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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乡读本

时间:2023/11/9 作者: 红岩期刊杂志 热度: 17122
周蓬桦,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协散文创作委员会副主任,中国石化作家协会副主席,鲁迅文学院第十一届高研班学员。已出版散文集4部。长篇小说及中短篇小说集若干。在海内外发表作品600余万字,曾获山东省文学精品奖,中华铁人文学奖,冰心散文奖等。

  日光洒满羊草山

  一大早起床,为了看雪乡的日出。

  睡了一晚山寨版的“火炕”——其实是硬板床,有点硌背,伸懒腰,关节发出了一声脆响;又伸一下,再响,不由感叹:关节开始出毛病了。

  昨晚吃饭时,我们和高老五打过招呼,说想去看日出。高老五噘着一副马嘴,眯起一双细长的蛇眼,满口答应。说“去吧,我带路……不要钱。”对于此种大包大揽式的承诺,我一直保持警惕,何况我们刚来雪乡,这里没有一个熟人,完全陌生。早晨醒来,我们决定绕开高老五,直奔羊草山。

  车子路过高老五家院门时,看到门虚掩着,一条大黑狗蹲在门前蔫蔫地打瞌睡,高老五瘦削的身影似乎在屋内一闪。顺便交待一下,昨天晚上,我们在高老五的小饭馆吃晚餐,他是店主。我们要了一个酸菜炖粉条,一个辣白菜,一个西红柿蛋花汤。高老五说,你们来得有点晚了,雪乡最热闹的季节在进入腊月至春节后正月十五之前。我问有什么热闹的?他说有狗拉雪橇,有滑雪场,人可多着呢。我说我们不喜欢那个,我们是来看雪的。

  好,现在我们蹑手蹑脚地离开了高老五的院门,来到了羊草山脚下,把车停在旁侧。有山门把守,远远地看到黑铁锁,门卫室像炮楼。从小门钻进去,看到门卫室上张贴着一张《智取威虎山》电影海报:杨子荣的扮演者张涵予牵马进山的剧照。剧照昭告游客,徐克执导的《智取威虎山》的拍摄地点在羊草山。

  山上黑黝黝的,四周的物景还很迷蒙。跺着脚扯起嗓门叫人——我们原来的设想是把车开上去,据说去山顶的路去年夏天已经修好了,但守门人出来后说雪太厚,你们这车是开不上去的,需要乘坐雪摩托。如果走上去呢?自然可以,但要冻个半死,往严重点说有可能壮烈。四目相觑,无奈,于是乎付钱,戴上专用的防风镜,我坐在雪摩托车尾部。开雪摩托的小伙子睡眼惺忪,显然不太愿意这么早被人从甜美的睡梦中叫醒,或者我们付的钱他本人得不到,总之是带点消极情绪,结果把雪摩托开得狼一样呜呜叫,而且箭一般飞快。我是头一回乘坐雪摩托,此前甚至闻所未闻,事后得知,遇到恶劣天气,乘坐雪摩托是需要进行一番训练的,还有着装要求,如果手機往衣兜里随便放,会甩出去。刚才说了,我坐在后面,双手紧紧抓住后柄手,当雪摩托飞驰狂奔的刹那我后悔得叫苦不迭,意识到这是一次冒险的行动。风在耳畔呼啸不说,要命的是我的近视眼镜被风镜蒙上后,很快被呼吸的气息布满,眼前白茫茫一片,什么物景也看不见了,而狂奔的摩托颠簸剧烈,有几次感觉我的身体要飞出去——而手自然不敢松开把手,内心恐惧到极点。后来,好容易爬到一个坡度,雪摩托似乎也累了,在雪窝里大口喘息,它的体态像一只动画片中的怪兽,螃蟹之类的。我不失时机地把风镜扯到鼻子部位,终于看清了周围的场景,不禁惊讶万分:这是一片茂密的原始森林,厚厚的积雪似乎从未消融过,如果我从雪摩托上跳下去,会像一只茶杯掉进雪的深渊。如果座山雕们隐匿其间,打猎吃肉,大碗喝酒,过一辈子安稳日子都是没问题的。来雪乡的路上,当地人说座山雕武艺高强,七十多岁了还能追得上野兔子,耳不聋眼不花,在森林里走夜路不用火把照明。还说座山雕枪法准到百发百中。当地人对其大加神化,大意是说做土匪头,没有两下子不能服众。而对于梁家辉饰演的座山雕,当地人说有那么点意思,但台词少,其实是回避了刻画人物的难度,有偷懒嫌疑。张涵予饰演的杨子荣就不能给高分了,一致评价是:缺少匪气,一看就是个“好人”装的。老乡们不怎么懂艺术,只一味往现实联系。我猜测真正的土匪不一定都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饕餮之徒,但一定是在言行细节上突破人类道德规范的,正常社会中遵循的榜单中,比如通俗的“好人好事”概念,土匪那里可能指谁杀了多少人,抢劫了多少财物。

  上山的过程中,我心下思忖,守门人说的没错,这样的雪路车子是开不上来的,而且一路坑洼不平,有几次是整个雪摩托飞向半空又落下来。定了定神,我感觉雪摩托真是神奇,以三个人几百斤的重量,居然不会沉到雪窟窿里去。整个过程,它就像一支黑箭头,从山脚下起步,一路狂奔到山顶。

  到达羊草山顶后,眼前呈现一片阔大的的雪野,开雪摩托的小伙子操一口浓重的东北腔问我:“哥,怎么样,吓着了吧?”我有强烈的虚荣心和个人英雄主义情结,急忙否认:“没事儿,没事儿!哈哈。”然后递给他一支香烟,临时公关,东北人讲究这个,只要表示一点友好,就怎样都好商量。果然奏效,小伙憨厚地笑起来,解释说之所以把摩托快开,是为了赶上看日出。

  这一提醒不当紧,妈呀,猛回首看到一缕光芒照到了肩膀上,似乎还带有响声,连同整个森林都在颤抖,黑压压的从沉睡中翻转身来。大概只差几秒钟,羊山草的太阳已经露脸了,我没能拍到日出的瞬间,似乎这一番折腾白白承受了。

  我想起2010年看阿里山日出,有经验丰富的向导组织,头天晚上就征求大家的意见,对看日出的成员设定叫早,对日出没兴趣的则可以继续在酒店睡觉。我有长期睡懒觉习惯,有些打怵早起,但经不住同伴劝说:“你可能一辈子就来一次阿里山,不要留遗憾。”于是报名,加入了凌晨四点半早起的行列。天蒙蒙亮,向导便穿戴整齐地招呼大家起床上车,滋味不好受,但勉强穿衣上了车子,在车上继续打盹续梦,被动地拉上了观日台。台湾人讲究,木质结构的观日台设置得很漂亮,周围的远山尽收眼底,满山的杜鹃把山峦点缀得像国画。当然,远山渐红,很快就日出了,太阳似乎一下子从山脊上跳出来,像一面明亮的镜子照得人睁不开眼,不由得涌出眼泪,只好闭了眼睛胡乱按动相机快门。如今再看当时用傻瓜相机拍摄的照片,竟然还能还原当时的现场,拍摄到了日出时的瞬间迸射出七彩光环,羽毛般向四处飞散。

  海上日出我也观看过一回,两年前的冬天在黄岛——现在那个地方叫“城市阳台”了,当时还是一片荒凉的海滩,记得一大早携了爱人一道观景,寒风凛冽袭人,但海上日出的确比山上日出好看许多,太阳从海平线升起来时,又大又圆,且是彤红彤红的,一点也不急躁,温柔的样子让人想上去亲一口。

  而在羊草山,没有看到完整的日出,也没有看到一只吃草的羊。事后想想,也并没有感觉有太大遗憾。因为来雪乡要看的是雪,这里集合了世界上最美的雪。

  唯美的雪蘑菇

  从羊草山上下来时,雪摩托开得慢且稳,小伙子一副悠然,人精神多了,不时地回过头来与我们说话,不过他说了什么我一句也没听清。

  我不失时机地按动相机快门,对着周围的森林一阵猛烈拍摄。现场目击:阳光被树枝切割,照亮了积雪;歪倒的树干,裸露出一截树根,上面闪动着一只松鼠的尾巴。

  我让他再开慢一点,于是他干脆停了下来。我想好好感受一下这林中寂静,时光在这里冻结了。这荒山野岭究竟荒了多少年,当地人也捋不准。除了厚厚的积雪,整个森林没有人影,也看不到野兽的蹄印。野兽们躲在雪的内部吗?我设想雪中隐藏着一座宫殿,狼哦狐狸哦野猪哦都在里面居住,说不定此刻正在举行冷餐会。它们的生活比人类单纯快乐,还轻松幽默——此刻,音乐响起,野猪妈妈系着围裙,端着一盆热气蒸腾的狍子肉摆放到餐桌上,野羚羊端起酒杯,站起身致祝酒辞……当然,想到这里,意识到自己受童话影响太深,忙在内心自嘲纠正,嘴角也泛起一丝苦笑。

  下山后,我们看到了那个年老的保安,他搓着两手,问“怎么样?”我显得垂头丧气,用失望的口吻回答:“不怎么样。没看到日出咯。”他嘟哝着:“你们起床晚了。”我其实并没有委屈心理,也没有责备的意思,看不到就看不到呗,一切随缘好了。但人就是这么奇怪,我的表达语气似乎是:吃亏了。老保安略作沉思,顺手往前一指:“如果你们没有其他安排,顺着‘仙人谷往前看看吧,平时要收门票的,每人150块。”——这是补偿的节奏?我忍不住嗬嗬地乐了。

  “仙人谷”这个名不怎么好,太俗,而且泛滥。全国各地景点,这谷那谷的,事后没有记住一个。我想起那年去西藏,雄伟的山峦、河流和草地,没有名字,但真的很养眼。如果把藏区的山河随便移植到内地,都可大做文章。当然,这种想法太科幻。对于各地景区的大肆开发,十年前我很抵触,因为开发的魔爪无所不至,它最大的缺点是风景的复制化,破坏了天然的原始感。城市周边的景观太雷同,比如湖泊吧,岸边的植物开着同样的花穗。最突出的还是城市外围的植物花木,似乎出自同一个苗圃基地,同一个果木供应商。我承认,近年来我包容了许多,懂得世上的事情要一分为二地看,包括对景區的开发现象。雪乡未开发时,这里不过是双峰林场的一片山坳子罢了,由于地理原因,这里的降雪期格外长,降雪量大得惊人。林业工人大都不愿呆在这里,在这里生活实在太偏僻太枯燥:离长汀镇远,离县城海林更远,购物和娱乐太不方便。长汀镇不是什么大城市,但却是林业工人们惟一可以享受现代生活的地方。那里有舞会歌厅,酒店吃一顿饭要花掉工人半个月的薪水。镇上除了老烧酒,还有青岛啤酒,有烤羊肉店。林业工人个个是酒桶,每逢下雪天,可以围一堆燃烧的木柴喝上一个整天,喝醉了睡个好觉。

  旅游热来临后,到雪乡看雪的人渐渐多起来,先是一些摄影爱好者,新闻记者、作家画家,城中闲妇和文艺青年,后来又有了学生娃和各类屌丝。学生娃不知深浅,在深夜爬山,结果把命搭上,接连出了几起事故。屌丝们更是图省钱,骑行前来,在雪窝里支起了帐篷,结果冻死在山上,还有的为御寒在帐篷外点燃木柴,差点引发山火。

  当然,雪乡开发后,一切安全设施和管理机构到位,这是开发的好处。坏处自然是进景区要门票,要花钱,或因消费问题引发出诸多的纠纷与不快;但花点钱能买来平安吧,还是很有必要的。

  眼下已经不是旺季了,旅客不多,房费自然下降,每位在150元左右。过了正月十五,客栈陆续关门打烊,店主去林区做别的营生,贩卖山货、种药材,到镇上去卖烤肉串。女人们则到外乡去做裁缝,或者开一家老粗布店,日子节奏依然是懒懒的,慢慢的。

  所谓的“仙人谷”,其实是一条山脚下的雪道,杂木丛生,保持着强劲的原生态,还有一段小冰河。冰层很厚,人踩上去完全不必担心炸凌。沿着小冰河向南走,雪景秀丽:落叶松、紫椴、水曲柳枝上,都落满了积雪。最好看的是大朵大朵的雪蘑菇,大概只有在童话世界里才能看到。绵软如云朵的雪蘑菇不能吃,不能炖肉炖山柴鸡,它只是很漂亮,是大自然馈赠给人类的冰雪礼物。

  “雪蘑菇是无法复制的。”

  我在一堆木柴前拍照,感觉不过瘾,索性把身子俯卧在雪堆里,在刹那间竟然有泪水涌上眼眶。我的生命离开雪已太久远,除了童年时代在长春生活的一段日子,我已经有多年没有亲近雪了。

  雪乡的营生

  有人在清理屋顶上的积雪,上前问究竟,答曰雪乡的木房子屋顶是平面的,中间有凹槽,雪融化了容易储水,房子会很快腐朽坏掉,生出菌类。昨天他们接到管委会通知,说天气渐渐转暖,清理积雪要抓紧,言外之意是游客越发少了,把店里的善后工作做好,以备来年冬季到来。虽然客流人稀,收摊的人家门前落了锁头,但家家户户的红灯笼依然高挂屋檐,夜晚一律点亮雪乡的童话景观,堪称如梦似幻。

  有几户店家在外面没有其他营生的,会依然留下来照看雪乡的客栈,大多是上了年纪的老头老太,嘬一根长烟袋守在店门,见到游客露一口黑牙。他们的日子过得简单清闲,儿女们也都长大成人,在外地打工赚钱,客栈经营了一个冬天,赚的钱足够花上一年甚至更久。他们很少下山,年轻时疯过,野过闹过。再说山上什么宝贝都有,木屋子后面就是森林,林子里的奇异野物可谓手到擒来,全部免费。

  春天,雪乡的营生开始清淡下来,年轻人闲不住,便背起行囊,远走它乡,去城里打工,他们渴望品尝现代城市生活的各种消费和刺激。刚开始感觉新鲜,高耸云端的楼房和建筑物令人眼晕,超市里琳琅满目的商品也让人挑花了眼,城里姑娘的穿着时髦,敢于暴露腰肢,但他们很快厌倦了这些花枝招展的玩意儿。他们野惯了,受不了公司里严格的管理模式:进厂门要打卡,有的是在机器上照脸,每天进出厂门都要刷一遍;每天的劳动强度大不说,出门还要告假,甚至连上个厕所都要向主管打招呼,稍有不慎,便会有一张罚单翩然而至,有时一扣就是几百元钱,一周的劳作白干了。

  逢上周末,雪乡人便约到一处,互相抹泪诉苦,然后喝大酒,喝个酩酊大醉,痛哭流涕大声喊叫,他们开始怀念雪乡慵懒的日子。眼前掠过爹娘的影子,贴心的疼爱或关照的呵斥;怀念漫长的冬夜里滚烫火炕传递过来的全部幸福。世间一个悖论:自古以来的游子们在外流浪大半生,到老了突然发现还是自己的家乡最好,但当初为什么要吵闹着离开呢?谁也无法破译其中的奥秘。

  有一年,我去南方古镇某名人故居参访,发现那里的小桥流水景观真是养人,细雨打在乌篷船上,声音美妙到爆,再观岸上行人,撑一把油纸伞的感觉真是出味,像一幅水墨画。名人的童年伙伴还健在,只是老得没水分了,每天搬着马扎子在河畔下棋或闲聊,成为古镇一景。他们还依稀记得名人童年的种种顽劣,叫着名人的乳名。当年,名人考上省城的名校,这些伙伴们羡慕到羞愧,不好意思出门来送名人远行,躲在自家木窗棂后面朝名人的背影投去嫉妒的眼神。后来名人就发展到了京城成了名人,而这些镇上的老伙伴们则守着旧宅度过日月,名人成名后偶尔返乡,见了老伙伴们笑容可掬,握手抱拳,但当他们与名人坐下来闲聊几句,却发现话题已是鸡对鸭讲,各自的关注点都跑得太偏。终于有一天,伙伴们突然悟到,名人已经走得遥远了,而他们是永远也撵不上的,命运把他们像一幢房子,一座桥,扔在古镇的水巷与河汊,他们只好服从。

  后来,远在京城的名人终是没有逃脱文革的灾厄,在一个很美好的春夜自杀了结,死前在遗书中写有一断意味深长的话,大意是“早知今日死,何为异乡客”呢,后悔没有和故乡的山水相伴一生,其理想原是一辈子做古镇上的逍遥隐士。然而,像一瓢水泼了出去,一切都晚了。

  我想,名人死时不满四十岁,虽说是死后留下了名气,古镇也为之沾了些灵光,招来了些商机——文化商人利用名人的影响,创办了纪念馆和旅游景点,让游客参观名人生前的旧照旧信,包括穿过的衣帽鞋子,用过的牙刷和一瓶法国香水。但名人悬梁自缢的瞬间苦痛,大概是任谁都不愿尝试的罢。当时,我站在古镇的琵琶桥上,发出由衷感叹:在这里度过一生,啥也不做,该有多么好呢。

  但人是个怪生物,若此生不到别处经历一番冒险,便会不安,认定自己没有出息,似乎对不起祖坟。他们放下故乡好好的营生不做,偏要到异地他乡去做不熟悉的营生。败了,像狗一样狼狈地还乡,从此安心守着家门度过一生;成了,则自此醉心于一些花枝招展的东西,到老再患上要命的乡愁病。

  在雪乡,我看到这样的情景:一对老年夫妇在一口铁锅前炖狍子肉,男人在一旁温一壶热酒,妇人往灶膛里续木柴。肉炖好了,老人掀开锅盖,汤在锅里泛着浪花,一股纯正的香气扑上来,飘出窗口,飘出院子,在屋顶萦绕。

  我盯着他们看了很久,呆愣在一种幸福的幻觉里。

  雪乡的地理与节气

  三月过后,积雪融化得很快,山溪会顺山而下,响满山谷,是天然的矿泉;河岸边上野花怒放,植物茂密生长,比露水更新鲜。蕨菜、荠菜、蘑菇、木耳……各种山珍野菜多得采不完,刚采过一茬,新的植物又迅速生长起来,绿得像油,或者花开得像血。林间的气息太好闻了,永远都是湿漉漉、暖融融的,吸到鼻子里让昏沉的脑子清亮,目光也立马清澈。野鹿、狍子、山鸡遍地奔跑,各种鸟叫虫鸣声此起彼伏,一支大地合唱队瞬间组成了,要上演一台没有人类听众超级自恋的节目。

  春天入境,到处是雪融化的声音。雪乡的日光是没有雾霾遮挡的,刹那间就布满了悦耳的融雪声,比下雨还密集。有人把一块油毡布铺到屋檐下,会听到上帝的擂鼓声,当然擂的是小鼓,节奏均匀且悦耳动听;如果把一只空铁桶放在松树下,雪水会顺着树枝流淌而下,顷刻间会注入半铁桶雪水,整个过程充满了诗意,连阳光都溶进雪水里了——在我的故乡鲁西平原上,家家户户用辘轱从井下汲水,夏天的男人光着膀子,把水桶续到井底,打满水,摇着辘轱车把水提上井沿,整个过程吃力,汲完了水还要把两桶用扁担挑到肩膀上,搞得全村的男人都早早过成了罗锅儿,毫无诗意可言。当时全村只有一口甜水井,每天早晨都聚满了挑着扁担排队的人,天长日久,乡亲们难免因此发生各种摩擦,有时因为挑水问题发生口角,打起架来,那一刻扁担就成了攻击对方的武器,凛然然变成了武松手中的哨棒。

  写到这里,我的脑海里突然跳出一个亲切的意象:水缸。挑回家的水,会在水缸里储存,其实是一口大瓮,村子里讲究的人家还利用其养红锦鲤招运气,图日子过得红火。水缸是我童年印象中最有诗意的物件,因为它摆放在院子里,总是装满了水,夏天的夜晚趴在水缸前,会看到星星和月亮在水里浮游,在那一刻,我顿感天地之间存在的巨大神秘。

  夏天的雪乡其实很好看,但此时已经像一座上帝留下的空寂的花园,没有什么游人来观赏了。偶尔会有几个美术学院的学子们出现,背着画夹子写生。他们在草木间出没,捕捉森林与河水的气息,画下光影在林间的变幻莫测。沿森林的小路向深处走去,会感觉到一种巨大的阴凉氛围袭击而至,令昏睡的头脑顿然清醒,目光恢复了孩童般的明亮和视力,看到原始森林中强大的生命:半截木桩上生出油绿的枝条,蟒蛇逶迤从容穿越山溪,乌鸦在树枝间聚集聒噪,麋鹿和野猪在风中跳跃奔跑……。

  在荒凉的雪乡,狼还顽强地存在,只是很难发现它们的踪迹;后工业时代,狼已经构不成种群,连雪乡这样的地方也不是它们的乐园。野猪不同家猪,它在森林中机敏而聪明,其实很难捕捉,从前有职业猎人,总结了一整套猎获野猪的先进经验——比如用下套子和埋夹子,最干脆的是用双筒猎枪将野猪一枪毙命。如果有人打死了一只重达三百斤左右的野猪是不能独吞的,而是要杀了猪割了肉,东家一条西家一条地挨家分赠,那是雪乡人大碗饮酒大块吃肉的节日。

  较之其它动物,狍子是最容易捕获的,它们模样长得像鹿,但在智力上比鹿差远了,我因此怀疑它们是鹿与鹿近亲交配的产物。除了形象近似鹿以外,它们憨态可掬的容貌也讓人顿生同情,我甚至联想到造物主在开一场无意识的玩笑。我住的那一户客栈,主人养着四五只傻狍,老板娘笑着说它们太好捕捉了,随便拿点吃食就能让它们中招,从林中尾随到院子里,从此成为没有分文成本的家畜,在木笼子里度过余生,丧失自由。它们先是被主人豢养一阵子,最终的命运只有一个去向:变成餐桌上的野味。——也许是出于对狍子的悲悯吧,我几次婉拒了店主的劝诱,没有把狍子肉列入品尝菜单。我救不了这几头狍子的命,但可以让其中的某一头多活两天。

  一年四季,雪乡有三个季节的寂寥时光,它们漫长而乏味,似乎被外面的世界遗忘,无人问津。街上稀稀拉拉地走着无聊的老人,懒洋洋的狗,偶尔的车辆。山上的植物在生长,木耳从树桩上生出来;蔬菜和庄稼也在长,夜晚静得能听到森林与树叶的呼吸。

  创作谈

  1.每天,时间被睡眠切割,被疲倦和厌倦切割,被上厕所、接电话、给杯子续水切割;时间被取报纸、发邮件、洗车、给车加油,以及去理发店理发切割;时间被邻居制造的噪音、被垃圾短信、被突然敲门而至的洗发液推销员切割。——我时常想,这些被切割的时间呵,它们与写作的关系貌似互不关联,但又牢牢地攫紧了写作者那一根强烈的突围神经。

  2.我拥有坚定的八不主义:不跟风,不盲从,不媚雅,不凌弱,不惧怕,不偏激,不得瑟,不消极,而人的模样就是散文的模样。

  3.事实上,每个人都在做重复他人做过的事情,包括自杀。比如要创新吧:将咖啡加入一袋咸味奶茶试喝,巨难下咽,只好倒掉。

  4.重复的意义在于重复的过程中又有了新的开悟。

  5.我发誓:将永远葆有独立思维的习惯,清晰地认识本质的个人。我将最终告别狭隘和局限,走向大我。我发誓,把削尖的言词暗藏,将善意和宽容撒播四周。我发誓,如果我活着,我将用一部大书,来完成对世界的认知、解读和批判。

  责任编辑 吴佳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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