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屋舍,最安静的角落,属于一张床。床,是梦开始的地方,也是梦结束的地方。静静的,床,一直作为时间流淌的河床,让我们不要遗忘,那些在床上安睡过的人,是时间的一个使者。使者抱着一条草席而来。他可能来自泽国,也可能来自雪国。他是我们远古的祖先,也是我们未来的祖先。
草席是床的盆地。在葱茏的南方,一种茎直立、白色髓心的草本植物,遍布水泽。惊蛰之后,天一生水,好雨知时,残雪消融,草芽萌发。雨水到来,催促着这种古代称蔺的席草,丈量阳光的长度。席草单生细柱形 ,无节、叶片退化,茎内充满,坚韧而有弹性,适于编席 。席草草茎圆滑细长,粗细均匀,壁薄芯疏,软硬适度,纤维长,富有弹性,色泽鲜艳,清香浓郁。霜降之后,草色渐无,把席草收割上来,暴晒,浸水,再暴晒,编织成草席。漆树喷出血色浓浆,油茶花白艳艳开在山梁,深秋垂降在一滴霜露。卖草席的人,用一根圆木棍,挑着草席进村了。草席卷成圆筒柱,用棕叶绑着两头,一卷一卷地被一根褐色棕绳捆起来。晌午,传来深巷子里的吆喝声:“鄱阳湖的草,床上的宝。卖草席啦,草席,草席,三年不脱线,五年不断草,十年不烂席。”吆喝声,巷子里的人熟悉。每年,挑席来卖的人,是同一个鄱阳人,音腔高昂。草席挑进厅堂,挂在两根竹杈上,卖席人坐下来喝茶。巷子里,听到吆喝声的妇人,也聚集在厅堂,解下草席,摊开在八仙桌上,用手一遍一遍地摸席面,用指甲扯缝线的白线头。妇人一边摸一边赞,说,鄱阳湖的草席耐磨,酥软,吸汗渍,做工也精细,线是白麻线。
烧一壶浓浓老山茶,滗出茶汁,把草席抹一遍,晒两个太阳,便铺上了床。床是简易的平头床,但结实。床墩是老柚木,有水波一样的纹理,油脂渗出,有了褐黄相揉的包浆。床墩被刨子一遍遍抛光,鎏光的纹理深藏着制床师傅温和的脾性。祖母曾说,柚木的纹理,看起来,和一个老人的脸部图案相似,这是当年种柚人把自己的魂随柚树种了下去,长了上百年,魂有了花纹,守护酣睡的人。老柚木不开裂,清香弥散。手伏在床墩上,印出手的形状,白白的热气在纹理扩散。四只床脚是深山老苦槠树做的,敦厚,古朴,像四个山野男人。我们睡在平头上,微凉的风从木窗吹进来,黏在脸上,不一会儿进入了梦乡。尤其在夏天,溽热沉闷的空气,噼噼啪啪炸裂,从饶北河游泳回来,敞开胸膛,赤膊而睡,草席幽凉,真是舒爽。旧年的草席会更贴身,把皮肤沁出来的汗渍吸入席草。席草已经被汗渍泡软,纤维发胀,褐黄色渐渐转为深黄,手摸过去,像摸在泉水下的石板上,幽幽发凉。起身了,草席的纹路便深深印在脊背上,横竖的阡陌,像春耕的田野。草席下面,铺了一层厚厚的稻草。稻草需是深山冷水田种出来的一季稻。稻子收割后,把稻草挑回家,在饶北河浸泡两天,用棒槌啪啪啪啪捶打,去掉稻衣,捶烂穗芒,铺在石滩上晒三五日,水气尽失。睡在新铺的稻草垫子上,特别松软,说不出的安逸暖身。
你应该还记得,我曾和你说过,我孟夏出生。小满时节,稻穗初始灌浆,枣花初谢,薏苡在水边沙地疯长,藿香蓟和指甲花开得正欢,地稔的果子有了紫黑色。我母亲从地里摘了豌豆回来,身子散了架似的痛。接生婆是我下屋邻居,正在给杨家接生。夕阳渐斜,山梁涂了厚重的阴影。水在大铁锅里噗噗噗噗沸腾。我父亲急死了,在房间里跳圈打转。接生婆是个小脚老太太,颠着脚走路,怎么走也快不了。我大哥拉起平板车,拉上老太太,飛跑回家。接生婆跨进房门,我已经落地了。我出生的房间是右边厢房。我的到来,给我母亲带来的忧愁,远远多于快乐。家里常年断粮,母亲缺奶,我怎么成活,都成了问题。在村里,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和七十年代初期,常出现溺婴事件。我不知道我父亲是否闪过如此的念头,也或许我是个男婴,血脉的繁衍之念,使我祖父强硬保我存活。我的邻居,就有一家溺婴,孩子生下来,扔进尿痛,活活憋死。婴儿还未哇哇哇大哭,还未睁开沉睡的眼睛,还未吃上一口奶水,便没了呼吸。作为一个父亲,是很难理解母亲的。溺婴的母亲,那种痛,是任何的镇痛剂,也缓解不了的,是心脏里的一块冰,永远也融化不了。我见过这样的母亲,她的女婴和我同年,溺毙,几十年之后,和我谈起当日情境,仍然嚎啕大哭。对于一个母亲的痛,时间也如此苍白。婴儿仅仅在床上躺了几分钟,靠在母亲的胸口,聆听了扑通扑通的心跳,母亲用手抚摸婴儿的脸,婴儿的手,婴儿的屁股,母亲记住了刚刚挣脱了胎盘的婴儿,记住了婴儿的轮廓、体重、潮湿的体毛,便被一双手抱走,扔进了一个黑暗的世界,永远下沉的世界。
另一个母亲让我活了下来。一个人的死,得我以生。我母亲把我抱养给一个王姓邻居。奶娘叫梅花。她前不久溺毙了自己的女婴,贫穷把一个还没有赐予名字的人吞噬。我吃她的奶水长大,吃了三年。作为乡村的孩子,我可能是最少睡在母亲身边的人。三岁之后,我便和我祖母祖父同床。我十三岁,奶娘搬家,迁移到百里外的小镇,我每年都要去看她。她黑瘦的脸,病恹恹的身子,几十年都不改变。奶娘对我格外疼爱。也可能是,她看见了我,便想起了她溺毙的女儿。我的身高,我的体重,我的笑脸,或许是奶娘从不表露的痛。当她用手抚摸我脸颊,抚摸我肩膀,抚摸我头发,抚摸我手,在她眼中,我是她复活的女儿。
我出生的那张床,一直由父母睡着。因为蛀虫噬咬,床脚的木质开始腐烂,落下米糠灰一样的木肤,床已经摆不方正了,人睡上去,咿呀咿呀作响。但母亲一直舍不得更换,父亲便找了河石,平坦坦地垫在床脚下。母亲从这张床上生了九个孩子,我是第六个。南方人有月娘之说,生了孩子,要坐四十天的月子,要进补,不能用生水,不能下地劳作,不能受风寒,不然会落下终生病痛。月娘要焐床,额头包一条手巾,再热的天也要穿袜子。母亲坐月子,一般只有半个月,便下地干活。我祖母对她这个儿媳,并没有什么疼爱,甚至备受冷眼冷语。物质严重匮乏的年代,生了孩子的母亲,我的母亲,吃一碗肉都非常困难。我父亲,一个杀鸡手都会发抖冒冷汗的人,到大队部的粮仓库守了两夜,用绳子把一只野猫吊死,剥皮剐肉,煮肉给我母亲吃。他还用鱼作诱饵,到田畈去捕捉黄鼠狼。这是我母亲所能吃到的肉食。十余年前,我第一次看电影《宾虚》,看到耶稣受难的场景,瓢泼大雨之中,他被钉在十字架上,身体扭曲,血染红了雨水,在大地横流。我失声恸哭。耶稣就是受难人的母亲,或者说,受难人的母亲就是耶稣。
人在草席上,被一床棉花包裹着睡,那种温暖,舒适,畅爽,是睡在席梦思上难以体会的。风干的汗渍会散发油脂的香味,草席光滑,平整,像夏季长满青苔的石板,它的柔滑和肌肤有大自然的亲和。棉花有阳光的味道,和秋季绵绵的田野气息。到了冬天,雪花一阵催一阵。柚树上,桃树的枝杈上,矮墙上,都积了雪。屋檐悬着的冰凌,终日不消融,尖尖的凌角闪着白光。每天晚上,祖母用一个小火熜,火熜里硬木炭猩红,草木灰浮盖一层,焐在被窝里。整个被窝焐热了,我作业也写好了,溜进被窝里,全身燥热。但睡到半夜,我会被冻醒。小孩拱被子,半个身子没盖上被子。我祖父便抱紧我,把被边折起来,压住。祖父匀细的呼吸和淡淡的酒气交织。他的胸口潮水一样起伏。他结实粗壮的手臂像河流抱住田野一样抱着我。我全身都有了祖父的体温,暖烘烘的,熏人的,从我的毛孔渗透进我血液,像雨水渗透了大地一样,月光渗透了水井一样。
十岁后,我和两个哥哥,睡到阁楼上。那是一张宽大的平板床,可以睡四个人。床头有一个半椭圆形的窗户。窗户侧边,有两个土瓮。土瓮里,有被母亲上了锁的零食。零食是自己家里做的,炒玉米,冻米糖,炒花生,油炸面片酥,油炸薯片,油炸黄豆。哥哥总有办法,变魔术一样,把土瓮盖打开,偷零食吃。哥哥每天偷,躲在被窝里吃,直至把零食偷完。冬天,呼呼的寒风从窗户里吹进来,我们缩在被窝里,瑟瑟发抖,半个小时后,被子才开始暖和。哥哥便找来破旧的锅盖,挡在窗户上,但风还是从瓦缝里,从锅盖缝里,呼啦啦地灌入。而夏夜多通畅,舒爽,田野的风一层一层地漫卷上来,稻香和果香泛着青涩的气息,绵绵,热烈。尤其是月圆之夜,窗外的田畴一片银白,阡陌交错。湛蓝的天空,无法不让我把头探出窗外,仰望它。湿淋淋的星星,相互拥抱着舞蹈,碎花的白色连衣裙在一块圆形的冰面上被风吹起,多像一只大天鹅。那是一群大天鹅在舞蹈。她们旋转的裙摆,把星光吹落下来,撒落在我们的屋顶,撒落在门前叮叮当当的溪水,撒落在静默的群山。大地是一面磨光的铜镜,所有的光都得到了明确的回应。我们头顶上,是浩瀚的银河,那里居住着海洋上漂流的掌灯人。那是我们最终的故乡和皈依。我睡在床上漂流。夜晚,是童话的夜晚。安徒生来到了床前,他对我讲述冰雪女王,讲述美人鱼,讲述丑小鸭。这些故事,都和我看见的星空有关,和我沉睡时泼在脸上的月光有关。萤火虫和蟋蟀、蝉、蚱蜢、螽斯、纺织娘,一起编织恬美的梦境。
有一张自己的床,是一种奢想。但我很快就有了,有些出乎意料。我十三岁。我大姐夫是个木匠,农闲之后,来我家里玩。我说,你没事干,不如给我打一张木床。木头架在厅堂上,有三十多根杉木和苦槠木。姐夫选了两根苦槠木,说拍起来蹦蹦蹦作响,是上好的干木,做高低床最好了。打了四天,一张高低床打好了。两头的床头板,白白的,板心暗黄,幽幽木香让我想起深山的葱郁树林。床板是旧门板,拼接的。大姐夫看起来还是个大小伙子,二十出头,走路一跳一跳,喝酒两大碗也不醉,做事干净利落,爽快。我喜不自胜,从阁楼的木箱里,找出发霉的小说看。前苏联作家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写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是我读的第一本长篇小说。书的扉页写着:傅旭前购于郑坊书店。在一盏昏暗的白炽灯下,我连续读了七个晚上。每天读到深夜。我隔壁房间睡着我的父母。我母亲睡醒过来,催促我:“你怎么还不睡呀,夜深伤身。”我父亲这时会说:“读书读得进去,是好事,肚子饿了,去饭甑盛一碗冷饭吃,开水泡一下。”不知底细的父亲,还以为我看课文呢。在这张木床上,我看完了《说岳全传》《隋唐演义》、《三国演义》、《水浒传》。也看了第一篇当代小说,路遥的《人生》。《人生》刊载在1982年3期《收获》杂志上,我阅读的时间是1985年暑假,我刚刚初中毕业。杂志是从同学手上借来的。同学叫徐媛媛。三十年,我没见过这个同学,但我一直记得她,圆圆脸,短头发,说话语速很快。这本杂志,把她深深刻在我脑海里。
正值青春启蒙之际,我爱上了一個同班同学。我经常梦见她。我的床,摆在窗户之下,木窗门半遮半掩。窗外是一棵尚未开花结果的柚子树。月光每每把柚子树叶斑驳的影子投射到我床上。很多年之后,我在大街上第一次听到《月亮惹的祸》,我竟然痴痴怔住了。那是一个面包店,在街的拐角,耳畔环绕着:“——在你的眼中/总是藏着/让人又爱又怜的朦胧/都是你的错/你的痴情梦/像一个魔咒/被你爱过还能为谁蠢动/我承认都是月亮惹的祸∥——”。我停下了脚步。我想起了那个铺满了柚树叶影子的木床。我曾辗转反侧,曾枯寂地坐在床上发呆,曾写下了第一封情书,曾躲在被窝里一遍遍地读她的来信。有雨的夜晚,雨星从窗台溅落,打湿我床前的鞋,打湿我一个个花影般的梦。梦沿着屋檐水滴落,那么绵长,一滴追随一滴,紧紧相依。
床是一艘古老的客舟,在一条叫时间的河流上,顺水漂流。茫茫的时间之河,客舟颠簸而行。麻布蚊帐是它张起的帆。
蚊帐是我祖母纺织的。麻布也叫夏布。八月,祖母从麻地里用剥刀把麻成捆成捆地剥来,在门前水池泡两天,挤净水,搭在长板凳上,一条一条,夹在剥皮刀上,用力拉扯,刮净青色麻皮,留下麻丝。洗红薯的大木桶,家家户户都有,泡上石灰,把麻丝浸泡几天,捞出来,木棒槌卟卟卟卟,捶麻丝,石灰水挤压了出来,又放在清水里泡两天,挂在竹竿上暴晒。麻丝发白,打了蜡一样,闪闪发亮。祖母用两个摇槌,咕噜噜地转,纺织出比针还细的麻线。后院,有一间偏房,那里有一架织布机。织布机是老旧的老樟木做的,上了桐油。织布机分梭架、挂布架和踏脚。我的职责是给祖母打蒲扇。梭在她手上,跑来跑去,像两条饥饿的鱼,忙于觅食。古老的织布机和我的祖母在燥热的初秋,带来了古老的歌谣,疲惫的歌谣。整个院子里,织布机咿呀咿呀的转动声,从早晨响起,一直到黄昏披下简朴的蓝衫,歌声才被一群乌鹊驮进鸟巢。我陪着祖母说话,看着汗液从她蓝靛的对襟衣背部湿出来,先是一个小圆圈,慢慢扩大,直至整块后衣裳,而后,汗液慢慢消失,衣裳上印出一张盐汁绘就的白花。
“你以后要讨一个脾气好的人做你老婆。我要看到你生了儿子,我才会走。”我还是十来岁的时候,我祖母便给我说这些话。她当时七十出头。她的头上盘了一个发髻,她眼睛有些老花,看人的时候,手抬起来,遮着眼角的光。祖母终究没看到我娶妻生子。她走的时候,我都二十四岁了。她病了半年多,卧在厢房的平头床上。有一天,我一个人在上饶县城的大街上闲逛,突然想回家,寻思着,今天不回家,可能看不见祖母了。我搭上最后一趟回镇里的班车。到了家,已是晚饭之后。饶北河两岸,笼罩在一片灰色的雾霭之中。晚秋的黄昏来得早,雾霭从山上泻下来,灌满了盆地。村子里的灯光,浮在雾霭里。蝉声在大樟树上吱呀吱呀叫得歇斯底里。我们一家人围在祖母的床前。灰白的蚊帐收了帐帘。祖母静静地靠在我祖父怀里,躺在床上,眼睛偶尔睁开,像在寻找什么。她已全身不能动弹,哪怕侧一下头。祖父不停地叫着祖母的名字:“荷荣,荷荣。”祖母也没反应,眼角流下了最后两行泪水。祖父抱着她,手掌盖在她的脸上,说,走了,不会回来了。祖父始终没有流眼泪,语气也只是低低的,眼神呆滞。一个在他身边熟睡了六十余年的人,再也不会醒来。
依照饶北河流域的习俗,老人生前用过的衣物、床上用品,在烧路纸的时候,全部烧掉。在村口的丁字路口,祖母的衣物、蚊帐、草席,草席下的稻草,和草纸一起烧。祖父一直抱着草席,舍不得扔下火堆。这些带着祖母气息、汗液、体温的物件,在清晨寒露来临时刻,被一缕缕的黑烟带走。但祖父还是执意留下了祖母的一件棉袄,和一双棉布鞋。祖父每天早上,用鸡毛掸子,把棉袄棉鞋掸一遍,隔几天,拎到屋檐下翻晒。这是他唯一要做的事。祖母走了几天,祖父便说,床怎么那么宽呢,一个人睡起来,像睡在桥上,会滚下去,落到水里。有很多天,他不睡觉,坐在床上,抱着双膝,看着窗外四方格的天空。他怕冷,给他加被子,还是冷。他抱着双膝,轻轻地唤:“荷荣,荷荣。”这个叫荷荣的女人,是他身体的另一半。她走了,他完全空了。她睡的那一半,被冰水和寒风取代。他睡在一个冰窟里。两年后,他也走了。空寂的厢房,再也没有任何声音。床空空,挂着的蚊帐落满了灰尘。
想想,我多懊悔。我应该早早娶妻生子。祖父祖母始终没看到我拖儿带女回家。他们抱憾而去。我住在县城一个招待所里,和徐勇合住一个房间,写毫无意义的诗歌。简陋的房间,只有两张床和一张写字桌。虚妄的青春被诗歌所填埋。后又转到市区,在棺材坞住了几年。也一直一个人住。结婚之后,我住到了白鸥园。我女儿骢骢出生,是在市立医院。我从医生手中接过女儿,放到床上的时候,我想起了我的祖父祖母。女儿裸身被一床小包被裹着。肥肥胖胖,肌肤如脂。半年后,或许因为过于的劳累,我得了严重的失眠症。我多么惧怕床。床给我的不是安眠,而是焦躁和煎熬。我在床上躺一个来小时,又下来,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在地板、沙发和床之间,我犹豫地选择身子安放在哪儿适合呢?我羡慕那些倒头落枕便鼾声四起的人,羡慕边吃饭边打瞌睡的人。看了很多医生,吃了很多药物,都没有效果。我便想,可能我是一个和睡眠没有缘分的人,我是一个必须要承受床带给我煎熬的人。床是一口热锅,我是锅里的一只蚂蚁。很多时候,我一个人站在窗口,看着夜色消失,天空发白,直至街上熙熙攘攘。骢骢出生前三年,我完全放弃了写东西。得失眠症之后的一年,我整理出书桌,重新写。我觉得我心里有很多毒素,需要通过文字排出来,不排出来,我会中毒身亡。我也不理会失眠症,靠在床上读半夜的书,再下床写半夜的文字。夜晚是美好的,虽然夜晚让我精疲力竭。对于一个无眠的人来说,躺在床上苦苦地等待黎明,是绝望尽头的希望。整整患了两年失眠症,让我深深明白,一個倒床而卧的人,是一个多么幸福的人。失眠症也让我埋下心理疾病:我睡觉,不能有响动,不能有光,认床认枕头。我小孩和我同床,也一夜无眠。小孩翻来翻去,踢被子,把脚搁在我身上,我起身,把小孩理顺了,我已睡意全无。我的小孩,在床上得到的父爱很有限。这让我愧疚。我离开家,第一夜,很难入睡。对于一个热爱孤身远游的人来说,这是神对我的惩罚——床给我恬美,也给我梦魇。这是床的魔咒。
应该是这样的。造物主也是这样安排的。每一个人,一生都有自己相爱的人,床便是爱的舞台。床是爱的神龛。床上有爱神降临。两个相爱的人,在床上,轻轻地舔着耳根,说温软的话,两束玫瑰肆无忌惮地怒放,是人间至美。我曾写:“在深处的冬夜,我尝试把灯安放在你触手可及的地方。灯光可以照见我,同样可以照见你。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不是互相取暖,而是人生的交叠。”现在,我要告诉这个人,怒放交叠的人,是一个比我自己还重要的人。是神,在人世间的唯一替身。
月初,我回枫林看望父母,住了一夜。因我的疏忽,把房间客厅的窗户全打开,进来好多蚊子,我没办法入睡。夜空白光如昼,四野青黛。窗下的小水沟,汀汀汤汤,有时间穿越而来的韵脚,悦耳。父母在楼下安睡。星辰在天上安睡。视野清澈如水。人世间,会有许多变故,而头顶的夜空如昨。我把屋子里的床铺,一张一张地收拾整理。一共八张。母亲听到了响动,起身上楼,说,被子都晒好了,不会发霉,你现在收拾,又没人来住。母亲瘦弱,完全佝偻了,狭窄的脸门像一片焦枯的荷叶。我们看着空空的床,无话可说。我泡了一壶茶,和母亲临窗而坐。母亲说起了很多事。说,你父亲都耳背了,要叫好几声才能听见。又说,种了两块地的菜,没人吃,都烂在地里。我听得心里很是难受。送母亲下楼,我又一个人喝茶,发呆,直至天亮。望着床,我又想起祖父祖母。他们离我而去,多年。我们从一张床来到了这个世界,又从一张床离开这个世界,到另一张阴湿的眠床,安睡,腐烂,肉骨不剩。
在床上,我们相逢。和世界相逢,和父母相逢,和兄弟姐妹相逢,和好友相逢,和我们相爱的人相逢,和我们的子女相逢。床如温厚的双手,迎接我们的到来,像山峰迎接日出一样。我们在腋窝下酣睡,听心跳,听呼吸,那是一个多么温暖安详的世界。搂抱着我们酣睡的人,给我们添衣盖被的人,是最爱我们的人。和我们火把一样燃烧的人,是生命的重要部分。在床畔陪伴一生的人,是和我们生命相随的人。有那么一天,我们也会卧床不起,等待黑暗的到来。我常常会莫名其妙想到这一天。靠在抱枕上,身上盖着棉被,我已经不能说话,床前和我说话的人,我也看不见,他们说的话,我也听不清。我蒙了一层白翳的眼球,在缓慢地转动,随着眼球一起转动的,还有一条银河。蓝绸般的银河,巨大的钻石在发亮。我生命中的人,给予我温暖的人,都居住在银河里,那么古老。我看见了和我一起怒放的人,朗诵着失传的诗句,我最后留下了两行了泪水。这是唯一的遗言。
创作谈
以我的理解,作为一种文体,散文有自己的属性,即:自由;从“我”出发;核。这是一个老调子,但写着写着,会忘记老调子。
自由,即没有边界,是散的本质,任何的写法都可以入散文,没有什么条条框框,没有紧箍咒,任何的边框都是写作者强加给自己的。这意味着,散文更需要革新精神,为文本注入新元素。
从“我”出发,即从写作者出发,抵达外界广阔的世界,或返回更深的内心。散文的写作者,需要一个广博浩瀚的内心世界,丰富,多彩,迷人。散文是以“我”的肉眼、心眼,去认识世界,表达自己的认知。
核,是会产生巨大裂变的东西,是心灵的法度。散文可以没有主题,可以单主题,可以多主题,怎么变,法度不变。写散文,需要绵长的元气,气运绵绵。
我恪守这个老调子写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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