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巴克咖啡厅在百隆国际商城二楼。蓝欣选了靠窗的桌子坐下。这个位置很好,既可以观察整个大厅的每个角落,又能透过玻窗看见楼下街面的情景。
入冬的晚风已有几分凉意。蓝欣要了杯热咖啡,稍凉后,便狠狠喝了一口。一辆出租车缓缓在商城门前停下,车里走出一个年轻人。蓝欣见了心怦然一跳,脸有些微微发热,一定还泛出淡淡红晕。她意识到自己情绪的些微变化,赶紧端起杯子贴在唇边,深深吮吸杯里溢出的芬芳。
年轻人叫古岷,是蓝欣联系的线人,他今天有一个重要情况要报告,约定在星巴克见面。
蓝欣从警官学院毕业分配到市缉毒大队七中队已有一年多的时光。这名警花文静漂亮,身手也不凡,侦察潜伏擒拿格斗都很突出,加之思维敏捷,在队里很快就成了办案骨干。半年前的一天,中队长肖振峰叫她到办公室,丢给一摞材料说,这个人叫古岷,是新冒出来的,发现他最近去了通升材料商店三次。通升名义上经营摩托车配件,实际是毒贩联络点。古岷既不骑摩托车,也不经营摩托配件,每次去的时间很短,他去干什么?据掌握,古岷的表哥余成邦是一个贩毒集团的要害人物,估计古岷是替他表哥传递信息。古岷在大学学的古典文学,曾在校团委担任过职务,毕业后招聘到外省一家刊物作编辑,已经三年多了,人很斯文,工作也不错。他是个独子,未婚,父亲去世较早,母亲半年前摔断了腿,古岷就辞掉工作回家照料他母亲,看来还是个孝子。队里研究决定由你负责了解考察古岷,看他涉入贩毒的程度,再考虑能不能发展他为线人,以便进一步掌握他表哥的情况,好最后摧毁这个贩毒集团。肖振峰对蓝欣下达了指令。
古岷清瘦的脸上架着一副黑边眼镜,镜片后的两眼藏着几分隐忧。蓝欣看着古岷材料上的照片,心想这个模样的人也参与贩毒?
第二天,蓝欣就以区社保局工作人员的身份去了古岷家。古岷正搀扶他母亲在不大的屋里练步,古母听说是来了解低保问题自然高兴,古岷的脸上却掠过一丝尴尬。扶母亲躺上床后,古岷陪蓝欣在小客厅里坐下,显得有些急促地说:“真不好意思,还让政府来考虑我家的生活。 其实眼前的困难也是暂时的,家里还有些积蓄支撑,平时我写稿子可以换点稿费,母亲的腿恢复很好,我也在找工作,所以低保我想现在不用考虑。”
是故作清高吧?蓝欣不愿光听他表态,但又觉得古岷说的话少有虚掩。“听说你学的是古典文学,平时在搞研究还是创作?”
“都谈不上,在学校时就知道毛泽东对魏晋南北朝的文学很有研究,我想这段文学史为什么会引起这个伟人的兴趣,就看了些书,作了些笔记,也有了些个人的思考。”
魏晋南北朝文学史与毒品间有什么关系?蓝欣一时找不出纽带,就把话题仍旧拉回来:“现在找工作也不容易,你有没有亲戚朋友,先找个事干着?”
“上个月我表哥是给我找了个事,给下面商店送送料单,有时也给他写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你表哥是做什么的?”
“他开了家公司,叫达能集团,好像什么生意都在做。”
“达能集团我听说过,是家大公司,老板余成邦也有些名气。”
“余成邦就是我表哥。”
“那你何不就在他那里干,兴许还能做出些事来。”
“我对做生意一点兴趣都没有,还是想做与古典文学有关的事。”
蓝欣感觉今天收获已经不少,初次接触不能说得太多,便起身说:“好吧,你的情况我有些了解了,低保的事你自己再考虑考虑,留个电话给我好联系,我也有些朋友,看能不能为你寻个工作。”
她和他在门口分手。蓝欣发现古岷嘴边略带微笑,这是她第一次看見他的笑容。
中队领导和蓝欣一起分析了古岷的情况,认为他参与贩毒的可能不太明显,具备发展为线人的基本条件,当然还需要进一步考察。至于为古岷找工作的事,肖振峰对蓝欣说,组织上和个人都想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可以更好地争取古岷。
为了任务,蓝欣和古岷又接触过几次,虽然时间都不长,但每次的印象叠加起来已比较清晰。这段时间她费了很多心思为古岷找工作,是为完成任务,还是别的什么,可能她自己也说不清。
几周后,蓝欣了解到一家出版社正准备招聘一位编辑,她报告了刑警大队和市公安局,局领导给出版社社长协商了聘请古岷的目的,事很快就说妥了。她给古岷通了电话,约在星巴克咖啡厅见面。
古岷听说作编辑,而且在古典文学部,自然十分高兴。蓝欣要他带了几份文稿,说是先给出版社看看,实际上她也想了解古岷的文学水平。从小蓝欣就喜欢文学,大学时代写的几篇散文曾在报刊发表。记得上次古岷就谈及魏晋南北朝文学,带来的文稿中就有一篇关于《谢灵运及其山水诗在历史文坛的地位与作用》。蓝欣看后勾起了她的兴趣,说:“对于山水诗,我更喜欢唐朝的作品,像李白的‘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又如王维的‘天寒远山凈,日暮长河急,白居易的‘万丈赤幢潭底日,一条白练峡中天,每次读来都感觉凝聚着天地的精气。”
“看不出你对古典诗歌还挺熟悉,现在年轻人喜欢的是摇滚、野兽派、超现实主义,超女盛行,腕爷霸道,文坛风靡快餐,报刊发表的诗歌都是诗人写给自己看的。像你和我居然还在谈古典诗歌,肯定有人以为是另类。不过就古典诗歌,我认为唐人尽管是写了很多脍炙人口的山水诗,是山水精灵的化身,算得上是诗中的瑰宝,但魏晋南北朝人毕竟开辟了山水诗的天地。我看北大教授芦荻的资料介绍,毛泽东曾经说过,没有魏晋南北朝人开创的山水诗派,唐人的山水诗就不一定能够迅速成熟并且登峰造极。他老人家认为仅就这一点,谢灵运也是功莫大焉。”
蓝欣听起来感觉很对味,平时几乎听不到这样的谈话内容,她真想让古岷继续讲下去。可是任务在身,山水诗不是中队长交待的主攻方向。她话峰一转:“看了你的作品,我估计你去作编辑没问题,不过还得等出版社研究定了以后才行。所以,你表哥那儿的事也先别退,等出版社有了通知再走。”
提到余成邦,蓝欣感觉古岷的情绪有些变化,刚才兴奋的脸色随即退去。她想单刀直入,便说:“怎么了?在你表哥那里做事有什么难处吗?”
古岷有点犹豫,不过还是说:“其实我一直都不太了解我表哥,读书以前觉得他还比较平常,这次回来发现变化很大,也许是做生意学的吧,给他做事心里总有点不踏实的感觉。”
蓝欣:“你读书工作七八年了,时世造化人,他有变化也正常,你自己是不是太书生气了。”
古岷:“不,人有变化不奇怪,我是觉得他眼睛后面还有一双眼睛。在他那里做事没有多长时间,我就感觉他和他周围的人说话做事都奇奇怪怪、神秘兮兮的。前天,他叫我送一份材料去通升商店,收材料的人是经理,他接过去连看也不看就塞进衣内口袋,马上就走到旁边去打电话。他手上本来拿着一个手机,却又掏出另一个手机来用。”
“这不能说明什么问题,”蓝欣随意地问:“听见说什么了吗?”
“说话声音很小,只说了一句‘货到了,如果是他店里经营的货有必要搞得那样神秘,生怕别人听见吗?”
“那你知道你送的材料是什么内容?”
“一个白色信封封了口,薄薄的,好像里面没放什么东西。”
“是不是传递的什么信息?”
“不太清楚。”
几天后出版社来通知说已安排好了古岷的工作。缉毒大队经过研究,决定让蓝欣向古岷公开真实身份并交待如何做好下一步工作。 余成邦的案子市局已催问了几次,时不可待,需要提速了。
蓝欣和古岷仍旧约见在星巴克咖啡厅。蓝欣望着古岷那双情绪化的眼睛,知道要向他说明自己的警察身份,一定会揉散刚刚在他心里聚成的亮色。
蓝欣先和古岷谈文学、诗歌、山南海北,终归还得谈主题。她思忖了片刻,说:“今天,我要代表组织郑重地告诉你一件事。”
“组织?”古岷听了略觉有些意外,一双眼睛透过镜片直盯着面前这位正撞击着他情感门扉的年轻女子。他和蓝欣认识时间不长,但是蓝欣柔和中潜藏的刚毅,细腻中显示的果断性格,特别是那张平实而洋溢着朝气的脸庞和亮晶晶的眼,已经在他的心底不断释放出一种冲击波。此刻望着蓝欣严肃的神态,古岷自然感觉意外。
“古岷,我坦白地告诉你,我不在社保局工作,我是一名警察,在缉毒大队。这以前没有告诉你真实身份,是组织上想了解考察你,看你能不能为我们做一些特殊工作。”
“警察?”这是古岷完全没想到的,顿时觉得有些不快,“你不是社保局的,简直不可思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根据我们掌握的情况,你的表哥,也就是余成邦,是我们市里最大贩毒集团的头目。他行踪诡秘,手段狡猾,团伙成员复杂,内部控制严密,联络方式多样。他不仅运毒、贩毒,还走私、洗黑钱,有黑社会倾向。我们要想对他实施彻底打击,目前还需要全面足够的证据。因为你和他的特殊关系,想通过你了解更多更深的情况。”
古岷听到这里,心里冒出屈辱,甚至有些愤懑,“奸细、内探、线人?”一连串概念跳进他的脑际。“原来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演戏。社保工作,上门服务,帮我找工作竟然都是圈套,其实是在调查我,看我是不是毒贩,真看不出来,可恶!”
古岷的手微微颤抖,语气也愈渐激动起来。蓝欣有些不忍,一时竟找不出话语来。事情如果发生在自己身上,想必也是接受不了的。突然,她潜意识里冒出一种感觉,他会毅然拂袖而去,从此不会再出现在自己的视野。蓝欣心里一阵莫名状的慌乱,仿佛面临马上就会丢失一种自己不愿舍弃的东西。说不清是什么意识驱动了她,她伸出一只手放在古岷的手背上轻轻地拍了几下,说:“古岷,请你原谅和理解。余成邦的案子确实很重要,他所作所为已经累及社会,祸害了无数的人和家庭。我们对你所做的一切,也是建立在对你有基本信任的基础上。你,你不要走,留下和我一起工作。这是组织上的希望,也是我个人的请求。”蓝欣带着某种细微的感情说了这段话,而且在“也”字上无意识地用了重音。
蓝欣的手放在古岷手背上,是古岷此生第一次在一种特殊氛围和环境中接触到年轻女性的肌肤。柔柔的、暖暖的手心释放出的信息化作一股热流,在古岷的体内充盈、奔突,软化了他正在膨胀即将喷出的激愤情绪。他低头迅速整理了一下思路,心想一个女人当警察也不容易,再说以前相互不认识不了解,为破一个大案想方设法找线索可以理解。特别是刚才触到蓝欣的手和听她说的话,古岷似乎觉得坐在旁边的已不是一名警察,而是一个有理性有责任有温情的女性。他的思维渐渐不再是单一的内容,情感世界突然涌进一汪热流,意识明晰地告诉他,他不愿和这位姑娘就此分手。此时,他低下头极力掩饰着跌宕的情绪。
他在沉默。她在等待。时间在他们身边悄悄流淌。
古岷缓缓抬起了头,眼睛盯着桌上的咖啡杯,说:“毕竟,余成邦是我的表哥,不管他怎样作人,我直接做对他不利的事,终究还是有感情上的障碍。你让我冷静考虑考虑后,明天再给你确切的回答。行吗?”
“行。”此时,蓝欣的眼眶有些湿润,既为参加工作后独立完成的第一个任务没有断档,也为眼前这位男子没有离去,成与败悬于一线,不愿发生的总算没有发生。她喃喃地说:“我等你。”不知是对什么而言。
是夜,古岷失眠了。他的思维空间里只有两个人,蓝欣和余成邦。他没有想到人的感情世界竟如此复杂,而理性、责任、道德又不停地穿插进来,搅得整个脑海浑浑糊糊。直到晨曦微露,古岷才在两个人之间有了抉择。他心平静了,即刻便投进了梦乡,他是枕着蓝欣的名字和那双亮晶晶的眼入睡的。
接下来的日子,古岷开始扮演三种角色。他公开身份是出版社的编辑,暗地里一边在余成邦的挽留下继续为其干“机要秘书”,一边为缉毒大队作秘密情报员。他在三个位置上干得都很卖力,那篇《谢灵运及其山水诗在历史文坛的地位与作用》已被一家文学季刊发表,编辑出版了一本《宋词欣赏新视角》。特别让蓝欣高兴的是古岷提供的许多重要情报,印证、补充了过去掌握的一些证据。余成邦集团内部的主要成员、贩毒渠道、洗钱手段和作案联络方式都一一在案,弄清了他们贩毒信息主要是用白信封表示毒品运到接货,牛皮纸信封意味送货出手。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