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正文

诗词 散文 小说 杂文 校园 文苑 历史 人物 人生 生活 幽默 美文 资源中心小说阅读归一云思

遗落是风

时间:2023/11/9 作者: 红岩期刊杂志 热度: 17256
震海

  

  一

  最让我感到不幸的,是我过去做过的那些荒唐事和荒唐想法。相信你看完,就会明白,其实我想说的和过去做过的那些混账事、混账想法,希望以后不再混账了。

  我想从我不想上学的那一天开始讲起。也就是我把自己踢出学校的那一天,其实当时我就明白:反正我要上的是一所烂校,学校里的老师不稀罕我,我也不稀罕他们。而唯一让我担心的是,家离学校很近,连过马路的机会都没有就能走到学校,所以很容易被家里人看到,看到我整天不去上学在外面闲逛,那可就麻烦啦。

  对了,我还需要说明一点的是,那年秋天我要上的一年级,当然不是什么初中、高中或者大学一年级,而是该死的小学一年级。之所以这样说,实在是因为我的个子长得比同龄孩子高,恐怕没有人会相信,我怎么才刚刚上小学一年级呢?秋天没到,三伏天刚过,我要上的那所该死学校的门口就拉出一条“欢迎新生入学”的刺眼标语。其实我顶讨厌“新生”这个词!他们凭什么管我们叫“新生”?凭什么非得让我们“新生”上一年级?虽然我还没有上过学,那么我就非得是那该死的“新生”?!“新生”这个字眼让我有一种受辱的感觉,虽然我还不懂得“受辱”会给我带来什么,总之,我就是觉得那个该死的烂校真的没有什么好玩的,连足球场地都没有,而我的脚法白白在吴家窑的泥地上练了整整一春。所以,上学后,不能让我踢球,恐怕也是我提前把自己踢出学校的原因。

  时间过得可真快,不知不觉的夏天就要过完,因为这几天不怎么热了,学校最近一直在操场上忙活“新生”入学的事。我从他们用彩色粉笔在黑板报上画的画就能看出,他们这儿要来一名游泳特长生。我猜想,他们之所以对每一个家长有说不完的话,无非是想让家长们知道,他们这所烂校是有多么的好,同时让家长们也放心,他们的孩子们在这里学习一定会有出息,一定會升入重点中学。

  我姐和吴卫就是这所烂校毕业的,也没见他俩有什么出息,或者升入什么重点中学。最终,我肯定也得从这所烂校毕业。每次我用两只小脏手趴着铁栅栏往学校里看时,就莫名其妙地有一种不对劲的感觉:我猜想,我一旦踏入这所烂校的“鬼门关”,准会死在里面,尤其看到操场上那些傻蛋般的“新生”们,一个个被父母领着,我的气就不打一处来。还有那些假模假式背着书包返校的五六年级的“老女生”,她们总是叽叽喳喳说个没完,该不会得了什么话唠似的传染病吧?而且,看,她们的胸脯有多么的瘪,那才真的叫人好笑呢。

  我正打算回家,突然有一个光着屁股的小男孩儿从马路对面飞奔过来。男孩儿是西里(胡同名,我家住在东里,两条胡同挨着)的,整个夏天我见到过好几次他光着屁股赤身裸体地从家里面跑出来。听大人们说,他们家是外地人刚搬来落户在我们这儿。时间尚短,所以我们还不太熟悉,男孩儿看样子跟我的年岁相仿,不过却跟个白痴似的。对了,他身上还长有很多紫颜色的白癜风,这一块儿那一块儿,可能是给夏天的毒太阳晒紫的。

  “吴卫!你们追小‘白痴干什么?!”

  吴卫一边追一边喊:“给我拦住!别让‘白痴跑了!”

  话音未落,男孩儿跑得更快了,嗖地一下,像箭一般,从我身边掠过。

  “你比他妈的那个白痴还白痴!”吴卫一跑过来就劈头盖脸地骂我。

  眨眼间跑过去的小男孩儿就跳进前面路边的一口消防井里。那口消防井的井口竟然没有盖上盖儿,井里满满当当的清水被男孩儿突然间跳进去的身体挤出一大截。男孩儿刚跳到井里,学校那边就传来喊声。这会儿吴卫带领一群小孩儿只顾追那个小白痴,哪里有人听得见远处的喊声。孩子们接二连三地冲到井口边上,我也跟着跑了过去,被他们挡在了最外面。此时大家伙儿的喊声都快震了天,一个比一个嗓门高,其中一个比我身材还高的大个儿正在为那个“跳井”的小男孩儿读秒。除了我和吴卫,大部分是西里的小孩儿,大个儿是西里的小孩儿们的头儿。大家伙儿在读秒,我则从人群缝隙间一直盯看那个男孩儿漂在水面上的头发。不一会儿工夫,我们东里的孩子们也闻讯赶来,跟着吴卫一起拍手叫好。西里大个儿读秒的嗓音越喊越高,吴卫是我们东里的头儿,当然也不肯示弱,跟着西里的大个儿一起喊。

  “有种的把你们东里的全都叫出来,”大个儿冲吴卫挑衅说,“比比谁扎猛子扎得时间长?”吴卫没有吱声,只龇出一副四环素黑牙站在一旁冷笑。刚才学校那边的喊声由远及近。一副阴森可怕的老黑脸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她叫“混账黑面神”,还是我给她起的外号,她一过来就先把我拽个趔趄,然后她又扒开围堵着的小孩儿们闯了进去,接着我就听见她在里面冲大个儿和吴卫破口大骂起来。

  这时大个儿刚数到一百二十三下,就被混账黑面神刺耳的叫声打住了:“儿啊,妈来啦,我的儿啊!是谁这么狠心把你推下井的啊——我一定让他给你偿命——”说着,黑面神一撅屁股坐在井沿边上哭丧开了。大概又过去五秒钟,男孩儿双足使劲蹬井底,猛然浮出头来,朝他妈妈脸上吐出一水柱……其实这个白痴男孩儿,就是校园黑板报上宣传的那个游泳健将,据说他一口气能在水下憋两百下。黑面神拽他上来时,他还挺不情愿呢。

  二

  夏天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过去了。入学那天,我爷爷拄着拐杖一直把我送进学校。一进校门,我就被校园黑板报上新画的图画吸引了过去。这时老师叫我的名字,由于我看得过于认真,而没有听见老师喊我的名字,接下来就发生了这样的恐怖一幕:突然一个人从我身后揪住我的耳朵,连揪再搡地把我推到了一颗大树的后面,突然一个好熟悉的声音问我:“是不是你把我的儿子推下井的?!是不是!就是你!你是一个杀人犯!知道吗,你这个小兔崽子,是一个杀人犯!”我被混账黑面神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和信口雌黄的骇人喊声给吓得目瞪口呆,两腿发抖,半天没有说出话来……混账黑面神见我没有承认,就在大树后面冲我骂起脏话,还朝我脸上吐口水。后来她一边拧我的胳膊一边叫我供出同伙。我咬住后槽牙忍着疼含着泪还是不敢说话,好像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她掐够了也拧够了,才又对我恶狠狠地说:“你永远甭想上学!小兔崽子,杀人犯,叫你爸妈来学校见我!”说完她一把甩开我,然后从大树后面走出来,拽了拽自己的衣角,走到一张书桌前,拾起一个本子,混账黑面神在用眼睛斜乜我的同时,用笔就在本子上重重地画了两下。我猜她准是在我的名字上重重画了两笔无比巨大的“叉”。不用说,我上学的事就这样泡汤了,事已至此,也由不得我不想上学了,混账黑面神彻底地把我的前途断送在了她的手里,而且彻底地成全了我把自己踢出学校的想法。除了被骂和挨掐,不叫我上学当然是我最想要的,就像天上掉下个大馅饼似的好吃,真是多么好的天赐良机啊,总之,我再也不用踏进这个鬼学校烂学校了,我自由了,彻底地自由了。一想到这儿,我胳膊上的肉似乎也不再那么火烧火燎地疼了,眼泪也让我吞到了肚子里,可能是由于神经突然间松弛下来,我的喉咙也突然间能张开说话了,而遮蔽混账黑面神对我犯下罪恶的那颗大树,首先成了我发泄的对象,我朝它吐了两口唾沫说:“该死的大树,该死的混账黑面神,我一定要报仇雪恨!”后来我趁混账黑面神没有注意,便偷偷地溜出了学校,围着校园铁栅栏围墙整整转了一个上午,直到中午响铃的时候,学校门口来了一大堆接“新生”的家长,我才佯装第一天上学很成功的样子,兴高采烈地回家去见我的爷爷和奶奶。恐怕他们一上午都为我终于能上成学而乐呵呵哪。

  其实我也不知道上不成学的这件事算不算是一件倒霉的事。不过我猜想,黑面神把我弄得上不成学,准会在背地里幸灾乐祸。这件事要是换做别人家的“新生”,他的家里人准会全家出动跑到学校去找校长告状。对了,我还忘记告诉你们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我爸妈他们俩早就离婚了,爷爷奶奶千叮咛万嘱咐地告诉过我,我爸妈离婚这件事绝对不能跟别人讲,连提都不能提,要是让别人知道了准会被人家笑掉大牙。那个时候我爸爸还是一名海员,一年回不了几次家。我妈妈是一家国营玩具厂里的工人。我爸妈离婚后,姑妈告诉我说,我妈妈又嫁给别人了,以后不準我再想她和去找她。这之后,我和姐姐就一直跟我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我姑妈住在西里,每天下班先来我们家看看爷爷奶奶。除此之外,其它时间我就是一个没有人管的野孩子。其实我早就知道我是一个没人要的野孩子。那个时候,当野孩子对我来说绝对是一件既兴奋又快乐的事,不过一想起我妈妈,或许再也见不到我妈妈了,就让我有一种莫名的孤独和难过之感。

  假装去上学的这些日子,每天我起得都特别早,秋天秋高气爽的天空泛着几朵白云,被蓝蓝的背景衬托得无比深远。每天早上一起床,我就装模作样地开始收拾新书包,新书包是妈妈托姑妈带给我的,不等爷爷奶奶发现,我就一股脑地往新书包里塞一些东西,然后飞快地跑出家门,跑出院子。几乎每天我都能在胡同口碰见吴卫。这天他正左顾右盼,大概是在琢磨朝哪个方向走。胡同口右边是他刚毕业而我正要去的那所烂校,左边则是他新考上的一所新烂校,叫什么吴家窑子弟兵中学,中学旁边还紧挨着一个非常非常恐怖的场所——吴家窑精神病院的停尸房。这时,我趁吴卫没有注意,想从他的身边溜过去,“上星期你干嘛不理我?”吴卫突然发话说。“谁不理你我一直忙着开学的事。”吴卫单肩靠墙,一脚落地,另一只脚抵在墙沿上。这是他多年一贯的姿势,还有他说话时露出的两排四环素黑牙,说来奇怪,吴卫的任何一种古怪姿势或者腔调,或者是他脸上闪闪烁烁的表情,甚至还有他那两排四环素黑牙,似乎都给我一种想要模仿或者效仿的魔力。“大家伙儿都替你瞒着,”吴卫坏笑着说,“我跟西里的大个儿说了,他那头也替你瞒着。”“瞒多久?”“能瞒多久就瞒多久。”吴卫挺直腰,“咱们上马路对过说去。”“我奶奶不让我过马路。”“废话,有我在你怕什么!”

  其实马路并不宽,一九八〇年那会儿也没有什么私家车,早晚自行车高峰后,横竖几条马路上只有教练车在此转来转去。吴卫带我过马路,正巧让我姐看见,我姐的尖嗓门从胡同里传出来:“二虎!快去上学——别跟别人乱跑——学校今天发新书——”听到喊声,吴卫冲我姐挥了一下中指,我姐没有理他。“我给你搞来新书了,”吴卫从他腰后面的军挎里掏出两本揉烂的书,“昨天我专门上铁军家给你偷的。”铁军比我大三岁,比吴卫小三岁,本该上小学三年级,可是他一天也没有进过校门,一直跟他爸在外面拾破烂、卖废品挣钱。铁军住在胡同口的边上。吴卫送我的两本烂书一本是初中二年级的《思想品德》,另一本是小学五年级的《思想品德》。“呃,我本想叫你挑一本好的,好像这两本都不是你这个年岁用的。”“我不要,我要新的。”我斩钉截铁地说,然后把这两本烂书重新拽给吴卫。

  一上午我跟随吴卫一会儿走在马路中间,一会儿又走在便道上,走累了我们俩便盘腿坐在便道牙子上,呆呆地望着从远处驶来的教练车。那时候的教练车是清一水漆着绿色漆皮的212吉普车或者是解放牌军用卡车,吴卫说军队里开的都是这种车。车到跟前还有一段距离,就从车楼子里面传来教练骂学员的声音。教练车风驰电掣般地从我们头顶驶过后,地面上卷起的尘土,就像沙尘暴一样铺盖在我们的身上和脸上。这种情况一点也没有让我们觉得有多么的脏,反倒觉得挺乐呵和自在。吴卫说他不等中学毕业就让他爸找人、托关系去当兵,当个汽车兵什么的。他要把枪支弹药运上前线,然后跳下车拿那些弹药把侵略鬼子们都给突突了。我说我也有此想法,不过我是想去当海军,因为我爸是海员,上次我爸回家还给我讲他过去在西沙打仗的事。吴卫好像没有听懂,反正他就喜欢开车,当个汽车兵什么的。快到中午,教练指挥学员把车泊在马路便道边儿上,然后学员请教练吃饭去了,我跟吴卫看他们走远,便上前靠近他们的汽车,车前车后地开始转悠起来。后来吴卫选中一辆成色较新的解放牌军车,他身材轻盈非常灵巧地从车头蹿了上去,我随后也爬了上去。刚熄火的发动机盖巨烫无比,我们俩又迅速跳上车楼的顶盖,站在车楼顶的位置居高临下地四处张望了一番,除满是枯黄落叶的大街,再就是我们住的那些平平仄仄的矮房,它们显得多么沧桑、忧郁和萧瑟,毫无生机而言。我们在车楼顶上站了一小会儿,怕被别人看到,就赶紧跳进了车后面的马槽里。就这样还是给人看到了,不过还好,是被铁军看到了,他好像刚跟他爸卖完废品回来。从远处看,铁军浑身脏兮兮油腻腻的,黑脸膛上的一对儿小三角眼几乎看不出黑眼球来,而且他的小脑袋瓜长得奇小无比,大概有手掌那么大吧,头顶上的几撮毛掩盖着一大块儿恶心人的牛皮癣。另外还有一点非常奇怪的是,他小小的年纪,嘴角上竟然挂着两撇又黑又长的八字胡,我曾经以为是假的,试图拽过,但没有拽下来。他朝我和吴卫张牙舞爪地跑过来,“我教你们怎么玩儿汽车,”不知道什么时候,铁军从地上捡到一根细细长长的铁钉。我和吴卫跳下车,铁军已经把细长的铁钉扎进了其中一个轮胎的气嘴里。如此厚重宽大的轮胎突然间爆发出一种急遽骇人的撒气声,着实吓了我一跳,吴卫倒还镇定,不过他的脸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响声吓得刷白了一下。“你想卸人家的轮胎怎么着?”我问道。“白痴!没有工具怎么卸!”铁军急皮怪脸地说。“那倒是。”吴卫轻声地说。后来我们轮流给轮胎撒了一会儿气,觉得没有意思了,才把铁钉扔掉。

  马路斜对过烂校的铃声响了大半天。我还是第一次认真仔细地听那烂校的铃声,这倒霉的铃声让我感觉到有点心慌,定了定神,又觉得它响它的跟我有啥关系。接着一波又一波新生和旧生们打校门口涌了出来各自回家去吃午饭。而此时我却没有感觉到饿,也不想这么早回家待着。该死的吴卫这时又勾起学校今天发新书的事,“我想办法给你弄一套。”吴卫见我愁眉苦脸,便宽慰我说。这会儿铁军开始闹肚子饿,随手从地上拾起一块儿废铁,一溜烟跑回家到他爸那换回六分钱又跑了回来。铁军叫我们跟他一起去买冰棍儿,三分一颗,六分两颗,吴卫自己独吞一颗,我和铁军合着吃一颗。一边吃,吴卫一边说:“我对这烂校门清,学校后操场铁栅栏有一处豁口,咱们可以从那儿钻进去。”我们一边吃着冰棍儿,一边钻进了校园。吴卫知道一年级在哪间教室上课,便带领我和铁军偷偷摸到那间教室的窗户根下。吴卫慢慢地伸出半个脑袋朝教室里瞄,一边瞄一边小声地说:“嘿,二虎你的语文老师唉!”我和铁军也小心翼翼地抬起了头,原来那个混账黑面神竟然是我的语文老师!“你怎么知道她是我的语文老师?”“我就是知道,你甭问。”这个时候混账黑面神正给她的小白痴儿子喂饭呢。

  午饭后,我是说混账黑面神给她的白痴儿子喂完饭后,剩饭从我们头顶的窗口泼出时差一点泼在我们的身上。就在这当口,混账黑面神嘱咐她的儿子说:“到了家就睡午觉,路上谁也别理,天凉了不准再脱光衣服满处跑,妈一会儿回去陪你。”听完,吴卫龇出四环素黑牙坏笑说:“嘿,二虎,你的新书马上就有了。”我一猜吴卫就想这么干……我们仨打原路返回,站在白痴回家的必经之路等他……白痴刚一走过来,吴卫手疾眼快一把夺走白痴的书包,撒腿就往我们东里跑,我跟铁军拦住白癡不让他去追。白痴站在原地干着急了会儿所幸朝自己家走去。又过了一会儿,我和铁军去找吴卫汇合。白痴的书包奖给了铁军,书包里的新书和铅笔盒奖给了我。我小心翼翼地捧着新书和铅笔盒,心里甭提有多高兴了。

  三

  连着一个星期我都骗爷爷奶奶说下午没课,而我也不敢出屋,生怕黑面神带着她的白痴儿子打上门来找我算账。还好,一个星期过去了,谁也没有来,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爷爷对我和姐姐说:“二虎,艳子,你爸爸来信说年底才能回家。”听完,我高兴极了,我又能痛痛快快地玩儿到年底啦,要知道我爸爸可厉害呢,动不动就打我。我姐也挺高兴,爸爸不回来她就不用睡在奶奶的小厨房,整晚整晚地听老鼠叫了。而且跟爷爷奶奶一起住,晚上我可以照常跑出来玩儿,最多奶奶吓唬吓唬我说:“拐小孩儿的专拣晚上黑灯瞎火时跑出来的小孩儿拐。”

  今年深秋的气温骤降得急快,仿佛冬天提早来临了一样。尤其到了晚上,冷得就像黑面神的奶头一样。那天下午我只穿了单衣单裤就跑出来玩儿。冬天的棉衣棉裤还躺在奶奶的樟木箱里,其实开学前,姑妈就提醒奶奶早一点把我和姐姐的棉衣拿出来晾晒,恐怕奶奶把这件事情给忘记了吧。那天下午我主要是跟我们东里的吴卫、铁军、胡汉三,和西里的大个儿、水枪、鸟蛋分拨玩儿“砸皇帝”(小孩儿玩儿的一种游戏)。玩儿起“砸皇帝”蕾蕾就只为我和吴卫加油助威,只要蕾蕾在一旁只为我一个人加油,我玩儿得就特别得好,砸的就特别得准。蕾蕾是胡汉三的妹妹,跟我一样大,也是黑面神那所烂校的,跟我一个年级。那天我们玩儿完“砸皇帝”,蕾蕾就跟她哥哥回家了。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无事可做,那时天已经大黑下来,凉风像幽灵一样窸窸窣窣地直往我裤管和袖口里面钻。我裹紧衣袖冷风中还是冻得唧唧缩缩,鼻头冻得冰丝挂凉,手指冻得几乎没有了知觉。可是我还是不想回家,所幸我找到了一处能够背风的墙根蹲了下来。我一边背着风一边想我现在该怎么办?最近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想来想去又想到我爸妈离婚的这件事上。或许当时我幼小的心智长得还不足够健全,但是你知道,在这深秋的冷天里,没妈的滋味总不好受。说老实话,我始终一直在想我妈,夜里想,睡觉前想,有时候大白天就忽然想起来,如果她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该怎么办?我知道我想我妈这件事决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否则他们一定会这样认为:二虎,你可真的太愚蠢了,你妈妈都不要你了,你干吗还想她?可是那段时间,或者很长的一段时间,我的的确确总是在不知不觉的境况中想起了她。或许我想她,只是为了让她知道,她不要我了,我心里有多难过。

  运气好也不好,在没有把我冻死前,我健步如飞,一边跑一边想,我得去找我姑妈好好谈一谈!因为我姑妈和我妈都是同一个玩具厂里的工人,我觉得跟姑妈谈完,她就会把我的想法告诉我妈,最重要的是,我就可以知道我妈到底还想不想要我?我跑出东里,转个弯还有几十步就跑到西里我姑妈家。

  这一跑让我出了一身汗,从一条胡同跑到另一条胡同,就像从一个世界跑进另一个世界,在冷风嗖嗖的黑夜里,我就像跑过了一段真空和一段空白,就像把自己跑丢了一样。天气真是奇冷无比,我却出了一身汗。在我最初的生命里,我总是这样,夜里我总是独自一个人跑出来,想探听我妈妈的消息,可是跑来跑去总是没有一个终点,最终还是跑回自己的家。而此时,在这个如此漆黑寒冷的夜晚,我终于鼓足勇气,跑到我姑妈家,跑到好似终点的终点,我要质问我姑妈,彻底地向我姑妈摊牌:告诉我,我到底还能不能见到我妈?想好之后,我就开始敲门,不顾一切地将冻紫的小拳头砸向我姑妈家的大铁门。

  我开始砸门,脚下用力地踢门。我真的给冻坏了。我的小手几乎没有了知觉,却还是把姑妈家的大铁门砸得山响。出于害怕,我拼命地喊了几声姑妈,想让姑妈知道我是谁。最后,我终于听到了脚步声,姑父慌慌忙忙地给我打开了门。我一猫腰抽身跑进了院儿,然后推门跑进了屋。这时我才发现我姑妈还没有回家,家里只有我姑父一个人。

  “二虎!”我姑父气运丹田般地喊我,“黑灯瞎火的跑出来干吗,冻成这个样子!”我觉得我姑父比姑妈疼我。至少我觉得是这样。

  我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找不见我姑妈,其它也没有啥好看的,我都来了一万回了。

  “姑父,我姑妈呢?姑妈下班了吗?”

  “我都给你转晕了,”我姑父说,然后给我取出点心罐,“你姑妈新买的炉粽子枣泥馅儿的,还有核桃酥,吃吧。”

  最近我食欲不佳,接过点心罐我就把它放回到桌子上,然后拍拍手,像是干了什么重体力活似的。我姑妈要是在就好了,我就可以一边吃点心,一边听我姑妈讲我妈的事。

  “二虎你坐下,二虎你别转了,”我姑父命令道。

  我转到第十圈,手和鼻头终于有了一点点热的感觉,“我姑妈呢?她下班了没有?”我大声地问我姑父,好让我姑父听到。

  “二虎,姑父不老,听得到,”我姑父坐在躺椅上手举着报纸,“这钟点儿你姑妈还没回家就是在厂里加班了,不过她早上走时说今天下班要给你带回来一样东西。”

  “姑父,”我说,“我想去工厂找我妈。”

  “瞎说,”我姑父说,“不准去找,工厂远得很!”

  很久以前,家里人就不准我去找我妈,爷爷奶奶说我妈妈的工厂在离家很远很远的郊区,连他们都找不到。不过我早就想好了,早晚我一定要去找我妈,把自从她走了以后,家里和学校发生的那些倒霉事都告诉她。其实我已经做好准备了,我相信我一定能够找到她。

  从姑父家出来,我差一点跟大个儿撞了个满怀。其实我也不矮,不过他更像一堵墙似的,尤其在黑灯瞎火的夜里,我根本看不到他朝我走过来。在撞上的瞬间,他突然抓住了我的头发,说:“大半夜的跑我们西里来干吗!是偷东西吗?”接着他挥手一巴掌扇打在我的脸上。本来我的脸就冻得够呛,再被他这么一打,真疼得我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这个大个儿的确是个混账家伙,他总以欺负小孩儿为乐。“你等着,我叫吴卫来揍你!”没等我说完,他咣的一下,又一巴掌盖在了我的头顶,“听着,叫声爷爷我就不打你,也不检举揭发你逃课不上学的事。”这当口,胡同口闪进一缕光,我姑妈骑着自行车由远及近来到我们俩人的跟前。

  “二虎!你不在家待着,跑出来干什么?!”姑妈的喊声把混账大个儿给吓跑了。

  “我刚,”

  “刚什么刚,你奶奶叫你,我在这儿都能听见,快回家去!”

  我支支吾吾地转身刚要走,就听见姑妈咣当一声,把她家的大铁门重重地碰上了。

  四

  转天一大早,我把抢来的书和铅笔盒装进书包,装模作样地去上学。还没等我走出院门,就听见奶奶在屋里喊我:“天天走这么早?学校这么早开门吗?”我刚想编瞎话,奶奶就从屋里拿出两副面具,“你姑妈昨天晚上给你捎回来的。”我接到手,两副面具一个是红脸关公,另一个是白脸曹操。这一定是我妈让姑妈捎给我的。我高兴得要命,撇下书包,轮流把面具罩在脸上。这时,我想起来姑妈对我讲过,我妈在玩具车间是彩绘工人,专门给娃娃、面具什么的勾眉画脸。我想这两副面具的脸谱一定是我妈妈画上去的,画得多像唱戏的脸谱啊。我既兴奋,又为妈妈感到骄傲和自豪。这更加坚定了我要去找我妈妈的决心。

  我选了红脸关公的面具戴上,走在胡同里上学上班的邻居们都在看我。我还举着“白脸曹操”向他们显摆。胡汉三看见了非想找我要一个,我没有给他。站在胡同口的吴卫和铁军用诧异的眼神盯看我半天。我把“白脸曹操”送给了吴卫,吴卫却转手递给了铁军。铁军在上面啐了一口唾沫,然后用手去擦。我立马夺过来还给吴卫。吴卫没说什么,只说了一句,“等没人时我再戴。”算是收下了。

  我们仨闲得难受,过马路时还差点给教练车撞到。过完马路,吴卫就让我想今天去哪里玩儿?我想了想,“咱们去吴家窑吧。”我们是“吴家窑”的常客,因为那里有一大片空地,我常在空地上疯跑、砍石子、打架,当然也有像踢球、放风筝之类的文明活动。吴家窑的这片空地,早前旧社会是一片坟地,新中国成立后坟冢就陆陆续续地迁走了,后来政府想在这里盖厂房,偏巧赶上一九七六年的唐山大地震,在附近住的居民们就在这片空地上搭满了临建,我还在临建里面住过。再后来,去年年初的时候临建就被推土机给推平了,听说要在这片空地上盖新楼。我们从现在住的胡同平房绕过去,过完两条大馬路,再转个弯儿就是吴家窑了。吴家窑之所以在我记忆中深刻,还因为那里有一家精神病院和它的停尸房。此前提到吴卫考上的那所新烂校——吴家窑子弟兵中学就在那儿,与停尸房一墙之隔。我猜想,马上就要有人在这片空地上盖新楼,考虑氛围不好,去年就又在这片空地的对面先建了一座公园。公园建好后我们去过一两次,还是去年夏天那会儿,公园里面净是搞对象的,其实就我一个人没有进去,他们都进去了,可能是我看到那一对儿一对儿挨得特别近的搞对象的,实在太恶心了吧。

  我提出去吴家窑,吴卫和铁军虽然感觉没啥意思,但也没有什么更好的想法和去处。之后,我们仨就闷头朝吴家窑方向走去。前两天刚下过两场秋雨,坑坑洼洼的路面净是深浅不一的小水洼,我们仨一边走一边故意往水洼里面踩,然后使劲跺脚想溅对方一身。很快吴家窑的那片空地就出现在我们眼前了,“只是空地,有啥好玩儿的?”吴卫说。我低头寻思。铁军又说:“唉,我有个主意,咱们仨踢球吧?”“哪来的球?上次在这儿踢的球都给你踢爆了。”我说。“他说踢球就让他找球去。”吴卫说。“好,你们等着,我去找。”“他有这个能耐,他就是干这行的。”吴卫坏笑着说。铁军也不顾眼前的一片泥地,趿拉着布鞋一滑一扭地就跑了进去,眨眼工夫跑进去老远。

  铁军跑进去老远去找球,我和吴卫无所事事地站在原地等着。这时大个儿和胡汉三从远处走过来,似乎也是无事可做的样子随便瞎逛。吴卫把他们俩拦住,“踢球吗?”“踢啊!”大个儿不含糊地说。“好,你们俩等着,铁军找球去了。”要么说吴卫说铁军就是干这行的,果不其然,不一会儿的工夫,铁军就举着个圆不隆冬的东西从远处往回跑。

  “嘿,你们看我捡到什么啦?”铁军举着“球”喊,兴奋得要命。

  “要么说是拾破烂的呢,想什么就能拾到什么。”吴卫说。

  铁军还没有跑到我们跟前,一脚就把“球”先给踢了过来。大个儿身高臂长,一把把“球”截住,跟着就传给了胡汉三,胡汉三“妈”的一声转手拽给吴卫,吴卫一躲正砸在我脑袋上。

  我也“啊”了一声,低头一看,天哪,哪是什么“球”,明明是一个死人的骷髅头!这时铁军跑到骷髅头前,一脚又把它踢回到空地上。“踢呀!兄弟们——”铁军喊,吴卫也跟着喊:“那就上吧,伙计们!”接着我们一群人杀进泥地,人头在我们脚下踢来传去。

  “冲啊,二虎、铁军,”吴卫一声令下,我们分成两拨人马一块儿朝人头奔去。

  滑腻腻的泥地上我们跟复活的兵马俑似的对踢,对杀,人撞人,撞得人仰马翻。我们忘我地踢着人头,忘记踢了多久,反正我们踢得兴高采烈、热火朝天。后来我们还练了一会儿传切配合,玩儿了一会儿“斗牛”,射门什么的。蕾蕾背着书包从空地边上走过,我都没顾得上跟她说一句话。快到天黑的时候我们才停脚,坐在空地边上休息。这时再看我们的脸和身上,浑身是泥,满脸是泥,活脱脱像一个个脏泥猴一样。

  吴卫用手给我们指,空地斜对过的那座灰色墩子楼,就是他一天还没有上过的新烂校。这会儿天真的黑下来了,吴卫烂校旁边的那排停尸房就越显得阴森恐怖了,“那儿就是存放精神病尸体的小黑屋,”吴卫一边说还一边用手指,“还有那个公园,现在他妈的搞对象的越来越多了。”吴卫口若悬河说得特别带劲,似乎想把这儿重新改造一番似的。可吴卫到底是吴家窑子弟兵中学的收尾生。不过你可真别小瞧了他,最后他还是如愿以偿披红挂彩地参了军。但不幸的是,刚上前线就为国捐躯了。当然这些是后话,谁也不可能预料到的事。

  铁军压根没有拿吴卫的烂校当回事,吴卫口若悬河比划着说着,铁军充耳不闻,他只顾他手里的那颗人头。当铁军突然问我们这颗人头能卖多少钱时?我正若有所思地盯着眼前的空地。空地本来就是一片烂泥,被我们蹂躏糟蹋后的烂泥就更显得烂了。嗯,我要说的是,今年的深秋时节就跟冬天一样的冷,甭提有多冷了。一下午的工夫,这片被我们蹂躏过的泥巴都给冻成了奇形怪状的模样。远处还有一台推土机和一台挖掘机,我想天冷了,它们一定啃不动地了,得在这儿趴窝整个一冬吧。其实我盯着眼前的空地,是在想我妈,要是让我妈知道我现在还穿着单衣单裤,她只定会伤心呢。

  吴卫把我送给他的面具戴上又摘下,铁军还在寻思他的那颗人头值多少钱?大个儿和胡汉三已经回家了……我突然冒出一个想法,说:“嘿,世界越黑越精湛!”吴卫当即把我手里的关公罩在了我的脸上,“嘿,戴着它,我好把你送进精神病院!”

  没过一会儿,吴卫和铁军又为人头的事吵起来,吴卫一巴掌把铁军手里的人头打飞,正飞到我的鼻子上,跟着鼻血就流了下来。我一手掐住鼻子,一手拿着关公,吴卫起身拿着曹操,铁军拾起他的人头,我们仨就互相追打起来。

  就这样一直跑得我们仨上气不接下气,后来路灯全部亮了,我们一直吵吵嚷嚷地打闹到公园门口才住手。高高的路灯杆把光芒四射的黄光照进公园的深处。大冷天的公园里搞对象的人还真多,从铁栅栏空隙往里面看去,他们一对儿一对儿地抱在一起好像在取暖。虽然我不曾进过公园,但听吴卫和铁军说过观摩搞对象的是如何如何的好玩儿。而铁军把我们引到公园门口,我猜他一定没安好心。铁军这个家伙坏心眼多得很,到哪儿都能捉弄人。

  果不其然,铁军最终闹出事来,而且事情闹得还挺大。当时的情形是这样的:铁军跑在最前面,我跑在最后,眼见吴卫就要抓住铁军,却还是给铁军得逞了,他把人头突然举给蕾蕾看。蕾蕾一转身“嗷”地一声给吓哭了。傍晚蕾蕾没有跟他哥胡汉三回家,她一直在公园门口等她妈妈出来,转天听吴卫说昨天下午我们在踢球,蕾蕾从我们身边经过是在跟踪她妈妈和一个男的,蕾蕾看见他们走进公园,然后就在外面等。现在再回到那天晚上,眼见蕾蕾受到欺负,我从后面紧追几步,一把把铁军推倒,我们俩就滚到了一起。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都给我滚!”吴卫冲公园里看热闹的男女喊。其中一对儿搞对象的说:“小流氓打群架,屁大点孩子,打不出啥来。”这话一下子把吴卫惹恼了,吴卫拾起人头就朝那两个搞对象的扔去。公园里的人看见有东西朝他们扔来,呼啦一下子散开,接着就听见有几个女的被吓得“嗷嗷”地逃走了。

  接着吴卫也冲向铁军,那凶相就像在战场上跟敌人拼命似的。可想而知,铁軍给吴卫和我打得有多惨,铁军拼命地求饶,而越求饶吴卫打得越狠。最后一直打得铁军趴在地上不动弹了为止。再后来铁军是怎样走的?我和吴卫不得而知。反正我和吴卫带着蕾蕾跑回了家。到了家我才发现,我的衣服上沾满了血,不知道是我的血,还是铁军的血。姑妈见我被人家打成这样,非要拽着我找人家算账去,爷爷奶奶则在一旁吓得直哆嗦……后来姑妈就开始数落我,还把我扒个精光为我一通擦洗。上床睡觉前,我听姑妈对奶奶说,明天要带我去洗澡,说我又脏又臭,实在受不了了。的确我已经脏得连自己都臭不可闻。最后一次洗澡还是春节那会儿。明天姑妈要带我去洗澡,这样也好,等我洗完澡,我就干干净净地去找我妈妈。

  五

  姑妈明天要带我去洗澡的事我嘀咕了一晚上,其实我特别不爱洗澡,一洗澡就觉得特别别扭、浑身刺痒。后来想着想着我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早上天刚蒙蒙亮我就从床上爬起来,假模假式地背起书包要去上学。我偷偷溜出院子,刚出院门就看见吴卫站在不远处,一只脚着地,另一只脚蹬墙,上半身斜靠在墙上,他好像在等我。看见吴卫我马上就对他说:

  “嘿,今天只能玩儿半天,下午我姑妈要带我去洗澡。”

  “好啊,你多久没洗啦,要么说这么臭。”

  “你还说我,你呢,多久没洗了,你也是过年那会儿洗的吧?”

  “嘿,小子长能耐啦,敢问起老子洗没洗澡。行啊,告诉你,一年,怎么着?”

  说到洗澡的事,吴卫提出他也要跟着一起去洗,我说那就一块儿呗,澡堂子又不多他一个。上午我跟吴卫没怎么玩儿也没啥好玩儿的,其实一上午我心里一直在想着蕾蕾,也不知道蕾蕾昨晚回家怎么样,她爸妈打她了没有?

  “听蕾蕾说,昨天晚上她妈妈没有在厂里加班。”吴卫说。

  “你怎么知道?”

  “你回家了,我和蕾蕾又聊了一会儿。”

  “哦,没加班就没加呗,关我屁事。”

  “她还问你呢。”

  “问我什么?”

  “问你的鼻子,说,我打的又不是你,你鼻子干吗流这么多的血?”

  “你怎么说?”

  “我怎么知道?”

  “我叫她问你好了。”

  “听不出蕾蕾挺关心你?你小子真行啊!”

  “什么行不行的。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

  “告诉你一个秘密吧。”吴卫神秘兮兮地说。

  “啥秘密?”

  “其实蕾蕾妈昨天晚上就在公园里。”

  “你怎么知道?”

  “咱们在公园外面打架,我看见蕾蕾妈跟一个男的从公园里溜出来。”

  “啥意思?她妈妈跟那个男的在公园里干什么?再说蕾蕾怎么知道的?”

  “蕾蕾说她一直跟着她妈和那个男的。”

  “也许在公园里瞎逛呗。”

  “傻货,大冷天的,你见哪个正常人在公园里瞎逛!肯定是在公园里相好,第三者插足!”

  “还有第三个人?什么叫第三者,插足?”

  “外遇,就是外遇!”

  “什么外语?外语是什么国的外语?”

  “操!你这个鸟蛋!外遇,外遇就是他妈的有外遇了!蕾蕾快上不成学了,蕾蕾爸妈快离了,你懂不懂?!”

  “不懂!真不懂!”

  “操!怎么跟你解释。就这个意思吧。反正蕾蕾的下场跟你一样。”

  “跟你才一样呢,我妈离开我爸是因为别的事,你爸妈才有外遇快离了呢!”

  “你这个小兔崽子,不是挺明白的吗,真欠揍!”

  我们正说着,蕾蕾背着书包从远处走来。

  “蕾蕾是上学去吗?”我问道。

  “懒得上,我爸妈一晚上都没有回来,困得我要命,我一直等着他们。”

  然后蕾蕾就非常关心地问我昨天晚上鼻子流血的事,我好歹解释了一下,蕾蕾似乎心不在焉地听,之后她就跟吴卫躲在一旁小声说话去了。其实蕾蕾对我和吴卫两个人谁好,我都不介意,反正我和吴卫跟亲兄弟一样。他们俩嘀咕了好一阵子,蕾蕾就一直用她那双笑眯眯的大眼睛看着吴卫,那时候我也特别喜欢蕾蕾那双如桃花般盛开的大眼睛。

  “其实昨天我看见你踢球了,”蕾蕾说。

  “不过,还是吴卫踢得好,你踢得第二好。”

  我当时略显激动,双手不知所措地放在身体两侧。蕾蕾说我踢得好,管她第一好还是第二好,反正她说我踢得好。其实我已经想好该怎样回答她了,可是一激动我的脑袋瓜就突然间给卡了壳,把想说的话一下子就给忘了。我好像只说了声“谢谢,谢谢你来捧场”之类的傻话。

  说完我就后悔了,真不该说这样的傻帽话,多蠢啊,让蕾蕾觉得我跟个雏儿似的。紧接着我又冒出一句:“听吴卫说,你妈妈有外遇了,要跟你爸离婚?”

  “啊?!哪有的事!吴卫,你!——”

  “什么?!不是我,怎么可能是我!我什么也没有告诉二虎!”吴卫矢口否认。

  蕾蕾用她雪亮的眼睛夹了一眼吴卫,然后转身就要走。

  “哈哈。说着玩儿呢,逗你玩儿呢。是我瞎猜的,对不对,吴卫?”我马上解释说。

  “反正对谁都不准说。你发誓,发誓!对谁都不准说!”蕾蕾冲吴卫说。

  “好好,我发誓,发誓,再说了二虎也不是外人。他爸妈不也是这样。”

  吴卫说完,蕾蕾脸蛋一阵臊红。我马上转移话题,问蕾蕾:“蕾蕾你喜欢我的面具吗?”

  “我什么都不喜欢,”说完,扭头就朝马路对面跑去。

  过了好一会儿,吴卫才把蕾蕾领回来。这时吴卫领着蕾蕾的手,看上去一切恢复了正常。

  “我要跟你们说一件正经事。”吴卫一本正经地要宣布他的正经事。

  六

  “三只老虎,两公一母”——这就是吴卫要跟我和蕾蕾说的正经事。吴卫说的时候一本正经。我正纳闷,他们俩人突然间哈哈大笑起来——

  “逗你玩兒哪。二虎别当真。”蕾蕾捂住嘴笑着说。

  “真愚。逗你玩儿哪。真不识逗。”吴卫也这么说。

  “谁不识逗!我根本没有听明白!”我着急说。

  “什么没有听明白,你就是一个猪脑袋,什么都听不明白。”吴卫说。

  “谁是猪脑袋!到底是啥意思!你们说的我根本没有听!”

  我觉得蕾蕾不该对我这样,总是站在吴卫一边,让我难堪下不来台。其实我才真心对蕾蕾好呢,难道她真的看不出来也不明白?

  “别逗了,快告诉二虎吧,都急死他了。”蕾蕾说完朝吴卫吧嗒一下大眼睛。

  “你属虎,我属虎,蕾蕾也属虎。这不就是三只老虎吗。”

  “两公一母呢?”我问。

  “你他妈的真是不挨骂长不大!咱俩是公,蕾蕾是母呗。真笨!”

  多年以后,回想起来这件事,吴卫根本就是瞎说,因为他根本就不可能属虎,他比我和蕾蕾大六岁,怎么能属虎呢。那么他瞎编瞎说的目的,无非是想方设法地取悦蕾蕾罢了。

  那天天空蓝蓝的,深秋季节,几场秋雨过后一天比一天冷。那天我们三个人一直聊到中午,听到我们烂校响起刺耳的铃声后,我们才佯装放学回家。一想到姑妈下午要带我去洗澡,我就感觉心惊肉跳的,或许你认为我真的不喜欢洗澡,其实那就大错而特错了。我的确不太爱洗澡,但更重要的是我不愿意让别人看见我那个还没有长大的小鸡鸡。哎,它长得是那么小,那么不讨人喜欢。看来下午去洗澡的事似乎是拖不过去了,因为我一到家,奶奶就不让我再出家门,爷爷则拄着拐杖正襟危坐在我家院儿门口的太师椅上。

  一直等到下午三点钟我姑妈才来,蕾蕾也跟着我姑妈一起来了。因为洗澡的地方是蕾蕾妈工厂的澡堂,有蕾蕾在我们洗澡就不用买澡票了。我在蕾蕾身边转悠了一会儿,因为有姑妈和爷爷奶奶在,所以我也没好意思和蕾蕾多说话。反正我只要单独跟蕾蕾待在一块儿就觉得不太好意思,心里总觉得像揣着个小兔子,七上八下的忐忑不安。或许可能是因为一会儿要和蕾蕾一起洗澡的缘故,如果给她看到我脱光衣裳的样子,尤其给她看到我的那个小小的地方……那可就麻烦啦,我非得自杀不可。一想到这儿,我的心里就感到害怕,那种既想叫她去,又不想叫她去的滋味可真是不好受。

  “都去啊——二虎、蕾蕾,艳子拿毛巾、胰子(肥皂)、雪花膏和要换的衣服,都给我去。哦对了,艳子别忘带一把梳子。”姑妈开始让我们做好准备。

  一听到喊我,我浑身一下子就起满了鸡皮疙瘩。哎,去就去呗,反正以后我娶了蕾蕾都得给她看到。我一边想一边把关羽和曹操带在身边,以防万一,这样保险。

  准备好后,我们一走出院门就看见吴卫和大个儿守在胡同口处。走到跟前,吴卫和大个儿一个劲儿地央求我姑妈带上他俩一起去洗澡。

  “一起去吧。两个脏猴,以后可不准欺负我家二虎啦!”我姑妈说。

  “哪儿能哪,姑妈,我们和二虎是亲兄弟哪!”大个儿嬉皮笑脸地说。

  实际上吴卫和大个儿早有准备,两个人的军褂口袋里一边塞了一条毛巾,另一边塞了一块儿小胰子头儿。

  “二虎你还带着面具干啥?给关公和曹操也洗澡啊?”大个儿嬉皮笑脸问我。

  “哦,我给蕾蕾带的。她说叫我带的。”

  吴卫问蕾蕾:“带面具干啥?”

  蕾蕾说:“你管那,和你有啥关系!”

  蕾蕾噘着个小嘴,立马让我感觉到蕾蕾又站在了我这边。“你要哪一个?”我举起关公和曹操问蕾蕾。

  “我喜欢红脸的。”蕾蕾笑眯眯地说。

  说时朝吴卫叽咕了一下眼睛。而最让我烦的就是蕾蕾冲吴卫叽咕眼睛!

  “那好吧,给你红脸的,我要白脸的。”我不露声色地把关公交到了蕾蕾手上。

  “哟哟,蕾蕾和二虎还交换定情礼物哪。”大个儿连讽刺带挖苦地说。

  “那又怎么样,我就喜欢二虎,你管不着!”蕾蕾说。

  七

  蕾蕾妈和她们工厂里的领导搞外遇的事在厂里传得沸沸扬扬。蕾蕾爸来厂里闹过,也找过厂长,几次来找,厂长都躲着不见。我们洗澡那天,蕾蕾爸正巧堵在厂办门口,这事弄得蕾蕾心情糟糕透顶。但蕾蕾还是带着我姑妈跟看门的大爷打完招呼,我们就蜂拥着走向了后面的澡堂。厂里的澡堂男女部并排挨着,中间只隔着一个一人多宽的小过道,过道尽头左拐是男部,右拐是女部。这时我才想起来,原来男女要分开洗澡,我和蕾蕾谁也看不见谁。想到这,我才舒了一口气。我、吴卫和大个儿刚要拐进男部,看澡堂的大爷就冷不丁地从我们背后喊了一声:“不准在池子里撒尿!”大个儿立马回应了一句:“不尿池子里,还尿你身上!”接着我们就嘻嘻哈哈地就涌进了男部,进去前我还回头看了一眼女部,蕾蕾也正好回头瞅了我一眼。

  进了男部,面前横亘着一面高高大大的隔断,把浴池和换衣服的地方隔开。隔断下面有一张三米多长的长条凳。一进去我就踩在长条凳上趴着隔断往澡堂里面看。这会儿热腾腾的池子里正有两个流里流气的人泡在水里,一边泡澡还一边搓身上的泥。我跳下长凳,左顾右盼了一会儿,其实就想多磨蹭一會儿,我不想和吴卫、大个儿他们一起脱衣服。估计他们两个快脱完,我才磨磨蹭蹭地开始解扣子。这时我忽然想起关公来。关公还在蕾蕾那儿啊,她要是不小心把关公弄湿了怎么办?想到这儿,我就喊吴卫,问他怎么办?吴卫骂骂咧咧地说:“谁让你拿来的你就去问谁,女部在对过,去吧,去问吧。”说完,就听吴卫和大个儿一前一后扑通扑通跳进了池子里。这时我也赶紧把衣服脱光,然后举着曹操护在裆下猫着腰走了进去。

  男部和女部确实挨得很近,女部里好像有很多洗澡的人,水声,洗澡声,说话声,笑声,,骂声,连他妈的撒尿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这时我就听我姑妈喊:“赵大爷再拿个板凳来,不够使的。”我一听吓了一跳,赵大爷是男的还是女的?我光着身子好奇地从澡堂一步一步挪到了门口往外看。诶,赵大爷明明是男的嘛,姑妈干吗叫一个男的给女的送板凳,这样不全给男的看到了吗?赵大爷拎个板凳很快走进了女部,我也偷偷摸摸地溜到了女部门口探脑往里面看。女部里的水蒸气比男部大,雾气腾腾的,看着叫人喘不上来气,而且哗哗的流水声始终响彻不停。我大气儿都没敢出,只见一帮光屁股的女人站在雾水里又是搓又是洗。她们女部不像男部好像没有浴池,所以只能淋浴,当时我脑袋瓜一闪:女的光淋浴还洗什么澡,有什么好洗的呢?

  赵大爷猛然从水雾里出来,差点没把我撞倒。“嘿,你这个光屁股溜的小流氓,没羞没臊地看啥啊,快滚,洗你的去!”“你才是老流氓哪,你才进去看女的洗澡哪,没羞没臊哪——”赵大爷抬手要打我。我姑妈好像听见我在外面喊,就在女部里叫我:“二虎,不准没有礼貌,快回去洗你的去!”我机灵地躲过了赵大爷的大巴掌,然后跑回了男部。

  我又重新用曹操罩住了我的小鸡鸡慢慢悠悠地走到池子边上。这会儿工夫没把吴卫和大个儿笑翻了天。“哈哈,我们都听见啦,二虎你耍流氓去啦。哈哈,哈哈哈……”“你这点小玩意儿还敢拿去耍流氓。哈哈哈……”吴卫和大个儿这两个坏家伙泡在池子里一唱一和地笑话我。

  我的脸腾地一下子就红到了脖子根,这时我也懒得下水了。眼见一池浑水,上面还漂着一层厚厚的恶心人的白碱,白碱上面冒着一团水蒸雾汽。

  “跳下来啊,淹不死你!女的比男的洗得快,她们光淋浴。”吴卫说。

  “啊,你怎么知道?”我诧异地问,觉得吴卫挺厉害什么都懂。

  “我啥不知道。我都多大了。”吴卫得意地说,“你下不下来,给你的曹操也泡个澡,跳下来啊。”

  “别别,我可是个旱鸭子,别淹死我,还是算了吧。”说完,我把曹操拿到池边的空地上。曹操一离开我的裆部,就给吴卫和大个儿两个混账家伙看到了,然后他们俩一边笑,一边用手使劲击起水来,把脏水溅了我一身,先前那两个流里流气的家伙也跟着他们一起笑。

  完了,我想,这下可露馅了。“你还笑别人?”吴卫击了大个儿一掌水,说,“二虎,我给你找到老伴儿啦——”

  我一听,傻了,“什么老伴儿?——”

  “大个儿啊,抬屁股给二虎看一看比一比,”吴卫玩命拽大个儿起身,“大个儿的比你的还小哪,都快找不到啦。”

  大个儿死活不肯抬屁股,结果吴卫急了,扇了他两个耳光,他才乖乖地站起来。哈哈——原来大个儿的下面几乎啥都没有,连毛毛都没有长,说老实话大个儿的那丁丁点还真不如我的大,如果不留神都看不出来呢。我想笑可又怕大个儿打我,这时我摒住气坐在池边然后慢慢地溜进了脏水里。

  我刚在池子里坐稳,就听见外面传来吵架声。原来混账黑面神也带着她的白痴儿子来洗澡,这时正跟赵大爷喊凭什么他们不买澡票,非要让她买?喊着喊着混账黑面神就突然把她的白痴儿子领进了我们男部。赵大爷也跟在后面追了进来,黑面神叫赵大爷在外面等着,等他儿子洗完了再去买澡票。没等赵大爷说话,她的白痴儿子就脱光衣裳,跳进了水里。之后混账黑面神还用她那犀利的小眼睛斜乜了我们每一个人才走出去。白痴身上的白癜风左一块儿右一块儿的大紫斑,长得就像奶牛身上的花斑一样。我们在白痴跳进池子的一瞬间都下意识地挪了挪屁股,不自觉地并排挤在了池子的一个边上,剩下的地方都留给了白痴。

  吴卫给我和大个儿使了一个眼神。我们仨就噼里啪啦地抬屁股上了岸。我和吴卫去淋浴,然后拧干毛巾擦身子。只有大个儿还留在池子边上,我猜大个儿的“坏门”又来了。果不其然,大个儿问白痴:“嘿,小子,你到底能憋多少下?”白痴没有说话,捏住鼻子,头一下子没进脏水里。吴卫呲着黑牙说:“呵,好样的,淹死的都是会水的,”这当口,黑面神的喊声突然从门口传进来:“儿子啊——别理那些坏人,你洗你自己的,洗完赶快出来。”

  “谁是坏人?人民教师怎么能这样说话!”吴卫嘟囔着,“既然人家认为咱们是坏人,那大个儿你就看着办吧。”

  吴卫这么一说更勾起了大个儿的兴致:“好啊,得令,看我来这么办!嘿,小子!上回憋到多少下啦?我怎么给忘了呢?”

  “一百二十三下。”白痴冒出头来说。

  “还能憋多少下?”

  白痴在水里咂摸咂摸眼睛,好像算不过来。跟着他一猛子又扎进了脏水里。吴卫赶紧叫大个儿读秒。后来我和吴卫也帮着大个儿一块儿数。

  白痴这一猛子扎下去的时间可真够长,我们一连数到二百下,他还在脏水里没有冒出头,而且他还长能耐了,身体软得就像面条鱼一样竟在池底游起泳来。

  还得说混账黑面神厉害!我们正光着屁股在池子边上逗白痴,黑面神突然又闯了进来,弄得还泡在池子里的那两个流里流气的家伙一惊,把半张脸都没进了水里,其中一个还呛了一口脏水。吴卫顺手拾起我的曹操罩在自己的下面,我则躲在吴卫的身后,大个儿更是不敢起身,夹着屁股像拉屎一样蹲着。其实人家黑面神根本不屑看我们一眼,只顾喊她的儿子,这时白痴才露出头来。

  黑面神一把把白痴拽出池子,然后拉着他去淋浴。这时女部那边人声躁动,忽大忽小的声音传到了我们男部。

  “女部那边好像出了什么事快出去看看!”吴卫喊道。

  吴卫和大个儿一人抓了一条毛巾,捂住裆部就跑出去看热闹。我拾起吴卫丢在地上的曹操,也挡住自己的关键部位跑了出去。

  蕾蕾是被我姑妈抱出来的,赵大爷已经把男部的长条凳拿出来放在了过道处。我姑妈把蕾蕾平躺放在长条凳上。“过风,让孩子过过风,”我姑妈喊道:“都别挡着!蕾蕾晕堂子了,通通风,通通风!”

  我还是头一次看到蕾蕾身上细嫩的皮肤,真的,既光滑又好看,白得像宣纸一样。而且蕾蕾头发湿漉漉的,一直在淌着水珠,水珠粘在发丝上就像电影明星似的好看。还有蕾蕾的腿,也好看得要命。关键是,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女人的身体,没有穿衣服的女人原来长得这个样子啊,这和我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呢。虽然蕾蕾平坦的小乳房还没有长大,但看到它似乎也给我像触电般的一击。唯一遗憾的是,我姐早就把关公罩在了蕾蕾的下体,没能让我看到她的下面长的什么样,蕾蕾的下面到底和我有什么不同呢?这一瞬间,我脑海里翻江倒海地闪现出许多光怪陆离的形状和样子。当时跟我在一旁围观的吴卫、大个儿和白痴,他们也一直在抻脖瞪眼地盯看着我的蕾蕾,或许也跟我一样在浮想联翩吧。我姑妈忽然看见我们几个坏小子在一旁偷看,就把我们哄回了澡堂,随后又叫我姐把蕾蕾的衣服拿来给她穿上。

  很快蕾蕾爸闻讯赶来把蕾蕾接回了家。蕾蕾一走,我们就在男部里乐开了。“谁没起个儿?快说,否则以后就不准进男部洗澡。”吴卫说。

  “反正我起个儿了,我也起个儿了。”我和白痴不约而同地说。

  “就大个儿没有起个儿!以后大个儿可以去女部洗了。”吴卫喊道。

  然后我们哄堂大笑,接着吴卫宣布:“散堂!”

  八

  新的一年来临前我终于把身上存了一年的泥洗掉了。奶奶和姑妈把我和姐姐过冬的棉衣、棉裤和棉鞋都找了出来,我换上它们甭提有多舒服了也不觉得冷了。我想我该出门去找我妈妈了,可是就在这当口,我一直没有去上学的事终于东窗事发败露出来。一天下午,黑面神和一个男的找上门来。而那天整个一上午我都觉得头疼浑身不舒服,就好像有什么事要大祸临头似的。直到下午黑面神敲我家的院门,当时是我爷爷给她开的门,我一见黑面神来了,立马就逃进里屋,跟着就听见和黑面神一起来的那个男的说:

  “这是侯二虎家吧?”

  我爷爷说:“是。你们是?”

  “呵呵,我是侯家窑一小的校长,我姓刘。”那个自称是刘校长的又说,“侯二虎在家吧?”

  “不在家!还没有下学。”我奶奶站在我爷爷的身后为我编瞎话说。

  “您怎么知道侯二虎同学没有下学呀?”

  “他没有下学就是没有下学,你们找他干什么,他又在外面闯祸啦?”我奶奶说。

  “呵呵,老人家您先别着急,侯二虎同学既闯祸了又没有闯祸。”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刘校长,我家二虎到底是闯祸了还是没有闯祸?”我爷爷说。

  “呵呵,我跟您照直说吧,可能你们还蒙在鼓里,侯二虎同学一直就没有去学校上过学,这件事二老知道吗?”

  “你怎么知道我家二虎没有去上学!”我奶奶说。

  “我怎么能不知道哪,二虎奶奶,我可是一校之长啊,其实二虎同学没有去上学,不是他一个人的错,”

  “那你们为啥还要赖我家二虎没有去上学!”我奶奶说。接着我奶奶喊我:“二虎你给我出来!你又在外面闯什么祸啦?!”

  我吓得不敢出屋,其实我最害怕的不是那個校长,而是站在校长身后的黑面神,要是我爷爷知道是我抢走了黑面神儿子的书和铅笔盒,那我只定是死定了,我爷爷的拐棍儿可不是好惹的。

  “我跟您说,这次我来家访,先要给侯二虎和你们全家赔个不是。”

  “赔什么不是,你快说,可别拿什么事都怪我家二虎。”我奶奶说。

  这时,混账黑面神接过话,说:“怪我啊,侯二虎同学没有上学的事都怪我,二虎爷爷奶奶,这件事是这么回事……”

  我躲在屋里,真真切切地听见黑面神在我爷爷奶奶面前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述说着她的过错,道出我没有上学的真实原委……长话短说,黑面神抽噎说不出话时,刘校长就补充说。实际上混账黑面神是刘校长临时招来的代课老师,她认定是我把她的儿子推下井的,所以就存心报复我让我上不成学,混账黑面神还跟学校的教务处编排了一套我生病请病假之类的谎言……就这样,刘校长跟我爷爷奶奶一直说到很晚,我姑妈回来又跟我姑妈说了一遍……最终,事情总得有个了结,那就是后来我真正上学的那一天,混账黑面神就彻底地让刘校长踢出了学校。当然她的儿子没有任何过错,没过多久,在班上他就成了我的“马仔”。其实别看白痴痴傻呆捏的,但他在游泳方面的确是一把好手,而且不是一般的好。听说刚上小学五年级,他就给市体工大队的教练相中,练游泳去了。后来还听说,白痴在18岁那年陆续拿到五项全国游泳比赛的冠军和一项世界级游泳锦标赛的冠军。

  事情过去之后,我安安稳稳地上了一小段时间的学。其实上学期间,也并没有影响我和吴卫、大个儿和其他孩子们在胡同里胡打乱闹。直到有一天吴卫辍了学,他爸托关系找门路把吴卫送上了前线,我们这才断了音信。当再有音信时,吴卫就成了一名烈士,他爸也成了烈士的家属。接着西里的大个儿和东里的铁军为了一点小事大打出手,结果铁军被大个儿打成了脑残,一周后死于吴家窑精神病院,尸体一直停放在精神病院的停尸房,估计得等大个儿归案后才能有一个了结。还有蕾蕾,吴卫死后,蕾蕾伤心过,也跟我好过,直到她爸妈离婚,她跟了她妈,她哥胡汉三跟了她爸。很快蕾蕾她妈嫁给了厂里的领导,蕾蕾转学一走,我们也没有了联系。我想她应该算是我的第一个女友吧。

  这个故事讲到最后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刚才说我恢复了上学,却只上了一小段时间的学,那是因为那年的冬天还没有过完,我就去找我妈妈了。刚过完年,我爸走了以后,有一天天气暖和我也走了。那天我把书包腾空,把关公和曹操塞进书包,佯装去上学,然后就再也没有回家。姑妈、姑父、爷爷和奶奶,还有我姐,他们都说我妈妈的玩具厂离这儿很远,其实再远我也不怕,因为我要找的是我妈。况且春天就要来了,再远也是春。

  责任编辑 吴佳骏
赞(0)


猜你喜欢

推荐阅读

参与评论

0 条评论
×

欢迎登录归一原创文学网站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