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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风姿绰约的日子

时间:2023/11/9 作者: 红岩期刊杂志 热度: 17205
文清丽

  

  一

  你双臂交叉,伏在桌前,面对我的是你细长而单薄的脊背。

  我坐在你左侧的单人床上,搜刮了肚子里所有的言词,跟你讲了整整四十分钟,我讲得口干舌燥,感覺连自己都要点燃了,而你面对电脑屏幕,一声不响。笔记本电脑被我强制关了。可我能管住你的行为,终管不住你的思绪。面对你,我感觉面对着的是一堵墙,不,连墙都称不上。墙上有沟壑,或许还有零星的蔓草,甚或还有透露着写字者心事的文字,而你这面墙,我还没靠近,就让我彻骨寒凉。我几次握紧拳头,想朝你后背狠狠地砸一拳,让你转过身来,你瘦得背骨隔着毛衫都能看见,我终不忍。你双腿不停地晃着,脚下的白棉袜子露出了一只脚趾头,屋子里散发着丝丝缕缕的臭味。我踢了一下你座椅的横杠,说,哎,听着没?我跟你说话呢。

  你仍不应,亦不辩,眼睛盯着黑黑的屏幕。头一会儿朝左歪一下,一会儿朝右倒一下,跟我长在脖子同样位置、大小色泽都一样的黑痣,也跟着在我眼前晃。据一位医生讲,在近亲中,最微弱的“声音”也相同。而我们,除了这块黑痣,都属猴,都是卷曲的头发,都爱吃苹果、桃子、炒板栗,都怕冷,到了冬天,常常手脚冰凉,都爱小资地活着。还有,都不想受约束。

  你晃着头,是脖子酸了,还是给我表明你的不耐烦?以我的经验,在电脑前坐久了,人脖子自然不适,我跳下床,张开双手想给你按摩脖子,你头一扭,左手使劲一推,我差点坐在地板上。

  我忍着泪又在你屋里呆了两分钟。为了让眼泪流回去,我假装看对面楼上盖楼的工人。又一幢楼拔地而起,这楼要盖起来,我除了面对你这个人墙,还要整天看整面楼墙了。我咬咬牙,快步走出你的房间,咣地关上了门。坐到客厅的沙发上了,门的震颤还敲击着我的每根神经。撞门代替了我反手击你的一拳。我长长地出了口气骂道,不说话,算什么本事,有能耐,你一辈子别跟我说话。

  正说着,那关着的门开了,我的嘴好像被拧紧的水龙头,立马闭合,你屋里马上飘出一曲歌来:

  法海你不懂爱,雷锋塔会掉下来,我们在一起,永远不分离 ,法海你不懂爱……

  我冲到你门口,质问道,你放这歌什么意思?谁是法海,谁不懂爱?

  你从椅子上站起来,一米八的个子,使一米六的我瞬间感到压力,我看着你,语调降了好几个分贝,声音近乎谄媚地说,晚上咱吃你最爱吃的香锅,我在网上刚学会的。你没有说话,低着头,把门又重重地关上了。

  到回单位,你仍没有跟我说一句话。你走后,我又坐到你的床上。你不在了,我心也静了,不静又能怎么样?再华丽的舞台,没有观众,演员估计连嘴都懒得张。

  我撤下你拖到地上的床单,倒了你堆了一纸箱的垃圾,这些垃圾食品大多都来自网购。放着咱俩合影的照片,你不知塞在了哪里?那是我最爱的照片。我到东海舰队体验生活,你缠着我,我只好带上了你。我们住在军港里,整天听着汽笛,你感觉好新鲜。每天起床号还没响,你就把我的房门敲得山响。我们都穿着海魂衫,沿着营区宽敞的林荫大道跑步。你,腿长,跑得快,不一会儿就把我甩在了身后。可是,你耐力不够,跑一会儿就停下了脚步。我呢,跑得虽慢,但不停。七圈半,三公里,我用了二十三分钟,你二十二分钟。跑完我们坐在海边,看着来来往往的船只,你双手撑着地,头朝后仰着,说,你能一直这么跟我跑下去吗?

  我笑着反问道,你能吗?

  你嘿嘿一笑,说,当然能了,最多再加一个人呗。

  我腾地从地上跳起,说,跟我想的一样。说着,我又跑了起来。

  你边追边问,你什么意思?

  我说不服气。

  有个干事,偷偷拍下了我们这张穿着海魂衬的合影。那时,我三十六,你十二。

  照片是你从我的书桌上拿走的。你说,你的同学都说我年轻漂亮,你引以为豪了好几天。

  现在放照片的位置摆着八只大小不一的瓶子。说实话,我不懂这些花花绿绿的什么蛋白质粉、肌酸、深海鱼油、营养胶囊是否有用,我只一一查看保质期过了没。我拉开你的书桌,一张字条映入我的眼帘,没有署名,也无落款,只有一句话:作家,我知道你会翻我的东西,自然也会找到我对你的之份评价。那么我告诉你,你也许是个有魅力的女人,但你是一个自私的母亲,一个冷酷的妻子。

  这利刃般的语词,割得我体无完肤。有好几次,我真想到你的单位,当面抽你一巴掌。或者在电话里狠狠骂你一顿,可是,最终我什么也没做,待在家里谁也不见,枯枯地想到底是谁,让你如此决绝地跟我斩断了我们相依为命的二十年的岁月?是那个女孩,还是你的父亲?或者说,是一个我从来就看不见却时时相随的恶魔。

  细思量,你的话也有道理,我愤懑的心绪渐渐平复下来。

  你是我的儿子,你有许多稀奇古怪的名字,始作俑者当然是我,辣白菜、毛肚、碎娃,至于啥时叫什么,全凭我当时的心境。你问我为什么叫你辣白菜?我回答我爱吃火锅,在麻辣锅里煮得烂烂的白菜,太好吃了。你说可是毛肚你最不喜欢吃呀?我笑着解释,我小时,爱哭,你姥姥就说,你再哭,毛肚就来咬你了,于是我马上就闭住嘴,任眼泪哗哗地往下掉。毛肚是个什么东西,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想必是个怪物吧。你则叫我作家。高兴时叫我作家,不高兴时,亦叫我作家。不同的是声调,高兴时,那声音是欢快的,是撒骄的,是自豪的:作家,我要吃面!作家,快给我拿卫生纸!不高兴时,是不满的,是发泄的,是讥讽的:你还是作家,怎么连这样简单的字都读错?还是作家,怎么能乱摘公共场合的花呢。哎,作家,你怎么这么笨呀,这个围巾教了你多少种系法,你怎么还像老大妈式的系法?

  如果你是女儿,我想象你长大了,我们像姐妹似的,逛街,喝咖啡,跟你聊聊女人的话题。讲着讲着,我也许会不由自主地聊自己的情感故事。可惜你是男孩,我总怕有些事你一个粗糙的男人根本就不理解。想了半月,我决定给你讲讲这二十年来你想知道我却没有详细告诉你的我的情感生活。我不隐瞒任何事,只要自己做过的,我都一一地讲给你听。反正你现在看不到我脸红,我也不怕你笑话。无论怎么说,你是我的儿子,而且还是一个懂得用文字来表达情感的文青,那么,我想也许用此方式,可能能更好地解除我们之间的隔阂。我想说,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青春岁月,不见得,我就没有你的日子亮丽。套用网络语:野百合也有春天。

  二

  讲故事要先讲精彩的,我的精彩故事当然是初恋,可是一提起初恋,我心里就很不得劲,儿子,先让我在你面前保持一个良好的印象,等你真正了解我后,我再慢慢地把我的人生故事全部告诉你。

  你懂事后,一直问我和你爸为什么要离婚?每次,我都是含糊地搪塞你。只说我们感情不和,我从不在你面前,说你父亲不好。

  你爸是个好人,大家都这么说,你的姥姥,你的舅舅,还有我周围的人。他生活节俭,为人踏实,在你姥姥腿疼得无法行走时,他像儿子一样守在跟前,比我这个做女儿的还孝顺,每天给按摩一两个小时,好减轻她的疼痛。到我们单位,也是见人不笑不开口。为此,我在亲朋好友的丛恿下,嫁给了他。应当说,我是被他的精神感动了。我那时是我们师最年轻的女干部,刚大学毕业,军师机关有许多年轻有为的干部追我。而你的父亲,除了在省城一个不起眼的老干办工作,没有其他可比。可是我想调回省城。我们认识不到一月,就匆匆地结婚了。

  结婚当天,我就后悔了。我们师来了十几个年轻男干部,他们是坐了一个半小时的长途汽车从山沟部队到市区特意来参加我的婚礼的。因为农村人手里紧巴,你姥姥舅舅都没来,我的战友们是作为娘家人来的,在农村都要坐贵宾席的。他们是突然来的,当他们或扛或抱着被子、穿衣镜、暖水瓶笑呵呵地走进饭店时,你奶奶阴郁的脸马上舒展了,我呢,好像也有了强有力的支撑,一下子说话嗓门也高了几分。他们端着酒,不停地敬着你爸,甲说小子哎,别欺负我妹妹,否则野战军的拳头够让受的。乙说哥们,这么点酒量,怎么能娶我们的师花呢,说着,几个人拉着你父亲就往嘴里灌酒。

  我们的新房只有一间,是筒子楼,在外面走廊做饭。我的战友们把他们拿的新被子换上你爸那条旧被,把穿衣镜放在靠门的位置。我们同一个办公室的李干事,在房里房外转了一围,说,我妹子在哪晒衣服呢,她那么爱干净。说着,在窗外给我拉了一个用铁丝做的晾衣绳。这个晾衣架可真起了作用,你的尿布都是在那挂着晾干的。

  你爸起初还带着笑,后来就冷着脸不再理我的战友。当着众人的面,我不好说什么。晚上闹洞房的人走后,他倒头就睡,一句话都不跟我说,给我的是冷冷的脊背。对了,这点你跟他像。儿子,这是新婚之夜呀,我一个人坐在床前,望着黑呼呼的窗外,真想跑出去,随便找一个男人把自己献给他。真的,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第三天,你爸才告诉我,他生气,仅仅因为一个男干部握了我的手足有两分钟,而我竟然没有当众甩他一巴掌,還像没事人一样微笑着。在野战部队,战友情谊胜似兄妹,大家随意惯了,经常打打闹闹的。再说当众我怎么能给人难堪呢?况且我跟这个男干部都没说几句话,他是怎么来的我都没搞清楚。我以为这点小问题不算事,谁知随着时间的推移,你父亲妒忌越来越严重,搞得我时常下不了台。

  我们两地生活,你爸在省城,我部队驻在山里,每到周末,我回省城,或者他到部队来看我。有天,单位加班,那个周末我就没有回家。我们办公室几个人写材料,大家一直忙到八点多,跟我一个办公室的李干事,说咱们一起去吃晚饭吧。李干事当时爱人也不在身边,我们两人比较谈得来,所以有时就在师部门口老百姓开的一个小饭馆吃饭。我们正在吃饭时,你爸忽然提着包冲了进来,二话没说,端起一杯热水就泼到李干事的脸上。此事,在师里影响极坏,害得李干事副营没提上,政治部主任、师政委轮留跟我谈话,大家都认为我跟李干事有一腿。儿子,妈妈给你说真话,妈妈只觉得李干事人不错,是个能谈心的朋友,从没往男女之事上想过。你爸又拿晾衣架说事,说什么一个男人如此体贴女人,一定是对那女人有想法的。我解释半天,他将信将疑,反正又重归于好。

  让我萌生离婚的念头是半年后,我到北京出差,你爸不相信,电话打到师里再三询问我跟谁去了,然后又让他的一个在北京工作的朋友到我住的宾馆看我跟谁在一起,搞得我极其狼狈。我下决心离婚,这时才发现我怀上了你。你姥姥再三劝我,要我看在你面子上,安心过日子。这时,你爸请客送礼,据他说花掉了半年的工资,终于把我调到了省城的一所军校。他每天下班后即回家,做我爱吃的饭,陪我散步,大院里人都说他好。我生你时,是他背着我跑到医院。对了,得知你是个儿子后,还跑到医院的后花园,给我摘了一朵月季花,那花是黄色的,饱满得像假的。医生说不能让产后的我睡着,你爸就一直给我说话。他是工科出身,讲话无趣,我常常听着就睡着,他就不停地摇着我说,老婆,醒醒呀,快醒醒呀,我有许多笑话呢,不能给你讲,医生说了,你要笑,伤口就容易裂。同病房的人,都说我有福气,找了个好丈夫。

  让我没想到的是,给你验血时,护工拿错了管子,结果你的血型跟你爸和我都不一样,你父亲非说你不是他的儿子,当着众人面,打了我一巴掌。住院回来,我就搬进了单位宿舍,坚决不再跟他过了。后来知道化验单出错后,你爸又求我回家,看到还在襁褓中的你,我再次原谅了他。你两岁时,我出差,你爸却抱着你到医院里要做亲子鉴定,当同事告诉我后,我彻底死了心,跟他离婚了。你爸每天一下班,就守在我的宿舍门口,再三让我原谅他。我,不再为他所动。

  但是单位跟家都在一个院里,我躲不开你爸。这时刚好有一个上大学的名额,考试我考了第一。我上大学时,走时,你抱着我的脖子,脸紧紧地贴在我的脸上,手怎么也掰不开。那时,你三岁。

  放假,我回去看你,你上身穿着绿色的夹克,下身也穿着绿色的裤子,裤腿太短,下面红色的裤腿也露了出来,床上堆着露着棉花的网套。你抱着我,摸着我长长的头发,说,妈妈,真香。你说妈妈,小朋友都说,我穿得好土。第二天你要在幼儿园表演节目,我特意给你买了明黄色的T恤,下着湖绿色的裤子,两个圆弧形的裤兠和挽起的裤边都是白底蓝花,跟脚上的白球鞋刚好呼应。你回来说,老师说我今天真帅。说着,亲了我五下。

  上学前,我把你送到了山东你姨家。

  三

  我的确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你现在眼皮的疤痕,还是我这个粗心的母亲造成的。当时你跟在我后面,我一拖地,拖把碰伤了你,差眼睛就几毫米呀。好险!我为了考学,在外报了个英语班,在院子里找了个保姆照顾你。我回家你流着眼泪说妈妈,我要把阿姨的牙敲掉,我当时骂了你一顿,已然把你交给她。直到几天后,给你洗澡,才发现你的后背上有牙咬的痕迹,才明白那阿姨有多可憎。

  在你最需要母爱时,我在外地大学课堂里,琢磨着德里达的解构学;在你最需要母爱时,我坐在男同学的自行车上,去喝酒,或者到郊外去赏秋。那时,北京的秋天,真美,银杏亮如黄金,天蓝得像水洗过似的。我跟同学们到附近的电影学院、民族大学舞厅里去跳舞,到首体去滑旱冰。甚至从来都不好意思跟别人说,我已经是一个三岁孩子的母亲了。那时,我二十七岁,在这个干部班里,年龄最小。有个男同学整天追我,你爸也整天写信要抚养你,我决定让你爸带你了。男同学跟我一起坐着公交车,到邮局给你爸发了电报,让他到你大姨家去接你。

  从邮局出来,男同学拉着我说要到他家去见他的父母。我们买了点心、烟酒,我甚至看到了以后我的幸福生活。男同学家在北京,父亲在一个部里当领导,房子、车皆有。你看,妈妈多自私,你说得不错。快到他家时,我看到马路上一个小男孩哭着找妈妈,我马上想到了你搂着我脖子的情景。我丢下男同学,像疯了似的往邮局跑,最终撕掉了那封电报,也斩断了那段情缘。

  那时,手机叫大哥大,厚得像砖头,拥有它的都是大老板。为了每周能跟你通话一次,我在学校公用电话亭每次都要排一个小时的队。姨对你再好,你却跟她隔着一层。你姨告诉我,有天她下班时看到你站在椅子上在洗裤头,原来你把大便拉在了裤子上。而那时,我在干嘛,我在跟同学们逛街,在电影院边吃爆米花边看电影。一次跟你通话,你说妈妈,你啥时接我到北京去上学呀?儿子,听到这里,我发誓一定要好好学习,争取以最好的成绩毕业留校。

  妈妈为了写稿子,从同学处买了个二手的黑白笔记本电脑。妈妈就用这个电脑写了许多作品,发表了不少,有些还获了奖,可是留校的人不是我。我实在不想回省城,我想躲开还在等着我的你爸。这时,我听说学校有一位领导也热爱文学,我去找他,他看了我发表的二十多篇小说后,说,我知道了,你回去吧。三天后,我留校了。接到通知,我连你住在哪,都没考虑,就坐火车到山东去接你。

  妈妈带着六岁的你,找遍了单位的角角落落,最终选择了一间民房租住。房主是一位守寡的老太太,跟着她离婚的女儿同住,他们住着两间平房,咱们租的是一间靠着大门违规盖的简易楼,想必过去是堆放杂物的,因三面墙上还有放家具的痕迹,那些地方的墙面是白色的,与其他黑乎乎的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妈妈爱干净,买了涂料,我拿着刷子在前面刷,你在后面提着小桶跟着,咱们每人头上都顶着用报纸叠成的帽子。时不时,你把涂料溅到我的身上,我故意把涂料滴到你的帽上,你笑,我也笑,欢乐的笑声也引来了一向阴着脸的房东老太太,她说,看你母子也可怜,干脆,我白送你们席梦思住。

  床虽旧的,却干净,上面全是玉兰花哟。我舍不得让它靠着黑乎乎的墙。你说贴上报纸,我摇头,你笑了,掉了门牙的嘴咧开了,白纸!不不不,我们去商场,去买墙纸,给你买冰淇淋。

  买墙纸时,咱们意见相左。你喜欢的是小熊图案的,我钟意的是玫瑰花样的。相持不下,我提议咱们石头剪刀布。当然你输了。可是我还是决定买小熊图案的壁纸。你笑得眼睛没了缝,也不好意思再提冰淇淋的事,看着小朋友嘴里含着冰淇淋,不停地说,妈妈,我最不爱吃冰淇淋了。我说我爱吃,火炬的。当我拿着火炬递给你时,你说,妈妈最爱吃上面的脆皮了,妈妈吃脆皮,华华吃冰淇淋。

  房间六平米,席梦思上放进来,就只留一个通道了,我们一回家就上床。你趴在床上的小方桌上做作业,我坐在你对面写稿子,因为桌子小,我们俩人经常不注意,不是你碰了我的头,就是我撞了你的额。没有厨房,我就在露天做饭,经常炒着菜,雪就落到了锅里,你站在锅前,不停地用手驱赶着雪花。我怕你感冒,一边握着你的湿手,一边继续炒菜。

  每天早上,我起个大早先到公用厕所倒便盆,然后给你做饭,再送你上学。学校离得不远,也就两站路,可是妈妈笨,不会骑自行车,又没有公交车。我就推着自行车去送你。有天接你放学,你说,明天老师要来家访,老师坐哪儿呢?这一下子难住了我,我想了片刻说,你不用管,妈妈去学校找老师。你说你不能说咱没家。我亲了你一下,说,妈妈,有那么傻吗?

  你平时话不多,可是我知道你心里鬼着呢。当你说妈妈是解放军时,同学都不相信,是解放军还住大杂院?快过年了,妈妈单位的一位领导代表单位来慰问。这是咱们租房来的第一位客人。你对来人很不礼貌,人家问话一句都不答,两只眼睛只盯着人家看,我让你出去玩,你也不去,坐在小方桌的上首,像个小男人似的紧盯着坐在床边的客人。当时我不知道你想什么,后来才明白你小小年纪,脑子里已经装上了成人的东西。我当时气得真想当着人面打你。领导走后不久,咱们分到了房子,房子四室一小厅,两家住。卫生间、厨房共用。一天有二十四小时热水澡。妈妈比你还高兴,终于咱们在北京有了家。你终于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高兴得跳得老高,还喊着说,我有房子了,我有房子了。你说妈妈,是不是有了房子我们就是北京人了?我笑着拿出户口本。因为妈妈是军人,户口本上只有你的名字,妈妈告诉你你是户主。你问啥叫户主,我想了想说,就是一家的负责人。你摸着臂章上大队委的三道杠,一字一句地说,那是不是在这个家你得听我的?我怔了一下,接口道,是呀,小当家的。你背着手,在屋子里走了一圈,说,妈,我一定要保护好你,不让野男人碰你。儿子,你这话,既让我感动又让我惊心。

  当了户主,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不让我再送你上学。你学会了骑自行车。第一次看你单独上路,我紧张极了,先是跟在你后面跑,后来就打车,你在车流中左右穿行,速度快得让我眼花缭乱。跟踪了你三次后,我就放心地不再管你。

  我的确是一个不称职的母亲,在你成长的道路上,并没有像别的母亲那样事事关心你。有天晚上你让我给你找胶鞋,说,天气预报明天有大雨。正在写稿子的话,随口应了,结果忘记了这事,第二天,果然下起雨来,你着急要上学,我找了半天,也没找着胶鞋。晚上刚吃过饭,你就东翻西找,终于把胶鞋找出来了。

  你肯定不是我人生的首位,我从来没有因为你而影响工作。我出差越来越多,经常一走就是好几天。每次都让你到同事家吃饭、住宿。你上四年级时,我出差,你坚持不到我同事家去。你说吃饭你会到食堂,上学会上闹钟。三天后,当我回家时,房子热得像火炉,你的脖子上全是痱子,我问你怎么不开窗子?你说,窗纱坏了,你怕蚊子进来。我说你怎么不找邻居叔叔呢?你冷冷地说,那男人老盯着你的胸看,是个流氓。

  随着你慢慢长大,越来越让我害怕,特别是家里来了男客人后,你的眼神就充满了敌意。王叔叔到家里来跟妈妈谈稿子,你一会儿进来说来拿书,一会儿又进来说你肚子疼。杨叔叔给咱煤气来,你竟把人家的自行车气放了。我一直以为这是你的恶作剧,就如你在咱们租房内对我领导的冷眼,其实,事情远没有像我想得那么简单。

  一次,我告诉你我晚上有事出去,会回来晚一些。你正在做作业,头也没抬,一句话也没有说。我整理好衣服,就要出门时,你忽然站起来,说,你是不是跟男人去约会?望着你黑亮的眼睛,我不能说假话,只能无语。你停了片刻,说,妈妈,你别去好吗?我说已跟别人约好了,你做完作业自己睡好吗?你问我,妈妈,有我还不够吗?儿子,我不能给你说清爱情和亲情的区别。

  这时楼下响起了车的鸣笛声,我一把推开你,冲出了房间,到了楼下,我还听见你喊妈妈别去,妈妈别去。

  儿子,那晚妈妈给你说实话,那是妈妈跟你父亲爸分手后第一次约会,不,严格意义上讲,是第一次考虑自己的再婚问题。那时妈妈刚三十三岁时,无论情感还是心灵,都渴望丰盈。那时,咱们有了三室一厅的房子,我的工作也走上了正轨,你上了重点小学,我想我可以去追求自己的幸福了。

  那个孙叔叔人不错,跟妈妈都是记者,他没有孩子,愿意接纳你。我们两人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我感觉他是我理想的人选。所以我才去的,可是晚上看的是什么电影,他说的什么,我都不知道,脑子里全是你回荡在楼道里妈妈别去,妈妈别去的哭声。电影看到一半,我就提出要走,你孙叔叔很理解地送了我回来。

  我回到家里,儿子,你从里面反锁了门,三天不跟我说话。

  你孙叔叔让我跟你谈心,我说等你上了中学,懂事了,自然就理解了。

  三年里,我跟你孙叔叔一直悄悄地来往着,好在我们单位离得并不远,中午一下班,我们就在一起吃饭,有时看看电影。你上中学后,中午不回家,有天,你孙叔叔非要到咱家里来。对了,我忘了告诉你孙叔叔离婚后把房子和存款都给了她前妻。我当时有点犹豫,最终同意了,说实话,我渴望跟他在咱家里,渴望他成为我真正意义上的丈夫。这是你孙叔叔第一次到咱家里,看到家里收拾得窗明几净,阳台的植物更是兴奋不已。我是女人,渴望把自己交给心爱的男人,于是我们就做了相爱的人做的事。因为没想到你会提前放学,所以门也没关,结果,當你一头撞进家门时,看到的不是母亲,而是在你看来,是一个被人称做破鞋、淫荡无比的女人,你没有说话,我试图给你解释,你听不进去,反来复去只说:妈妈,没有男人你会死吗?这个家有我还不行吗?

  儿子,我当时哭了。我给你保证我们会永远都对你好,你孙叔叔会把你当自己的亲生儿子,可是没想到刚烈的你端起桌上一块盆景就砸在自己头上,鲜血吓走了孙叔叔。

  我无力地坐在椅子上,你站在门前,你说妈妈,现在你不需要像过去一样,为了房子,跟领导睡觉。为了职位,跟领导睡觉,你是妈妈,要有妈妈的样子。我打了你一巴掌,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打你。我这才知道你为什么恨家里来的所有的男人,你以为妈妈跟你父亲爸离婚,只是离不开野男人,只是本性使然。你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一种爱,与肉体无关,叫欣赏。

  那天,我再次萌生了让你爸带走你的想法。我暗示你,你爸的妻子不能生孩子,你跟着你爸会比跟我在一起幸福。我忙得实在无法照顾你,特别是上中学后几何物理等许多作业我根本无法辅导你。我嘴上说着这些话,心里却想着你孙叔叔。你说让我想想。你说得没错,我就是自私的。在我又一次跟你孙叔叔看演出回来,开了灯时,坐在黑暗中的你,吓了我一跳,你说,妈妈,我同意跟爸爸走了。

  我洗澡回来,你仍坐在我的房间,说,妈妈,胃药别忘了吃。说完,你就走进了自己的房间。我打开柜子,发现我一向堆得乱七八糟的衣服,你分门别类都收拾好了,冬夏分开,不能折的衣服全挂在了架子上。你已睡着,我还是把你拉了起来,说,儿子,妈妈不让你走,妈妈保证,从此以后,不再跟别的男人一起生活。你搂着我的脖子哭了,那晚我们抱在一起,睡着了。

  那时,你十四。我三十八。

  从此,妈妈的夜晚彻底黑了。也是在那时,我患上了失眠症。这些孤独的夜晚,妈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抽烟,喝酒,吃停经药,希望自己快快老去。然而天一亮,我仍然如你所渴望的母亲的样子,端庄的、优雅的、慈爱地站在你的面前。我微笑,我拒人千里之外,我渴望自己心如止水。可是儿子,这很难,等你有了爱人,你就知道爱情对一个人是多么的重要。

  你在大学里学习优异,让我很是安慰。为了让我不再孤单,你自行设计了许多有趣的玩意。我一开家门,灯会自动变亮,接着就有你的声音传出,妈妈,你辛苦了,请坐。你设计的小机器人,虽然拖地不会转弯,但是妈妈看着心喜,你在体谅着妈妈。你还说以后要设计出能帮妈妈做饭、能陪妈妈说话的机器人。你小时,晚上缠着我给你讲故事,你大了,让我给你念世界名著,动不动就说,妈妈,来段《红楼》吧,不不不,今天来篇老卡的,你最爱听卡弗卡的《城堡》了。上了大学,你怕我孤单,给我手机上下载了喜马拉雅FM,散步、打扫卫生,夜深人静,睡不着时,听音乐、听名著朗诵。

  你放假,我们约好在家和学校中间的地方碰头,然后一起去旅行,你总是事先在网上查清线路,订好旅馆,我啥都不用操心,只管跟你走。过马路,你总是走在最外面,用你一米八的个子护着我,拉着我的手,像你小时一样,我拉着你的手。

  我们坐在鼓浪屿海边的长木椅上,我给我讲舒婷,讲日光岩,讲三角梅。我们骑着双人自行车,在三亚滨海大道上飞驰。当然你在前面,握着车头。适合发呆的地方丽江,最美的乡村婺源,还有水如蓝丝绸的泸沽湖……到处留下了我们的足迹。每次,都是你手里拉着箱,肩上背着包,脖子上还挂着包。而让妈妈空着手,轻松地走着。有儿子,多好。

  大学四年,八个假期,我们一直都在路上。我希望日子永远就这么过下去。

  我盼着你毕业,回到妈妈的身边。你终于有了工作,回到了家里。

  可是从啥时起,一切都悄悄地在变,可迟钝的我,却没发觉。是不再穿我给你买的衣服?不再让我不敲门就进你的房间?,还是那天拉着我到中老年服装前,拿着一件件的衣服在我身上比划?反正,渐渐地,你打电话,要背着我。我吃冰淇淋时,你皱起了眉头。我让你晚上十点钟前回家,你却常常半夜才回家。你说你已成人,不用操心了,可你不在,我就睡不着觉呀。我问你是不是有了女友,你吞吞吐吐,最后,承认有了女友。

  这次休假你呆在家里时间很少,你让我给你找的书你只翻了几页。你除了吃饭,其他时间要么出去,要么就躲在自己房间不出来。你不再跟我开玩笑,不再跟我撒骄,甚至连你的脏衣服也不让我洗了。

  妈妈的日子,空了。

  有天我问你咱们是不是再次旅行时,你忽然说,妈妈,你成个家吧。我惨然一笑,真想说,儿子,说成家就能成家吗?你孙叔叔已经结婚。妈妈已不再年轻。可我微笑着告诉你,放心吧,妈妈会好好生活的。你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说,妈妈,跟我爸爸复婚吧。你爸?我惊异极了。我工作后就跟他联系了,他说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忘记你,再婚几年后,也过不到一起,又离了。

  我如雷击。你工作三年了,也就是说你跟你爸联系了三年,却没告诉我。我想责怪你,可想想又没道理。毕竟你们血管里流着一样的血液。你说,妈妈,为了儿子,你就跟爸爸复婚吧。爸爸完全可以找个比你年轻的,可他还是想跟你在一起。

  我冷冷地看着我一手养大的你,一字一句说,你是不是说我还要感谢你父亲爸要我呢?儿子,你太不了解你妈妈了。爱情如文字,散发着它独特的气息,只有相爱的人,才能闻到。你些男人,初相见,你浑身的激情都调动起来起来了,有些人,却一起生活十年,连一句话都不想说。遇见我幸,遇不到,我命。

  四

  最近我们发生冲突最直接的导火索,是因为你找的女朋友。你说我是《茶花女》里嫌贫爱富的阿尔芒的父亲,活生生地要当让万人烦的王母娘娘。你说我在人人网上加你和李萌是监视你。儿子,我只是想更了解你们之间真实的感情,为了能加她而不让她发觉,我还把你不少同学都加上了。如果你这么认为,我马上就从人人网上消失。

  我知道我说了你肯定生气,但是我还是要说,妈妈去了线儿胡同12号楼一单元,我知道你要跟那个叫李萌的女孩去约会,原谅妈妈,偷看了你的日记,也查看了你的相机。我的不食人间烟火的儿子,你没有去过她家,所以妈妈有必要给你去打個前站。

  这是一幢为回迁居民盖的周转房,虽处闹市,却因建楼质量粗糙,再加上回迁居民因为有了两套楼房,就一家挤在一套房里,另外一套出租。租房人员成员复杂,有在京城想发展的大学毕业生,有暗夜出门的娼妓,有长租的,也有短租的,楼里楼外像膏药般贴满了卖假证、军医治疗性病、开发票、房子出租等各种广告。来来往往的人中,我确信要找到自己的目标很容易。可是我没看到你那个双目失明的小舅子,那个据说给人当钟点工的岳母我也没有辨认出。至于那个我痛苦之源的女孩,我也没有发现。照片上的她,脸胖乎乎的,头发直直的,胳膊上汗毛密布,在我眼中,丝毫没有女性的魅力,可是事实是她的确有非凡的魅力,让我的儿子为她不惜抛弃跟自己生活了二十年的母亲。

  我不想就此作罢,戴上墨镜,走进窄得仅容两人并排走过的线儿胡同,两边是盖得简易的铁皮平房,门口挂着一家大大小小的衣服,有几间门前的几株向日葵把巨大的头伸了出来。走过这个足有二百米的胡同,就是楼房了,七八幢楼房一个挨一个地盖着,近的一家伸手就能够到另一家阳台上的东西。12号楼是最边的一个,靠着马路。虽然是新建的,台阶却少了一块砖,墙壁上贴满了广告。我走进一单元,马上一股刺鼻的劣质涂料冲进鼻孔里,我捂着鼻子左右看了一下201门上贴着发旧的春联,现在已经是九月底了。门棂上挂着一块小镜子,映出我慌乱的眼神。我听说,这是迷信人家的做法,叫照妖镜。

  正在这时,门开了,一个浑身都是酒味的男人打量了我一眼,说,算命?

  我情急之中,忙点点头。他再次打量着我说,一次五十。我同意后,他让我进到房间。

  一进屋,首先是一股浓浓的中药味。这是一套约四十平房的房间,厨房在阳台上,带个小卫生间,两间房,一间放着大床,沙发,挤得满满当当的。我进的就是这间。另外一间估计半间当饭厅,半间当女孩的房间。那个女孩子在哪里洗澡,又在哪里做作业,怎么成为名牌大学高材生的?还有她残疾的父母如何在那么狭小的房间把她带大的?我思付着。

  坐。报生辰八字。正月十八午后两点。你算什么?婚姻。男人打量了我半天,说,你家庭幸福,生活富足。切!我冷笑一声,这时一个满脸皱纹、花白头发的妇女不停地咳嗽着走了过来。我一阵恶心。

  我算得准吧,你取下墨镜,我帮你细算。

  我离异二十年了。我说完,扔下五十元就要出门,中年妇女已经拿起那五十元说,交电费都不够,你怎么还不去摆摊?

  儿子,这就是你未来下岗多年的丈母爹丈母娘呀!?还有我没有见到的你那个双目失明的小舅子

  一看表,已经晚上十点了,我狠狠地踢了一脚那个没有玻璃的单元门,幻想手里举个炸药包,朝201扔进去。然后我的生活就如过去一样,风和日丽,阳光灿烂。

  不是碰着卖豆腐的,就是撞着了卖水果的。我趔趔呛呛地走出该死的线儿胡同,才发现身上的LV包不知是被铁丝还是竹子划了一道深深的暗痕,凉鞋上也踩了片烂菜叶。开车走上大道,我长长地舒了口气。穿过舒心的新街口,转到北三环,走进绿树成荫的花园路,闻着大楼两边部队大院飘出的芳香,我舒服地打了个喷嚏。在哨兵标准的敬礼后,我开着车缓缓穿过鲜花香气不断的漂亮花园,巡逻的穿制服的保安朝我笑笑,我点点头,取卡进车库。车库宽大明亮,车位井然有序,没有一辆车违纪乱停。

  回到家,我发现你在家,也没有跟你打招呼,立即冲进卫生间洗澡。洗完澡,才发现我的浴巾随意乱扔着,浴巾的一角像吊死鬼一样耷拉在衣架上。问你家里是否来人洗澡了?你虽然二十五岁了,别说烧水洗澡,就是洗脚,都得我给你把水接好,端到你跟前。让你自己动手烧水洗澡,不太可能。你心虚地点头,我说,她到咱家洗澡了?她在家洗澡不方便。我让她洗的。

  我还想说话,终是忍了,把浴巾扔在了垃圾筐。进到你房间里,你床上的被子卷成一团,床单皱成一片。卫生间地上、马桶上、浴盆里,爬着丝丝缕缕的头发。妈妈从小就认为,女人可以不漂亮,家也可以不富足,但是,不可以没情趣,不可以邋遢。

  你又说,她明天要来咱家。

  我问,谁?

  你嘟嚷着说明知故问。你说,对了,我顺便告诉你,我爸明天也回来。

  你父亲到北京来了?

  对了,我忘了告诉你,单位给我分房子了,我把我爸接来住了。

  你的父亲曾经给过你的生活费,我都一一退回,退了两三次,他就不寄了。你病时,我在你身边。你做作业时,是我守在你跟前。可是,你却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把你父亲接到了你的房子,而且还要到我的家里来。

  左思右想,不能如此任你摆布,我冲到你屋前,把门敲得咚咚响。你一脸无辜地问,怎么了,有事?

  我尽量平息自己的怒气说,你爸我不同意来。至于那个姑娘,给我些时间,我还没准备好见她。

  我已经答应她了,再说现在这么晚,她肯定已经睡了。你说着,坐到电脑前玩起游戏了。坐着无趣,走开不甘。我高声说,我给你说话呢。

  你转头看我,不说话。

  空气死样的寂静。

  说,我听着。

  我压压怒气,能不能先不让我见她?

  为什么?

  你們都还小,你在单位还没有站稳。当个好记者,难着呢。你们先相处着,我暂不见。

  我相信你见了,一定会喜欢她的。

  喜欢她什么,我刚才到她家去了,她的父亲为了生活,算命骗人;她的母亲,给人当钟点工,还有一个双目失明的弟弟,你亲眼看到就知道要担起这样的家庭有多难。

  你冷冷地说,你不配成为一个作家,因为你没有悲悯之心。你不配成为一个母亲,因为你没有一颗温柔之心。

  我可以救济她,可以帮助她的家庭,但我不能为了一个作家的虚荣和一个母亲的爱心,就让我才仅仅二十四岁的儿子,稚嫩的肩上就背起一个巨大的包袱。他应当过快乐的日子,他到全国,甚至世界旅行,能在父母给予的大房子,过着优渥的生活。

  你不知道她有多优秀,从初中保送上名牌高中,上名牌大学, 她能拿到全额奖学金,能拿到全校演讲比赛一等奖,能租琴学古琴,学免费的古诗吟诵课,能认识上百种的花花草草,她善于组织协调,连年当班长,这还不够吗?我一直以为你是作家,没想到你跟普通的妇女有多少区别?再说,我只爱她,与她的家庭没有任何关系。

  儿子,你不是生活在真空中。她如果不管她的父母,我们不能要她;她管他们的父母,我们负担不起她。在中国,娶了一个人或嫁了一个人,必定就要跟他或她的家庭发生千丝万缕的联系。

  妈妈,你太世俗。

  生活在尘世中,不世俗行吗?我忽然想起前几天你问过我住房公积金,医疗保险金之事。难道你真的就选定这样的女孩成为以后的妻子。我的心又一次抽紧了。

  第二天,我早早就醒了,看看表,才凌晨两点,却怎么也睡不着。东思西想,天快亮时,不觉睡着了,直到被敲门声吵醒,我立即穿衣洗漱。一个陌生的声音在客厅四处回荡着,我把早餐带来了!王华,你收拾桌子,阿姨,你去拿个碟子来。你被指挥得团团转,我茫然地接过她送给我的放着我们母子生活照片的像架,看着摆着饭桌上我并不喜欢吃的庆丰包子、装在杯子的热腾腾的豆桨,装在小盒里的蒜泥,再看那送给我的灯笼草,感觉这一切好像无形的力量,把我推到一个失语的境地。阿姨,你吃呀,这是素馅的,想必你一定喜欢,我五点半就起来买了。

  我接着包子,机械地咬了一口,尽力笑着说,谢谢!

  原计划咱们一起到郊区去玩,我忽然不想出去了,你说已经说好了,怎么能变?

  我只好当车夫。你们坐在后排,那女孩长相真的毫无特点,嘴倒是伶牙俐齿,一路嘴就没有闲着,说话,跟你说话,都是一些同学的话题。听着,实在无趣。不像我想象中的女孩,矜持、温润,可人。

  她的嗓子哑着,说前天晚上去体育场看篮球比赛高喊加油的结果。为了不相关的人踢球,能把嗓子都喊哑了。我心里冷笑一声。那个沙哑的嗓子不停地说着话,就像把沙子灌进我的全身,浑身不舒服,我心里想,你能不能不说话,嘴上却说,你喝点水吧。

  阿姨,我没事。沙子般的话语继续缠绕着我。我回头看看你,儿子,你满脸都是笑。

  我很想为了你高兴,跟她攀谈几句,终是开不了口。我为什么就没有跟她说的任何欲望呀。

  坐船漂流,湖水清幽,人烟稀少,两岸高山林立,非常静美。虽然行进的船上凉爽,可是迎着烈日,脸还是晒得热辣辣的。我坐在船头,打着伞。你坐在船尾,吃着小吃。李萌坐在你身后,顶着烈日,两只大腿紧紧地夹着你,划着船。我心里很痛,扭过头去。病态。我责怪着自己。三个人,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苦相。儿子,记得吗,在武夷山,也是漂流。你划着船,我坐在船头,打着伞,吃着点水,任你划到天南海北。你唱着歌,我和着,我们的笑容跟头顶的蓝天一样明媚。

  船忽然陷进了礁石里,李萌下到水里,推着船,我们母子都坐着没动。那女孩,满头都是汗,我心里得意,片刻,终不忍了,说了你几句,你才下到水里。船,终于走了。上到岸上,儿子你左手拉着我的手,右手拉着李萌的手,我怎么也习惯不了,甩开了你的手,疾步朝前走去,我以为你会丢开另外一个人的手,追上来。你却没有,一直到回家,都紧紧地握着那人的手。我忽然想,是不是你一直就想当着我的面拉那姑娘的手,怕我一时适应不了,才拉了我的手?

  过吊桥,我跟李萌都不敢过,你拉着李萌的手,而对我只说,妈妈,你扶着绳子小心点。吃饭,你也不再说妈妈点,而是说,萌萌,你喜欢吃什么。结果,你们点了一桌子的越南菜,我几乎一口都没吃。

  过去我在你的镜头下,你大声说,妈妈,做个动作,拈花微笑,伸开双臂拥抱自然,不,放开点。对了,想着好事到来的的那种表情,对了,很好,妈妈,真棒,能上封面了。可现在,你的镜头下,是那个毫无姿色的姑娘。妈妈呢,最爱照像了,却要由旁人提醒,好像施舍似的,说,给阿姨来一张吧,你才好像想起来似的着举着相机,应付似的,我表情还没调整好,你相机已经收起,又走到那个我讨厌的人面前去了,还拉着手,还咬着耳朵。

  我赌气不再跟着你们上山,坐在溪水边发起呆来。你们总算回来了。

  怎么了?又不高兴了?

  没事,我很好,我在欣赏夕阳。

  可夕阳在你身后。

  过一会儿它就在我面前了。

  我们说完,哈哈大笑。侯麦《秋天的故事》里的台词,让我心情大悦。望着那个不明就里的笨姑娘,真想让她消失。

  她那个胖胖的身子终于不再我面前晃了,我希望她上卫生间再也不要回来。你心神不宁,一会儿看下她去的路,一会儿看下她去的路。我则不停地说,那姑娘胳膊上的毛太密,话痨,还有,个子低,没身条。我抓住一切机会在向你表明我不喜欢她的发式、衣服、语态,有时还夸大其辞。你听着点着头,我暗喜,谁知你忽然说,妈妈,你去卫生间,看看她怎么…….

  儿子,就在那一刻,我的世界真的下雨了,大雨。不,雪,狂雪。压断树枝压倒房屋的黑森森的雪。

  晚上你送走她后,再三问我为什么不喜欢这么一个可爱的女孩子。能给你买早点,能为你们送礼物,兴趣广泛,独立能力又强。

  我答,先立业后成家,这是古人说的。

  你说不对,古人说成家立业。

  吃完饭,你破例没有进自己的屋,坐在沙发上,好像有心事,半天才说,天这么热,真想去北戴河。

  我心中一喜,说好呀,明天就走。說完,一看你表情,我就知道我领会错了你的意思。果然你说,想跟同学去。同学,当然有李萌。

  再也不跟妈妈一起去了?我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半天才说,让我想想。我是多么地不愿意让你们去呀,为了安全,为了……我有一百个理由不让你们去。

  我胃痛。我感觉自己有点像小孩似的撒娇。

  你急着去找药,又去倒水。趁你不注意,我把药倒进了垃圾桶。

  最近,我老是胃痛,等我好些你再去好吧。

  要不,妈妈你也去。你说,很艰难的。

  看你们秀恩爱?我摇摇头。我不去了。以后都不去了。

  睡觉时我发现床头多了一本作家周大新写的纪实长篇小说《安魂》,我没有买这书呀。一定是你放到这儿的。我看完了,记述的是他跟已经去世的儿子之间真实的故事,全文充满了内疚。为了给儿子创造美好的生活,他逼着儿子上大学本科,上研究生,娶他精心为他挑选的门当户对的女朋友。儿子得了不治之症,他认为是他逼着他上学、逼着他爱不喜欢的姑娘的结果。

  第二天我把书递给你,你低着头说,妈妈,写得好吧。

  我说你跟同学到北戴河玩去吧。

  你说还有其他同学,有男的有女的,说着,还怪模怪样地说,你要是不相信,你可以给他们打电话,我告诉你号码。我说,不不不!其实我多么想打电话证实一下呀,我是母亲呀。你回来后,我说想看看你拍得照片,一张张,一张张,白天黑夜,全是你和她。晚上,你们在沙滩上支着的帐篷过夜,多浪漫呀,这也是妈妈梦想的,可是儿子,妈妈看到整个沙滩上,只有一顶孤零零的帐篷,两双拖鞋,一双男式,一双女式。妈妈的心碎了!

  那盆灯笼草已经干枯,只有那个装着我们母子二人的镜框在提醒着那个女孩的存在。我想时间长着呢,说不定随着相处,随着琐碎的生活,还有我的反对,你们很快就分手了。

  她现在只要你在家,她必定来。你们说低保,说给他弟弟治病,说投资贵金属之类的话题,与我家隔隔不入。儿子,你不再想着旅行,甚至不再想着看电影,连件衣服都舍不得买,甚至暗示我将来不必为你举行婚礼,可以把钱给你。你们计划将来有儿子骑着三轮车去送,计划把我招待朋友的榻榻米茶室,改成客房,将来让她的父母,还有那个瞎子弟弟住。

  我注视着变得我越来越不认识的你,强忍着怒火说,我不同意。

  儿子你笑着说,当然,妈,你肯定会同意的,小李懂设计,让她好好规划一下咱家。

  李萌说阿姨,这个卫生间的浴盆是否拆掉…….不等她说完,我阴着脸说,你们走吧,让我静静,我要赶稿。

  儿子,你冷冷地看我一眼,说,妈,我们已经领证了,也就是说我结婚了。说完拉着李萌的手说,我们走,爸还在家等着我们呢。

  这是你对我的第二次致命的打击。儿子结婚,做妈的却是最后一个知道,这让母亲心碎肠断,不,得让普天下,多少人撅着屁股笑你。儿子,你母亲,也是场面上的人,还整天给你筹划着娶朋友那可心的姑娘,盘算着倾其所有,给你办一个隆重的西式婚礼,甚至连地方都想好了,就在植物园的大草坪上,用自助餐,宴请亲朋,举行浪漫的婚礼,你却结婚了。什么叫心碎?枪炮打不垮你,流言淹不死你,当是自己的亲人把你当外人,生生地推出他的生活时,那才叫死无完肤。

  儿子,一夜间我的头发白了半头。

  一周你没有回家。回家来,非要让我答应跟你父亲复婚。经过六天六夜的凤凰涅槃,练钢淬火,铸成一个词:休想。

  于是你就再也不愿开口跟我说话。

  儿子,你可以选择你自己的妻子,可你无权干涉我的生活。如果你还念妈养育之恩,回来咱们好好谈谈。这些年来我的生命里只有你一个男人,能让我不想其他,能一心地等着的人只有你,我不怕你想我的钱,反正将来都是你的。不怕你谋划我的房子,反正这也是你的。可是现在,就连你我也保不住,因为你已经结婚了,而且又跟你父亲住到了一起,我的世界,一下子,空了。空了。

  夜太静,静得让我心悸。怕,是从心里一层层浮上来的,真的,像团雾气,笼罩了我,我差点窒息。或者说崩溃。不如说绝望。如果我像张爱玲般死了,是不是真的没人管?任尸体发臭。

  为什么打电话你不接?短信你不回?快回来吧,妈想你想疯了。想起一首诗,好像是这样的:无论怎么样,你是我的东,我的西,我的南,我的北,我的工作天,我的休息日,我的正午,我的夜半,我的话语,我的歌吟。无论发生什么,儿子,你切记,你是妈妈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人。妈妈不同意你的婚事,是怕你滑向一个吞噬了你梦想的深渊,为这,妈妈努力了二十多年呀。

  信写完了,一向骄傲的我,怕自己犹豫,立即发到了你的邮箱,别笑话,妈妈这时脆弱得就像回到了五六岁,走到哪,都怕丢了,一直紧紧地牵着你姥姥的手。

  只要抓住你的手,一切都会平安无事。世界万物也会平安无事。

  凌晨三点了,新的一天来了,儿子,你在干吗?妈妈在听蔡吉亭的这首《当我老了》,真好:

  当我老了

  走路蹒跚了

  拄着拐杖

  你在搀扶我的胳膊

  当我老了

  唠唠叨叨了

  请给我时间

  让我把过去诉说

  孩子当我真的老了

  闭上眼睛离开你们了

  不要在我灵前哭泣

  你们的孝心会让我安息的

  孩子当我真的老了

  一辈子就这样匆匆而过

  不求儿女们的回报

  让风儿吹来你送我的歌

  ……

  六

  终于你坐到了我的对面,眼神明亮,面色红润。而坐到你面前的母亲,虽不年轻,但皮肤还是紧的,头发是黑的,在四十八岁的同龄人中,她仍颇具风韵。只是你不知道你走后,妈妈的头发几乎一夜间全白了,这六天夜夜失眠。接到你的电话,像个十八岁的小姑娘要赴约,立即到美发店染了发,又做了皮肤护理,为的是与年轻的儿子相配。

  我没想到,与你相见是以商务的形式,坐在了这个叫做雕刻时光的咖啡馆。

  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你穿着黑色的西装,白色的衬衣,打着领带,虽然酒红色的领带显得土气,但是你毕竟收拾得还算西装革履。你看,我爱挑剔的毛病又犯了。你好像面对着的不是自己的母亲,而是你的客户,这让我心里又腾地痛了起来。

  你不愧是我的儿子,马上看出了我的心思,你说,穿西装没有别的意思,只表明我是成人了。

  我点点头,这次,我决定不主动说话,我要听你说。你说。儿子。你说什么,妈妈都爱听,都听你的。当然,除了婚姻。

  你半天却没有开口,取了支烟,递给我,我犹豫了一下,接了过来,你给我点上,然后也给自己点着,你突然扑哧一声笑了,说,妈妈,听着这支《李斯特:旅游岁月》的曲子你高兴吧。

  我笑笑,那是我电脑里常放的。钢琴家李斯特一生游历了许多国家,深受各国不同的自然风光、历史文化的触动,他把这些深切的感受和鲜活的印象用音符写入了他的作品中,其中最有名的一支曲就是他取名为《旅行岁月》的。那明亮纯净的音响有如湖面水波闪烁的光影,安详而令人陶醉。李斯特用活泼的音符模仿泉水的喷涌,在晶莹剔透的音响中,仿佛看到在太阳底下闪烁着光芒的飞溅的水珠。

  你不时地点着头,说,好久没有听了,真美呀。

  真想说,你跟着那样的人,能有心情。我怕你再生气,终收回了到嘴边的话。

  妈妈,我一直想问一个问题,你在邮件里没有说。

  问。

  妈妈,我特别想知道你的青春年华的故事。给我讲详细些。你说着,脱下了西服,摘下了领带,好像回到了你依恋我的年代。

  我双手捧着杯子,忽然局促起来,一直想给你讲的,可是真要开口,反倒有些犹豫了。

  妈妈,昨天我去报社,你猜我遇见了你的老朋友刘品特,他请我吃饭,还让我把你的电话告诉他。

  刘品特?

  他说他一直都没有忘记你,你能给我讲讲你们的故事吗?

  他没给讲?

  儿子笑笑,说,我想听妈妈讲。因为妈妈是作家,讲得细致,我好想跟妈妈一起回忆你曾经的岁月。

  我说好吧,这时,电话响了,我一看陌生电话,就摁了。

  我突然有种感觉,因为你的工作,因为你有了女朋友,可能我们能这么交心的聊天将是多么的少,于是我尽可能地把我生命中那些美好的日子,那些过往的男人们,给你真实而生动地描述出来,还有那些付出心血,所謂称得上成功的日子,但无一例外,终绕不开男人。唉,男人。

  电话又响了,你说肯定是刘品特打的,是不是尾数是389?

  我点点头,说,不理他。妈妈是当战士时,认识你刘叔叔的。那时,他编的是一个油印小报。八十年代末,文学盛行,办报纸,起诗社,听讲座,跳舞,各大学都盛行。不过,我们部队,相对来说比较封闭,所以一看到部队官兵自发办的那个《红星报》,就感到很亲切,说的都是我们熟悉的事。又发现几乎没有女兵写稿,我就按照报纸下面的地址寄去了一篇稿。写收件人时,我没选主编,因为我认为主编都很忙。副主编有三个,我为什么选了最后一个,那就是你刘叔叔。因为我在这个报纸的第四版看到一则消息:本部战士刘明品今年是他的本命年,双喜临门:因为担任军械员工作出色,被评为优秀士兵;撰写文学稿件,发表十几篇,荣立三等功。于是我就把稿子寄给了他。我想这个家伙有前途,据我推算,年纪比我大五岁。在我理想择偶范围内,正合适。

  妈妈,你挺鬼的,你那时多大呀?

  当然,从坐着长途汽车离开老家的黄土高原,我就没打算再回到那个地方。妈妈家,是黄土高原,靠天吃饭,天要是连年干旱,庄稼就会颗粒无收,有好多人家都出外要饭呢。那时,我刚过十八岁生日,当兵56天。

  你给我茶杯里加了茶,双手托着腮,关了一直叫个不停的手机,微笑地鼓励着我说,妈妈,你慢慢讲,不要急,我今天有的是时间。

  稿子是从我日记本摘抄下来的,写的是新兵班长如何关心我的故事,内容嘛,都是极平常的事,我走不好队列,女班长就在晚上把我带到营区后的杨树林边,躲开众人的眼睛,给我开“小灶”。我想肯定有许多人这么写过,于是为了吸引这个姓刘的副主编的注意,我起的题目挺花哨:战神,还是女神?古希腊阿佛洛狄忒是爱与美的女神,她与战神阿瑞斯私通,生下了爱神。我把班长训练时的严格和生活的细致关心结合到神话传说里,虽有些牵强附会,但至少在喊着口令唱着革命歌曲的部队,还是让人耳目一新的。反正,没到一周,就收到了你刘叔叔的信。他的字可真漂亮。他说,大作读了,惊艳,拟用。还要加编者按。报纸出来后,传遍了一百多人的新兵连,于是我们就借文学谈起了理想、人生,字里行间,也潜藏着爱慕。但因为有严格的军纪束缚着,谁也不敢越雷池半步。你们写信,别人又不知道。傻孩子,你不知道,那时部队,对女兵呀像宝贝般宠着,总共就那么十几个女兵,生怕有个闪失。女兵大部分出身革命干部家庭,最差的也是来自城市工人家庭。妈妈是特例,农村孩子,交了好运,麻雀驾祥云,飞进了凤凰窝。至于怎么当的兵,妈妈以后再跟你讲。打住,不要用那样的眼神看妈妈,与男人无关。不对,也是男人,但是亲人。这个嘛,以后会跟你讲的,妈妈年岁大了,就爱唠叨了,只要你爱听,妈妈有的是故事。

  言归正传,咱继续说。我们那时填表,填成份时,我最羡慕战友们填的家庭成份是革干,而不像我填的是贫农。我们新兵连的指导员是全军区树为典型的优秀政工干部,他对我们女兵更是严格有加,比如说,为了怕女兵私自谈恋爱,让我们写保证书承诺当兵三年不准谈恋爱,并要在全体军人大会上宣读,让大家一起监督。同时,他让通信员把可疑的信全扣下,交给他,他要把爱情消灭在萌芽状态。他给我们说,这是为你们好,等你们真正成了女人,有了爱人,就理解组织的一片苦心了。所以我跟你刘叔叔的信就是你进半步,我退一步,就在这进进退退中,在都没见过面的情况下,感情越陷越深。时间在不觉间,也过得飞快,不觉间,一年过去了,我也新兵下连,在基地政治部当了一名新闻报道员。

  说到这里,我发现旁边桌上的一对青年男女不时地朝着我们看,我止了口。儿子看了他们一眼,笑着说,妈妈,他们夸你漂亮,怕是以为我们是母子恋呢,我高兴,证明妈妈有魅力。好了,不管他们,妈妈,你继续。

  我发现那女孩看看我,又看看手机,还跟那男的不停地说着话,趁我不注意,好像还拍了照。我悄悄给你说了,你正要走过去,那女孩倒是从男友旁边挤了出来,说,你是某某作家吧。

  我说是。

  我是某大学中文系的学生,很喜欢你的作品,前不久你还到我们学校来上过写作课,对了,我能把你的照片发到我的微信朋友圈吗?

  这不好吧。

  发吧,发吧。儿子你说着,挽起我的手,说,来,拍照,是不是要喊茄子?

  女孩看着我说,听说老师还是单身,这位……说着,指着我儿子。

  你笑着说,我是她儿子,来拍吧。满脸都是自豪。

  他们终于走了,你迫不及待地说,妈妈,继续。

  通了快一年的信,我们仍没有见过面。刚巧,我们部队有个干事也热爱文学,正好到你刘叔叔所在的部队去出差,我说刘品特是个著名诗人,你可以跟他去交流。你们合张影吧。因为我没有见过刘品特,又不好意思要他的照片。那个干事真跟你刘叔叔合影了,但是照片并没有要来,你刘叔叔说照片照坏了。但是那个干事太知一个女孩子的心思了,他终是给我要了一张你刘叔叔的一寸黑白照。儿子,那照片,像你们这么大的人肯定没有见过,黑白照掩饰了人脸上的一切皱纹和痣,而且那颗粒状的像纸却吸引我。我在上班时,把白纸小心地蒙在上面,描他的长相,那整齐得如刀剪般的衣领,那眼神,那红星帽徽。那时,因为邮路,因为羞赧,让爱变得富有诗意而纯美。

  有段时间我没有收到他的来信,急得上班都没有心思,生怕他出了意外,或者跟别人结婚了。

  有个星期天,我还在宿舍睡着觉,忽然窗外有人喊,说基地总值班室有我的电话。我连毛衣都没顾得上穿,从床上爬起来,披了件军大衣就跑出了宿舍大楼。天上,全是雪花,一片片地飞着,落了一地。我跑进值班室,是你刘叔叔打的,他说今天是我的生日,他写了一首诗送我。

  青春

  春雪 春雪 漫天的春雪

  你柔曼的舞姿

  不禁使我想起远方一位美丽的姑娘

  她生在黄土堆里 长在槐花树下

  豌豆花蔓缠满了她儿时的足迹

  如果风信子没有召唤她

  如果悬铃木没有诱惑她

  她就在漫漫黄土中看日出日落 嫁人生子

  成为跟我母亲一样慈祥的妈妈

  不,不,我宁愿相信是上天张开了仁爱的翅膀

  是花神引导着她走进了绿色的殿堂

  五月的鮮花开遍了西岳名山

  五月的夜晚 弥漫着圣母贫士的传说

  爱神在那个晚上悄悄隐去光华

  仅仅为了让那头戴五星帽徽的女孩甜甜的安睡

  美丽的女孩 可爱的女兵

  我亲爱的妹妹般的亲人

  从今后我一生的命运将与你紧密相连

  训练时我想着你 吃饭时我念着你

  无数的日夜里你成了我最温暖的记忆

  在你十九岁生日这天

  我委托无线电波这个快腿红娘

  捎去我二十年来第一次动情的咏叹

  十九岁的年华不会老去

  十九岁的爱恋永世长存

  我相信再过二十年 五十年

  我相信再过二十年五十年

  我们白发苍苍 步态蹒跚

  你仍然是我心目中最可爱的女神

  我呢,仍是远方你凝望的星空

  随着电话里那略带乡音的声音,我望着窗外的雪花,第一次发现窗外的雪花实在太动人了。

  诗听完了,我跟对方说了什么,对方又跟我说了什么,我全记不起来了,只知道当我放下电话,恍若隔世,很久回不到现实生活中,呆呆地站在值班室的桌前,望着雪花,一动不动。

  谁的电话?值班的战友走了进来。

  我……我哥的。

  你哥的电话让你这么激动?骗鬼吧。

  就是的,我哥在部队,今天是我生日。

  我红着脸跑出值班室,刚跑了几步,发现出出进进的军人不时地望着我。生怕人家猜出了自己的心思,放慢了步子,脸上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从容地走出飞机形机关大楼。公务班的战友们在扫着路上的雪,松树上的积雪在风中不时地噗噗落下,砸在行人的头上、脖子里。如果这行人恰好是女兵,她们指定要尖叫几声。右边湖面上的一伙女兵,手拉着手,在湖面上滑冰。白的雪花、红的领章、翠绿的军装,还有一张张青春的脸,真的像一幅画。我情不自禁地跑上前去,加入滑冰的行列,天在转,地在转,在这天地流动的旋律中,我慢慢地消化着刚才那首诗带给的甜美享受。

  多浪漫的故事。

  这浪漫随着我考上了军校,慢慢地就失去了原来的色泽。

  军校放寒假,一直到坐在火车上,我还是下不了决心去看他。那时,我们坐的是绿皮火车,椅子是皮革的,坐在上面,裙子全湿透了。可是我还是想去见他,我想跟他做个了断。

  他是骑着自行车来接我的,天冷,他让我把手放在他棉衣的后背里。接我到屋子里,一张打开的报纸上,放的都是他精心包的饺子,这可是他一只只包出来的呀。我一下子就崩溃了,紧紧地扑在他的怀里,过去说的分手的话全说不出了。他也不问,好像我们啥都不说。

  晚上,夜深了,他说你睡吧,我去战友屋了。他说我先带你上卫生间。他要走了,我瞧了他裤腰,他真是冰心聪明,马上明白了我的心思,很快把钥匙从腰上解下来放在桌上,说,你放心,只要你没跟我结婚,我绝对不会碰你。说完,他微笑离去,走前,还给我插好了电热毯。

  儿子听着,哈哈大笑起来。我问是笑我们当年的迂,还是笑我这个妈妈啥话都不避你?

  你说妈妈你继续。

  儿子说,你还爱他吗?

  爱。

  那为什么没有在一起?

  因为他是战士,妈妈大学毕业后,顶不住世俗的压力,跟他分了手。

  你们还会和好吗?多美好的故事,不和好可惜了。

  不,后来他变了,不是我想象中的那个,变得世俗,了无生趣。

  能不能详细讲讲?

  苹果烂了,为什么还要知道它是如何烂的?

  好吧,你咯咯地笑着,说,妈妈,没想到你的日子也挺风姿绰约的。

  风姿绰约!儿子你记得吗?那时,你上六年级,我去开家长会。回来时,我要拉你的手,你却让我走到前面。我不知其故,问你。你仰着笑脸说,妈妈,老师说你风姿绰约。我就想看看到底什么叫风姿绰约。

  那什么叫风姿绰约呀?

  是说,妈妈走路身形好看,老师说得没错。

  我微闭双眼,想起了那些远逝的岁月,感觉往事像秋天的阳光,照得我脸上暖洋洋的。我摸摸儿子的头,说也许我也该好好地理解你和你的女朋友风姿绰约的岁月了吧。

  我再也不劝你跟我爸复婚了。

  我们不会复婚,但可以让你爸爸来转转。我笑着说,时间能改变一切。人只有经历了许多,才知道自己真正需要什么。就像青年时,喜欢朝阳。年纪大了,就觉得秋天的阳光,虽不似春阳明媚,但晒在身上,也蛮温暖的。

  儿子惊异地望着我,忽然说,妈妈,你倒底还有多少秘密没跟儿子讲呢?

  我笑笑,挽着他的胳膊,说你看,银杏叶,真是漂亮呀。

  妈妈,咱们,你还敢跟我赛跑吗?

  当然。你远远地把我甩在了身后,我不着急,仍然保持着匀速,我知道,你一定会在前方等着我。因我知道你每一个故事,每个伤口,每个记忆。我人生中的快乐都有你的一份,时时刻刻。

  补记

  《雕刻时光》咖啡馆响着《李斯特:旅游岁月》钢琴曲,一位男青年手里拿着一张《京华晚报》,不吃不喝,呆呆地坐了两个小时。走后,服务员发现报纸上泪水打湿的地方是一则消息:

  本报讯 李洪刚报道:农历大年三十晚,阖家团圆之时,本市著名女作家杨蓼却在家中身亡,遗体七天后被儿子发现。经医生证实,她死因是服了过量的安眠药。死者手边除了放着一本本跟儿子的影集外,还有一本阿多尼斯的诗集《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据邻居讲,该女士性格孤僻,虽有儿子陪伴。但儿子于一月前提着行李离家后,再也没有回家。母子两人一直生活得很好,什么原因儿子离家,不得而知。她生前好友某文学刊物的编辑曾某说,该女士在去世前,给她的邮箱发了题为《我那风姿绰约的日子》的中篇小说。处理杨蓼后事时,她儿子大放悲声,说自己离家后,没有跟母亲见面,也没有接到母亲电话,是因为突然单位有事出国,手机停机了。母亲发给他的邮件,是回来才发现的。邮件内容也是中篇小说《我那风姿绰约的日子》,只是比给编辑的少了最后一节。发邮件的时间是杨蓼去世十天前。其儿子称,跟母亲因一些家事意见相左,自己一时赌氣回单位的。没想到给母亲造成如此痛苦,追悔莫及。他父亲说,他的前妻杨蓼不会自杀的,她常年失眠,一定是吃药过量了。斯人已去,惟愿她安息。

  责任编辑 吴佳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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