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根火线交叉在一起
就是一场火灾
灾难后的脸庞,是那么的
荒凉而羞赧
——题记
焉支山北麓。天阴着,阴了几天了,这天,时不时地有阵雨落下,或稀稀拉拉地飘着蒙蒙细雨;间或里也有停歇,几只云雀唧唧唧、唧唧唧地向上空窜着,仿佛云层就是它们一下一下抬高的。天空逐渐亮堂了起来。雨一停,雾马上就漫过来了,沿着山脊,像烟缕,更像一个人找不着着落的思绪和幻想,妙妙曼曼地涌向沟垴里。垴坡上,有一头黑牦牛,在雾的荡漾下,隐约间像是一座孤岛;像我。
疲惫不堪的我,刚从八百米深的井筒走出来。我揉了揉因光线反差而不适应的眼睛,从头顶的矿帽上摘下矿灯头,拧灭了开关。我解下系矿灯盒的皮带时,充灯工已走上前来,接过了矿灯,抽下皮带递给了我。就在充灯工接矿灯的刹那间,我左手缠着一块创可贴的中指的伤口突然痒得难受,我下意识地想狠狠地抓挠几下,但我忍住了,就是那一忍,那“痒”已像一条无形的蛇,瞬间游进了我的心上,让我猛地一个抽搐。
“付矿长,你?”充灯工以怀疑而关切的眼光看了看我。
我姓付,又是管理这个井的生产的副矿长。我是被饥饿和另一种什么东西击垮的。我在井下已连续待了有十多个小时了,因为工作面出现了塌方,终于处理完了。
我用右手做了个漠然的示意,皱了皱眉头,趔趄着,走上了丘脊上回矿部的一条发白发潮的小路。从井口到矿部并不远,至多也就五百米。我不在矿部里面住,我住在矿部后门外面柴油机房旁边的两间砖房的其中一间里;另一间住着柴油机工吴海,他还兼管着矿上邮件的收寄和报纸的分发,以及早晚间广播的播放,他在矿部里还有一间我们叫广播室的办公室。这个矿离县城有六十多里地,邮递员一周来一次。
小丘西边是一条从井筒里抽上来的地下水的排水沟,过去那边,是一条更大些的山丘。沿坡里,是一排齐整整的民工住宿的窑洞。这时,雾已和民工们做饭的炊烟缭绕在了一起,阴阴郁郁的;如果不是一声尖厉的驴叫,这个时辰似乎就有些失衡的寂静。窑洞前的几根木杆上拴着几头民工家属套上皮车、勒勒车来拉煤的驴、马和骡子,皮车、勒勒车就卸在牲口的旁边,从辕条上支平了,在车厢里添着喂牲口的草料。
矿部里的广播骤然响起。高音喇叭高高地擎在了一个水泥电杆上,破破败败地播放着一曲过时的迪斯科舞曲,像一只聒噪的乌鸦。我老远里就看到矿部了,过了一个小沟坎,翻上丘顶,柴油机房和紧连的两间砖房已近在眼前。我的办公室兼宿舍的门关着。
王水不在?王水要在的话,早就打开门向小路上盼望了。我的身体里顿时装满了烦躁和不安,让人沉重起来。
王水来矿上十多天了。她的家在陇南礼县,离我们这河西走廊的西山县有几百公里。她是我上靖远煤炭工业学校时,通过一个报纸的函授认识的,那是一份每周一期的纯文学小报,由我们学校所在地的平川区主办,主编聘请我当函授班的老师,她是分到我名下的学员。后来,她给我寄诗的时候寄了一张照片,挺漂亮的,也问我要了我的照片。她说,她以为我是个老诗人,原来还是个学生。
毕业时,我去礼县看她,她在礼县祁山文管所当导游。晚上,她把我领到了半山腰的一座寺庙里,让我和一个和尚住在一起。我总觉得这是一种预示,什么呢,我说不清,也想不明,整个晚上我是在一种沉郁和失落的辗转反侧中不眠而过的。
她送我返程时,在天水火车站住了一个晚上。
起先,我们都心照不宣地守着某种渴望但又都不想言说的东西,我们早早就躺进了各自的床上说着话,不知道说到什么时候才睡着的。可是,我被什么吵醒了,先是嘤嘤的,后来是咝咝的。我聆听着,是她在哭泣,那么的伤心,又那么的动情,整个房间里都弥漫了撕撕扯扯的绝望和别离。我的心收紧了,一种酸楚,更是幸福。她那咝咝咝的声音像是不停地划着一根火柴,一下一下,就把我的身体给点燃了。我下了床,我搂紧了她。她把她的嘴焊在了我的嘴上,我把我的身体镶进了她的身体。
王水刚来的时候,我上井回来,她总是早早就做好了饭在门口翘首等我,若到点了我还不回,她就上到山丘上迎我,有一次都到了井口上。可是,没过几天她怎么就和矿上的“新工人”——矿上从县城新招来的一批工人,我们通称“新工人”——搅到了一起,成天跳舞、打牌、喝酒。我说过她两次,她嘴里应着,却照样我行我素。
我打开了房门,挑起炉盖,看了看渐灭的炉火,一种无名的火从我的身体里腾起,我狠劲地盖上了炉盖,六神无主地翻了翻放在桌子上的一本影集,转回身看到床上凌乱的被子,感觉我的世界被劫掠了,身体里原本有的那种坚定在松动着,甚至在消散。身有光芒,无处放射,我的视力一下子模糊不清,看到墙上落着只苍蝇,似乎找到了一个发泄的目标,狠狠用手拍上去,却是一枚釘子,深深地扎进了我的手心。浑身的血液像是决堤了,一起向伤口涌过去,仿佛那就是身体的一个出口。我咬咬牙,搬过一把椅子,坐在了门口。天已暗了下来,又下起了毛毛细雨。
广播喇叭是什么时候停的,我都没有感觉到。
吴海是什么时候走到我旁边的,我也没有知晓。
“付矿长,你吃了没?”他说,像个鬼魂,在已尽黄昏的天色中。
我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望着他发光的眼睛,突然意识到,他也是这个事件中的一份。
“你为什么老是放那些乌烟瘴气的调子?”我说,我像是找到了事情的根源,我要把它连根拔起。“就是你放的那些破玩意,怂恿上一帮人,不务正业。”
“哪呀,是他们让我放上,在院子里跳舞。”吴海眼中的光芒熄灭了,有意无意地置换成了委屈的辩解。“你又不是不知道新工人的厉害。”
“王水呢?”我缓和了语气,但还是硬板板的。
我知道。他们是去年招来的新工人,一共五个,四个男的,一个女的,女的安排在充灯房里上班,男的两个安排了水泵工,两个安排了电工。他们当时要求四个人同时上一个时段的班次,我也同意了,让我没想到的是他们本来的用意,原来,他们是为了下班后好聚在一起喝酒、打牌,王水来了还新增了跳舞。
最要命的是,他们喝醉了酒后,逢人就骂,稍有抵触,就会惹来一顿拳打脚踢。他们巴不得矿上停电停产。也巴不得民工都回了家。
这几年因为地面工程多,上矿来当煤矿工的人就越来越少了。开春时,我好不容易以优惠的条件找了四个包工头,从各村里招来四个挖煤的班子,上矿的第一天就出事了。
包工头杨兴的兄弟杨才正和一伙人从接他们的大卡车上往下卸行李,喝醉酒的新工人赵建设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觉得这人怪怪的,杨才停下了手中的活,吃惊地多看了几眼,看到他的脚在露出地面的一块石头尖上绊了一下,趔趄着,几乎要跌倒时,还想赶紧过去扶他一把。赵建设却一挺身子,放脱了身体里的恶意,呜咽着骂了句什么,扑到了杨才身边。杨才还没反应过来,他就一拳打在了他的左眼眶上。杨才在村上哪受过这种窝囊气,也不知道矿上有新工人这一说法,捂着眼睛质問:“你打我干啥?”赵建设哪管那么多,支应了一句:“你瞪我干啥?”又一拳打在杨才的右眼上。杨才不依了,一拳还了过去,不过,他没打面部,他不想把事情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闹大,只是打在了赵建设的肩胛骨上。就那,也把因醉酒而本就站不稳的赵建设悬空里打倒在地。
杨才动了不该动的东西,还是动了本就不应该怯弱的东西,他疑惑而恼怒地站在那儿,两个眼眶发紫,神情冷漠地斜视着从地上爬起的赵建设。赵建设欲要再次扑向杨才,突然又停了下来,用指头隔空里剜了一下杨才,一弯腰,侧转身,骂骂咧咧地走向他刚才出来的那个门口,一脚踹开了门。
“我都被人打成这样了,你们听不见。”
“咋了?咋了?这还了得。”声音里携带着急切而不可忍受的愤慨,交织着,放大着,仿佛一场灾难的开端。
一伙人已一窝蜂地涌向了杨才。
“他打了我。”杨才已被那种气势逼退了,嗫嚅着解释。但从后面围过来的民工又给了他支撑。“他无缘无故地打我。你看,你们看。”指着一双青紫的眼睛。
“他瞪我。他瞪我。”赵建设醉眼迷蒙,一口咬定这就是事情的端头。“你瞪我干什么?”
杨才已明白了赵建设一直支吾的意思,但他无法说清这个意思的意思:因为他从生下来就是斜视。
他也来不及往实情里说,几个人已把他团团围住,拳和脚,甚至还有一根火条,密集地在他身上添加着耻辱。
我正在房间里给杨兴开着生活用具的领条。幸好我们赶到得快,才制止了一次集体的械斗,因为民工们已拿起了铁锨和刨锤,而他们几个也从房间里找出了各种能伤人的工具。
“在矿部里,”吴海拿捏不住我问话的意图,试探性地转了话题,“你还没吃吧,我找食堂炊事员给你做去。”
“算了。”我说,我不必责难他,我不应该把自身的不快强加给别人,我唉了一声,释放了自身的怨毒,缓和了语气。“我自己做上吃吧。”
“那我来。”吴海进了房门,用几块木柴引火。又提了空桶到矿部里提水去。
我一直一动未动。
吴海提了满桶水来,示意我让一让门口。我用屁股挪了挪椅子。
“她呢?王水她吃了没?”我说,尽管我气,但依然有恻隐之心。
王水却已提着个塑料袋站在门口。
“我吃过了,他们煮的羊肉。”她倒没有内疚,甚至还有些炫耀,在我眼前晃了晃塑料袋,“本来要给你做饭的,他们说煮了羊肉,你回来了给你提些来吃。我来过两次房间,你都没回来嘛,就在那边多待了会。吃吧。”她又晃了晃手中的东西。
肯定是吴海提水时把她叫回来的。我剜了一眼拉亮了电灯的吴海。
“就你多事,让她永远在那边待着去。”
“你啥意思?”王水原本得意的神情,被我一抢白,有些缓不过神来。
“没啥意思,”我说着猛地站起了身,一把夺过王水手中的塑料袋,顺手扔进了门外的雨天里,“我不会吃这些肮脏的东西。他们,他们,你口口声声他们,他们是你的爹妈,还是你的男人。他们好了你就永远和他们过去。”
“你……”王水的声音一下被什么堵住了,截流出来的是眼眶里的两行泪水。紧接着,王水就干出了一件撕心裂肺而无法挽回的事,就连急急上前的吴海也没有拦住。
“你怀疑我?”
王水扑到桌前,翻开我的影集,抽出我在煤校时她寄给我的那张她的照片,在吴海的阻挠下,几下就撕得粉碎,并捧了一把,塞进了旺起来的炉火里。
一袭绝望占据了我整个的身体,使我的思维完全凝固到了嘴唇上的两个字。
“你滚。”
“我会滚的。”她几近咬牙切齿地说,背上背包,跑进了完全黑下来的天色和细雨里。
吴海赶紧去追。一会又回来了。从他来去匆匆的举动和即刻的神情里,我就知道王水去了哪里。
但我还是问了。
“去新工人那了?”
吴海点了点头走进隔壁他的房间里。我叹息了一声,像是放下了一种担心的重负。我是担心她黑天黑地的跑到哪里去,还是对我和她的过往的一种痛惜。都有,我觉得。我疼。
我躺在床上,一直在心里钩沉我和王水的往事,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她撕碎的那张照片上究竟印下了我多少的唇印,每每想她,我都把它放在脸上,贴在唇上,久久地不能自拔。在仅仅见了少有的两次面后,在相隔几百公里的距离里,我们以几乎两天一封信的频率沉溺在我们的热爱里。我们第二次见面是我毕业后的第二年春天,她先到了矿上,我不在,我请假回家帮父母种地去了,她就坐了辆拉煤的车到了西山县城,而后,坐班车到了付楼村。可是,我并不在家里,而是和父母一起进山播种。她问了一个老人后,就沿山坡找我,她哪能找到,溜了几个山坳看见播种的人就去问,但都不是,天已黑下来了,她怕她在找我时而我已回去了,又回到了村里,一直在我家的庄门口里等着。我们回去天已黑透了。没有多少交流,她就搭手帮着母亲烧火做饭。吃过后,我们沿村外的沙河一直走到焉支山脚下用来浇水的二坝渠上,我们在一个水泥闸墩上,相拥着,坐了一个晚上。她说她写信说了要来看我;我说我信里说了要回家种地,一算,我们的两份信都还在路上,相视而笑,委屈尽散。
可是,她现在咋了,怎么像变了个人似的,究其原因,她是不是爱上了新工人里面的某一个。是谁?赵建设?曹三?想到这些名字,阵阵屈辱就像一股股阴风在掠夺着,把我的心吹成了一个凌乱的旷野。想到她今晚应该睡在那里,我一次次预设着一个偏倚向好的结果:他们中的谁一定会到别的同伴那挤着睡,给她腾出一间宿舍的。这样的设想当然显示的是一种无法轻易的割舍:天水火车站的夜,付楼村的夜,一封封放在柜子里我时常翻阅的信,是我们走过来的岁月。
可是,赵建设,曹三,跳舞,打牌,酗酒。
我怎么就没有想到,一来就把她放置在一个盛满硫酸的罐子里,能不被腐蚀吗。
我把过往的不是反加在了我的身上,内疚和思念两块云占了上风,一碰,就是一道灼人的闪电,让我像电击了般的抽搐。
我被激情促使着,一次次地爬起床来,我要立马去找她,但一想到趙建设、曹三,我内心的颤动就消散了,风平了,浪静了,我身体的舢板依然搁浅在床板和思绪的湖湾里。
听窗外,下起了暴雨,和我的心跳一样急骤。排水沟里响起了洪水声。
天刚麻麻亮,雨停了,天还阴得厉害,几只麻雀唧唧地叫着,像是一下一下打开着天空里看不见的窗户。我急急地敲了几下赵建设的房门,没有动静,又敲了紧挨着的曹三的门,里面瓮声瓮气地应了一声,紧接着,门开了,曹三摇摇晃晃地扶着门边站着。
“咋了,矿长,这么早敲门?”
“王水呢?”我看着醉眼朦胧的曹三,咬紧牙关,像是在磕一枚坚果。
“不知道,”他轻描淡写地说出后,看到我咬啮的表情,似乎心里虚了一下,神情严肃起来,他知道我问的是啥,拍拍头,做了一个醒悟状,“她来过。昨晚上,她背着个包,像是哭过。”
“后来呢?”我说。
“噢,应该是走了。”他说,做着与己不相干的解释,“是在赵建设的房间里,坐了一会儿,我醉得不行,就先回了我的房间。”停了下,感到还不明了,他又补充道,“后来,我听到赵建设的门响,那一定是她回去了,我想是回你那去了。”说到后面,自己先惊慌起来。
“赵建设呢?”
“是啊,赵建设呢?”我说。从他的语气里感觉到,他似乎事先知道赵建设不在。急忙从床上拿起一件短袖,掩饰着个人的惶惑。不过,也不一定,也许是我的急切,枉加的度测。
他和我同时敲着赵建设的门,依然没有一点动静,他就双手攀着门眉,两脚蹬在了门边的墙壁上,往上一纵,一拳砸开了门的窑头,头一伸,溜了进去。他开了门,里面空荡荡的,桌子上、地上横七竖八地撂着一些空酒瓶,炉子灭了,被子堆在床上像是一座缩小了的满是皱褶的山堡,刺鼻的酒气里夹杂了男人的一种浑浑噩噩的浊气,几乎使你难以攻进这块阵地。我赶紧退了出来。
“人呢?”
王水不在。
赵建设也不在。
我的第一反应是,赵建设把王水拐跑了。
曹三从我的质问的眼神里看出了我的疑虑,他被我的这种笃定惊吓了。
“不会的。”他摇了摇头,“她说回你房间的。”他语无伦次地说。
王水和赵建设私奔了,这是对我极大的羞辱。但我没有被这种羞辱遮蔽,我得保持清醒,我得采取补救。我一把撕开了那块本就没有的遮羞布,我叫上小车司机,脸都没洗,就坐车进了西山县城。
我们去了几个汽车站,又去了火车站,都没有找到一点迹象,又找到了赵建设的家里,也没见回来。我又让司机开着车,沿着县城的大街小巷慢慢开着走,我趴在窗口上看,最后,我们不得不在声声渺茫的叹息里,回到煤矿设在县城的办事处。
我正坐在沙发上刻骨铭心地发神呢,腰里的BB机响了:付矿长,矿上有事,速回。
我心头一热,是王水找到了吗?一晚上她在哪里,总不会是她在吴海的房间里,为了赌气,她不让他告诉我。这是很有可能的,我有些怨恨起吴海来,是一种搀杂了感激的怨气。这个信息就是他呼叫的,因为矿上只有一部外接电话机,就在他管理的广播室里。矿上要是谁有啥事往外面传递,都要到他那打电话,或传呼。
“这个吴海,发个传呼也不往清楚里说。”我已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甚至啧怪,招呼着司机,“上矿去。”
并不是,王水并没有在。我一下车就问站在矿部门口急盼着的吴海,“王水在哪?王水呢?”“还王水呢?”吴海冷漠而掷地有声地说,“不是王水,是井下透水。”又加重了语气,“井下发生透水事故了。”
我一下像是坐过山车,被甩到了极点,浑身收缩,喉咙干渴。
“没有人员伤亡吧?”
“没有,幸亏井底车场里的倒车工发现的早,及时通知了工作面上的工人,撤得也快。也是侥幸,刚撤出来,大水就把井底车场淹没了。”吴海说的那么真切而急迫,好像他就在现场似的,喘着粗气,释放出了最后的紧张,“这些都是水泵工柯林风风火火跑上井口来汇报的。”接着,他又补充了一句,“他们在井下给你打电话,没人接。”
“从哪里来的水?”我的脑海里已布满了各个巷道和工作面。
“不知道,”吴海说,好像是他一时的疏忽,低落了一下情绪,马上又升腾起来。“井口调度早领上所有的水泵工拖水泵去了。”
这个吴海,啥事都与他有重要的相干似,像是多大的秘书,这个关口了,还能想到更高一层的问题。
“这个事情得给王矿长汇报吧,好长时间了咋不见王矿长上矿来。打传呼也不回。”
“王矿长在市上学习去了,半个月呢。企业改制学习班。”我说,王矿长是矿上的一把手。
我得赶紧下井。我连工作服都没有换,就让小车司机把我送到了井口上。
我到井下时,调度已带领水泵工 ,还有当班的十几个采煤工,把水泵从水泵房里拖出来,用铰车提升到了离水位十几米处的大巷里,并且已链接好水管和电路,开始抽水了。
“这会子稳下来了,”调度老秦一见我,也没个来龙去脉就说开了,黄橙橙的灯光下,他汗湿的脸上显着兴奋,“刚下来时,水位上升得太快,我们紧紧张张把水泵从水泵房里拖出来,水已淹到肚子这儿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比划着。我一看,可不嘛,所有人的身上都还淋往下着水呢。他咳嗽了一声,声音里有了一种欣慰和感激之情,竟然有些哽咽地说,“这会儿好了,来的水和抽出的水已基本上持平。”
“水是从哪里来的?”我问调度老秦,疑虑地变着声调。
“东大巷里。”
“东大巷?”一道阴影从我脑子里闪过,不会是与东大巷连通的自然风巷的地面堤坝被夜里的洪水冲垮了吧。
我说老秦。
老秦嗯。
“现在的主要任务就是抓紧抽水,每个班子加强人员,人员不够就从采煤班里抽调,每个班子还要有一个跟班电工和一个跟班调度。老秦,你往好里安排,安排好了我和你到地面上看看防汛坝去。
果不其然,自然风巷前的防水堤坝垮塌了,被水冲刷的没了一丝拦截的痕迹,水还往风巷里流着,只不过雨停了,水也小多了。天还阴着,没有晴的迹象。
我和老秦走回了矿部,赶紧调人固堤。
我每天都要下一次井,看看水泵工们工作的效率,看看水位下降的程度后,又上到井口,看看水管口的出水量,算计着井下的贮水量和抽干水需要的时间。已经抽了十多天了,采煤班的许多民工等得不耐烦回家了。得抓紧,可是,水管子只有那么大的出口。好在一连下了十多天的雨终于停了。
可是,我的出口呢,我是说我情感的出口,十多天了,王水究竟在哪里。坐在出水管口旁的一个岩墩上,看着红红的夕阳,像是天空的一个出口,它是怎么把那么巨大的蓝转换成红的呢。
我是无法自我转换的,我不会轻易把白转换成黑的,更不会把干净转换成污浊的。然而,王水怎么轻易就和赵建设私奔了呢。几只云雀啾啾地叫着,它们还是几天前的那几只吗,它们已经没有了云层的负重,鸣叫着飞升得那么轻灵;而我呢,每一天都是一个沉重的份额,每一个时辰,每一刻,就像这慢慢压过来的暮色;王水啊,你究竟在哪里?我想礼县,我想天水火车站,我想付楼村的二坝渠,我想你的眼睛,我想你的唇,我想你的灵魂,我想你的神,我想“叫上一声水啊/地上的雪都全化尽/化成了水/化成了满天满地的你”,我想你现在究竟在哪里?
几声牛哞,像是它吹响了头上的两支号角:像是古代,又像是现在;像是战争,又像是和平;像是相聚,又像是别离;像是遥远,又像是近在眼前;像汽笛像私语;像是你和我颤栗的身体。
一个牧羊人从身边走过唤醒了出神的我。
“矿长,水抽得咋样了?”
“老哥,回哦。”
“回么,再不回,天就黑透了,天一黑,羊的眼睛就麻掉了,看不清路了。”
“回吧。”我像是给牧羊人说,又像是自言自语,用手按在岩墩上撑了撑身子,站了起来。一只蜥蜴是啥时候伏在我的脚下的,“嗖”地一下窜进了岩缝里。
刚进屋门,吴海就紧跟上进来了。噢,对了,我回来时,他的门就开着,这个吴海,像是定定守候着等我呢。
“矿长,你的信。”他要往桌子上放,犹豫了一下,还是递到了我手中。
“信?”就这么几天,我感到信这个东西竟然是那么的陌生和遥远,让我激动不已地浑身哆嗦。甚至不敢当着吴海的面把它拆开。我用一种哀求的目光看了看吴海又看了看手中的信,吴海似乎很会我的意,神秘地望了望我,走了出去。
两封信,一封薄,一封厚。
我掂量了一下,先拆开了薄的那封,急急地看完,是王水在来矿上前写的,说她要来看我,说她要和我商量结婚的事。可她来了后怎么只字未提呢。她是要做一次最后的审视吗?还是因为以为我收到了信而不说,在退缩呢。她的那些行动是在退缩吗?她在一味地退缩,终于退出了我们的世界,以至于退到了另一个人的身边。 那么,这信咋才收到呢?想想也合理,一连多天的阴雨,邮递员就没有来过嘛。
那么第二封信,我靠近灯光看了看邮戳,是从兰州发出的。但是肯定是王水的,我太熟悉她的笔迹了。总算有了音讯了,我缓慢而急迫地拆着信:一边在延缓和体味着像是见到了她的喜悦,一边又急骤地想知道她现在的底细。
我的手抖得厉害,最后,连身子都在颤栗。抖抖索索中,终于展开了厚厚的信纸。
付子哥哥:
我在兰州。
我的心都快被撕碎了。当然不是因为我们的破裂,我不恨你,我依然爱你,我现在的心里完全是被另一种邪恶充斥着,我几乎绝望到了不能自拔的地步。但我爱你,可是我们的爱里怎么交织了那么多不能相容的东西,也许是你的过于凝重,也许是我过于轻率。唉,我怎么也厘不清这次的出行,更给你说不清了。那我还是从头把我出走以后的经过给你说说吧,从中,你会知道我不是在胡言乱语。
我们的爱怎么就那么易碎,经不得轻轻一碰。究竟是我太冲动,还是你过分生疑呢?是的,你的怀疑惹怒了我。哥哥,我没有背叛你。可是,我还是背叛了你。
那天晚上,我听到了你说我和赵建设他们有说不清的瓜葛,顿时气疯了,这是多么的不可理喻呀,一种撕心裂肺的疼痛一下就占领了我的周身:我要离开你。后来想想,当时你要是像以往那样爱抚一下我,阻挡一下我,也许,我会退回到我们的爱里,而你……你的愤怒是那么的坚硬,你的脸色全然是轻蔑和嘲弄,我不得不一意孤行了。
说到这里,我得平静一下我的心绪……
我背着包出门后,我知道吴海跟在后面。我本打算是直接去公路边,坐上夜班车去兰州,再回礼县的。我知道吴海会一直跟着我的,还会劝阻我,可是吴海的劝阻太轻了,抵不上你的一声妥协。我要甩开吴海,也是为了气你,就进了赵建设的房间。那样,吴海就会立马回去,给你说的。
我只在赵建设的房间里坐了不长时间,就出来了。里面还有另一个原因,起先房间里是赵建设、曹三和我三个人,我进去后,不到几分钟,曹三就借故有事进了他的房间。赵建设瞬间变了神态,关切地问我咋了。他一定是从我流过泪的脸相中猜测到了什么。我说没咋,过来转转。他说那你哭啥。我摇了摇头。猛然间,我看到赵建设的脸上表露出了一种可怕的东西。我恐惧地站了起来,他已向我扑了过来。好在我警觉得早,他又喝了酒,他前撲的时候摇晃了一下,我已一步窜到了门口。他歇斯底里地骂了一声,我已拉开房门,冲进大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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