

  兵孩没了帮手,孤掌难鸣,从此也不敢怎么张狂。

  村里人长长松了一口气。

  带兵废人一个,也得要吃喝啊。

  带兵没有粮食了,他猫着腰,胳膊挎着一个布袋子,挪到谁家门前,递过去布袋,人家知道他要装点米面,就装满。

  带兵拿不动,他说,装好,给我抬回去啊。

  带兵要吃菜,他挪到谁家的地脚头,递过去一个筐子,人家就拔菜。

  带兵说,拔好,洗净啊。

  带兵依然白吃白拿,强索强要。可这会儿,讨要的双方力量强弱已经转换。村人见他可怜,也就不念以往的蛮横,愿意送给他吃喝。

  带兵到门口,人们会说,没吃的只管说,咱屋里有呢。

  带兵到地头,主人家装好菜,会说,地里有啥,你吃菜只管拔。不要管我在不在。

  带兵残废以后,早已没有了往日的凶狠,媳妇儿看到这样,也就起诉离了婚,改嫁到了邻村。

  带兵心里不美,让人拉了小平车,把自己送到邻村,找到媳妇的家门口吵骂,要闹事。

  那男人也是个愣汉,出门堵住带兵说:你是带兵?知道你厉害。我敢惹你,就不怕你厉害。咱今儿个把话撂在这儿,你乖乖地回去,啥事没有,你要敢耍麻达,——愣汉戳了戳手里的平底钢锨——小心我一锨拍死你!

  带兵早没了当年的锐气,一看遇上了比自己还要横的主儿,让人拉着就回了高头。

  带兵不愿意碰上惹气的媳妇,还就是躲不过。3月28县城逢集,带兵去逛街,恰恰碰上了凤阁,带兵气得大骂,当时就口鼻流血,回到家没几天就死了。

  带兵死后没几年,兵孩也死了。这是十几年前的事。

  在我心里,兵孩带兵兄弟俩就是地痞恶棍,想不起在村里有什么好。十几年后说起来,我还是这样。

  嗯?带兵没有一点点好?乡亲们说,可不能这么说。

  那个时候你屋里能吃一顿肉,忘了带兵啦?年年腊月,你还不是到带兵家里去买肉?没有带兵你肉毛也见不着。

  公社书记在台上训砍人,带兵给你出气,你躲在背后偷笑哩,你忘啦?

  龙孩和旺旺的孩子就在一旁。立刻有人说,你爸不交款,你妈不修河,还不都是带兵在前头撑奓着?忘啦?

  这当然也是带兵的好。乡亲们还真没有忘记。

  創作谈

  古话说文史不分家,我的散文就是二合一。在散文论坛我说过,散文于我,主要的功能是记录。我的散文又和纪实文学接近。文学有观照生活记录历史的功能,巴尔扎克时代就很明显,这些年倒被忽视了。有论家说我写的是小历史,通过个人记忆,通向集体记忆,走向大历史,这话我觉得有道理。面对大历史的规训,个人记忆常常被遮蔽,即便哆嗦着写出来,也时常枯燥失活。抵抗这种规训,散文有不言自明的优势。我这边有一批朋友如此作为,大家称为史记风。

  我的散文有故事有人物。时常有读者问,你写的是真的吗?我说,从人事到时间地点,地名人名,无所不真。编,就没有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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