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出
吞吃下傍晚我们要环球旅行
我们的世界很小:一条浊河
两岸的桃树上刻下育狗经
从五丁桥到万达广场
是我们寂寞的南极和北极
我看到他推开夜色踏出门去
多少次了,一個经验重复几百次
他如此孤独,而整座城市跟着他
从公司的年度报表中出来透一透气
朋友圈也耳语:今年的书展
最畅销的还是张德芬的灵修课
存在的秘密随太阳落下
一百年里再不会出现了
河岸上有许多人
他们分明感到他们需要着什么
他们不知道他们需要的是什么
2015.8.27
一个知识青年的独白
高楼举于夜色,不是一种位置
而是仅供生活,楼上住满过客
学术的候鸟南北迁徙
不断买书、失眠、咖啡和钻研
不断的脑神经和想象力的抽搐
因为想了这么多,写了这么多
我终于失去了发言权
终于迎来红袖章妇女的批判
终于既不属明也不属暗
只有我的不眠笔还着前生文字债
我看到人们举起词语浩浩荡荡
走过去形势一片大好,世界尽在言说
而我握着一朵枯萎的玫瑰
就不太好。面对未来我惊慌失措
家人荐我《人类简史》,他们懂的比我多
学术的感伤气候,每一个抓住理论的人
都仿佛抓住了龙尾。那是快感
当他们谴责的时候。我也谴责
但更多的时候因为乌托邦气质受苦
有情的共同体,上帝和我互换的耳光
抱着书本不能抵御风刀霜剑
当有人以凯歌的行进使大地受惊
革不了命的人像个过气的富农
我的全部和盘托出,像善一样无力
但我的柔弱或许在某处加剧了正义
2017.2.2
寒假之夜
到晚上冲一杯速溶咖啡
写作欲带我坐到窗前
窗外的事物,不可触的糖
我要写的诗,你不在其中
饭局上他们尽情笑着
妹子是不错,他们说
可谁知道她眼睛能看多远?
是的,你们,能看多远呢?
风吹过我咬紧牙关的心
吹过清道夫扫出的疾病
吹着过期狗粮,一片两片
大步匆匆走在空街道上
到我碗里的食物也过期了
我吞食狡狯的人心,过期了
我努力睁眼、读书、学习
努力认清时代的细花边
也只能如此了,我编织着
幸福中织进庸俗,痛苦中织进你
只能如此了,带着痛苦的智力
我终于成了我童年向往成为的人
晚上饭后,被新闻联播驱赶
赶进凄凉的夜色。一眼望开的旧景
多少年前游行队伍行进过的
学生放火烧过的,又能怎样呢?
现在必须认真仔细
虽然我的心里才燃过爱情
虽然人文学者的理解力正在兴奋
在我隔壁,一座城市流着灯火之蜜
爱、许愿、虔诚地工作
理解力一次次被一盏灯点亮
黑夜之心,不可触摸的幸福
你一次次验证我的匮乏的丰富
等钟声响起他们会加入合唱
而我留在此地,像石头留给石头
活着的永远活着
死去的在生前就很安静
2017.1.24
参差的夜读
终于到了这个氧气稀薄的地方
再也没有大写的名词尾随
或许天堂唯一的可能性就是这样
天风回旋,在我们安身立命的针尖上
没有历史的地方也没有记忆
也没有你,也没有烦忧
我小小的寝室充斥着隔夜榴莲气味
我有过多的书,把我砌进墙里
一个通宵的阅读从哪里开始?
要从叠床架屋的头脑里释放蜂群
我拒绝去习得纯洁或不洁的雪
——作为历史的遮羞布
活着的人们总要去唱凯歌
我却仿佛听到了吹嘘的死者
有的人会因此害怕,有的人不
我们一生去不了任何地方
直到因为一口井,大海重新开始生长
还有几个知识分子争吵着
关于革命和历史,关于阶级和人性
他们细长的手指握不住其中任何一个
生命中真切的,好像只有语言和爱
语言还要更真一些,当用来讲述
当存在听众,当有人随时准备出发
当我在小屋中迎着暴雪开一扇窗
看看那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
那巨大车轮滚过、行者脚步踏过的地方
是我从几本史书中看来的。书旧了
再也兑换不来今天的生活
一切都被釜底抽薪地替换过了
行动替换成语言以后
我像个失去哭泣能力的饶舌者
满地寻找我昨日的泪水
有一天爱人也会替换成诗歌吧?
我拒绝这场生活的交谊会
就像我拒绝那死去的没有一个坟
虽然我也在埋人的土地上谈笑风生
大地上纷纷扬扬,那岁月是
丰富的雪、温暖的雪、痛苦的雪
我的光明埋藏在雪的深处
我要发掘出我的意义,它的轮廓
2017.1.20
不嚴肃的时辰
——致姜涛师
在正经的学院迷宫里
我熬过枯燥的白天
和间歇性发奋或发疯的夜晚
我怀念那些不严肃的时辰
当我披着严肃的外衣,自我修饰
尽全力在讲台上扮学者讲演
用史料、用理论、用精巧的智力和好胜心
我到底是为了获得什么?
既然我敲击键盘的声音并不能美化生活
那么多的用功,虽然这用功
以学术为志业,诗歌为副业
虽然我的痛苦似乎与学术和诗歌无关
多少次发问,每每回避了真问题
“你有关于生活的知识吗?真正有效的知识吗?”
大河弯弯,人生艰难,研究的方法论同样艰难
我很后悔我和您聊得太少、笑得太少
因为我不善言辞,好胜到有时随波逐流
何时能坦然嘲笑一种言说,而张起另一种?
还有别的,有时梦境里过去年代的人们
还在广场上凯歌、欢笑,或上演悲情
像一个我先天注定迈不过去的坎
我是不是认真?我是不是太认真?
我是不是凡事都太过认真?
我渴望的回答,是不严肃的时辰里的回答
此刻秋意刚好,小区寂静
那些不严肃的、幸福的时辰都静静的
像收在潘多拉盒子中的满盒糖果
2016.10.21
博士生的迎新夜
深夜不睡,也并不总因酒醉
有时是因为过度打量了生活
我算什么,在一个牛角尖里
几次鼓起勇气,试图修身齐家
但沮丧来得更快,比如现在
看着书架上的老面孔、新面孔
只有我半新不旧,有时爱它们
有时深夜检阅,也觉怀疑
是它们构成了今天的我吗?
是否在几个最关键的问题上
我并不理解,我失之交臂?
不然为什么我生活得这么辛苦?
而且,为什么没有一本书能长出手臂
给我一个拥抱,骗我安心
当电闪雷鸣,我吹着九月的空调
观看一幕上帝的道德剧
每一张失眠都是门票啊
为什么有这么多向往、入迷、高贵的陷阱
一生过于匆促,像熬夜赶出的稿子
似乎再也走不动青年鲁迅的坎坷路
于是自觉接过不解饿的胡适的烧饼
2016.9.24
阴影玫瑰
你是我的灾难
我的粗糙的心
刻上黎明的语言
你是野火从深渊里烧起
是迟迟不来的光明
而我刚刚为黑暗摘下双眼
一百朵阴影里的玫瑰
一百把竖起的刀子
使我无力对着灯台提问
那血肉模糊地扎在我身上的
是我因为你的存在
而报废的理解力啊
在春天生长的脉络里
我听到我的骨骼
静静爆裂,无法弥合
仿佛上帝安排的疼痛展览
唯一的观众全程缺席
蒸发的泪水不会下雨
一个沉默的人,一个发疯的人
她的坐骑
被美丽彻夜纠缠
我唯一感到痛苦的
是我的不能为你歌唱的声带
那无声流血的琴
等到分离的夜里海水倒流
你故乡的村庄被群鸽分食
而我只等待一辆天国的马车
无家可归的马车,请带我走
请把我的孤独安置在
他点亮的目光可及之处
2016.9.19
布法罗逗留
我在大河边被冲走的诗
怎能抵过水
在黄昏中匿名的歌唱?
我抬头却错过了风,我闭眼
又丢失了海鸥的襁褓
无知的山楂树,长出翅膀
将我载到他乡
这里是一个休止符,美国北方
这里的安静带着蓝色阴影
加拿大遗落的叶子,你这么小
这么无言,这么黑沉沉地睡去
阳光和云朵都不在此喧哗
都长出突然成熟的手掌
将我移栽到神的花园里
我在与你的对视中丢失了一个词
我潜入深海寻找我的肺
绿草在泛滥,呼吸已多余
在来世静默的阳光里
我将找到我要的一切
比远方更像远方
比陌生的上帝
更可能宽容我彻底的遗忘
太阳脱下了黑夜
像开花的面具脱下脸
关于生命的最温柔的谎言
被照亮,被变成永远兑现的承诺
要等多久我才能理解
那些悬得过高的浮云都会散入大风
而此刻这座城市的偏僻
是我可以在其中啜饮的泉
2016.8.18初稿于布法罗机场
2016.8.27修改
岁月
含香的晚风,吹拂着虚空
照片上你的目光造成了树梢
我身体里的飞鸟在那里筑巢
岁月的空巴士一节节开走
安静的星球,上帝的小石头
那是唯一的供你存在的地方
多年过去,光阴无言
一切平安,只有我突然惊讶
坐在黄昏里第一次摸到了自己
2016.4.20
写给波德莱尔
四月的黄昏,花朵盛开如遥远的记忆
这记忆使我温暖,这温暖使我孤独
安静的生活里因一双翅膀而扬起的灰尘
灰尘在肺里开花,花死去
大雾伸手采摘我身上未熟的果实
一个晦暗的秘密在夕阳里侧转,再侧转
我的哥哥,书页里漏出祭台一样的天空
你欲言又止的面容是为了什么?
让我们记忆着彼此,去穿过无边的贫穷
船已消失,谁来渡你在最后的灿烂之中?
很久以后有一天我又听到你开门进来
满身露水,满身青苔和雨季的梦
我知道我已经认识你很久很久了
我仿佛已经非常熟悉你以致再次忘记
你的忧郁和沉吟画上了我的掌纹
你一言不发,是夕阳里的一个梦
只是哥哥,你坐下,不要再记忆空的墓铭
我们彼此关闭,在两个世界有各自的受难
请放下你的笔,放下地狱的花朵和秘密
我不需要向你解释什么,也不需要安慰
四月安顿了我们内部同样的倾盆大雨
2016.4.5
在北京
在北京的记忆里
三面王旗,八方铁骑
卖饴糖的小贩自顾自走下去
北京此刻是纷纷扬扬的记忆
记忆里的坛坛罐罐,装满雨水
稀薄的黎明承接不了天空
而天空作为一个词语是为了表达
我的过量的感情
寂静里曾经长风烈烈旗帜血红
土地爷舍不得让我看看北京的胡同
這个清晨静悄悄的
而你是北京的一只沉睡的罐子
你独自装满雨水
而雨水作为一个词语此刻就意味着
那些让人倾注无穷的爱情
2015.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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