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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扰

时间:2023/11/9 作者: 红岩期刊杂志 热度: 17050
江一桥

  昨天是七夕情人节,没有人来亲我,只有蚊子来亲了我一下!

  看到这条微信,她发的微信,他感到非常惊奇,因为平日这老街坊微信群里,她是个沉默无语的人。惊奇之余,他盯着手机,以为她会接着再说几句,可她没有,群里老街坊们可能也在等,等她再说几句,成为一个话题,便可热闹一下。然而她说了这一句话,就保持一贯的风格,像没说过一样,继续沉默潜水。这个微信群全称是老河街老街坊微信群,简称老街坊微信群。怎么建起来的,谁是群主,他不知道,他想她可能也不知道,都是有点被动加入进来。在街上遇见某个多年不见的老街坊,几句问候话后,老街坊要了电话号码,说老河街有个微信群,我回家上网后拉你进去,你看到点一下确认就可以,今后大家联系和聊天就方便了。

  微信群,好。他加入老街坊微信群没多久,居然在这群里看见她也加入进来,用实名加入进来。他立即加了她,她很快确认。可她一直潜水,就是刚加入进来时,连见面的招呼也未打。快一年了,每天打开手机看见她名字和照片,他的心便会起波澜,总希望她说点什么,从而可以和她对上话。然而,她在群里说这么一句,再没有了。

  只要和她有关的事或消息,都会让他紧张或激动,几十年了,从年少懂事开始。他总结过,觉自己一生中最执著、最顽强、最疯狂的事,就是暗恋她。

  昨天是七夕情人节,没有人来亲我,只有蚊子来亲了我一下!是玩笑话,微信群里公开说的玩笑话。然而如果对她有所了解,那么,你会觉得这话带有很浓的情绪。反过来说,认为她这话带有很浓情绪的人,也就是对她比较了解的人。宛若天上的一团浮云、长江里的一朵浪花,那浮云远在天边,那浪花转瞬即逝,心有灵犀,这浮云和浪花便有了变幻莫测之色彩,从而使人遐想联翩。现在的微信,标点符号基本不用或乱用,细读后,他发现她正确使用了标点符号,而末尾这个惊叹号,更是让他寝食不安。

  虽是老街坊,从十二三岁开始,他就暗恋她,可这几十年里,他和她只说过一次话。他俩说话的那一年,他四十二岁,她应四十一岁。当时他对她说:“我们两个还从来没有说过话唷!”她笑道:“对头,我们两个还从来没有说过话。”就这一句,他俩一人说了一句,因机缘不凑巧,再无机会说话了,直到现在。现在有了微信,可以说了,可他始终在等待机会,等待合适的机会和她说话。现在机会来了,他想,我要在明年的七夕情人节时,给她一个惊喜。怎样的惊喜呢?反正不会只有蚊子去亲她了。她会接受吗?智能手机是忠实的仆人,行影不离紧随其身,可生活在移动互联网时代中的他,却要用老派传统的方式去慢慢想、慢慢安排,觉得才有可能达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她叫杜安。老河街的人叫她安安。

  他住上河街,安安住下河街。上下河街的分界是一条水沟。水沟是明沟,只有安安家门前,有块水泥板盖着,像个小桥。他家地势稍高,相距四五十米吧,站在自家门前,他能看到安安的家。顺家门前石梯坎路往下,过水泥板桥,穿一小巷,视线豁然开朗,下面的长江及江面上行驶的轮船跳入眼帘,还能望见斜对岸江北那白塔。顺石梯坎路继续往下就是弹子石码头,这里有到朝天门的轮渡趸船。那条小巷巷口的右边,有棵苦楝树,苦楝树旁有个厕所,用木板搭建的简易厕所。苦楝树曾遭雷电劈过头,其枝桠横着长进了厕所内。每次去厕所,在水泥板桥上,能看清楚安安家的堂屋。这水泥板桥一米来宽,七八米长,在水泥板桥上无理由停留,每次经过水泥板桥时,他脚步不能放慢,眼睛却可以往安安家里看。久而久之,在水泥板桥上看安安的家,成了他的一种向往,一种强烈的向往。每次看到安安,觉安安也在看他。有好几年,他总想喝水,喝了水尿多,就有理由往厕所跑。来回一趟,如果去时没有看到安安,返回时看见了,他会暗自高兴好久;有时去时看到安安,感觉安安也在看他,返回时,安安却不见了,他会有失落感,于是马上计算下一趟该什么时间再上厕所。

  夏天。夜里下了一場暴雨。清晨,他去在水泥板桥上的厕所,安安家门虽开着,却没有看到安安。水泥板桥下的水比平日大了许多,流得哗哗啦啦,跳起的水花溅到沟壁上,沟壁边缘的一丛夹竹桃,被这水花撞得上下起伏不断,仿佛在与过往的人打招呼。没有看到安安,他有点失望,莫名其妙对着那上下起伏的夹竹桃挥了一下手,像对那招呼的回应,心里则期盼:返回时能看见安安。下小桥,穿小巷,进厕所。原本小便,忽然就想大便了,他放纵和鼓励自己:也许蹲一蹲就屙出来了。裤兜有手纸,解裤蹲下。蹲下后猛地看见下面水里有幅画,一幅神奇而美妙的画!这木板搭建的简易厕所如此:木板下的坑不深,下雨坑里积满了水,得勾头小心翼翼作选择,不然溅一屁股水。看这幅画时,对方也在偏头看。居然是安安。这是个相当独特的视角,恰好两人均未出恭,坑里的水是一面镜子,平整而明亮的镜子。

  两瓣白馒头,一片黑森林。

  这双人合影,举世无双。两个都偏着头看,可能有十来秒钟吧,确定看清楚了对方,他先退缩,起身提裤子逃也似跑出厕所,穿小巷后大步跳过水泥板桥,跑回了家。接下来的三天,他绕很远的路,去弹子石街上公厕解手。三天后,再去,过水泥板桥时,安安坐在家门口的小凳上,好像有意在等他,其眼神复杂,似疑问加恨意。去了厕所返回时,安安仍端坐小凳上,并且歪着脖子盯着他看,看得他脸红心跳,低了头急步走过水泥板桥,又逃也似跑回家。过后几天,每次看到安安,都觉安安眼神似疑问加恨意。对这眼神,他既琢磨不透又遐想联翩,是在恨我看见了她的两瓣白馒头、一片黑森林?或是在怪我憋了整整三天,没有去上厕所?

  安安这眼神,犹如一粒坚实而饱满的种子,深深植入他心田。这种子发芽长苗,茁壮成长,最终盘根错节,长久地困扰他,一直到现在。

  老河街这木板搭建的简易厕所,靠苦楝树这面只有半截墙,夏天解手蛮安逸,因在风口处,上河风或下河风均穿堂而过,故无苍蝇和蚊子,解小便可一边解,一边吹口哨,同时欣赏下面进港出港的船只和斜对岸江北那白塔。冬天则不然,呼呼河风吹得屁眼紧而痛,双腿蹲麻木了,也许还屙不出屎来。他脑海曾数以万次复原他和安安这双人照。这双人照的背景丰富而美轮美奂,有蓝天和白云,还有那伸进厕所内的苦楝树枝条,碧绿的苦楝树枝条。(在这厕所里,他曾看见一老头摘这苦楝树的嫩枝嫩叶代替手纸。当时这老头问他:小崽儿,有没有多的这个?问的同时,老头伸出手,对着他用食指和大拇指搓了一搓,接着朝后在空中抹一抹。他先吓一跳,以为老头找他要钱,看老头的手那么抹一抹,方才明白老头问他有没有多余的手纸。因手头只有一小片可怜的旧报纸,确实分不出来,他爱莫能助摇摇头。这老头便半起身,一手提裤子,一手有选择性地摘了伸进厕所内的苦楝树的嫩枝嫩叶——可能认为嫩枝嫩叶柔和点,不至于伤到屁眼——当老头完事起身时,他瞥见老头的两瓣屁股绿得像一张唱戏人的脸。)

  在木板搭建的简易厕所里,看到安安的两瓣白馒头、一片黑森林时,他十六岁。安安应该十五岁。

  幸运,他十七岁时当兵了,而没有去农村当知青。

  当兵走之前那几天,他想给安安写封信,可他不知怎样写,又想就是写了,自己肯定无胆量当面交给她,那这事变得复杂了,所以他没写信,而是去厕所时在水泥板桥上,放慢脚步,眼晴一直朝安安家里看,如果看到了安安,就看得挺大胆,好像以此向安安表明了什么。

  当兵第二年,他知道安安去了大竹县当知青。三年后,他复员回重庆工作了。星期天从单位回到家里,仍去下河街木板搭建的简易厕所解手,在水泥板桥上,还是朝安安家里看,只是看不到安安了。从邻居嘴里知道安安在大竹县幸福公社幸福大队幸福一生产队,鼓起勇气,他给安安写了一封信。信的开头,俗气地套用当时毛主席他老人家形容中国和阿尔巴尼亚关系的那诗词:天涯若比邻,海内存知己。内容简单,就短短两行。说他要来大竹县一趟,又说他单位有大竹县招工的指标,他和劳资科长混得很熟,科长答应帮他的忙。无一句与情感有关的话,无一句算得上是追求她的话。称呼是杜安,您好!结尾是祝您愉快!落他的名字及时间。

  信发出的第三天,他请假去了大竹县。临近岁末,天气寒冷。穿铁灰色夹克式工作服,的确凉军裤,白色回力鞋,背一个军用挎包,他最大的特點是肩头上披着一件军大衣。他的穿着,一看就是个转哥。到达大竹县幸福公社时,近傍晚,天阴沉,厚重的云层要塌下来似的压得低矮,雪雨霏霏,时不时还吹股呼啸的北风。从公社到大队到生产队全是小路,泥泞的小路,黄泥巴粘在鞋底鞋帮上,甩也甩不掉,就是甩掉了,走几步马上又粘满,白色的回力鞋,变成屎样的黄色了。这十几里路程,他走得相当艰难。四野迷濛,路上无行人,好难得迎面来了一老一少,他便停步问路,侧身让路。让路时他看清楚这老人胡子已白了,穿件阴丹蓝的长衫,为了抗冷,腰上勒了一根稻草搓成的粗绳;少年十来岁吧,穿得单薄,两柱仿佛已经变硬的浓涕挂在鼻孔处。这一老一少,居然没穿鞋,光脚板的皮肉皲裂开来,看得他心紧而生疼。应是家里出了不幸之事,这一老一少神色慌张,急匆匆赶往幸福公社所在的场镇。由此他联想到安安在这儿的日子肯定不好过,于是决定,见到安安后,军大衣留给她。这军大衣她穿可能稍大了点,然而在这人烟稀少的农村,在这泥泞的路上,她披着或穿着能遮风挡雨,身子骨会暖和许多,夜里还可以当条被褥御寒哩。

  没有直接去安安的幸福一生产队,他摸黑去了幸福三生产队。三生产队有他一中学同学,同学的家也住上河街。在寒风冷雨的黑夜里,他头和双肩上扛着白茫茫的雪雨,推门而进时,这同学大吃一惊。

  另有五个男知青也在这里。因为明天幸福公社所在的场镇是赶场天,他们提前聚在这里,为了明天好去赶场。可能中午胡乱吃了一些东西,说是冬天,晚饭免了,就挤在床上聊荤龙门阵熬过漫漫长夜。因他的到来,同学升火做米饭吃。闷锅饭,很快的。舀饭前,同学悄悄告诉他,先舀小半碗,快吃,然后再去舀时,一定把碗舀满。这他懂,刚到部队新兵连时,也吃过抢饭。无菜下饭,捞泡菜坛捞了半天才捞到几坨老萝卜,咸得死人。然而不在乎下饭菜,饭闷好后,全变成闷生,无人说一句话,舀了锅里的饭,飞快往嘴里扒。真的就有人没舀到第二碗,连锅巴也没有了。于是碗筷丢进锅里,不洗,用水泡着,说明天用时再洗。吃了米饭,个个显得亢奋,完全无睡觉的意思,就是要睡,很困难,一张床,七个人,不知怎么睡。五个知青又挤到了床上,要一个叫财扒的,继续讲他的桃花运。这非常刺激,二十刚出头的年轻人,来到这穷乡僻壤处当知青,吃无可求,穿无可奢,惟男女之情,是不费成本最为向往之事。

  桌面燃盏煤油灯,火苗小而弱晃动得厉害,好像快没油了。他坐桌子旁,背靠墙壁。是土坯墙,稍靠重点,就有土块或土渣簌簌发响往下掉,活像蜈蚣或耗子顺墙壁爬下地。同学陪他也坐在桌子旁。相互问了家里的情况,之后同学问他当兵几年的事,他问同学这生产队每年分多少斤粮食,谷子多少,杂粮多少,每日的工分值几分几角?等等。他没有提及安安,而是想明天去赶场后,单独和同学相处时再打听,或就叫同学带他去安安的幸福一生产队。怕那封信安安还未收到,如果仓卒去了,会显得唐突。他极希望明天去幸福公社赶场时,在场上遇见安安最好,那一切水到渠成。蛮注意的,背并没有靠在墙壁上,可身后又有簌簌响声,他便怀疑地扭头看,却是一巴掌大小的土块,要掉不掉地悬着,只一根稻草连着它。回头,他抱歉对同学一笑,说:这土坯墙茅草屋你住着还习惯吧。同学笑答:生产队穷,这本是生产队的牛棚,我来了没地方住,只好让我暂时住这儿,说是过两年替我建新房。这本是牛棚的土坯墙茅草屋,只能用破烂不堪来形容,墙壁上有好几个地方已经被耗子打洞打穿了,用旧鞋和稻秆堵着,而顶上的茅草倒厚实,能挡风雨。

  他的军大衣因淋了雪雨变得湿润而沉重,可几个知青特别喜欢这军大衣,吃饭前,均抢着穿了穿,其中叫财扒的这个知青,穿上后还学样板戏《智取威虎山》中的杨子荣,撩衣跨步向座山雕献联络图那动作。作古正经,这财扒学得极像,引得他们哈哈大笑。此时,五个知青横躺在床上,军大衣被拉伸了盖在他们的小腹或大腿上,而边上的两人因盖不着,各自伸一只手进军大衣的袖管里。

  夜已深,半山坡上这个孤零零的牛棚茅草屋,其木板门被风吹得吱嘎吱嘎响不停,似鬼在推门。油灯火苗更加微弱,好像为了节约,同学不拨灯芯。渐渐地,他和同学的话少了,却被那边床上财扒讲的桃花运所吸引。这财扒讲得具体而生动。具体到:我打了第一炮后,还没歇几分钟,我弟弟还是粑的,她就用双手来搓,像搓红萝卜那样,先慢慢搓,然后加点力使劲搓,再然后,她趴下身子……唉呀我受不了了,就一下翻身起来,重新把她压在下面。不得了了,我上下运动没几下,她如山洪爆发,半边床都被打湿透了。这时就人有问:她总共搓你几回?财扒回答:三回。另有人问:那么这样算起来,你一夜连续干了四回。这财扒也好耍得很,说让我想一想,究竟是几回?还正二八经扳指头算了一算,再高高地伸出四个指头,霍然道:就是四回!床上几个知青,公鸡似喔喔大叫,说不得了了,你一夜干了四回,你弟弟恐怕被磨破皮了唷!财扒仿佛才从那女人身上下来,大喘气道:你们往两边挪一挪,不要把我挤得死死的,我累得很,让我好好躺一下嘛。另四个知青,意犹未尽,为了讨好财扒,让他继续讲下文,便舍己为人往床边让,有个干脆坐了起来,让财扒躺得舒服点。

  听到这里,他轻声问仍陪他坐在桌子旁的同学:财扒讲的这个女人,是当地的农民还是知青?这女人真有这么厉害!?

  万万没想到,同学同样轻声回答他:是个知青,我们幸福一生产队的;哟,你应该认识,她家在下河街水泥板桥旁边,她叫杜安,安安。

  犹如五雷轰顶,几乎晕倒,可他咬牙坚持用双手撑着桌面,而没有倒地,只是让头趴在了桌面上。快窒息了。他的脸肯定骤然间失去血色,额头冒冷汗,屁眼一阵紧、一阵松全身有了要抽筋打摆子的前兆。他使劲硬着腰,双腿夹紧,不让抽筋打摆子发作。好在煤油灯即将油干而熄灭,这茅草屋内正坠入黑暗之中,他们看不清他的面孔,也就看不见他眼睛里的痛苦和绝望。床上的知青发觉桌子这边不大对头,好似出了状况,而同学只是问他是不是路上淋雨感冒了,要不要去大队赤脚医生家要点药来吃?床上的五个知青,早已看出军用挎包里装着吃的东西,只猜测他嫌这儿人多,就不拿出来吃,所以对他这个每月领粮票和工资的转哥,心存羡慕嫉妒恨吧。于是讥笑他听了这等艳事、这等好事,从而不能自制,还问他是不是流尿了?或干脆问他是不是跑马了?这其中,财扒笑说了一句让他终生难以释怀的话:当兵三年,见到母猪当貂蝉!

  财扒老三届的,来这儿当知青已经五年多。他们几个新三届,均比财扒小几岁,所以在这儿,财扒是大哥显得像个强者。

  第二天上午在幸福公社的场鎮上,他看到了安安。

  当时他和同学及几个男知青,站在公社大院外一房檐下,这儿是男知青赶场时的聚集点。没啥内容,就站在这房檐下闲聊一会,交流招工回城和推荐上学的信息,也说说那些从北京和上海传出来的小道消息。穿单衣单裤,都冷得脸青嘴乌,可无一人说冷,像在比赛其毅力,谁更抗冷。仍彤云密布,飘着白毛似的雪雨。缩着身子聊一会儿,确定无人请吃午饭后,几个男知青便告辞回各自的生产队,都有二十多里甚至三十多里的路程要走。看几个男知青朝几个方向,踏泥泞小路,逐渐消失于漫漶如帘的雪雨之中后,他回头,就望见从那边街尾处,几个女知青夹杂在赶场的农民中,朝他和同学这边走来。像当地的农民,都戴着斗笠,只是她们的斗笠比农民的稍小,戴着还算好看。除此之外,与农民最大的不同,她们都穿红色或绿色的塑料雨靴。离这房檐下还有一段距离时,他看到了其中的安安。几个女知青,也看见了他俩。不知为什么,她们忽然嘻嘻哈哈起来,从他俩面前小跑而过,其中一个还锐声喊了一声他的名字。就在这时,不知怎地,安安的斗笠掉下地了,她还不知道,仍跟着几个同伴朝前跑。便有一农妇高声喊:知青妹儿,你的斗笠掉了唷!听到喊声,安安才发觉是自己的斗笠掉了,便敏捷停步转身,快速返回来捡斗笠。当弯腰捡斗笠之际,她偏头看他。像在下河街水泥板桥上那样,他俩四目相对。只是这次极短,一晃而过。捡起斗笠,她起身追赶前面的同伴,前面的同伴已驻足回身朝她又叫又笑,她亦跟着叫跟着笑。这叫声和笑声爽朗,活像在这雪雨中的赶场天,她们有了意外收获,突如其来的意外收获。听得出,安安的叫声和笑声最特别,仿佛收获最大,所以最开心。

  这出乎他的预料,原以为看到安安时,她会流露出羞愧,或者像在河街厕所里看见她两瓣白馒头一片黑森林后的那眼神,起码应该是复杂的,似疑问加恨意的眼神,绝不应该是这一晃而过开心的眼神,况且,留给他一串爽朗的叫声和笑声。返身来捡斗笠之际,安安神采奕奕,敏捷若鸟,捡起斗笠追赶前面的同伴时,额头上那迎风分开的刘海,如同鸟儿翅末之羽毛,飘逸而俊美。这对他来说,是难以承受的又一击。努力控制住情绪,他虽面无表情,可由内而生的寒意,几乎使他的心脏停止跳动。军用挎包里,有固体酱油和重庆特产怪味胡豆,及出口转内销的猪肉罐头,这时,他果断取下军用挎包递到同学手上,尽量装出热情的口吻,说:这些,都是给你准备的。看了挎包里的东西,同学没有显出多么高兴,而是说:对我们男知青而言,吃不算啥子,走到哪里都可以弄几口来吃,女知青可能要艰难些,她们一般来说不敢乱来。同学的意思是男知青要是没吃的,可以偷鸡摸狗,女知青则不然。说了这话之后,手拿着军用挎包,同学思索片刻,有点起疑地问:你来这儿,是想看到哪个女生吧?听到这话,他真想大哭一场,然后把实情告诉同学。可他毕竟当了三年兵,打过枪,炸过手榴弹,经历过许多磨炼(记得班长训新兵蛋子时,常说:男人哭,是最没有出息的男人。)所以,他坚决否认了同学这说法,坚持说,他就是出差到大竹县城公干,绕了点路来看同学。同学相信了他,说了很多感谢的话,特别强调他是个重情义之人。

  本想中午请同学进饭馆吃一顿,可此时他只想快点离开这伤心之地,他说他得走了,去县城公干。于是同学陪他穿街面去场镇另一头的公路边,等过路的客车。在街面上,远远地看见财扒独自一人,在那专卖猪儿的坝子里转来转去。觉得奇怪,他抬手,指着挤在农民堆里的财扒,问同学:这财扒要买猪儿回去喂?同学笑了,回说:哪有知青喂猪儿的唷,财扒会砍皮。怕他不懂这砍皮,同学伸出两根手指,在他的衣服口袋前夹了一夹。又说:上个赶场天,财扒砍了一头大肥猪,所以这几天走桃花运,轻而易举就把安安搞到手了。听了这话,他的心又被狠狠一击,思忖财扒上个赶场天砍到大肥猪,也就是说,是这两天才把安安搞到手,于是后悔自己晚来了几天,由此铸成遗恨终身之事。再想,安安不应该是见钱眼开的人,财扒定是使用了肮脏卑鄙的手段,安安才会委身于他。不由得,他恶狠狠地骂了一句:财扒这个狗杂种!本想在心里骂,可竟然骂出了声。听到这骂声,同学委实吃惊地看了他一眼,不知他为什么这样骂财扒。这是双重的诅咒,知道他会砍皮后,这财扒二字就显出了本来的贬意,骂财扒为狗杂种,他心里有了一丝快慰。

  到了场镇另一头的公路边,见过路的客车从远处开来了,他把军大衣披到了同学的肩膀上,说:这儿冷,你拿去穿。昨天夜里,同学曾用水洗净他回力鞋上的黄泥巴,又使劲用干布擦拭,还把回力鞋放在灶坑里的热柴灰旁给烤干了,这过程,流露出浓浓的羡慕之情。看同学如此,他主动提出用回力鞋换同学的解放胶鞋穿。可惜码子不对,没换成。此时,同学披着军大衣感动得要命。他上了客车,同学站在原地朝他挥手。有瞬间的恍惚,这挥手的同学幻化成了安安,手里捧着那些吃的、肩头上披着军大衣的安安。然而这是不可能的,说不定财扒又砍到一头大肥猪,那么今夜安安又会被他压在身下,说不定又是三回或四回哩。车子开远了,看同学还在原地挥手,他不禁怃然长叹,之后感觉有虫子在脸上爬,痒痒的,伸手去摸,却是两行冰冷的泪水。这样默默流泪,是他有生以来唯一的一次。回渝的途中,唯一使他感到庆幸的是,写给安安的那封信里,没有一句与情感有关的话,也无一句明确追求安安的话。他想不管这封信落到谁的手里,自己都不至于被当着嘲笑的对象。

  这年他二十一岁,安安应该二十岁。

  就在这个赶场天,财扒拉幸福三生产队这知青进饭馆,请吃了一份回锅肉和一个帽儿头(既半斤米饭),再花八元钱,军大衣易手。下午,敢说敢做的财扒,披着军大衣,哼着《智取威虎山》中杨子荣打虎上山的唱段,优哉游哉又去了幸福一生产队。很快,知青返城了。安安顶替母亲进南岸纺配总厂的检验室。财扒回渝后,没去弹子石搬运站上一天班,而是继续经营那砍皮的手艺,常年在长江下游那几个大城市里走动。当然,那几个大城市的拘留所和劳教农场,也是财扒常去光顾的地方。

  他结婚安家,回河街的次数少了,回去了,去厕所时在水泥板桥上,眼睛还是要瞅安安的家。在那条小巷里,他曾迎面与财扒相遇,他微微点头,财扒同样如此,然后擦肩而过,像认识又像不认识,归根结底一面之交而已。始终忘不了在幸福三生产队的那一夜,财扒曾讥笑他当兵三年见到母猪当貂蝉,所以,他内心充满了对财扒的敌意,甚至认为本属于自己的安安,被财扒硬生生从手中夺了去。那几年的冬天,他看见财扒披着那件军大衣在安安家进出。他还看见怀了孕挺着大肚子的安安,也披过那军大衣。水泥板桥的沟壁上,那丛自然而生的夹竹桃,早已长得老高,茂密的枝叶绿得似墨,其味近乎闷人,在如此视觉和气味环境中,每每看到那军大衣就会给他刺激,看到它即觉《西游记》中的孙大怪,变成一群有尖牙的小虫子钻进身体里,五脏立马有被啮噬之痛。随时间推移,这痛变得轻微,继而能够忍受了,且转换成一种臆想成分居多的负重感,然而,这负重感类同寒冬或酷暑时喝一杯冷热不均的水,不解渴不说,反而越喝越渴。年少时植入他心田的那粒种子,早已发芽长苗,每看到安安一次,虽有无所求的意思存在,其实这苗就往上蹿一节。

  中年时恰到好处地赶上了趟,他居然陷入一场婚外情。这女人说自己的男人说得刻薄:一年到头,肿脸皮泡的像个尿泡脸,看到连食欲都没有了,十天半月好难得想和他耍一回,上床了却像洗帕热水脸,不到一分钟就完事下来了,你说气人不气人!既然不能在一起好好过,他叫她离婚,她推三阻四,完全没有重新组建家庭的意思。由此,他怀疑她刻薄自已的男人,不过是为她偷情打掩护罢了。这女人最大的特点是作爱后东问西问,什么都要问,仿佛这是她献身后应有的权利。她问,他必须如实回答,不然,她就威胁他:你还想不想下回!一次,她问了他和妻子作愛时的细节后,又问:你究竟喜欢什么类型的女人?他随口而答:就喜欢你这种类型的女人嘛。像有特异功能,这女人看穿了他的言不由衷和心中郁积的块垒,逼他说出实情。觉无退路了,他便实话实说:我喜欢安安那样类型的女人。睁大了眼睛,这女人问:你说的是老河街的杜安,安安吧!?他反问:你认识杜安,安安?她说:岂止认识,当知青时,我们是一个公社一个大队的,对她,我很了解。这女人一下子变得柔情似水,用手搂了他的脖子,要他讲他和安安的故事。于是,从十二三岁起头讲,讲每次上厕所,过水泥板桥时都盯着安安的家看,每天喝很多水,就多上几次厕所。又讲十六岁那年夏天,在厕所里看到安安的两瓣白馒头和一片黑森林,所以当兵那几年,老做同一个梦,吃了两个白馒头,就在一片黑森林里瞎逛。当兵复员回来,鼓起勇气写信给安安,然后请了五天假去大竹县,却在幸福三生产队那同学的茅草屋里,听财扒讲如何和安安作爱。此时的他,竟把当年财扒那讲述,照葫芦画瓢复述了一遍,甚至学财扒口吻,轻佻外带着自满和骄傲。讲毕,他惊讶自己居然会像背小学某篇课文一样,一字不差复述了财扒的讲述,绝对无遗漏。这显得厚颜无耻,赤身祼体的他,活像在讲安安如何委身于他。事实是,讲完这一段,他脸色兀自变得相当难看,除愤懑外,眼神显露出一种要报复谁要打击谁的欲望。这让他身边的女人吃惊不小,那本搂着他脖子的手收了回去,曲拳护在了自己胸前,怕他一时失控而出手袭击她。有几秒钟时间,这女人感到了恐惧,第一次后悔不该如此刨根问底。然而他讲起来就停不下来了,除了所思所想所恋和盘托出外,那几个主要场景被他反复讲了好几遍,并且越讲越细致,越讲越生动,越讲越激情难掩。特别对那件军大衣,他耿耿于怀,说本身就是要给安安的,结果转两个人的手,安安穿上了,却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他的讲述,有吃着碗里的,盯着锅里的,心头还想着别人的嫌疑,可总的来说,这女人听得津津有味,大呼过瘾,最后用手抚摸他的脸颊,惋惜道:真是个大错误啊,我看你和安安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惜了,可惜了。他回说:鬼知道哩,我和安安到现在连话都还没有说过一句。这女人说:这才叫恋爱,无言之爱、深入骨髓之深沉之爱,我猜测,安安肯定也喜欢你。他酸酸地回答:这很难说的,她和财扒一夜能做四回爱,我哪行唷。这女人便笑容可掬地批评他:你不能胡乱猜想,凭空下定论,我告诉你嘛,人跟人不一样,性跟性也不一样,这些都是爹娘给的,不是哪个自己能够改变。况且,茫茫人海中,要找到个各方面都满意,能和谐相处的人,那真是难找啊。你跟安安在一起,说不定一夜能做五回或六回哩,因为你欲念的潜能会彻底爆发,你信不信?不知这话是对他的袒露表示安慰,或是鼓励,抑或就是嘲讽。寻不到合适的话语作答,只觉这五回或六回和欲念的潜能会彻底爆发,是无稽之谈;他和安安作爱,好像在梦境里发生过。

  此次后,这女人主动疏远了他。后悔不该一时兴起,对这女人如此深入讲了自己的隐私,这从未对任何人讲过的隐私。怕这女人碰到安安后,长舌多事,问安安或对安安讲他所讲的,所以,他专门找到这女人,颇为严肃地告诫道:你碰到安安,千万不要问安安,不要在安安面前提到我,更不能对安安讲我对你讲的一切唷!这女人听了,秉性犹然又笑着批评他:碰到安安,讲不讲,问不问,这是我的权利,是我们女人间的事,你操这么多心做啥子嘛。这让他惶恐不安。在那一段时间里,曾有几次与安安打照面,同以前一样,没什么意外,也没什么变化,如果离得比较近,安安会对他浅浅地一笑,像大多数老街坊相遇那样,点点头,浅浅地一笑,就算打过招呼了。这时他俩还真的没有说过一句话。

  星期天,他坐朝天门到弹子石的渡船回河街。这时候重庆市区的长江,早已有多座大桥,坐公交车更快速方便,然而老河街的人,即便多绕路,依旧喜欢或说习惯于坐渡船。在趸船客舱里,他本低头想事情,忽觉前面这个人的气味非常熟悉,抬头看,就是安安。心有灵犀,安安亦感觉到了他,侧身过来,和他目光相迎。

  咧嘴一笑,他算打了招呼。腮边泛出红晕,安安微笑点头。

  这是难得的机会,必须抓住,他對安安说:“我们两个还从来没有说过话唷!”

  “对头,我们两个还从来没有说过话。”腮红加重了,安安含笑而答,同时轻扭身体,和他正面相对。

  人堆里突然相遇,应该选择重点,他就想问:我当兵复员回来那年,曾给你写过一封信,你收到没有唷?可转念一想,万一那封信没有到达幸福一生产队,那这不成无中生有了吗,显得非常的不礼貌。如此一犹豫,他思维左支右绌卡壳了,纠结中欲言又止,便窘态十足。安安不着急,仍含笑等他说话,眼神流露出来的意思是:我们两个是从小看着长大的,我俩的关系除了是老街坊外,应该还有点别的嘛,所以,现在你想问什么就问嘛,你想说什么就说嘛,我会好好回答你。然而就在他说了这么一句话,她回答他一句话后,第二句话还不知怎么说之时,水手的哨子响了,趸船客舱门哗啦打开,要上船去争座位的人群,一下子冲散了他俩。他被人群推着到了后舱,安安却进了前舱。他想应该主动去前舱找安安,继续刚才的对话才对,并且已经想好,先说点别的,再婉转问那封信。因是星期天,坐渡船的人多,从后舱去前舱有点难,他又犹疑不决,奢想在下船时,走快点可以在趸船的跳板上与安安汇合。正值春夏交替的季节,长江已进入汛期,江水浑黄,而嘉陵江水仍荷叶般淡绿,渡船行至两江汇合处,就有几个小娃儿拍着手高声喊:两种颜色,两种江水!眼下的长江嘉陵江一浑一清,一黄一绿,相互冲撞后便浑然交融成一江的豆沙色。以此为联想,思忖等会儿下船之时,他和安安也该这样交融到一起,再作交谈,应是顺理成章之事。于是他倚在舷栏上,觉今日波涛撞击船帮后,跳起的朵朵浪花特别美丽而活泼,江风遒劲,却似一只温润的手在抚摸他了,而远处蓝天白云下那白塔,则像个智者,主动跑到眼前,向他祝福哩。如此一来,浪费了宝贵的时间,渡船到岸靠了弹子石趸船。哨音响,舱门打开,他快步下船,要在跳板上与安安汇合。可万万没料到,安安走了另一条跳板,他俩平行而走,中间隔着一段江水,散发着汹汹野生气息的江水。走到一半时,安安用手拢了拢那被江风吹乱的头发,然后朝他摆了摆手,像是再次打招呼,又像是继续刚才在朝天门趸船上的那对话。像熟悉又亲密的人那样,他对她也摆摆手,算作回应。觉安安摆手有提醒他的意思,下了跳板,可以汇合,然后俩人一起走往河街。无庸置疑,他感到还有时间,机会尚存,通往河街的那条石梯坎路上,他俩可以继续刚才已经开始了的对话。一定要问她收到那封信没有?不管收到或没有收到,他觉得以此作为话题,他俩必有好的交流。还得说说那件军大衣,原本就是要送给她的,以此表明那年的大竹县之行,他就是为了去看她。诸如此类的话题,他有理由相信,能拉近俩人的关系,乃至希冀这关系朝前走一大步。最后,千万不要忘了把BB机号告诉她,叫她有事可呼他。但是还未下完跳板,无意中抬头,他看见岸坡上,河街尽头简易厕所旁那棵苦楝树下,有个人正朝下面的码头挥手。这个人是财扒!显然,安安在船上早就看见了财扒,在苦楝树下等她的财扒,所以才会在跳板上对他摆手,表示这次相遇和对话已经结束。

  似乎命中注定,他俩一生中只有这么一句对话。像归纳总结之语。他说:“我们两个还从来没有说过话唷!”安安回答:“对头,我们两个还从来没有说过话。”她的嗓音,是他想象中的那种,轻柔而带点神秘的甜味。这一年,他四十二岁,安安应该四十一岁。也是这一年,老河街被规划了。隔两年,在推土机的轰鸣声中,那水泥板桥、小巷、简易厕所和苦楝树统统消失了。

  老河街消失多年后,人人都玩智能手机了,就有人建老河街老街坊微信群。在这个群里,安安突兀地发条微信:昨天是七夕情人节,没有人来亲我,只有蚊子来亲了我一下!然后沉默无语,一以贯之的继续潜水。这条微信,让他寝食不安;不为生计奔波,已衣食无忧,但那困扰一直存在。他决心在明年的七夕情人节时,给她一个惊喜。怎样的惊喜哩?反正不会只有蚊子去亲她了。他一直在冥思苦索,用什么方式让安安接受,才有可能达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看到这条微信的前两个月,在一次中学同学的聚会上,当年幸福三生产队那个知青,端着酒杯问他:财扒说,在毛主席逝世前一年,他在幸福公社曾收到一封你写的信,我觉得好神奇唷,你怎么会给财扒写信,你真的给财扒写过一封信?苦笑,左右摇头,他端酒杯主动与同学的酒杯碰一下,抿口酒后说:可能吧,都几十年了,我记不太清楚了。同学喝了酒,酒杯悬在了空中,有点想不通地再问:你跟财扒又不熟悉,又不是街坊,你怎么会给财扒写信?你写信的内容,是啥子呢?不回答这事,他有意让同学想不通,就端酒杯又和同学碰杯,并先喝了酒,问:安安现在过得怎么样?没有喝酒,重重地放下酒杯,同学讲:财扒已经三四年无一点音讯,不知是死在了外面,或在下江哪里入赘当了别人的女婿,说不定,早已儿女一大堆哩。反正三四年了,一点点消息也没有。在前,也有过一年或两年不回家,但过三四个月,最多不超过半年,总归是有消息传回家。财扒这人,类乎神奇,除来无踪去无影外,居然还会上海话和江浙话,甚至会讲宁波话。听到这里,他沉住气,又端酒杯要与同学碰杯,同时颇为平静地问:那安安怎么过?同学端起酒杯,没有和他碰杯的意思,只叹息道:老样子,一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样子,一个人默然地带着娃儿坚守那个家!之后,他转移话题,频频和同学碰杯,直到同学酩酊大醉。

  夏去秋来,国庆节后仍细雨绵绵。这天,他同往年一样,打着雨伞独自去了涂山公墓。这天是他母亲的忌日。用伞遮挡雨水,俯身点燃香烛和纸钱,他在母亲墓前祭祀完毕,然后同每次一样,沿台阶慢慢朝下,专选那些新墓碑看。看哪年生,何时死。看了四个新墓,碑上的文字无故事,均是活够了方来这儿歇脚安家。再看第五个,墓碑上的照片和名字,竟然是杜安,安安!!

  雨仍在下,他手中的雨伞,在看到安安之时,就掉落下地,被风一带,顺着台阶翻滚而去。差点跌倒,好在他伸手扶住了安安的墓碑。喘了几口大气,他稳住自己后,就势坐在了安安墓碑前的平地上。地面流淌着雨水,无声地流淌。那翻滚而去的雨伞,被一个守墓人捡到手。这守墓人走上来要扶他起来,并说地下这么湿,你坐在这里,肯定要不得!伸手接了雨伞,他对守墓人摆手,意思是我还行,不用扶,我就在这儿坐一坐,没事的。守墓人便走开了,不过频频回头,生怕他学古人,撞碑破墓化蝶做出啥不同凡响的举动来。雨不大,仍是无声的毛毛雨。这儿有种宁静的气势,四周的翠柏和墓碑似乎吸纳了阳世的嘈杂,而又传递出阴世的静谧,这儿仿佛有个阴阳之世的通道和连接点。这个通道和连接点在哪里哩?他觉得这个通道和连接点,就在他的屁股下面,无声流淌的雨水,犹如一股带电的泉水,正把他送往阴间安安的所在之处。

  坐在雨水流淌的地面,盯着安安的墓碑,被宁静的气势所控制,他不知呆了多长时间。

  失魂落魄回到家洗了热水澡,换了干净的外衣外裤,他坐在沙发上,掏出手机,看老河街老街坊微信群里,安安依然浅笑着而安静地存在。似溺水人抓根稻草,挣扎着上了岸的感觉,他梦游般写文字在群里问:你们知道安安吗?又直接问:安安还好吗?没有回复。没有回复。原本热闹的微信群里,没有人理会他。他继续梦游,点开安安,一对一,先用文字问安安:安安,您还好吗?接着就直接用语音问:安安,您还好吗?他反复问。

  翌日,老街坊微信群里有人回复他,说安安一个月前就走了。于是群里就有人提议,哪天约一约,我们去安安的墓地看一看,毕竟是老街坊,她走时,大家都不知道,没有去送她一程。就有人问他知不知道安安走了这事,并问他去不去墓地看安安?

  他回了一句:我去墓地看过安安了。立马有人说他古怪、奇葩,既然知道安安走了,还去墓地看过安安了,为啥子还要在群里明知故问!?瞑目苦想,寻不到一句话来作答,他觉机会已经降临人却走了,唯心中的那困扰,越发重了。

  责任编辑 吴佳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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