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穿着一件破旧的兵娃子衣裳出现在白杨村,和他一起出现的还有两只羊,一只老白羊,一只小黑羊。由于和羊一起出现,还穿着兵娃子衣裳,这儿的人都叫他羊司令官。
谁也搞不清这个突然出现的人的身份,但是他们可以看出,此人心智不行。
“老白羊是小黑羊的妈妈。”他是这样跟白杨村的人介绍他的羊。
“那你是它爹爹。”刘老三说。
羊司令官咧嘴笑了一下,他有点害怕刘老三。像刘老三这样在村中横着走的人(一个好心的婆婆私底下给他透密),潜意识……不,条件反射的直觉提示他,必须忍着这个人。
“你这身衣裳是从哪里偷来的?”马老五对羊司令官的羊不感兴趣,只是那衣服引起了他的关注。“你这种傻子!”他心里这样说了一句,脸上扬起骄傲的很鄙夷的神态。
马老五每次都这样问,所以羊司令官也不用每次回答。回答也无用。马老五说完径直就走了。
由于他的老白羊在刚进村不久被刘老三杀吃,现在只剩下一只中年的黑羊跟着他。
当然,刘老三还是拿出了一点好处,那就是将自家的一所旧房子送给羊司令官住。
羊司令官搬进那所房子的时候,那位好心的婆婆正蹲在房子的一角啃玉米棒子。见到恩人的喜悦冲淡了他的惊讶,所以,羊司令官第一时间不是跑去问刘老三、老婆婆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而是忙上去为老人家递一根舒适的矮凳。
“我等你很久了。”老婆婆说。
“您知道我要来吗?”羊司令官用尊敬的口吻。他的尊敬是出自心底的,那天晚上他走累了准备和他的羊歇在村口那个山洞,是老婆婆指给他路,才得以落脚。
“当然。”老婆婆伸手扯掉头发上沾着的蜘蛛网,又说,“从你来这儿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你早晚会走进这个屋,也好,这儿更适合你。”
“刘老三吃了我的羊,将这处房子抵给我了。”
“本来就是你的房子。”老婆婆放大声音。
“是的。”羊司令官顺口说。他也搞不清為什么走进这间房子的时候,会有很熟悉的景象和感觉,似乎这房子正像老婆婆所说,本来就是他的。
“看你跟我有缘,以后我定期送你一些鞭炮,凡是有喜事或丧事的人家,你都拿了鞭炮去放,一定饿不到肚子。”老婆婆说着就从衣兜里抽出一串,放在她坐着的板凳的一角。
“那怎么行,我要靠双手吃饭。”
“哼,你这个傻子!”老婆婆突然踢翻了凳子,利索地将房子的后门打开,钻出去了。
羊司令官跟着推开后门,外间没有来往的路,只是一片沉沉的水塘。他回头望着老婆婆留下的那串红纸裹着的鞭炮,让他提了这东西去混饭吃,实在不好意思。
然而他却真的提了鞭炮去混饭吃。这个村子每天都有人摆酒席,不是这家生孩子,就是那家的孩子娶媳妇,总之,村子其实挺大的,人多得数不过来,而且还不断见到一些从别的地方搬来的生面孔。
羊司令官很快在村中有了名气,他也感到自己确实获得了某种地位,当他提着鞭炮出现的时候,那些女人孩子和豁牙子老人就站在树下哈哈大笑,对他的到来表现得很喜悦。这个时候他也跟着笑嘻嘻的,路过那帮小孩身边禁不住想伸手摸摸他们的脑袋——当然,这是以前的习惯性动作——现在他不敢随便伸手摸他们脑袋,那些女人和豁牙子老人会在看到他伸手摸孩子脑袋的那一刻,突然变脸呵斥:“傻子!放开你晦气的手!”因此,往后谁在任何地方任何时辰见到羊司令官,他都是剪着双手,不说话,也不笑。
刘老三偶尔深更半夜出现在羊司令官面前,像是走了很远的路,疲倦,说一会儿睡一会儿,天亮之前就从后门走了。
他和刘老三算不得朋友,但是,他觉得和刘老三最有话说,可惜他一提起刘老三的名字,村里人都像闻到一场瘟疫那样捂着嘴巴,并且指着他屋背后那片黑沉沉的水塘,很神秘又很惧怕的样子。为了还能继续在村里混饭吃,他只好隐瞒自己与刘老三时不时深夜见面的事。
腊月初九的晚上,羊司令官听说村中靠着老槐树脚下的那户人家的女儿去世了。听说她还没有结婚。羊司令官像往常那样去箱子里拿鞭炮,可是,箱子里空空的。明明还剩一串,竟然找不到。他百无聊赖走出门,在墙拐角遇到了马老五。
“你……你是怎么搞的呀?”羊司令官后退一步,吃惊地指着马老五的脸。
马老五顺着往脸上一抹,从容但是又免不掉几分厌烦的样子说,“遇一条疯狗,摔了一跤。”
“青苗死了,我的鞭炮找不着。前几天明明还在。”羊司令官回忆起那天半夜,老婆婆偷偷从后门进来,带了十来串鞭炮放进他的箱子。这几年他的生活全仰仗老婆婆出的主意。只要他提了鞭炮去,那些人就站到一边欢呼——“来了来了!傻子的响礼又来了!”——他只听到那些欢呼的声音,喊他“傻子”,他是听不见的。
“谁跟你说青苗死了?我刚才还在老槐树下跟她说话!”马老五跳过来抓住正在发呆的羊司令官的衣领,“你们两个去哪里!”
“你了瞎吗,什么我们两个?放开我!你个杂毛!”羊司令官声音都变了,这种胆色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
就在羊司令官为自己的胆色和奇怪的发音——他确实听到了不一样的自己的声音——疑惑的时候,马老五突然放开他的脖子,飞一样地跑开。
路上只剩下羊司令官一个人,路两边的桑树枝时不时戳在他身上,有时远处传来几只老鼠咬架的响动,羊司令官更感到无聊。他想试着回忆一下从前的日子。但从前的生活他一点也想不起来。自从来到白杨村,他把过去的生活完全忘记,就像他生来就是三十多岁的样子出现在村口的岔道上。而那只黑羊,经过短短几年时间,已老得动都不能动,他得负担它,为它养老送终。
想起那只黑羊,羊司令官又踏步走了回去。但他走错了路,径直走进一户人家的院坝,当他一脚踩进门槛,一张温和好看的笑脸正迎着他。
“青苗?”他有点害羞地喊出这个名字,一种期盼很久的高兴笼罩在心里,使他说完这句话就自然而然热情地坐到青苗对面的椅子上。
“等你很久啦,你总算来了!饭在灶上,记得吃。”青苗的口气分明是在和自己亲近的人说话,像是……不,这种口气应该是给马老五才对,全村上下都知道他们才是一对儿呢。可是万一他们不是一对呢?万一他记错了,事实上青苗和他才是一对,这也不是没有可能,羊司令官想到这儿心里热腾腾的,要说他如今在村中的地位,娶到青苗这样标致的女孩也在情理之中。于是他自然地仿佛青苗真和他有什么关系,朝着对方肩膀大胆地拍了一下,笑嘻嘻地说了一个字:“好。”
羊司令官嘴里答应去吃饭,却坐着一直不动。因为这么标致的女孩他还是第一次大胆地拿眼睛望她。这之前他的眼睛只敢望羊,或者偷偷望一眼那些已经领了两三个孩子的村妇。青苗就是太白了,白得没有一点血色,但她依然是个很美的姑娘,羊司令官心里评价了一番,又忍不住想,“或许,应该给她喝点红糖水,这会使她的气色好些。”
青苗起身走出门外,她对羊司令官的热情表现得不冷不热,就好像他们认识很多年。她在门口的枣树下捉虫子。她说她在捉虫子。
“你过来,”青苗不抬头地喊话。
羊司令官放下锅盖——这时候他已经打开锅盖,看见里边只是黑洞洞半锅水并没有什么饭菜,心里正疑惑,但是,青苗正巧喊他过去,他就放了锅盖同时也将刚刚冒出来的一点疑惑也放下了。
“什么事?”他轻声说。这话真不像从自己嘴里发出来的。他想起从前马老五和青苗谈对象的日子,马老五说起话来正是现在他喉咙里冒出来的语调,随着,他狠狠地吐了一记口水,因为他突然间意识到马老五如今是他的情敌,也许,从他出现在白杨村之前就已经是了。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他和青苗可能是夫妻,马老五是中途冒出来的——色鬼!这真让人不好受。
羊司令官气得脸红红的,穿着厚墩墩的衣服坐在树下,他用脑袋撞树,在将自己撞清醒并且也将怒气完全消掉之前,那棵树就这么咚咚地响个不停。
青苗一直望着羊司令官,她不但没有制止他撞树反而还微笑地望着。
“好啦。你隨我来吧。”青苗走过去提着羊司令官的头发,那上面已经沾着一点红色的血丝。
“我看你对我实在真心。马老五没来之前,我们赶紧走吧,让我带你去一个新发现的好玩的地方。”青苗说完,伸手过来牵他。
羊司令官满口答应,在握住青苗手的那一刻,他感觉像是握住了很多条略微冰凉的软乎乎的虫子,可是这也没有阻挡他要和青苗去那个好玩的地方。是的,他就是那么信任她,就在刚才见她的第一眼,这种毫无保留的信任已经牢固地长在心里。
正当他们手牵手要走,那位好心的婆婆却突然从巷道的拐角走了出来。她似乎很少出来走路,靠在墙边喘气,握着拐杖的手抖得很凶。羊司令官心里“咯噔”了一下,他感到不可思议,因为很短的几天时间,这位婆婆竟然老得这么快,连路都走不动了。
“天哪,您像是被风吹老的!”青苗也很同情,然而,不知为什么她说这句话要带着笑脸。
“哪里来的回到哪里去。”老婆婆很不高兴,她这句话是专门说给青苗听,同时走过去将两只牵着的手掰开,把羊司令官从青苗那边拖了过来。
“你去是不去?”青苗毫不示弱地望了一眼老婆婆,又转头问羊司令官。
“如果你跟我去,你的那些丢失的记忆就全部想起来了。”她又说。
羊司令官有点动心,然而他的脚才稍稍动了一下,青苗就被老婆婆用拐杖指着喝跑了。
“你这个蠢货!我可是救了你的命!”老婆婆瞪了羊司令官一眼。
“一定有什么误会,青苗不是坏人,她对我是真心的。老婆婆您……”
“闭嘴!”老婆婆打断他的话。
羊司令官只好跟着她往那条黑漆漆的巷道里走,这儿不像是回家的路,而扭头也看不见青苗家灯火通明的房子了。他们贴着墙脚走,有时避不开要踩到几只怪叫的老鼠。一个时辰之后,他感觉走到了一条生着杂草的路上,周围仿佛还长着许多桑树(他伸手摸了一下枝条)。
“我的脚要走断了。”他边说边弯下身子抠脚。他感到双脚正在流血,因为潮乎乎的带着血腥的气味飘进鼻孔。
“这是你不听我话的后果!”老婆婆语气重,还反手指着他。
“您看到了,青苗对我确实一片真心。”
“她是马老五明媒正娶的老婆,你要再去纠缠,这双脚迟早会断掉,到时候谁都救不了你!如果你不听劝,我也不会再管你了。我们这个村每天都有几个像你一样的人在村口徘徊,可是唯独你才有这种幸运被我们收留,不然的话,哼,你看看,晚上你好好张着耳朵听,那路口多少人忍受着饥饿和寒冷、以及长途的困窘和疾病,你要是不相信,我可以带你去看,路口的人瘦得像一股青烟。你好好想想吧,要不是我和你爷爷是旧相识,他托付我照管你,我何必花费这么多心神!”
老婆婆的话让羊司令官不能有回嘴的勇气,即便他很想辩解,青苗和马老五还不是夫妻,并且那位马老五根本配不上青苗,他们永远都不可能走到一起,同时他又想起马老五总是动不动就拿他身上穿的旧衣裳取笑,还夸张地用那种专门对付傻子的表情望着他说:我要剥了你的这身狗皮!在这种心结下,他更是排斥青苗与马老五的关系。然而,这些话他一句也说不出,老婆婆对马老五并没有什么坏印象,她总是替他说话。不过,刚才她说到与爷爷是旧相识的时候,羊司令官起了点好奇心,他暂时把青苗和马老五的事情抛到一边去了。想不到在这个一点印象也没有的陌生村庄,还能遇到爷爷的故人——当然,爷爷的样子他也没什么印象。于是抬脚追上两步,想再仔细看清这位爷爷的旧相识。说实在的,他和老婆婆隔三差五见面,却每次都是毕恭毕敬低头与她说话,以至现在努力从脑海中过一遍,也不能准确地知道这位恩人的相貌。
“你不用看,我的样子你记不住。”老婆婆走快几步,彻底把他的视线甩开。
羊司令官听了老婆婆的话迟疑了一下,又忙慌慌跟在她身后,却发现越跟越远,最后,这条陌生的黑路上就只剩下他一个人走路的响声。
大片的雪块是从偏角屋檐上飘到羊司令官床前,床正对着窗口,摆在窗下的一双黑布鞋此时成了白色。他裹紧被子躺着不动,门外传来急躁躁的脚步声。不一会儿那声音就向着他的房子靠近,听到“砰”一声,门开了,马老五阴沉着脸站在那儿。
“什么事?”羊司令官翻身坐起,快速地在被子底下穿衣服。
“青苗死了!”马老五跳着双脚说。
“这个消息上个月已经说了。假的。我见到了活生生的青苗,还和她说了一会儿话,但是老婆婆很不高兴(我想你们一定是亲戚),她说你和青苗才是一对,回来的时候她把我丢在黑漆漆的路上,你看看,我的小腿肚还留着那天晚上树刺刮出来的伤疤。”羊司令官穿好了衣服,边说边跳下床。
“我知道!想不到你已经发现这个秘密了,”马老五低下头,有点失望和伤心的样子,又说:“我以为除了我之外,她不会将假死的消息透露给别人。哼,你一定是想和她离开这里。然而我劝你放下这些想法,根本不可能,如果那么容易离开,我和她早就离开了。实话跟你说呀,你那位好心的婆婆根本就不会放你离开这儿,她这个人最喜欢管闲事,却又不允许别人破坏她的规矩。当初我也和你一样徘徊在路口,也是和你一样被她领进来,可以说,这个村的人都是被她领进来。现在我们逐渐习惯了这里的生活,而村子外边的事情由于不记得,也就永远不会想着回去。只有青苗,她不是被老婆婆领进来,说实话我也不清楚她怎么进来的,反正,她想离开这个地方轻松得很,来,你坐过来一点(马老五凑近羊司令官的耳朵放低声音),老婆婆说这儿时常跑走一些人,三个两个,有时多到十几人,全是青苗带出去的。‘她是专门来和我作对的!我亲耳听见老婆婆发脾气。”马老五说完脱了鞋子钻进被窝,仿佛这儿是他自己的家一样。
羊司令官呆呆地望着马老五,他不确定这个人说的话有几分真,有一点倒是可以看出来,马老五对他有嫉妒之心。想到有人因为青苗的事情对他怀恨,竟然有点高兴。
“她可是你对象。”羊司令官故意这么说。
“从前是。现在你才是她对象!那天你和老婆婆走进她的院子,我就知道,她的心思已经放到你那儿去了。本来我应该剥了你的皮!”马老五狠狠地说。
羊司令官缩了一下脚,往身后的墙壁上靠,他最害怕从马老五的嘴里听到“剥皮”两字。
“但我还是希望你离开这儿,毕竟我对青苗是真心,不想为难她。你到底想不想离开这儿呢?”马老五又说。
“想。”
“那好。今天晚上我带你去见青苗,她会带你出去。”
马老五说完困意上来了,倒头就睡。羊司令官伸头看看窗外,已过正午,围墙上几根干树枝裹着厚厚的雪。他没有足够的勇气将马老五喊醒并请他出去,只好轻手轻脚坐在一边,才坐了一会儿他又站起来走几步,现在他心中填满矛盾,一方面想跟青苗出去,一方面又觉得对不起老婆婆。不管怎么说,当初是老婆婆指给他明路,并且教给他一个放鞭炮的办法,要说过日子,这种日子也不坏。在别的地方就过得比这儿好吗?再说,那些丢失的记忆有可能使他今后的每一天都过得不舒服。想着想着,羊司令官在窄巴巴的房间里走得满头大汗。他终于走累了,斜靠在床边,眼睛望着熟睡的马老五,他觉得这个人很可能对他编造了谎话,想方设法将他撵出去。在青苗这件事上,以马老五平时的气焰,他会这么轻松放过人并且反过来帮他的情敌吗?想通这一切的时候,突然,羊司令官仿佛在那张熟睡的脸上看见一闪而过的笑。“他睡着了都在笑!”他愤怒起身,坚信自己没有看错,这个人睡着了都这么嚣张,都这么欺负人,自从他住进这个村子,他就处处受到马老五的冷眼。这猛然的怒气让他忍不住抬脚走进厨房——“我要剥了他的皮!”——他心里叫嚣着提了一把剪刀出来。没错,是一把剪刀而不是锋利的菜刀,因为他在拿起菜刀的那一刻被自己的举动吓退了,但是又不能空手出来。然而握了剪刀的人心里比谁都清楚,怒气正在随着步子的前移而消减,最后简直要走不动路,要停下来喘口气才行的样子。
终于,羊司令官怕兮兮地握着剪刀来到了卧室门口。
卧室的门关着。可是他刚才是用飞一样的速度冲进厨房,没有关门。就在这时门内传来了说话的声音,老婆婆的声音,還有一个老年男人的声音,好像另外还有别的人,他们在小声争辩什么,房间里乱哄哄。他把剪刀轻轻塞进衣兜,耳朵贴近门板:
“你瞧,他干了这样的坏事,我们还要收留他吗?可怜的马老五,你看他的头在枕头底下都压扁了,死得太不像样子。”好几个人乱哄哄地说,他们带着气愤和不安的口气。
“如果不是青苗来勾搅,我的孙儿没有那么大的胆量,一定是嫉恨冲昏了头脑。”老年男人用恳求和辩解的语气。
“你不能这么偏袒,虽然他也是我的孙儿,这都怪你,这么早将他引到这儿来,说来说去你都有推不掉的责任。”老婆婆似乎推了一下老年男人,他摔倒了,发出闷沉的哼叫。
“是的,我们要将他撵出去!我们不能让一个只会放几颗鞭炮的人在这儿浪费粮食!”人们喊叫起来,把房间里的东西也砸在地上。
羊司令官在门外听得一头雾水,但是一种说不透的恐惧也从心里升了起来。他现在感到谁都是危险的。谁对他好都是表面的。不过他心里也很感动,那位老年男人似乎还固执己见,对他怀有天生的眷顾。
门开了。门是被他不小心撞开的,也可能是他气愤得一脚踢开。当他定眼一看,房间里除了马老五,没有别人。马老五已经醒来半靠在床头,手里夹着一段抽了几口的香烟。
“把你的剪刀拿出来,我要修指甲。”马老五说。
羊司令官战战兢兢掏出剪刀递过去。他不清楚马老五怎么知道自己衣兜里藏着剪刀。然而,他现在什么都不想思考,先前那一番心底的折腾,闹得很累。天就要黑了,他得抓紧时间睡一会儿,晚上准备和青苗见面。“离开这儿也好。”他很泄气地想。
羊司令官原本睡得很熟,但是他被嚯嚯的磨剪刀的声音吵醒了。他又裹紧棉被到门口张望,看见马老五背对着门,坐在雪地上磨剪刀。
“不用看,你是记不住我的样子。”马老五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羊司令官说。
“我们什么时候去见青苗?”羊司令官问。
“急什么,剪刀还没有磨好。你放心,我说话算数,早晚会让你见到。”马老五抬手试一下剪子的锋利,扭头看了一眼羊司令官(羊司令官知道,他是在看他的衣服)。
“走,我给你修一下衣服上的疙瘩,你看看,都起球了,你到底还有别的衣服没有?”马老五说。
“我只有这一件衣服。它是穿不烂的。”羊司令官很得意。他这件衣服进村的时候就穿着,到现在,连当初那只小黑羊都老死了,衣服还……只是起了点球。
马老五不想听这些,他让羊司令官坐在椅子上,然后不由分说拿起剪子往衣服上修整。
“你现在看起来很精神,简直有你年轻时候的样子了。以现在这种模样,我相信青苗一定会喜欢你,一定不会变心。当然,我也只是单方面相信她不会变心。”马老五嘴巴不停地说话,手也没有停下,衣服上小小的毛球越来越少,它已经恢复到刚刚穿进村时的样子。
对于马老五的话,羊司令官听不明白也不想问。他现在一门心思在幻想与青苗见面的场景,他是需要带点什么礼物给她呢?但很快,他从幻想中醒来并且觉得浑身不舒服,马老五的样子凶恶,瞪着大眼修剪毛球的手法就像是给一只老山羊剥皮。他感到一种仇恨正在用隐藏的方式在他身上施展,那把冒着大雪磨出来的剪子很可能就要瞄准他的某个致命的部位。这种担忧令他坐立不安,简直要从椅子上滚下来,而且目光中似乎还发出了求饶的信息。
然而,平安无事,马老五收起剪子对他说,起来吧,胆小鬼。
深更半夜,马老五带着羊司令官出了门。为了不使人发现,他们是摸着黑路出门的。其实也不完全黑,只是云层太厚,月亮不能爽朗地露出来,他们依然可以辨别到对方的影子。马老五走在前边,他作为领路人,时不时停下来等一等落在后面的羊司令官,有时忍不住冒出一两句简短的怨言。路上偶尔遇到几个走路飞快的人,要撞上马老五和羊司令官的时候突然就跳墙逃跑了。马老五说,鬼撵着你们吗!贼货。
“他们肯定是贼。”羊司令官说。因为他明显地撞到了那些人之中的谁的包袱,里边丁丁当当塞满了货物。如果不是偷东西,谁会半夜三更扛着包袱乱跑。这儿平时也常听人说丢了东西。
“快走吧,赶时间呢。”马老五不耐烦地催促。
羊司令官加快步子,却依然跟不上马老五的脚步。他睁大眼睛追着这个像贼一样跑得飞快的影子,担心一不留神,这个没有丝毫耐心的领路人就会跳墙而去。
“你走慢点,我跟不上,……”羊司令官已经开始小跑了,他的衣服也随着小跑中带出的汗水把皮肤裹得紧紧的。
“再不快点,就晚啦!”马老五也放开脚步跑起来,他本身走得不慢,这一跑,更把羊司令官甩得老远。
两个人就这么奔跑起来,一快一慢,一前一后,中间还时不时窜出几个毛贼将他们撞得头破血流。而羊司令官,他本身性格软弱,这一点似乎连毛贼都清楚,当他们撞到他的时候,就用那种尖利的难听的嗓音骂他:“傻子!你赶去投胎吗!”
“是,就是去投胎!”
听到辱骂的羊司令官很生气,又不能找到更好的回答,于是说了这句连他自己都不曾料到的话。
马老五始终没有放慢脚步,他对后面羊司令官遇到的麻烦丝毫不关心,不过,他似乎跌倒了,而且掉进了很深的河水。
“你怎么了?”羊司令官抹了一把眼皮上的汗水。这会儿他跑起来倒是很快,而且马老五实际上离他也不远的样子,三两步就到了马老五身边。
“没什么。”
“我看你掉进河里了。”
“不要胡说八道。快走。”马老五扯着羊司令官的衣袖把他推到自己前面。
羊司令官弯着身子看路,他分不清那些散发淡白光芒的是水洼还是石头。他的脖子发麻,眼睛也酸涩。“我们还要走多久?”他问。
“到了,”马老五刹住脚步,又用命令的口气说,“把你的脑壳抬起来。”
羊司令官抬起头,望见一片黄突突的山坡,这是他从来没有到过的地方,但看上去又有几分眼熟,有点像他当初迷路的村口的岔道。对,旁边仿佛还有个山洞,那正是当年准备留宿的地方。
“我只能送你到這儿,剩下的一小段路,你自己走过去。青苗就在那边等你。”马老五指着山洞的反方向。
“现在我准备回去。你知道的,天冷成这样,为了送你出来我忘记多穿一件衣服,现在你必须把衣服脱给我穿。反正你和青苗去了那儿,会有穿不完的新衣服。”马老五浑身抖颤,牙齿咯咯作响。
羊司令官想说什么又不能说,马老五确实穿得很薄,而且也帮了他的大忙,于是,他只能不甘不愿地脱下这件穿了很久的衣服递过去。马老五顺手接过来,将它装进一只布口袋(不知他怎么来的这只口袋),然后向羊司令官行了个礼,就和那些贼货一样飞快地跑走了。
“真稀罕,他竟然向我行礼!”羊司令官高兴地想。接着,他听到河水的响声从不远处传来,在微弱的云层后边的月光照射下(现在月亮比先前好了),看见河身并不宽,他猜想这是一条浅水河,因为河面上的黑点一定是埋在水中的石头,他可以踏在这些裸露的石头上跳过去。他还发现对岸站着一个人,似乎在向他喊话和招手,那人声音细细,身材也很柔弱,“肯定是青苗。”他想着便扬起胳膊向她挥手说,“我很快就过来!”
羊司令官不多想就踩进了河水。不错,确实是一条浅水河,可能汇合了温泉的缘故,河水不冷,还能感受到热水钻进皮肤的舒服。他大胆地往前走。可是走几步他开始后悔自己的判断,这条河水有的地方深有的地方浅,深的地方他甚至被河水淹到脖子,好水性在这一刻丝毫不起作用,水也变冷了,是刺骨的雪水的冷。他感到被什么东西拽着往下沉,当他好不容易将脑袋浮出水面时,又被自己扑起来的河水呛进嘴巴,于是他尝到了水是咸的,是海水的味道。这可吓坏了,他越是急忙,呛进喉咙的咸水越多。他哭了起来,水冲到脸上的时候泪水也被带出来。他含着哭腔诅咒马老五,喊着他的名字一遍一遍地说:“你这个恶鬼!你让我出去,我一定要剥了你的皮!”
“青苗救我!”羊司令官吼出这句话努力向岸边看了看,那儿没有传来任何回音。先前河岸的人影这时候看不到了。河边只有灰扑扑的草林。他感到心灰意冷,原本努力向岸边靠近的身子停下来,不错,他因为挣扎而丢掉了鞋子的双足正触碰到河底的泥沙,他的头发竖了起来,扯痛的头皮像被谁提着走。他已经完全被河水吞下去。一股寒冷正在裹挟他的身体,在这抖颤的身体上他想寻到一点可以御寒的东西,比如衣服,可是抓了半天发觉自己光着上身。他觉得很羞耻同时也很痛苦,难怪自己要被人称作傻子,为了青苗他竟然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包括自己的衣服被马老五剥走,光着膀子陷进困局也浑然不知。更倒霉的是,现在有什么东西——可能是鱼——正在撕咬他,快了,很快他就完蛋了,这些小小的鱼千军万马地张嘴杀过来,正是看中了他这道菜。
“婊子!”他怒了。世上只有青苗这样的人才会让他改变从前的生活而陷入绝境。可是青苗此刻只是个十足的旁观者——假如岸上那个人影真的是她——无论他怎么呼救,对方也无动于衷。说不定,青苗正在岸上看他的笑话。是的,她一定和马老五约好了来陷害他,一个傻子的平安无事的幸福人生,怎么不遭人嫉恨呢!他敢肯定自己猜测的一切都是真相,也因此气得紧握拳头,突然,他有了很大的力量想浮出水面,因为他要报仇,在赤裸的皮肤被水底什么东西撕得生疼的时候,他借着这股疼痛的力量张开双臂往上划了几下。他浮出水面并且幸运地游到岸边。
“你骂得很过瘾吧?”是青苗的声音,她好像把刚才的一切都看在眼里,包括他心里想什么。
羊司令官张眼看半天才发现青苗站在一个山洞门口。她穿着一身黑衣服,只听见说话而看不清脸。他慌忙地走过去,是笑着走过去的。
“我来了。马老五送我来的。”他已经忘记刚才的困境和抱怨了,语气充满讨好。他故意走近青苗,却还是看不清她的脸。月色又是浑突突的。
“你记错了。是刘老三送你来的。什么?不相信?不相信可以去看,他现在还等在山洞里。他说就要看看你有没有勇气自己淌过这条河。”
他们走进黑幽幽的山洞,这儿简直一丝亮光都没有,羊司令官绊了一跤。
“急什么,你走慢点。”
确实是刘老三的声音。羊司令官又疑惑又不得不接受事实。他想跟刘老三打个照面,却不知该从哪个方向走。他听到青苗和刘老三小声地说话,似乎还喝了对方递过来的水。
“不点灯吗?我什么都看不清。”羊司令官说。
“你当然什么都看不清。刚来这儿的人就是这样,什么都看不清。慢慢习惯。”又是刘老三说话。
“我们什么时候走?这儿简直像地牢,我感到很饿,也冷。”羊司令官摸着一块石壁,坐下来。
“你确实想好要走吗?”青苗插嘴问道。
“是的。我愿意去你说的那个好玩的地方。”
他听见青苗叹了口气,接着,她细声细气地说:“好吧。这是你自己选的路,可不要怪我。路程远,你先睡一觉,睡醒我就带你走。”
羊司令官醒来的时候还是半夜,很奇怪,这一夜的时间仿佛停滞了。他睡得很饱,心情大好。
“我们可以走了。”他站起身随便朝山洞的一边说,反正也黑漆漆的,看不见青苗也看不見刘老三。说起刘老三,他现在有点恨他,为什么在那边青苗和马老五是一对,而在这儿,他总算可以和青苗走一路,又冒出个刘老三来。
就在这时候洞门口有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是马老五的声音冒出来。他好像得了什么大病,用只有屏住呼吸才能听见的声音喊青苗出去,有事说。
“不到你来的时候。你来做什么?”
羊司令官听到青苗用不高兴的语气和马老五说话,心中大喜。并且很想走过去骄傲地抬高脑袋却用温和的语调跟马老五打招呼,这种对付情敌的方法他在心中演练多遍。但此刻什么骄傲都没有用,什么骄傲都隐没在黑夜中。
“我来还一样东西,”马老五说。
“心虚吗?你已经剥下来了,还有什么用。”
羊司令官听到他们的声音很靠近,仿佛就在耳边。他想伸手抓住马老五或者青苗,却不能做出这个动作。大概湿漉漉地从河水里跑到山洞中睡觉,受了寒气,他迈不动脚。
“我要冻死了。”羊司令官打断青苗和马老五的谈话。
根本没有人听他的。他们继续说道:
“现在你只有留下来照顾他。青苗肯定不会反对这个提议。你已经跨过了那条河水,这个时候想回去也不可能。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他的身上全是伤疤,那腿上,看见了吧,杀满了鱼刺。”马老五也参与了谈话。
“不行,他不能留下。他还不到跟我们一起走的资格。”青苗一口否决刘老三的提议,又说,“你带火了吗?他说冷。”
马老五窸窸窣窣地掏出一些东西,好像找着几根火柴递给青苗。
“说起来那衣服也是我的。传了两代人,落在他身上竟然不起作用了。你看他穿这件衣服有一点意思吗?他简直是仗着他祖宗的恩惠在世上招摇撞骗。而你也那么迁就和宠惯,造成这个人如今像废物,不成器。我是在恼怒的情况下剥了他的这身狗皮!可是我现在又后悔了。即使他一事无成,是个纯粹的傻子,或者是个坏透的骗子,也注定要从我手中接走这件衣服。我只能在这儿羞愧地承认,就在刚才渡河的时候,我偷偷地清洗了这件衣服。现在它看上去很新。那些认识它的人都会看在我清洗的份上,让我的孙子——那个小骗子,继续放他的响礼,继续荒废他的日子。然而,我想请你不要这么早带他去那儿,我看得出来,你也不想这么快带他去。”
这话初听是马老五的声音,再听却是一个陌生人的语气。羊司令官仔细回想了一遍,突然想起之前在那个村子他的房间门口,听见一个陌生老年男人的声音,和现在这个人说话的声音丝毫不差。
“这事不怪我。他自己急慌慌地要去那儿。况且我们将他送到那儿,往后再送到更好的地方,这样一来,你传下来的衣服就会在各个地方出现,就像开枝散叶一样,很多人会从他身上看到你的影子。至于白杨村,他早晚是要离开,只不过现在意外地提前了一点。”
羊司令官吃了一惊,因为这话听着也不像青苗的声音了。越听越不是。但又有着不可抗拒的亲切感。他又仔细想想这声音的来源,不错,他想到那位好心的婆婆,只有她的声音才会让他无来由的感到亲切。那天晚上她丢下他后,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白杨村。这次出来,他也没有和她告别。
“爷爷?”他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这么喊,而且是带着愧疚和心痛。
他喊出这句话,洞口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陷入沉寂后,羊司令官沿着洞子走了一圈。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身体恢复得这么快,冷和饿已完全消失。
“不成器的。”
羊司令官听到话音从背后传来,立刻扭头去看。老婆婆坐在一小堆干柴旁边点火。
“你不是冷吗?过来烤火。”
“刘老三呢?”他照着火光四处看不见刘老三的身影,而且马老五也不见了。
“不用找,马老五也走了。”
“那么,青苗呢?是她带我进来的。”
“什么青苗!这里除了你,我没有看见任何人。”一提起青苗,老婆婆很不高兴,她显然是在说气话。
羊司令官也生气,他明明听见他们在说话。
“我去找。”他跑了出去。
外面天色还不亮,但是浑突突的月亮倒是完全从云层背后跳出来了。月光照在先前他的来路上,他顺着这条路往回走。也许青苗是碍于和老婆婆的紧张关系才躲在某处。
“青苗,我来了,你在哪里?”他轻轻地喊,脚步倒是放得很快。
“哟,这不是羊司令官吗?你们两个去哪里?”
他遇到白杨村的一位放羊的男娃娃,他慢悠悠地走在路边草地上。
“什么我们两个?”羊司令官扭头看看四周,除了他自己不见别人,“你小娃娃,也学会骗人了。”他走过去敲他的脑门。
“你爷爷就站在你背后,不是两个是什么?我还看见你背他走了一段路。”
小羊倌的话把羊司令官吓得不浅,但很快他意识到这绝对是假话,在白杨村,3岁的孩子都可以和他撒谎。所以他转变话题问道:“你有没有看见青苗姐姐?我在找她。”
“什么青苗姐姐!我不认识!”小羊倌突然变脸,然后飞快地向前跑。
“你去哪里?你的羊……”
“那是你的羊!”
羊司令官扭头搜索小羊倌刚才站的草地,那儿的两只羊把他吓了一跳,一只老白羊,一只小黑羊,他望着它们的时候,它们放弃嘴下的青草朝他走来。
这回轮到羊司令官拔腿就跑。
他跑到那条黑沉沉的河边,那儿的河风夹着一股难闻的臭气扑在脸上。当他转身要去别的地方寻找青苗,却听见河边传来青苗的声音。他急忙扭头,望见了一张疲惫的脸——是一张疲惫的老婆婆的脸!
“您怎么在这儿?”他其实想说,您怎么用青苗的声音与我说话。可是他简直无法形容此刻的心情,这种无法逃出老婆婆视线的恐惧让他不能正常表达自己的意思。
“您简直阴魂不散哪。”他在心里这么说,嘴巴紧紧闭着。
“我可是救了你的命,如果不是你祖宗有点本事,你能拿着自家流传下来的鞭炮四处混饭吃吗?你获得的那些所谓的尊重,全都是我们給你的。”
“您错了。我已经很久没有用您的鞭炮混饭吃。我其实一直靠自己的双手,我没有靠任何人,全村人的房子漏雨,都是我修好的,我早已经学了一门手艺,根本用不着再使用您的响礼。再说那东西我一开始就不怎么同意,是您强加给我的。我是受害者。就因为您给我安排了所谓的出路,导致后来怎么努力,人们都以为我是沾了您的光,只要一放鞭炮,那些人就指指点点,‘哎呀,混混儿又来啦!沾了他祖宗八辈儿的光。他们一这样说,我那些手艺就显得薄弱,简直没有翻本的机会,永远只能落在您的庇护下。”羊司令官这几句话说得很流畅,连他自己都很佩服这会儿的机智和胆气。
“不成器的!你摸摸自己的腰包再说吧!”
“您不要再假装青苗的声音了。”羊司令官用气愤和警告的口吻,手却不自主地摸向身边的口袋(虽然他知道自己光着上身,但还是不能控制双手),口袋里装着一条之前没有找到的鞭炮。他竟然穿着衣服。这衣服不是被马老五拿走了吗?他的手放在口袋里僵住,脑子也僵住了。
“怎么回事……”他想不通。
“怎么回事?哈哈,你不知道吗?你是靠着祖上的荫德。”老婆婆仰起头笑了一笑,“你一辈子都改变不了的。你肯定只能在我们画好的圆圈里活动。你看看,你踩着我刚才的足迹窝走得多么顺畅。”
“走开,我不认识你!”羊司令官跳了起来,并且往后退几步转身就走。他简直不敢相信这位可敬的恩人是这样一副面孔,她竟然用青苗的声音来教训并且将他引进那个黑漆漆的山洞。他因为放鞭炮得来的坏名声——现在他终于承认那些村民的笑脸全是怀着一肚子讥讽和嘲弄,而并非他当初以为的尊重——全是拜老婆婆所赐,这些坏心眼一定是在领他进村的那一天就谋划好了。想起来多么可恨,可怕。他加快了脚步。
“你去哪里?”又是青苗的声音。
他断定是老婆婆假装的,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但是,他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你不是答应了要去那个好玩的地方吗?咋又反悔了!”
羊司令官听了这句话立刻转头,站在身后的的确是青苗,她正笑眯眯地望着他。
“你跑到哪里去了,怎么老婆婆会突然出现在山洞?我没有将来这儿的消息透露给她呢。”
“什么老婆婆,你看错了吧。山洞里除了你和我,没有任何人。”
他被青苗的话弄得很糊涂,为什么她们都不承认见到对方,而他明明是在那个山洞看到了老婆婆,也确实是青苗将她带进山洞,然后,老婆婆出现的时候,青苗就不在了。
“我真的看见了老婆婆。”他不服气,难道自己年纪轻轻,会眼神不好吗?
“这样说来,你是看见了鬼吧?或者,你看见几十年之后的我。我和她根本是一个人。这样说你怕不怕,信不信?”青苗像是开玩笑,又不像。看上去说得挺认真的。
“我不怕。假设老婆婆真的是你,那么,那个老年男人就是我自己啰。”羊司令官很轻松地说出了这句话。自从他离开白杨村,说话就越来越流畅,一点也不是沉默寡言的样子。只不过,他看青苗的眼神依然有几分痴傻。
“那就未必了。”青苗话中有话,拖长了声音说。
“我们什么时候走呢?”羊司令官转开话题,离开这儿才是他最关心的问题。为了出走的事开罪了老婆婆,再回到白杨村是不可能。
青苗仔细打量他,然后说:“那你把这个套在脚上,明天晚上我们要干一件大事。这些事做完,我们就可以去那个想去的地方了。”
羊司令官接过青苗手中的东西,这东西在暗淡的月色下怎么都看不清,摸上去像一把轻飘飘的草,也像平时扔掉的旧草鞋。
白天他们躲在山洞里不出来,青苗说日头太烈,晒得她头晕眼花,又说害怕村民过路看见,那就走不掉了。羊司令官什么都听她的,又靠在洞壁上睡了一觉。白天很短,似乎是一晃眼就过了。
“好像河那边的日程长,这儿日程短。”羊司令官感叹。因为这个时候已经天黑了。他非常高兴能尽快完成那件大事,然后彻底离开这儿。对那个新的地方很是期待。
“这没什么。你总得习惯走点夜路。”青苗收拾着一些东西,往一只大口袋里装。这让羊司令官想起路上见到的那些贼货们扛着的口袋。他隐隐地觉得——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想——青苗那天晚上很可能就混在那些贼货中间,他想仔细观察她的额头,看有没有什么伤疤,因为那个晚上在路上挤来挤去,撞得头破血流,他自己的伤疤摸着还有点疼呢。
“看什么看,你看得清什么。”青苗说。
羊司令官赶紧挪开视线。直到青苗说可以走了,他才急忙跟过去。
“现在,我们要把先前走过的足迹全部抹平,让人看不出来,这样以后谁都找不到我们,也就可以安心地在那个地方住下。这件事干起来相当困难,但是,从这儿出去的人都很有信心。你呢?”
“我有信心。”他简直有点兴奋了,离开这儿要抹掉走过的足迹,这正是他想干的事情,他才不想被人发现——主要是被马老五和刘老三发现,他要和青苗到那个谁都不认识的地方好好生活。然而,他走了那么多路,留下那么多足迹,肯定要花不少时间和精力。想到这儿他睁大眼睛盯着地面,担心抹漏了哪怕半只自己的足迹而被人发现。
羊司令官由于非常认真,不亮的月光下什么东西都看不清,而他的眼睛又不想丢失任何一只可能藏在草丛里的脚迹,他极其懊恼,想不到自己之前走了那么多不必要的路,留下这些麻烦的烂摊子怎么都收不完,更可气的是,他的眼部肌肉紧张,左眼皮和右眼皮一直突突跳个不停。
“我的左眼和右眼要跳出来了!”他使劲揉了一下眼睛。
“大喜!大灾!”青苗弯着腰大声回答。她没有抹足迹,在地上捡什么东西。
“你在干什么?”他很生气,感到青苗又在耍心眼。不抹足迹的话,马老五和刘老三还可以找到那个地方,而他所做的,简直白费力气。难道她还藏了什么私心吗?羊司令官又胡思乱想了一阵。
“我摘火草。等下我们要经过一段没有亮光的路,到时候就用上它了。”青苗举起手中的东西。
“那你的足迹……”羊司令官说到一半低头指她的脚印,可他怎么也看不清,她站的地方像有很多双脚印又像一双都没有。
“我早就抹干净了。比你早。”青苗平淡地回答,直起腰瞪着他,又说,“你再啰嗦,就别想走了。”
羊司令官只好压下刚刚冒出来的一点脾气。
于是,他们各做各的,有的时候甚至分开很远,羊司令官偶尔抬头看见青苗站在河的那边,再一看又在自己身边不远,她一句话都不说,但是喉咙里呼噜呼噜,好像摘火草是一件相当要力气的活。他甚至看到她累得弯腰驼背,拄起了拐棍,当她转身背对着,那背影简直和老婆婆一模一样。
“青苗!”他忍不住大喊。
“扳命吗!”她吼道。
羊司令官被吼得清醒了,不知该说点什么。
果然和青苗说的一样,羊司令官逐渐感到自己被带进了一片黑暗之中。他看不见青苗但可以听见她的呼吸以及脚步声。在这种地方她倒是踩得咚咚响,而他的步子却轻得像两朵棉花。
“终于走到这儿了。你要跟紧,走丢了我不负责。”青苗语气冷漠,像是对不相干的人说。
羊司令官当然很失望,并且也很伤感,青苗的性情忽冷忽热,一点也不像个正常人,然而没有别的办法,路已经走到这儿来了,况且这地方由于黑沉沉的用不着抹脚印,他只需全神贯注地跟紧她,其余什么都不用管。
“你的火草呢?现在可以用上了。”羊司令官想缓和一下气氛。
“你眼睛长在背上吗?火草早就用完了。刚才你看见的那些路,全是它照出来的。就怪你一直和我说话打扰,火草才不够用。不然我们可以点着它走完这条路。”青苗气愤地说,可能她意识到自己的暴躁,又改换口气,“算了,你不用太着急,再走一段路就会有火草,到时候可以多摘一点。”
羊司令官确定自己没有看见她点火草。
“你饿不饿?”青苗递给他一样东西,像一块煎饼。他咬一口马上就吐了出来。“泥土!”他简直要气死了,但又觉得这可能是青苗故意开玩笑。
“我不是跟你开玩笑。这东西可以增强记忆,如果你不想恢復记忆,可以不吃。”青苗走远了,他听见脚步声小下去。
羊司令官又咬了一口。他断定这是泥土。当他准备和青苗说,却听见远处有人争吵。
“马老五!刘老三!”
天色亮开了,所以他看见了马老五和刘老三各自站在一棵树下。他扯着嗓子喊他们。当然是非常吃惊愤恨地喊。
“你们怎么会在这儿?”他冲上去堵在这二人的中间。
可惜,这二人像是根本瞧不见他,简直没有看见他似的,继续争吵。而青苗从另一棵树上下来,真是稀奇,她怎么爬到树上去了?羊司令官走过去,低声说:
“你看见没有,马老五和刘老三追到这儿来了。你一定抹漏了脚印,不然……”
他突然停住话,因为他看见了小羊倌。
“你怎么也在这儿?”他很惊讶。
“我来送你,不,我路过。”小羊倌像在隐瞒什么。
“我要和你青苗姐姐去……我们路过这儿(他不想说出去向)。你不好好呆在家,瞎跑什么。你一定是和马老五刘老三他们过来的。你看看,他们就要干仗了,还不过去帮忙?”
“你在说什么呀,你记性烂掉了吗?刘老三吃了你的羊,被你扔水塘淹死啦!”
“小鬼,你在诬陷我!”羊司令官气愤得很。这无中生有的事情,连这么小的孩子都会编造。他庆幸自己离开了白杨村。那真是个无情无义的地方。
“不要急躁。现在你和我是一条道上的人了。只不过今天晚上我要回家了,妈妈捎信过来,她很想念我,她的眼睛都哭肿了。”
“好吧。小鬼。”他巴不得小羊倌回去。
晚上,小羊倌摸着黑路向白杨村的方向走。他像是被什么东西扯着衣服往后退。
“他真是个不错的孝子。”羊司令官说。
“这就是我撵他回去的原因。”青苗走到刚才刘老三站的那棵树下,靠着树和羊司令官说话。
“他为什么说不认识你?我清楚听见他某次喊你姐姐。你们的房子挨得那么近。”
“他当然可以不认识我。昨天认识的,今天不认识了,这有什么稀奇。”
“他说刘老三死了,是我把他淹死的。太可怕了。这个孩子居然睁着眼睛说瞎话。刘老三刚才还和马老五在那儿干架。不过他们看见小羊倌一来,就急匆匆跑走。几天不见,他们胆子变这么小。”
“你想得太多了。这些不是你该关心的。好好休息一下,再走小半夜就到那个地方。”青苗很高兴地抬手指着前方。
羊司令官找了一捆干草铺在地上休息。他睡着了。他梦见了刘老三,梦见刘老三的时候他们坐在白杨村那间房子里。刘老三说,感谢你救了我。他说,不,我没有救你。刘老三扑通跪在地上说,是你把我从房子后面的水塘救出来,我很感谢,但是请你跟青苗说一声,我不想去那个不适应的地方,你的羊我派小羊倌送过去给你。羊司令官一脚将他踢开,指着鼻子激动地反复说一个字:滚!
羊司令官气愤地醒了过来。
“放心吧,他已经滚了。”青苗说。
“你怎么可以看见我梦里的事情?”他惊讶。
“你看得见的我当然也看得见。”
青苗说完就放开脚步,羊司令官只好跟上去。现在他只能跟着她,这种只有前路没有退路的选择是自己下的决心,还有什么办法。
“你为什么哭丧着脸?”羊司令官发现青苗阴沉沉的脸,她好像要哭出来。
“小声点,不要说话。你看不见他们正偷偷地望着我们吗?你第一次来这个地方应该表现谦虚、有礼貌,不要动不动摆开你那张傻瓜一样的笑脸。你认为有几个人会天天看你笑呢。但是如果你哭兮兮地从这儿走过,他们一定不会为难你,他们会坐下来悄悄讨论这个人遭遇的不幸,可能会说,‘他正在遭遇我们都遭遇的、‘早晚大家都会遇到这样的一天,‘看看他的包袱和我们的一样重,‘他的脚印和我们的一样杂乱,然后……啊,这就对了,你早就应该掉几滴眼泪,走入新的生活、抛开了像白杨村那种生活了半生的老地方,绝对有必要掉几滴眼泪。”
羊司令官摸了一下脸,确实有泪水扑扑地淌在脸上。可是他并没有想流泪呀。
“这根本不是我的眼泪!”他狠狠地说,又惊慌地望了一下四周,一个人影都看不见。
青苗不理他,脚步迈得飞快。她把包袱也扔掉了。羊司令官想帮她捡起来,却怎么也搬不动。像受了传染,他脚上套着的先前抹脚印的东西也重得使不上劲。
“丢掉呀,蠢货!”
“丢不掉!”他也很着急。脚上的东西怎么都甩不开。
“拿起来,放。”青苗像喊号子一样在前面指挥。
羊司令官弯腰脱去脚上的东西,果然,他轻松地将它们拿起来,又很轻松地放到地上,并很快跑起来将它们丢在了远远的后方。他感受到扔掉那些东西后,身心变得轻松活跃。
他们跑了不短的一程,双方都很累但是都很高兴。不过,羊司令官突然发现了一个问题,冲着因高兴而大笑的青苗说,为什么这里看上去和白杨村一模一样。
“天下乌鸦一般黑啊!”青苗说了这句莫名其妙的话。
为了不使青苗觉得自己笨,羊司令官装得很明白的样子,点着头说:“只要这里没有马老五和刘老三,就无所谓。”
“这里当然没有马老五和刘老三,这里只有他们的爹。”
“乱讲。他们的爹早就死了。我去放的响礼。”羊司令官很忌讳别人提起那些已经死去的人。
“你记得住什么呢。他们的爹只是搬到这儿来住。”
正在争辩的时候,马老五和刘老三的爹出来了。他们简直长得和儿子们一样:强壮,声音洪亮,连面相都是年轻好看。羊司令官吃惊地望着他们。
当天晚上,青苗安排羊司令官暂时住在这二位老者的房间,她自己跑去投奔一位远房亲戚。临走时她交代:“晚上你不要出来瞎走。这里的人很不喜欢新来的人在他们的地盘上走来走去。他们闻不惯你身上沾着的白杨村的气味。再过一段时间,他们对你熟悉了,就可以出来活动。”
羊司令官只能遵守這些规矩,第一次住进新环境,就算这个地方与白杨村一模一样,它毕竟不是真正的白杨村。他脱下衣服早早睡下,走这么久的路,累得很想散架。
“你起来,快跟我走。”
羊司令官睡得正好,听见有人推他肩膀轻声向他喊话。他睁眼一看,是刘老三。
“老人家……”他以为是刘老三的爹。
“傻货,我是刘老三。”
“你怎么阴魂不散的!”他很伤心,这些人像糍粑一样,沾着就甩不脱。
“你才阴魂不散!我好心来救你。”刘老三甩开手,向四周望一眼又说,“你走不走?”
“不。青苗带我来的。我不能丢下她。”羊司令官坐起身。
“你这个傻瓜!青苗骗你来的。我和马老五都被她骗了,现在我们躲在一个很隐秘的地方,每天晚上都在想办法逃出去。在你来这之前我们也差点跑出去了,可惜跑到半途又被她抓住——就是你看见我们在树下争吵那次——本来我们想跟你说,不要上当,又不敢开口。你不知道她现在的力气有多大,而且她身边有那么多人围着,只要你敢逃跑,那些人就会把你围起来甚至踩在脚下。还有,你敢确定她是青苗吗?她这个人三天两头换着脸子,有时为了骗人来这里,她还会装扮成老年人的样子。怎么样,现在你也开始怀疑白杨村那位老婆婆了吧?是人是鬼,都是她在做。你也不要难过,世上的事本身就很复杂,看不清是正常的。眼下最要紧的是我们合伙逃出去。这个地方一点都不好玩,我敢肯定它并不能让你找回记忆。我们来这儿的人当中只有小羊倌是幸运的,他逃出去了。”
“小羊倌是谁?”
“可怜的,你现在连小羊倌都不记得了。”
羊司令官拍一下脑袋,他确实想不起小羊倌是谁,也更羞愧于不能记得青苗的样貌。
“我本来是记得的,可是一想,又不记得了。”
“算了,我们不要想这些没用的事情。你到底走不走?”
羊司令官正在犹豫,突然听到有人推门,向他吼道:“这个没有立场的东西,你在跟谁说话?”
羊司令官想喊刘老三先躲一下,结果面前什么人都没有,而他并没有坐起身,只是平平地躺在床上。推门进来的当然是刘老三和马老五的爹。他二人很生气的样子,点着一盏油灯满脸怒容的走到羊司令官身前。
“这个人到底在想什么?”刘老三的爹指着羊司令官,眼睛望着马老五的爹。
“还能有什么想头。在哪儿都是混日子。从前在那儿混,现在到这儿混,就是换个地方。”马老五的爹好像很了解羊司令官一样。
羊司令官烦闷地假装睡着。
“我们不能纵容这种行为,应该叫他起来干活。”
这二人不再说话,羊司令官偷偷睁开眼睛,恰好撞见他二人瞪眼望着他,“懒狗,你还不快起来。”
他只好迅速起床,跟着他们出门。外面哪还有空地,人多得挤挤攘攘,羊司令官顿时来了精神,他就喜欢这种人挤人的混乱场面,看到有人挤倒在地并且身上踏着几双脚,他就狂欢似地喊叫,跳着在人群中穿来穿去。这时候他已经不把刘老三和马老五的爹放在眼里,他们二人原先走在前面,可是不费多少工夫,羊司令官就把他们抛在了后面的人流中。
“找死去啊!”
那二人在大声喊骂。
羊司令官根本不在乎,依然兴致高涨地往前冲,有句话突然冒到舌根,于是将它抛出去:
“脱胎换骨,脱胎换骨!……”
他喊这句话的时候跑得飞快,将大部分人都甩在了后面。当然,有几个脚力好的人一直和他保持很近的距离。其中一位矮个子好几次和他平齐,险些超过他。说起这位矮个子,他看上去很面熟,羊司令官觉得在哪儿见过。
“你是谁?”等那位矮个子再次与他平齐的时候,他问。
“你先不要说话。我来问你,刘老三是不是来过这儿,让你跟他走?”
“是。”羊司令官不假思索就回答,他很奇怪这个隐秘的消息怎么走漏了,当然,他猜想到这位矮个子可能是刘老三派来接他的人,便立刻停住脚步。
“你跟刘老三说,我不回去了。那个村没什么意思。”
“你当然不能回去。那儿早就没有你的地盘。我不是刘老三派来的,我是小羊倌。”
羊司令官想了一下,摇摇头。
“你不用想,我们分开那么久,谅你都想不起来。其实我也快要记不得你,还好我有你的画像,就是它帮我在这么多的人里面认出了你。”小羊倌掏出一张纸片。
羊司令官凑过去看,脸色一变说,“一张白纸!”
“这不是白纸,是你看不清,我天天摆在桌子上的,凡是到我那儿的人都认得你。”
“你将它摆在桌子上干什么,把我供起来吗?我又不是你爹。”羊司令官不耐烦,不知道为什么他很讨厌这个人,很不想他跟着。当然他说完就后悔了,因为这句话怪不吉利的。
“谁知道呢,说不定你就是我爹。反正我妈经常骂我,她是这么说的:‘你就和那个死鬼羊司令官一样,来世上混日子,你怎么不跟他去呢,你去找他呀!”
“你就真的来找我啦?”羊司令官低头看他,突然觉得心里有点伤感,要是这个人真的是他儿子,倒也不错,可事实上他是一无所有的。于是他用柔和的声音说,“快回去吧。不要开玩笑了。我要去找你青苗姐姐。”
“见鬼的,哪有什么青苗姐姐!我看你是鬼迷心窍了!你现在赶紧跟我走,我把你带到安全的地方。你看看,这些人都在干什么,你不要和他们混在一起,快走吧。”小羊倌说着就伸手去拽羊司令官的衣角。
“小娃娃,哪里来的回到哪里去。”
这句耳熟的话来自青苗,她走出人群,来到羊司令官身边。
“老婆婆,您……”
小羊倌话没说完就被青苗赶走了。
“不要听他瞎说,现在我带你去干活。想住下来就必须跟他们混到一起。”她指着周围黑压压的人群。
羊司令官站着不动。他在想刚才小羊倌的话。还有,他为什么喊她老婆婆?说起来这个女人确实有几分奇怪,这一路上她一会儿出现一会儿又跑不见,她和老婆婆又总是在对方不见的时候出现在他身边。她们都说不愿意见到对方,尤其老婆婆,提起青苗她就反感,最后她們干脆不承认有对方的存在,甚至说一些伤害彼此的话。他感觉自己已经陷入了一场扯不清的骗局。自从那天晚上有人传来青苗死了的消息——此刻他脑海里清晰地漂满了白杨村的事,难道这就是青苗说的,可以找回的记忆?——他弄丢了一串鞭炮,而老婆婆也不再给他送鞭炮并且消失了。然后,明明是马老五送他出村的,青苗硬说是刘老三。想起来真可怕,说不定这场骗局白杨村的人全都参与了,那些人肯定认为他越来越老,干事情丢三落四,有时候忘了点燃响礼就坐在桌子上吃喝,可这也不能全怪他呀,人老了总是活得像个骗子,每天想得多做得少。但事实上,他做得并不少,何况比起那些更老的人,他算是年轻的。
“你到底是谁?”羊司令官突然问她。
“这是个没用的问题。我是谁根本不重要,甚至于你是谁也不重要。你干什么一定要问得那么清楚。现在你只有两条路,要么跟我一起去干活,加入到这支庞大的队伍,他们和你一样的习性,从前也干着可有可无的事情,直到来了这里才找到适合他们的工作,我敢保证这里没有谁像白杨村的人那样喊你傻子;要么,你自己回去,从哪里来的回到哪里去。”
羊司令官仔细观察了一下周围的人,发现他们全都穿着黑乎乎的衣裳,扛着一只大布袋在眼前跑来跑去,这有点像那天晚上马老五送他时在途中撞到的情形。更吃惊的是,这儿横着一条河,可他刚才并没有发现,这像是突然从地底冒出来的。
“他们……”羊司令官后背一阵麻幽幽的。
“他们和你一样。都是从白杨村来的。由于你经常在那儿放鞭炮,这些人身上都有一股火药味,不信你去闻闻。”
“不,我是说,他们为什么用竹篮打水!”羊司令官声音颤抖,感觉这件事很可怕,而自己可能要卷入这场灾难性的惩罚——他认为这是惩罚。于是他扑通跪在青苗面前,用当初他梦中听见的刘老三的语气跟她说,“请你放我回去吧,我不适合在这儿过日子。我現在承认,我在白杨村从来没有干过一件大事,人人都取笑我是傻瓜、无用的、混日子的,正好那天晚上我看见你冲我笑了一下,我就决定和你跑出来。你知道的,为了这件事,我已经被人说成杀人犯,我似乎也确实把马老五的头捂在枕头底下,并且跑去拿了剪刀……我有点记不清了,可能这些事其实没有发生,只是我想和你早点逃脱而出现的幻想,因为我进屋的时候,马老五好好的坐在那儿,还用剪刀给我修了衣服上的毛球。至于那位给我开脱的老年人,他可能真是我的爷爷,还有那位好心的婆婆,她或许就是我奶奶,那天晚上他们的争辩我全都听见了。现在我必须承认,我的确是靠着祖上的荫德,我天生是个无用之人,注定要踩着他们的脚迹窝混日子,可是,谁不是无用的人呢?不过,此刻看到他们用竹篮打水,那种完全不知道自己在用竹篮打水的痴样确实吓到我了。所以请你送我出去,回到白杨村,我决定要在那儿干一番大事……很不好意思,我自己无法找到回去的路。”
“晚啦!你不要多想,不管你做多大还是多小的事情,你都会像刘老三和马老五的爹一样,搬到这里来住。白杨村那个鬼地方我敢保证,你住久了会厌烦,巴不得早点离开。你刚到这儿不习惯,难免对那个地方还有留念。好了不说这些,快拿好你的竹篮跟我走,另外我必须提醒,他们不是在用竹篮打水,而是在捕捞明天的食物。”青苗一推,就将他推到了河边。
“明明就是竹篮打水,做梦一样啊!”羊司令官望着手中这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竹篮,忍不住叹气。
青苗也扛着一只竹篮跳到水中,她卖命的样子真不像话,很显然,河水并不干净,羊司令官尝到溅起来的腐臭味。
“空欢喜,空欢喜……”他自言自语。
“现在你该知道了,青苗和那些人是一伙的。你还不相信我吗,我是过来人。天哪,你这个傻子,你就注定要落在这儿啥也干不成。去吧,去参加那种无聊的把戏,我再也不想管你了。”刘老三突然跑出来,劈头盖脸骂了羊司令官一顿。
“好,我跟你走。”羊司令官突然下了决心。他想通了,青苗是指望不上的,到这儿的第一天就将他丢给两个陌生人,何况这里啥也没有,只有这么一场荒诞的竹篮打水的游戏——这就是他们这里的人每天要干的活!
羊司令官头也不回的跟着刘老三走,他很怀念从前在白杨村放响礼的日子,即便那种生活经常被人误解,受人讥讽和嘲笑。可是现在,他要走回头路了,要重新走到白杨村路口。他决定将这儿的事情全部忘干净,尽量打扮成第一次出现在白杨村路口的样貌,希望老婆婆能原谅并且将他带进村。
然而刘老三走到一半就不愿意送他回去,这个人立场不稳,中途不是喊困就是埋怨路程太长,他说,他很后悔去搭救羊司令官,说羊司令官只不过给了他小小的恩惠:将他从池塘里捞出来。比起羊司令官那点小恩,他如今回报的简直超出太多。他两人发生了争吵,刘老三跟羊司令官说,“你自己走。我们不同路。”
刘老三也指望不上了,羊司令官只好凭着感觉走,好在大概的方向没有错,途中又遇见两只羊,见它们没有主人便赶着一起上路。
羊司令官终于出现在一个村子。他觉得这里就是白杨村。然而,他希望来接他进村的老婆婆并没有出现。他坐在岔道上等了很长时间,又总是不停地张望,导致两眼模糊什么都看不清。他感觉很累,想躺下来休息,但是这儿正处于风口,又怕错过老婆婆来接他,于是给自己挖了一个坑,爬进去躺好,从腰间抽出那串一直没有用上的鞭炮,他决定将这个响礼送给自己,同时,或许能让老婆婆听到这儿的响动。鞭炮噼哩啪啦,震得他的身体直抖。两只羊蹲在土坑两边,像一黑一白的两个门神。
责任编辑 吴佳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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